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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_9 胡辛(现代)
  梦海中的心帆是两个人扬起的,那就让这片红帆只归属于安静的心海中,不要溅起波涛或飞沫,湿了不相干的路人的鞋袜。
  1979年,英文版的陈香梅自传《一个女人安娜的道路》在纽约出版,这与陈纳德的自传《一个战士的道路》珠联璧合。同年,中文版的散文体回忆录,亦由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陈香梅拟了几个题目,《中国时报》董事长余纪实选定为《往事知多少》。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岁月的河却只管奔腾向前,不舍昼夜。
  葛柯伦去世后,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在陈香梅的身旁渐渐地明朗了。
  他中等个头,健壮的体魄,黑压压的卷发,黑漆漆的浓眉,因而是那种一眼很难看准年龄的男人,他比陈香梅长一岁,这与也显年轻的陈香梅倒是很般配。一只鹰鼻和布着黑晕的眼圈,使他的脸很有特色,显出精明强干,而常常荡出的微笑,又让人感到纯朴可亲。
  1970年夏,他任一家军用航空公司的总裁,经空军朋友的介绍,聘请陈香梅做顾问。其时陈纳德夫人已在美国社会主流中崭露头角,百闻不如一见,当身段依旧苗条婀娜的陈香梅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感到她非凡的美丽,光彩照人,可天地良心,压根没起非分之想。以后他们完全是工作上的交往,由相识到熟悉到了解。他惊奇她的单纯,在复杂腌腰的社会浸染了几十年,她却仍然纯净,像是现代污染的大都市中竟有一眼天然的清泉,虽觉突兀,但更弥足珍贵;他感叹她的聪明能干,对航空业务熟稔精通,决不是那种徒有虚名的女人;他最敬佩她的执著和勇敢,她认定了要做的事,就不害怕任何困难,一定要做成。渐渐地,他对她产生了特殊情感,到后来,这份情感与日俱增,他只是将它埋在心底。
  起初,陈香梅对他并无特别深的印象,日子长了,对这位有着葛里高里式鹰鼻的男人不得不另眼相看,他跟上流社会中徒有其表的男人不同,在军工产品和平利用上他有他独到的思维路子,开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学的是理工,遇上汽车呀家中电器什么的出了毛病,他很爱自己动手。有次上陈香梅的办公室,空调不对劲儿,他脱下西装,捋起袖子,认真地折腾了半个小时,OK!
  当她了解他的身世后,对他油然而生一份敬意。
  他是个早产婴儿,才六个月,当钢琴教师的母亲摔了一跤,他就提前来到了人间,而且是双胞胎,同出生的兄弟没活成,他也柔弱得像只小猫,当会计的父亲皱紧了眉头,差点不想要了,怕他养不活。
  可他成活了,且茁壮成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不满十八岁的他就主动报名参军,并多次参加战斗。1944年6月,他参加了诺曼底盟军登陆大战,他那军团的战友在敌军的狂轰滥炸中大部分战死,他是少数的幸存者之一,但负了重伤,右手臂全断!经过大手术后,效果却很不好,军医说,小伙子,你的右手废了,用左手吧,一切从头来,你还年轻。是的,他还不到二十岁,实在是太年轻了。可正因为太年轻,他不想太快太驯服地向命运低头,他说,不!他要军医重新做过手术,一切从头来!医生摇头,这太痛苦了,你要付出太大的代价,况且后果很可能更糟!可他执拗地坚持。于是,重新弄断,重新手术,厄运让路了,他以超人的毅力顽强锻炼,后来负伤的右手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当然,阴雨天仍会隐隐酸痛。直到老年,他也不愿回首战争的往事,太残酷,太痛苦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4)
  但是,就为了这一件事,陈香梅从这一个男人身上寻觅到她渴慕的不屈不挠的人格力量,他是条汉子。
  当她得知他的家庭生活很不和谐幸福时,善良女人的心田便溢出同情,但是,她恪守的仍是中国的传统道德规范,决不做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华伦·诺尔斯州长婚变期间,她一度中断了交往,就因为瓜田李下,不可纳鞋整冠。因而她跟他的交往也停留在一般朋友的界限内。
  他的婚姻应归咎于时代的误会。战后他进入纽约州大学学习数学工程,是航空太空方面的机密系科。但是学习并不能驱赶恐怖的战争留给他的阴影,眨眼间什么都毁了,什么都靠不住了,他渴求让他的灵魂得到休憩的家园,很快,他结婚了,但很快他也后悔了,婚姻不只是让你歇脚的家,还是伴你行路的鞋,他的鞋太夹脚,可人生至少有一半岁月在行路中!他们已经有两儿两女,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西方男人,虽然双方情感早已冷漠乃至冰冻,他还是等到四个儿女读完大学各自自立后,才结束了这场基础太糟的错误的婚姻。
  这时,葛柯伦去世了。陈香梅伤心至极,她甚至抱怨医生不该给葛柯伦动手术,因为最后的诊断不过是胆结石,这可不是要人命的病!她不想想,年逾八十,真正的风烛残年呢。像是鬼使神差,她仍会去到葛柯伦的办公室,推开门来,往日的大转椅上坐着的是他的长子!她这才一惊,终于明白,上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在她心头空落落时,他是怎样替代了葛柯伦的位置的?她已经记不清楚,老熟人老朋友,一切自自然然,几乎没有浪漫没有突兀。
  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请她吃饭时,似乎才重新燃烧起激情。窗外,微雨纷飞;室内,烛光投影;有几对舞伴在柔曼的舞曲中优雅地舞着,在当今美国似难得有这般闲淡的抒情场面。她有点神不守舍,这舞曲的基调很像《追忆当年》,1945年冬将军重回中国上海,在国际饭店的十四层楼请她吃晚饭,伴着这乐曲他唐突地向她求婚,年华似水呵。忽地,乐队改换成千真万确的墨西哥情歌:“不要哭吧,墨西加利的玫瑰。”她神情恍惚了,时光倒流了,历史在重演,那只属于她与将军的历史浓缩交叠于今天的雨夜!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真要命,几乎所有的规矩男人都爱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情。他说:“香梅———我爱你。”他以为她会拒绝,但是她无力抽出自己的手,也不忍摇摇头,也许对葛柯伦的拒绝让她背负着太沉重的负疚,也许57岁毕竟不是37岁,风雨漫漫路,她需要一个同行的伴!况且他这一句分明撼动了她的心。以往他跟所有的美国人一样,喊她安娜,可眼下他第一次颤声喊出香梅,似在费力地要与这个中国女人创出一个新世纪。“我爱你———”58岁的老汉子要说出这一句并不是太轻易的。她冷静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嫁给你的。永远。”他冷静地回答:“我早已想过了,我死后,骨灰撒到大西洋。”
  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已经离了婚,在他结婚无任何障碍。如果说中国女人特别看重名份,那么西方男人的名份观更为强烈,然而,为了爱,他不计较。
  她觉得,他跟以往的异性密友是有点不同,在有意无意不知不觉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少了汹涌澎湃,少了飞珠溅玉,但是,生命不正在走向黄昏吗?该从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自然了。
  都很冷静。但那不知何时何地碰撞出的星星之火,已慢慢地燃着了,不是烈焰熊熊的燎原大火,是冬天中国人家的陶瓷钵中的炭火,红红旺旺的暖光中,黑炭白灰叫人分外怜惜,在黑白间偶会映出青绿的光影,那是黑炭的原始生命青绿的回光返照。她忘不了中国的炭火钵。
  他们成了一对不结婚的爱人。
  当然有人不以为然,她与陈纳德还算生死恋么?一千个春天还有树杪百重泉的清纯又奔腾的壮丽么?
  她是一个高贵又挚情的女人,可更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普通女人的正常渴求,她都有,否则,她就是一个不正常的女人了。她从来没想过要立什么无形的贞节牌坊,那简直是贻笑大方的愚昧。但是至今没有谁能替代陈纳德在她心中的位置,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爱只有一次。
  曾经沧海难为水。
  她很坦然地说:“一个人在世上活了几十年,假如没有点感情上的波浪,没有爱和被爱,那么不管他封侯封官,总是白活了。因为即使享尽了富贵荣华,假使没有人和你分享,那又算什么。中国人说升官受禄,为的是光耀门楣,但当你独处之时,能得几个知心?”她还很客观地说:“男女之间的情与爱有的可圈可点,有的无一是处。”
  她回想起与陈纳德争看的传记《没人知道的林肯》。其实最打动的不是林肯的为自由不屈不挠的奋斗,而是两个女人在他心中刻下的永恒的创伤!他的初恋之人安丽芝被伤寒夺去了才19岁的生命,沉溺于爱中的林肯几乎自杀。后来他走出恋人的故乡去他乡谋求发展时,高贵美丽的玛丽塔德小姐认定了他将是未来的美国总统,她不断地追求他,可就在结婚之日,林肯却毁了这婚礼!两年之后,命运又让他与玛丽重逢,他们再度举行婚礼。就在他穿上新郎的礼服要去接新娘时,一个小孩天真地问他去哪儿,他痛苦地回答:“我大概是到地狱去吧。”他与安丽芝,有爱无缘;他与玛丽,有缘无爱。然而如若他与安丽芝有缘结合的话;很可能美国不会有这位总统;可玛丽分明成就着他成为一位杰出的总统!世间的事是这样地两难抉择又别无抉择。罗斯福总统不也在夫人埃莉诺与情人露西间周旋不已么?难道在种种捉迷藏中他的心田就只有欢愉而没有苦涩?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正与露西在心爱的佐治亚温泉幽会。露西请了个俄国女画家为他作水彩画,他让露西摆布着,说着俏皮话:“按好莱坞的说法,我今天好像不大上镜头。”不久他的眼神暗淡下去,露西惊叫着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头。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头痛得要命。”他是个伟人。美国独立之父;他更是个普通的男人,与女人的情恋中哪能完全独立?
  曾经沧海难为水(5)
  人无完人。她的乔治叔叔叶公超先生就是个性情中人,他爱民族爱国家,可也是个怜香惜玉的才人。他心目中的佳人爱音乐艺术文学,风流潇洒漂亮,能琴棋书画伴他焚香坐谈,还能陪他钓鱼打猎,同时还能下厨房煮饭温茶,且得忍受他的名士派的睥气!这样的女人世间难觅,于是他与不少女人有不同的情感,他的婚姻和情恋都是失败的。但是否就以此论断他不是完人呢?他是她外公的弟子,父亲的知交、丈夫的挚友、葛柯伦的朋友、她的忘年交,她懂得他,他在情感上的寻寻觅觅却终归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正从另一视野观照出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他依旧可敬并可亲。
  也有人对陈香梅的不再婚颇有尖刻的讥议,以为无非是丢舍不了陈纳德这姓氏,陈纳德将军夫人这一称呼,在最现实的美国太重要了。
  是吗?将军夫人并不只陈香梅一个,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如果姓氏对生存发展果真重要,那么何苦苛求陈香梅不准食人间烟火呢?
  自己的心自己最明白。
  1975年陈纳德将军纪念铜像在中国台北新公园落成,这是台湾唯一的外国人纪念铜像。4月14日隆重的揭幕典礼在新公园举行,中外来宾及政界各界人士三百余人冠盖云集,气氛感人。陈香梅着一袭短袖素白旗袍,襟前一枚宝石花,素雅端庄;宋美龄着上袭铁灰色的长风衣,青果领上别一枚白玉飞鸽胸花,亦见深沉高雅。揭幕典礼由宋美龄主持并致词:“在中国历史中,很少有一个外国人曾在她的生存受到威胁时为她如此效劳。陈纳德将军在我们的国家危急时期对我国的贡献,已更进一步加强了中美友谊的密切关系。”倒也是肺腑之言。1978年陈纳德将军纪念铜像在将军故乡路易斯安那州落成,路州亦举行了隆重的揭幕典礼,州长爱德华致词。随后陈香梅独自驾车去了梦洛,在密西西比河河堤停下,她走上河堤,流水荡荡,夕阳如血。当年陈纳德曾牵着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诉说:“小时候,这是我一个人独自来的地方……”他让她走进他的秘密他的心,可他又独自弃她而去。
  往事随风而去,回首前尘似梦。
  流水荡荡,带走了她的爱却带不走她的思念。
  她泪流满面。为最亲爱的人的泪水永远不会干涸。
  1990年美国和台湾同时发行了陈纳德将军纪念邮票。九月在台北由邮政总局长夏荷生和空军方面共同主持这套邮票的首日封发行典礼。空军近百名代表参加了典礼,陈纳德将军的老友王叔铭以九十高龄亲临会场讲话,陈香梅百感交集,如若将军还活着,正是百岁老人。
  她为这些纪念活动耗费的心血花的精力,只有自己心里明白。
  没有名份的爱人对她的种种活动不仅能容纳,而且他对陈纳德始终怀着崇高的意,那是上一代的历史人物,是偶像。
  因此,陈香梅不觉得背负着旧的或新的心债。她不曾错爱。情人应知情。
  1983年陈香梅作为美国出口委员会副主席,率团经西欧、中东再到中国考察访问,情人欲入团随行,他急切地想看看香梅的娘家,他爱香梅所爱。因他是军用航空公司的总裁,出访还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由里根总统亲自批准。看来里根还是懂感情并重感情的。
  从此以后,他随她飞遍中国。在各种新闻报道照片中,会夹着他的名字和身影。第一个报道他的中国人将他的名字写成“郝福满”,这是一个充满中国民间喜气民俗味的名字,陈香梅看见大笑,可也认了,蛮好。幸福满堂。
  海峡两岸皆我家(1)
  不要损伤自己的心。
  --[希腊]毕达哥拉斯
  ·50·
  血浓于水。
  把根留住。
  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岁月对陈香梅留情,沧桑的褶皱迟迟舍不得镌刻进她的颜容,而人生的感悟到彻悟也随之延宕。
  直到五十五岁,这株在美国已郁郁吐香的寒梅才与中国大陆的深根相通,情系万里,香飘四海。
  自此,陈香梅很爱说一句极有家常气的话:“两边我都要顾到。”
  两边,当指海峡两岸。
  这个词组,是智慧的基辛格博士杜撰的。
  然而,陈香梅对基辛格很不以为然。种种反感是从心度里透出的。
  陈香梅并不是小肚鸡肠的刻薄女人,实在是基辛格飞黄腾达的几大步,步步脚脚都踹在她的心窝窝里。一个中国女人,身为共和党亚洲事务的顾问,在越南问题、中国问题上不仅被晾在一边,而且还受了不少委屈。基辛格对亚洲事务本不熟悉,一些情况也仅仅从报章书本上阅读而得。1969年初他在尼克松的吩咐下,亲自到陈香梅的水门公寓拜访,关于越南的种种几乎问了个遍,对阮文绍阮高奇的宫廷内幕兴趣更浓。而且告沂她,他即去西贡一趟,问给阮文绍带去什么礼物为好。陈香梅的心间像打翻了五味瓶,想起了她在南越问题上的难言的委屈,眼下阮文绍阮高奇是钓鱼无望还是自己被当鱼钓子呢?于是她苦笑说:“送他一根鱼竿好了。”基辛格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嘟囔着没问题没问题。以后基辛格又拜访会晤陈香梅几次,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陈香梅小看了这位研究亚洲事务的新手!1923年5月27日基辛格生于德国费尔特市犹太家庭,父亲是女子中学教师,母亲是做一手好菜的主妇。基辛格从小就迷恋踢足球,顽强拚搏进取是他的个性。他十岁时希特勒上台,他家有十二位亲人死于纳粹之手。十四岁时他们逃到英国伦敦,再到纽约曼哈顿,因母亲做得一手好菜而站稳了脚跟。十九岁时他应征入伍并加入了美国籍,名字也由海茵茨改为亨利。二十三岁时到哈佛大学学习哲学和国防政治,获得博士学位,三十九岁当副教授,四十三岁为教授,有过著作数部。他曾认为“权力是最大的催欲剂”,但是他自己也投身追名逐利。他崇尚业精于勤,谋成于思。在他身上有着三头西西里骡子的韧劲和单枪匹马的牛仔气派。其实,这一点陈香梅跟他颇有相似之处。但他毕竟是美国籍的男人,男人的天空相对地比女人的高。
  1971年7月15日晚七时半,洛杉矶伯班克全国广播公司播音室中,尼克松对全美全世界公告:“晚上好!我要求占用今晚这段时间,是为了宣布我们在建立世界持久和平的努力中有了重大的发展。正如在我过去三年中多次指出的那样,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及其七亿五千万人民的参与,是不可能有稳定与持久的和平的。正因为如此,我在好几个方面采取主动行动,为两国之间更加正常的关系敞开门户。为了追求此目标,我派遣我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在他最近的环球旅行中前往北京,以便同周恩来总理会谈。我现在宣读的公告将同时在北京和美国发表……”
  全美全世界的人都为这一爆炸新闻感到震惊和兴奋。
  冰冻了二十余年的中美关系开冻了。那咔嚓作响的进裂声后会是轰轰隆隆的巨响,国际格局在骤变,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潜力最大的国家,美国是经济最发达的国家,重新握手意味着什么?在大格局骤变的同时,必牵扯着无数大大小小人物对命运作出新的抉择。
  陈香梅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门在这一刹那间砉然张开,坚固的硬壳崩裂了,对中国大陆的思念和热爱如水如火浸润与燃烧着她的心,那是根之所系。
  基辛格的名字一夜红遍世界。
  他已经秘密去过了中国,在世界现代外交史上漂亮地表演了一次著名的遁身术。当巴基斯坦驻美大使夫妇上陈香梅家吃晚饭,绘声绘色地讲述基辛格一行神秘的飞行时,陈香梅赤裸的心在受着爱的摔打。传奇和冒险不属于她。7月8日基辛格一行抵达巴基斯坦拉瓦尔品第机场,鱼贯而下的是基辛格、助手洛德、中国问题专家霍尔德里奇、亚洲问题专家斯迈泽及特工人员麦加劳德等。基辛格的车队浩浩荡荡穿行在伊斯兰堡街头。黄昏时分举行欢迎宴会,但舒尔旦外长遗憾地告知,基辛格博士因水土不服正闹肚子未能出席,叶海亚总统即郑重其事安排客人去北边群山中的总统别墅休养。翌日上午八时,基辛格车队招人眼目地向北驶去;而巴基斯坦国际航空公司的波音707飞机,已于凌晨四点载着基辛格一行悄然北飞了。飞过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飞向中国的心脏。中午十二时十五分平安降落在北京南苑军用机场。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叶剑英,即将出使加拿大的黄华、外交部礼宾司长韩叙及毕业于哈佛大学的翻译冀朝铸在机场迎接。在冷峻的气氛中,基辛格一行被当作贵宾住进了钓鱼台国宾馆6号楼。接着基辛格与周恩来进行了三次会谈,最后起草了联合公报草案。7月11日下午基辛格一行飞到巴基斯坦,又大张旗鼓地从别墅回到伊斯兰堡城里,当夜飞巴黎,7月13日返美,可谓功德圆满。巴基斯坦充当了穿针引线的角色,而发端是1971年4月7日日本名古屋举行的第三十一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中国代表团的负责人宋中与美国乒乓球队的副领队拉福德·哈里森相遇,宋中笑着打招呼,并正式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哈里森简直是受宠若惊。这就是小球推大球的中国领导人决策的乒乓外交。与其说基辛格是大智慧者,不如说他是大幸运者。陈香梅分明渴望着有这天天,她不明白尼克松为什么对她滴水不漏?因为她的观点感情?可谁都知道尼克松正是靠反共起家的,尼克松与台湾的关系也不同一般。1954年尼克松以美国副总统的身份携夫人访问台湾,蒋介石夫妇设国宴欢迎,立法院和民间团体也举办了盛会,陈纳德陈香梅为特殊身份的座上客,尼克松夫妇还去了金门、马祖。这是陈香梅初识尼克松,陈纳德对她说:“这人有点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我对他不十分信任就是了———事实上,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挺不自在。”到得1965年,正是尼克松落魄之时,他以普通公民身份到台湾推销百事可乐,恰遇陈香梅也在台北。尼克松下榻俯瞰淡水河的圆山饭店,他想晋见蒋介石夫妇,但他俩正在阿里山,因此台湾外交部礼宾司夏功权大使建议他飞去阿里山。陈香梅于百忙之中去到圆山饭店接他赴机场,不知为什么尼克松有些慌乱,坚持要与香梅坐一辆车,俯身进汽车时,又一头撞到车顶上,滴滴鲜血滚落下来,陈香梅赶紧掏出手绢让他捂住,而她的白旗袍已溅上猩红血点,尼克松又紧张起来,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陈香梅一笑:“就算你欠我一条手帕、一件旗袍,我们以后再算帐。”尼克松却风趣不起来。登上总统宝座尼克松懂权术需呼风唤雨翻云覆雨,可他忽略了一个女人的中国心———海峡两岸皆我家。尼克松是有意还是无意间碰伤了她的心呢?
  海峡两岸皆我家(2)
  基辛格秘密赴华的前几天,尼克松在白宫椭圆形的办公室里召见陈香梅,往常召见时总有助理顾问的在一旁,可这回仅他与她,且无主题闲聊了近一个小时,这使陈香梅很是纳闷。涉及到台湾和大陆问题时,尼克松像是很随意地说:“我让基辛格也来谈谈。”揿一下桌下的铃,基辛格走了进来。陈香梅注意到他比以前的穿着讲究多了,他客气得见生分:“陈纳德夫人,你是亚洲专家。”陈香梅笑答:“这年头大家都是专家,反而没有专家了,不知基辛格博士以为然否?”又是唇枪舌剑。基辛格似无心恋战,东拉西扯,又像是压抑不住兴奋心情,问她见过毛泽东周恩来没有?最后尼克松又揿一厂铃,早已作好准备的摄影师走了进来,拍下了三人和谐笑谈的镜头。究竟演的是一出什么戏?将陈香梅作为一个活的摆设点缀气氛?可陈香梅是活生生的人。
  1971年10月16日,基辛格乘坐“空军一号”总统座机公开访华,为尼克松访华作具体安排。10月26日基辛格即起飞回美国,但就在他起飞之前联合国大会已表决通过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席位,驱逐台湾的阿尔巴尼亚提案,而美国提出的让中国大陆和台湾同时参加联合国的提案被击败。基辛格在飞机上得知这一消息,并被要求在阿拉斯加中途停留,因为美国保守派怨怒基辛格。但基辛格很坦然,历史潮流不可阻挡。陈香梅的心却不无幽怨,台湾怎么办?台湾外长叶公超曾提出:“你来了我不走,大家一起拼。”不要说蒋不同意,就是同意,联合国也得将他们扫地出门。失落的同时有反思更有顿悟:本来就只有一个中国!
  1972年2月21日。北京中南海丰泽园。四合院一间书房里,尼克松、基辛格和洛德在周恩来的陪同下,见到了中国的太阳毛泽东。尼克松紧紧握着这位79岁老人的大手,老人高大魁梧不亚于西方伟男,但那深邃而略略嘲讽的目光,那过手背的长袖,那风趣又家常气的谈话,完全是东方哲人型的。毛泽东说:“我们共同的老朋友蒋委员长可不喜欢这个。”“其实我们同他的交情比你们同他的交情长得多。”尼克松以晚辈和学生般的谦逊态度对自己过去的作为进行了反省,并且说:“我读过你的一些言论,知道你善于掌握时机,懂得‘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叩动着尼克松的心弦。是夜,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盛大国宴招待美国客人。周恩来的祝酒词热情洋溢:“美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我们两国人民一向是友好的。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两国人民之间的来往中断了二十多年。现在经过中美双方的共同努力,友好往来的大门终于打开了。”尼克松的祝酒词最后引用的是毛泽东涛词:“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也叩动着陈香梅的心弦。虽然她不是打开大门的先行者,但她诚心实意认为,尼克松访华。是他一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基辛格也如此。
  友好往来的大门已经打开!作为一个美国籍的中国女人,陈香梅渴望早日回到家乡看看,将那郁积已久的乡思乡愁乡情尽情地宣泄在乡土上。新中国的变化巨大吗?她关注的目光比以往多了平和与公允。
  她欣喜台湾已从经济的困境走出,在繁华热闹旧貌换新颜的街头,她追思往事却多了犀利的评判与深刻的感叹。她会从闹市走向古旧的小巷深处,在一幢古旧的老宅前凭吊良久。当年在这古巷老宅中有私家菜馆,每日只做一桩生意,且要早先预定,那是名厨掌勺,家常风味家常氛围,别有一番情趣。他们的午饭团就选在这里。每月一次,每次多挑星期六中午,故曰午饭团。团员多时两桌,少时刚够一桌。有《自由谈》的赵君豪、《新生报》的张明、名记者女作家徐钟佩、平剧名伶顾正秋、《大华晚报》耿修业、《自由中国》的雷震、名作家陈纪滢、夏承楹和林海音夫妇、《传记文学》刘绍唐夫妇、财经界红人徐柏园夫人陆寒波女士,后来加入的还有孟瑶教授、剧人金素琴、报人曹圣芬、余梦燕、王民、律鸿起、潘焕昆,还有前辈黄君璧教授、魏景蒙、钟海音、画家孙多慈、名作家姚朋等,林语堂先生也来过一次。可谓精英荟萃、济济一堂。边吃边聊,可论世界大局,可谈国事前途,亦可谈好书好文好画好景,真正的自由谈。兴致来时,也结伴到阳明山赏杜鹃,去北投观光一番。可惜世上无不散之筵席!雷震被捕,顾正秋与任显群结婚不久,任显群又被捕,萧孟能的文星书店出事,耿修业的好友李荆荪国匪谍罪名系狱,赵君豪壮年早逝,一系列的事件发生,风声鹤唳,谁不怕自由谈谈出个不自由!任显群的罪名也是跟共党分子有瓜葛,下狱多年,在狱中编出一本中文字典,出狱后退隐金山农场,不久因病去世。他的妻子顾正秋还是蒋经国颇为欣赏的平剧名伶呢。雷震在监牢里待的日月更长,当时胡适之先生一再为他说情,也于事无补,雷震出狱后不久,亦在台北去世。就是胡适之本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因在答词中当面责难蒋介石,这决定了他在台湾的悲剧结局。仍在幽禁中的张学良先生,被长期监视得已意气消沉的乔治叔叔叶公超,一直在软禁中的孙立人将军……这一幕幕展现出台湾政治的阴霾与漩涡!她已经不把世界截然地分成光明与黑暗各一半了。
  海峡两岸皆我家(3)
  但是,她始终顾着台湾,痴心不改。
  台北中山北路武昌新村12号仍是她的家,卧室里那套藤木梳妆桌椅已见破旧,岁月却将表面磨损处透出锃亮的光彩,这让她心醉心碎,泪眼朦胧中,将军正笨手笨脚地给她插戴蝴蝶兰。若赶巧圣诞节在台北,那客厅的圣诞树旁,便释放出过去的年代四口之家的欢声笑语。后院的圣诞花树已见高大茂密,这是相思树呵。将军在世时,每年圣诞,宋美龄都要给他们送圣诞花树。而今,陈香梅与蒋氏家族的关系已向纵横深入发展。她与经国纬国可称平起平坐的挚友,纬国人前人后信函书笺总是亲切地喊她“香姊”,她对来自远方的蒋家媳妇蒋方良充满了同情,珍惜当年在台北统一饭店一块理发时的闲聊时光,尤其敬重蒋方良无怨无尤的奉献精神。再后来,她与蒋家第三代也有交往友情,蒋经国非婚孪生子章孝严章孝慈也对她心存感激。
  她在台湾的根也是无法割弃的。
  1970年蒋经国第五次访美,随行的是温哈熊。台湾驻美大使沈剑虹和温哈熊找到陈香梅,说经国先生要见美国的众议院议长,还有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和中央情报局局长威廉·瑟宾,沈剑虹和温哈熊面呈难色。陈香梅说你们不要费心了,就在我家里举办一个小型欢迎会,我保证他们都到场,要不公文来往发邀请函要耽搁好些时日呢。夜间,水门大厦顶楼陈香梅寓所灯火辉煌,宾客盈门,要请的人都到了。拍照时,蒋经国不无感激地拉着陈香梅站在一块,左边是胡佛,右边是瑟宾。一周后,胡佛将这张合影寄给她,上面题写:“谨以最高敬意,将此照赠予一位伟大的女士。”她伸伸舌头,调皮地笑了,她算哪门子伟大?一介东方小妇人。但她珍藏着这张照片,都是可书可传的历史人物呢。
  1975年4月5日,在中国近代史上折腾了半个世纪的著名人物蒋介石去世,这时正是台湾的国际地位一落千丈之日。美国总统福特指派了十五名团员组成的特使团即赴台北吊丧,陈香梅自是团员之一。当福特的幕僚长罗伯哈特门打电话告知她时,陈香梅多了个心眼,问道:“有哪些人?团长是谁?”罗伯是新闻记者出身,与陈香梅颇有交情,便答道:“领团的是农业部长,团员有前驻华大使英康卫,参议员高华德,福特总统的两位好友,周以德等。”陈香梅沉吟片刻,说道:“这样不妥,我们应当请副总统领队。”罗伯说:“洛克菲勒副总统刚从沙乌地吊丧回国,那地方的风俗是人死后二十四小时必入土方为安,所以洛克赶到时人已下葬了,他正满肚子的不高兴呢。而且他的夫人刚刚开过刀,正在休养中,我想他不会去的。”罗伯一口气说了许多。可陈香梅更执著:“无论今日中美关系如何变化,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是四强之一,又是美国在亚洲的重要战友和盟友。想当年,蒋介石夫妇和罗斯福总统、英国首相丘吉尔、俄国的斯大林还在埃及的开罗开过高峰会议,怎么说我们对蒋公该有所尊重吧,我想你该再向福特总统请示一下。”罗伯只好说:“好吧,我们分头行动,你向洛克私下探询一下,若他肯去,我再向总统报告。”他把难题交给了陈香梅。
  陈香梅知难而上。有财有势的洛克很是盛气凌人,1964年与高华德为竞选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曾心生芥蒂,但心地坦诚的香梅和两人都做了朋友。她见了洛克,将情况说清楚后,洛克倒一口答应,并说:“蒋介石是个历史人物,我愿意代表美国向他表示最后的敬意。”大功告成,陈香梅立马给罗伯挂电话,可是又出了新的难题。高华德因听说领团的只是个农业部长,已拂袖而去。他生性梗直,与蒋介石夫妇友情颇深,便决定单独去祭吊,眼下人已到了檀香山,而且高华德与洛克又有怨,怎么办?陈香梅又接过了难题。她略施小计,扯了个善良的谎言,给檀香山高华德挂长途电话时,说副总统的专机会到夏威夷专程接他。其实原计划是从华盛顿飞纽约接洛克后,即飞关岛飞台北,并不准备在檀香山停留的。但陈香梅出色地斡旋着,既让高华德觉得风光,又于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洛克的傲慢形象。沈剑虹随机送行到纽约。而檀香山的四月芳菲中洛克与高华德握手言欢,一路飞行笑谈不绝,前嫌尽弃,化干戈为玉帛。吊丧活动中,宋美龄出于对高华德的好感,想将他排在主位,幸亏夏功权力呈利弊,一切又依序进行。大事中的细枝末节,有时会牵一发动全身,陈香梅颇费心力。后来洛克与高华德和好如初,洛克去世时,高华德亲自前去追悼。陈香梅纤手解开了难解的政治千千结,她感到欣慰。世上不少人欢喜火上添油雪上加霜甚至无是生非,其实,后退一步海阔天空。在这清明雨的吊唁中,陈香梅顿悟,在短暂的人生中,许多事还是相逢一笑泯恩怨吧。
  海峡两岸皆我家(4)
  她想起海峡那边从前的家了。
  要跨出这一步,易也不易。广阔深厚的社会背景太复杂太沉重,人际关系错综交织的网眼太密集太牢固,而传统道德的规范为人做事的习惯准则也不是说一声变就能变得了的。她仍没有跨出这一步。
  1978年12月15日晚卡特总统宣布正式与中国建交,同时与台湾政府断交。当天下午美国国务院通知沈剑虹先生,但他恰恰去了亚利桑那州拜望高华德参议员,便由胡旭光先生到国务院接受这一通知。一时间双橡园的人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双橡园是华盛顿最好的一块黄金地段,胡适任驻美大使时买下来做大使住宅的。台湾在美还能有立足之地么?第二天沈剑虹赶回华府,陈香梅与葛柯伦竭尽全力帮忙,之后葛柯伦使出浑身解数,和几位律师日以继夜秘密筹划出台湾关系法,双橡园及其他各地的产业才未易主。为此陈香梅遭受众多的指责,这些指责未尝不对,她的举措是逆潮流而动的,但作为一个中国女儿,当娘家处于危难时她不管不顾抛头露面全力挽救的样儿,倒蛮有人情味的,不像一些见风转舵投石下井的势利小人。另一面,她对中美建交也打心眼里高兴,是娘家与婆家建交呀。她的心矛盾又统一,统一又矛盾,剪不断,理还乱。
  1979年4月23日,潇潇暮春雨中,20集电视连续剧《一千个春天》在台北举行了隆重的首映式。“一千个春天/一千个春天/只要与你同在/就是我一千个春天/春去又春来/花谢又花开/只要有你关爱/就是我一千个春天/紧紧握住你的手/深深望着你的眼/只要与你同在/就是我一千个春天”。在幽婉流畅的旋律中,在清纯的主题歌中,片头展现的是陈纳德的故乡梦洛,古老的橡树,荡荡的河水,接着切入抗战时期的昆明街头,年轻的陈香梅第一次参加将军召开的记者招待会。岁月之河倒流了,战火中的恋爱故事娓娓道来。首映式上许多当年的老将文坛的前辈无不感动得泪光滢滢,陈香梅泪痕斑斑地作了发言,尽管她已是全美享有盛名的演讲家,但这一次短短的发言却常在哽咽中顿住。不过,此时无声胜有声。世世代代,红颜白发,都知道,爱是不死的。剧中再现了飞虎队的英勇和中美人民的友谊,陈香梅与毕尔的纯真的友情也贯穿始终。有趣的是毕尔扮演者李光弼,正是陈静宜的大公子,在澳洲艺术学院从教,长得高大纯朴,表演也自然到位。他的名字还是叶公超先生给取的呢。“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为婆。”人生过得真快,怎叫人不生回首前尘似梦之感。陈香梅在台湾设立了台湾电视陈香梅电视剧奖。
  但是,这部电视连续剧有一错误的令人遗憾的抉择,在方丹的原型上进行了艺术加工,增添了方丹与一个共产党地下党员的婚外恋纠葛线。方丹孤独、倔强地上下求索而最终落寞离开人世,表演得真实感人,因原本就是真的。那剧中的地下党员却是个吃尽了苦头的受蒙蔽者,显然这是台湾政治的需要,于是这条线虽编得跌宕起伏、缠绵悱侧,但终透出虚劲,毕竟是编造的。陈香梅于迷蒙中也会嘀咕一句:我舅舅就不是这脓包样儿。
  《一千个春天》及陈香梅在此前后创作的诗文,无不从多角度多层面折射出她矛盾复杂两难抉择的两难境地。
  她在诗《路》中写道:“红灯车不停/绿灯车不动/黄灯来个你撞我碰/德国的日本的摩托/裕隆的福特的计程车/大家来个分秒必争的大竞赛”,“在这混乱的时代/我也有点不知何去何从”,“你会想到/我们何必急于赶路到了/终点时/我问你/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就在1980年的冬天,一次极家常气的晚宴,却托出了陈香梅生命中的再一次辉煌。
  “对于政治家来说,秘密的策划与果断的实行更是保护他的隐身盔甲。因为果断与迅速乃是最好的保密方法———要像疾掠空中的子弹一样,当秘密传开的时候,事情却已经做成了。”
  她自以为不是政治家,但她却抓住了幸运的时机。
  当然,是指1981年元旦她访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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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是一盏灯,燃烧着自己,照亮着别人;生命是一个谜,扑朔迷离,变幻莫测;生命是一棵树,花枝虽俏,寻根难忘。
  风尘仆仆的陈香梅叩响蔡宅的门扉时,脑海中竟闪过年轻时爱写的抒情诗句。
  等着她的是什么?在这冬的寒夜。
  眼下她忙得不亦乐乎,身为里根总统竞选总部的成员,在这大选前夕,她常从华盛顿飞往竞选大本营洛杉矶,在现代化通讯设备发达的今天,因顾忌电话谈话被窃听,就得这样东岸西岸的飞!
  她穿一袭大红底子雪花呢长大衣,系一条洁白的乔其纱围巾,越是寒冬,她越爱打扮得火红又飘逸,五十五岁的她,依旧爱俏。
  海峡两岸皆我家(5)
  门开了,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妇迎她进室,这是当年国共和谈的重要角色,黄埔军人蔡文治将军夫妇,陈香梅一向对他们尊敬又关心。在桔黄的光晕中,一位穿着中山装的大高个男人已乐呵呵地站了起来,尽管事前蔡老夫妇已谨慎地给她打过招呼,她的心却仍止不住一阵狂跳,这男人是中美建交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位驻美大使柴泽民!大手与纤手有力地相握,她双颊绯红,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中国共产党的官员握手,第一次和中国共产党外交正面接触!这大高个胖胖的国字脸上架副眼镜,一双漆黑的眉毛很有几分威武,但是他那乐呵呵的样子像尊哈哈佛,一开口浓郁的山西口音,有板有眼又爱说个不停,陈香梅忍俊不禁,她想起了台北邻居阎锡山的腔调,这联想似太不严肃,可硬都是山西腔嘛。谈笑间,距离感消失殆尽。
  蔡家的晚宴是中国火锅。一只古色古香的铜火锅,炭火烧得炽红,鲜汤沸腾,切得薄如纸片的各类肉片肚片,青绿的菠菜白菜,鲜嫩的豆腐豆芽,还有红艳艳的辣椒酱,各随其便想吃什么就搛什么投进沸汤,水漾漾热腾腾,这样的中国冬夜饭,忘了是在美国的马利兰州的寓所里!
  在归家的氛围中,柴大使交给陈香梅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烦请亲交陈香梅女士”,下款是“廖缄”,字体潇洒流畅。她心头一热,虽然早已忘了舅舅的字,但她知道是廖承志舅舅的信!手微微颤抖着抽出信笺,果然抬头是“香梅贤甥”,落款是“廖承志”!信中说他代表邓小平同志欢迎她回祖国访问,日期愈快愈好。如何处理及回音可亲自告知柴泽民大使,此事在未办妥之前,中方绝对保密,要她放心。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颤抖得厉害,眼前的一切朦胧了,香港时的承志舅舅是那样没大没小,快快活活,跟她们逗闹捉迷藏,可他那时已是一个有十年党龄的共产党官员!谁说她没握过共产党官员的手呢?因为政见悬殊,几十年来天各一方,却原来舅舅并没有忘记她!舅舅在召唤她!邓小平在召唤她!祖国在召唤她!不用多想,她要回去。她重重地点点头,两滴清泪已溅落在信笺上!“家书抵万金”。她的心分明在喊出这一句。
  她已看尽人世沧桑,尤知树大招风,所以谨慎小心、秘密行事。此时,里根已竞选获胜,正商议在内政外交上亮出新招。陈香梅亲自请示里根时,里根并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和决断,他立即写了亲笔函,请她转交邓小平,并让她在他尚未正式就职前以特使身份访华。“两边都要顾到”的陈香梅又提出,让她访问北京之后再去台湾访问,里根与台湾亦有多年的交往,自是同意。随后又第二次召见香梅密谈良久。
  雪花飘飘的冬日,柴泽民亲自到水门大厦顶楼陈香梅私寓拜访她,并决定于12月30日到达北京。而台湾在美国的北美协凋处代表夏功权大使也已安排好她在1981年元月5日访台事宜。夏功权曾是蒋介石夫妇的专机飞行员,抗战时与飞虎队合作无间,常笑说比香梅早结识陈纳德将军,是名副其实的旧雨,柴泽民算是新知,旧雨新知一时间与陈香梅联系频繁又神秘,陈香梅已成—了海峡两岸的纽带。
  1981年元旦北京人民大会堂台湾厅中,陈香梅握住了一代伟人邓小平的巨手,这是闪亮的电弧,划过历史的长空,这是陈香梅生命史上最辉煌的瞬间。
  也许,这一瞬间无论在时机、作用和意义上都无法与基辛格秘密访华的历史瞬间相比拟,但是,基辛格无法拥有她的感觉!她是炎黄子孙,她的血缘是中国的,她的归家代表着持不同政见的一代中国人与中国大陆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
  她感慨万千地说:我又寻到了我的根,我不再是浮萍。
  她的根在北京,她的家在北京。
  说来也巧,接待安排她的中国外交部国际司司长冀朝铸,当年在南苑军用机场迎接过基辛格。他童年在纽约,并在纽约完成小学中学的学业,后在哈佛大学攻读化学专业,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才毅然决然回到中国进外交部工作。冀朝铸跟随廖承志工作多年,待香梅又多了一份亲切。他说话全无一丝山西口音,但却是山西望族,比他长二十岁的大兄,曾是孔祥熙得力的左右手。香梅不禁叹道:本是同根生,哪能不盘根错节?哪能无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在北京短暂的几天,紧张而又兴奋。史蒂芬1944年至1945年曾在飞虎队作战,现在带着新娘游览长城参观故宫,倍感亲切。陈香梅则是打铁似地没得停歇,亲戚老友,纷至沓来,叙旧话别;官员新交,络绎不绝,共商大业。凌晨两点还未入睡,拂晓时分又谈笑风生了。最让她感动的是,北京市委大海捞针般寻到了她念念不忘的李洁吾恩师。当穿着蓝布棉袄、两鬓斑白却仍见挺拔的男子出现时,她一大步跨过去,双手攥住老师的手:“老师……你没变!”泪水就又涌了出来。老师还是老师,还是那略带鼻音的东北腔:“老师老了,不行了。你从小就想飞,飞得这么远,这么高,老师真为你感到高兴。”她也不拭泪水,头一偏:“始终记得老师的训话呀,香梅,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对么?”学得维妙维肖,老师笑了,香梅也笑了。在老师面前,她永远是长不大的小淘气包。不要叹前尘往事如梦,不要惜相识不再相逢,有缘终能再相会。
  海峡两岸皆我家(6)
  1981年元月5日,陈香梅一行自北京绕道香港方抵达台北。从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飞台北都要绕圈子,台北亦如此,她想,这是何苦来哉!
  台北桃园机场人山人海。高级官员组成的欢迎队伍阵势雄壮,鲜花彩旗涌动中,镁光灯咔嚓咔嚓,几百名中外记者争抢这一新闻镜头。北京的访问太保密了。台湾新闻局已在机场准备了场所,让陈香梅、史蒂芬召开新闻发布会。她坦荡荡地回答了记者们形形色色的提问,诚挚地用心回答,决不口是心非。
  蒋经国接见了陈香梅一行。行政院长孙运·设晚宴欢迎,文武百官都参加了。国防部长宋长治则代表军界设宴欢迎。在隆重热烈的氛围中,更有忧虑、疑惑乃至敌视的眼光!你陈香梅为什么要接受大陆的邀请?难道你也要背弃我们?陈香梅举杯作答。大陆有句新编俗语: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一点点。她豪放地一口干杯。
  自己的心自己明白。
  她与台湾的一代领导人蒋经国、严家淦、孙运·、宋长治、蒋纬国、朱抚松、王章清等可谓互相尊重互相关注,经过无数考验无数挑战,始终言而有信。她陈香梅是变了,可也没变。对峙了几十年的美国和新中国都能握手言欢,海峡两岸的炎黄子孙为何还要年复一年地僵持着呢?我要打破这僵局,我要跨出这一步,我不再纠缠谁是谁非,总不能永远不解这个结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中国人跟中国人不要再斗气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再也不要让下一代来背了,这包袱太重了!大陆有句口头禅:向前看。说得太对了。同土同根同祖同宗的中国人呵。
  这就是她的真实思想。没有太大的政治欲望,没有太多的哲理思辨,有的是浓郁奔放的感情色彩。她本是一个在多角度多层面多元化的感受下的寻常读书人,哦,中国读书人,如此而已。
  “四十年来家国,万千里路山河,惆怅两岸书剑,何日期许共和。”这是她在这期间写下的诗句。
  她又在蓝天白云间飞行了,得在元月十日前返回华盛顿,里根的助手米可尔狄华叮咛过她:“你早去早回,办完事马上就回。我们要为里根办一场最风光的总统就职大典。”然而,再风光的就职大典也不能与她这回访华相提并论,那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而这是自家人的事!自家人,懂么!
  中国驻美使馆就成了娘家的联络处。这幢八层楼的建筑原是温莎旅客,柴泽民尚未到任即买了下来,位于华府的康州大道。华府的麻州大道云集英国、法国、印度、菲律宾、韩国、越南等使馆,因而被称做使馆大道,中国原本也有意在麻州大道设使馆,但寻不着合适的便作罢了。眼下的使馆倒是闹中取静,馆内的空地都用来种花种菜,柴大使得空便松土浇水,另有一番情趣,每逢摘了新鲜的瓜菜,立马写张条子要秘书送到陈香梅家,那份青绿新鲜,常让香梅感动。
  1981年春,陈香梅又收到使馆转来的急件,又是舅舅廖承志的亲笔!
  香梅甥女:
  宋副委员长委托我写信给你,请你尽可能去见蒋夫人,告她姐姐很想念她的妹妹并希望能见她一面,因为姐姐的身体最近不大好,她也听说蒋夫人也十分想念、并想见她的姐姐。
  如果你能够向蒋夫人面陈一切,玉成这两位姐妹三十多年未见面而终于能够见面的好事,将是一件很大的功德。
  我也受了这方面最高党政大局的委托,欢迎蒋夫人来北京探亲,届时我们必定会对蒋夫人盛情接待和最高的礼遇。
  蒋夫人到北京后,逗留多少时间,对外是否发表新闻,都听从尊便。至于其他问题,见了面就都可以谈,我们将加以考虑。
  陪同蒋夫人来什么人,都由蒋夫人自己决定,孔令侃兄能同来,我们也欢迎。
  同时,这事体关系重大,请你妥办保密。
  邓颖超副委员长也请你转致对蒋夫人的问候。
  这事你如能尽快做到,我将万分高兴。如果有些结果,请早日复我一信或告知柴大使转告我也一样。
  你近来好么,邓大姐问候你。请你代候孔令侃兄,欢迎他同蒋夫人一起来北京看看孙夫人。孙夫人并嘱告令侃兄保存的孙先生的文件,一起带来。
  经普椿也问候你。祝
  安好!
  廖承志
  三月二十六日
  一九八一年
  宋庆龄完全同意。
  信末“宋庆龄完全同意”字迹潦草,但绝对是宋庆龄亲笔,并有她的英文签名,看来孙夫人已病入膏育。像被电流击中一样,陈香梅全身感到麻辣的痛楚和颤栗。人生的路走到尽头,总是渴望骨肉团聚,亲人相见呵!
  她不敢延误,很快找到了孔令侃。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她竟未能跟宋美龄见面!万般无奈,只有将廖公的信请孔令侃转交宋美龄一阅,但得到的回答是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夫人说,信收到了。”
  海峡两岸皆我家(7)
  宋美龄是在自觉地回避?这一步怎么说也是极其重大极其敏感的政治举措,岁月的沟壑太深太深,八十四岁的蒋介石的遗孀终究不过是个年老的女人,她无力跨出这一大步。也许宋美龄是身不由己别无选择?她不仅仅是宋氏三姊妹中最小的妹妹,她还是一种象征、一种符号,哪怕被高举着,也还得受制于举起的手臂。也许宋美龄在等待在寻觅机遇,怎么说她也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即便长期的政治生涯冷冻了热血,但是,死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懂,况且她已垂垂老矣。
  1981年5月29日,宋庆龄逝世。
  一切都已经晚了。
  对于她们姊妹,留下的是一段永恒的未了情!多少遗恨再也无法弥补。宋庆龄已静静地躺进宋氏家族在上海的墓园,她那漂泊异乡的姊妹兄弟呢?
  诗人说:“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灵魂,你应当对生的肉体大大地开展你的心。因为生和死是同一的,如同江河与海洋也是同一的。”
  陈香梅默默无语。她只是刻意地穿上了一袭素白旗袍,襟上插一支白色的兰花。
  她没有想到,1983年初夏,她竟也陷进两难境地两难选择中心碎心焚!
  “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社会活动家、党和国家的优秀领导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承志同志,因心脏病突发于1983年6月10日五点二十二分于北京逝世,终年七十五岁。
  “廖承志同志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在加强同世界各国人民友好关系和争取世界和平的斗争中,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他在党内外和国内外都享有盛名。
  “廖承志同志的父母是国民党籍著名元老廖仲恺先生和何香凝女士,因而他同包括蒋经国先生在内的现在台湾和其他地方的国民党重要人物,都有过交往。他同港澳同胞和海外侨胞也有广泛的交往。
  “廖承志同志的逝世,是我党和我国人民的重大损失,他的逝世适值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之际,更引起民代表们的痛悼。”
  这是新华社的报道。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虽说“生死寻常事”,可是对香梅来说,仍是晴天霹雳。她不相信舅舅去了!他历经磨难又始终乐观坚定,他古道热肠又不失赤子之心,他豪爽风趣又善良可亲,他能诗善画好书法还爱狗,又爱吸烟爱喝酒爱交朋友爱开玩笑,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共产党舅舅!她从来就喜欢他。香港的回忆留下的只是零星的几天,而从1981年元旦以来的接触又只能一天一天地记住!命运对她是如此青睐又如此刻薄,她还从未想到过这么快就会失去好舅舅!
  廖公大概也没想到。每年清明,他都要到南京紫金山南麓的天保城下,为父母扫墓。1983年,也不例外。
  廖仲恺何香凝合葬的陵墓背倚苍翠的钟山,面临明镜似的前湖,建筑古朴巍峨。1925年8月20日廖仲恺在广州被刺殉难;1935年6月,何香凝从广州运灵柩到南京,9月安葬于此;1937年陵墓碑阙建成。1972年9月1日何香凝以九十五岁高龄在北京逝世,根据她生前的遗愿,9月6日灵柩运到南京,与廖仲恺合葬。这里便烙刻下中国近代史沉重的书页,还有一出并不浪漫只有悲凉的生死恋。
  这里的墓道并不像一般的墓道用级级石阶铺就,只是沿斜坡攀登,或许这也是一种象征?尽头倒有台阶,拾级而上,高达4.4米的墓碑雄伟壮观,碑文是“廖仲恺何香凝之墓”,碑阴阴刻为“亲爱精诚”,无论对民族对国家,还是对彼此,这四个字都恰如其分。
  清明时节雨纷纷。廖承志在父母亲墓前献上了一大束姹紫嫣红的鲜花。三鞠躬后仰望墓碑,不禁心潮滚滚,缅怀前辈,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得抓紧做。
  这一天,他赋诗一首:“金陵无限好,来到正清明;信笔纪心事,鲜花唁老亲。”这成了他最后的一首诗。
  廖承志去世后,北京来了数次长途电话,柴泽民和冀朝铸也一再请她回北京奔丧,这一年冀朝铸出任中国驻美公使,上任时他还带来廖公的一封亲笔信给香梅呢。香梅怎会不想回北京!可是台湾执意劝她绝对不能去,否则他们太难堪,一点面子也没有了,她咀嚼出“劝”中的难言苦涩。她该怎么办?台湾当局毕竟是失败者,她曾与他们一同在风雨飘摇中挣扎过,可她不去见舅舅最后一面,将是她终生的憾事,真是揪心揪肠般的痛苦煎熬呵,她忽然懂得了宋美龄两年前的沉默,即便是蒋夫人也无法把握自己的某件事!时间不等人,她总算与美国官方商量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她去到中国大使馆致哀,另派六妹陈香桃代表她速飞北京参加追悼会及其他送别仪式。这算是“两边都顾到了”么?可是,她损伤了自己的心。
  海峡两岸皆我家(8)
  一个月后,她来到北京廖公家中,灵位设于会客室,遗像下一大捧鲜花,简朴清雅。她对着廖公深深三鞠躬后,仰望遗容,不觉失声恸哭。
  廖氏家族是不平凡的家族。1977年纪念廖仲恺何香凝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发行了纪念邮票。廖氏家族又是不幸的家族。廖仲恺被谋杀,他女儿廖梦醒的丈夫抗战时又在重庆被谋杀,廖家母女两代都是早年丧夫,而且都是被国民党人暗杀!
  舅舅廖承志一生更是历尽磨难,她忆起了1981年元旦邓小平主席和舅舅的谈笑。邓老对她说:“你来京之前我就对你舅舅说,他这个海外关系实在要得,怪不得人家要把他送进牛棚。哈哈,你舅舅是坐牢专家,日本人的牢、荷兰人的牢、德国人的牢、国民党人的牢,哦,还有张国焘的牢、‘文革’中的牛棚,他都进去住过,了不起,了不起。”廖公也笑说:“你坐牢的经验不如我,我会画漫画解闷,你不会。”邓老说:“你的桥牌技术可差劲,得努力学习。”舅母经普椿笑着对她说:“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喜欢抬杠。”她可被这“抬杠”迷住了,瞪着眼儿一眨不眨。这就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风貌,大风大浪只等闲!他们才是真正地做到了“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可是,她却未能给舅舅送丧,这在中国人,是几多伤心的憾事。
  她不想再违心。
  她要拿出勇气和智慧面对现实。
  她的耳畔响起舅舅的话语:“我年纪大了,有生之年当尽我一己之力为中国人做些事,以后的责任就要你们晚辈去努力了。”
  外公在世时也说过:“中国政治上的恩恩怨怨总会有一天解决的,做为一个中国人该有奉献与牺牲的精神,大家才有希望。你还年轻,等你将来有出人头地之日,就会明白我的话。”
  终于有一天,在台北蒋经国的办公室里,陈香梅开门见山提出:“经国先生,两岸隔绝已经三十多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呢?许多台湾朋友都对我说想去大陆看看亲人,就担心台湾当局的政策和大陆的态度。我说大陆方面是绝对欢迎台胞回去探亲访问的,关键是台湾最高当局表态。经国先生,是时候了。”似乎太突兀又太直露,蒋经国一时竟怔住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她倒也坦然地看着他。她与蒋经国的关系虽不像与蒋纬国那般随和亲切,因蒋经国性格似更严肃更谨慎,但她总觉得他为人诚恳正直。过了好一会,蒋经国才点点头:“可以考虑考虑。”果然不久台湾当局便准许老百姓到大陆探亲,香梅闻之,欣喜非常,毕竟血浓于水呵。蒋经国先生在去世前,终于解除党禁、解除报禁、准许老百姓去大陆探亲,这实在是顺应民心顺应历史潮流的明智之举。也许她无遮无拦的一席话给了他不算轻的一掌吧。
  又有一年又有一天,她在台北时,外交次长章孝慈急急地找到她,告知大陆亲友来信,他生母在桂林的坟冢将被干掉,请她找大陆有关部门说说,作特殊处理才好。章孝严章孝慈这对孪生兄弟的身世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他们的生母章亚若当年在赣南与蒋经国有一段婚外恋情。陈香梅以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章亚若都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她将此事放在心上,到大陆访问时,亲赴桂林向当地政府陈述此事,因牵涉到大规模的建筑施工,当地政府难以作主;陈香梅又向中央领导人陈述此事,章亚若墓得到很体面的处理。这以后,孪生子出资重新修墓。1993年7月东吴大学校长章孝慈率台湾法学代表团来大陆访问,受到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的接见,有人称章孝慈是蒋氏家族在隔绝44年后回到大陆的第一人。章孝慈祭母心切,抵达桂林时,大雨滂沱,真谓“天若有情天亦老”。雨中墓前,章孝慈诵读情真意切洋洋洒洒的祭文,声泪俱下,如泣如诉。孪生子八个月就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对母亲的悼念中融汇的是人生路上艰辛坎坷的沧桑感。这座旧坟新冢,这段过去年代的烽火缘不了情,却总能或轻或重地撩拨着南来北往过客的心弦,于行程匆匆中,有意无意间,感触到什么,品味出什么,却又说不明白。人皆有母,人皆有情,男人与女人的故事永恒地古老又新鲜。这故事这青冢与陈香梅的瓜葛,却鲜为人知。
  但是,只要用得着她,事无巨细,她都乐意免费服务,做一个铺路的人。
  美国政坛几十年,她接触到的可说是政界第一流人物;作为中美关系海峡两岸间的纽带,打交道的亦是一代风流;充当美国总统特使,频繁地出使世界各国,交往的仍是头脑人物。但是,她始终不能抛却常人的感情,不愿熄灭激情的火焰,什么都用“利害”二字来权衡,没有了感情,人还叫人吗?所以她更愿意观察卸掉政治、外交面具的大人物,从他们一无牵挂天真尚存的言谈举止间,寻觅出常人的情感!伟人本是普通人呵。
  海峡两岸皆我家(9)
  始终重感情的她自然也做了不会太少的偏激之事,但是,她是真诚的。当岁月和社会磨炼出她的成熟和深沉后,她最爱说并最爱做的是“两边我都要顾到”。
  中国官方或非官方团体访美,都爱和她联系,她更是热情相助。1984年赵紫阳总理访美,在白宫的晚宴上,陈香梅被安排与里根、赵紫阳同坐第一桌。里根私下嘱咐她:“我和他谈话不能有冷场,你可得帮忙调剂调剂。”里根眼中,这位聪慧的东方女性是调剂气氛的高手,1981年南韩总统全斗焕夫妇访美及菲律宾总统夫妇访美,白宫晚宴上陈香梅负重若轻,气氛轻松高雅,主客皆悦。她的法宝是什么?别把面孔肌肉绷得太紧,谈人生有情趣的话题。她对赵紫阳的第一印象颇佳:丝质的衬衫、意大利领带、很合体的西装,衬出挺拔的身躯,好不气派,说话也随和,不打官腔,使人耳目一新。席间她拈起的话题是户外运动,15岁就当水上救生员的里根自是游泳高手,此外,足球篮球排球全行,摔跤登山滑雪也棒,还酷爱骑马,这位年纪最大的美国总统也是每天在健身房活动时间最长的总统。话匣子打开了,赵紫阳说他喜欢跑步,或许就在那次晚宴上,激发了赵总理参与多项户外运动的兴趣,后来他的高尔夫球打得蛮好。许多年后陈香梅向总书记江泽民问及赵紫阳近况,江泽民微笑着说:“赵紫阳过得很好,球艺大有进步。”1983年李鹏以副总理身份访美时,陈香梅与他初识华盛顿。他认为中国若要现代化,基础建设是当务之急,而交通与能源则是基础之基础。这番话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她以为李鹏是不可多见、不可多得的忠厚人。与李鹏熟悉后,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可得注意你的电视形象呵,得笑。嗨,笑呵。”她又淘气了,李鹏笑了,她也直乐。朱基率市长团访美时,中国驻美大使朱启桢刚到任不久。市长团到华盛顿希望见些政要,对陈香梅提出此事,陈香梅一口答应。在国会安排市长团与民主党共和党参议员十多人共进午餐商讨有关事宜,随后又在国会安排共进早餐双方进一步交换意见,双方皆大欢喜。凡此种种,俯拾皆是。而今华盛顿有偿服务的公关组织五花八门,她依然故我,为了感情无偿服务,她乐意。
  她与康州大道的中国使馆联系依旧密切。第一任大使柴泽民回国,退休后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副会长。第二任大使是章文晋,文质彬彬,满腹经纶;夫人张颖是戏剧家协会领导,两位都是忠厚的读书人。他们常给香梅送去鲜花,香梅最爱使馆种植的菊花,像洋溢着纯中国味的清淡与潇洒。章文晋回国后,任中国对外友好协会会长;1991年3月,他在一次早晨跑步时跌倒而去世,也算是无疾而终的有福人。第三任大使是韩叙,他在美京四年,可谓中美建交后的黄金段。第四任大使是朱启桢,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已在外交部服务了四十年,堪称资深外交家。冀朝铸离美后改任斐济岛大使,再派到英国任大使,最终去联合国任副秘书长,陈香梅说,这是人尽其材。她与他们君子之交淡如水,却硬是淡淡长情,清淡且长久。
  但是,她的奉献也并不是所有的人皆能理解的,有的怀疑,有的曲解,有的中伤,她委屈、伤心,但是痴心不改,勇往直前。
  1989年陈香梅率美国国际合作委员会主办的工商经贸考察团到中国访问,又一石击起千层浪,在海峡两岸引起不小的震荡。因为这个考察团虽由美国人、香港同胞和台湾同胞组成,但实质上是首批台湾投资访问团,又行于多事之秋,是开路先锋开风气之先耶?是海峡两岸公开会谈不同凡响的开端耶?抑或投机者叛逆者利欲熏心的大动作耶?让岁月去作证吧。
  访问团的筹划始于1988年,台湾人报名之踊跃让陈香梅大受感动和鼓舞。里根时代陈香梅当了六年总统府出口委员会副主席,多次率投资访问团跑遍世界收效颇大,这工作对于她来说驾轻就熟。但她深知浩浩荡荡的两岸行可不能等闲视之。组团前先向美国国务院和商务部打了招呼,又得到北京方面的热烈欢迎,在华盛顿时恰逢台湾经济部长陈履安来美参加经济协会会议,她又将组团之事告知,陈履安倒也淡淡地说:“这是民间的事。”既如是,她就大刀阔斧又沉稳细心地干开了,并且不发布任何新闻,以免节外生枝。
  然而,世上无不透风之墙,事情还是传开了。陈履安在台湾公开责备她,一些报纸也对陈香梅进行攻击,陈香梅却仍将台北当做自己的家。一天中午,台北的旧友新朋在来来大饭店十七楼为香梅举办小型宴会,没想到许多陌生人蜂拥而至,男女老少举着鲜花、擎着花篮、捧着各式各样的礼物盒要见陈香梅女士。陈香梅怔怔地站了起来,一时间演讲天才竟说不出一句话!陌生人群其实多互不相识,有台北的,还有从台中、台南、嘉义、新竹等地赶来的,人声鼎沸,本地方言、国语、英语嘈嘈杂杂一片,表达着对她的谢意。她不禁茫然,为什么谢她呢?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汉子以压倒一切的声势大叫:“陈香梅女士你对台湾是真正的好!”霎时周遭变得寂静,寂静中一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声说:“你懂……懂得中国人的心……”她的喉头哽噎,她的心在极度的欢乐与极度的苦痛中窒息,她本来就是一个中国女人,谁谢谁啊!她向父老兄弟姊妹们深深地行下一鞠躬礼,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海峡两岸皆我家(10)
  像是与十七楼震撼人心的场面相呼应,楼下正出演着一幕闹剧,几个腰圆膀乍的彪形大汉诈诈唬唬,骂骂咧咧,挥胳膊弄腿,说要打那些到大陆去的人。后总算被来来大饭店的人好说歹说给请了出来。真是“来来来”,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虽说虚惊一场,可大姐静宜忧心忡忡,劝她三思而行。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在岁月长河中已历经六十四个春秋的她不会不懂,但是认准了的事就做,不屈不挠已凝进她的血液中,成为生物属性了,她不想也不能后退,尽管访问团的成员在软硬兼施中已退出一半,只剩下三十多位了。
  1989年冬,代表团全体成员在香港集合,由香港飞往北京,然后依次访问上海、福州、厦门和广州,再回香港。陈香梅任代表团团长,副团长是台湾人朱伯舜和美国人郝福满。中国接待单位是国务院外经贸、侨务办公室、地方工商联和中国对外友协。负责友协美大洋司的主任是李小林,李小林工作勤奋,一口流利的英语,长相又极亮丽,陈香梅与她相识好些日子后,方知她是李先念的小女儿,所以陈香梅对这位不骄不躁的女子评价颇高。
  在北京,访问团受到最高礼遇,住进了原本是中国政府招待外宾的钓鱼台国宾馆,而且是十八号总统楼!总统楼是用来招待外国元首之处,听说英国女皇伊丽莎白夫妇、里根总统夫妇访华时就住在此楼。雕栏玉砌、宫殿楼阁、花木繁茂、流水潺潺,宛若人间仙境。访问团中不少商界人物,真有受宠若惊的诚惶诚恐感。陈香梅不觉打趣道:“你们此生大概只有此一回住这栋宾馆,除非有朝一日你们中的哪位做了总统。”众人倒也不恼,没有这位响当当的陈香梅,他们怕也没有今日,至少没这么快吧。江泽民总书记和李鹏总理还接见了他们,且莫说商界人士全是钻在钱眼里的,这一回他们在投资考察之外收获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实实在在感受到母亲怀抱的温暖,寻到根了。
  在上海,他们受到上海市长朱基的热情款待。汽车大王、上海工商联主席刘靖基老先生在他的会馆隆重招待访问团。刘老的小姨子便是台北女企业家吴舜文,而朱伯舜的九十岁的老母仍居住在上海,访问团中还有几位上海人,正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们不是客,是同祖同宗的中国人。
  在福州、在厦门,王兆国省长向访问团展示了这方水上最理想的投资环境,那与台湾相通的语音、习俗,还真对访问团团员们有着别样魅力呢。
  在广州,叶选平省长的晚宴又是另番情趣。主客皆可即兴赋诗高歌,其乐陶陶。粤剧名演员红线女为大家唱了一曲,唱前说道:“叶省长有命我可以不来,但今日听说是欢迎陈香梅一行人,我不请自来了,而且要为大家唱一曲。”陈香梅跟红线女及她女儿红红私交不错,陈香梅相信,人生有缘,处处关情。席间有位美国驻广州领事,是刚从台北调过来的,被欢乐融洽的气氛感染,也要唱首中国歌,可他只会唱一首:“梅花、梅花满天下,愈低它愈开花……”台湾人不觉一愣,这不是蒋纬国的《梅花歌》么?叶省长的秘书急了,走到省长身旁轻声说:“省长,你听他在唱回民党的国歌呢。”叶省长摇摇头:“你不懂,这不是国民党的国歌,是梅花歌,你不要乱说。”于是,气氛始终和谐轻松。坐在叶省长旁边的陈香梅目睹这一幕幕,不禁又咂摸起她信奉的八个字:“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怀着依依惜别的深情,访问团飞回香港。两岸行算是圆满成功。
  1990年5月,陈香梅再度组织台湾工商访问团到大陆,海峡两岸的交流纳入正轨。
  春去春来,花落花开。两岸交流有拓宽有进展,也有跌宕起伏,但前景是光明灿烂的,海峡两岸,本是一个中国。
  陈香梅很爱说一个硌:有个老人临终时,将十个儿子召到床前,给他们每人一双筷子,让他们给折断,十个儿子很轻易地都办到了;尔后老人将十双筷子捆成一扎,让他从们给折断,可谁也办不到。老人大喊一声:“团结就是力量!”
  这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老掉了牙的故事。可而今,年轻的父母不爱说了,可爱的孩童更不爱听了。
  她很爱说。
  血浓于水。
  把根留住。
  岁月不饶人。她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她还会不屈不挠地努力么?
  她笑笑,她想起了胡适之在自家照片上题的小诗,她喜欢这两句:“做了过河卒,只能拚命向前。”
  不只是喜欢,这还是她的处境和心态的真实写照。
  姊妹情 母亲心(1)
  一个人进入社会之后,不是把心撞碎了,就是把心变硬了。
  ———巴尔扎克
  ·52·
  1978年冬,旧金山的清晨大雾弥漫,寒意沁人。
  苍天无情人有情,来自华盛顿的客机安全降落于机场,陈香梅焦急地走下舷梯,大姐静宜已在机场接她,姊妹俩默默拥抱,冰冷的脸颊上泪水纵横,她们的父亲已去世了。
  陈宜着一袭黑色的薄呢风衣,黑然的高帮皮靴,蓬松的卷发上系一条苍绿的丝带;陈香梅着一袭深藏青薄呢风衣,藏青色的高帮靴,同样苍绿色的乔其纱围巾歪歪地在右肩上系着,像是一丛青松翠柏。无尽悲凉的苍绿,姊妹间心有灵犀一点通。
  语言是多余的。
  姊妹俩驱车向海湾大桥进发,父亲的最后归宿地在奥克兰小山的小楼中。
  海湾大桥和金门大桥是旧金山两座气贯长虹的大桥。海湾大沟通旧金山和奥克兰,金门大桥是世界上桥墩间跨度最大的桥,金黄色的桥栏高高耸立。使人不禁联想起这座城市的命名。1848年1月24日偶然发现了一些金粒,八年之内,竟生产出价值四亿多美元的黄金,这里,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金山呀!为区别于澳大利亚的新金山,故名旧金山。
  黄金的诱惑、黄金的璀璨、黄金的沉重、黄金的枷锁,这里都有过。自觉的淘金者美梦的实现与幻灭,被欺骗被驱赶来的淘金者的血泪与挣扎,沉淀在这里的历史页码中。而今这里的移民区仿佛浓缩又展现出这些页码,最大的移民区是唐人街!街口是中国式牌楼,琉璃飞檐下的匾额上题着孙中山的“天下为公”。进入这座“中国城”,红檐绿瓦廊柱楹联全然中国古建筑风貌;占色古香的庙宇香烟袅袅,中国招牌中国风味的中国餐馆生意兴隆,摩肩接踵的人流声浪滚滚南腔北调可全是中国活!恍兮惚兮间不知身在何境何地!谁知道是解了怀乡情结还是添了怀乡病!
  随着岁月的推移,当陈香梅也老了的时候,她越来越理解父亲退休后为什么卜居旧金山对岸的奥克兰,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人呀,无法抹去家园意识,无法稀释血缘之情,父亲离不开中国的气息!父亲爱与继母碧茜手挽手来到唐人街缓缓地踱来踱去,有时进到双喜楼品尝风味小吃,有时在菜店买回一袋嫣红的苋菜,忆起的却是北平老家李妈菜篮子里新鲜的菜蔬,菜根带着泥土,菜叶还留着露水!往日的时光不会重现。在冬夜的炉火旁,他望着暗红的火光,像是自言自语:“我一生最爱做的还是当老师,北平师范大学那段教书生涯最值得回味,可惜我国学根底不深,不能与人较高下,才弃教从政呵。”女儿们知道,老父得的是怀乡病,老父在“想家”!叶落归根,人老想家。
  何时能归家?香梅清楚地记得,就在父亲居住的皮德蒙特小山上的楼房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划时代的大事震憾了她的心房,她有过失落,有过茫然,甚至有过种种逆动,然而二十九年过去,新中国不屈不挠实践着她的誓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中国人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扬眉吐气,已进入美国主流生活的她不能不正视这一切,打尼克松访华后,美国掀起一阵阵的中国热,中国的丝绸、瓷器、书画成为人们追逐的热点,“到中国去”,成了爱旅游的美国人最新的热点目标,可是,他们仍游离在热点之外。她也“想家”,家国忧思之外,童年的追怀每每与日俱增,梦魂牵绕的北平,何时能归家!她没有想到,两年后她就圆了梦!圆梦之后,她的遗憾是:假如老父还活着!
  乳白色的大雾缥缥缈缈又浩浩荡荡地漫过来了,车过海湾大桥,海湾迷蒙,大桥迷蒙,思绪也迷蒙。香港的冬雾像泼翻了巨桶牛奶,那么稠那么黏,母亲在的日子里,她们分明嗅着了香甜;围城十八天中,她们感受到的是白色恐怖。三千里的流亡路上,那丝丝缕缕浓浓淡淡的晨雾,是扯不断驱不走的愁绪万端。昆明的冬雾,重庆的浓雾,是变幻的时局、莫测的风云。上海的雾、台北的雾又撩拨起她怎样的心绪呢?前尘往事,如梦如烟!
  静悄悄的黎明,静悄悄的白雾,静悄悄的异乡,静悄悄的姊妹俩手与手相握,心与心相通。都想着往事,想着天地父母和她们姊妹,一代一代环环相扣,生不可阻挡,死也无法回避。
  过了大桥,驶过公路,姊妹俩下车走上小山,进了小楼。父亲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八十三岁的老人寿终正寝,按中国习俗,当红喜事办。一只大红山茶花艳丽的花圈就放正中,两旁的白花圈也都窝着红花芯。六姊妹都到齐了,虽都忧伤,但气氛并不沉重压抑。中国人的生死观其实比西人还要豁达潇洒。
  除了未能归家之外,父亲是满足的。
  三年前,三姊妹全来到这奥克兰的小楼,为老父做了八十大寿,是中国风的喜气洋洋的拜寿庆寿。堂前红烛高照,福禄寿三瓷星笑容可掬,老寿星陈应荣着一袭簇新的中国式的对襟绸缎袄裤,高坐太师椅上,儿孙们依次礼拜,他一一发给红包;拜寿后吃长寿面,那面条好长好长,女儿孙辈齐声嚷嚷:“多福高寿,百岁老人是爹地!”陈应荣乐得合不上嘴,他们这一家子终究洋墨水喝得太多,土得掉渣时也会冒出洋味。可渐渐地,老人眼中湿润了,他依稀记起了十岁的生日,他们广州老家喧闹欢腾,红烛高照,寿桃寿面寿盒寿糕琳琅满目,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似乎还有喜庆的吹打,他的小脚母亲倚着他,乐得说话都像铃铛摇曳般脆生生好听,母亲满头的金钗珠花耀人眼目,曳地的百褶石榴长裙像微风掠过湖面时总荡起微波,那真是难忘的一幕呀,从那时起他懂得了“母以子贵”,可惜的是此生不再!从此家道中落,厄运降临,即便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婚礼,他也没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况且是全盘西洋味的。而眼前的一幕,不过是中国乡土民俗的零星碎片而已,但他还是满足了,儿孙满堂,和满兴旺,他依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老人。虽然他只有六个女儿,可时代不同了,他的女儿个个要强,个个有孝心,猛地,他忆起为他生了六个女儿的发妻香词来了,那颗怀旧的泪水也就溅落在绸衣上,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然而,衰老的心田毕竟收获了一份满足。
  姊妹情 母亲心(2)
  一年前,三女香莲的长子在德州结婚了,外孙带着外孙媳妇到旧金山来看外公外婆,陈应荣竟同乡下老人别无二致,张口便是,让外公外婆早点抱抱曾外孙呵。外孙媳妇满脸绯红,心中暗想,这老外交官怎么也是个中国老古懂?可陈应荣就盼着四世同堂的一天呢。陈氏家族也算是树大杈多,枝叶繁茂起来了。
  长女静宜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从来只喊她的小名贝贝,长婿李佑厚也是医生,夫妇俩志同道合,和谐美满。以前在台湾民航公司服务,而今自家办了诊所,很是火红。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也都成器,眼下外孙已在澳洲艺术学院教书,多才多艺、风流倜傥,听说跟位小有名气的歌唱家很要好,怎么不早点成家呢?而今的年轻人呀,摸不透。
  三女香莲,自小体质较差,也不爱言语,只是爱弹钢琴,长大后倒没有成为钢琴家,而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依旧风吹杨柳似的柔弱,穿着打扮留着三四十年代中国知识女性的风味,六姊妹中就她不烫发,梳成齐整熨帖的发髻,很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夫婿方仲民,在台湾经济部就职,常派驻东南亚各国,她跟着夫婿,便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工作。一对儿子都有出息,长子学的是电脑,在美国一家电脑公司干得不错,成家立业,他是第三代中第一人,陈应荣欢喜。
  四女香兰,朴实无华,严谨能干,也难怪,她就爱数学,当然是一丝不苟的。夫婿黄博士威廉也是工程师,两人都在加州州政府工作,也算进入了美国主流生活吧,一对儿子学习上进,做外公的感到欣慰。
  五女竹儿,在六姊妹中个儿是最高大的,想当年流亡几千里,她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吃尽了苦中苦,倒出落得人长树大,很有气魄!做事业也卓有成效,在休士顿一家大石油公司做研究室主任,陈应荣想象她指挥若定、叱咤风云的铁娘子形象,就会哑然失笑,陈家女儿强过男儿。当然竹儿也还是位贤妻良母,夫婿彼协是个银行家,两口子恩恩爱爱,日子过得甜甜美美。
  满女香桃是姊妹中的一枝花,那副模样,过了四十仍旧保留着女大学生的清纯,长相清丽,身段灵秀,比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为过矣。这满女就像她们的生母香词,常引发他几多追忆几多伤心!满女的命却不像她生母,幸运流畅得如荷马的诗句,夫婿冯新聪一度在台湾外交界发展,满女则独个在香港打天下,还真看不出娇小玲珑的她能量蛮大。也有两女一儿,长女学医,次女学大众传播,儿子尚年少,满女真有满福。他当然无法预料十几年后世事家庭的种种变化!
  这些年让他牵挂的是二女香梅!生性倔强的梅子自小就跟他有疙瘩,以后受生母去世的打击,几乎跟他“不共戴天”;婚姻大事又自作主张,三十三岁就成了寡妇,一双女儿不满十岁,她却立誓再也不嫁!陈应荣是又摇头又叹息,都什么时代了,莫非她还要走老祖母的路?甚荒唐呵。每每梅子来看他,他和碧茜都要劝得唇焦口燥,可她只是笑而不答。他知道,他永远无法改变她!他分外关注二女的一切,他细读她的专栏文章,他搜寻报刊上有关她的零星报道,他牢牢记住她和美华美丽的生日,还有夫婿陈纳德的生日祭日,总不忘寄上点什么,也许他在对过去的种种遗憾作出弥补,也许他从梅子的不屈不挠中寻觅到他十三岁后奋发图强的影子?谁理得清呢。晚年的他,最牵挂的硬是梅子。他有点迷信了,梅子属相是牛,劳碌;梅香,来自冰霜之苦。
  而今,他无牵无挂无忧无思地长眠于花海中,六个女儿忧伤地立在父亲身旁,作最后的送别。
  死是一条沉默的河,包容着太多太多。
  六姊妹,最大的已是五十六岁,最小的也已四十三岁。父亲的死不像母亲的死那般叫她们撕心裂肺、恐怖到了极点,她们已经触摸到死的奥秘,那就是生,应该对生的肉体开启自己的心门。
  心情最沉重的是陈香梅,在父亲面前,她始终是个叛逆之女。人死而为人所知,她祈求父亲的宽恕,她也知道,父亲早早地就宽宥了她,而且,似更爱她。
  可是,她终究还是叛逆之女,她忘不了母亲!她仍旧解不开母亲病重直至去世父亲就是不归家,究竟是为什么?父亲决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性,那么,这无解的谜被父亲带进棺材中了。
  母亲父亲的逝世相隔近四十年,他们的坟茔距离一万里,在另一个世界里,怕也难以相会。
  1994年,六姊妹将生母在香港跑马地的墓地重新修葺一新孤寂的母亲,六个女儿永远怀念你。
  ·53·
  1986年春,细雨霏霏中,南京玄武湖又是烟柳·,水天迷离,年逾六十的陈香梅擎一把杭州花绸雨伞,脚下一双紫色雨靴,正漫步黄昏堤岸,很有几分潇洒又落寞。陪伴她的是一位年轻俊美的外国男子,身高怕有1.85米,宽肩长腿,披一件米色雨衣,很是气派。一张脸五官轮廓极清晰,浓眉蓝眸子高鼻梁,阿兰·德隆式的阔嘴,再配上一头微微卷曲的长至耳下的黑发,给人的第一印象当是哪位外国男影星。他跟着陈香梅倒是恭敬又驯良,有几次要为她擎伞,无奈陈香梅不愿,这种孝心孝道倒又是传统东方子孙式的。他就是陈香梅的二女婿保罗,比利时人,美国史丹福大学物理名教授、物理部主任。这是他第一回来到中国。中国的一切,真是古老又新鲜,他的蓝眸子便有种半醉半醒的迷蒙。
  姊妹情 母亲心(3)
  “江雨霁霁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陈香梅轻轻吟诵出韦庄的《金陵图》,毕竟淌过了长长的岁月之河,春去春来潮起潮落,目睹了多少政权的更迭,她个能没有感伤。况且眼下她正积极筹备中美文化交流访问团,准备将中国出土文物运往美国巡回展览,名为“天子文物展”,那是中国五千年文明的碎片———历史遗迹啊,她能不感慨系之么?气魄宏伟的兵马俑,华贵精致的金缕玉衣,展览的是中国帝王的至尊至贵骄奢淫逸?抑或无名劳动者的智慧才华和艰辛屈辱的生存境况?“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灿烂的文化却永恒地濡染着岁月的长河。最初,陈香梅跟台湾的故宫博物院商议过,但博物院担心古物运到美国后会有麻烦,日后若不能完璧归赵,那可是千古罪人。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但是也透出台北没有世界地位的虚弱和恐惧。陈香梅与大陆文物局商议后,美国政府很感兴趣,私下对陈香梅说,希望她能做主席,将展览办得有声有色,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对年轻的美国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然而,台湾闻之,不乐意了,恳请陈香梅不要插手。陈香梅好为难。海峡两岸皆我家,她名义上退出了,实际上仍在作不懈的努力,向西方介绍中国古老文明,是她忠贞不渝的情感。她还希望不久的将来,这些天子文物能运到台北展览,因为这是近:二三十年间大陆发现的古物,她相信,这些古物给两岸的启迪决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根的感召。
  女婿对岳母吟诵的诗境及心境似懂非懂,半懂不懂。他对中国一无所知,但他的妻子雪狄雅·露薏丝———陈美丽,却是史丹福大学东方语文博士,为了这博士,她整整攻读了七年,她的博士论文便是谢·诗词研究。这位一半血统是中国的爱妻自然常常吟诵中国古诗词,他在明白了中国古诗词一旦翻译成外文便失去了原汁原味的痛苦和无奈时,也渐渐懂得了中国语言的韵味,中国古诗词的朗读,好听、耐听,就像山间泉水叮咚。岳母在雨中湖畔柳下的吟读和眼前的风景,又让他顿悟到什么是中国式的诗情画意!
  但他没有忧愁。
  莫非忧愁只属于上一代的人?尤其是上一代的女人?
  雨过天晴,在南京大学树木蓊郁的校园里,大高个的比利时男子陪伴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时,却引起了人们颇高的回头率。八十年代的大学,老外早已不足为奇,自视甚高的中国大学生们再也不会露出孤陋寡闻的浅薄相。这回头率不是因为男子的英俊潇洒,也不是因为这位女子高过1.70米,而是女子的过去时的穿着打扮!一袭紫色的曳地长旗袍,盘着紫色的琵琶扣,胸襟下摆袖口缀满紫色丝线绣成的一丛丛紫罗兰,紫色的水晶耳环,紫色的绣花鞋,仿佛是过去时代的一个紫色的梦,梦魂牵萦的紫罗兰的爱情的梦!也许牵扯着她父辈母辈在这片土地上的爱情的故事?此女子虽是黑发黑眸子,但一眼看上去,她仍是个道地的美国姑娘,如若当年跟飞虎队熟识的老人见着她,定会猛地怔住,因为她的脸相酷似陈纳德!当然,这是陈纳德钟爱的小女陈美丽,她也是第一次来到中国,是寻觅父亲失落在这里的梦?是寻觅母亲痴迷而今她也痴迷的中国古典诗词的梦?父亲当年经历的硝烟战火血雨腥风早已荡然无存,经济大潮西方文论在这方土地汹涌澎湃时,她静静地触摸着中国古文化的根,触摸到滋养母亲的根,也触摸到自己的根。
  她极聪明,像她的从未见过的外婆一样,精通中、英、比利时、日、德、法、葡等七国语言,她将英文和中文都视作自己的母语。她选择中国古诗词研究,既是母亲长期的熏陶,也是她自己的爱好,她早早地就陶醉在中国文字的韵律之中。她酷爱谢·诗风的清新流丽,更爱探寻这位年仅三十六岁就下狱而死的短命诗人的命运。
  最初的契机却是母亲太爱李白的《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渐渐地,她的心田有种朦胧又清晰的感受,不是美国的新潮科幻乃至魔幻小说电影所能替代的,不是激烈竞争及现实的华府世界所能挤兑掉的,她痴迷上了李白都崇拜的谢·。
  在她眼中,谢·的·字就是诗,就是梦。眺,古书上指农历月底月亮在西方出现。万古的月亮,在西方做着东方的梦,陈美丽如诗如梦。至于中国农历的节日,陈美丽也知晓不少,她的母亲诞生在端午节,那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的节日;每逢清明冬至,母亲要祭扪父亲的墓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中秋、除夕、元宵,母亲总盼着阖家团圆,总给她们姊妹俩描摹“东风夜放花干树,更吹落星如雨”的元宵夜景,总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她觉得中国的节日比美国的节日更有家常气更富有诗意。
  姊妹情 母亲心(4)
  与保罗的相识相恋,也可说是诗为媒。像电影小说中的细节一样,她捧着一大摞书与他擦肩而过,轻轻一撞,书轰然倒下,寂静的图书馆响过惊雷,她慌不迭收拾着,他帮着她,但他就蹲着翻起了厚厚的书,是中文!他惊异地看着她,中国是个谜,眼前的黑发女子是个谜。在校园湖畔,他又见到她,她吟涌谢·的诗句,不吟篇章,只涌佳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暖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日出众鸟散,山暝孤猿吟。”“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他不懂,但分明如醉如痴。她凋皮地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设法翻译给你听,谢·自己就说过: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他是叫中国丘比特的弹丸击中了。
  1981年春,保罗与陈美丽在华盛顿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陈家表兄弟来了一大群,几个姨父也拨冗赶来祝贺,香梅六姊妹又欢聚华府,六姊妹穿是最华美最鲜艳的旗袍,佩戴上最珍奇最贵重的首饰,因为这是陈家下上代女人中头个成婚的,勾起她们太多的回想和遐想。大姐静宜尤其激动,外甥女的名字就是她的教名雪狄雅呀。开花盼结籽,中国女人再西化骨子里也还是中国女人,母亲和姨妈们都这么祝福新娘新郎,况且这对新人都已过三十了。
  五年过去,新郎新娘仍过着总也过不完的蜜月蜜年,陈香梅感到宽慰,而今美国社会婚姻家庭的稳定性高频率多方位地被动摇着,小两口和和美美实属难得。可宽慰的同时也有焦虑,何时能抱上外孙呢?不过由不得你着急,而今的年轻人,有几个急着生儿育女呢?
  到中国,两口子游了南京,又去到安徽省宣城县,公元495年,谢·出任宣城太守,他流传下来的诗歌,有近四分之一是在作宣城太守的两年中写成的。以后回朝任吏部郎,因事牵连,下狱而死。这位出身贵族的大才子,生于464年,死于499年,他的诗句是生命的彩虹,难怪几百年后李白登上谢·楼会写下如此激烈慷慨怀才不遇的诗句!
  陈美丽痴迷谢·,是生命情结中无法排斥的沧桑感,更是难以割舍的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回美国时,她已怀上了孩子。儿子就叫小保罗,很小就显示出过人的天才,语言、数学方面的天赋极高,上小学连连跳级,八岁就念六年级,而且很轻便地就掌握了电脑知识,学校视他为天才儿童,推荐他上天才学校,可外婆陈香梅不太愿意,让他像普通孩子一样享受童年少年的乐趣吧,人生还是从容平淡为好。小保罗还有个小三岁的弟弟迈克尔,也聪明又淘气,但天赋不及哥哥,这叫她不得不叹造化钟灵秀,小保罗是中国的水土孕育的。只要有空闲,陈香梅就要来到霍尔德州史丹福大学二女儿家中,给两个外孙带去好书新玩具,还有自己亲手做的中国风味的小食品,珍珠丸兰花根荠菜饺什么的,外孙乐得跟外婆撒娇装疯。她也就聊发少年狂,跟他们捉迷藏玩打仗的游戏;玩够了她会一手搂一个,教他们背诵唐诗宋词元曲;也常认真地听小保罗弹奏肖邦的钢琴曲,和迈克尔唱一首古老的儿歌。这是个完整美满的小巢,弥漫着天伦之乐,但她的眼中有时会沁出迷茫和苦痛。这时候,陈美丽常常是倚在窗前,双手交叉环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阳光漫进屋子里,金色的尘埃在光中轻柔地颤栗着,如梦如幻中,时光倒流了。她知道,母亲和她一样,想起了她们姊妹俩的童年少年,幸福与不幸交织着,开拓与迷惘缠绕着,她走出了迷惘,她的姊姊克莱尔·安娜———陈美华呢?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轰隆轰隆,轰隆隆。时而像清泉流淌在山里溪道,时而像飞瀑跌下三千尺,时而像春雨沙沙沙,时而像惊雷滚过长空。如若细心倾听,那是许多世界名曲毫无规律的杂乱组合,贝多芬的《命运》,德彪西的《月光》,门德尔松的《春之歌》,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小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随心所欲地跳跃变换,熟极如流又莫名其妙。循着琴声寻去,进到树木葱茏草坪青青的绿野,绿的深处是一幢红房子,红墙红瓦也爬满了青藤,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苗似的艳红。
  推开虚掩的朱红大门,客厅的色彩是葱绿配桃红,沙发上地板上散乱地放着各式各样的大布娃娃,茶几上窗台上到处插着凋谢了的干花,锃亮的钢琴上却永远有一大束盛开的鲜花,钢琴前是一黑发如瀑的女子,她如醉如痴地敲打着琴键,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她长得很美,弹琴时爱轻阖双眼,长长的睫毛能投下一圈阴影,高鼻小嘴圆脸盘,她更像母亲;一双手也很美,十指纤纤又有力度,轻敲重打行云流水般美妙。等到实在弹累了,她才阖上琴盖,双手托腮痴痴地坐着,慵懒地张开双眼,是蓝色的眸子!当然,这是陈香梅的大女儿克莱尔·安娜———陈美华。
  姊妹情 母亲心(5)
  陈美华选择的是音乐,陈美丽选择的是中国古典文学,陈香梅当是如愿以偿,美华出生不久,美丽还在子宫里时,做母亲的不就是这样遐想未来的么?她定居美国后,已积极投入美国主流生活,并且在许多场合热情地呼吁中国人应积极参与美国政坛,认为只有这样方能得到社会的认同。但是,参政不入阁的她却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矛盾:“政治不是我的兴趣,我喜欢写作、读书和文学,其他都是附带的,这些强加在肩上的担子,希望能早一天放下来。”文学是她痴心不改的梦,音乐是她不幸的少女时代深深的遗憾,而今,小女圆梦,长女弥补遗憾,做母亲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莎士比亚说,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陈香梅不甘。但何为强者?她有她的认识。她以为,女人就是女人,只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女人,不必去做次等男人,也不必仿效男人。男女平等的真义是使女人在服务家庭之外,也有机会去为国为民服务,也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从而得到同工同酬的待遇。
  政坛几十年,风风雨雨上上下下,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同时,第一夫人也如风车世界喇喇转,白宫沧桑梦一场。年轻漂亮的肯尼迪夫人杰奎琳曾将白宫变成幸福的蓝色基调,说法语,着法国时装、吃法式大菜成为白宫的时髦,可是杰奎琳的内心何尝热衷于竞选!夫君不当总统怕也不会死于非命!约翰逊夫人酷爱黄色和园艺,她能干周全,八面玲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黄色和园艺成了一种怎样的象征呢?尼克松夫人碧特沉稳宽厚,尼克松在朝在野,她都是默默的奉献。但是她的笑容中含着永恒的忧伤。尼克松曾写给她“从此不参政”的书面保证,这不正道出她的最大心愿么?福特夫人芭蒂忠厚善良,茹苦含辛抚育儿女,她的借酒消愁和日后致力于戒酒的公益活动,正是这类女人寂寞苦闷心田的观照。花生农卡特总统夫人露莎被称为铁娘子,人们称道她对卡特的幕后影响极大,但她当第一夫人时留给人的记忆不过是伴着丈夫从国会山步行到白宫,倒是不当第一夫人后仍致力于社会福利工作留给人们的印象更佳。里根夫人南茜以窈窕的影星身影活跃于美国政坛,在电影史上她名不见经传,在政坛上她出尽风头也惹了不少麻烦,最麻烦的倒不是时装的纳税和占十术的风波,而是她与里根的子女及里根与前妻的子女几乎都跟他们对着干,全家团聚的时刻罕见!白宫之夜,她与里根守着空洞洞的西厢住室,纵有金山银山,但没有人气的世界未免太寂寞。作为母亲,难道她没有失落和凄凉?布什夫人芭芭拉是最受公众欢迎的,以致布什“吃醋”:“你们如此欢迎她,为何不选她当总统?”而她的受欢迎是她的家常气,她关心儿童教育,关心国民健康,她宠爱狗,她就是一个道地的家庭主妇。等到爱猫的克林顿夫人希拉里成为白宫主妇,她得到的和她失去的都让有思想的女人深思。她原是阿肯色州的律师,比当州长的丈夫薪金高出两三倍。竞选时她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第一印象就咄咄逼人:“我是专业人才,我不会在家里烤饼干或喝茶。”这叫为数不少的家庭主妇羞愧难当又恼怒难忍,但她说的是实话,她是独立的职业女性拥有独立的事业。民主党助选圈里人决心改造她的形象,从发式到穿着到举手投足,皆要为卿卿我我夫唱妇随的温柔婉约形象。克林顿声称:“买一送一”,即选民们若选了他,他能干的妻子也将为大众服务。她是他的伙伴,他们将一起工作。于是报纸上出现了漫画,克林顿夫妇挤坐一张办公桌,克林顿问希拉里:“你是否该用你自己的办公桌?”香梅想,该发问的当是希拉里:“我是否已经失掉了自己的办公桌?”这些风貌不同、性格迥异的女人们,在当上第一夫人后,还有自我么?还有女性独立的意识和独立的追求么?即便高贵又高尚,仍不过是作陪衬的绿叶,等到繁华事散,留下的不过是各自喜爱什么颜色,宠物为何,鸡零狗碎的,谁记得清呢?貌似有声有色,热闹深邃处却是女性独立意识失落的荒凉!
  再看那些占尽风流的华府女主人们,到头来,谁个不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呢?显赫一时的珍珠夫人柏儿·梅丝塔,百老汇还为她的生平写了剧本《称我夫人》,然而,年华似水,红颜老去,奥亥荷州油田大王的遗产大概也花得差不多了,她华府的住宅卖给了当时任副总统的约翰逊,以后数度搬家,越搬越小,越搬越远,病时门前冷落车马稀,最后回到老家俄克拉荷马州,隔绝了繁华喧闹,孤寂地死去。另一位华府女主人莴薇·卡佛瑞芝夫人,是华府首屈一指的地产商的妻子,她嗜舞成癖,丈夫就是与她在家中共舞时突地心肌梗塞而亡,也算最欢乐与最痛苦聚焦一刻。她爱梳着过去年代的贵妇发髻,有着颐指气使的骄横,与柏儿·梅丝塔结怨二十年。七十年代陈香梅自自然然被推上了华府女主人的位置,她居然将这两位冤家请到同出席宴会,说我们三人不分先后,于是这两位宿敌化干戈为玉帛。人生苦短,退一·步海阔天空,陈香梅信然。卡佛瑞芝去世后,儿子争家产打官司闹了个不亦乐乎,谁还记得母亲当年的叱咤风云?还有一位华府女主人波斯特太太,父亲靠卖麦片和食品起家,她承继了父亲财产,奢华富贵,四度结婚,新闻迭起,八十岁去世后,往事如风!
  姊妹情 母亲心(6)
  一个女人,年轻又漂亮,确实是本钱,如若加上钱财,那真可以叫无数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但是,这些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品德加智慧,岁月变故不仅磨损不了品德智慧,而且愈见其光华。品德和智慧使女人能获得永恒的内在美。这是陈香梅信奉的做女人的准则,她也以此来教导两个女儿。
  1988年初夏,在香港举行的国际友好交流协会会议上,大会颁奖委员会的委员们正为世界和平服务奖该颁发给谁而热烈争论着。这世界性的组织每两年召开一次会议,轮流在欧亚地区举行,设立了和平服务奖颁给一个对世界和平服务有特殊贡献者,另还有一些服务奖颁给各国杰出人物。对这唯一的和平服务奖,问鼎者多是有世界影响的政坛人物,陈香梅却站了起来,提名德雷莎。德雷莎是谁?委员们面面相觑。身为颁奖委员会主任委员的陈香梅并不慷慨激昂,而是轻声说:“她是谁?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修女,几十年如一日,哪里最贫穷哪里遭受天灾人祸,她和她的修女伙伴们就出现在哪里,行医治病,救苦救难。她不辞劳苦,不求闻达,一身奉献圣主耶稣,时时处处解脱人间疾苦。眼下,她可能在印度的一个贫穷小村落,那里正蔓延着肠道传染病,治病救人是她的天职。”周遭静悄悄,陈香梅拿出了德雷莎的照片,委员们默默地传递着。这是一个年老又粗糙的修女,白色的头巾包扎得厚厚实实,眼睑低垂,双手合十。看不见目光慈祥,只见纵横皱纹刻下了岁月的沧桑。那双辛劳的大手简直叫人目不忍睹!那不是女人的纤纤玉手,就是养尊处优的男人也不会是这样的手!粗拉到极点,像千年的老树皮,青筋爆起且盘根错节,可只有这样的一双手,才能抗拒死亡!在荒瘠穷困的深山小村,在瘟疫流行的恐怖地带,在地震的废墟,在洪水肆虐的灾区,她与她的女苦行僧们苦行苦行,为的是救苦难的人出苦难!委员们再也争论不起来,一致赞成德雷莎获奖。盛情难却,德雷莎答应亲自来香港领奖,但就在此时,尼泊尔发生地震,德雷莎急赴尼泊尔救灾。前来领奖的是她的四个修女伙伴。盛大的晚宴中,珠光宝气的参宴者们兴致勃勃,以一睹这些不可思议的修女们为快吧,但是修女们委婉又坚决地拒绝参加宴会,因为她们从不参加宴会,她们就是苦行僧。陈香梅震惊了,参宴者们是否汗颜?她陈香梅这辈子怕也达不到德雷莎的崇高,但是,她崇拜崇高、呼唤崇高、学习崇高。她也以此来教导两个女儿。
  值得欣慰的是,两个女儿在美国这种社会背景中站了起来,得到接纳,得到尊重。她知道,异族通婚的子女,聪明,但太敏感,很小的挫折都会使他们一蹶不振。她特别注重加强对两个女儿的心理教育,既让她们了解陈纳德家族的骄傲,又让她们明嘹廖家、陈家的艰难坎坷和种种光荣,拥有不同的血统,但都是优秀的。
  然而,就在她感到欣慰的同时,不幸却降临到她家中。美华患了自闭症,她回到少女的天地,只与钢琴为伴。粉红葱绿,布娃娃音乐,她只要这些。她的蓝色的眸子满是蓝色的梦幻和蓝色的感伤。也许在襁褓中,体质孱弱又经常患病的她就落下了病根,很小很小她就爱听音乐方能安静;也许父亲的去世对她刺激太深,美国社会重视父亲所给予的人格塑性,中小学都有“父亲日”,每逢父亲日就得由父亲陪着孩子上学,而她们没有!也许她虽只比美丽大一岁,但身为长女她成熟得太早,她过早地理解了母亲的痛苦和坚韧,她不能接纳别的男人来替代父亲的空缺,可她又太渴求父爱,于是她的心很早很早就碎成了瓣瓣。也许高中毕业舞会她看得太重,依照美国社会习俗,毕业舞会的第一支舞须由父亲伴舞,她没有父亲,她留在家中,母亲与她相对垂泪,她太责怨命运的不公。也许乔治州大学几年的音乐陶冶为她拓开了另一片天地,只有在钢琴声中她才寻到了灵魂栖息的家园。她不知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的秀发依旧漆黑,她的眸子依旧碧蓝。她的母亲却老了,母亲为女儿焦虑,母亲为女儿求医,母亲为女儿祈祷。母亲说,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事。我愿舍弃我的一切幸福和成功,只要女儿幸福。
  绿野深处是红色小屋,小屋中琴声叮咚,葱绿配桃红,或许,自闭者才是最幸福的呢?
  1993年夏,陈美丽又来到南京大学,整整一个暑假,她都在南京大学图书馆用功,并与古典文学学者进行了学术探讨。这回,她给延安小学希望工程捐助了两千美金;
  她希望普天之下的儿童都幸福。
  陈香梅越来越关注教育。中国教师节,每年她都要来到广州、南昌、南京、武汉等处颁赠陈香梅杰出教师教授奖。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她以一颗真诚的母亲心体悟最深。
  姊妹情 母亲心(7)
  让陈香梅感动的是,在长女患自闭症的过程中,郝福满给了她真挚的父爱。
  走遍世界 爱心依旧(1)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我们是历史之舟的搭客,同时又是它的划桨人。
  ———钟敬文
  ·54·
  雪花飘飘,静寂无声。
  春雨的淅淅沥沥,夏雨的哗啦啦,秋雨飒飒,冬雨滴滴,全都凝固进这白色的无言中。
  这是1994年华盛顿的第一场冬雪。
  办完事走出白宫的香梅抬眼漫天雪花,没带雨具的她竟孩子气地雀跃于天地间,她张开双臂轻盈地旋转了几圈,太惬意了!因为她是香梅,所以分外喜爱白雪。
  奔七十的人了,少女的活泼清纯仍没有消失殆尽。人是自己的主宰,你感觉自己有多老那就有多老,而你感觉自己还年轻那就确实还年轻;人却又无法主宰自己,岁月沧桑,红颜白发,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想不变却也在变。原本最不喜黑色的她,这回穿起了一袭净黑的旗袍,只在胸襟绣有一枝红梅。她一直排斥黑色,以为那是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的漫漫黑夜,沉沉地压抑着人,又掩盖着太多的假丑恶,她不喜欢。以至陈纳德将军的葬礼她也一反西俗着一袭白丧服,谒见罗马教皇时她也跟美丽逆常规不穿黑衣着白衣。但经历得多了,花花草草看得多了,知晓纯洁的白色难觅,方懂得黑色是天地始初之元,世间万物无不孕育于黑色中,黑色是神秘神奇又神圣的,包容的内涵实在太多太深。雪花飘落在她的染成棕色的发上,好一会才融成湿湿的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黑旗袍上,倏地便消融了,只留下斑斑点点的亮湿,像默默地承受世间的痛苦,更像悄然地接纳爱的滋润。其实,黑色是最不容纳肮脏的,不信你试试看,一滴油迹,一抹污垢,一粒馊饭粒子,在黑色上比在任何色彩上都要叫你触目惊心!
  懂得了黑色的包容,也就明白了人生的宽容。
  她记起了1992年11月15日白宫的惜别晚会。那是共和党的精英约七十余人与布什总统、奎尔副总统的第一次惜别,陈香梅是唯一被邀请的亚裔朋友。晚会从隆重热烈中透出的是悲凉,毕竟江山易主,当权的是民主党的年轻的克林顿了。布什的最亲密的老友们赠给他一张法兰克的油画像,法兰克是美国独立元老,也是美国宪法起草人之一。布什夫人芭芭拉没有参加晚会,她正在德州的晓士顿物色房子。于是布什不无幽然地说:“我们搬进去的新居最低限度有一张椅子,两条可爱的狗,还有今天你们送给我的油画。”狗是芭芭拉的宠物,椅子则是每位退下的总统都被赠送的任内用过的椅子,既短又长的几年中他坐在椅上批阅过多少牵动美国乃至世界的文件呢,椅子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权力的遗憾,没有一个人能永恒地占有这把椅子!或许,这也是民主的象征?布什走向陈香梅,握着她的手说:“安娜,我们是三十年的朋友了,你还记得当年你到德州替我竞选的热闹情景吗?”她心头一热:“总统,想不到您还没有忘记。”布什仍握着她的手:“我当新议员时你还介绍了许多亚洲大使给我认识。”她轻叹了口气:“总统,能够经得起考验的,才是真正的朋友。”风车世界喇喇转,潮起潮落,权得权失,留给人们久长回味的当是真诚的友情吧。奎尔副总统在晚会结束前也握着陈香梅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安娜,我们今后四年的工作可不容易,希望你仍会一如既往,继续协助共和党,1996年我们会卷土重来。”她心头重又一热,可很快一冷。不要说卷土重来谈何容易,就是对这种四年一度竞选的政治体制,历经八届风云的她,已深深地体悟到并不是最完善的体制。虽说四年一度,但走马上任不久即筹划下届连任,民众也卷入旷日持久的竞选,舌战落花流水,攻击无所不用其极,政客投机,劳民伤财,何时能有改进呢?不过,这种竞选,终究提供了选择,没有人敢说这一项选择是绝对对的,那一项选择是绝对错的,但最低限度那是两种不同的选择,或许,这就是民主。陈香梅这样认为。
  1993年元月克林顿总统举行就职大典,倒没忘记陈香梅,她被邀请观礼,而且在国会山给她安排了很好的座位,很多人罚站,她还是很风光。想当年共和党执政时,助选有功的她为就职大典座位的安排可说绞尽脑汁,滴水不漏,皆大欢喜;观眼前,风水轮流转,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谁也不可能永远占据着历史舞台。“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成婆。”她早已想通,但是,爱心不改。
  她已走遍世界。不是一遍,而是数遍。有些国家有些地方是数十遍乃至近百遍。她阅尽北美南美的风光,她最爱的是天下最怪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美国与加拿大的边境线就从飞瀑中穿过。游客们多爱欣赏夜间在彩色探照灯中光怪陆离的飞瀑景象,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可陈香梅爱租船下水,浪遏飞舟中,听巨涛轰鸣,如惊雷滚滚,看水帘飞溅,若万马奔腾。人生,就是激流勇进!她无数次访问欧洲,尤其是担任白宫出口委员会副主席后,多次率团赴欧洲考察。她最难以忘怀的是巴黎圣母院,这座耸立在塞纳河中西岱岛上的哥特式教堂,那一对重十三吨的巨钟发出的钟声感召着她的灵魂,她不是作为善男信女虔诚地去朝觐,而是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让她刻骨铭心,她要寻觅到这个故事的真实的气息。她会恍兮惚兮,是圣母院造就了雨果,还是雨果烘托了圣母院?雨果曾赞叹圣母院是“巨大的、石头组成的交响乐”,“伟大的建筑就像高山一样是几百年的产物”,但她的心却分明在说:不朽的著作才是不朽的。她的骨子里是作家情结,今生今世无法解脱。她最爱文学,而文学是人学。
  走遍世界 爱心依旧(2)
  1983年冬,她代表白宫出口委员会第一次访问了苏联。克里姆林宫的宫墙全用赭红色砖块砌成,克里姆林宫斜坡形广场全用红石铺成,几座白石修建的宫殿雄伟傲立。漫步红场,陈香梅浮想联翩。1937年陈纳德选择了中国,而在此之前,苏联曾以高位厚禄聘请他去苏联当空军教练,他拒绝了。他此生此世从未到过苏联,而她双脚已踏在这赭红色的广场上。她就住在红场对面的大酒店里,酒店庞大却空洞,枕头毛毯稀薄,浴巾已洗得不能再用,肥皂小小的一片,洗手巾的用纸硬粗粗的,她对苏联的第一印象是缺吃少穿。星期天去到城郊古教堂参观,倒有为数不少的男女老少正虔诚地做着礼拜。陈香梅百感交集,宗教或许是弱者灵魂栖息的家园,可世上有多少人称得上真正的强者呢?
  她曾渴望与陈纳德一块去弥漫着宗教神秘色彩的古城耶路撒冷,但未能如愿!到得八十年代末期,她已经几度来过这座犹地亚山地上的古城了,并且与以色列女军官马利亚多德结为好友。她以国防部顾问的身份请马利亚多德访美,而且写信给以色列国防部长,建议将马利亚多德升为少将。不久,马利亚多德果然以女将军的身份访问美国,以后又调派到纽约工作,与陈香梅的友情愈来愈浓。但陈香梅发现,这位年不满四十已有近二十年军龄的女子,是将军,更是母亲。马利亚多德对她说:“我父亲是军人,我丈夫是军人,我十七岁的儿子又即将服役当军人了。然而,我开始感到战争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该和敌人真诚地谈判了。”饱尝战争忧患的陈香梅的心能不与之共鸣吗?耶路撒冷,希伯莱语就是“和平之城”的意思。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犹太人在此建都,但和平之城无和平,圣城历经巴比伦、波斯、希腊、罗马、土耳其、法国、英国等的统治,毁废又复建无数次!犹太教希律庙的一堵残垣西墙被称为哭墙,那是罗马人占领耶路撒冷时,犹太教门徒常聚在这堵墙下嚎啕恸哭之故。直到今日,每逢星期五,还常常有信徒来这里哀悼祈祷。没有家园的痛楚怕是人类最大的痛楚,因为无地扎根!陈香梅来到哭墙下思怀:为什么不能让世界充满爱呢?
  她是幸福的。她是充实的。她是美国人,她更是中国人,她的祖国是中国。自从1980年冬回祖国访问后,她就止不住激动又骄傲地呐喊出:我不再是无根的浮萍!她有了安全可靠的归属感。时序匆匆,十四个春秋过去,每年她至少三、四次回娘家!从最北边哈尔滨北角的黑河乡野到最南边三亚市的天涯海角,都留下了她层层迭迭的足迹。实现四化,交通先行。从1984年起,她和她的伙伴们十几次奔赴三亚,那颠簸崎岖的公路有些地段堪称羊肠小道。到了牙龙湾,到了天涯海角,扑入眼帘的是白得发紫的细软沙滩,海蓝蓝天蓝蓝间渔舟白帆点点。诗情画意间她立志在这里修建凤凰机场。凤凰也是中华民族美好的图腾,她相信历经艰难曲折定迎来新的腾飞。她在零下三十六度的严冬应邀飞哈尔滨参加冰雕艺术节,晶莹剔透,美不胜收,虽然终归会消融,但只要美过,足矣。访问沈阳,参观张学良少帅故居,挥笔写下七绝一首:“西安旧事一盘棋,亦风亦浪实堪悲,少帅如今头白发,城北城南盼归期。”她去到西安,写下《人生有情泪沾衣》。西安就是历史上的长安,古代兵家必争之地,横刀跃马、血流成河后先后有十一个王朝在此建都,悠悠一千二百年的建都史,可谓名副其实“秦中自古帝王州”。然而,黯淡了刀光剑影,消失了鼓角争鸣后,千古帝王安在?源远流长璀璨夺目的是中华民族不灭的文化!她为推浑的兵马俑而折腰,她为法门寺而慨叹,她就在西安碑林呆了整整三天,废寝忘食。如醉如痴,扣同的书法艺术!1991年初秋她登亡了泰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特地去到孔子的故乡曲串讲孔子。她在孔府宅第的对联前伫立良久,“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似乎这才是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写照。在孔子研究院讲孔子时,她止不住幽它一默:“孔子就一点不好,歧视女性,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过我想这位老夫子有口无心,说这话时,定是头天夜里与夫人闹了别扭。”举座皆笑,老了的她,也仍爱调皮。她酷爱中国的山山水水,她酷爱中国的文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她乐山亦乐水。她说:“上上高山,居高临下?四大皆空;看看河流,看看海水,千变万化。人生也是如此。”她酷爱中国山水画,以为那是中国山河的感情摄影,是的,伟大的国画家在画山水时,哪一个不把自己整个的灵魂埋进去了呢?她曾学过国画,师从黄君璧先生,先生为她题诗两句:“书是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乃情景交融。对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她敬仰且有亲切的交往。张大干先生在台北曾一时手头拮据,叶公超告诉她,她立马解囊相助。八十年代开始,陈香梅对李苦禅大师和黄永玉大师的画及启功大师的字特别欣赏,并开始收藏。1988年陈香梅在北京有幸结识李可染大师和启功大师。1989年初,她与李氏夫妇商谈欲将李可染大师的画送到台北展览。中国文化部已同意此举,五十张国画的照片也已交给了陈香梅,无奈台北仍对李可染大师去台拍不了板!挨到12月5日中午陈香梅抵达北京,并约好翌日见面,但是,李可染大师心脏病突发,已在寓所猝然去世!除了扼腕长叹,陈香梅还能说什么呢?海峡两岸,同根同源,同祖同宗,文化交流,本合情合理啊。她盼望着祖国统一的一天早日到来,她相信凡是爱国的中国人都正往这条路上前行。
  走遍世界 爱心依旧(3)
  她怀着一片赤子之心,走遍了祖国的名山胜水,走遍了历史古城和现代都市,走遍了陈纳德当年在中国所到过的所有城乡。她去到芷江,出资修建了受降城,中国人当记住抗战胜利得来不容易。她去到南昌,陈纳德当年小住南昌机场时曾摇头不已,可她赞叹古城旧貌换了新颜。她驱车千里第一次登上了井冈山,秋风秋雨,青山翠竹,她在雨中瞻仰了黄洋界烈士纪念碑,当即赋诗二首:“秋雨沧漾井冈山,樟树松枝满枫林,英雄好汉多少事,铁马飞弓大散关”。“井冈山上飘红旗,大江东去壮士碑,杜鹃花染枫林晚,胜负兵家今问准”。斜风斜雨湿了她的鬓发,浸了她的鞋袜,她的眉宇间是真诚的悲凉。她的情感是从心底里有了真正的变化么?为什么不变呢?如若陈纳德能活到今天,怕也会变吧。
  她以为,中国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团结,一旦团结,巨龙腾飞,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人的天下。
  她愿为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奉献她的爱心。
  她依旧忙忙碌碌,满世界飞来飞去。她说,我是属牛的,天生的劳碌命。并非全是赞颂,也有非议,也有误解,也有自身的不是,她记住了尼克松说过的一句话,我已老了,无人再能伤害我了。
  她说:“我没得名,也不要利,我的收获是一份自足。我并不自命为勇者,但绝不是弱者,我不曾向任何人低头,只要我自认为是正确又大公无私的事就该认真去做,毕竟生逢乱世,费解的事太多,既无需大惊小怪,也不必多求甚解,做一个中国人,不容易。”
  雪花飘飘,轻寂无声。
  她潇洒又轻盈地走着,她已走过了人生四季,春的温柔,夏的狂热,秋的悲凉,冬的冷峻,都领略过了,没白活。
  中国男人的豪言壮语:“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不是大丈夫,也做不到大丈夫。陈纳德病重时对她说:不要流泪。可她总难免流泪,有时会放声恸哭,她始终是个女人!不过她总是避免公开流泪,或者说不愿对人落泪。而今她在华盛顿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这天地是她自个儿单枪匹马用血汗闯出来的。
  她也曾渴求禅界意境。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到“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绝佳。可是,她进得去么?
  滚滚红尘,难弃难舍!
  女人的虚荣心女人的小心眼她也全有,她津津乐道肯尼迪中心总统套房的高贵享受,她念念不忘“席地瓜”总统游船上往日的时光!她会对忘恩负义者恼怒不已,对不回报名片的名人她也会耿耿于怀。她是个不同凡响的传奇女人,她也是个琐琐屑屑的普通女人。
  下雪啦,该回家啦。
  家在何处?
  华盛顿是她赤手空拳、历经沧桑的战场,有血有泪,有悲有喜,但不是根之所系地,她更似一片浮云飘荡其上空。
  台北是她婚后的小窝,爱情的甜蜜、做母亲的骄傲都留在了那里,而人情冷暖、世太炎凉也烙刻在那里。而今,台湾的故居她捐赠给交通部做了宿舍。她有失落,更有牵挂眷恋,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剪不断!
  北京是她的真正的家,也是海外华人魂牵梦萦、热切向往的家!把根留住!把根留住!
  她的眼又濡湿了,女人的泪怕难得干涸。
  她成为新寡后,独自去到瑞士,瑞士的冬天,寂寂的白雪,让她彻夜难眠,她写下了《雪》:
  雪,轻轻地、寂寂地下个不停,
  从清晨到静夜,
  从静夜到清晨,
  轻轻地、寂寂地,
  树梢上、屋檐上,大街、小巷
  都已白了一片,
  白了一片。
  是冬天带来了雪,
  抑是雪带来了冬天?
  没有绿叶,没有花朵,更没有温馨,
  春也迢迢,梦也悄悄;
  雪埋葬了绿叶、花朵与温馨,
  冬天埋葬了笑声。
  是冬天带来了雪,
  抑是雪带来了冬天?
  有一个人,和我度过了许多个冬天,
  有一个人,和我度过了许多个雪天。
  冬天去了又来。
  雪天来了又去。
  可是那人一去不回,一去不回!
  那个人和我,我和那个人
  度过多个冬天,
  多个雪天。
  但那遥远的昨日,
  已被雪天埋葬,
  没有踪影,没有回声。
  《雪》,最初是纪念亡夫陈纳德的,可以后,她赠给了好几个她最亲爱的人,有生活的伴侣,有柏拉图式的情人,也有纯清如水的友人毕尔。
  人生的路短又长,寒冷的冬天更需要爱心的温暖。
  不要吝啬自己的爱,不要禁锢自己的爱,将狭小的爱生发开去,让人世间的冬天也充满了广博的爱吧。
  走遍世界 爱心依旧(4)
  梅与雪,当是不解之缘。
  她是陈香梅,她爱雪。
  1994年9月初稿于南昌1995年5月第二稿于南昌1995年7月第三稿于北京
  后记 胡辛(1)
  是佛家还是哲人说过:生命是种缘。
  1994年,我与香梅老师的生命轨迹有过那么几个交叉旅程,因而诞生了这部传记。
  那是五月的黄昏,栀子花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陈香梅一行应邀来南昌大学潘际銮校长家做客。校长对我说,你来作陪,都是女同胞,又都写书,肯定会有共同语言。并嘱我送几本书给她。恭敬不如从命,但心里不免嘀咕,陈女士可是位涉足美国政坛,联系中美及海峡两岸纽带及走遍世界的风云人物,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这奉行清高的女老师女作家可无应变之力。
  淡淡暮霭中,陈香梅一行走下轿车,她着一袭宝蓝底子浮白云图案的丝绸套裙,身段婀娜步屐轻盈,浓妆的她怎么也看不出是奔七十的女人!刹那间,那游动的蓝天白云还将飞虎将军陈纳德的形象凸现于我的大脑屏幕。我在创作《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时,曾对飞虎将军的往事有过寻觅。1937年陈纳德来到中国后,即在南昌机场训练守中国空军;1944年赣南军民曾以血汁抢建出新城机场,就是为飞虎队作基地用的,飞虎队也曾试降过该基地,只是因为时局骤变,新城机场未使用便炸毁了。陈香梅与陈纳德也可说是烽火缘,他们的生死恋,我曾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过陈香梅写的《一千个春天》,觉得文笔行云流水,清丽深沉,情真意切,很是感人。这回第一次见到陈香梅女士,觉得她的眼光仍很清澈坦诚,心想,几十年的政坛风雨,难道未曾熄灭她心田感情的火光?
  入席就座,我没想到潘校长几句开场白后,立马就介绍我!潘校长原是清华大学教授、国家学部委员,江西无重点大学无学部委员无博士研究点,身为江西老表,应吴官正省长的恳请,毅然决然来到江西挑重担,也实是一片赤子之心。他是“女士优先”,我却毫无准备,涨红着脸,只把准备好的《这里有泉水》、《蔷薇雨》和《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本书捧给陈香梅女士,张口竟是:“香梅老师,请指正。”大概这辈子出了校门进校门,终身职业注定了是老师,敝帚自珍,老师乃潜意识中的尊称吧。一室的人都友善地笑了,不知笑我的尴尬,还是笑我的称谓。潘校长朗声笑说:“这称呼好,你们是同行,出道早的当为老师。再说,我们正要聘请陈香梅女士做南昌大学的客座教授呢。”香梅老师说:“胡辛,我知道,我在美国读过你的书。”这真是始料未及!我的《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承蒙朱虹老师翻译到美国,收入中国女作家短篇小说选《白色安详》,这是事实。但是进入美国主流生活繁忙不已的她居然还有闲暇阅读我等的小说,倒是没想到的。我心头一热,一个作家,还有什么比作品为人关注更感到欣慰呢?同时我也顿悟到,香梅老师并没有斩断她的文学情结!在日后的交谈中,我问她,你最感到骄傲和慰藉的是什么?她立即回答:是成为了一个作家,写下了几十本书,总给人世间留下了点什么。我相信,这出自她的心扉,并无矫情。
  晚宴的氛围极和谐活跃,调剂气氛在陈香梅可谓熟极如流。她这是第三次到江西,用她的话来说,如若都关注沿海发达地区,即便不是急功近利,也只能算锦上添花。关爱较封闭的内陆地区,是雪中送炭,更是收获古朴的真诚,这种真诚的感情在当今世界实在是弥足珍贵的。她在江西已在南昌大学和南昌市分别设立了陈香梅教与学奖,希望在教育,希望在年青一代。她的这份真诚与执著自然也让我们感动,周绍森书记说,胡辛,你为香梅老师写部传吧。这又是始料未及,但是说实话,第一印象颇佳,香梅老师已展示了她独特的魅力,但写传并不是当今短平快的报告文学,采访之后就能成篇的。
  夜间带着微微的醉意入睡后,电话铃声骤响,看看座钟,已是零点三十分,我没有想到是香梅老师来的电话!她说舞文弄墨的人都是夜猫子,想来你还没睡。我心中念声惭愧,嘴上应着是的。于是聊了起来,这一聊整整一个多小时,她谈到过去的时光,回顾她与陈纳德将军的生死恋,咀嚼成为新寡后她单枪匹马在华盛顿闯天下的酸甜苦辣,渐渐地我觉得周身的血热了起来,一个女人到了七十岁仍旧激情不减,执著不变,也许这就是永恒魅力又魅力无穷之所在吧。五月的夜,温馨又略有燥热,我聆听了邈远又迫近的女人的传奇。为她写部传的念头清晰了,这以后奔忙于图书馆资料室,急急收集她与陈纳德的各种资料。
  六月底,我收到香梅老师寄自华盛顿的信,告知七月中旬应国家教委之邀将赴北京开会,并说她已读了我送的书,称我“文笔甚佳”。人,大概都爱听好话,我也不例外。但我读了香梅老师写的不少文章后,发现我与她有个共同的癖好:都爱引用中国古典诗词,绝非卖弄,就是喜爱,大白话说多了,一句诗词,意才尽。古人的一些诗词,的确是登峰造极。我想,这也是我与她的投缘处。我将此信向校长、书记禀报后,他们很支持我去北京一趟,再与香梅老师倾谈吧。
  后记 胡辛(2)
  香梅老师住在北京国际饭店总统套房,从早到晚,宾客如云,但我们还是抽空长谈了三次,她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了类似委托书两页,又再次提到我文笔甚佳,她读了我的作品很受感动,我为她写传她愿意合作云云。香梅老师倒真的将我的书带回美京,读毕《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台湾版),又读《蔷薇雨》,她还将《蔷薇雨》带在身边,向我抱怨说,纸张怎么这么差,字两边透得过,看得她眼花。她的认真,大半怕是要了解我的性情为人和文学功底,文如其人嘛,但也还有她的文学情结的魔力。她常爱说的一句话是:会读书是福。
  地还给我捎来她在台湾出版了的大部分作品,绝版的作品她向我谈了内容梗概。我读后觉得书名连缀起来,是一个中国女人的人生历程,更是一个中国读书人的心路。《遥远的梦》《寸草心》《谜》《陈纳德将军与中国》(翻译)《一千个春天》《陈纳德将军与我》《引冻香梅时间》《陈香梅通讯》《往事知多少》《留云借月》《我看新中国》!母爱、婚恋、奋斗、探求浸透字里行间,中国读书人的寻寻觅觅坎坎坷坷百折不回痴心个改让人一唱三叹。我对此并不陌生。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祖辈就都是中国读书人。香梅老师虽出生于宦门世家大族,但长于乱世曾与苦难平民同命运共呼吸,她的路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她的文字和情感,能引起普通人心的共鸣。这个女人不陌生。
  我回到南昌后,香梅老师给我寄来近百幅照片。记得张爱玲说过,照片像是黑白瓜子壳,瓜子仁已在人生苦旅中咀嚼进心中,留下的是瓜子壳似的碎片。我却没有这份荒凉,我很爱玩赏照片,尤其是久远年代的,尤其是家族聚聚散散的。服饰发式,形貌神态,让人浮想联翩,恍兮惚兮间,久远的背景拉近了,逝去的人物复苏了,枯萎了的事件鲜活了,也许掺进了作者的主观想象,但谁的笔端不流泻着自我情感呢?哪怕再冷峻再客观,那切入的视角采撷的素材不一样充满了喜厌偏颇么?照片,毕竟是瞬间艺术,必让人产生艺术想象。
  但是,与舒畅愉悦交替的是艰难苦痛。我发现,我面对的是浩大的工程!这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前半生与中国近代史纠纠葛葛,后半生与美国当代史起起伏伏,背景太广阔深邃,与历史人物的关系太盘根错节,也可以说,她本人就是个历史人物。我不知我可是大家手笔不,能驾驭住我的传主的天马行空么?这一年,我不知读了多少书,阅读的时间大大超过写作的时间,鼓励着我写下去的是一句话:负重若轻。那是我的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发表后,京都评论家送我的一句话。人不仅要自信,还真要有点自我依赖,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当然,因为这部传记要赶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时出版,我来不及去美国观察香梅老师的实地生活,写来定有些虚浮,日后再弥补吧。但我相信,我已渐渐走近她,渐渐懂得她。
  九月金秋,香梅老师又来到江西颁奖。这之前她去了湖南芷江。抗日战争时期,芷江是中国重要的空军基地,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队就曾驻扎芷江,陈纳德并参与指挥了伟大的芷江保卫战,而且,芷江是抗战胜利的受降城。从芷江到南昌,香梅老师风尘仆仆,但她毫无倦意,非常动感情地对我回忆了抗战的岁月,她说中国人不能忘掉过去的灾难和屈辱,要团结,要血脉相连,留住我们的根,根深方能树大叶茂。中国女人的中国心是变不了的。
  这一回,她要我陪着她不离左右,我想这样倒好,人都有矫情,但朝夕相处,常难以掩饰一个真实的我。况且我对香梅老师,敬重中还真有了点喜欢,她不是那种彻底伪装自己的名人。
  行程安排得很满。南昌颁奖后去吉安参加经贸交流大会,随后要上井冈山。我想这位蒋家挚友在当年的革命根据地将会有何感触呢?原本我安排在后面的轿车中,但香梅老师不依,哇哇找我,这样,我跟她同坐一辆车,她说一路上聊天,千载难逢的机缘,何苦去讲什么规格?我是早已能自我解脱,作家本是无冕之王,所谓排座次有时作家笔下还能使刁呢。但这回千里同车获益不浅,我们无拘无束,无所不谈,但我发现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女人的话题,女人的感情世界,做女儿,做母亲,婚恋,家庭。许多的情感在男人也许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但却是女人世界的筋脉血肉。她有时羞赧地笑笑,有时感伤地摇摇头,说这些就不用写了吧。我说,为什么不写?如果你是一个真实的完全的女人。
  我以为,香梅老师是一个由中国传统文化智慧哺育的中国读书人,是一个由中国传统道德规范塑造的中国女人,而在与西方文化西方当代观念的交融冲撞中,她既恪守中国的根本,又汲取了西方的精粹,陈香梅才是这一个陈香梅。
  后记 胡辛(3)
  井冈山数日,秋雨连绵。我们冒雨游了龙潭,参观了黄洋界。龙潭近旁,当年是红军医院,而今翠竹青青飞瀑溅珠,全天然旅游胜地。“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那雄关险隘的壮烈气氛至今仍依稀可感。香梅老师在雨中瞻仰了纪念碑,又在烈士们的遗像前伫立良久,她轻声说:“太年轻了,都不过二十出头啊。”即兴赋诗二首,大家争相传阅,最后一句竟是“烈士鲜血没白流”。那么,她当如何评说那逝去了的历史呢?然而,数月后她给我的访中国诗抄中,这一句又改成了“胜负兵家今问谁”。从中是否折射出陈香梅真实的心路呢?反反复复寻寻觅觅,但始终留着一份真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别忘了她是端午节诞生的女孩。
  她分外珍惜真诚,向往归真返璞。在古城在山野,她激情洋溢作一场场义务演讲。而在美国她是有偿演讲,且收费不低的。有所中学临时拉她去演讲,礼堂里已座无虚席,礼堂外还人山人海。她说把门全打开,让学生们进来,就坐在主席台上呗。她演讲的主题离不开中国人团结起来,巨龙要腾飞。很多人索要题词,熟悉的陌生的她都给,有的一写几个小时,深夜绿林中还亮着一盏灯,叫人不由得生出心疼。走过青石板小径,走过炊烟袅袅的村舍,老人孩童好奇地看着她,她走过去,搂着孩童倚着老人拍照留念。看着豁牙的山里婆婆和换牙的乡野崽仂全乐呵呵,我想浓妆的香梅老师身上当有“天涯地若比邻”的亲切的家常气。
  归家路上,她问及我的家世,我说父亲大学教授,母亲知识女性,姊妹六个,我排行老二。她朗声笑说,我们真是有丝。她也姊妹六个,也排行老二。天下的事无巧不成书。
  她想想又说:我们真是有缘。天下怕很少有作传者和传主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的。
  我想两者如若原本就是亲友师生等关系的话,这实不足为奇,可我们,原本是两个陌生的女人,这才叫机缘。
  在我的视野中,我并不认为香梅老师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女人的制成点或多或少她也会有一点。归家路上,夜幕沉沉,正聊天的她忽然发现前边开道的警车已不知去向!结果车队停停找找,绕了好一阵才寻到这辆开路先锋,她这一气非同小可,定要警车上的人过来说清楚,我只有奔来跑去传话,直到她息怒。这支小插曲我倒觉得挺豆,如若香梅老师时时刻刻事无巨细都是“有容乃大,无欲刚刚”的完美形象,她当是尊泥菩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了。
  在车上,她给我写了一首诗:
  题赠胡辛教授
  又见江城散柳棉,
  韶华春梦百感牵,
  琼楼高处愁如海,
  未必楼居便是仙。
  香梅寄意
  九四.九.十七
  成功女人的心田也有悲凉的一隅,她向我完全洞开了吗?我不知道。
  呕心沥血一年整,这部传记终于杀青。我只期待读者掩卷后,会叹息一声: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这部传记的写作过程中,香梅老师提供了口头和文字资料,同时我还参阅了有关的历史资料和著作,在此我一并致以真诚的敬意和谢意。
  这部传记的出版,得到作家出版社的鼎力支持,尤其是李玉英女士,做了大量具体细致的工作,并同我一块数次与香梅老师见面恳谈,这部传记才得以顺利出版。在此我向诸位致以真诚的敬意和谢意。
  南昌大学的领导对这部传记的写作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在此亦致以真诚的敬意和谢意。
  胡 辛
  1995.7.4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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