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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胡辛(现代)
陈香梅传奇: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作者:胡辛
  1981年元月2日,中国人民日报、美国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洛杉矶报,均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一位女子与邓小平握手的照片,并发表了新闻。
  她,就是陈香梅。
  陈香梅的名字,在中国大陆不胫而走。其实,也只是年轻一代对她比较陌生,老年人谁不知晓,这位当年中央社的第一位女记者、美国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的夫人呢?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出版
  第一部 生于昨日
  序言 陈香梅
  题赠胡辛教授
  又见江城散柳棉,
  韶华春梦百感牵,
  琼楼高处愁如海,
  未必楼居便是仙。
  名作家、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胡辛女士为我写了传,这是我和她多次见面、多次会谈后才拍板的。当然我读过胡辛教授的作品,而且又由南昌大学潘际銮校长特别介绍,对胡女士十分推许。但我当初还有点犹疑,因为我曾接触过中英文作家,有数位也想写我的生平,我都没答应。主要原因是我本人生平做事比较务实,更不喜欢自我宣扬;另外是三十多年来我所做的工作,我所推动的国事大前提,美国国内的、国外的在经济、文化、政治各方面的协商难免复杂,旁及海峡两岸的初步接触,促成台胞回大陆访问亲人、两岸贸易合作等,本人默默地做了开路先锋,个中辛酸一言难尽,不但不能多说,也不敢多说,这是避免困扰,避免招人之妒。不干事的人不会犯错,要干事的人就难免百无一失。做了事,完成一份工作最好是不讲,让别人去领功。三十多年来,我能在美国占有一席之地,虽然看尽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宦海浮沉,而能继续工作就是尽量高姿态。在美国有数位写博士论文的大学生要以我为主题,写他们的博士论文,我也只答应了一位,是美国密苏里州华盛顿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员,论文题目是《陈香梅的政治生涯及其影响》,现仍在研究考证之中。
  作为一个华裔女人,我能够在美国立足而且有所成,实非易事。我可以坦然地说一句:没白活。
  * * * * * *
  我生于北京,小学、中学和大学都是在中国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中度过的。我的母亲早逝,上有高堂祖母、外祖父母,大姐之外,还得帮助比我年幼的四个妹妹,我是历经国难家难,在艰难困苦中成长的。
  今年199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胜利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纪念,我是抗战时期的流亡学生,对于这个历史时刻感慨最深,不能忘记过去。1946年抗战虽已结束,但接踵而来的是中国内战,当时我已是中央通讯社的第一位女记者,亲眼目睹中国的分裂,老百姓灾祸连连,使我向自己许愿,将来自己稍有所成,定要替苦难的中国人做些贡献。
  1947年冬我和美国飞虎领袖、美国第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在上海结婚。这段中美姻缘虽然只有短暂的十年,他比我年长三十多岁,但我们的结合有说不尽的深情。他去世后,我用英文写了一本婚姻的故事,书出版一月马上成为纽约时报推荐的十大畅销书之一,在美国共出了二十二版。后来有数种中译本,书名《一千个春天》。台湾台视公司于七十年代根据中译本制作了连续剧,在黄金时档播放,一共二十集,甚得好评。名歌唱家王芷雷女士负责唱我写的主题曲《一千个春天》,为唱此曲而得了大奖。
  我在台湾住了十年,有苦有乐,在此不多赘,自有人评说。
  * * * * * *
  自从1960年我在美国华盛顿定居并参政以来,可谓身经百战,有不同凡响的业绩,有跌宕起伏的传奇,更有平常人的遭际和痛苦欢乐。我自己也写了不少中英文书册描述这些或平凡或不平凡的故事。我曾说过:古往今来,帝王走卒、英雄美人,总逃不过世局的惊涛骇浪,也逃不过岁月的痕印,只有浅度的深情、未尽的爱意最是使人荡气回肠。动人的故事总离不了人世间悲欢离合,个人的喜悦哀伤,有时也是历史片页的写照。
  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但有着很多不平凡的遭际,我想这些遭际可能会引起读者的好奇乃至共鸣吧。
  我和胡辛女士虽然相识只有两年多,但我们有机缘在南昌、在北京相聚相谈,去年在南昌还一同上井冈山追寻历史的痕迹。数日相聚,车上路上,早餐中餐晚餐,可称形影不离。胡辛女士带着录音机、笔记簿,有时一聊就是两三小时。而且深夜躺在床上还和她通电话,她问我答,很是相投。有一个晚上大概是在南昌吧,我们在电话中谈了两三个钟头,我记得挂上电话时已是清晨三时了。人生有缘。胡辛女士写作认真、文笔甚佳,我也可以说是全力合作了。
  近十多年来每年都数次回到中国访问。其实决不仅仅是访问,而是竭尽心力精力和时间从各方面协助祖国的四个现代化。积平生经验,我深深感到推动中国教育事业的迫切需求,这是巨龙腾飞的基础关键,得有长远的目光。至今中国十个城市都有我陈香梅教育基金之设立,每年教师节我都于九月初开始到九月底亲到各城市颁奖。优秀教师、教授、优秀学生能获得奖牌和几千乃至一、两万元的奖金。这是抛砖引玉,希望中国人重视教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五年来成绩可喜,我亦甚感欣慰。
  序言 陈香梅(2)
  中国人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民族。我虽在美国居住和工作,但我有机会周游列国,并有很多时间到亚洲访问和探研,与海峡两岸的联系更是频繁密切,中国是我的祖国,根之所在,血脉相连,我从未脱离过新闻和写作,所以对中国和中国人面临的考验与挑战更有深刻的认知。
  胡辛女士写作我的平生,我想她最主要的宗旨是与广大的读者群分享我一生的有平凡、有不平凡的奋斗与经历,回首一个女人七十年走过的路,欢欣与哀愁、成功与失落交织着,但我可以说无愧无悔。作家出版社编辑曾问我,胡辛女士将你写出了几分?我答曰,写出了七、八分。或许读者们能于她的文字中得到一些启示、一些同感。
  在本书问世之际,我感谢胡辛女士和作家出版社编者们的努力。
  一九九五年七月五日
  于华盛顿
  序曲(1)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
  1981年元月2日,中国人民日报、美国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洛杉矶报,均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一位女子与邓小平握手的照片,并发表了新闻。
  她,就是陈香梅。
  陈香梅的名字,在中国大陆不胫而走。其实,也只是年轻一代对她比较陌生,老年人谁不知晓,这位当年中央社的第一位女记者、美国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的夫人呢?
  是的,在美国,人民早已熟知她的名字:安娜·陈纳德,并不全因为她是陈纳德的遗孀,不,打33岁成为新寡后,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在美国闯天下!
  六十年代,陈香梅加入美国共和党。1960年她第一次协助尼克松进军白宫但败于肯尼迪之手,虽如是,肯尼迪执政后,即委任她为“难民救济总署主席”,遂成为受命为白宫工作者的华裔第一人。
  1967年,她由尼克松委托为全美妇女支持尼克松竞选委员会主席兼任亚洲事务顾问,翌年,尼克松大胜,她被委派为共和党行政员和财务副主席。尽管如此,她却只是参与美国政坛,从不入阁,直到永远。
  1970年,她出任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这也是美国第一位女副总裁。
  1972年,她被选为全美70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
  1978年,她为里根竞选铺路,是为里根助选“厨房听政”中唯一的女性。1980年11月2日,里根获胜,在他即将就职宣誓之前,委派她前往中国大陆和台湾,她是他的神秘的特使。
  她更是邓小平正式邀请的客人。中国驻美国第一任大使柴泽民带给她邓小平的请柬,请她去北京访问,当然,这一切在新闻曝光前都是极其神秘的。
  她的生命中充满了传奇,她的人生与多少个“第一”有不解之缘?人世间,她怕是与各国总统主席等头面人物打交道最多的却示入阁的女人;她还是一个跨越门类最多又卓有成效的女人;政界、商界、金融界、军界、航空界、教育界、广播新闻界、文学艺术界,何处不觅她的芳影?她还是世上飞得最多最远最长的女人,从少女到老妪,从中国的大西南大西北最北最南到世界亚、欧、美、非、拉丁美洲,哪里没留下她的踪迹?
  这真是一个有着永恒魅力又魅力无穷的女人。
  这是一个爱美国,更爱中国和中国台湾的女人。有人说,她早该跨出这一大步,成为三方牢靠的纽带,如若十年前她这样做了,那末1971年7月9日凌晨4时,神秘飞越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于中午12时15分抵达北京南苑军用机场的一行该是她领队,在中美建交上名垂青史的,便不是基辛格,而是她陈香梅了。
  谁知道呢?
  她不是政客,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拥有中国传统文化智慧和中国传统道德的女人。
  雪落大地静无声。
  北京钓鱼台国宾馆18号楼,在黑夜白雪中更显得金碧辉煌,富丽高贵;总统套房的灯光,又是彻夜未熄。
  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没有拉上,乔其纱的镂花窗帘也给拉开了,一个女人静立窗前。台灯的桔黄的光晕让她的娇小的身段更见婀娜,她着一袭藕色软缎睡袍,淡淡素雅中只有右胸襟绣着一枝红梅;她的面貌有点像法国女明星索菲亚·罗兰,轮廓异常清晰秀丽,又透出知识气。只是脸庞稍稍圆短点,挑起的双眉下一对黑眸很有神,笔挺的鼻子下,线条明皙的嘴唇正轻轻阖启着。
  她凝眸窗外的雪。她在吟诵雪的诗词。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名句,千古流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是在画雪景,抑或写心境?
  “雪花似掌难遮眼,风力如刀不断愁。”这位钱谦益,似乎在以诗人的心与风雪较劲?
  “燕山雪花大如席。”嗨,燕山人的豪迈、豁达、夸张、乐天,尽在此句中了吧?
  不要说天下的雪都一样!
  昨天———1980年的最后一天,美国华盛顿也下了雪。
  她走出水门大厦最高层的她的家门,听着簌簌的下雪声,她的心头竟涌出清代纳兰性德《长相思》中的句子: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泪水已模糊了她的视野。这番秘密飞行,是对三十一年的长相思作一了结?还是相思变相爱,从此绵绵不绝?
  轿车疾驶华盛顿机场。
  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机载着她和不多的旅客起飞了。美国朝野刚忙过圣诞佳节又在迎接新年之际,这是个闹中取静的日子,她不带秘书,也无随员,悄然东飞。
  她从舱窗望外凝眸漫天白雪。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
  1981年元月2日,中国人民日报、美国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洛杉矶报,均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一位女子与邓小平握手的照片,并发表了新闻。
  她,就是陈香梅。
  陈香梅的名字,在中国大陆不胫而走。其实,也只是年轻一代对她比较陌生,老年人谁不知晓,这位当年中央社的第一位女记者、美国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的夫人呢?
  是的,在美国,人民早已熟知她的名字:安娜·陈纳德,并不全因为她是陈纳德的遗孀,不,打33岁成为新寡后,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在美国闯天下!
  六十年代,陈香梅加入美国共和党。1960年她第一次协助尼克松进军白宫但败于肯尼迪之手,虽如是,肯尼迪执政后,即委任她为“难民救济总署主席”,遂成为受命为白宫工作者的华裔第一人。
  1967年,她由尼克松委托为全美妇女支持尼克松竞选委员会主席兼任亚洲事务顾问,翌年,尼克松大胜,她被委派为共和党行政员和财务副主席。尽管如此,她却只是参与美国政坛,从不入阁,直到永远。
  1970年,她出任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这也是美国第一位女副总裁。
  1972年,她被选为全美70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
  1978年,她为里根竞选铺路,是为里根助选“厨房听政”中唯一的女性。1980年11月2日,里根获胜,在他即将就职宣誓之前,委派她前往中国大陆和台湾,她是他的神秘的特使。
  她更是邓小平正式邀请的客人。中国驻美国第一任大使柴泽民带给她邓小平的请柬,请她去北京访问,当然,这一切在新闻曝光前都是极其神秘的。
  她的生命中充满了传奇,她的人生与多少个“第一”有不解之缘?人世间,她怕是与各国总统主席等头面人物打交道最多的却示入阁的女人;她还是一个跨越门类最多又卓有成效的女人;政界、商界、金融界、军界、航空界、教育界、广播新闻界、文学艺术界,何处不觅她的芳影?她还是世上飞得最多最远最长的女人,从少女到老妪,从中国的大西南大西北最北最南到世界亚、欧、美、非、拉丁美洲,哪里没留下她的踪迹?
  这真是一个有着永恒魅力又魅力无穷的女人。
  这是一个爱美国,更爱中国和中国台湾的女人。有人说,她早该跨出这一大步,成为三方牢靠的纽带,如若十年前她这样做了,那末1971年7月9日凌晨4时,神秘飞越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于中午12时15分抵达北京南苑军用机场的一行该是她领队,在中美建交上名垂青史的,便不是基辛格,而是她陈香梅了。
  谁知道呢?
  她不是政客,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拥有中国传统文化智慧和中国传统道德的女人。
  雪落大地静无声。
  北京钓鱼台国宾馆18号楼,在黑夜白雪中更显得金碧辉煌,富丽高贵;总统套房的灯光,又是彻夜未熄。
  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没有拉上,乔其纱的镂花窗帘也给拉开了,一个女人静立窗前。台灯的桔黄的光晕让她的娇小的身段更见婀娜,她着一袭藕色软缎睡袍,淡淡素雅中只有右胸襟绣着一枝红梅;她的面貌有点像法国女明星索菲亚·罗兰,轮廓异常清晰秀丽,又透出知识气。只是脸庞稍稍圆短点,挑起的双眉下一对黑眸很有神,笔挺的鼻子下,线条明皙的嘴唇正轻轻阖启着。
  她凝眸窗外的雪。她在吟诵雪的诗词。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名句,千古流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是在画雪景,抑或写心境?
  “雪花似掌难遮眼,风力如刀不断愁。”这位钱谦益,似乎在以诗人的心与风雪较劲?
  “燕山雪花大如席。”嗨,燕山人的豪迈、豁达、夸张、乐天,尽在此句中了吧?
  不要说天下的雪都一样!
  昨天———1980年的最后一天,美国华盛顿也下了雪。
  她走出水门大厦最高层的她的家门,听着簌簌的下雪声,她的心头竟涌出清代纳兰性德《长相思》中的句子: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泪水已模糊了她的视野。这番秘密飞行,是对三十一年的长相思作一了结?还是相思变相爱,从此绵绵不绝?
  轿车疾驶华盛顿机场。
  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机载着她和不多的旅客起飞了。美国朝野刚忙过圣诞佳节又在迎接新年之际,这是个闹中取静的日子,她不带秘书,也无随员,悄然东飞。
  她从舱窗望外凝眸漫天白雪。
  序曲(2)
  梅与雪,有着不解之缘。
  “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
  即将上任的演员总统罗纳德·里根能懂中国古诗词深厚的文化意蕴么?但他懂得这个女人的心,懂得她在亚洲的别人无法取代的作用。
  1980年11月2日,里根竞选获胜。在这之前,这位女子曾对里根说:“如果你当选总统,可别忘记一定要多用几个女性!”里根不无幽默却也异常诚恳地回答:“如果每个女性都像你这么聪明,那我们男人做什么?”
  1981年元月,总统将正式宣誓就职,在新旧班子交替的短暂时光中,里根得将跟中国大陆和台湾等方面的关系都理顺,他想到的、立马用到的便是这一个女人!他两次召见她,却未将谈话内容公布于众,她是他的特使,却又是一次秘密飞行。
  班机在日本东京羽田机场徐徐降落。
  机场上,除了泛美公司的负责人、台湾驻日本代表马树礼和他的副代表之外,别无他人,连美国大使也没来人,一切悄悄进行着。
  刚刚新婚一天的参议员史蒂芬与他的新娘葛德莲已在机场贵宾室等候,他们与陈香梅在此汇合后,即飞往北京。
  本来与陈香梅同行的是田纳西州的参议员、参院少数党主席哈护贝克,但就在行前一星期,他的夫人入院开刀;于是临时请就要当新郎的副主席史蒂芬议员代他出马,史蒂芬是阿拉斯加资深参议员,当年在第14航空队做过飞行员,也是陈纳德将军的老部下吧。陈香梅风趣地说:干脆,你们到中国去度蜜月,龙凤呈祥、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小憩片刻,班机又起飞了。
  北京近了,她的心跳得厉害,一首诗酝酿在脑海中: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别时心情沉重,离恨浓似秋云。谁知又再相逢,不是一年一月,竟如隔世!三个十年!别时我是青春的双十年华,再来时我已饱经变乱,尝尽人间的世故与辛酸。这是真?这是梦?”
  这是梦。这是真。
  班机已稳稳停落在北京首都机场,舱门打开,乘客鱼贯而下。她却又一次让泪水濡湿了双眼,她伫立在舷梯上,让凉嗖嗖的风刮着她的脸颊,她贪婪地吸着雪野的清冽的气息,她嗫嚅着:北京,你的女儿回来了。
  她已是拿着官方和民间双重护照的美国公民,但是,她的祖国是中国,她的根在中国。
  她是美国的媳妇,她是中国的女儿。
  所以,她自称:半个美国人。
  她还是一个完全的中国女人。
  元旦的早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中挤满了中外的记者群,邓小平和其他国家领导人接见了陈香梅女士一行。“咔嚓咔嚓”镁光灯闪烁不停,是夜,中美的电视都播出了陈香梅访华的新闻。
  而在那一瞬间,邓小平的手握着陈香梅的手的一瞬间,面对这位慈祥精干的矮矮的老人,陈香梅的心颤栗了!她不只是握着一位巨人的手,她分明触摸到中华民族的根!从1980年的最后一天到1981年的元旦,不过短短的二三十个小时,可是,经历了跨世纪般的飞跃,而在她的人生之旅中,完成了极其深刻的过渡!不是恍若隔世,不是如幻如梦,真实的是,中国人应该团结,应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她见着了舅舅廖承志,舅舅穿着整齐的深灰色的中山装,戴着·琅眼镜,和蔼可亲地向她伸出双臂。如若不是在这种场合,她会一头扑进舅舅的怀中大哭!见舅如见娘。她忆起了少女时在香港的日子,那是母亲和她们相处的最后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行踪不定的神奇的舅舅给她们带来了快乐和猜测,母亲说他在打游击,可他挺喜欢这群外甥女,常常和她们闹着玩呢。是这样的一位可敬又可亲的舅舅呵。
  那宴会,也就满是人情味。
  邓小平谈笑风生,以他浓郁的四川口音笑说:“香梅,你舅舅可是个‘妻管严’呵。”
  陈香梅不解地望望舅舅,这冬春之交,他一点也不气喘嘛,她问:“舅舅,您患气管炎?”
  廖承志望着邓小平,快乐地摇头笑着。
  邓小平依旧笑说:“你舅舅呀,是‘妻管严’,你舅妈不准他多吸烟,每天定量供应,只给3支,他嘛,常是超支罗,只要有机会,他就偷我的烟·。”
  香梅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满座皆笑。
  这是家的氛围,家的亲情。谈什么怎么谈不必绞尽脑汁,更不会拘谨刻板。
  邓小平待陈香梅,不保是长辈的慈祥和亲切,而且,很看重她。
  中国人很讲究排座次,其实哪个国家都脱不了此俗。入席时,邓小平爽朗地说:“陈香梅坐第一,参议员史蒂芬先生坐第二。因为参议员嘛,美国有一百个;陈香梅嘛,不要说美国,就是全世界也只有一个嘛。”
  序曲(3)
  多么智慧的老人!
  多么风趣的老人!
  没有阻隔、没有距离、没有云遮雾绕,中国的最高领导人敞开心扉欢迎她;她希冀的、企盼的、留恋的就是家的气氛呵。
  她真实地回到了娘家。
  雪落大地静无声。
  雪花飘飘,是岁月落下的层层帷幔?她终于穿越了历史的屏障,抚平了心灵的坷坎褶皱,只将爱留人间吧。
  终于“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抑或“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也许,大洋两岸的数家印刷厂中机器轰鸣运转着,正在赶印这震撼世界的元旦新闻?当然不会产生1973年尼克松访华那般的“爆炸效应”,但是,她是中国的女儿,她的人生始终与中因的历史纠结难分,这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陈香梅只有一个,此行的意义便非同小可了。照片上的她,着一袭雪白的西装套裙,庄重、高贵、纯洁,而平素的她,多穿中国女人的旗袍。也许,这也是一种象征?默契?
  可此时的她,不想作过多的政治的、哲理的思辨,她只是喃喃自语:回家了回家了……
  那个地方,原是好远、好远,在梦里若隐若现;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曾经梦魂牵萦;可眼下,她归家了。“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香梅问寒梅,长相思之苦,谁解其中味?
  在美国华盛顿水门大厦顶楼,她拥有豪华典雅的家,第一流的房子,配备豪华附属设施,四季花开不败的楼顶花园,俯瞰波托马克河旖旎风光,可是,她常感到似一片浮云暂时停驻在那里;在台湾台北武昌新村,她拥有前庭院后花园完全中式的两层楼楼房,可是,那里积淀着她与夫君太多的爱太多的憾,太多的焦虑太多的忧郁;而真正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自己生长的,她想起从前的家了……
  红墙内几串紫藤、数片枫叶;一夜春雨淅沥,清晨小胡同里,就有清脆的卖花声;张妈、田嫂的鬓角插着茉莉,和着她童年的欢欣。
  她第一个家,在北京。
  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纪伯伦《先知》
  岁月的动荡、历史的苦难、家族的聚散、生离死别,击碎了少女的梦魂。
  回过头去思。
  ———海德格尔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1)
  灵魂如同一朵千瓣的莲花,自己开放着。
  ———纪伯伦《先知》
  ·1·
  1925年农历五月初五,一个女孩诞生在北京协和医院的产房。
  这个女孩与别的女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特别娇小玲珑的她已显出丰润,圆滚滚的小手小脚挥动着踢蹬着特别有劲,哭声也特别响亮,一切有着生机勃勃的节奏感。
  柔弱漂亮的母亲笑了,她知道,这一天是端午节,是故都仲夏最热闹的日子。她的耳畔响起龙舟竞渡的锣鼓声、号子声、木桨拍击流水声、观者的助威呐喊声,这是她的第二个女儿诞生时,邈远又逼近的背景音乐吧。
  这一天,迷蒙人眼的杨花柳絮不再飞扬了,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鲜活了,空中响过阵阵清脆的鸽哨,蝴蝶风筝在晴空扶摇直上,所有庙宇的钟声撞响了,所有飞檐下的风铃都奏响了仲夏的歌。季节总是从容展现她的美丽。虽然贫穷与衰败仍侵蚀着古都,遗老新贵、新旧军阀仍蹂躏着这方水土,但毕竟推翻了满清政府,毕竟民国了,毕竟还有着革命的冲动和光明的向往,况且节日的欢乐是这个古老民族谁也不愿舍弃的。
  家家户户飘溢出箬叶裹粽的清香和菖蒲的辛辣;额上雄黄酒蘸写的“王”字,颈脖上挂着的七彩线编织的红蛋袋和金丝缠就的小菱角,还有脚上着威风的虎头鞋的孩子群,是节日流动的风景;盛妆的女人、精装的汉子、白发的老翁老妪谁也不甘寂寞,涌向街巷、涌向西郊,赶庙会、看龙舟赛,这是最美的日子最火红的人生一日。
  热乎乎的豆汁摊、煎饼摊,小枣粽子、豆腐脑儿、驴打滚儿、新荷叶包着的甜米糕、黄灿灿的枇杷,还有冷不丁冒出的冬天才该有的冰糖葫芦,一串串的艳红,给你带来意外的喜悦。
  出了红墙绿柳金黄琉璃瓦的紫禁城,踏上黄尘滚滚的土路,去到西郊的颐和园,观那昆明湖上的龙舟竞渡,擂鼓、呐喊、齐下桨、猛前行,中国是龙的故乡,龙在腾飞!这时刻,是忘却了还是痛心地记起了:这是老佛爷用建海军的经费营造起来的境地!这是个灾难深重、受尽欺凌的民族!可不管怎样,这个苦难的民族没有放下手中的桨,没有丢却激流中的拚搏!
  这一天,陈家大小姐却没有去赶热闹。四岁的她,让父亲牵着小手,在协和医院产科走廊里徘徊着。
  “爹地,妈咪要给我添个小弟弟了,对吗?”她扬着小脸蛋,大人气地问道。
  父亲停住了脚步。他中等身材,穿着很得体的西服,五官端正,表情严肃。但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决不是那种志得意满、骄傲潇洒的留洋生派头,他的举止有着习惯性的过分严谨的克己,而眉宇间则烙刻下永恒的忧郁。听见女儿的问话,他笑了,随即弯腰抱起她,亲着她:“贝贝,你是爹地的好贝贝。”
  他钟爱贝贝。贝贝出生在美国华盛顿。去年,他和妻女才回到北京,他就职于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务长,并在北京大学外文系和英文版的《北京日报》任职。他原本想领着贝贝去昆明湖的,可这老二,却也像要赶到人世间看热闹似的。
  “小弟弟在哭呢。”着连衫裙、小红皮鞋的贝贝似又一次传报喜讯。
  是的,响亮的啼哭声从产房传出。
  他的心一阵狂喜:好大的气魄!
  他显然很信中国民间的“讨口彩”,虽然他也知道,“小弟弟”,不过是张妈李妈这些女佣教贝贝,以讨主人欢心而已。但他虔诚地希望这一胎是儿子!儿子才能承继陈家香火,儿子才能让陈家重振家业啊!他陈应荣褥告苍天,感谢上苍赐给了他儿子!
  洋护士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是个女孩。
  他的脸灰了。不要怪这个洋装穿在身的中国男人。虽然13岁他就从广州启程到英国牛津大学学法律,并取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以后又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完成了哲学博士学位;在西方学习前后计十年之久!况且从13岁到23岁,正是人生塑造的定型期。可是,不对,一百个不对,他的心,仍是中国传统浸透了无法改变的心。这,不仅仅因为他的根底就是个传统框架禁甸着的中国男人,还因为,他的心,在13岁那年就成熟了,不,铁硬了。他忘不了那个除夕之夜,忘不了在爆竹震天、喜庆盈门时,一个男人疯狂地冲向阳台,纵身跳下四楼!小脚女人跌跌撞撞扑向栏杆,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可是,一切都已结束。这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呆若木鸡的他被姨奶奶牵扯到母亲的身旁,他的思维定格了,夜空无月无星,地上万家灯火,但不属于他!父亲的自杀,让他过早地贪图了人生的冷酷和沉重;家门不幸,他比别的男人更渴求早生贵子。
  同样,一直寡居的陈家祖母也十七年如一日,虔诚事佛,祈祷着早抱孙孙。于是,她对这个端午节诞生的女孩更是冷淡。贝贝在华盛顿诞生时,她还喜滋滋给亲友家送去喜蛋、火腿,并像模像样地庆贺了一番。可怎么能连着两胎都没把呢?她甚至起了心要儿子纳妾呢。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2)
  然而,女孩的外祖父却很兴奋。他反剪双手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一排排的玻璃门书柜,收藏着古今中外的名著,西式的精装本,中式的发黄的线装书卷,散发着冷香的书卷气;青铜、陶瓷、象牙、玉石、西洋雕塑等古董洋货点缀其间;半个多世纪来,他的出身和职务,让他的足迹早早遍布欧美和亚洲各地,他就是学者兼外交家廖凤书先生,他也有名士派咬文嚼字的积习,又名廖风舒,号忏庵,讳思焘,别署珠海梦余生。他跟那位跳楼自杀的祖父是莫逆之交,两家祖籍都是福建,后移籍广东。廖家是广东惠阳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成了美国旧金山的一位富商,所以,有人说他们是美国华侨家族。但廖家跟故国故乡的根系实在是联系紧密,廖凤书虽曾在英、法学习,精通七国语言,清朝末年随同李鸿章出使到美国、欧洲等地,辛亥革命后又就职外交部,出任日本、古巴等国的公使,但是,他的国学底子却扎实深厚,楚辞唐诗宋词元曲,随手拈来,出口成章;还有一绝,他提倡白话文,用广东方言嬉笑成高品位的“打油诗”,让人拍案叫绝。
  此刻,他在吟哦屈原的《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附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端午节追思屈原,寄托自己的情怀吧。
  正午的阳光漫进了幽静的书房,满室镀金,他心头一喜:这诞生在诗人节的小外孙女,当与诗文有缘。他得为她取个名字。长外孙女贝贝,学名香菊:女孩以花为名,陈家不能免俗;听听他给长女取的名:陈香词,雅不?这二外孙女也只有取花名,五月百花吐艳,哦,不,要经得起风霜雨雪的花,屈原的人生太苦了!可人生若不经历苦难,又怎能领略“珍贵”二字呢?“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香梅———最美的花,最好的名字。
  他为协和医院呱呱啼哭的女孩祝福。
  因为协和医院,他蓦然想起了这一年的3月19日,在这医院的小礼堂为孙中山先生举行的葬礼,巨大蜡烛的烛光摇曳着,唱诗班的忧郁的歌声荡漾着,24个护棺人抬着巨大的灵柩缓缓出了医院,北京街头已是万人空巷,巨星殒落,举国同哀!帅府园、王府井、东长安街、天安门、中央公园,一路人山人海,哭叹唏嘘此起彼伏。他也是同盟会的早期会员,胞弟廖仲恺此时身兼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黄埔军校党代表和广东省长等职,被人称为国民党左派领袖。而抬灵柩中的汪精卫,则是他的至交挚友。然而,年过半百的他对前景不敢乐观,怎能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唉,多事之秋呵。
  他有点恍惚:怎么想起了这个?但他是唯物的,淡泊的,深知生生死死实乃人间寻常事,医院,将生命的两极展现得无此清晰罢了。他只愿:长江浩浩西来,后浪推前浪!
  他喃喃道:“宝宝,既是生于诗人节,长大后一定要会作诗作文,不然岂不有有死于江底的屈原?”
  “宝宝”,就成了他日后对这小女孩的爱称,不管她长到多大,她永远是他的宝宝。
  ·2·
  这一年这一天,位于太平洋中心位置的夏威夷群岛福特岛上的卢克空军基地,却格外宁静。
  要从水上抵达卢克机场,必须经过珍珠港狭长的通口,方可进入内湖到达福特岛。加上此地风调雨顺、气候宜人、四季花开,所以紧张的训练后,有时还会呈现世外桃源的幽静呢。
  一位高个挺拔的美国空军军官,就带着几分闲适和惬意,随意漫步在湖畔的草地上。他,就是驻此第19战斗机中队的指挥官陈纳德。岁月的沧桑、飞行的生涯在他的脸庞过早地烙刻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但这并不影响这位35岁男人的潇洒,反倒更显深沉成熟的魅力,他还蛮罗曼地蓄起了一道小胡子。他的下巴微微前翘,人们说那是意志顽强者的特征,他的确很倔强,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他的人生之路却绝非一帆风顺。27岁时他才从陆军中尉转入通讯队,开始了他的飞行生涯,几年来有挫折更有痴迷,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爱天空,他的生命他的事业属于飞行。但是,委以他重任是两年前受命到这岛上才开始的。他是中队长。这意味着他不只是个卓尔不群的飞行员,更应该是个天才的空军指挥员。他率领他的中队进行新战术训练,他强烈地意识到崛起的空军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他不能容忍来自海军和高射炮兵的对空军的愚蠢的轻蔑,在一次战斗演习时,他指挥战斗机突然俯冲沙滩上的一长列高射炮队,吓得高射炮手们四出逃散,狼狈不堪。他呢,在仅离地面200米的空中追逐嬉戏那平日不可一世的炮兵上校指挥官!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淘气,当然会招致非议,但他是正确的,超前的,他运用战斗机组的形式挫败了原认为无可匹敌的庞大的轰炸机!他怎能不感叹:“一个军人对于他的第一项重任总是那样偏爱,就如一个小伙子对于他的初恋一样珍惜。”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3)
  他的初恋的记忆却是朦胧的。他早婚早子,儿女成群。身为中队长,可以携带家眷,他的第六个儿子就出生在岛上。军人生涯加上天伦之乐,这很能让中年男人满足,但他的身心仍燃烧着青春的激情,他以为,岛上的几年,是他在空军中最快活的时光,是他的青春之火的最后燃烧。他那时并不知道,他的生命之火又一次燃烧出最强烈持久的光焰,他的人生之旅与中国接壤,无论事业,还是爱情。
  阳光金灿灿,草地绿茵茵,他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眯缝起双眼,突然记起朋友的玩笑,说他是中国的黑眼睛。他笑了,他的眸子可是深棕色的,他的头发是真正的黑色。他的血缘中决没有中国血统,他的先人倒是法国人。中国?他还从未去过。长城、飞龙、瓷器、留辫子的男人、缠小脚的女人,零零碎碎的知识和传闻中,对这神奇又愚蠢、文明又野蛮之地,他分明心向往之。他想象着中国,金色的晕眩中,有一双天真无邪的黑眼睛,他的心田忽地浸染着湿漉漉的温柔:“哦,明亮的黑眼睛,纯洁的黑眼睛,婴儿的眼睛。”冥冥之中像有人在耳边说:“这是你的黑眼睛。他那时还不知道,中国古老的传说中,月下牵红线的老人会对过客说:他的妻子刚刚出进。
  陈香梅与陈纳德的传奇,应该从这一天开始。
  这一年这一天,西半球的美国还是琅琅月夜。一位美国军官正在他的家中饶有兴致地写着中国的故事。高瘦挺拔的身材与陈纳德倒很相近,但他更显瘦削,几乎形销骨立,却有着充沛过人的精力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五年前的夏天,他携妻将子乘船到了中国的北京,他已被任命为美国驻华第一陆军语言军官。他深深地爱上了故都北京,却又奔波于山西、陕西干起了修筑公司总工程师的角色!见过阎锡山,在华清池用过冯玉祥的浴缸洗澡。他爱独个旅行,走访美丽又肮脏的小镇,在院里挤满了骡子骆驼猪鸡,床铺满是臭虫跳骚的客栈投宿,他用筷子吸面条,嚼着他命名的“用蒸气蒸熟的面包”(馒头),他赤脚行走在泥地上,他在挤满士兵汗臭熏天的车厢里差点丧命。他闯荡了北方的荒原窑洞,又两次独游江南,踏遍浙江、江西和湖南。蚕豆花、竹林、栗树、宝塔、风铃和帆船,是让他陶醉的天然中国画;农民、船夫、大亨、梅毒病患者、二胡手、鸦片鬼,是让他混沌迷惑的中国人物画。1923年他返回美国时,已是一口流利熟稔的中国话,为《亚洲》等杂志写了不少中国的故事,颇动感情地说:“我现在已是一个中国人了”。他根据读音将自己的名字写成史迪威。历史,启迪,尊威。似乎蕴含无穷。这时,他的心悸动着,他思恋着中国,他压抑不住再去中国的欲望。是年,他已42岁!翌年,他果然又去到中国,他的第二个儿子也是第五个孩子就出生在中国。他那时并不知道,他快六十岁时还会去到战火纷飞的中缅边境!那十七年后的初夏在重庆,一位女人的玉臂左右挽着两个男子的胳膊快乐地上下台阶,她以为挽住了帮助中国抗日的可靠的臂膀。这两个男子便是陈纳德与史迪威。这两个美国人也的确在力挽狂澜,称得上是中国人的朋友。但是,个性都非凡倔强自信的他俩仿佛是一对天敌,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开展了旷日持久各持一端的较劲!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两个与中国命运有着紧密关联的美国人。那个女人,则是宋美龄。
  史迪威大概此生此世缘知晓采访滇缅公路新闻的女记者叫陈香梅,更不知晓陈香梅陈纳德的姻缘,他跟她始终无缘见上一面。但是,他的影子生时和死后都浓浓淡淡断断续续地影响着她,至少,她用英文中文写作后,他是她笔下的一个并非无足轻重的人物。
  这一年这一天,28岁的宋美龄还在婚恋命运的两难抉择中排徊,她不再是儿时的“小灯笼”、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中淘气的女学生,她的血液肌肤中躁动着一种权欲。四年前的冬天在上海莫里哀路宋子文举办的晚会上,崭露头角的蒋介石对她一见倾心,继而孜孜不倦地写信、求婚,但父母和二姐庆龄都极力反对,只有大姐霭龄支持,而她困惑的倒不是他已是有妻室儿子的男人,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能成得了大气候么?
  这一年这一天,论资历、实力、威望还远远不足以登上总理继承人之位的蒋介石,那勃勃野心却强烈骚动着。他在沉浮不已的革命潮流中赢得了孙中山的信赖,成为黄埔军校的校长;他把完成第一次东征,解决滇桂军,都看作是他个人的功绩、沉甸甸的政治资本。眼下,他得把握局势,利用局势,在国民党派别之争的乱中取胜。他也喜欢珠江上龙舟竞渡的擂鼓声呐喊声,但他更崇拜的是不择手段去夺得第一!两年后他在血腥中终独掌党军大权,并与宋美龄在上海举行了盛大招摇的婚礼。此后的22年,却应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4)
  这期间,全面抗战爆发后,蒋介石、宋美龄与陈纳德、史迪威岂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纵横交错、起伏跌宕、恩怨难分,历史的一个侧面投影在这些纠结冲突中,至少,他们是中国近代史上无法抹去的人物。
  这一年这一天诞生的女孩陈香梅,她的人生轨迹却奇妙地与他们相交或相撞,她可没有依属谁,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呱呱坠地的小女孩终于安静下来。她的乌溜溜的黑眼睛懂事似地看着人世间,端午节的热闹和悲凉还在延续着。
  童年在外祖父家(1)
  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进入他的智慧之堂,却要引导你到你自己心灵的门口。
  ———纪伯伦《先知》
  ·3·
  陈香梅的童年在外祖父家度过。
  外祖父的家是轩门巨宅。朱门双扇上缀着锃亮宏大的铜环,石阶两侧是威风凛凛的石狮。红墙绿瓦占据着长长胡同的一大半。红墙内,北平的四合院建构与江南的庭院布局相间组合。曲径通幽、庭院深深,海棠、茉莉、栀子、紫丁香、香椿、金桂、枣树遍植其间,假山亭阁,玲珑百态;红柱飞檐,古色古香。然而进到屋里,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天津地毯,路易十六法工家具气派高雅,华美的钢琴静静立着,舒适的沙发像随意摆放着;若抬眼看,那华丽的枝型水晶吊灯让人眩惑。每每夜间来临,柔曼的华尔兹舞曲在古老的胡同回荡,灯火辉煌的深宅正举办着舞会。宾客盈门,车如流水马如龙,全然西方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呢。然而,更多的时间,高门深宅弥漫着中国大老家族的严谨、静谧的氛围。上百间房,众多的院落中,成群的男仆、厨子、花匠、人力车夫、老妈子、妈妈低眉顺眼,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而少爷、小姐、少奶奶、姑爷亦不能太随意自如,即便用餐喝茶,也得穿戴齐整、彬彬有礼。常有当代学者高士来访,琴棋诗画,优雅至极,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主人最爱的却还是独处,沏一小壶祖籍福建的名茶,独坐沉沉书香的书斋藤椅中,架着老花眼镜,捧着线装书,从心底叹一声:喜欢读书就是福!
  这就是学贯中西的外祖父廖凤书的中西合璧的家。
  这家在北京东总布胡同16号。
  类似这样的家,在北京他还有几处。并非奢华,只因他的家太庞大,树大分叉。他已养了四儿六女,老大老四老五老八为儿子。实指望长子担梁,无奈最不成器,一心仰赖家世的庇荫,生生就是败家子一个,怎么扭也扭不转,只有眼不见为净了。四儿未成年便夭折。五儿八儿还算争气,皆往英、美留学,五儿已学成归来,供职外交部。六个女儿倒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不只是个个如花似玉、善良娴淑,而且皆聪慧好学,他就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特别是老二老三,这长女次女被他视为掌上的一对明珠。
  长女就是陈香梅的母亲廖香词,教名伊萨贝娜,次女教名维德丽亚。廖家信奉天主教。两姊妹只相差两岁,自小形影不离,性情相投。少女时双双去到英国、法国和意大利求学,像那时中国最早出国留学的宦门闺秀一样,不过是学音乐学绘画学文学,沉醉其间,陶冶情操而已。她俩像她们的父母一样,精通英、法、德、日、西班牙、葡萄牙和母语汉语等七国语言,遂成为上流社会的标准淑女。她俩先后出嫁,伊萨贝娜嫁给了陈应荣,维德丽亚嫁给了沈觐鼎。陈家、沈家原本是福建望族,与廖家皆谓世交。但岁月沧桑,时事变迁,陈家沈家而今都不旺了。但廖凤书却不只是视女婿为半子,而是成了忘年交。他以为应荣、觐鼎皆勤奋刻苦,极有潜力,因而鼎力提拔他们。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对长子的深深的绝望。
  伊萨贝娜生下两个女儿时,维德丽亚生下两个儿子,她俩的老二同年。
  陈家、沈家这两个小家庭就寄住在夫人的娘家。
  出了嫁的女儿仍在自己的闺阁中自由自在,做了母亲的女人仍是享誉社交场中的名媛淑女,这真谓当时中国女子中的大幸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不分官方民间的。两姊妹的福气,当与母亲分不开。这位母亲一扫同龄中国女人的老气暮气,她爱着色泽艳丽的衣裙和极精致的红舞鞋,珠光宝气、华美绝伦地旋转在舞会上,叫男男女女咋舌,又不得不艳羡惊叹!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外婆,却偏要跟那班抽着水烟筒、梳着发髻、缠着小脚、怎么老气就怎么穿着的中国女人对着干。是的,这位邱家小姐雅琴落生在道地的土生华侨家庭。邱家在十八世纪末叶去到加利福尼亚,经营西海岸与中国南方之间的生意,遂成为一富商。邱雅琴生在华盛顿,长在美国。这个华侨富商家族并未用中国旧传统的框架来禁锢她塑造她,直到廖家邱家结亲,她跟廖凤书在旧金山结婚以后,她才回到中国。而廖凤书不只是开放,且深爱她,并不要求她入乡随俗,反之,他以她的美丽鲜活、青春永驻而引为自豪。
  于是,这个古老北平胡同里的家,便充满了鲜活、青春的空气。
  可对于身为女婿的中国男人,不管岳父岳母如何新派如何钟爱他们,也不管他们自身所受的西方教育如何深广如何理智,他们灵魂的深处,只怕还是掩藏和躁动着“寄人篱下”的感伤吧,这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或许便是人生悲剧的种子?
  但是,这样的环境对新的第三代的成长,无疑是健康有益的。
  童年在外祖父家(2)
  香梅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
  香梅的童年是七彩纷呈的。
  从扶着摇篮蹒跚学步起,圆滚滚又轿小玲珑的她就倔强好胜。比她大四岁的姐姐早早地上学了,可她偏爱跟姐一块玩;比她仅小一岁的妹妹香莲,她居然嫌人家太小,玩不到一块!姐上学了,她就独个在一大堆玩具中耍,腻了,她会悄悄溜到外公的书房门口,这书房,廖家上下没有谁敢不请自进,可对这小东西例外,因为她是外公的小宝贝。她挤开一条门缝,小脑袋探进:“外公———”他们终究是南人,喊外公外婆,而不叫姥爷姥姥。
  外公立马放下手中的书或笔,向她伸出双手:“哦,宝宝———”
  宝宝像一只小鸟,飞上了外公的膝头。
  外公教宝宝读书。外公最喜欢教宝宝读中国书。那象牙签,那锦套子,那松烟油墨印上了毛边连史的气息,外公贪婪地吸着:“这是中国书才有的冷香呵。”什么也不懂的她也就装模作样翕动鼻翼吸着。外公乐了,教宝宝念唐诗宋词元曲,她仍什么都不懂,可咿咿呀呀念着,只要祖孙同享声韵之乐,足矣。祖孙俩念得最多的是李白、李商隐的诗,李煜、李清照的词。宝宝·着黑葡萄般的眸子问:“外公,你好喜欢李叔叔李阿姨呵。”外公哈哈大笑:“外公最喜欢宝宝。那可不是叔叔阿姨,是中国文化的老祖宗。”
  外公随她在书丛中翻阅。有回,外公让父亲上书房议事,父亲发现二女正坐在小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什么,他俯身一看:《红楼梦》!父亲像叫蜂蜇了般跳起来:你怎么看这种书?!她还不满5岁。外公呢,笑眯眯地说:会读书就是福嘛。
  这福,这琅·福地,伴随着小女孩今生今世。
  小香梅最喜欢看的还有母亲早起的梳妆。
  说早起,其实已近正午了。母亲、三姨夜间的社交活动,不过子夜是归不了家的。在梳妆台前,母亲轻轻梳着蓬松的卷发,身穿敞领的白色绣花睡袍,袒露着光洁的颈脖和丰润的臂膀;梳妆台上,镶着珍珠母的首饰盒敞开着,珍珠、金银、钻石首饰熠熠闪光。她双手扒着台沿,仰视着母亲。母亲的美丽犹如光芒四射的钻石,哦,不,钻石是冰冷坚硬的,母亲却是温馨柔和的。她常玩这些首饰,母亲并不阻止她,还轻声细语告诉她:“梅梅,你是五月生的,当与珍珠有缘。珍珠像女孩,要人疼爱,所以呀,天天戴着她,更显光亮滋润;若是将她冷落箱底,她会憔悴泛黄呵。”
  她似懂非懂。但珍珠项链,今生今世,是她最钟爱之物。
  若是父亲撞见她玩耍首饰,可要拧紧眉头斥责她:“这是金子!是值钱的东西!不是树上的果子,能长出来的!”
  她吓得眼泪汪汪,母亲搂着她,对视钱如命的丈夫微笑着:“她还小呵。”
  父亲仍在认真慨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钱,不可轻看。”
  母亲却从不谈钱。母亲一点也不稀罕十几克拉的大钻戒,那是价值连城的呢;母亲极珍爱的是枚数粒小钻石组成的戒指,母亲说:“真美。一滴一滴,像伤心的眼泪。”说毕,嫣然一笑。那笑,跟外祖母晴灿灿的笑全然不同。长大后,她才知晓,那笑含着伤心的忧郁。
  外祖母永远是快乐的。她有着一种温柔又坚定的我行我素,始终保持她的西洋贵妇人的作派。她穿法国买来的服装和定做的高跟鞋,用法国的化妆品,尤其是香水,非法国的不用。每天屋里要换上鲜花,每周要去教堂做礼拜,每晚要在社交圈中周旋。她弹钢琴,跳华尔兹,玩桥牌,也入乡随俗学会了麻将。她还宠着两只小巴儿狗,太阳好时,她抱着它们在院子里晒太阳,给它们梳理卷毛、系鲜艳的丝带。尔后她让它们在两只有刺绣锦垫的雕花矮椅上玩耍,这是它俩的“专座”;她则捧着小牛皮装订烫金字的西洋书,懒懒地读着,她爱读狄更斯、哈代、司汤达、小仲马,常为小说中家族的兴衰,爱情的悲欢而垂泪。小香梅从来没感到外婆老。人生的哲理:你觉得自己有多老就有多老,你觉得自己有多年轻就有多年轻,大概那时就在香梅的小心田朦龙地播下了种子。她会安静地依偎在外婆的身边,但有时她也淘气,甚至野气,她眼红巴儿狗的“专座”,她也要坐一坐。外婆急了:“不行不行,你会坐坏的。”狗仗人势居然抓她的小腿,她恼了,嚷道:“滚开!龟儿子。”外婆像是给吓着了,愣了好一会才说:“谁教给你这种脏话?没教养。再不准说了。”她噘着嘴低着头不吭气,这是从厨房间下房里仆人们真真假假的笑骂中听来的嘛。
  外公出现了。他并不以为事情有多么严重,他笑呵呵地揉着小香梅的头发说:“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童年在外祖父家(3)
  外婆也并没有下禁令,不准她到下人中玩耍。只要得空,她和大姐就会溜到厨房间,大煤炉火光熊熊,宽敞的厨房总是热腾腾油腻腻的,厨子老妈子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也不停,说正经事也打情骂俏,这片天地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天花板让煤烟熏得黑糊糊的,可倒悬着的火腿、腊肉、熏鱼,还有成把成把的大葱大蒜倒像童话世界。姐妹俩混迹其间,其味无穷。若是嘴馋了,跑到厨房隔壁的储藏室,只要撒娇说饿了,厨子老妈子会变戏法似地从一只只小口大肚的青花瓷缸中掏出核桃仁、花生糖、金丝枣、桃脯什么的,故作神秘地小声告诫:“小祖宗,可别给老祖宗知道,要么吃嗝了食,得责罚奴才呢。”这秘密同盟,让她俩很开心,接过来就往花园里跑。
  院子太多。外院里院前院后院东院西院南院北院,门也很多,有高门槛的垂花门圆圆的月亮站虚掩的侧门。到了园里,姊妹俩捉迷藏、扑蝴蝶、看蚂蚁搬家、听小鸟啁啾。若是栀子开花、茉莉飘香时,她俩会采满一裙兜鲜花,去“讨好”各自的奶奶和她们喜欢的女佣。像所有富贵的大家族一样,廖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一大群。孩子们各有各的奶妈,即便断了奶,奶妈也还留着,伺候奶过的哥儿姐儿,还有太太们带来的陪房女佣,还有伺候过大使老爷或老爷的老爷的奶妈和佣人,他们似乎都以主子的荣辱为荣辱,也会有明争暗斗的小口角是非。姊妹俩可不理会这许多,只管将花儿插田嫂、李妈的鬓旁髻上。田嫂李妈的发髻跟外婆母亲还有阿姨的发型全然不同,梳得整齐又古板,一丝不乱,用一种叫“泡花”的薄片浸水当头油粘住乱发。这样的发髻这样廉价的头油香,让姊妹俩依稀知晓人世间还有另一类女人!
  香梅的奶妈是年轻俊俏的李妈,她爱上身着翠蓝的大襟衫,下穿青色的大脚裤,配着她高挑的身材,真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李妈有空闲时,会将小香梅面对面抱坐在膝上,尔后摇摇晃晃给她念童谣:
  “十八骆驼驼衣裳,驼不动,叫马楞,马楞马楞啐口水,喷了姑娘的花裤腿。姑娘姑娘您别恼,明个后个车来到。什么车?红轱辘车,白马拉,生头生个俏冤家,张开小嘴叫阿哥,阿哥阿哥到我家,请你饽饽就奶茶,只许吃不许拿,烫了阿哥的小包牙。”
  她也如醉如痴,是这样的琅琅上口。她当然不知晓什么民间文学的乳汁滋养,仿佛间,是外祖父的声音:“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有时,拉黄包车的老王、小李会涎着脸说:“好二小姐,给我们唱一唱。”小香梅双手反剪身后,正要唱出;李妈会啐老王小李,大姐会拉着她走开:“别唱!甭理他们。”为什么不唱呢?挺好听的呀。
  好听的还有穿胡同而过的小贩的吆喝声,有的清脆,有的沉闷,有的余音袅袅,有的戛然而止,有时还伴着的的笃笃的梆子声。这也是不能学的,否则李妈会咬出漂亮的小酒窝斥她:“大户人家的女儿家,不好学九流三教。”是吗?可这走街串巷的卖零食的诱惑却无法抗拒,豌豆糕、·米糕、烤白薯的香味赛过所有的山珍海味。因此上,姊妹俩也把拉车的老王小李当大朋友。当他们送姊妹俩上学,接她俩归家,那路上遇上顶顶好吃的零食,老王小李会帮她们买,还保密。
  当然,让小香梅最惬意又最骄傲的是跟着外公逛书肆。玻璃厂隆福寺街是书业集中地,外公牵着她,从厂东门到厂西门,优哉游哉,大半天就过去了。那么多的匾额招牌,那么多的书店古董店,进得里边,可坐下慢慢看细细品,像在自己的书斋里。那年深月久的幽寂的气息让她变得分外安静,不止一个店主对外公夸她:“您老的外孙女,长大定是锦心绣口。”
  还有最最惬意的事,是深秋到香山看红叶。外公跟她合骑一头驴,驴的脖子上系着铜串铃,一步一叮·伴着漫山的红叶,秋色浓浓地浸了过来。几十万株黄栌树的猩红,俗称鬼见愁的香炉峰的险恶,是否让女孩过早领略了人生的悲凉?向晚归家,在石砌的小路上,外公停住了,吟出:“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她也立时记住了这首诗,从此也喜欢上了杜牧。但是,外公吟诵时很是凄楚,声音哽哽的,她仰脸看外公,朦胧夜色中外公的眼很亮,是因为含着泪。
  她的童年时代,外公有过两次大悲伤。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她还不足两个月。那是八月下旬的第一天,外公沉重地走到她的小摇篮前,撩开白色的罗纱,她还没有睡着,黑色的眸子骨碌碌转着,她已会认人,她笑了,可是,外公却落泪了。
  他为他的胞弟廖仲恺落泪。
  1925年8月20日早晨八点多钟,廖仲恺与夫人何香凝驱车前往中央党部开会,路遇陈秋霖先生,也一并上了车。党部设在惠州会馆,谁也没有注意到今日周遭的环境有异,只是特别特别静,竟无一个警察站岗,骑楼下的石柱在八月的早晨寒森森地立着!
  童年在外祖父家(4)
  三人先后下车,何香凝见着妇女部的一位女同志,有事便跟她说着话,突地,响起了“啪、啪啪、啪啪啪”的声音,像谁在放爆竹,何香凝一怔,一转脸———廖仲恺已倒在血泊之中!陈秋霖跟卫兵也先后倒下!猝不及防,脑海一片空白!但旋即她猛醒过来,大叫捉凶手,一面俯身抚着丈夫,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啪啪”声又响起,子弹几乎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她忘掉了恐惧,愤怒地狂喊,便见五六条身影从党部骑楼下的石柱后面窜出飞逃!
  早晨的太阳。血腥的气息。
  廖仲恺———三民主义的坚定执行者、国民党的左派领袖,在八月的早晨倒下了。
  这阳光下的罪恶!
  噩耗传到北京的廖凤书耳中,他被震惊了。手足情、同志谊,他不敢相信,民国了,青天白日中还有这等凶龌龊的谋杀事件?
  廖仲恺只比他小两岁,1877年出生在美国旧金山。原名恩煦,又名夷白。1893年16岁的他回到祖国故乡,25岁时赴日本留学,28岁加入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辛亥革命后,他担任广东都督府总参议,兼理财政。积极协助孙中山同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1923年任孙中山大元帅府财政部长和广东省长等职,1925年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并任黄埔军校党代表等职。他是孙中山的得力又可靠的助手,办事执著认真、一丝不苟,思想激进,被公认为国民党的左派领袖。但根本上还是一介文人,书卷气重。他跟廖凤书性格、追求有些差异:凤书要恬然淡然超然些,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有意无意间离热辣辣的政治斗争要远些;凤书情趣也恢谐幽默潇洒些,两妯娌似乎也作了佐证。凤书夫人邱雅琴一生不知政治为何物,她始终是一个快乐公主式的女人,不论荣华富贵还是清贫艰苦时,她只要凤书陪伴着,就幸福地咀嚼生活与爱的滋味。仲恺夫人何香凝,却是与廖仲恺志同道合的女革命家,她与仲恺同年加入同盟会,亦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妇女部部长等职。她个性开朗坚定,作风泼辣为有,患难与共的丈夫被刺杀后,她领着儿女孙辈坚定无畏地走过近半个世纪的历程。1972年93岁的老人辞世,可谓名垂青史。她是位极有才华的女性,擅画能诗,所作山水花卉,笔致极圆浑质朴。
  孙中山逝世至此不到半年,廖仲凯被刺杀了!
  廖凤书的心境怎能不悲凉?
  世事还将怎样变迁呢?多少人觊觎总统宝座?权力的欲望烧红了多少人的眼?又有几多人在真正思虑民族?民权?民生?
  “风车世界喇喇转,铁桶江山慢慢箍。”
  他无奈又了然地吟出这两句打油诗。
  摇篮中的女孩还在笑着。她在等待外祖父摇晃她?抱起她?逗她笑?她还没有思想,不会晓得南方广州城里刚刚发生过的血腥的一幕。
  廖凤书此时也不曾想到,以后许多年中,他这一支跟仲恺那一支竟会由密到疏,直到断了往来!可岁月悠悠,政见各异,就他自身的这一支中不也有亲有疏还有断了往来的么?但他始终相信:“中国政治上的恩恩怨怨总会有一天解决的。”果然,水流千转归大海。他疼爱的外孙女香梅阔别中国大陆三十一年后,重返北京,第一个见到的在大陆的家族亲人,便是廖仲恺的独子廖承志———她的表舅,不,她把“表”字抹去,就是舅舅。血,总是浓于水的。
  在她的童年中,外公的第二次大悲伤,则是三姨维德丽亚的病逝。
  维德丽亚才32岁,因患肠结核住院,不久就在协和医院离开了人间。像一朵鲜花,开得正娇艳正热烈时,却陡地凋谢了!这真叫人叹息红颜薄命,命运无常。
  外公在这秋的黄昏垂泪,正是为了这老三。外公的双鬓已染了银色,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大不幸之事,痛哉惜哉!
  香梅还小,她只知道漂亮的三姨永远地睡着了,再也醒不来了。
  祖孙俩都没有预感到,就在不到十年后,他的爱女,她的慈母也撒手人间!
  这时,六姨、七姨已为人妻人母。六姨嫁给了广东望族许崇清先生,这是一位学者,从事教育工作;七姨远嫁江南。九姨、十姨正十八九,是花儿绽开的季节,她俩也成为京城上流社会的美女名媛,似乎替代了伊萨贝娜、维德丽亚当年的位置。
  这时的北京,也已入名为北平。当是1928年3月以后。
  南亚屐痕(1)
  是不是你的心已经迷失给那在无边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
  —泰戈尔《游思集》
  ·4·
  一艘轮船在海上航行。
  船头将海水犁开,浑黄的海面劈开无穷的人字形的波纹,夕阳将浩瀚的海面铸成古铜凝重,而粼粼波光中无数碎金闪烁。
  不满5岁的小香梅独自伫立甲板上,大人般凝眸这一切。
  她朦胧地感受到平静中的伟大,洪涛大浪的气象便蕴含在宁静中,她反剪双手,一次次作深呼吸。起风了,她有点晃,却仍站着。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她知道北海不是海,北戴河不是河。但这是她人生旅途中的第一次远航。父亲出任缅甸领事,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从天津乘船南行,计划先到印度再到缅甸仰光。
  父亲和母亲寻到甲板上,父亲微微皱起眉头:这个家中最不听话的老二,主意比谁都多,独个悄悄离了饭厅,她也懂观日落?母亲轻轻拉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看香梅作古正经的样子,止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香梅回眸,一时间做错了事般低下头,却又犟犟抬起头:“爹地,我不怕海风,我不会咳嗽的。”
  圆滚滚的她却最经不住风寒,在北平几乎年年冬天都咳嗽不已,有回父亲烦躁地说:“这孩子真麻烦,三天两头病,干脆把她送人算了。”也许说者无心,小小的她可就记恨父亲了,父亲为什么不爱她?因为她是女孩?
  母亲忙奔了过去,牵住她的手:“哟,小手冰冰凉。”母亲是深爱她的。
  父亲却脱下了外衣,俯身裹住她:“好,爹地陪梅梅看海上落日。”
  她诧异地看看父亲,一时间父亲分外慈爱。父亲告诉她,从渤海进到了黄海,过了黄海到东海,海就是蓝的了,若过台湾海峡,那海水便是绿的呢,从南海向西行,到孟加拉湾,才到印度,在海上要呆好些日子呢。
  她愿意。她已感觉到这次远航会很开心,因为父亲母亲都很开心,这在北平是罕见的。
  夕阳睡进大海里,父亲亲各牵住她的左右手回到舱房里。夜间,三个女儿紧紧依偎着父母亲,听父亲说当年留学的事,听母亲讲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小香梅感受到小家庭的真正的温暖。
  是的,陈应荣和廖香词似乎都在默契地作出努力,将彼此间的冷漠解冻。结婚已十二年了,可彼此的心却仍隔得很远。陈应荣性格内向,严谨刻板,讲的是务实,他从未对妻子燃烧出激情,虽然他从心底欣赏她的才貌双全;而廖香词呢,情感丰富细腻,还有点罗曼谛克,她没想到婚后的生活是这样平实无味,也许因为他不是她的初恋者?但正因为她的初恋给了别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觉得欠他点什么。这回陈应荣接受了缅甸领事的任命,她便果决地离别了旧时巢,陈应荣也很自然作出了回报,毕竟都还年轻,一开始竟有重新恋爱的兆头,这当然是很开心的事。
  船过台湾海峡是夜间,从舱中圆圆的窗洞望外看,海是蓝灰色的,不远不近有小舟,舟上有红灯,这是一幅让人陶醉的微微荡漾的画。
  廖香词痴痴迷迷地望着,这夜蓝的海洋忽地牵动了她的伤心处,原来她并没有忘记心爱的蓝眼睛?
  香菊嗲嗲地说:“妈,给我们说说您留学的事呗,您跟三姨一块,英国、法国、意大利、奥地利……”
  廖香词心中一怔,双眼濡湿了,她摇摇头。
  陈应荣岔开话题:“贝贝,你长大了,愿去哪留学?”
  他以为妻子思念起刚去世不久的三妹。
  廖香词压抑不住涌出的伤感,维德丽亚永别人间,蓝眼睛呢?
  那是1918年的春,英国王家学院的桥边,流水淙淙,草坪青青,晚钟撼动黄昏。廖香词和一高个的英国贵族青年相对而立,默默无语。不远处,维德丽亚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
  廖香词沉沉低下了头。
  英国青年不出声地皱起了眉头。
  不久前,他与她相识相爱在这桥边。姊妹俩全神贯注写生,而他,觉得这片风景若没这双东方女子,便会索然无味。他爱上了廖香词,他彬彬有礼地向她求爱,她垂下头,不答应也不拒绝,他为东方女子低头的温柔娇羞所迷,如醉如痴。可一切刚开始便将结束,今夜,她与他诀别,姊妹俩要回到在古巴当公使的父亲身边,匆匆离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与香词的爱!
  廖香词不能再爱。
  廖香词与陈应荣早已指腹为婚。
  1895年的早春,廖凤书的妻子和陈庆云的妻子都身孕六甲,两家本是世交,两人又是莫逆之交。其时,廖凤书在外交上,陈庆云在商界中,都呈飞黄腾达之势,于是两人相约,若同生儿或同生女,则结为金兰;若一儿一女,两家则为亲家。这种事,虽实属荒唐,但在中国的人世间,无论官方民间,都频频传为佳话呢。
  南亚屐痕(2)
  不料十三年后,陈家破产,陈庆云愤而跳楼自杀;陈氏于艰辛中抚孤自立,陈应荣留学国外,勤奋上进。廖家本是忠义仁德之族,不要说陈应荣如此争气,即使不成气候,廖家在陈家衰败之时,是万万不能悔婚约的。
  开明又开放的廖凤书在这件事上是守旧又偏执的,略略得知蛛丝马迹,他便断然斩断女儿的情丝,急令姊妹到古巴,一边急急为长女操办婚事。
  廖香词曾以拖延为反抗,但她终不能违父命,她不忍伤父亲的心,父亲是挚爱她的。
  她只有伤这英国青年的心,还有自己的心了。
  英国青年终于焦躁起来,失却贵族风度抱怨说:“低头!低头!你只会低头!”
  她抬起了头,黑眼睛中噙满泪水。
  他握紧了她的双手,蓝眼睛中燃烧着爱光。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是这样地魂断康桥。
  却仍只有诀别。大哥将两姊妹带到古巴,交给了父母亲。
  是年12月,廖凤书、邱雅琴一手操办,在哈瓦那为陈应荣与廖香词举行了极其隆重盛大的婚礼。
  婚礼全然西方式的。陈应荣着燕尾服,廖香词着洁白的婚礼服,披着洁白的婚纱,六妹、七妹、九妹、十妹皆白帽白衣裙白袜白鞋,牵婚纱拎花篮,在《结婚进行曲》中徐徐走进教堂。在神甫的询问声中,这一对男女庄严地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重大飞越:在西方的婚礼中完成了古老中国近乎荒诞却天经地义的婚约!
  中国驻古巴公使馆中,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到处是花篮花球花墙花海。三妹维德丽亚没有参加婚礼的拍照,她没有四个当花童的妹妹的快乐,只有她知道,姐姐心中的伤痕有多深!
  当陈应荣往廖香词的无名指上套钻戒时,一瞬间,廖香词却生出幻想:我属于你了。也许,过去的就过去了,留下的不过是一首缠绵悱恻的香词罢了。时间会医治心的伤痕。
  然而,她错了。这首香词随着岁月的流逝,却越发刻骨铭心。
  启航时的欢乐开心,一切重新开始的祝愿,因了航行中的回忆往事,一点一点地磨蚀了。
  谁说生活能从头来过呢?
  生命是不倒行的。
  ·5·
  陈应荣一家在加尔各签港口上了岸。
  小香梅眼中的印度是新奇又古老、辉煌又腌·的。
  草木葱茏,繁花似锦,赤道的热力让这里五冬六夏开着总也开不完的鲜花;热病饥饿贫穷又让这里的穷人常常倒毙街头巷口。古色古香的寺庙,熠熠闪光的金顶,庙内珠镶玉砌、金碧辉煌,无数信徒顶礼膜拜;而满街的乞丐也伸出脏黑的手向人要钱。玩蛇的耍艺的摆小摊的男人,穿着大红大绿热带色彩服饰的女人,额上点着朱砂,鼻翼挂着环子,嘴里嚼着豆蔻,脚脖子上响着铃铛声。
  三姊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而母亲却又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印度哲人、诗人泰戈尔。1924年4月12日,这位亚洲第一个诺贝尔学奖获得者来到中国访问,而她也刚随夫携女回到了北京。泰戈尔抵达北京的盛况,童颜鹤发长髯飘逸的诗人,金童玉女徐志摩和林徽因一左一右,犹如松竹梅三友图的照片,都是京都名士淑女津津乐道的话题。她爱读泰戈尔的诗,她听到这样的传闻:泰戈尔离开北京时,有人问他:落下什么东西没有?”他摇摇头:“除了我的一颗心之外,我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她闻之怦然心动,为诗人对中国对北京的爱。眼下,她很想去泰戈尔的家看看,采下七叶树上的一片叶,那叶子据说是不忘叶……
  她还想起了英国作家毛姆,他的小说多以英属殖民地为背景,许多的故事就发生在印度、马来亚,殖民官、种植园主、军官、传教士等的假仁假义、勾心斗角被他刻画得栩栩如生。此刻,她回味的是毛姆的《露水姻缘》:一个英国青年错把贵妇的一时冲动当做挚爱,最终潦倒,成为南亚岛上的一具饿殍。难道错爱能毁掉人的一生?
  思绪茫然,心意沉沉。小香梅止不住拽拽母亲的裙裾:“妈,您在想什么?”
  母亲喃喃道:“毛姆、泰戈尔……”
  “泰戈尔我知道,外公教我读过他的《飞鸟集》嘛,毛母?毛母是谁?”
  母亲摩挲着她的黑发:“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国作家,你长大后会喜欢他的小说的,他没有白人那种天生的优越感,他爱探索人性……”与其说是讲给女儿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父亲皱起眉头耸耸肩,他不喜欢妻子总是沉浸在虚幻的文学中,他打断母女的谈话:“我的太太,我看当务之急是家政,要知道你得独立管理我们这个家。”
  母亲的眼光黯淡了:谁也不可改变谁。
  南亚屐痕(3)
  忘却过去吧。那七叶树上的七叶,也甭采了。
  他们很快到了缅甸仰光,廖香词面从夫意,充当起家庭主妇的角色。
  领事馆是幢硕大威严的石头房子,很有些年代了,一半作为公室,一半就是他们的住宅。院子则更大,热带的花草疯狂般生长着,菩提、芒果、木瓜、椰子、香蕉等树木杂乱无序,就像是片野生植物林。廖香词倒觉得别有情趣,喜欢空气中弥漫着的热带特有的甜蜜味道。她只用了一个广东老妈子,其他的园丁、司机和门房都是当地土人。她指挥他们将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还辟出一畦菜地,三姊妹也常在院里瞎忙乎,母亲快乐地责备她们:“越帮越忙。”外交部很穷,拨款有限,就是领事的薪水,也常常拖欠,主内的廖香词能不精打细算么?
  三姊妹饱览热带风光,饱餐热带水果,但也深受蚊虫、壁虎和老鼠的困扰。蚊虫大如蝇,壁虎大如鼠,老鼠大如猫,或许,小香梅实在太小,瞳仁夸大了这三物?但母亲也没有逞英雄,她给女儿们放下蚊帐时说:“呵呵,让我们一块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她指的是蛇,幸好蛇不曾突然游出吓唬她们。
  领事馆并不寂寞,陈应荣本想雄心勃勃干番事业的,他忙忙碌碌。许多缅甸华侨也常来领事馆。他们包着头布、穿着衫子、围着纱笼,跟当地土人的装束别无二致,但他们一开口仍是中国话。华侨中多是米商,有的经济实力颇雄厚,为了祖国他们既肯出力又肯出钱,他们常跟陈应荣热烈地交谈着。当得知外交部迟迟拖欠领事馆的款项和薪金时,他们真诚地争着解囊相助。急得陈应荣连说:“不可不可,谢谢谢谢。”小香梅得机会,就像只小猫似地溜进来,双手托着腮帮听他们谈话。送走客人后,陈应荣会又气恼又好笑地说她:“看来,你是我们家的小外交官。”她便挺认真地问父亲:“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父亲感叹道:“华侨嘛,异乡异客,没有背景,没有传统,思想是无家可归的。他们家在中国,根在中国,希望祖国昌盛强大。”她似懂非懂,但记住了“根在中国”。
  陈应荣若有公干去岛上诸国,小香梅母女也都随行。他们参观马来亚的橡胶园,看村镇夜间的坪上,男女排成两行,摇晃地舞着,女人手中摇着花手帕,唱着“沙扬啊!沙扬啊!沙扬是爱人?就这样呼唤着?最有趣的一次,全家乘着敞篷汽车游览果园,太阳灼人,全家人都戴着草帽,突然一只小猴从树上伸手摘去小香梅的草帽,旋即调皮地攀援树枝逃走。小香梅又惊又怕却又止不住快乐,开车的马来亚人开怀大笑,这笑声极富感染力,全车人都笑了。不敬言笑的父亲也哈哈大笑:“这淘气的小猴准知你是我们家中的小淘气!”可不,她这个小不点分明坐在中间嘛。
  陈应荣还带着妻女去过越南。在河内、西贡,廖家都有亲戚,生意做得发达。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况且是亲戚。于是举办舞会,沙龙。小香梅发现,母亲又像北平时那样妩媚多姿、光彩照人。越南是法属殖民地,母亲一口流利的法语和淑女风韵,让在座的法国人都赞叹不已。当客人散去、灯火阑珊时,亲友感慨:“法国人真是个享乐世族,到哪都忘不了上流社会的一套。”母亲摇摇头:“别以为他们都是什么上等人,也许他们是在本国土地上呆不住的伪君子、骗子、男盗女娼,种族歧视、殖民政策成全了他们,让他们摇身一变而已。”夜阑人静,驱车回住所时,夜空湛蓝湛蓝,星星闪闪烁烁,这位母亲不禁又一阵恍惚,她又想起了她的蓝眼睛?他不俯视有色人等?这是人性的闪光?还仅仅只是爱她这一个黑眼睛?她不愿再作理性的思虑,车上有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们,这就是家。
  三十八年后,陈香梅与越南有段不解之缘,她在美国参战越南中充当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角色,她有满心的委屈,那童年跟随父母的游历的回忆是否仍牵扯着她的心呢?
  南亚半岛,屐痕处处,时光却不过一年。外交部经济拮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应荣又领着家小返回北平了。
  福兮祸兮(1)
  金色的童年像一扇打开的大门,你的未来将从这大门迈进。
  ———格雷汉·格林
  ·6·
  “陈香梅,你飞得太高太远啦!”
  “罗明扬,谁叫你想俘虏我!”
  “可是,你也飞得太高太远啦!”
  “我愿意,只要飞只要飞!”
  “当心!当心线断!”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你总是出口成章,怪不得李老师这么喜欢你,让你一步跳到我们三年级!”
  “我可是经过考试才跳级的呵,你不喜欢?”
  “能不喜欢?要不我们怎能同级同班?”
  两只蝴蝶筝在北平四月的晴空中一高一低、一远一近翱翔着,那色彩缤纷软软的花翅膀波动着,蝴蝶活了。
  蝴蝶载着陈香梅的心上了天,尽管她的手指叫线弦勒得生疼,可她愿意。罗明扬比不过她,他告饶了:收了吧。
  天近黄昏,这空旷中略见荒凉的城墙根下,只剩他们这对少男少女了。
  罗明扬收得很顺手,陈香梅的线却断了,她跌坐在地,泪珠子啪哒落下。
  “罗明扬,我的风筝———”
  “陈香梅,你瞧,你的蝴蝶还在飞!”
  真怪,蝴蝶没有附下,还在飞高飞远,是进入了罡风境界?然而,终于肖逝了。
  “陈香梅,别哭鼻子,我的给你。”
  “可是我的飞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飞到地球那边去了。哎,我妈说,女孩儿放风筝,若是线断了,要嫁到远方!”
  陈香梅跳了起来:“没羞!没羞!我不要听。”可终于破涕为笑。
  各骑上各的小脚踏车,归家。
  罗明扬的父亲罗文干与陈应荣都在北师大任教,两人交情甚笃。过从甚密。罗明扬的母亲常年病卧床榻,罗文干上哪都让儿子像小尾巴似地跟着,不知为什么,他一到陈家,就只爱跟小香梅玩耍。比香梅大两岁的他,反倒在葡萄架下老老实实听香梅讲故事;香梅被蜜蜂蜇了一口,疼得眼泪汪汪,他又能像个大哥哥,将她领到奶妈跟前,说只要用乳汁抹抹就行。他还敢领着香梅上他家院里耍,枣熟了,用竹竿打枣;柿子青时,他就急不可待爬上树采下给香梅,要涩她一口。两家大人就笑他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许两人都有点早熟,都有意直呼姓名,像老师上课点名似的,其实,反见亲昵。
  香梅跳级,两人同班后,两家都给他买了小脚踏车,一块骑脚踏车上学放学,甭提是多出风头的得意事。可一到学校,他们又故意冷淡对方,甚至互不搭理,这真是微妙有趣的事。所以,父亲仍半认真半玩笑地训她:“就你鬼心眼多!”
  从缅甸回北平后,陈应荣便独立门户,在东城贡院买下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房,带着庭院。大概他念念不忘的是男人当自立吧。几年下来,他又添了三千金:四女香兰、五女香竹、六女香桃。他有点灰心了,妻子生老六时,他将香词送到医院后,返身就又回到家中,他已经没有耐性等候最后的分晓!孔子曰:四十而不惑。他已年过四十,惑也不惑不惑也惑,命运怎么就这般亏待他,总也生不出个儿子来呢?如何向寡居广州老宅的母亲交待呢?母亲已好几次提出要他纳妾。不过陈应荣毕竟是崇尚赛先生德先生的新知识分子,灰心后也就了然淡然超然了。大女贝贝已念中学,抱怨陈香菊这名字一股丫头味,要改名陈静宜,他也就应允了,时代不同呗。
  陈应荣与丈人廖凤书的关系依然如故,敬爱中摆脱不了些许依赖,因为在大学和外交部中,他仍脚踩两只船。依他的性情和兴趣,他很热心教书,也极满意大学教授这一职业。他爱大学校园的氛围,很看重每每周末学生三五成群地来到他家讨教叙谈,且以此为荣。但是,他的国家功底与校园中的鸿儒巨匠相比,是有差距的,他的长处是外文。廖凤书也依然如故。作为外交部的前辈,道德文章,让人敬仰。但他从不见大红大紫,倒也无大起大落。忘年交中除了长次女婿,又添了个叶公超。叶公超比陈应荣小几岁,也在北大任教,两人亦合得来,叶公超遂成为贡院陈家的常客,他深得香梅姊妹们的欢迎,都亲热地喊他“乔治叔叔”,这位乔治叔叔跟香梅一家的友情维系终生,胜似血缘亲。因为跟外公分开住了,香梅对外公的思念反更浓,一到礼拜天,她得空就骑脚踏车去外公家,跟外公叽哩呱啦个没完,说乔治叔叔,说罗明扬,说她的大朋友李洁吾老师。
  李洁吾是香梅的级主任和国文老师。在孔德小学,李洁吾是最出众老师。一年四季,一袭蓝布长袍挂下来,秋冬加一条灰色长围巾,常常往肩后一甩,这样的装束有种中国知识男人的萧寒的美。他很年轻,刚从北京大学文学系毕业不久,他似乎很乐意教小学,并无怀才不遇的潦倒感。他讲课时那略带鼻音的东北口音很好听,“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三省沦陷,日本鬼子又在上海制造“一·二八”事变,且攻陷山海关,占领了热河,逼近长城,平津震动。华北之大,却摆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李洁吾每每说到这些,总是声泪俱下,极富感召力。香梅和同学们一样,对李老师顶顶崇拜。
  福兮祸兮(2)
  可是,有一回,这位李君的得意门生作文却得了个“丁”,李老师把她留下来,并要她将自己的作文念一遍。她始而心虚地像小老鼠一般吱吱念着,但渐渐地她声音大了,摇头晃脑,津津乐道。
  念毕,抬眼看老师,老师的双眼炯炯地逼视着她,浓密漆黑的短发像是根根竖起,要是戴了帽子,可就怒发冲冠了。香梅收住淘气又低下了头。
  “陈香梅,你以为你写得怎样?”
  她不吱声。
  “陈香梅,你对‘丁’服不服?”
  她又抬起了头,心悦诚服:“我错了。文不对题嘛,老师的命题是《上学路上》,我写的是《放学后》。”
  “是马马虎虎,看错了题?不至于吧。”
  她又不吱声了。她一会她倔强地抬起头:“不,我是故意的。上学路上总是匆匆忙忙的,怕迟到,怕作业没写好,怕老师提问答不出,还怕突然的抽考。一路上没心思看什么想什么嘛。可放学后,太幸福啦,看见什么都有滋有味,更甭说上城根放风筝、去玻璃厂隆福寺逛书肆了。”
  “哦,你倒会强词夺理。”但李老师的语气和眼神都温和了,’你的‘反抗’也许不无道理,但是很多事还得讲规矩,不能随心所欲。你也十岁了,不该光想着玩。你愿意补写一篇《上学路上》么?”
  她点了点头。
  老师转眼看窗外,两行大雁南飞,他轻声说:“你想飞,有大志,这很好。你天赋高,文学基础、见识阅历也比同班同学广厚;你的作文想象丰富、情感投入、有灵气。但是,请你不要忘记你叫陈香梅!香梅: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对么?”
  老师秀拔的侧影似乎镶嵌在如画框的窗框中,夕阳沉沉西斜,但是,他要托起明天的太阳。每个孩子,都是生命的太阳。
  李老师不愿辜负故都的秋。他领着香梅班上的同学去陶然亭秋游。一片白杨,一片芦苇,一片坟冢,一个荒凉又悲凉的处所。松林深处鹦鹉冢有并葬墓,两块锥形的碑石。高君宇的碑镌刻着海涅的诗句:“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石评梅的则是:“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留在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看你的时候。”
  香梅依稀知晓,这里埋葬着一出爱情悲剧;罗明扬笑她:“你们女的,就晓得流泪。”她忽然觉得罗明扬就是个小男孩。
  李老师领着大伙在面北的小山坡上坐下,秋风萧瑟,秋意悲凉。每人表演一个节目,或吟诗或唱歌。香梅即兴创作了一首《秋天》:“故都的秋,我爱你。爱你古老的城根,爱你猩红的枫叶,爱你白茫茫的芦花,爱你青天下的鸽哨声。枣子红了,柿子黄了,西北风刮起来了,秋去也冬就来了。可是,不论我走到哪里,故都的秋都永远在我的梦里。”同学们为她鼓掌,喊她:“作家”;李老师说:“你是我的小朋友。”香梅不想告诉李老师和同学们,他们家可能搬迁到香港。她不愿离开故都。
  在这荒凉悲凉之地,李老师教大伙唱《松花江上》。“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团聚在一堂?”李老师的歌声哽哽的,香梅已是泪流满面了。冥冥中有人对她说:“只有经历了生离死别后,才晓得这呼唤这悲号的苦痛和力量。
  她怔怔地望着李老师,老师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悲凉的歌声伴着遍野的芦花白杨,烙刻进她的心田。
  半个世纪以后,陈香梅偶读中国现代女作家萧红的传略,读到萧红从呼兰河到北京一所小学找她的男友———李洁吾的名字跳了出来,她不禁吓了一跳,是同时代的同姓同名者?还就是她的老师李洁吾?不过她想,她的李老师倒是值得萧红爱的,只是李洁吾的妻子对萧红很不友好,这未免太让人难堪。后来,陈香梅又翻阅到另一部评传,得知,李洁吾乃是萧红第一个恋人的朋友,他帮助萧红,但引起妻子的误会。陈香梅想,这考证颇合情理。只是想要证实这点时,李洁吾老师却已去世了。
  但是,她永远忘不了她的李洁吾老师。
  ·7·
  北国的秋雨来得奇,一阵夜风掠过,雨点便打得满园的枝枝叶叶稀哩嗦罗响。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陈应荣伫立窗前,焦虑地思索着。是去是留?按理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国事乱如麻的今日,他实不愿离开北师大的任教位置,但是,一介究儒,对时局又能起何作用呢?而驻新墨西哥州总领事之职也并非无诱惑力的,机遇常常稍纵即逝。他更适合外交部的工作,离开纷乱之地,走外交之道,兴许更能发挥自己的潜力?
  那么,离开故都北平?妻室儿女如何安顿?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让一家子去烦扰老丈人家,而且,让人焦心的是,他的胞弟陈应昌已把家事搅得乱如麻。
  福兮祸兮(3)
  陈应昌住进贡院陈宅已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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