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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_7 胡辛(现代)
  ·35·
  1945年12月29日,是一个温暖的冬日。
  太阳煌煌地照着,空阔的江湾机场上涌动着三五成群的新闻记者,他们兴奋地交谈着,时不时仰望蓝空,都在待待陈纳德的到来。
  一架大型客机终于出现在机场上空,悠悠地转了一圈后,平稳地降落在机场上。地勤人员推去舷梯,记者群也像潮水般涌将过去。
  机舱门打开了,第一个出机舱的便是陈纳德将军。
  “陈纳德———”人群欢呼着,摄影记者忙忙乎乎拍照片。
  陈纳德举起手,向人群致意。并没有“杨基歌”的乐曲,也没有政府官员迎接,但是,中国人没有忘记他!
  他着一套挺括的黑色西服,洁白的衬衣领下是抢眼的花格子领带,这与战时留给人们的马虎军便服印象完全不同,毕竟是抗战胜利了。衣冠楚楚的他显得容光焕发,他深情地环顾四周,八年前他第一次到中国,来到的就是这座大都市,从此,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动情地嗫嚅出:“中国,我回来了。”
  他快步下舷梯,猛地,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女子———她在涌动的记者群旁,静静地立着。
  一袭墨绿的薄呢旗袍,一件嫩绿的粗毛线外套,脚着一双橄榄绿的高跟鞋,双手抱着黑色的采访本贴着胸口,鹅黄的丝绸围巾和烫成大波浪的黑色秀发在12月的风中飘拂———她是一株春天的柳树,仿佛将周围的空气都染绿了。
  这是他的陈香梅!
  这是意外的惊喜!他没想到,刚刚踏上中国的土地,就见到了她。他原以为,相逢会在昆明的古老的圆石子路上。
  他像年轻人在热恋中似的,冲动地喊道:“香梅———”他拨开围着他的记者群,奔向她。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久久地,像怕她马上会消逝似的。
  “我没想到。”他激动不已。
  “我已调到上海分社。”她却很冷静,连她自己都奇怪。她原本担心自己会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但眼下,她只感到幸福和羞涩,还有种从容不迫。
  记者们已不管不顾地发问,问他此行目的,问他此刻心情,问他回美数月的境况,问他对美国对华政策的看法,他回答得简短而含混,也许他已被身旁的小精灵搅神魂颠倒,也许他原就打定主意不多说,他崇尚的是实干,而他计划成立的民航空运大队还仅仅是空中楼阁。
  他曾设想依靠云南省主席龙云、富商及经济学家缪云台这些老友,筹建西南民航公司,但说蒋价石已免除龙云在云南的职务,调任军事参议院院长及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实际上是把龙云软禁在南京。这着棋怕是走不成了。
  在美国,人们对他这计划也无热心,就像当年他要成立美国志愿队一样,可是,他仍不屈不挠。有两位老友向他伸出了友谊的手,一位是著名律师汤姆斯·葛柯伦,一位是怀丁·威荣尔。葛柯伦曾担任过罗斯福总统的顾问,享有“汤姆软木塞”的美称,是个智慧过人、能力挽狂漾的人物。威劳尔也非等闲之辈,他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后又进哈佛大学攻读法律;他的妻子路易丝·拉塞尔,是联合碳化物化学公司创始人的外孙女。葛柯伦和威劳尔都曾鼎力帮助过陈纳德成立美国志愿队。
  艰难的选择(8)
  这回,威苏尔与他同行。
  他们摆脱开记者群,离开机场时,陈纳德俯身对陈香梅耳语:“今晚我们一块吃饭,等我的电话。”
  他匆匆离去。他永远是奔忙的。
  夜幕沉沉,她独自在办公室里等他的电话。第一次约会,就这么等,她感到焦虑和惆怅,聂兄不是这样,再忙,会先来个电话。
  电话铃声骤响。
  她拿起话筒,是将军。他接她立即去国际饭店,连换衣服的时间也不给,像是军令如山倒。
  可见着他,满肚子的委屈眨眼就消失了。
  国际饭店十四层楼!
  灯光朦胧迷离,乐队正在演奏着流行歌曲《追记当年》。
  她并不喜欢这支歌曲。年华似水,无论流水声是哗啦啦还是琮琮汩汩,都将人生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青春、爱情、事业和追求全都流走了。她洒 ,她还只有20岁。
  陈纳德孔武有力的大手已伸过小小的台子,将她纤巧的双手紧握:“香梅,你真美。我爱你。我要你嫁给我。”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又是军令如山倒?这是美国军人的共性?还仅仅是陈纳德将军的个性?
  她既有五雷轰顶的震撼感,又有细雨润物的甜蜜感。眼前一片晕眩,五彩迷离的灯光在变幻小台了子上两杯翡翠般的鸡尾酒在荡漾,《追忆当年》的乐曲在变调,她的心快乐又苦痛、骄傲又卑微,他所说的不正是她渴求和具体地企盼的么”可一切来得太突兀了!她无法逾越那冷硬粗糙的古老的墙。
  她缓缓她摇摇头。
  “哦,我得告诉你,我已经是个自由的人了,我与妻子离婚了……我有权向你求婚,我知道,中国女人很重这点。”他说出这话并不轻松。
  她急了,他误解了她;同时,对他的妻子,她莫名地背上了沉沉的歉疚和感伤。她仍摇摇头:“这不好……不好……”
  “我知道,这不好。但是,整整八年,我与她,不仅地理而且心理都相隔一万二千里。她不愿离开路易斯安那的家,热爱她的慈善事业,她有她的世界,我并不责怨她。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香梅,答应我。”他的言语并不轻松,他的棕色的眸子流泻着忧郁的温情。
  香梅的心被感动了,但她不能轻率地点头。在心底里热烈地爱着,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嫁给外国人做妻子,却是众目睽睽的事。世俗的观念,舆论的压力无处躲避,家族的否决等于割断了生命环环相扣的链条。她不敢叛逆得太决裂,她毕竟是陈氏大家族和廖氏大家族的女儿,但她也决不会走母亲的老路,母亲的一生背负着太沉重的叛逆者的十字架!
  “请给我时间,将军,我得认真地想想。”
  “我会等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让我等了整整五十年———你一直在我的梦里……”
  她怦然心动。
  他的目光梦幻般的迷蒙,却又分外的地执著。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属于他,而且,只属于他。这是缘,更是命。
  1945年的最后一天,陈香梅接到聂光坻的电话,他说:“我希望今晚能听到你圆满的答复,我是搞金融的,不习惯欠债过年。”他的原意是想幽她一默,也确实等不及了。
  她说:“中国金融家,今天是阳历年底,讨债的习俗指的是阴历除夕亥时,耐心等到明天吧。”她也是调侃,但是满心的负疚。
  这一夜,她同陈纳德参加法国夜总会举办的盛大晚会。
  时钟敲响了十二下,管弦乐队的指挥对着麦克风快乐地喊道:“新年快乐———”指挥棒落下,欢快的乐曲奏响,人们欢呼着,无数鲜艳的气球从手中飞出,刹那间天花板成了五颜六色的气球世界。人们欢呼着拥抱着,一对对婆娑起舞。
  快速旋转的华尔兹,将军有点气喘吁吁。
  他说:“新年快乐!我们各立一个愿。”
  她说:“好的,我们各写在纸上,好吗?”
  她拉着他离开舞池,各自在小纸片上写好心愿后,交换着看。
  人了很满足。她写的是:“我会逾越老墙,嫁给你。”虽然他对老墙不堪了了。
  她很失落。他写的是:“1946年,我必成立民航空运队!”
  他是坦白的。无论他怎么爱她,但事业永远是高于爱情。他让她早早地看清这一点,并没有包裹自己。她仍会选择他吗?
  1946年元旦,她面对的是聂兄。
  她坦白地告诉他:“聂兄,你永远只能是我的大兄。”
  微笑凝固在他的脸庞上,他显得有点滑稽,并分外可怜。然而,没有办法,爱情不能分割。
  许久,他抽搐着问道:“为什么?”
  “我,准备嫁给陈纳德将军。”她迎着他的疑虑的目光,轻轻地却是坚定地答道。
  艰难的选择(9)
  他盯着她,目光从疑虑变为古怪,你后,他突然放肆地大笑,笑够了,长长地叹一声。
  “陈小姐,能听我几句忠告么?”
  “请说。”她冷静地承受一切。
  “陈纳德将军,是年过半百的人,他应该是你的陈叔叔地陈伯伯,而不是恋人。”
  “我从不把年龄视为恋爱的障碍。”
  “种族的障碍,你怕不能视而不见吧。在中国人眼中,你这是背叛家族和种族的叛逆行径;在美国人眼中,唯有白种人才是上等人,黄皮肤媳妇将饮受歧视呵。还有,恕我直言,如果生下孩子,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杂种!”
  她打了个寒噤,热血却又全涌到脸上,但她沉默着。让他发泄吧,这样,她心中反倒要好受些。
  男子的自尊要自负让他无情地伤害着她,但是,这个刚满20岁的女子的沉稳与冷静却再一次击败了他。看来她是九死不悔了。
  他沉沉地低下了头,将满盅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香梅———你不一定非要嫁给我,可你不应该嫁给他!他是一个美国人!也许,你崇拜他,是因为他是英雄,可是,英雄只能供人崇拜,爱你,做他的妻子,你会失去常人的许多乐趣。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谢谢你,聂兄。”她也啜了一小口白兰地,“可我,偏偏已深深地爱上了他。”
  他苦笑了:“这我就无话可说了,甚至不能指责他横刀夺爱。但我还要重复阳后一句:他最珍爱的决不是你,这个满天飞的美国将军呵,他最珍爱的是天空。”
  她淡淡地一笑,昨日,她已经明·,所以,她能平静地接受一切。
  一早,陈纳德就离开了上海,不过,他登上的是黄浦江的客轮。他将溯长江西行,取道南京、汉口而至重庆等地。八年前走过的路,经过的地方,他都将一一踏访。旧地重游,不只是缅怀过去,更是为了今天的开拓。
  哀鸿遍野,怵目惊心!
  饥荒、瘟疫和死亡笼罩着几千里乡野。树皮剥尽、草根挖尽、观音土掘尽,见不着一条野狗或一只老鼠,只要能充饥的都让人们吃掉了。日本鬼子大溃退时抢掠了所有的粮食和种了,屠杀掉所有的家畜家禽。真是一个荒凉又荒芜的世界呀!而陈纳德仍看到,荒地上一家老小代替耕牛背负梨铧的重轭,艰难地耕耘着!希望在中国人的心中并没有死去!
  战争毁灭了城市。长沙城已成了半废墟,衡阳、零陵、桂林、柳州只见断墙残坦、瓦砥遍地,小点的城镇化为一片焦土!铁路被毁、桥梁被炸,船只被击沉、公路被破坏,所有的交通运输处于瘫痪的状态。这是日军的焦土政策所致,也有14航空队的轰炸———为了阴拦敌军歼灭敌军,必须破坏!而今,陈纳德行走在这历经血与火的洗礼的土地上,怎能不百感交集?他依稀记起了1944年6月在芷江机场阅兵式上为远征日本机组人员送行时他的演讲。
  “英勇的美国空中之鹰,我向你们致敬!你们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一个可以大肆渲染的时代里度过的。你们正用火与剑捣毁一个旧秩序,你们也必将用火与剑,锻造出一块崭新的天地。
  “正在上次大战的时候,阴忧的美国母亲孕育了你们这一代儿女。你们这些在两次浩劫间歇中出生的,在呐喊中长大的孩子,最渴望和平与安宁。可是,这困惑的天宇塌了下来,大地又成了一片废墟;你们向往鲜花和海水浴,向往朋友和情人,可是,你们看到的却是生活中那些兽性的、粗暴的东西。你们还没有开始生活,那生活已被极权主义吞噬。
  “战斗吧,战斗吧,英勇的美国空中之鹰!只有用不停顿的战斗,才能夺回你们失去的一切。只有在地上布满弹坑,才能彻底铲除那黑暗的、野蛮的、邪恶的势力。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才能重新获得幸福和安宁。
  “那些搏击长空的人们有福了!那些能够参与这一壮举的人们有福了!那些亲眼看见敌人倒下的人有福了!那些亲手埋葬旧时代的人们有福了!
  “愿上帝保佑你们。
  “阿门。”
  这篇慷慨激昂的演说辞,也就是他陈纳德对战争与和平的辩证观。
  仰望天空,南方的春天雨云沉郁,但他相信,他能重新拉起飞虎队,解决中国交通运输的燃眉之急,帮助中国人重建破碎山河。事实上,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运往中国的物资在沿海的中国港口堆积如山,却无法及时运输到内地!要么霉烂,要么进入权贵的手掌,要么流入黑市的渠道。
  陈纳德去南京会见蒋价石与宋美龄。不轻易动感情的蒋价石对陈纳德战后再来中国却很是激动。蒋价石在陈纳德胜利前夕离别中国时也曾很动情地说过:“他像一位辛勤的农民,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播下了友谊的种子,不待收获就要离去,更使我们充满留恋之情。”陈纳德直截了当提出成立一家民航空运公司以帮助中国人民。宋美龄当即表示她和委员长都将尽力帮助他。她写了一封赞助信,让他去找她的哥哥宋子文、国家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及交通部长俞飞鹏,因申办航空公司得行政院和交通部两家批准。
  艰难的选择(10)
  陈纳德的心中又一次涌动着对蒋价石宋美龄的感激之情:此谓知我者也。他们的友情似更深更浓。但是这一次次的知遇之恩积淀在陈纳德这条硬汉的心间,实际上已变成一笔笔恩情债务,在日后全面发的内战中,陈纳德别无选择地倾向了国民党。当然,他的心目中,也视共产主义为洪水猛兽。
  民航公司的事办起来却费尽了周折。其时中国已有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都由有权势有背景的人物控制着,他们极不情愿陈纳德插足,因为这是发大财的好机缘。陈纳德不屈不挠该找的能找的人都找遍了,他知道这两家公司任不了救灾任务,而他的飞虎队对飞越没有航标的中国上空可谓驾轻就熟。蒋价石毕竟是玩牌的老手,颇费心机既不得罪那两家公司,又终于让陈纳德成立了公司。资金问题仍困扰着陈纳德。他不遗余力,在大洋两岸飞来飞去,哪怕四处碰壁焦头烂额,他也仍作不懈的努力。虽然56岁之年才开始经营民航空运的新事业,但他在所不计。像他以往办任何事一样,总要深陷在困难之中时,幸运之神才肯向他伸出手。此时,前驾驶员纽约市市长拉瓜地亚出任联总署长,他了解并信任陈纳德,他支持陈纳德的计划,通过他,行总给予200万美元的贷款,让陈纳德作为购买飞机和其他设备的记嗑 资金。陈纳德和威劳尔也联络上一些有志于此事业的中美人士投资入股。1946年10月25日,陈纳德与威劳尔终于与行总签约,成立了“行总空运大队”,不久即被称为民航空运大队。董事会由中美两方各3人组成;美方是陈纳德、威劳尔和泰勒,泰勒抗战时任国民党政府西南公路局顾问;中方是王维新、王文山和徐国懋,徐国懋是上海金城银行经理,王文山是南京金城银行经理,王维新曾做过张学良将军的秘书,抗战时期发了大财。王维新出资最多,当选为董事长。董事会聘陈纳德任总经理,威劳尔和陈广沅为副总经理,并且在上海外滩17号设立了办事处。
  陈纳德已精疲力竭,但他想做的事终于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接着还得上马尼拉及火奴鲁鲁采购,他几乎无暇谈情说爱!利用这松口气的短暂时间,他得把婚恋当一场战争来打!他急迫又严肃地与陈香梅商讨:“我们要打的这场战争第一步是什么?”
  陈香梅哭笑不得。
  与初到江湾机场容光焕发的形象相比,将军又见苍老和憔悴。她情不自禁地立起,双手轻轻地揉搓着他微微鬈曲的黑发———根根白发已生其中,霎时间,母怪不性的慈爱和柔情漫山,她不觉得他比她年长许多!也许,再年长再坚强的男人,在搏击出征后仍渴求一片宁静温馨的港湾!一片有着炉火和绿意的家园!
  她愿做他的港湾。
  她要为他建造家园。
  他最珍爱的事业,这被聂光坻言中,是不幸抑或幸耶?认清了他性格的这一面,却并未削减她的一份爱心;相反,她以为这是他天性中最为她爱恋并钦慕的因素,这因素铸造他成为一个伟人。或许,他生来就是一名十字军,穷毕生之年,为他深信正确的事业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明·了这点,她更爱他。她忽然明白了誓言: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当然,怀春少女不能不为这聚少离多的恋爱而怅惘!
  但是,并不寂寞空虚,她有她自己的事,她也很忙。
  只要有机缘,她定跟方丹结伴采访。
  方丹直到元月中旬才抵沪,旅途坎坷、风尘仆仆,原本皮肤稍黑的她便像块煤似的,两只大眼睛却愈见有神。但她不再快言快语,是方言的阻隔?是历经坎坷险恶后消极的自卫?微笑番折腾后她才在一家小报当上了记者,生活自是清苦。
  炎夏的一天,她俩去采访来到上海的周恩来先生。在一大群争抢着提问的记者中,她俩却格外地安静,定定地看着听着,像生生地被这位不同凡响的人物震慑住了,因为她俩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共产党的领导人。
  归来的路上,方丹说:“我很崇敬周先生,人家硬是正气凛然,义正辞严,看来,共产党比国民党得人心。”
  陈香梅觉得她的话像燃烧的煤块般灼人,着实吓了一跳,想起麦筱梅的遭际,便说:“方丹,在外面可别随便说呵。也许,我们看到的接触的都是国民党,距离太近,太熟悉,因而看清了种种丑恶和腐败?”
  方丹不以为然:“可是,也许因为距离太远,太陌生,因而没看见人家的美好和生机勃勃呢?”想想又说:“我听说廖仲恺先生是你们家亲戚?”
  陈香梅点点头:“是我的二叔公。”
  方丹说:“你可知道廖承志先生而今在南京,就在周先生那儿工作?”
  陈香梅说:“我也听说了。我舅舅虽然还不满40岁,可是,不知坐了多少回牢了。19岁在日本两次被捕,20岁时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时又被拘捕并驱逐出境;再到荷兰、德国,仍是拘捕并驱出境;再后来参加红军,说是又被张国焘拘捕;1937年他们一家在香港时,我们倒是常见面,可后来就不见踪影了,听说他在粤北被国民党逮捕,直到今年年初才释放。不过我舅舅留给我们的印象,倒的确是美好和生机勃勃的。这在他,也是一种选择,选择了,就被使命驱使着,绝对地奉献。”
  艰难的选择(11)
  方丹感叹道:“你们廖家的家史与国共两党倒是纠纠葛葛恩恩怨怨呢,廖夫人何香凝女士我也是极敬佩的,可称作女中豪杰。”
  陈香梅笑道:“我们姊妹倒都不喜欢这位二叔婆,但都怕她,现在想想,二叔婆是很独立、很有个性的。听外公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二叔婆领着媳妇和两个小孙孙,离香港、经海丰、过韶关,一路辗转,颠沛流离,1942年8月才到达桂林。唉,那也是我们姊妹六人流亡几千里抵达桂林的时候呵。二波婆就在观音山麓住下,种菜养鸡,卖画度日。蒋价石曾派人送去百万元支票,但她冷冷退回:‘画幅岁寒易米,不用人间造孽钱’,你听听,我这二叔婆硬气不?犟不?掷地有声、铿锵作响。只是我们似无缘,这些年再没见过面。”
  方丹说:“不是无缘,是各选择了各的路,等到有一天走到一起来了,亲缘还是亲缘。”
  香梅说:“是呀,于公于私,于理于情,我都希望国共和谈成功。人们不需要战争,需要安定和平、重建家园、振兴经济呵。
  方丹说:“前景难测。马歇尔来中国调停了七八个月,起伏跌宕,扑朔迷离,可就一条,战火不仅没彻底熄灭,还在蔓延。马歇尔又能怎样?”
  的确,马歇尔已是回天乏术 。美国政府一面让他调停,一面又继续给蒋价石军事援助,蒋价石何能不有恃无恐?7月,马歇尔向杜鲁门提名魏德迈出任驻华大使,他需要有人来分担他的重压。魏德迈获悉,兴冲冲去到纽约买回了体在的夜礼服,但是马歇尔已改了主意,正式提名的是司徒雷登。魏德迈自是恼怒万分,但是马歇尔以为司徒雷登更能为协调出力。司徒雷登出生在中国,抗战时坐过日本人的监狱,现任燕京大学校长,可谓真正的“中国通”。马歇尔指望这位社会名流能为调停力挽狂澜。7月18日,马歇尔领着司徒雷登上庐山见蒋价石。蒋价石与庐山似有奇缘,抗战前后,这里都是他的夏都。面对两位美国人的调处,他优哉游哉,软硬兼施,他很自信,美国政府决不会抛弃他。在战争与和平的选择上,他骨子里倾向武力解决,他只是在熟练地玩牌而已。从7月18日至9月6日,66岁的马歇尔七上庐山,希望双方停战,仍旧回到谈判桌上来。但是,劳而无功!
  陈香梅和上海的记者们也几上庐山采访。因经济能力所限,同行的女记者不是方丹,是申报的谢宝珠。到得山脚的莲花洞,谢宝珠和一些文弱的男记者坐轿上山,陈香梅则与强悍的男人们一道爬陡峭的好汉坡。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为了重温当年流亡的滋味,还有,真正领略这座奇秀庐山的真面目。遗憾的是,他们在牯牛岭东林寺白鹿洞书院奔波寻觅,却并未见到蒋价石与马歇尔!小记者的甜酸苦辣,一一尝遍,匡庐奇秀甲天下之妙趣,却也一一品味。她与谢宝珠漫步繁花奇草丛生让人目眩神迷的锦绣谷,女人更爱自然更爱美。近旁是传说中吕洞宾修炼的仙人洞,据说,马歇尔与蒋价石就在这天然的石桌石凳旁一次次商谈。仙人洞!在仙人洞仍不忘怀世间纷扰、硝烟战火!这真有点讽刺意味。庐山东侧的含翻口,则又是另番景象。含鄱岭如骏马,奔驰横亘在五老峰和九奇峰之间,东南面豁然箕张,正对着鄱阳湖,大有气吞千顷鄱湖之势。在含鄱湖观日赏月,她却吟诵出诗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她寻觅和追求的理想,仍是当一个诗人,当一个作家。这一年,她又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寸草心》,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对母亲的思念。
  她依恋和向往的梦中的地方,原来和普通女人的别无二致:拥有自己的家园。她祈祷母亲在天之灵护佑他们。
  她心甘情愿帮陈纳德打赢这场婚姻之战。她与他就是古神话中原本合二为一的人,宙斯把人分成两半,这一半怎能不急切地扑向另一半,哪怕相一万二千里!
  她对陈纳德说:“将军,你在打一场奇妙的战争。你已冲进了城堡,俘虏了城堡的女儿。眼下,是你得带着她出城堡。是一路冲杀出去?还是让城堡的人欢送你呢?我希望是后者,因为女儿舍不得割断与娘家的脐带。”
  陈纳德侧耳听说:“香梅,在这场战争中,你是将军,我只是委命于你的士兵,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噗哧笑道:“好吧。先说第一层紧靠着我的包围圈,当是我的外公外婆。他们慈爱又固执,属守传统道德规范。但是,他们对西方文化并不陌生,外婆就是美国生美国长的华侨女子。这一仗你得独个儿亲自打,你得丢掉将军、英雄这些耀眼的光环,真正像个晚辈那样,去爱他们,让他们接受你。”
  “告诉我,具体怎么做?”
  艰难的选择(12)
  “把你有限的给我的时间给他们,上我们家作客,围炉品茗,聊天、打桥牌、搓麻将……”
  “我太愿意啦,中国话怎么说?同享天伦之乐。我会让他们接纳我的。第二道防线呢?该是你的父亲和继母?我写信给他们,我帮他找着了四个女儿,就是国王,也该赐给我一个女儿吧。”
  “你又使将军脾气不是?这一我来打,你只需耐心的等待,可得沉住气。母亲去世后,我对父亲一直心存芥蒂,又不从父命去美国,在父亲眼里,我是最不听话的女儿。但是,这一回,我不想加深裂痕,我要感动他们,祈求他们恩准,我要他们知道,我仍是他们的女儿,我敬重他们。我虽从未见过继母,但我有预感,她会帮我们的。”
  “哦,这等待可不能太长!是不是还有第三道防线?”
  “第三道是我的姊妹们,这一仗不用打。她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千朵玫瑰。你是我四个妹妹的救命恩人,又曾是我大姐的上司,她们都很爱你,这是城堡的最后一道鲜花防线。”
  “听起来,这场战争不仅不可怕,还充满了浪漫情愫呢。对于我这个一生都陷于困难和拚搏中的人来说,这是唯一的幸福的战争。香梅,你这美丽、智慧的小东西,因为有了你,我仿佛开始了生命的第二个春天。”
  他很兴奋。56岁了,在事业和爱情上才开始真正的播种耕耘。以往他酷爱的飞行是用于战争,破坏毁灭是目的;眼下将用于恢复经济发展建设,他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他等了50年的梦中情人,将成为他的妻子,他将拥有一片绿色的家园和一片蔚蓝的天空!
  只是,岁月不饶人,他急切地需要收获。他的老对头史迪威于10月12日患胃癌离开了人世,根据史迪威生前的愿望,没有举行葬礼,骨灰撒进了太平洋,老对头就这样消失了,但陈纳德的心情并不轻松,与他较劲的史迪威毕竟是条刚强的硬汉,他感到失落。63岁的史迪威的死,让他感到震撼,生命是这样的短促与无常。快!快!什么事要做都得快,否则,来不及了。
  21岁的陈香梅却很从容,她不再畏惧那冷硬粗糙的老墙,并很有几分得意地说:我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可是一个不平常的罗人深爱着我。
  她有意地抹去“东方”“西方”这类字眼。
  ·36·
  1947年12月21日星期天,陈纳德与陈香梅的婚礼,在上海虹桥路美华村陈纳德的寓所中举行。
  宽大的起居室正中墙壁上仍挂着陈纳德将军身着戎装的巨幅油画像,只是所有的壁灯都点缀着青翠的松柏枝叶,醒目的是由一千朵白色菊花装饰的大花钟,垂悬于天花板下,清新又繁茂,好个“秋菊有佳色”!厅堂和走廊,则摆满了亲友们送的艳丽的花篮花束,除了这铺天盖地的花海,婚礼不见一丝奢华。
  他们原本就只想在简朴的仪式中完婚,简朴是出身农家的陈纳德的本性;那横亘在东西方之间的无形的冷硬的古墙,也使陈氏和廖氏两大家族力主不铺张喧闹,他们没邀请盘根错节数以千汁的亲戚们;而动荡不安的时局中,即便天长地久的事,也有匆匆忙忙的急促感。况且,陈纳德是这样地忙!
  他甚至忘了给她买结婚戒指!
  直到结婚前一天,他才急急地带着她上珠宝店选戒指。然而,他竟不知珠宝店在何处!她娇嗔地说:“你也太将军了!若是没有我,看你怎么办!”在别的女人看来是极扫兴的事,她却觉得乐在其中。”她早已在珠宝店里悄悄逛过几回,为自己选定了一枚戒指。所以一进店,她不掩饰不磨蹭就指定了这一枚,倒又乐得将军呵呵大笑。戒指价值1500美金,可我们的将军眼前只付得出1000美金,并非叫穷,他所有的积蓄,一部分用于离婚,剩下的全投入民航公司了。这在别的女人即便不拂袖而去,也是很伤心的事,可她哧哧地笑着,她说她很乐意借给他500美金。陈纳德深情地看着她,她跟别的女人是不一样,她像是从不畏惧大大小小的艰难尴尬,多出枝枝节节,在她会多开出几路鲜花,她有一种生的鲜活烂漫。转眼看放在宝蓝色金丝绒上的那枚钻戒,闪闪烁烁,像是夜蓝的星空。那钻戒,是纤细的白金箍上嵌满蓝色白色的碎钻,美得叫人心碎。陈香梅未曾深想,其实,这一枚与母亲钟爱的那枚钻戒一样,都是泪钻戒指!
  婚纱也是陈香梅独自去“绿屋夫人”处定做的。“绿屋夫人”是法国服装师格林豪丝夫人在上海霞飞路开的一家时装店。她与聂兄相识后,聂兄曾领着她上此处定做过时装,因此这位小个子蓝眼睛的法国女人对她很是殷勤。33米白色锦缎是外婆送的,上在缀满了缠枝穿心莲图案。做成的式样是敞领、窄腰身,狭长袖、波浪叠波浪的阔摆裙;胸前又用半通花的瑞士缎半松半紧缝成一个心形,后面则是一排密集集的珍珠钮子从头到脚。试婚礼服时,格林豪丝夫人得意得声音都颤抖了:“哦,好婚纱还得配好身段,你将是最美的新娘。祝贺你,陈小姐,哦,可以称聂夫人吧。”妯怔住了,浓浓淡淡的身世之感漫过心际。聂兄说得对,嫁给一个英雄,会失去普通女人的许多幸福。她不无感伤地回到外公家,她分外追念母亲,她还只有22岁,要是母亲健在,母亲会代她操办一切的。外婆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外婆说,依西方人的习俗,结婚前新郎是不能看见新娘的婚纱的,否则不吉利,所以,陈纳德不闻不问是大吉大利。照中国人的风俗,新娘子的服饰总要有一两件旧的才好,就像小孩子要穿百衲衣才贱贱旺旺一样,于是,外婆翻出了压在箱子底几十年的累丝头纱,母亲和几个姨妈都曾用过的,居然没有发黄。她轻轻散开,像月光下银白色的小溪,流淌出廖家上一代女人的青春与憧憬;又像在岁月的河中无数次捕捞过的鱼网,留住了什么呢?她冲动地搂住外婆:“外婆,你真好!”
  艰难的选择(13)
  她的少女的最后的梦便失落在这幢·堂房子的二楼里。陈纳德和金特里大夫脚步咚咚上楼来接新娘了,外公外婆、父亲继母和静宜簇拥着陈香梅出房门,他们没有按中国的老民俗热闹地刁难新郎,因为这位年过半百的新郎在长达两年的求婚马拉松中,已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了,他自嘲说:“我已经搞不清我到底在向谁求婚!要娶到一个真正的中国妻子,难于上青天!”苦尽甜来,新娘正缓缓向他走来,银色的头纱银色的礼服将她裹在云里雾里;光洁玉润的颈脖上,金项链的翡翠坠子绿得晶莹剔透;耳朵上吊着的一对寸许长的扇形银坠,颤悠悠地晃动着;纤巧的脚上是一双镂花的白高跟鞋;她对于他熟稔的一切,此刻都变得渺茫起来,她是西方的白雪公主?还是东方的坐莲观音?她是他前世的梦!
  百感交集的老外公却盯定了外孙女婿———毕竟没有辜负新郎这美称,笔挺的军服上佩戴着几枚耀眼的勋章,军服内是条粉红的领带,这大胆的细节,衬得他年轻又潇洒。老外公颔首,也许,允诺外孙女的选择没做错?起初,外公外婆坚拒这位老外孙女婿,外婆甚至酸酸地说:“怪不得聂先生不再登门了,是因为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啊。”香梅说:“外婆,将军在聂先生之前嘛。”可是,爱能讲先来后到么?毕尔、罗明扬,不都比陈纳德先到么?外公对陈纳德的功绩是景仰的,对陈纳德的人品是敬重的,可这跟做外孙女婿是两码事。嫁给一个美国人!他依稀记起子自己的女儿伊萨贝娜与一位英国青年的罗曼史,而今他又该对外孙女快刀斩乱麻?他下不了手。日理万机的陈纳德抽空频频上门,处处小心翼翼地献殷勤,这让外公外婆感到温柔的牵痛:这个已过中年的男子是为了香梅而低眉顺眼,他真正爱着香梅!有一夜,香梅独自对着母亲的照片垂泪,被外婆撞见,外婆喊来了外公,外公轻声说:“宝宝,你爱哪片天空就往哪飞吧。”香梅狂喜地抹去泪水,外婆喃喃道:“你跟你母亲长得一个样,只是你母亲太柔弱,你呢,又太倔强。”外公这才明白,原来几十年其实一直对女儿有着深深的歉疚,他在女儿的抉择上做了桩错事?外婆已照南方嫁女的习俗,将一把茶叶拌米撒向外孙女:“茶叶拌米当头撒,下回来就是客———”陈纳德向新娘伸出了双手,白发皤皤的老外公不由得颤巍巍喊道:“宝宝———”陈香梅一惊,这一声唤回了所有的童年的记忆,她扑向外公哭出了声:“我不愿离开你们———”
  是真是假,是实是幻?是糊涂是清晰?是女性心理积淀是古老的墙的难以逾越?谁知道呢。出嫁总伴着哭嫁,无论雅俗,不分贵贱。
  陈纳德稍微有点着慌,真是咫尺天涯。但不用慌,双亲在劝慰着女儿,静宜急急跑进跑出,取出脂粉给二妹补妆,又将插在双鬓的绣球花扶正,虽然她自己眼圈也是红红的。于是,老外公又郑重地说:“克莱尔,我们把宝宝交托给你了。”于是,将军第二次伸出了双手,可是老外婆又叫板了:“等等———外面天冷,穿上这龙凤袍!”
  好一件龙凤袍!正红的宽袍大袖对襟夹袄,襟上袖口三镶二滚,有镂空的福寿字样;大襟下摆缀满水钻盘出的梅花图,前胸和上袖则是用金线银线七彩丝线绣出的腾龙飞风!这是一件古色古香又鲜艳华贵的中国贵族婚礼时的新娘袍!陈纳德看呆了:中国新娘!我的中国妻子!他弯下腰,第三次伸出双手,却将新娘轻轻地抱起。
  他捧着一匹中国名贵的织锦缎,他捧着一件中国景德镇的薄胎瓷瓶,他捧着一首唐诗宋词元曲,他的双眼濡湿了,他缓缓地下了楼。香梅已轻阖双眼,沉浸在幸福的晕眩中,恍若腾云驾雾的飞行,但是,在最会飞的男子汉的怀抱里,一切稳妥静好。
  他们进了那辆老式的顺风牌破轿车,开车的仍是老汪,车后座上的小猎狗乔可爱地向他们摇着尾巴,倏忽间,昆明的岁月又回来了。将军很看重友情,厨师仍是胖老王,空运队的多是飞虎队的老队员,助理和翻译仍是舒伯炎,副官仍是艾尔索普,他常说:朋友是旧的好。
  金特里大夫自是将军的老朋友,他充当男傧相,与女傧相静宜也坐这部车。他用美国南方口音慢条斯理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没说“白头偕老”,医生的眼光总是冷峻客观的,这一对是白发青丝,何能白头偕老?刚从美国回来的静宜着一袭淡黄的长袖衫宽摆裙,好像给这霜严露白的冬季带来了一大蓬早春的迎春花,她也是学医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句大老实话,称年过半百德高望重的将军为妹夫,她怕是今生今世都张不了口的。
  后一部轿车比前一部气派多了,这是政务委员、外交部次长叶公超先生的车,叶先生既是廖公的后辈,又是陈先生的好友,从小就被香梅姊妹围叫“叶叔叔”,这回专程从南京赶来参加陈二小姐的婚礼。陈应荣先生和妻子张碧茜坐在这部车上。张碧茜是个职业妇女,还是奥克兰一带颇享盛誉的内科大夫。七年前,陈应荣在妻去世不久,即续娶了她,这在六姊妹、尤其在香梅的心间便投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不过,平心而论,久居美国的碧茜,气质却仍是贤良敦厚的中国女人模式,梳着爱司头,身着锦缎旗袍,一派夫唱妇随的娴淑样。她与陈香梅,这是第一次见面,也早已闻二小姐个性倔强,所以决不想火上添油,和为贵,皆大欢喜才好。看来,目的基本达到,只是身旁的夫君却仍是气不顺。是的,陈应荣仍觉得窝心,他是屈从!22天前,他与碧茜、静宜匆匆飞到上海,在他就是要阻拦香梅的婚恋。只是这一回,父亲与女儿都不约而同地改换了战术———采用“柔道”。他告诉女儿,他即由旧金山的领事改派沙捞越的古晋任总领事,他许诺女儿,只要同他去古晋住一年,如果一年后她仍对陈纳德情感不变,那末,他将为她祝福,即送她回陈纳德身旁。这自是缓兵之计,女儿却恳求说:我们已经相识相爱了整整四年,不能再等一年了!他愁眉不展,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请女儿去杭州西子湖畔静思两个礼拜再作理论,这是香梅无法拒绝的请求。冬的西湖,游人寥落。但陈应荣兴致勃勃,领着妻子和两个女儿游西湖十景:苏堤春晓、平湖秋月、花港观鱼、柳浪闻莺、双峰插云、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曲院风荷和断桥残雪。他叹道:“可惜呀,冬天只有这断桥残雪尚有韵致,雷峰塔嘛早在1924年就倒塌了,隔年春天,我再领你来游。”他是说给碧茜听的。闷闷不乐的香梅却接了话:“这两景最刻骨铭心嘛。断桥是白娘子和许仙相会之地,所以世世代代景色清幽;雷峰塔是法海和尚镇压白娘子之处,能不倒掉吗?”静宜在一旁掩口葫芦,陈应荣好生恼怒:难道吾家是法海?窗前灯下,香梅信手抄写的诗竟是冯小青的:“冷雨敲窗不忍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世间也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陈应荣后悔不迭,真不该将热恋中的女儿带到此地!此地镌刻着太多古老又新鲜的爱情故事。这里,陈香梅度日如年;那里,陈纳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天长途电话催,挨到第五天,将军军令到。让她即归。做父亲的能怎样呢?他只有无可奈何地对妻子说:“碧茜,她生来就是个叛逆,谁也无法改变她。”碧茜说:“那就纵容她。”然而,将军得寸进尺,决定立即结婚!做父亲的就只有硬着头皮好事做到底了,真正纵容她与他了!
  艰难的选择(14)
  陈纳德的决断来自与端纳的邂逅。十年前他来到上海见到的脸色红润、头发棕赤、火一般热情又神奇的澳洲人,眼下却已县垂死者!太平洋战争爆发时,端纳在菲律宾被关进俘虏营整整三年,饥饿和虐待毁坏了他的健康,幸而日本人未发觉他的真实身分。战争结束后,他又折返中国,他辛勤地写回忆录,仍旧乐观开朗,但是死神已在向他招手了!陈纳德感慨万千,生命是坚韧的,却又是极其脆弱的。人生苦短,什么都得抓紧,要不,来不及了。
  当外公外婆岳父岳母允诺了他们的婚事后,他立即飞往南京告知蒋介石夫妇。蒋介石乐呵呵地说:“什么时候带新娘子来看看哦。”宋美龄说:“相信你的选择定会给你带来幸福。”他们送的贺礼是:一对景德镇的薄胎瓷皮灯和两双象牙筷子。看到礼物,陈香梅直乐。瓷是china,精致的瓷就像珍贵的感情,而她总把生命比喻成一盏灯。筷子呢,则是民俗中的讨口彩:筷子快子。她觉得蒋介石夫妇蛮有人情味。
  两部车直接驶向陈纳德寓所,而不是去教堂。这在陈应荣,曾是胸中之块垒。他们家信奉天主教,六姊妹孩提时就已受洗;陈纳德信奉的是新教浸信会,浸信会主张各个教堂独立自主,反对给儿童行洗礼,主张教徒成年后才可受洗,这些姑且不论,也不说礼拜天时一个望弥撒一个做礼拜,问题是天主教义不许可离婚,陈纳德与二女的婚礼便决不可在教堂举行。这种教堂外的婚礼,岂不违背天主教义的箴言告诫而为越轨之举呢?他的心不安,相信二女的心亦不安,因为二女做什么都认真执著。然而女婿回答说:“我也深信宗教、崇拜神祗。但是我信宗教为善的力量,而不信宗教是伪善的。我爱香梅香梅爱我,我们的良知是清澈无邪的。我们将要在人的面前,结为合法的夫妇;在神的面前,结为精神的夫妇。这是一件正常而正确的事,神祗必会由衷地赞可。天主圣堂的门不会向香梅关闭,浸信会圣殿也不会不允许我祈祷。否则,宗教何能净化人的灵魂?何以造福人们?”做了二十几年外交官的陈应荣也不得不为陈纳德的擅于辞令和富有感召力所折服,他感到眼前的将军仍燃烧着年轻人的激情,于是并无恶意地问道:“你比香梅年长———”陈纳德很洒脱地回答:“我跟你同年,也许这是叫人发噱的事。”这一来,陈纳德的出生年月比以往的说法减去了三岁,也许的确如此,他对香梅说,因为个头特大,他父亲为他虚报了年龄,15岁写成18岁,考上了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的师范学院;也许他撒了回谎,善意地回避掉比岳丈还长三岁的尴尬。
  寓所举行婚礼,虽简朴但不乏隆重。外交部次长叶公超先生与美国驻沪领事为证婚人,威劳尔夫妇、舒伯炎夫妇、泰勒夫妇、方士华夫妇和一位法官参加了婚礼,所以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小礼堂倒也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新郎新娘、岳父岳母、男女傧相来到了,庄严热烈的时刻来到了。留声机的唱片在转动,刹那间,客人们屏声敛息,等待《结婚进行曲》响起,等待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行列徐徐走进,午后的阳光漫进了小礼堂,金色的尘埃在光中颤栗,让人做着金色的梦幻。突然间,却响起子狂热的爵士乐!人们一怔,耳背的陈纳德却挽着新娘迈开了大步,金特里急急抓住了他,人们善意地笑了起来。于是换过一张,是《如歌的行板》;再换一张,是广东音乐《步步高》;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找到《结婚进行曲》!本来一切已准备妥当的,是谁在恶作剧?幸亏这几张唱片还不算恶,倒是善意的滑稽!
  威劳尔的妻子微微皱了皱了眉头,她知道,在此之前,凯茜和罗斯都来到了上海,罗斯还带来了一个小男孩,凯茜说罗斯声明这是陈纳德的儿子。她认为罗斯这样做是为了干扰陈纳德与陈香梅的婚姻,于是她将此事告诉了陈香梅。陈香梅却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很坦率地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过去的事。我相信将军会正确的处理。罗斯并没有胡搅蛮缠,而据说将军给了罗斯一笔钱,资助孩子上大学用,但只是为了真诚的友情,而不是因为讹诈得逞。这唱片的闹剧,会不会是罗斯所为呢?陈香梅不去探究,她觉得多点枝节多点情趣乐趣。
  随后,中美证婚人分别致词,大家鼓掌。行礼时,人们欢呼着,将满袋的红绿纸屑撒向新郎新娘,据说这是西方麦穗和丰裕的象征。
  时钟当当敲响了六下。所有的红烛都被点燃,所有的壁灯都被揿亮,做成鲤鱼打挺衔鲜花的婚礼蛋糕端上来了,陈纳德取出了装饰华美的日本指挥官的武士刀,陈香梅双手举起,陈纳德则笑着将右手握在她的纤手上,以助一臂之力,他们分切蛋糕。仆人们开启香槟酒,宾客纷纷举杯祝贺。这把武士刀,正是薛岳所赠,在艰难的收复常德之战中,薛将军缴获的战利品,那沉甸甸的分量,香梅知道。
  艰难的选择(15)
  晚宴丰盛得超过了极限。胖子厨师老王和几个仆人都是昆明的老班底,他们忠心耿耿过犹不及,所有的菜肴都佐料惊人又捆腻不堪,但人们仍很开心,因为大野鹅这道菜总算烧得不错。稍稍休憩后,舞曲响起,人们翩翩起舞,老辈的人便围炉品茗,陈应荣曾有那么个把钟头头痛如裂,这时也熨贴舒适了,毕竟木已成舟。外面是寒浸浸的冬夜,屋里却洋溢着春的气息。
  苏格兰民歌《一路平安》的乐曲终了,宾客散去,已是夜静更阑,陈纳德挽着陈香梅,将壁灯一盏盏揿灭,待要吹熄蜡烛时,却见烛光中菊影淡秀如画,而两人正在千朵菊花的大花钟下!可谓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陈纳德搂紧陈香梅:“仙境!”
  陈香梅笑说:“明代文学家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中,就曾记过与董小宛一块欣赏菊影的趣事。只是高烧翠烛,将白菊围三面,人坐其间,人与菊也都在影中,那时董小宛病后娇弱,说:‘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
  陈纳德似懂非懂,感叹道:“人们说,中国有三样东西最好:瓷器、丝绸和古诗画,而我,拥有了你,就拥有了这三样的精髓,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香梅羞赧道:“这可是笑话我了。”
  陈纳德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我爱你。爱我的中国妻子。如果你也爱我,请你答应我两件事。”他顿了顿,“一件是,永远做一个中国妻子;另一件是,永远保持你美丽窈窕的身姿。”
  她笑了。这位美国丈夫,抽象具象的要求都囊括了。然而,岁月无情,谁能保持住红颜不老?但她深爱他,她会记住,她点点头。
  陈纳德俯下身,他1.81米,她才1.56米,他热烈地深情地吻她,天长地久于淡秀如画的菊影中。
  陈纳德志得意满。1947———事业与幸福同时拥有!历经坎坷饱受磨难仍不屈不挠的美国男人攀上了成功的峰巅。
  1947年元月31日,上海虹桥机场,一架绘着面目较为驯良的飞虎标志的P—47运输机起飞了,驾驶员是前飞虎队员佛兰克·乔治与道格拉斯·史密斯,机上满载联总与行总的救济物资。当P一47呼啸着冲离跑道,凌空而起时,伫立机场的他仰望蓝天,深棕色的眸子流泻出欣慰和得意:民航空运大队终于开业了!这是第一批运往南方的物资。他的事业也终于由破坏性转为建设性了
  数千吨的种子运往长江流域赶上了春播,牛群羊群运到西北以复兴畜牧,大米运往湘江流域饥饿的灾民中,药物运到赣江畔的南昌,汽车零件和车胎运到了衡阳,离散的人们运回到阔别宏年的家园!
  4月,陈纳德又去到南京见蒋介石,请求空运大队回程时讲行商务活动,获准。于是,西部的牛羊运到了东部,东部的桐油、猪鬃、原棉和生丝运到了西部,云南的火腿牛肉运到了上海,甘肃的西瓜运到东部港口时仍碧绿新鲜……民航空运大队开始大把大把赢钱了,年底,他们还清了联总行总的贷款,他们已经拥有19架运输机和822名工作人员。1947年,飞了约200万英里,运送了约700万吨物资。他们还赢得了信誉———能将任何东西运到任何地方!所以,在联总行总救济机构将解散之际,他们又与中国政府签下了继续工作的协议。一生都深陷于困境之中的陈纳德,满以为自此走进了顺境。
  差矣。登峰巅即临悬崖绝壁。
  1947年元月8日,马歇尔调停无效,从南京陪陵机场黯然飞离了中国。蒋介石选择了战争。
  3月,国民党军队23万人向陕甘宁发动猛烈进攻,又向山东解放区大举进攻,但是,5月,陈毅指挥华东人民解放军,全歼整编74师于孟良崮战役中。8月,陕甘宁经过青化砭、羊马河、蟠龙、沙家店等战役,也歼灭国民党军队3万余人,所以,国民党对陕甘宁、山东的重点进攻彻底失败了。而6月底,刘伯承、邓小平率领晋冀鲁豫解放军的主力在山东西南地区,强渡黄河,揭开了反攻的序幕。接着,刘邓大军越过陇海路,渡过黄泛区,到达大别山。这正是国民党守备空虚的中原地区,直接威胁着南京和武汉。陈赓等率领的太岳兵团,在山西南部强渡黄河,陈毅、粟裕率领华东解放军主力,向鲁西南出击。年底,聂荣臻率领华北解放军解放了石家庄,晋冀鲁豫和晋察冀连成一片,华北局面让蒋介石忧心忡忡,还有东北的国民党军队已被解放军务个围困……
  这一切,有30年军事生涯的陈纳德怎么会浑然不觉?他并不掩饰他对马歇尔的不满,以为马歇尔偏袒共产党,但他也以军事家的预感劝说蒋介石同意和谈,只要共产党的军队答应不渡长江。蒋介石没有接受他的劝说,而是希望他的空运大队能帮助运送军用物资、粮食和士兵去围困区。或许,这是空运大队与政府继续签下协议的先决条件?
  艰难的选择(16)
  陈纳德由峰巅坠入无望的深渊,再也不能自拔,更不消说腾飞。
  史迪威、高思、陈纳德、魏德迈、马歇尔,还有正粉墨登场的司徒雷登,这些插手中国时局的风云人物,似乎都没有光彩的收梢!此时,已有一位美国评论家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西方人眼中,中国似乎是西人手中可以任意捏来捏去的泥人!其实,决非如此,中国人的事只有靠中国人自己解决。美国无论派谁去,都无济于事。
  陈纳德却没有太多的哲理思辨,他不是个政客,也不是个冷酷的军事家,他是个重感情的军人,由此酿成他的幸与不幸。在美国军界,他是少数的无党派人士之一,他深吻着的中国妻子,也是中央社中唯一的无党派自由人士。数十年后,她成为美国政界颇有影响力和魅力的人物,的确是始料未及;而她无论怎样大红大紫,却始终保持不入阁,仍是不改初衷、依然故我。
  此刻,她小鸟依人般,全身心浸透在幸福之中,她有了归宿,她呼唤到了呵护者。哦,她不是男人眼中的独秀峰么?她叛逆了她自己?女人天性要崇拜要依赖,她毕竟也是一个普通女人,她答应了他,做他的柔顺的传统型的中国妻子。
  岂只是答应?她已经实践了。她已辞去中央通讯社上海分社记者的工作,专心专意任民航空运大队月刊的中英文编辑。这在她,是比结婚还要苦痛的抉择,结婚收获的是甜果;丢掉中央社记者,丢掉的是自己的天空!她酷爱新闻记者这一职业,可她愿为更爱的人作出牺牲。
  然而,就在这最甜蜜的幸福的时刻,心灵深处却是女性迷茫的荒凉!她回忆起区区小记者的采访生涯,访问过何应钦、周至柔、晏玉琮、林文奎、赵家骧、梁华盛、龙云、杜聿明、裴存藩、缪云台……哦,不该忘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长吻着她的先生!
  只要爱,就不问值不值。
  可总有割舍不断的情结。
  陈纳德说:“累坏了吧,小东西,早点休息。”
  她摇摇头,挣开他的怀抱,在烛光下记起了日记。
  西洋人以结婚为爱的坟墓,因为两人相悦到极点时,爱也走到终途,在那时结婚,已淡然无味;东方人以结婚为爱的开端,因为未结婚前两人相知不深,甚至根本不认识,结婚后才领略人生的温暖。克莱尔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我们把东西习俗来一个折衷,恰到好处,永无止境。
  我们来自西方和东方,起初,我们被一道冷硬的老墙阻隔着,我们非常陌生,可是当我走出围墙之外时,我们发现我们呼吸着同一的空气,我们原来就是生活在同一地球的人,虽然萍水相逢,可是相知极深。
  她写下了“太阳是咸的,月亮是甜的”这首浪漫诗篇。
  她能辞去记者工作,却不能放下手中的笔,今生今世。
  克莱尔在一旁安详地等着她,待她写毕,淘气地扑向他,请他原谅她的任性时,他只是耸耸肩:“无须请求,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竟会嫁给我这匹老马,我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她说:“我才是世上最幸运的女人呢,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央社小记者陈香梅,嫁给了举世闻名的飞虎将军陈纳德!”
  是的,婚礼虽简朴,但第二天中美各大报都对这桩婚事作了报道。美国《什里夫波特报》作了长篇报道“《陈纳德与中国新娘喜结良缘》,《路州平民报》的报道为:“上海12月21日电讯:由于指挥飞虎队和第14航空队而名震天下的57岁的陈纳德,今天在上海与安娜·陈这位22岁的娇美漂亮的中国中央通讯社记者结婚,婚礼是在上海郊区陈纳德的住房中举行,婚礼只是小规模地宣布于众,故而只有一些亲密的朋友被邀参加。”
  22岁的陈香梅,原先是有点默默无闻。
  春水向东流(1)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37·
  飞。飞。飞。
  1948年早春,陈纳德携带陈香梅飞往东北、山东、山西及北平等地,是他的民航来务视察,也是滋味别样的“蜜季旅行”!
  中国的局势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国民党军队由咄咄逼人的全面进攻变为慌乱无措的战略防御,而解放军则由战略防御转入大气磅礴又沉稳决断的战略反攻。
  大别山解放区,豫陕边解放区和豫皖苏解放区的三路大军布成品字阵势,互为犄解,已菜开大规模的进攻;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个解放区已连成一片;谭震林等指挥华东解放军山东兵团,粉碎了国民党军队对胶东的进攻;林彪、罗荣醒指挥东北解放军,将国民党军在东北地区的总兵力四个兵团14个军44个师,共48万余人,分别收缩在长春、沈阳、锦州三个孤立地区。决战的前夜逼近了。
  内战给民航空运大队增加了负担和麻烦,但也给他们带来发大财的机遇,只有他们敢而且能在硝烟战火中穿越飞行,陈纳德和老飞虎队员们甚至叹曰:“这真像旧日的时光!”这里边有他们爱冒险的天性,但更反映了他们的立场和感情全倒向国民党,尽管陈纳德一再声明,民航空运大队绝没有参战,没有轰炸,没有开火;他们运输的也多是粮食、药品和工业原料,当然,也有军事补给。不论陈纳德如何辩解,他的空运队已经卷入并延长了内战,这是确凿无误的客观事实,他们在给行将溃败的国民党军队输血,在给被围困的城市输氧。他们给被战事隔绝了原料的天津、青岛的棉织厂,运去了西安、济南的棉纱原料,又带出棉织成品;他们给被围的沈阳投掷面粉、药品、钱和补给,接出7000名科技人员和官员、伤员,忙得不亦乐乎。
  解放军将沈阳团团围住,高射炮形成火炽密集的火网,空运大队的运输机得向上盘旋躲避炮火,然后机敏地进入机场上空一条狭窄的航线上,俯瞰大地,仍是一片冰天雪地!但陈香梅知道,开河的一天快了!快了!瞬间,冰河撞裂,像婴儿脱离母体,在生命的甬道中艰难地挣扎,尔后,山崩地裂般,开河了!春水裹挟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呼啸着、挤撞着、奔腾,奔腾。她不知道,她是渴求还是害怕这一瞬间的来临!不知道。飞机已在飞小圈,晕眩中,引擎发出可怖的噪响,耳膜撕裂了,心搅碎了,受着酷刑的人随着飞机的俯冲着陆了。唉,是这样的“蜜季旅行”。她并不喜欢飞行,甚至不适应飞行,1946年初冬,陈纳德曾带她驾着小飞机盘桓上海上空,还让她手握罗旋盘驾了半个多钟头,她可只是云里雾里的感觉,陈纳德事后笑她:“你根本不是飞行人才!”但是,她是飞将军的妻子了,就得飞。她爱东北,她最喜欢唱的歌之一就是《松花江上》。他期望看到丰饶和千的土地,但是,早已烽火漫天。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香梅夫妇早在上海与他相识,他已患不轻的肾结核病,原想去美国治疗,但军令来了,拘病去了东北。1946年2月到北平手术治疗,4月回到东北。东北已’是一个火药筒。3月27日,东北停战协定签下,但仅仅4天,战火重燃。国民党军队攻下解放区的海城、鞍山等地,杜聿明又一鼓作气攻下了本溪、四平街和长春!蒋介石欣喜若狂,与宋美龄同飞到沈阳参加庆功宴会。6月6日,国共又分别发表停战声明,不过是各念各的经了。于是,有了马歇尔的七上庐山调停,而蒋介石选择了战争,他以为稳操胜券。因为美国政府实质上总是支持他的,运输军队,给予军事援助,他知道,美国政府得通过他来扼制苏联,而苏联在雅尔塔秘密协定中,就明确表示不放弃沙俄时代在东北的种种殖民利益,蒋介石就在种种压力和屈辱中玩着牌,得以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是,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低估了人民的力量,很快,一切发生了逆转!陈香梅心意沉沉。
  他们飞到山西太原。太行、吕梁是共产党的老根据地,太原是老牌军阀阎锡山长期盘踞的老巢。这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山西五台人,身材高大,虚胖的脸上长着一对无情的眼睛,他是一个变来变去又万变不离其宗的“土皇帝”:军队和地盘决不丢。辛亥革命后就做了山西都督,曾与冯玉祥等出兵反蒋,但很快又投靠蒋;曾经进行抗日,但后又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早在1921年,他曾在他的华贵住宅款待过修筑山西公路的总工程师史迪威;1946年则颇为热情地接待过“和平使者”马歇尔,接待过周恩来和张治中,并送给马歇尔一幅画轴:关公像,称有勇有谋又讲仁义的关公正是“咱们山西人”。此时,他尊陈纳德夫妇为座上宾,他立誓死守太原,他需要民航空运的援助,他已为空运建筑了一个新机场。陈香梅不太习惯如此杀气腾腾的誓言,她喜欢这座处处仍见古文化意蕴的古城。
  春水向东流(2)
  他们飞到北平。驱车进古都,陈香梅心头一热,满衫清泪滋。华东“剿总”总司令傅作义宴请陈纳德夫妇,在座的还有美驻北平领事和武官。男人们高谈阔论,纵横捭阖,文化名城固若金汤,陈香梅却有几分心不在焉,并非女人不关心国事,实在是北平的一草一木都在牵扯着她的心。她急切去到东总布胡同,胡同深深又寂寥,探出红墙的香椿刚绽出嫩芽,还留着她童年七彩缤纷的梦么?她走进了孔德小学,物是人非,她最敬重的李洁吾老师仍无音讯。她在罗明扬家的院墙外徘徊,久久不敢叩响红漆斑驳的大门。她害怕开门的陌生人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一问摇头三不知。日寇铁蹄蹂躏了八年,古都事事物物无不烙刻着沧桑。暮色苍茫,她该离去了,可她突然间鼓足勇气推开了虚掩的大门,暮霭沉沉中一株枣树和一棵柿树仍是光秃秃灰蒙蒙,平添了小院的苍老和苍凉,只有住房的窗棂上贴着的大红喜字跳出一缕喜色。是罗明扬家么?从灰扑扑的门洞里走出一个微伛着的男人,一袭灰布长衫萧条地挂下来,他的右手拿着糨糊碗剪刀什么的,左手卷着一卷纸,还有一只竹架子———是风筝骨架!蝴蝶风筝!她的眼亮了,她的心在狂跳。他却没注意到她,眯缝着眼寻觅什么,许是屋里太暗,他又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活,就到小院来继续做。
  “罗明扬……”她轻声唤道,哪怕面目全非,可她认出了他。
  他一怔,直勾勾地盯着她,哪怕女大十八变,他认出了她纯清的眸子,他颤声说:“是你,哦,是你……”他僵僵地立着,双手的东西也僵僵地放不下,她和蝴蝶风筝,都是他前生的梦,他舍不得,在屈辱的沦陷区的生涯中,在母亡父病的苦难的日子里,这位工程师的唯一爱好便是糊蝴蝶风筝。
  他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哪怕飞得太高太远,哪怕成了断线风筝,你都会回来的……”大滴的泪珠从他瘦削憔俘的脸上滑落。
  她也泪如泉涌。她跟北平,不只是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是根系这方水土!
  他无法揩去泪水,仍僵僵立着告诉她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的父亲这些日子冈r!回老家去,他老人家一直惦着香梅全家……
  有炒菜戗锅的声音传出,炊烟袅袅中,少妇柔柔地喊道:“明扬———可要给你搬张矮台子?”
  他复杂难言地一笑:“我媳妇。恨不相逢未娶时。哦,进屋坐。”
  她也一笑:“不啦,外面车在等我。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陈纳德在吉普车里等她,他不惊扰她的寻梦。
  车开走了,陈香梅止不住从车窗探出上身,罗明扬仍伫立在暮霭沉沉的古巷中,左手僵僵地举起,那只蝴蝶风筝的竹骨架子便永恒地烙刻进她的心库。
  她啜泣。陈纳德慈爱地看着她:“你在这儿的回忆太多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再飞来嘛。”他在中国有47个地区的业务,只要她愿意,他将带着她飞遍天涯海角。
  但是,他的许诺没有变为现实。他再没有带着她回北平。直到33年后,她才重回北京。
  她的心告诉她,这是诀别。“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飞。飞。飞。
  3月6日,陈纳德携陈香梅飞往美国。正午的阳光给上海江湾机场镀了一层金色的蜜,多达百余人的送行者熙熙攘攘,汇成起伏的花海和礼品展,陈香梅真有“不堪重负”之感,只有云南卢汉赠送的一钵大理茶花,她分外当心,因为这是陈纳德最爱的花,想让它在美国开放繁衍。送行者和记者群关注的热点是陈纳德,陈纳德此行应美国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之邀去作演说,送行者们巴望着陈纳德能鼓动回更多的军事援助,甚至记者们也冷落了这位身着织锦旗袍的将军夫人。当陈香梅轻盈地走上舷梯,在机舱口时,她止不住驻足回眸,她向欢送的人群挥手,这毕竟是她头一回去婆家!而机场上仍不乏忙碌的记者们,忽地让她感到自己已更换了角色———夫人!有失落,却并不委屈,在将军身旁,她只觉得自己渺小又幸运。四个引擎的C—54座机起飞了,西北航空公司的飞行路线途经东京、冲绳岛、阿拉斯加、加拿大南部的哈明顿、美国东北的安尼艾浦罗斯后,方抵达华盛顿,约摸要48个小时。
  薄暮时分抵达东京,机场上又是一群群记者,出乎意料的是很多记者更对美国将军的中国太大感兴趣,他们围住她提出有关婚事的种种询问,有一位直言不讳:“你跟将军婚后感到幸福么?”她快乐地反问:“你看呢?”麦克阿瑟将军特派他的参谋来接陈纳德夫妇,战后,这位西点军校高材生被杜鲁门委托为驻日本联合国总指挥,负责日本的复原工作,他与陈纳德倒意气相投,堪称深交。但飞机在东京机场停留不久,因而进城不成,陈纳德很是遗憾,陈香梅呢,虽很想见见这位大将军,但她更感遗憾的是。未能看到东京三月的樱花!陈纳德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华盛顿的樱花,比东京的还要美。”她将信将疑。到达阿拉斯加是深夜时分,漫天大雪,深谷中的狼嚎与住家的狗吠相呼应,驻阿拉斯加的总司令的室中四壁,挂满了山羊头野鹿角熊皮狼皮狐狸皮,可谓琳琅满目,将军对狩猎浓兴不减,而香梅爱的是这寒带野山的冰雪风景。翌日清晨到达哈明顿,正是大雪初晴日,地上积雪山上积雪与天上浮云连成一片,太阳红得耀目,香梅叹道:好片红装素裹!到得安尼艾浦罗斯,便已入美国境界,海关是不准植物进口的,因此为了这株大理茶颇费唇舌,总算给将军面子,特准大理茶进关。将军将把它送给美国植物园,就像1945年夏他告别中国时收到的各类名贵礼品,他也全赠送给厂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一样。
  春水向东流(3)
  凌晨时光,C一54座机飞抵华盛顿上空,陈香梅激动地从舷窗俯瞰陌生之都,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华美眩目,灯火阑珊中有种城乡之交的杂色印象。陈纳德说:“华盛顿就是华盛顿,她跟灯红酒绿的纽约、芝加哥、旧金山这些大都市是不同的。”机场上居然也云集着欢迎的人群和新闻记者们,寒喧、应酬、接受采访、多角度地被拍摄,陈香梅初次尝到名人夫人的热闹和无奈,但她决不厌烦,23岁的中国女人的黑色眸子满是对西方对世界的好奇和新鲜感。接下来在华盛顿一个月的日子里,陈纳德充当了新闻媒体的主角:众议院回荡着他的慷慨演讲,无线电、电视广播播送着他的激昂陈辞,报刊上刊登出他的“警世危言”!他抨击苏俄正在援助中国共产党。惊呼“红色铁幕”正在笼罩全世界;他呼吁一定要实在、一定要尽快地援助中国国民党,要是拖到满洲已丢失无疑之时,一切就都晚了!自认为不懂政治,在旁人眼中也不是一个政客的陈纳德,此时已狂热地卷入了政治,他将共产主义视为可怖的洪水猛兽。即使在烂漫怒放的樱花树下漫步时,他那张老皮脸也阴沉沉地让人惊骇,陈香梅的心在颤栗,却更崇敬他,她认为他在无私地帮助中国,而她,却没心没肝地询问华盛顿的樱花是日本人何年何月移栽过来的呢。她自疚,但分明是从霓霞般的樱花中感受到华盛顿之春的。
  最后才到陈纳德的故乡———路易斯安那州的梦洛,这里是她的具象的婆家。这座只有8万人口的小城,奔腾不息的密西西比河流经小城的高处,河两岸有茂密古老的原始大森林,河湾沼泽地栖息着成群的飞鸟野禽,小城没有割断与大自然乡野的纽带。小城的人们仍守旧,还有点封闭,德高望重的州长诺伊夫妇也只知道有中国,有蒋介石宋美龄而已。小城中白人和黑人依旧界限分明不可混淆,谁也没见过中国人!人人都充满了好奇和疑虑:威名赫赫、衣锦还乡的陈纳德怎么娶了个中国女人?这中国妻子到底啥样子?黑葡萄眼黑头发黄皮肤水蛇腰缠过的小脚?用筷子吃饭筷子是怎样的饭菜又是怎样的?穿什么衣着什么裙说什么话?女人的眼中并不掩饰嫉恨:怎么说也是离了本乡本土的发妻再娶这个中国女人的。单纯的陈香梅浑然不觉,她激动、兴奋又紧张,她的英语虽熟极如流,但她毕竟不熟悉美国的俗语土话,何能风趣幽默?她对美国的礼仪风俗一无所知,可别捅娄子出笑话。更要命的是,堂堂陈纳德将军以她这位中国妻子为骄傲,他把她推到前台不再当配角,她怎能不发怵呢?然而,她决不矫揉造作的清纯、典雅高贵的大家风范、智慧灵秀的书香气征服了大家。好眼力!男人们揶揄陈纳德:好美丽的新娘!女人们由衷地赞叹。梦洛接受了这位中国媳妇。她却快速学做美国媳妇,早上和太太们一块喝咖啡,晚上勤奋地学打桥牌,因为这是美国南方女人闲下来的最佳消遣,否则,你就只有做局外人。她积极学做路州菜肴,每每将钞票装在信封里去到州长家的厨师处讨教,有一天,州长夫妇来到他们家做客,她露了一手,做出南方炸鸡和玉米煲,州长夫人说:“安娜做的这两道菜比我们家的更可口。呵。”陈纳德在德克萨斯州西方联合公司做事的弟弟弟媳见过陈香梅后,弟媳逢人便说:“哥哥与安娜结婚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多年来,我们一直担心他的健康,他实在需要一个了解他,全心全意爱他的人,而今,他如愿了。他不再是一个苦闷孤独的人,他被爱和幸福包围着,他笑得多自然呵。”陈香梅很满足,人与人是能心心相通的,东方和西方没有不可逾越的老墙。她又不满足,她给自己订了三点计划,一是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二是熟悉美国的历史、了解南方的乡俗民风,三是打好桥牌。当然,她拜丈夫为师;丈夫呢,更好为她师,但他总不忘加上一句:“可别变得不像个中国妻子啊。”哪能呢?
  最留恋的却仍是两个人的天地,两个人的时光。他们驱车密西西比河河堤,在老橡树丛的边缘下了车,他牵着她的手,走讲橡树林深处,他吹着口哨,逗引各种鸟啼,他的眼中是孩童的淘气和梦似的荒凉:“小时候,我常常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有时呆上几天……”他不再说话,她也出声不得,密林中清新与腐叶相混相杂的气息,让人像醉酒般的晕眩,她偎依着他,她知道,他一个人的孤独的世界而今容纳了她!
  他要去祭扫陈纳德父母的墓。拜天地拜父母在她心底原来是隐形的根深蒂固。她却没想到墓地是这样的荒凉!荒草萋萋、荆棘丛生,连小径都湮没了,美国人对先人的墓地竟如此疏忽?中国人却是极看重的,不全是讲风水迷信,生命链条总是环环相扣,家族之史才绵延不断吧。她想起了母亲在香港跑马地的墓地,如果有钱,这里的和那里的都要好好修葺一番。陈纳德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带了个男仆,锹,剪子和扫把等也都带上,他只要香梅捧着一大把鲜花,他与男仆则大刀阔斧地清理起来。香梅将鲜花放置灌木丛的荫处,以免晒蔫,二话不说,拿起剪子就修剪起坟上的乱草,陈纳德怎么劝阻她也不听。忙碌了几个钟头,总算像个样子了,这才在墓前一一摆上鲜花,双双鞠躬,默哀,却都不想立即离去,渐渐地,两人的眼都濡湿了,也许,墓地是让人锥心刺骨地感受到死亡和诞生的惘惘威胁之处。春风和煦地吹拂着,她仰脸看他,黑发中已见根根白发;他抚摸着她的黑发,劳作后汗浸浸的,红喷喷的脸蛋更衬出秀发飘柔,他颤声说:“我们得有个儿子……”她蓦地忆起了他往日的感慨:“待你发斑之后,想我已作古人,谁来照顾你?”泪水夺眶而出,她极庄重地点了点头。
  春水向东流(4)
  他们离开了墓地,陈纳德嘱男仆再请个零工,将墓地周围清扫干净。黄昏时,左邻右舍的太太们来探访,笑着要陈纳德太太教她们炒几个中国菜,和谐热闹间,门铃响了,陈香梅走去开门,男仆进来说工作已完毕,请付给零工的工钱,零工是个头发麻白的老黑人,手握锹把立在门外,陈香梅不觉动了怜老惜贫之心,请他进来,尔后付给了工钱。她没有想到,这一举止引起了太太们的激愤。金发太太说:“黑人都该走后门,这个黑人太没规矩了,竟从前门进来,他以为你好欺负呢。”香梅笑道:“是我请他进来的。”雀斑脸太太忙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南方和北方是不同的,不能这样待黑人。”香梅正色道:“林肯不是早就解放了奴隶吗?想不到你们今天还是这样黑白分明。”碧眼太太说:“你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歧视有色人种,不过对黑人总该有些距离口巴。”所有的血都涌上了香梅的脸,有色人种?!是的,她就是黄种人,眼下插足在白人的天地里,她不无激动地说:“我倒听说过罗斯福总统夫人埃莉诺的一些感人的故事呢。她曾孤身一人去参加一个黑人孩子的葬礼。1939年,她到伯明翰去帮助安排南方的人类福利会议,会场里甬道一边坐着白人,一边坐着黑人,她跟她的黑人助手玛丽偏偏紧坐在一起。一个警察走过去对她说:夫人,您坐在黑人区里是破坏法律的行为。罗斯福夫人站了起来,她拿起椅子坐到隔开黑人与白人的甬道间。难道第一夫人的行为不感召着我们大家吗?”美国太大们面面相觑,温柔娴淑的中国女人竟也会咄咄逼人?一旁的陈纳德忙说:“太太们,该让厨房火红起来啦,我肚子可有点饿了。”他打破了僵局。
  深夜,陈香梅仍为此事耿耿于怀:“号称自由平等的国度一样有最不平等的现象!”陈纳德抚着她的肩膀说:“你还太年轻,不了解事情的复杂性。是的,林肯为了解放黑奴不惜一战,历时4年打败了南方的李将军,宣布解放黑奴,但不等于黑人问题就解决了。历史背景、道德水准,教育问题也不是一声解放就能全抹平的。总之,你应该多看多听多想,了解美国的历史和现状,而不要急于发议论,更不要与南方友人争论黑人平等的问题,这会伤害感情的。”她不要听,她一扭身给了他背脊:“我也是黄种人!你没忘记吧?”他紧紧地搂着她,亲吻着她的黑发和光洁的后颈脖,不再说一个字。可是,她却直冷到心里!那堵冷硬粗糙的老墙,不只是在中国,美国同样耸立着,不过用现代水泥涂抹着,可更见冷硬粗糙!她第一次与将军有了阻隔,甚至以为他的灵魂深处也,积淀着种族歧视,只不过喜欢她这一个而已!她深感到民族的自尊受到伤害,哪怕只不过是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将军从此未作辩解。直到许多年以后,他撒手离开了人寰,悲恸中的她收到已退休的老州长安诺的信,方知当时陈纳德呼声极高,许多人拥戴他竞选州长,但他坚拒了,因为他深知,他的中国妻子将会引起政敌的飞短流长。他是这样呵护着他的年轻敏感的中国娇妻,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宁肯抛弃美国男人极看重并追慕的名利场!他饱经沧桑洞明世事,她却少不更事任性得不知轻重!她追悔,可是谁来听她的倾诉和忏悔呢?往事如烟,时光永不倒流。
  初夏时他们回到了上海的家———虹桥美华村五号,这是一幢带花园的中西合璧式住房,本是一位英国建筑师为他的新婚妻子而设计建造的,才住两年,因时局紧张,他们急着返国,陈纳德毫不犹豫借钱买了下来,在婚后第三天,即圣诞节前夜将院房钥匙作为礼物给了陈香梅———他亦不乏浪漫,总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
  6月的清晨,牵牛花攀援着白垩粉墙带露绽放,鹅卵石铺就的曲径两侧,玫瑰、茉莉、百合、紫丁香枝叶扶疏、花影摇曳,后院一隅还有菜地一小畦,青辣椒紫茄子黄瓜架丝瓜棚,倒蛮有点田园乐趣,只要有空,陈纳德必亲手侍弄,大概他怎么也割舍不掉农家的根蔓。陈香梅爱这座庭院,这里给她稳妥久长的家常气息,尽管他们总是飞来飞去,颇有席不暇暖之感,就是在上海的日子里,陈纳德也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都呆在民航办事处,她则是正常的八小时制,所以,他俩分外珍惜清晨庭院中的散步时光。她挽着他的臂膀,娇羞地说:“克莱尔———我想我们已经有了……”他微微弯下腰,认真地问:“有了什么?”她娇嗔地摇晃着他:“不跟你说了,你真坏!”他突然明白过来,感动地抱着她:“你是说,上旁赐给我们儿子了!啊,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猎狗乔也通人性地在小径上撒欢打滚。可旋即,他严峻地说:“你得离开上海,去美国。”“为什么?”“战争。战争将逼近上海,为你和我们的儿子的安全和健康,你必须去到安全的地方。”“不,我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再说我健壮得像匹马。”“别淘气,香梅,这是我的决定。”她满心委屈,可她知道,一旦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春水向东流(5)
  她舍不得这方自己的家园!年初刚搬进来时,她兴兴轰轰地设计装潢、添置家具,地毯得草绿色。窗帘得葱绿底子,灯光呢她别出心裁采用桃红,自己的家,能不随心所欲么?可是,命运对她,为什么每每总是刚开头就煞了尾呢?她忆起了年初春雨潇潇的一个下午,那时住房尚未装修,空荡荡的,她准备了一小筒福建乌龙茶铁观音,还有一小包干茉莉花瓣,清明谷雨前,任什么茶都减了滋味,还是学吴重翰教授煎回福建功夫茶吧。炭炉已生着了火,泥茶壶已装了半壶茶叶,檀香也点燃了,就等待着装潢设计师的到来。设计师倒有趣,对陈纳德说,准备下午茶即可。三点整,门铃响了,老王开了门,从客厅望前院,斜雨细风中,一柄暗红底子绿荷叶的油纸伞梦幻般地游移着,她直立起来,奔向前廊,伞往后一挑———伍毕尔!他应该想到,可偏偏就是没想到!
  她手忙脚乱给他煎功夫茶,她语无伦次给他讲述别后的生活,她不无歉疚地问他:“你好吗?”他淡淡一笑:“我早已结婚。太太还不错,不过,她是一个不会享受一杯茶的滋味的人。”无语的静默中,春花在雨中滋润,也在雨中凋落,淡淡的轻愁历历往事萦回心头,却极清澈清纯。他让她领着走遍一间间屋,认真地提出种种设想,他真心诚意愿她生活在完美中,他告辞时,才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记起了他第一次握她手时听的歌:“当我已太老而不再梦想时,我还会怀念你……”可他一点也不老,33岁的男人风华正茂,他们的友情或许到此打上了句号?
  他撑开雨伞,却又回眸一笑:“小香梅,还记得么?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撑着这把伞,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
  能忘吗?她梦呓般地:“是的,你说:女孩,你应该在我的伞下……”
  他摇摇头:“你寻到了一片天空。愿你幸福。”他的心里,是否有遗憾:她不再像独秀峰般不同凡响!她不知道。
  挨到七月,陈纳德几乎是命令她离开上海,“讨价还价”后,他同意她去广州,那里已设立民航公司办事处,她没有放弃工作,没有跟陈纳德远隔重洋。
  方丹陪着她逛街,算是告别上海。方丹已辞去小报编辑,进入民航空运公司工作,随后她也会下广州,陈香梅知道,方丹的选择是为了友情也为了躲避,方丹仍愤世嫉俗,可一介弱女子,即便在小报上发出了几声呐喊,又有何用呢?街市依旧车水马龙繁华喧闹,而面如菜色的市民们紧张地抢购大米,一大清早就在银行门口排长队换金圆券的乱糟糟的图景,却让她俩对中国人的命运有了深深的哀感!打了8年的仗,中国人仍挣不脱战乱的梦魇;月月盼,年年盼,盼来的却是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政府不准百姓家中藏有金圆金条等硬货,一律得换金圆券,否则被判坐牢乃至枪毙,但另一面政府无限制地发行纸币,拿法币来说,1937年100元能买两头牛,1947年却连一盒火柴都买不到了。学生示威游行,高喊:“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难道不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这也引起了陈香梅和方丹的共鸣。但是,她俩都不会大叛逆,尤其是陈香梅。陈香梅的外祖父、父亲都供职于政府部门,自小耳濡目染的是所谓的正统教育,对二叔婆何香凝一家的抉择,外祖父是很不理解的。出身宦门的陈香梅的人生经历中最痛恨的是日本鬼子的侵略,她大学毕业后跨进的新生活门槛是中央通讯社,她做记者所采访到的国民党的文武官员,从个体来看大多是有建树有人格魅力的人物,而她少时在外祖父家接触到的人物,堪称本世纪初中西文明结合碰撞中的一代风流,可以说她景仰这些人物个性中闪光的东西,她的气质属直觉思维,这是女人,特别是文学女人的短处更是长处。她无法将这些活生生的叔叔伯伯们与反动、腐朽、垂死划上等号,她也不能深刻地透析国民党政权的没落本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局势中,她更愿意从人际纠葛的恩恩怨怨上思考,况且陈纳德已毫无保留地效忠蒋介石夫妇,作为一个中国妻子,夫唱妇随也是一种美德吧。年初,陈纳德曾带她去南京专程拜望蒋介石夫妇,宋美龄握着她的手。笑眯眯从头打量到脚,一时间,她竟有林妹妹进荣国府见贾母的感觉,局促又亲切,虽然眼前的宋美龄年过半百却仍光彩照人;蒋介石宁波腔的“好,好,好”,也让她觉着滑稽可亲。蒋介石夫妇的和蔼可亲想来并非矫情,对竭尽全力帮他们的陈纳德即便有利用之动机,但10年的风雨同舟,也总留下了几分真情吧。43年后,陈香梅在《中国近代史的悲剧人物———悼孙立人将军》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深切的感慨:“孙立人是代表中国近代史的一个悲剧人物,也是中国在外力影响下权力斗争中的一名牺牲者。在任何的政治、军事场合中,过于天真、过于感情用事、过于傲骨是无法一展长才的,古今中外皆然,而中国尤为显著。”这其间,是悼孙立人,有意无意中更是悼陈纳德。
  春水向东流(6)
  陈纳德将军也是感情型的人物。他对蒋介石夫妇,尤其是对宋美龄,充满了感激,称之为心中的女王,但是,小叛逆倒也是有的,同样地是为了友情。
  1948年冬的深夜,陈纳德带着一位云南老妈妈走进一幢公寓,里边有套宽敞明亮的居室住着陈香梅和女佣阿四,不知为什么,陈纳德揿门铃的手颤抖着,而且不无警惕地回眸四望。老妈妈头系黑色大包布,垂首而立,熟人见着大概会想到,是为待产的太太请个有经验的老阿妈吧。阿四开了门,猎狗乔欢快地奔上,汪汪直叫,身怀六甲的陈香梅蹒跚地迎上,第一个孩子怀孕反应很大,而他们仍是离多聚少!
  她并没有注意老阿妈,只是吩咐道:“阿四,领老阿妈去你房间歇息。”她双眼只注视最亲爱的人,她要诉说别后的寂寞和担心。陈纳德却只让阿四离去,突然间爆发了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陈小姐———哦,陈太太———”她吓了一跳,老阿妈已扯掉黑包头巾———是绰号独眼龙的原云南省主席龙云! 61岁的彝族汉子1914年毕业于昆明云南陆军讲武学堂第4期,颇受唐继尧重用;1927年他却联合胡若愚等倒唐,独掌了云南军政大权;1931年任国民党第四届中央委员,后连任各届;1935年春,任“剿匪”第2路军司令;抗战时,兼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昆明行营主任等职;陈纳德自1938年10月抵达昆明至1945年8月离开昆明,整整7年,陈纳德将昆明视为第二故乡,而跟龙云、卢汉等也成了莫逆之交,龙云对飞虎队的无私的支持让陈纳德感动,缪云台还特意为飞虎队修建了一幢休养的别墅,以致陈纳德感到中国人比美国人有人情味;在昆明送别陈纳德的大会上,龙云的发言催人泪下,让人感到这一只眼睛看不清楚的西南一霸眼力还是不错的。后来龙云逐渐支持反蒋民主运动,1945年10月,蒋介石免除了龙云在云南的所有职务,将这只坐山虎调至南京挂了几个虚职,实际上是被软禁着。龙云担心蒋介石加害于他,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无毒不丈夫,在政界军界撕掳的男人谁不如此?陈纳德救出了龙云,他敢冒蒋介石之大不韪,是因为他了解龙云。为朋友两肋插刀,他敢。在陈纳德身上,有着浓郁苍凉的中国古代义士的侠风,不知是中国十年熏陶所致,还是他血液灵魂中积淀的祖先李将军的气质,本与中国古侠相通?那就是,错,也错个明明白白。
  黎明时分,陈纳德保送仍化装成老阿婆的龙云飞往香港。望着窗外的白云蓝天,龙云默念:天爷,放虎归家吧。1949年8月13日,龙云在香港发表声明,表示拥护中国共产党;9月,被中共列为中国人民政协特邀代表;1950年1月,他由香港来到北京,受到朱德的亲切接见。陈纳德并不后悔他的侠义举止,他与龙云的友情,在他们都作古后,陈香梅与龙云的下一代又延续着。
  陈纳德却没有丝毫改变自己的抉择,可以说,错到底,直到生命的终止。这灰黯的尾声,曾长时间掩盖了他命运的华章。
  陈香梅却得到命运的青睐,她仍有着一次次命运的选择。毕竟她年轻,路长着呢。
  ·38·
  湿淋淋的太阳。火辣辣的太阳。火辣辣的太阳溶进宽厚汹涌的密西西比河。湿淋淋的太阳跃出宽厚奔腾酌长江。南美洲的亚马逊河、非洲的尼罗河、中国的长江、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世界四大河流,一条是这一颗太阳的父亲河,一条是这一颗太阳的母亲河。纤美黑发的女子浸在汗水泪水的河中,她在经受女人最痛苦也最伟大的爱的裂变,她成了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不是创造出人,就是变成海上的泡沫。
  啊———裂帛般的喊叫中,生命甬道将生命链条环环相扣,一个黑发的女婴也微弱地喊出了人类共同的第一声:“苦哇———”她的眸子却不是棕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是蓝色的!海一般的蓝色。
  “克莱尔……安娜……”母亲呻吟着,是将军和自己的名字,克莱尔·安娜也就成了他们第一个女孩的名字。
  是1949年2月8日的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昨日夕阳西下时进的医院,长夜漫漫重重期待后的分娩。陪着她的只有比她大两岁的女佣阿四,她连方丹也没惊动,敏感又自强的她不想留下一丝一毫“老板娘”的阴影。她焦灼等待的是陈纳德的到来,然而,将军没有归来!
  胡不归兮!
  “这个满天飞的美国将军啊,他最珍爱的是天空,而不是你。”
  耳畔响起聂兄的不无尖刻的“忠告”。离沪前夜,她特地去聂兄处辞行,聂兄客气得让她觉着了冷漠。她仍提出如若他准备离沪的话,机票可找民航空运队解决;他淡淡地说:“我不会离沪的,我搞的是金融,不是政治,反正大家都是中国人。”最后一句说得她心头一热,怀着淡淡的怅惘分别了。她没想到,这是诀别。
  春水向东流(7)
  这时满天飞的美国将军,是在中国内战火海中玩命啊。值吗?
  1948年9月12日,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林彪、罗荣桓指挥辽沈战役。东北解放军迅速攻占了锦州,截断了国民党军向关内撤退的去路;接着被围困在长春的国民党军一部分起义,一部分在郑洞国率领下放下武器;沈阳岌岌危乎哉,陈纳德的空运大队穿越炮火对围城频频空投物资,直到10月29日,才放弃了在沈阳的基地;11月2日,解放军攻克沈阳,解放营口。历时52天的战役中,范汉杰、卢·泉、廖耀湘、李涛、白凤武、郑庭笈等国民党将领被俘,东北全境解放,解放军增加到300万人,国民党军队下降为290万人。辽沈战役为紧接着的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中共产党的决胜准备了条件。
  蒋介石在南京坐不住了,他想阻止住如多米诺骨牌坍塌似的溃败,紧急调兵遣将,死守徐州。11月6日,中原解放军和华北解放军在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等统一指挥下,在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起临城、南达淮河的广大地区发动了淮海战役。蒋介石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将四个兵团和三个绥靖区的部队集结于此,又从华中增援了一个兵团,多达80余万人以抵挡解放军的进攻。民航空运大队与中国、中央两家航空公司同步投入了紧张的空运,陈纳德日以继夜地指挥着,运送大米、运送弹药,金特里大夫还随机组飞往前线,想为急救伤员尽点力,他看到的是国民党军退潮般的溃败。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先后在碾庄、双堆集歼灭了大量国民党军,最终在河南东部陈官庄全歼了溃逃的国民党军。黄伯韬被击毙,邱清泉、黄维、杜聿明等被俘虏,1949年1月10日,人民解放军以歼灭国民党精锐部队50余万人而胜利结束了淮海战役。
  1948年12月5日,东北解放军和华北解放军合力发动平津战役。解放军神猛地将国民党军分割包围在北平、天津、张家口等孤立的据点,华北国民党军成了瓮中之鳖。解放军先后攻克了张家口和天津,俘虏了陈长捷;1949年1月31日,傅作义率部接受和平改编,北平和平解放。平津战役中,解放军歼灭和改编国民党军50余万人。
  国民党大势去矣。三大战役是国共双方力量的总决战,共产党呈摧枯拉朽之势,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蒋介石为赢得喘息时间,于1949年元旦重提和平,在求和声明中要求在保存宪法和军队等条件下停止内战。1948年蒋介石担任了总统。共产党愿意在惩办战争罪犯、废除伪宪法、改编反动军队等八项条件下进行和平谈判,以早日结束战争,实现真正的和平。双方如何谈得拢?
  在激烈的内战中,陈纳德越陷越深。空运大队一直坚持到徐州解放前夜,方放弃徐州机场;而对太原仍每天维持200吨食物的投运,在猛烈密集的对空炮火中,驾驶员利用迫击炮每发一枚炮弹后得花几秒钟校对座标的空当,神速地飞进飞出太原,推出大米和补给,他们自诩为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空运活动。他们仍像当年飞虎队那么神猛,但他们也许意识到也许浑然不觉他们如今的空运发生了质变!1月15日天津解放,空运吨位无法维持,热切支持阎锡山的陈纳德焦虑万分,他找到老友周至柔,这位空军司令求之不得,希望陈纳德的空运大队搞一项示范性项目,即以10架P一47N型战斗轰炸机从西安出发,向围城的共产党军队投丢凝固汽油弹,以解太原之围。就在即派人执行任务的瞬间,陈纳德总算从狂热中清醒过来,未经美国政府同意,哪十白是非正式同意就去干是不行的。于是,不能示范。总算没有破戒,否则,日后如何解释凝固汽油弹燃烧中的笔笔血债?!但是,他仍竭尽全力搭救这个66岁的山西土皇帝以及摇摇欲坠的蒋介石国民党政府。他的血液燃烧着激情,他大概没有意识到这是罪恶的激情。
  他无时不惦念着广州的小东西。他每天写信,她也每天写信,早已分不清谁回谁的信了。这一封封挚爱的两地书是自找的离愁么?他一有空隙就给她挂电话,他逗她开心:“我敢打赌,你是广东境内怀孕在身的太太们中最漂亮的!”她啜泣着:“你一定设法来过圣诞节。”他答应了,可是他又一次失约了。聚少离多!他没有分身术,飞行事业是他的第一生命。预产期已经到了,心急如焚中,他发出电报到美国,恳请他的老部下、而今的大姨子静宜来穗,出任民航大队护士长。当然,他不讳言要这位学医的大姨子照顾香梅和他的即将出生或已出生的儿子。他忆起子自己的姨母露薏丝,5岁时母亲去世,他与弟弟威廉住到外祖父家,整整五年,是姨母照料他们,她替代了母亲,姨母和母亲一样,有着海一般的蓝色的眸子。他想,姊妹情深,静宜———雪狄雅一定会来的。
  陈香梅仍寂寞地躺在医院里,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她无法不怨陈纳德,尽管更多的是牵挂,可女人,只有经历了分娩方成为真正的女人。这时候,痛苦和幸福交融着进发着,渴求着亲人待在身边。然而,没有。泪水模糊了双眼,没有人说:嗬,月子里可不能哭,当心日后眼睛出毛病。她哽咽出声,她想起母亲,想起了祖母、二婆、三婆……想到她们心的无爱的寂寞,而她,至少拥有爱。她平静下来,疲倦袭来,她沉沉地睡着了。
  春水向东流(8)
  灼热的唇在吻着她的泪痕,粗砺的手掌在轻轻抚平她纷乱的鬓发,熟悉的气息熟悉的鼻息———他归来了!她不敢睁开眼睛,怕这甜美的梦境破碎,泪水又夺眶而出。“亲爱的———我来晚了!”他喉头哽哽。她这才睁开眼,不是梦,双手紧紧环住他的颈脖:“亲爱的,我以为你永远不来了!”“是的,前线糟透了,此地以北又是大雨倾盆,一个引擎又出了毛病,有一阵,我以为永远回不来了……”她吃惊地看着他,纵横交错的皱纹脸上第一次凸现出颓丧,难道他失去了自信?“长江以南能守住么?”他摇摇头:“不说这个。感谢神,你和孩子都安全,让我看看小小东西。”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是个女儿。”满脸的皱纹像菊花般绽开了:“我爱。在婴儿室吧,我去看看。”他大步流星走出,留下的是硝烟还是香烟的气味呢?
  她不能让他再离开她们母女俩!
  顷刻间,李后主的《浪淘沙》涌上脑际: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的心狂跳不已,为什么在这时候想起这首词?!可她无法抹去,从此以后,这首词悲凉的意境便笼罩她,五年、十年、三十年!
  将军留不住,只留下了女儿的名字克莱尔·安娜,在美国领事馆登记出生后,他又匆匆飞沪。陈香梅带着小安娜仍住在医院里,因为小小东西体质弱,又腹泻,她痴守着蓝眼睛的小天使,一遍遍祈祷,她这才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是母亲的心的叹惜。
  她没想到,三周以后,是静宜来接她们出院!那套公寓住房,再也没有冷静和孤独。啼哭、喂奶、换尿布,摇篮曲、吃药、打针、量温度、看舌苔……姊妹俩和阿四忙得团团转,生命的气息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和真实。“啊,她笑了!她认得人了!”她们大惊小怪乍乍乎乎。她与陈纳德通话的话题全是小小东西。也许,爱的结晶就是爱的平庸化?
  陈纳德不甘平庸。陈香梅刚满月,陈纳德就要她一块作飞西南西北为时两周的旅行,他说:“让你飞遍世界各地,是我的心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静宜乐意地接受了照料小安娜的重任,还没结婚的她耸耸肩:“谁叫我是大姨呀。”
  飞。飞。飞。
  飞进并不邈远的旧时旧地!桂林,南疆的翡翠,“清秀奇古惬人心,从来只合数桂林。桂林山水天下无,青罗碧玉色色殊。”流亡的岁月中不曾细细领略的甲天下之美,今日又何能忘情陶醉其间?他们久久伫立在奇美的七星岩洞中,不是为石笋石柱石幔石花构成的迷幻多姿的图景所晕眩,而是这里,抗战时曾有上万无辜者被日寇从两个洞口熏浓烟而活活地憋死!心为之颤栗。昆明,西南花都,“苹香波暖泛云津,渔·樵歌曲水滨;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他的事业的峰巅,她的人生的起步,他与她爱的嫩芽,都镌刻在那里。他紧紧搂着她,合二为一又一分为三,生命是奇妙的。重庆,抗战时的陪都,留下了多少民族存亡的思考,权力角逐的阴谋阴影?雾幔重重,春末是没有雾的口子,可是,一切都明即么?“嘉陵蜀道三千里,处处寒山叫画眉”。
  飞进莽莽大西北。这是中华历史积淀的荒原?在她的视野中,却是神奇的未开垦的处女地。她第一次闯荡西北。西安,有着1200年的建都史,11个王朝的故都。金戈铁马,厮杀鏖战,火海废墟,巍峨宫殿,或长或短的年代后轮回!她并不爱在古战场凭吊,让她泪沾衣的是《渭城曲》:“渭城朝雨泡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缠绵消沉?是淡然放达?她都喜欢。兰州,母亲河从这甘肃省会城中流过,宽厚凝重又汹涌湍急,她住在澄清阁,后院有望河楼,登楼远眺,能不诵出“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宁夏,袒露着黄土地的胸膛,是“平沙莽莽黄入天”!不知刮风时,可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不知八月可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青海,她寻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此处让她领教了风沙的厉害,黑发变金发,风沙迷人眼,路旁的树尚未返青,陇上倒有羊群三五、马匹无数,颤悠悠地就传来了《花儿》,绵长久远……
  陈纳德纳闷:“你倒是来没来过大西北呀?出口成诗,怪熟稔的嘛。”她眯缝着眼:“只要是中国,再生僻的地方,我也像是前世就到过了。你不晓得,读书人家的孩子,三五岁就背诵唐诗宋词,风花雪月,寺庙楼阁,古城边塞,山川湖泊,只要入了诗词的,就入了我的梦乡,早已变成了心中的故乡。”她目光痴迷,像正做着前世的梦。他颔首:“中国的古诗画,大约是中国文化的底蕴所在。以后有空,我得跟你学念唐诗。”他仍不会说中国话,但他爱听中国妻子用中国话吟诵唐诗宋词,他能咂摸出原汁原汤的韵味。她莞尔一笑:“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呢?这样来去太仓促了,至少该去敦煌一趟,在三危山的金光下顶礼膜拜,在莫高窟的飞天壁画前随风而去。”他哈哈大笑:“小东西,你不正在飞天么?况且,以后你一定会有机缘再来的。”她的心却咯噔一下,沉进了深渊,他为什么不说“我们”,而只说“你”?当然是随口说的,但她分明感到了惘惘的恐惧。一语成谶!此生此世,他无缘再携妯踏访这片黄土地,而她,四十年后,果真又来到大西北寻访,挥笔写下“人生有情泪沾衣”!
  春水向东流(9)
  此时的陈纳德却没有悲凉感,他兴致勃勃,此行各处即将开通为民航空运大队基地,他仍不相信国民党会溃败到底,沟通大西南开通大西北,从经济和军事上为蒋介石作最后的打算吧。陕西省主席祝绍周、甘肃省主席郭寄峤,宁夏省主席马鸿逵、青海省主席马步芳都以极高的礼遇欢迎陈纳德夫妇,鸣锣开道车队接送,佳肴美酒,载歌载舞的宴会洗尘,马鸿逵还请陈纳德阅兵,骑兵呼啸而过,炮兵滚滚而过,步兵呐喊而过,一万余人浩浩荡荡搅得黄尘滚滚,旌旗蔽天,立在主席台上的陈香梅还从未这般威风凛凛过,她淘气地想:莫非“压寨夫人”就是这种感觉?
  她更关注风景和女人。祝绍周的夫人端庄又婀娜,说是美国飞行员都为之折腰,她见之叹一声,倾城倾国的北方佳人。有严重糖尿病的马鸿逵胖得举步维艰,他的夫人也步履蹒跚,原来曾患过小儿麻痹症;马有六位太太,得宠当家的是四姨太,她为贵客的卧室燃了沉香屑,泡了北平的香片茶,生了幽幽的铜火炉,挂了古色古香的锦绣帘,还养了一盆刚刚绽放的红梅!真是个善解人意又知情趣的女人呢。在西北古城的大街上,她看见不少着回族长袍编着长辫的女人大大方方地行走着,脸蛋多是红彤彤的,就像朵朵“花儿”!并不像传闻的那样,清真教的女人们都蒙着黑面纱守在黑屋子里,不过,她也没机会挨家挨户去探访呵,旧式的女人想来并没有绝迹。她虽然已做了母亲,但她仍是一个对一切充满了好奇的小东西,她也不过24岁呀。
  回到羊城,人间四月芳菲尽。
  月初,国共两党代表张治中和周恩来和平谈判终于在北平举行,半个月后双方议定了一个以八项条件为基础的国内和平协定最后修正案,但是,国民党拒绝签字,最后的橄榄枝折断了。4月21日,毛泽东和朱德向中国人民解放军下达渡江作战的命令,从江苏江阴到江西湖口500多公里的江面上,干帆竞发,弹雨倾盆中百万雄师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渡了长江,国民党的所谓长江防线,顷刻崩溃。23日,南京解放。5月,上海解放。
  漫天炮火中,陈纳德将民航空运大队总部迁到了广州;他马不停蹄心急火燎带着陈香梅二飞华盛顿,他要向美国众议院和各种负责对外政策的委员会呼吁、演说、作证,以竭尽最后的努力来搭救仓惶中的国民党。葛柯伦正在华盛顿多方活动,51名众议员也在2月7日致函杜鲁门总统,对中国正在发生的一切深感困惑,这其中的一名年轻的国会议员便是尼克松。陈纳德撰写的自传《一个战士的道路》正在纽约出版,引起了读者颇强烈的反响,而这部自传百分之九十是写“陈纳德与中国”,他希望能掀起美国对中国关注的浪潮,他得抓紧这最后的机缘!
  空中飞行便失却了夫妇旅行的甜蜜和闲适,更无盎然的游兴,尽管这回搭乘的菲律宾航空公司的飞行航线与上回迥异。他们先到香港,香梅是第一次回到阔别七年的熟地,铜锣湾的红房子、圣保禄的钟声,真光的校园、跑马地母亲的墓……她如何不想去看看!外公外婆和九姨一家已在年初搬迁到了香港,她如何能不去拜望!但是,“旧江山总是新愁”,还是等下回从容地带着曾外孙女去见老外公老外婆吧。她只是歪倚在半岛酒店楼房的窗边,百无聊赖地俯瞰香港夜景,平心而论,夜的香港,更能显示东方之珠的夺目光彩,海湾窝着一窠璀璨的星星!但是,她并不如醉如痴地喜欢。在香港生活的岁月不解其中味,流亡到内地后渐悟了,那是因为香港有着殖民地的空气,升的是英国的国旗,唱的是“上帝保佑帝后”的英国国歌,电影院里得先肃立听英国国歌奏毕后才可坐下,英国的港督无比风光,英国人要比中国人高出几头,而中国人往往以模仿英国习惯攀附英国人为荣,她讨厌这种软膝盖的“臣服”!她忘不了历史老师悲壮又悲凉地描摹出鸦片战争的风云,她怀念北平的小学时代。香港沦陷后,历尽艰险到了大后方,生活比香港战前苦多了,但她分明从苦中咀嚼出甜,尽管苦难,但有了归属感。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不夜城香港,何时回归?一阵猛烈的咳嗽传来,她忙走到外间,陈纳德在灯下挥笔疾书,左手指夹着骆驼牌香烟抽个不停。她忙给他的杯里续上水,轻声说:“亲爱的,你答应过我,不要抽太多的烟。”他笑着摁灭了烟,手抚桌上的金制打火机,这是他们新婚后第一个圣诞节香梅送他的礼物,上面镌刻着缩写的名字,卡片上写的是:“送给亲爱的———连同深爱,但不要吸太多的烟。”他说:“我没忘,忙完这事我一定少抽,甚至戒掉。”但这事能忙完吗?陈香梅极心疼他过度的操劳,可他是在爱中国呀,也许她刻骨铭心爱他,心的开启正是他对中国的爱?她没有想到他眼下是错爱,是扭曲乃至霉变了他原先的纯正炽烈的爱。她不知道,她自个儿也在这错爱之中吧。
  春水向东流(10)
  从香港起飞,得途经马尼拉、关岛、威克岛和檀香山,方抵达旧金山。香梅的四个妹妹香莲香兰香竹香桃都在旧金山学习生活,但香梅知道这回姊妹们只能匆匆见上一面,因为行期极短。机上机下,陈纳德全沉浸在运筹思考中,华盛顿之行必须抓分抢秒高效率。陈香梅插不上手,她对美国的政府机构社会团体种种关系一无所知,就在怅然若失中,她暗暗下了决心,不只是要精通英语、烹饪、园艺、缝纫、美容,做一个合格的美国媳妇,她还要懂得美国的历史和社会现状。
  飞机降落檀香山时值黄昏,因出了小故障夜间无法起飞,让乘客驱车去市里游逛。陈纳德一手拎着沉甸甸的公文包,一手挽着香梅走向休息室,他思忖言简意赅的演说辞,她思忖上哪给他多弄点新鲜水果来。突地,他俩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微风吹米一缕缕幽幽的清香,深深地呼吸着,浓而不烈,清而不淡,沁人肺腑。微醺间,只见休息室外的花圃各式各样的幽兰,翠叶舒张,花蕊吐芳。他说:“真香。”她说:“是清香。”他说:“美国的蝴蝶兰是世界上最名贵的花。”她说:“梅兰竹菊,都是中国的。神韵是中国的,追根溯源是中国的。竹见于禹贡,梅见于诗经,兰见于离骚,菊见于东晋。屈原咏兰:‘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兰花称得上国香呢。”他微微弯下腰,微笑着倾听。她狡黠地一笑:“你们称兰花的学名是什么?俄耳吉达刻俄斯。哼,还名贵呢。”他哈哈大笑,兰的根带着小块,所以称兰为睾丸草。他说:“你呀,就是中国成语说的锦心绣口,我说不过你,行,我认输。可你得跟着我飞———”他扳着她的肩,返身往外跑。他怎么啦?
  他与她驱车进城。他说,如果是白天,他带她去卢克岛,那是他的生命在美国最有光彩的几年。暮色苍茫,海浪像白色的裙裾撩拨着沉默的海涂,椰树芭蕉在晚风中摇曳,百花的香气馥郁又清新。吉他的琮净是春的烂漫和宁静,色泽鲜艳宽袖长袍的男男女女,恍惚间像活起来的敦煌壁画飞天图,真是诗意的香岛!她偎依着他,头一次祈祷这样的夜永无止境。在海滨的花集上他疯了似地买了许许多多的兰花:“给!我的小东西。”她娇嗔地说:“够了够了,别一掷千金呵。”他说:“给你———总也给不够!”
  这一夜,在兰花的清香中两人久久不能入睡。他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我应最珍爱的。”她心头一热,深吻他。但她很清醒,他最珍爱的只能是事业!满天飞,还要带着这只沉甸甸的公文包。
  但她满足了。爱在爱中满足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她已拥有了这一个夜晚,他奢侈地为她“放浪形骸”。
  他说:“说一个心愿,我满足你。”
  她说:“哦,陪我,去看地中海的落日,去看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白雪,去圣地耶路撒冷的古寺朝拜!”
  他说:“乖乖,一口气!”
  她说:“答应我,只要与你足履同及,当是人间天上!”
  他说:“我答应你,不过不是现在。今生今世。哦,不够的话,来生来世。”
  她的心又咯噔一下。这样的玩笑!他生未卜此生休?!
  九年后的多雪的冬天,她一身缟素上了瑞士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惟余莽莽,她流着泪写下了悼念亡夫的诗:《雪》。
  十五年后她带着小女儿去到土耳其君士坦了堡,碧蓝的海湾,成群的海鸥,来自欧亚各地的船只停泊着,那血红的夕阳,在海与天的尽头苍凉地依恋地坠落!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这一瞬间,在摄影中也许与日出别无二致,可是身临其境者知道:完全是两回事!然而,生命就是这样!火辣辣的太阳从西边坠落,湿淋淋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她忆起子沈三白《浮生六记》中写到芸殁后他独自游虎丘的心情:“今虽斯有境地,而知己沦亡,良可悲叹。”世间也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香梅!
  花甲之年的她两次去到以色列的耶路撒冷,身分已是美国国防部特别顾问了。她不是单纯地顶礼膜拜,而是深刻地思虑战争与和平、母亲与儿子这类永恒的话题了。
  ·39·
  陈纳德依然故我。
  在华盛顿,他像被狠抽着的陀螺似地高速旋转着,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将《一个战士的道路》送给各界特别是军界有影响的人,他在国会的各种委员会作证和演说,他出席国务院的几次听证会,他在葛柯伦的帮助下与中央情报局长会晤……一言以蔽之,他得争取美国政府给垂死挣扎中的蒋介石国民党大输血!他得到的赞誉是:“陈纳德在30分钟内传达给听众的,要比大多数演说家在两小时内所传达的还要多,还要清楚。”可是,政府根本不想再将援助付堵现实,理由很简单,无底洞填不满,朽木不可雕,得维护美国自身的利益。
  春水向东流(11)
  沮丧的陈纳德与陈香梅回到了广州。他并不很清楚,中央情报局已或明或暗地盯上了民航空运大队,是福是祸!?
  陈香梅归心似箭。她第二次在华盛顿见到葛柯沦律师,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感觉到有种东方人的严谨和智慧,就是个头,在中国男人中,也只能算中等个儿。他按西方的礼仪拥抱了她,他说:“安娜,去年春天,我只把你当个中国女孩,可今年春天,你就成了伟大的母亲,了不起。中国话怎么说的?女大十八变。”一时间,她对小安娜牵肠挂肚。
  小安娜很好,只是体质仍见虚弱,那蓝色的眸子显得格外聪慧。静宜说:“小安娜像是有音乐天赋,哭得再厉害,只要一放唱片,就安静了,怪不?”香梅问:“爱听中国的还是西洋的?”静宜说:“广东音乐,小桃红、雨打芭蕉、步步高什么的一放,她那蓝眼睛一动不动,好安静。”香梅亲吻着小安娜:“快快长大,小宝贝,妈给你买架钢琴。”静宜知道她心中还留着少时的遗憾,就岔开说:“眼下得调养好她,记得老祖母说的不,常带三分饥和寒,要贱贱旺旺才好;再就是认个命大的做于娘。”香梅说:“我听你的,土洋都无妨。”
  国民党却糟透了。阎锡山在广州担任了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长,据说在太原解放前夕他才被民航空运大队强行架上飞机搭救出来。不过,他惨淡经营一辈子的老巢都给端了,还能指望他什么呢?陈纳德将家从广州公寓套间迁到了香港九龙肯特路12号,这是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环境幽静。对面的洋房子里,住着薯名红影星胡蝶。陈香梅掩饰不住好奇心,胡蝶依旧展示着中国女人的美丽,但她发现胡蝶行路时两腿稍显内八字。她想入非非,中国人家的小孩幼时冬季多坐睡桶,跨骑在小马桶上,容易成内八字吧。然而十几年后,她第一眼见到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时,又发现了同样的美中不足!陈香梅还是永恒地做着文学梦的陈香梅,她总爱用小说家的眼光打量人。乱中取静的日子里,她发现,她又怀孕了!
  陈纳德忙得团团转。他与威劳尔在西北的兰州建立了基地,并于5月下旬开通了兰州与西宁的航行;在南边,空运大队将发军饷用的银元飞放重庆、衡阳等地;陈纳德还买回一艘大型登陆艇,将它改装戎飞机流动维修基地,这样,再撤退时,就不必拆卸、包装、再卸下;这不正是流亡的象征么?以后不到一年工夫,即从广州流到香港流到海南岛流到台湾高雄!8月5日,美国国务院发表了长达1054页的有关中国问题的白皮书,详细罗列了中国国民党以往数年内的每一个失败以及美国不能再援助的种种理由,决非义正辞严,施主首先要维护施主的自身利益,这对本已惶惶然若丧家之犬的国民党,无疑给了砸脊梁骨的一闷棍!同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由西安分三路向兰州民航空运队机场挺进,大西北何能作国民党固守的地盘?9月,陈纳德被邀请出席参议院委员会作证,因为白皮书的发表在美国搅起了轩然大波,反共的保守派恼怒抗议不已。这回,他带上了怀孕已三个月的陈香梅,还有7个月的小安娜,小安娜可不是头一回坐飞机,短途的已坐过多次了。
  一到华盛顿,陈纳德又像被抽疯了的陀螺,到处发表狂热的呼吁和演说,但是,他的心里已浸透了口干舌燥无力回天的悲袁。他没有忘记丈夫加父亲的职责,一家三口,哦,是四口,飞到了他的家乡路州梦洛,他执意买下丁梦洛市科尔大街1000号这幢田园别墅式房子,房子小巧,卧室只有三间,但拥有偌大的园地,眼前是荒草杂生,但他掰着指头设计着,要开辟出百花园、蔬菜园和水果园,他的血管中流淌的不只是李将军家族的热血,更多的是老陈纳德家族农民的血液。在路州东北部他们家族还有二百多亩祖上传下来的“世袭领地”,那里有茂密的橡树林,奥其塔河静静地流淌,野物飞禽出没,是陈纳德狩猎垂钓之地。他驱车带她去此地,计划着在森林中盖幢度假用的小屋。香梅说:“叫‘垂钓绿屋’多有诗意。”他说:“不,我早想好了,叫‘安娜茅屋’。你不是喜欢大诗人杜甫的草堂茅屋么?”他比她还要有诗意,因为爱得太深。他是一只老鹰,得为她们筑好避风雨的巢窠;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他知道蒋介石再也赢不了了,奇迹很难第二次出现。只是他仍不屈不挠,不折不回。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
  诺伊州长请他们乘“水上之家”游览奥其塔河两岸风光。这是诺伊的私人游艇,餐室卧室厨房浴室一应俱全,犹如漂流的玲珑别墅。白天,船在绿杨红树间穿行,两岸了无人烟,于是,回归自然的恬静与漠漠的荒凉同时填充心头。黄昏时,“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夜间,却无月无星,清风吹落了星光般的雨滴,正是丁香般的梦,丁香般的幽怨。陈纳德吸着骆驼牌香烟:“喜欢这游船么?”她说:“喜欢,但更喜欢舴艋舟。”他扬起了双眉:“舴艋舟?”她说:“是呀,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他呵呵笑道:“那还是这大游船好,载重量大。”她担心故园“物是人非事事休”呵。他说:“你简直成了中国诗魂了,你看,小安娜醒了,她像是听得懂呢。”她笑了,亲亲小安娜,手抚微微隆起的腹部,心里想着:如果大女儿学钢琴,那么,这二儿子她定要引导他学中国古诗词,她不愿他成为武夫。她毕竟是母亲心。
  春水向东流(12)
  月底,告别梦洛飞往加州。陈应荣巴结束了沙捞越的工作,退休回到了旧金山。他跟妻子女儿们居住在皮德蒙特的小山上的两层楼房中,面临宁静的海湾。生米已成熟饭。他也尝到了当外公的喜悦,很是热情地接待丁女婿一家子,妹妹们便像过年似地快活。碧茜则以继母和医生的双重身份提议香梅小住下来,因为孕妇和小安娜都不易过度地劳碌奔波。这当儿,一件震撼世界的大事发生了!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用他那浓郁悠长的湘潭腔;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巾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末,他们呢?他们像是从地球上给甩了出来,根拔了起来的茫然笼罩着小楼。窗外,皓月当空,海水蓝蓝。中国人很能触景生情又很爱借景抒情,陈香梅吟起了李煜的《虞关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反动乎?蒙蔽乎?浮躁乎?逆时代潮流乎?这是她此时此地真实的情感。陈香梅和小安娜留了下来。陈纳德急急飞去广州。
  10月,国民党军队从广州以北的曲江撤出,民航空运大队将大本营迁到香港;广西白崇禧正与解放军处在激战中,但无济于画;国民党已将金库金银运往台湾。西南的达官显贵富豪名流乃至各类不明真相的人,如潮水般逃往香港、逃往台湾,逃往美国。飞机!飞机!人们翘首以待。小国、中央两家航空公司已于7月迁到香港。11月9闩,此两航空公司的留港人员作了义无返顾的选择,毅然决然宣布起义,12架飞机在一天之内飞往广州,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接受两航起义,并宣布两航资产已属中国人民所有。其时,在香港九龙启德机场尚停留着两航公司73架飞机,包括现代化的康维尔和DC—4飞机。这对国民党蒋介石不啻是严冬还遭霹雳,台湾是个孤岛,如若这73架飞机归属了原本小米加步枪的共产党,天爷,岂不如虎添翼?蒋介石恐惧在孤岛遭到灭顶之灾,他想到了老飞虎将军陈纳德,而陈纳德也深为此忧虑,于是,陈纳德与威劳尔匆匆飞去台北,蒋介石总统府秘书长张群,外夺部次长叶公超立即与他俩策划于密室。11月11日,国民党国家航空委员会吊销了两航的飞机登记证,民航空运队作为代理雇了一帮人守卫飞机,并把所有飞机轮胎的气都放掉了。港督葛量洪11月17日宣布,在英国未承认新中国前,不许两航飞机飞回内地。陈纳德不敢高枕无忧,如果英国很快承认了新中国呢?他决心插手到底,那就是将73架飞机的所有权转到美国手中。他飞到美国,葛柯伦大律师很是赞同,迅速成立了美国民航空运公司,股权人为陈纳德、威劳尔、葛柯伦兄弟、杨曼、布伦南等。民航空运公司与民航空运大队有何差别,就是台湾当局怕也弄不清楚,但葛柯伦很懂,“掉包计”就此紧锣密鼓拉开了序幕。陈纳德从加州接香梅母女回到了香港,立即与威劳尔向台湾提出购买73架飞机等原两航资产的计划,台湾心领神会,立即同意,威劳尔签了一张475万美元的期票。葛柯伦在华盛顿理顺各种关系以取得美国对这些飞机的注册,陈纳德以美国民航空运公司负责人身分,问香港高等法院提出了两航在港资产归属美民航空运公司的申请。陈纳德又一次充当了出头鸟,与新中国公然作对,这自然引起了新中国的强烈抗议。陈纳德原以为能速战速决的事实际棘手得很。香港高等法院驳回了陈纳德的申请,接踵而来的是长达3年的法律战,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自讨苦吃在沼泽中跋涉。而随着整个中国大陆的解放,他前前后后建立的49个基地全部丧失,财政拮据、濒临破产!陈纳德不服输,仍勉为其难将存在勐遮的几百吨锡运往海南岛,途中空运队员波尔被解放军俘虏,而上一个月,300磅的麦戈文也在柳州被俘虏。前景黯淡,他和威劳尔飞来飞去寻求支持,到得1950年3月,空运大队奄奄一息,人员走的走,裁减的裁减,全队仅剩24名外籍人员,欠债67.1万美元。陈纳德聊以自慰的是,空运大队在大陆3年共飞行了约6000万吨/英里和运送了30万名旅客,他仍津津乐道于统计数字。就在空运大队最危难之时,早就注目他们的美国中央情报局阴恻恻地伸山了有力的双臂。“不公开的主人”先后以100万美元秘密买下了窜运大队作为东方的反共保垒,但是,空运大队仍继续从事商业飞行,绝大多数职员也根本不知晓这已不是客货运输公司了,陈香梅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直到陈纳德去世后,她才如梦初醒,佃她执拗地坚信陈纳德也是受蒙骗的,全是威劳尔等人瞒天过海干的。其实,这是不可能的,陈纳德不至于单纯无能到做傀儡的地步,中央情报局日后利用空运大队进行的种种活动,陈纳德不仅不是一个袖手旁观装聋作哑者,反之,很是活跃地参与了。他对陈香梅在此事上滴水不漏、守口如瓶,只能说是他对陈香梅爱之至深的呵护,他不能让她卷进险恶的政治风浪中去冒险挣扎,不愿让她为之而焦虑担忧,那么,一无所知是良策。当然,这种“天大的事我一人担了”的深爱中,不无对女性或许是无意的俯视的大男子的尊严感,他要求陈香梅永远做他的中国妻子,也道出柔弱温顺是他心目中的女性美德。就像他对陈香梅工作的安排,始终只是民航空运公司月刊的编辑,这是他的优秀的个人道德所至,也折射出他对最心爱的女人的要求准则:主要是做一个智慧型的贤妻良母。
  春水向东流(13)
  一无所知的陈香梅在九龙塘的小洋房里即将临盆……她已习惯了聚少离多的十活。白天上班,归家逗逗小安娜,腆着大肚子在花园里散散步,给宽大无形的孕妇袍缀上一两条漂亮别致的花边,亦是少妇爱美之心的流露。有时星期天,方丹会来看她,民航公司不景气,方丹也被遣散了,就又重操旧业做记者,卖文为生。两人在一块,作家梦不断,双双逛书坊,买回《春明外吏》、《京华春梦》等小说,翻阅消遣之余,手又痒痒,散文随笔小说流淌个不停,而且练习用英文写作,笔耕驱赶了长夜的孤寂。
  三月的香港,潮湿多雾。写累了,她会拉开窗帘,透过绿玻璃窗看那白雾溶化了的世界;刹那间,她会淘气一回,双手推开窗前雾,那漾漾乳白雾便撒野似地浩浩荡荡涌了进来。黏黏的凉凉的,慢慢地混淆了一切,小楼如舟,在雾海中晃晃荡荡,远远近近迷蒙的灯火闪烁,前生、今生、来生,如梦如幻!只有窗外杂树青草勃勃生长中略带腥味的气息,激活着她的构思,大人物陈纳德已是她最亲近的人,可她似乎仍更愿写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虽然没有气吞山河的悲壮,但那种种情伤的小故事,不也能勾起人们的泪与笑么?往事如梦,无处寻觅,而留在纸上的笔墨,似能稍记雪泥鸿爪。
  蓦地,她想起了悲凉去世的母亲,想起了离沪前夕二叔陈应昌的追悔。
  秋风萧瑟,凉意沁人,夜已深沉,二叔却突然来访,是因为明天一早她就要南飞?二叔却只是闷坐不语,他性情怪癖,少时的她就曾吃过不少苦头。空运大队成立之初,学过飞行的二叔也在上海,陈纳德派他在虹桥机场做站长,可叔侄的关系仍寡淡如水。
  万籁俱寂,壁炉里的火荡漾着暗红的光晕,二叔要了一杯白兰地,像是为了壮胆,一饮而尽后,方说:“二十多年了,这秘密直压在我的心头……今生今世,或许,我们再不能见面了……我要说出来……哦,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我一直深深地暗恋着她!”
  晴天一声霹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二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她不要听,她恶心,她浑身发抖,不明不白的委屈和龌龊阻塞着胸腔,这是埋藏着的家丑?这是意念上的乱伦?她容不得。她请他离开。他走了。是炉火还是壁灯还是她的视觉在扭曲着他的身影?他突然回转身,颤声说:“请你宽恕我———”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天地凝固了,她睁大着眼,刚过四十已见苍老的男人的泪竟是这样的清澈!这是她的亲二叔,至今不娶亲,是为了不能启齿的病态的爱!
  她不宽恕他,将脸扭向一边,泪水也啪嗒落下。
  而今,做了母亲,略略懂得了宽容。二叔的情感是罪恶的,但他毕竟只是痛苦地自焚,当然,那火焰也不小心地灼痛过别人,但他终于克制着,人过中年而请求小辈的宽恕,这是怎样的尴尬和屈辱。只为了成为一个人吧?
  她思考着人世间这磨人的“情”。是哈代说过吧,呼唤的与被呼唤的总是很难得呼应。而他与陈纳德,超越时空,彼此呼唤,彼此答应,这就是幸福。
  以后,她写作出版并颇获好评的长篇小说《谜》、中篇小说《追逸曲》,那无法释解的断肠情结,那缠绵哀婉如泣如诉的叙述,那雾里看花的朦胧痴迷,那水中捞月的空落怅惘,拨动了多少痴男怨女脆弱的心弦。而创作的契机,灵感的激活,是香港的多雾的春夜。
  这年代,在新中国,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在国民党,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而25岁的陈香梅,在后者的悲凉意境中,仍编写着人类永恒的爱情的故事,或许,女人太爱做梦,不论何时何地。
  预产期到了。
  陈纳德打定主意,这回陪伴着她!
  电话铃声骤响,是台湾挂来的,催促将军立即飞台湾一趟。陈纳德皱紧双眉向香梅:“明天早上以前可不能出生!我午夜赶回。”她哭笑不得。好吧,母子俩齐心协力,听一盘大将军的指挥。
  午夜,将军未归,分娩前最初的微微阵痛却已开始。她拉开窗幔,乳白色的雾竟像泼翻了的斗;奶般浓郁,飞机能降落么?她盯着时钟,钟摆嘀嗒嘀嗒,伴着她的心跳。儿子,勇敢点!像你姐姐一样,没有人陪伴,也顺利地来到人间。
  急促的脚步声。门像被狂风吹开。将军归来了!他微微俯下身,紧张地问道:“没事吧?”雾气和汗水浸润着他皱纹纵横的老皮脸。她摇摇头,面对他的紧张她却沉着放松了,她已经做过母亲,知道还有会子,别动早了窠。
  五点,阵痛加剧,他们该去医院了。将军却慌张得团团转。要给医院挂电话么?要带上些什么?能走到小车旁么?哦,是他自己两腿发软,他无法开车!陈香梅虽疼痛难忍,却撑不住大笑起来,又不是你生孩子!一个身经百战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在即将分娩的产妇跟前是这样的仓皇滑稽。在种的延续生命链条的环环相扣中,沉稳地背负着十字架的还是女人!
  春水向东流(14)
  1950年3月10日清晨6点不到,在九龙圣·德利萨医院,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在淡淡的晨雾与薄薄的晨曦交融中,走出梦乡的小家伙闭着眼哭够了,这才睁开眼看人世间———是深棕色的眸子。
  哭声嘹亮,却仍是个没把儿的。
  陈纳德并不掩饰他的失望,只是他不像东方男人那般沉重。倒是幽默地打趣:“大概你将像你生母那样,生下半打女孩。嗨,这女孩就叫雪狄雅·露薏丝,可好?”
  是静宜的教名和陈纳德姨母的名字的结合,能不好?
  四月,人民解放军横渡琼州海峡,红旗插上了五指山。国民党溃不成军,空运大队仓皇撤离,舍弃了不少设备,那艘大型登陆艇总算撤离到了高雄。蒋介石已在台北武昌新村为陈纳德准备了一幢住宅,于是,陈纳德的四口之家连带老仆人一起迁往台湾。
  九龙的家,住了不到一年,但终归是家,处处留下零碎的甜蜜,舍不得。
  走出小院,对面胡蝶家的院门紧紧闭着,蝴蝶飞了?院墙外,4月蔷薇烂漫开放如瀑流泻,阳光中,两只彩色蝴蝶在花中翩翩飞舞。蝴蝶!陈香梅轻阖双眼,蝴蝶有家么?她知道燕子有窝,麻雀有窠、蜜蜂有巢、蚂蚁有穴,蝴蝶呢?方丹大概知道,因为她是大理蝴蝶泉边长大的。可是,陈香梅的习惯,离去时只愿悄悄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亲友。
  走人。陈纳德咕噜了一声。
  飞机从启德机场起飞。这位于九龙城外狭小平原上的机场1924年才正式兴建,是以立法局华人议员何启和区德的名字命名的,最初不过想合资兴建私人俱乐部。1936年正式用作民航机场。1941年12月8日上午9时40分,日本空军空袭香港,这里便是主要轰炸目标之一。当时停在机场上的英国皇家空军飞机6架和民航机8架全被炸毁,浓烟滚滚,爆炸声撕碎了人们的神经。陈香梅一辈子忘不了这一天。陈纳德从舷窗俯瞰九龙湾旁的机场,他更焦虑的是现实。机场已扩展了许多,那是日据时期日军为军事需要,驱使千华工毁了数千民房拆了九龙寨城墙,挖了宋王台的泥石,削掉了维多利亚山上半截,填淹了龙津步头,在军事需要的同时也宣泄着侵略者“破坏风水”的阴暗卑鄙的心理,但扩建的机场并未挽救他们覆灭的下场。然而,机场眼下用于经济发展了吗?两航官司仍在无尽头的纠结中。七十多架飞机仍由港府扣押住机场,风吹雨打又遭人破坏,为此中国外交部向英国政府提出了严重抗议。陈纳德在败诉后却仍不服输,葛柯伦在华盛顿四处活动,请出了当时最有名望的律师当努文,此人曾做过中央情报局的头子,准备向英国伦敦最高法院上诉。陈纳德不能也不愿从这场马拉松官司纠结中自拔,满脑袋只有一个字:赢。
  升入高空的飞机平稳地向台湾方向飞去。陈香梅还从未去过台湾,陌生新鲜的向往中却有着沉重的失落感,她还能回到广州、上海和北平么?
  刚刚诞生的新中国充满了生命力,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瑞典、英国、挪威、芬兰、瑞士等都已承认了新中国。北京政权对美国的态度很是强硬。一声“别了,司徒雷登”,对美国的对华政策彻底失败不无嘲讽和尖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司徒雷登只好夹起皮包走路。美国的白皮书引起了保守派的强烈不满,共产党则指出这不过是以推卸责任为目的。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还指出:陈纳德航空队曾经广泛地参战!”
  她还能回大陆么?
  但她对这位不同凡响的湘潭男子分明是仰视的。他痛快淋漓,一句“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铿锵有力。
  “湘人不倒,华厦不倾。”她记起了这句话。
  天上人间(1)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WB·叶芝
  ·40·
  四天!
  还有四天。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暗花窗幔,雪白的茶几,雪白的碎纹釉瓶里插着一大捧雪白的珍珠梅,雪白的床单与雪白的枕套间是一张瘦削苍白的脸!
  盛夏7月,她却不寒而栗。置身冰窟,立在雪原。春也迢迢,梦也屑屑,绿叶与温馨流逝了。也消瘦了许多的她,偏偏也着一袭乳白蝉翼纱短袖旗袍,襟上别一圈白玉般的茉莉花,因为他最喜欢她穿这一身。可是,象征神圣、纯洁和安详的白色,原来也漫连着最安详的长眠和神圣的悲恸!
  14岁时香港医院陪伴母亲的一幕幕,与这间病房层层交叠。人生三大悲:幼年丧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子。她已经遭受了一大悲痛,苍天为什么还要压碾她?难道不嫌她的心没有碾·粉?
  14岁的少女眼睁睁看着心中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一寸寸死去,一朵从青枝绿叶中拗下来的花,活生生地枯萎掉!
  33岁的少妇眼睁睁地看着心中最刚毅倔强的男人一寸寸死去,一株郁郁苍的大树,却被烈火燃烧着炙烤着,只剩下焦墨的躯干,只等着有一天轰然倒下。
  是的,他的肌肉已被无形的杀手剔尽,他的浓密的黑发已变得像收割后的原野,只剩下稀薄的麻白短发,衰老和死亡烙刻在脸上。他睡着,了每隔一小时就注射止痛药,可是他从不流露出痛苦,只是那原本就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进了骨髓里,苍凉得如同西北荒原上山洪冲刷出的条条沟壑,他仍旧不屈不挠不服输。
  可是,再不服输的老汉子,人生的戏剧就要谢幕了。他的脸,宛如电影放映毕银幕上的耀眼的“完”字。
  谁都要“完”。
  可她似乎从未想到过他会“完”!
  她应该想到,病魔纠缠,死神召唤他,前后已经三年了。
  最初的征兆是1955年冬猎狗乔的死亡。
  这是一条通人性的忠实的小猎犬,他在昆明时战友送的小礼物。跟随将军十三年了。它带着轰炸与战火的最初记忆,带着上海之恋的甜美与焦躁,带着广州、香港、台北、梦洛或短暂或久长的家的温馨,带着野山湖湾打猎垂钓的气息,跟随将军飞越长江黄河尼甸河密西西紫河飞越重洋,称得上是世界上飞得最多最频繁里程最长的狗。它小巧玲珑聪明勇敢,它就是生命力的感叹号,他们几乎忘了它也会老也会死!冬季,他们去美国,乔有点懒懒的,他们第一次将它留在台北的家里。当得知它病重急急返回时,乔已静静地向在后花园的圣诞花旁,每年圣诞,蒋夫人都要送给他们两棵圣诞花,他们总是把圣诞花栽在后花园里,几年下来,高与人齐,圣诞开花,冬的祝福。将军奔过去,一条腿跪蹲在泥土上,手颤抖着抚摸乔,躯体软软的并未僵硬,睁开的眼却凝然不动,眼塘子还湿湿的像是窝着一汪泪。它死了!泪水闪烁在将军的眼中,他咬着牙,不让它落下,可她呜咽一‘声“乔———”将军的泪大滴滚下。她惊骇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见他落泪!
  他们将乔葬在淡水河旁的小山上。在台北的日子里,他们常在淡水河畔小山石径上散步,乔在他们前前后后调皮地奔跑,淘气时做几个当年艾尔索普教的把戏,将军会乐呵呵地说:“聪明的小流氓!”它是他心情的寒暑表,是他寂寞心田的慰藉所在。
  冬去春来,他咳嗽得厉害,常常低烧,总以为是台北阴雨连绵的春季诱发慢性支气管炎这老毛病。他抽烟抽得更厉害,骆驼牌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焦虑地说:“亲爱的,少抽点,你咳得太厉害了。”他一笑:“亲爱的,我总是这样咳。不咳嗽不抽烟,我大概不知该做什么了。”她不觉得诙谐,她窥见他心田的悲凉,虽然他仍在不停地工作,但他不如意!她催迫他去梦洛休养一段时间。
  1956年6月,一家四口回到梦洛。台北梦洛,他们都称之为“回”。几周后,他坚持举家开汽车去加拿大旅行。他像是前世欠了她的情,今世非急急地还情不可。他们去到迷人的路伊司湖,他仍时不时地咳嗽,她忧心忡忡神不守舍。8月,全家回到梦洛,但她始终驱散不掉笼罩着的阴霾。
  将军飞赴华盛顿,不过是到陆军总医院做每年例行的体格总检查。8月25日晚9点,电话铃声骤响,并不太晚,但她拿起话筒的手哆嗦得厉害。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陈纳德夫人么,我是海顿将军,华德里陆军医院院长———”她的手痉挛了,她紧倚着墙壁才能不瘫倒,恐怖感已击倒了她!将军在左肺上半发现了一个小肿瘤!将军的朗声大笑震疼了她的耳膜:“小东西,别神经过敏,我很好,一切很好。明天动个小手术。哦,孩子们还没睡吧,让我向我的两个女儿说声晚安———”他没有一丝慌乱不安,仿佛不过是剜去一个小疖子而已。
  天上人间(2)
  翌日,她赶到医院。护士们用轮椅钭他推向手术室,她俯身吻他,泪流满面;他说:“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粲然笑着,纵横交错的皱纹像九月盛开的菊花。她宽下心来,他是她永恒的依靠!
  她回到他的病室等待。白色的枕套上放着一只白色的信封:“安娜”。她扑了过去,她拌拌索抽出信笺———这是遗嘱?!
  最亲爱的小东西:
  我毫不怀疑,明天手术后,我仍会活着,同你和我们挚爱的女儿们继生活很多年。但是正如你所知,一切事都掌握在上帝手中,谁也不知他将于何时被召返他所由来之处。
  如若万一我不能再见你们并与你们同在,我要你们知道并记住,在精神上我将永远过伴随着你和女儿们。我爱你和她们,爱得太深太深,我相信,爱的永恒超越死亡。
  请千万记住并教育我们的女儿们,懂得生命的真谛:有道德,诚实,忠贞,并以慈爱待人。生活简朴,不要嫉妒别人,既能享受人间的舒适又能不以匮乏为忧。
  要谦和。对你选定的职业一定要全力以赴,爱你和我们的女儿……
  泪水溅落在信笺上!她不忍卒读却又止不住一遍遍读着,刹那间,是心酸眼亮的澄清的了解:一个粗犷刚毅又细腻温柔的男人,一个不屈不挠视死如归又留恋生舍不得死的凡人。一切,总根于爱。
  他战胜了死亡。
  医生在切片检查中发现了癌细胞!但并没有完全绝望,如果十二个月内他的肺部癌细胞不再出现,那么,一切会好起来。
  她每天每天祈祷,他镇定自若,很快像常人一样工作生活,他听话地戒掉了烟,只把一只老式烟斗叼在牙间,这让她在迷茫问,总觉得他成了个历史人物!他听话地每月作定期检查,每月每月,她得到了12张平安的报告单!她到教堂虔诚地跪拜,她去寺庙虔诚地烧香许愿,夜深入静时她在后花园寂寂跪下。祷告上苍,愿以她自己的生命换来将军生命的延续!
  她庆幸。她相信奇迹已在将军身上出现。他的信念是:“认识你的敌人。”他了无畏惧地面对任何敌人,战胜它,所向披靡。他是一条硬汉。
  8月1日,华盛顿举行美国空军成立五十年金庆,人山人海,盛况空前。陈纳德被选为美国空军十大领袖之一,夫妇应邀出席。正在欧洲旅行的他们即从西班牙的马德里飞行20余小时抵达华盛顿。三千人参加的祝寿午:宴在希尔顿公园大旅店的餐厅中进行,五十大寿的生日蛋糕由美参谋总长泰宁在掌声中切开后,空军委员会便放映《美国空军五十年》的历史电影,由启蒙时代直到1957年1月以45小时16分环球一周的新纪元为止。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飞虎队的飞机:庄简陋的中国机场上:紧张地升火待发,在世界屋脊的驼峰的云遮雾幛中穿行,这些镜头一一重现时,鸦雀无声的观众突地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陈纳德的眼睛濡湿了,对于三他,飞行生涯1927—1957,三十年的辛苦路,几多荣耀,几多苍凉!不要说历史如梦如烟,白云会作证。
  电影放映完后,金庆进入高潮,空军委员会以五十年美国空军为背景,选出了20位划时代的空军代表人物。年逾八十仍健步如飞的美国第一位空军飞行员兰吾、刚毕业的空军少尉法利、女飞行家戈琴、第一位环球飞行家纳逊、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空军代表人物通纳、亚洲战场代表人物陈纳德等都获此荣耀。元老兰吾为最年少的法利佩戴飞行证章时说:“我的一生皆为航空,其中有是有不是,但我毫无遗憾,希望你活到八十多岁时也与我有同感。”陈纳德将她的手攥得铁紧,她知道,他心潮起伏。当陈纳德与兰吾出场时,三千人突地起立致敬,她止不住热泪滚滚,她觉得将军一生的事业,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报偿。
  8月,他们还出席了在加州奥哈伊召开的美国志愿队大会。这一年,从天南海;比赶来看“老汉子”的“孩子们”比任何一年都多得多!孩子们!他爱他们。1941年7月他在美国组织了志愿队,经过缅甸东瓜艰苦的训练,珍珠港事件后在昆明、仰光空战,打出了“飞虎队”英名;1942年7月志愿队解散,编入美国第23战斗机大队,即驻中国空军特遣队,劝;战果累累,保持“飞虎”美名;1943年3月又解散,成立第14航空大队,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飞虎”威名不衰。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可老汉子忘不了一拨一拨的孩子们,孩子们更始终敬爱老汉子。在回忆的歌声和交谈中,他喝了一点点酒,他说:“死而无憾。”她挽紧了他的手臂,不,她不要他就此打上句号!
  上帝、菩萨、苍天总爱跟善良的人开玩笑!1957年9月,陈纳德手术后的第13个月,检查出他的肺腔又发现了一块小斑点!11月的一个雪天下午,她陪着他去波士顿著名的拉希医院作精密复查,被冷酷地告知:他只有三个月可活!即便他有非凡的毅力,最多也只能活六个月!
  天上人间(3)
  1957年圣诞节,像过去了的七个圣诞节一样,他们回到台北过;像结婚后第一个圣诞日定下来的不成文的规定那样,照常工作。民航总公司坐落在台北繁华的商业区大稻埕,离他们居住的武昌新村12号约十分钟的汽车路程。硕大的写字台上,各类文件堆积如山,他伏案疾书,忘却了一切。是生命的晚钟已敲响,他得快!否则来不及了。是生命仍在希望中,工作着就是辉煌。她来催他归家,他的侧影烙进她的视野,她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变!凝神的眸子,坚毅的鼻梁,倔强的向前翘起的下巴,刀刻般的冷峻的皱纹。他仍是骄傲的苍鹰,志在千里的老马,他不会死!然而,他冷静地告诉她,离台前他要举行记者招待会,将他的病情公布于众!他顺从了死亡?!她泪如泉涌,他的双臂仍有力地拢住她说:“小东西,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流泪!”哦,这能做到吗?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放声大哭,陷在悲恸与绝望中的女人,除了眼泪,还能有什么?
  1958年元月,他们飞往美国。旧金山机场记者群喧嚣热闹,他们涉及一个触目惊心的话题:将军之死!他却从容笑答,咬着那只古老的空烟斗,他与麦克阿瑟说出同样的话:老兵不死!
  然而,他已经咳嗽咯血,住进了纽奥连的奥其勒医院;继而飞赴华盛顿的华德里医院接受一百万伏特的X光治疗,他骨瘦如柴,高高突出的颧骨上是红热的斑点,他的艰难的咳嗽声和沙哑的声音像破碎的瓷片在一寸十割破她的心房!他仍旧工作,忘不了民航公司;他留下了叶‘万句话的录音,他放心不下她与女儿们。
  3月,他神奇地走出医院,回到了梦洛的家,与他最深爱最舍不得最放心不下的人共度了最后的时光。他战胜了3个月的死亡通知书。
  5月,他再进纽奥连的奥其勒医院,他已经吐字艰难,但他仍竭尽全力说出:“中国的一切都美好,而我得到了中国最美好的东西,那就是你……无论有什么事发生,我要你记住,我是十分爱你的,远胜我曾爱过的任何女人……”她泪流满面,她忘情地吻他,他沙哑地说:“不要流泪……不要流泪……”
  这是1958年7月24日!他仍顽强地活着。主治医师奥斯纳惊叹了:“他是超人。他是这样地沉静平稳,至少还能维持三个月到六个月。”因为他已超越了医学鉴定的6个月的最终死亡期。
  她何尝不希望如此!她不能没有他!可是,她深深地知道,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这条硬汉!
  昨夜的不速之客———女相士埃德娜的预言粉碎了医师的判断,她也听见了死神的脚步,莫非谁都得顺从死亡?
  又是九点刚过,响起了急遽的叩门声。夜间她住在将军隔壁的房中。打开门,进来的是将军病友的太太露芙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同命相怜,她与露芙有时结伴购物和说说话,医生已告知露芙要为丈夫准备后事了。此刻,露芙的眼中却闪烁希望之光:“安娜,这是我表姐埃德娜,她会算命,她刚给我算过,说我丈夫还能活好长时间呢。你也算算吧。”她摇摇头,可埃德娜已凝视着她:“你要算的默念于心中,别出声,看着我。请抽一张牌。”她身不由己,这貌似普通的女人有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逼视着你,像千年的深不可测的古井;一副扑克牌成扇形张开,遮挡着女人的脸的下半部。她像中了魔似地抽出一张:黑桃A。女人并不看牌,只定定地盯着她:“死。四天。”她不寒而栗,继而愤慨不已,这女人在诅咒她最亲的人么?女人却只管说她的,一副牌在桌上作各种排列:“你丈夫去世后,你将生活在一个你原本不想去的城市。你住的地方与十字有关。你今后的生命中还有两个男人,但是,你不会再婚……”她不要听,可又止不住想听,她给魔住了。她毛骨悚然。
  中国人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她信吗?
  她不要他离开人世间!
  四天!
  她却无法驱散这个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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