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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_5 胡辛(现代)
  小香桃惊骇地问:“会爆炸吗?”
  香莲苦笑着幽它一默:“放心,爆炸前没人会知道。别怕。”
  小香桃也笑了:“和姐姐们在一起,就是爆炸也不怕。”
  香梅欣慰地透了口气,妹妹们渐渐学会了一种生活艺术,以不变应万变,从苦难中解脱出来,随遇而安。
  晓雾从河面升起,迅速地漫向公路。公路两旁蠕动着逃难的人流,扶老携幼、挑担推车的在飘荡的雾幔中,浑浑噩噩西行,香梅仿佛回到了去年的夏的逃难中,流亡、流亡,何时何处是尽头?
  在她的内衣口袋里,一直珍藏着爱莲捎给她的毕尔的信,“为了我俩,勇敢些。”山高路远,战争阻隔,信件传递需很长时间,而更多的情况是信件遗失,空留相思!她只收到毕尔两封信,从信上得知毕尔还给她写过许多信,而她给毕尔的信,毕尔竟一封都未收到!她与他,是有缘颗是无缘?如若中尔再寄信。桂林城的亲友家已不复存在,谁来收这遥远的情书呢?她只有千遍万遍地为他祝福:祝你平安!幸福!
  到昆明去(7)
  口袋里还有一张墨迹新鲜的字条,是吴教授送别时题写的:“几生修到梅花福,添香伴读人如玉。”乍读暖昧,她羞赧了;但回过味来,是最纯最清的师生情,他喜欢并器重她,且袒露出来,只是今生无缘!’
  雾漫漫,路漫漫。
  姘妇点亮了桐油灯代车前灯照明,司机可不安分,一路放肆地与两个女人调笑,突然路边行人愤怒大叫大骂,窗边女人也尖叫:“车要开到河里了!”这司机反倒放浪大笑。
  香梅的心刺痛了。车厢里,座位上挤叠着人,过道空隙处东倒西歪地站叠着人,人肉的墙手臂的森林窒息着她,她想回眸桂林一眼都动弹不得,思维总还是自由的吧,可这厚颜无耻的司机却压根不把乘客当人!
  她愤怒地叫道:“你为什么不好好开车?!我们是人,不是货物!”
  司机轻薄地答话:“小妹子嗳,要是货,那倒值钱,人嘛,得分老嫩———”
  一大高个的男人怒吼了:“你他妈的住嘴!发国难财发得你骨头发酥!你他妈的少挨了揍!”这男人站着,车顶太矮,他像虾似的弯着,两手撑在车窗上,窝囊得慌。
  司机还嘴硬:“你是哪方的爷?不坐车请下呀。”但口气软多了。
  一白发老者息事宁人:“算了算了,这年头,唉,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忍吧。”
  两个姘妇也打圆场:“同船过渡前世修,同车逃难怕得三世修。大家难得。好好开车嘛,我们也都在车上嘛,你就不肉疼?”
  真叫人啼笑皆非。
  于是,稍稍安静下来。破车嘎吱着、喘息着、晃荡着西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已在求索么?陈香梅问自己。
  四季如春的昆明在召唤着她们么?
  ·25·
  月亮在灰白的云朵中穿行。
  一条灰黑的大虫,在荒凉的云贵高原上爬行。这时是相对幽静的瞬间。因为这是一条疯狂的大虫,说不准即刻就会疾奔,转而又咣哨咣哨倒退百里,呜呜地停住,给你来一个时空倒转,几天前的小站依旧混乱喧嚣,骚动的人群疯狂地涌向疯狂的大虫!
  这是荒诞时代满载逃难者的荒诞列车。
  车是极简陋腌躜的棚车,车厢称为一等车厢,人和行李填塞着空间,水泄不通中弥漫着变天时茅厕翻缸的混浊臭味,但这里毕竟可以避避风雨。车顶被荣称为二等车厢,无遮无挡,倾斜的车顶只有边缘极矮的扶手可作保护,稍不留心就会被抛到车外;日晒雨淋,听天由命,苦中作乐者曰,躺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里。三等车厢在最底下,原本关猪关鸡的,人得蜷缩着,犹如从军的囚犯。
  不论哪等车厢,都人满为患。只要停下,就有难民疯狂地向上挤,也许人们都糊涂了,不知是逃命还是玩命!这是随心所欲的一列火车,没有时间表,也不依什么车站不车站。只要它乐意,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停上个三五天,饥渴得你气息奄奄;也有发善心的时候,在吆喝着茶叶蛋蒸米糕洗脸水的小站停下,等你慌慌地采买时,它呜地一声又疯狂地冲出,铁轨上便狂奔着脱车的人们,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直到火车没影了,他们石雕般僵立着,车带走了他们的亲人!
  陈香梅平躺在车厢顶上,眼睁得大大的。从贵州省的金河镇,她们就挤上了这列车,许多的苦难日子过去了,许多的惊心动魄的恐怖过去了,眼见贵阳近了,她们姊妹都活着,没有离散!她想跪下来祈祷,感谢苍天护佑。但她动弹不得,就在前天晚上,一女人在睡梦中懵懂立起,火车正经过低矮的隧道,一声凄惨的叫声后,是死一般的漆黑、死一般的寂静。车顶上的人全吓醒了,等到出了隧洞,只留下星星点点浓热的血迹!不久前的夜间,一位年轻的孕妇因为害羞,想躲到两节车厢间的梯子旁方便,一脚没踩稳,葬身车轮下!孕妇的母亲扒着梯子悲号:“早晓得这样,还有什么羞不羞啊!早晓得这样,老娘代死,留着你两条命啊!”女婿拉住她:“别哭了,这年头,死了比活着强。”夜风呼啸,人们战栗着,不知厄运还将降临到谁头上?就在狂风中,一个女孩又被刮出车顶,母亲没命地扑过去:“停车!停车!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掉下去了!”父亲死死地攥住她:“不要哭喊,火车不会停下约。要是女儿命大,或许还活着。会有人收养她的。唉,幸亏掉下去的不只是我的女儿,不要哭了。”男人总是更冷静地接受现实:火车决不会因为哭泣而停下!
  女人和孩子的生命力终究柔弱些。女人们不敢在棚车尚未停稳时就猛虎般扑向站台,又像老鹰掠食般见什么抢购什么,旋即冲回车上。女人们在棚车停稳后还犹疑着,怕它突然又中邪似地开走,于是总要邀上伴,不管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好像拉着了一两个陪斩的。思虑着下了车,剩下又差又贵的食品,女人有伴,更是讨价还价,左挑右拣,顷刻间火车发动了,心慌腿软,男人们敢拚死拚活扒车跳车,她们只有跟着火车屁股后哭嚎咒骂,待火车早已无影无踪了,她们还会跌坐在铁轨上哭诉着,追述着刚逝去的恐怖一幕的种种细节。所以家中有男人的,很少让女人强盗般地窜上跳下。香梅五姊妹没有男人可依傍!起初很害怕,买不上食品,只有饿肚子;也有好心的同车人,买了吃食后分给她们一点,但是,当火车在荒瘠的崇山峻岭倒来倒去几天几夜也买不上一点食品时,香梅就觉得欠了人家天大的情,本来人家可以将那点吃食留给孩儿,孩儿也不会这般嗷嗷哭叫着饿,让人伤心呵。于是,陈香梅狠下心来,跟男人们一样扑下车跳上车,甚至上下都冲在最先,因为她灵活敏捷。上下车的瞬间,四个妹妹都像诀别般地喊一声:二姐———当心!看着妹妹们香甜地吃着,她会淘气地弯起胳膊,鼓着阴劲:“嗨,瞧瞧,我的肌肉变得像农民了吗?还是运动员?”泪花便在妹妹们的眼里闪烁,因为她与贫民区里又黑又瘦的拾煤渣的女孩别无二致了!望着“满面灰尘烟火色”的妹妹们,那笑纹也就僵僵地凝在了香梅的嘴角。并不算漫长的流亡生涯已混淆了贵贱贫富,谁要在这棚车上下讲什么身世、学历、地位、财产,那将是荒唐可笑的事,大家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活下去的就是强者。想起母亲的谆谆告诫,要她们成为淑女,她不觉又苦笑起来。母亲是有福的,死于战前;母亲只能承受落花月缺的淡淡的哀愁,这样的大苦难大动荡大起大落,母亲纤弱敏感的心怕是承受不起的。不过也很难说,外公外婆只怕很难想象她们姊妹能历经磨难,还在不屈不挠地向前!外公外婆现在在哪里?他们在经受怎样的磨难呢?
  到昆明去(8)
  有一回,她在一个小站买了一袋食品,上车前又见着了卖甘蔗的!甘蔗可是流亡旅途中的固体甘霖,再贵她也买了两根,就在这时,列车启动了,她飞跑着,上了梯子,可是拿甘蔗的手帮不上忙还碍事,得扔掉甘蔗,才能乘车速不算快时攀上梯子,她没有扔!她艰难地挪着步,车飞奔起来,风在耳边呼啸,她整个身子被风掀翻过来,只有左手痉挛地抓住梯子,双脚还踩在梯子上,但她再也没力气向上攀一步,她紧紧闭住眼睛,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看,她隐约听见妹妹们在哭喊着她,她想:我不能掉下去!我不会掉下去!车顶上妹妹们已扑了过来,香莲欲下梯子时,一位壮汉于心不忍,挡住香莲向香梅伸下双手,吼道:“丢掉甘蔗!快!抓住我的手!”她仍不敢睁开眼,她想扔掉甘蔗,但却攥得更紧,她的脑海已失掉思维了。壮汉只有再探下身,抓住她的胳膊强扯了上来。妹妹们围着她,仍失魂落魄地哭喊着;她脸色死灰跌坐在车顶上,说不出一句话,缓过气来,才知道在阎王殿上走了个来回!壮汉又好气又好笑地啐她:“你这小女子!甘蔗比你的命还金贵?!”她自己也傻笑了,她后来根本没有了理念,也许求生的本能并不排斥甘蔗?总之,她交了好运,保住了命也保住了甘蔗。壮汉还颇感蹊跷地说:“小女子,你左手哪来的忒大的劲?”她仍傻傻地笑笑,不接话。她从小就是个左撇子,只是母亲说这不规矩,强制着她改右手。要不,在宴会上,一个淑女左手拿箸,岂不跟邻座“打架”?
  她们遇上了热心肠的侠义男人。但是,她们也目睹过另一类男人的表演。与她们挤坐一处的一家,父亲壮年,六个儿子中五兄弟年轻力壮,最小的儿子只有8岁;母亲却瘦小干瘪,不是儿子们的面貌都酷似老娘,真难相信麻雀能下半打鸡蛋?香梅一旁观察,做母亲的几乎没吃上什么东西,一块米糕留得变了颜色,为的是怕小儿子喊饿。火车停靠一个小站时,父亲吆喝着一家全下车,说是喝碗热面条暖和暖和,母亲眨巴着眼小声问:“要是车开厂呢?”父亲喝道:“就你晦气!”不幸言中,热面条没吃上,火车就跑了,这家人奋力追车扒车,总算回到了棚车顶上,父亲的左胁还死死挟住小儿子时,忙不迭清点人数,尔后,抹抹满头大汗,庆幸地笑了:“还好还好,都上来了!”有人提醒说:“你老婆没上来呵。”他说:“是呵,只丢了老婆,女人呀,真是累赘。”望着胁下还死死挟住的小儿:“儿子呵,爹可是拚了命挟你上车的!你是爹的命!”说毕,又回味无穷地笑着。
  香梅的心被狠狠地挫伤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一边神经质地哭泣,一边质问:“儿子!儿子!你这做父亲的难道只知道儿子?你们这些做儿子的难道不知道还有母亲?女人不是人?你们还笑?还有没有人性?”
  那男人敛了笑容,尴尬又不解地问:“跟你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们家的女人!”
  香梅哭得更伤心,妹妹们也齐声恸哭,或许理解了二姐的伤心感触,或许得将一路上的苦难宣泄为快?
  苦不堪言。
  在烈日中炙烤过一百回,在高山寒流中颤栗过一百回,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洗礼过一百回,在敌机俯冲扫射中死过一百回,在饥渴中挣扎过一百回,不要问这颗心在盐水里浸、碱水里煮,血水里蒸过几多回?那盐水、碱水、血水就是她们自身的泪水、汗水和心淌出的血。
  那男人还在嘀咕:“女人,真是累赘,女人,坏事的女人。”
  蓦地,香梅想起了一年前的流亡途中,波贝说出这些话时,毕尔跳了起来,愤怒地吼道:“你这自私鬼!你给我滚!”
  她想念毕尔。也许,女人永恒地渴求被爱和被保护。
  但是,在桂林独秀峰上,不正是她自己拒绝了爱和庇护么?也许,追求独立亦是女人永恒的渴求?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今夜的月光水一般温柔,今夜的棚车子缓晃荡如母亲手中的摇篮,许多个瞬间过去了,运行正常平安,许多人放心熟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揉进列车的咣·声,黑魃魃的石崖峻岭飞快掠过,声音和剪影无处不藏着杀机,是梦是醒?她不顾一切地坐了起来,双手交叉胸前,狠狠捏着左右臂,右臂的扭伤左臂的拉伤疼得她龇牙咧嘴,那么这和平安宁是真的?
  她就这样痴痴地坐着,月的清辉如泉的沐浴,渐渐地,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水洗过般清净;渐渐地,她回忆起往事,北京的外祖父家、广州的祖母家、香港的红房子……零星点滴、琐琐屑屑,岁月的筛子留下的竟是家庭琐事。她突然顿悟到,前不久在桂林演出的话剧《浮生六记》,为什么那样轰动感人,多少人泪水沾襟!清人沈三白,一个在当时无声无息的落拓文人,写了一部薄薄的《浮生六记》,记闺房之乐,记坎坷之愁,记闲情之趣,记浪游见闻,并无记大事的冠冕堂皇,而是记琐事的自传散文,一个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却仍是永恒的爱情故事,在他妻子死后写成。偏偏就是这种珍爱家庭琐事的回忆扣动了人们的心弦,《浮生六记》和沈三白的名字流传后世。本来也不宜改编成话剧,况且是战争年代,但是,它硬是征服了观众,催人泪下。这个时代梦魇一般,什么也靠不住,人们总得抓住一点实在的、可靠的东西吧。朴实的亲情就显得特别可贵。
  到昆明去(9)
  亲情!她打了个寒噤。许多的日子,她躲避着对父亲的思念和怨恨。一个声音总追踪着她:他抛弃了妻子!她抛弃了女儿们!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是的,如果和父亲在一起,她们肯定不会经受这么多的磨难。但是,或许如静宜所说,父亲有父亲的难处呢?话又得说回来,再大的难处也不能抛妻弃女置之不顾吧?
  18岁的少女过早地成了80岁的老妇,她有着苍老灰黯的面容和千疮百孔的心,然而,这颗心并没有变硬,柔软的心房仍填弃着宽容和企盼,企盼着苦难的日子很快就会到尽头,因为贵阳不很远了。
  到了贵阳,她们可以到静宜信中写的航空队的联络站休整几天,尔后搭乘军车去昆明。
  四季如春的昆明也就不很遥远了。
  眼下,处处是吉兆。
  她度过了一个罕见的平安之夜。
  她迎来了一个罕见的平安的黎明。
  晨曦中,灰色的山地点缀着一片片红和一片片白,她是灿烂的罂粟花在开放。
  ·26·
  初冬的昆明,温暖又晴朗。
  古老的圆石子路两旁是挂着各式老字号招牌的店铺,锣鼓喧天的地方戏与伙计们大减价的吆喝声混杂一片。古老的马车骡车独轮车缓缓碾过路面,人力车夫奔跑着不停地揿响车铃,而年轻的男男女女骑着自行车在人车的缝隙中穿来梭去,更将车铃揿得山响。
  一辆美军吉普没命地按着喇叭疾驰,车流人流无形中自动闪开一条路,人们朝吉普侧目,车上除了美军外,还有一位着白色护士装的中国女子,跟美军往来的女子常被人揶揄为“吉普女郎”,但这位女子仪态端庄,此刻,她泪流满面。
  她是陈静宜。
  吉普在“美国第14航空队总部”这幢泥红色的古老石头建筑物前戛然刹住,静宜急切地从车上跳下,几乎冲进了大门,冲过幽暗的走廊,在一间间办人室前,她却犹疑地站住了。
  这里的氛围热烈紧张繁忙,但又分明井然有序。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种身份的人物川流不息于此。
  战局愈来愈紧张。几个月以来日军在沿海海面屡遭第14航空队袭击,他们为地面部队提供的给养几乎全沉没于台湾海峡和南中国海的海底,因此日军欲摧毁美在华的空军基地,并在中国北部和东部发动频繁的攻势。陈纳德从夏季以来,已将空中游击战术转变为有计划有组织的主动的战略进攻。文森准将被派往华东战区,在对付日机的空袭的同时,还要袭击日军的地面部队;第23战斗机中队和第11轰炸机中队进行战略进攻;固守昆明的战斗机中队和308轰炸机大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四出轰炸日军基地。陈纳德已成功地组建了中美混合飞行联队投入战斗。这支美国海外最小的空军,其活动范围已达到西起顷甸、东至台湾、北抵长江、南达回归线以北的日空军基地。但是,第14航空队仍处于缺乏飞机和物质补给不足的境况中,陈纳德在三叉戟会议上向罗斯福总统承诺的,半年至一年内摧毁日本空军,击沉100万吨日本船只的诺言,是难以实现的了。总部指挥调度便显得格外紧促急迫,而军界政界的显要表情严肃地进进出出,更平添了威严和神秘。
  陈静宜往后退缩了。哪能为自家的事去打搅将军呢?将军怕也顾不上这“区区小事”。
  与不苟言笑的军政人员相对照的,是三五成群的不拘小节的记者编辑们。尽管战局的发展与陈纳德的愿望相悖,但是,陈纳德和飞虎队的知名度却与日俱增。人们总是崇拜英雄,陈纳德名副其实。总部便多了喧闹:美国、欧洲和近东的记者纷至沓来采访,美国各出版社版商为了争得陈纳德和飞虑队的独家报道而不断来此找他签约;斯科特上校回到美国后,果然写出一部书,书名就叫《上帝是我的副驾驶员》,好莱坞已买下了拍电影的版权,斯科特希望陈纳德至少应该在银幕上出现3分钟以上;霍茨上尉正组织前飞虎队员编写《跟随陈纳德将军:飞虑队故事》一书;帕克斯顿则在纽约忙于成立一个“飞虎协会”,出版一本美国志愿队年鉴;因为一些冒名顶替的假飞虎队员已频频出现在新闻媒介里!
  凡此种种,身为第14航空队护士的陈静宜也略知一二;她还知道,陈纳德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去宣传一本书或一部电影,他的任务是忙于打击敌人,而不想让出风头的罪名强加到自己头上。想到这,静宜掉转头,又朝大门走去,她责怪自己糊涂,别给将军添乱了。
  “嗨,雪狄雅,你上哪去?你不是要见将军?他请你立即进去。”陈纳德的副官艾尔索普从后面喊住她。
  她驻足回首:“谢谢。我,不想打扰将军了。”
  “为什么?”艾尔索普诧异了。
  “因为,因为我这回来……不是因为飞虎队队员……”泪水止不住又夺眶而出。
  到昆明去(10)
  护士们因为飞虑队员的伤亡情况来到总部,陈纳德从来是立即召见,只要能分得开身,随即就同赴医院。可静宜这回是为了她的四个妹妹:香莲、香兰、香竹和香桃,她们失踪了!
  艾尔索普摇摇头:“看你哭得像个泪人儿,将军都知道了,他让你马上去见他,提供线索,他会尽力寻找到你的妹妹们。”
  静宜破涕为笑,跟着艾尔索普来到陈纳德办公室。
  陈纳德忙得不亦乐乎。一只手握着话筒说话,一只手还在写着什么。他对静宜慈祥地点点头,放下话筒后,快捷又简捷地说:“真对不起,陈小姐,我们只能谈五分钟。情况我已知道,你父亲也从美国托人请我帮助。我刚刚跟文森准将联系过,他会派出特别搜索队,在贵阳附近的铁路沿线寻找。陈小姐,你的任务是在尽快的时间内,给我们提供她们的照片,能做到吗?”
  静宜忙从兜里掏出证件,取出夹在里边的六姊妹合影:“这是两年前我们六姊妹在香港时照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将军接过照片:“好兆头。姊妹情深,相信很快能找到她们。”
  静宜却疑惑着:“人海茫茫,能找着吗?”
  将军微笑着:“要有自信。无论打仗还是生活。”
  静宜点点头:“谢谢您,将军。我该告辞了。真抱歉,我们家的事,打挠了您作战的大事。”
  将军扬起了双眉,困惑地说:“陈小姐,为什么这样说?我们作战、打击敌人,不正是为了人民的安宁?况且你是我们的护士,你父亲还是我的朋友呢。”
  静宜热泪盈眶,答不上话,她的心在说,他不只是位英勇善战的英雄,更是位仁爱慈祥的叔叔伯伯。
  将军又说话了:“陈小姐,你的大妹妹已在衡阳吧,让她搭乘军车先来昆明好了。”
  静宜拭去泪水:“哦,她不会同意的,她在信中说,她要沿着铁路线一辆辆火车一个个村子找,不找到四个妹妹,决不来昆明。”
  将军大笑:“哦,你有这么一个倔强的妹妹?看来她跟你的性格不太一样,叫什么名字?”
  “陈香梅”。
  “陈香梅。”将军轻声重复道。
  这时,陈香梅正在贵阳附近的村子里蹒跚而行。她形容憔悴、声音嘶哑,已经半个月了,她就这样从一个村子走向另一个村子,焦灼地喊着妹妹们的名字,从天亮到天黑,怀着希望却找来十几个失望!
  她不相信命运竟会这样残酷地捉弄她!
  事情就出在那个罕见的平安的黎明。
  在金色的曙光中,列车驶进了一个祥和又闹热的小站,这在乱世也是极罕见的。一排排的小吃摊热气腾腾,最诱惑人的是每个小摊上都摆满了十几个小瓶瓶,瓶中装着五颜六色的佐料调料,是辣椒酱芝麻酱青葱熟蒜茴香粉?刹那间飘荡出平安的家常气息。摊主又多是女人,包着蜡染的头巾,系着蜡染的围裙,抑扬顿挫的贵地腔腔吆喝着,韵味无穷。还有一伙细妹子,肩上压根竹扁担,一头是暗红的炭炉,一头是盛着热水的陶罐,扁担上晾着罗帕巾,这是洗热水脸的挑子!车上的人全搔动了,谁不想洗净手脸、脸上厚厚的污油垢?车站上的女人细妹子子增添了安宁和温馨。嘈杂躁动中有人喊道:“车在这停一个钟头呢,来一个最后的饱餐吧。”也不管是谣言还是可怕的预言,人们欢欣鼓舞、蜂拥下车。
  香梅的妹妹们也跃跃欲试,香梅犹豫着,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香莲说:“二姐,你身上怕没多少现钱了,把我这儿的带上吧。”一边掏出了钱。香梅以往总怕脱了火车,因此一直留了一小半钱在香莲处,以防万一。一路下来,她袋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便接过了钱。小香挑则央求说:“好二姐,让我们跟你一块下去,不喝热汤,就想洗个热水脸。”香梅想想,果断地作出安排,香莲留守车顶,其他三个妹妹跟她下车,洗脸后立马上车。当然,她不忘带上大茶缸和洗脸巾。
  妹妹们在热水挑子前洗脸,大陶罐中的水很混浊,但毕竟是热腾腾的水,这是流亡中奢侈的享受。香梅快手快脚买好食品,装好一茶缸热粉条,便催着妹妹们快上车,周遭的人却似乎没有压迫感,一堆堆地围着小摊有滋有味发咀嚼着。香兰说:“二姐,你也放心洗洗吧,都快成个黑人了。”香梅心动了,她不仅腌·难忍,而且一次次上下车时双手已碰伤多次,好几处伤口已感染化脓,她想好好地用热水洗洗脸手。于是妹妹们带走了食品和给香莲的热毛巾,她则蹲在陶罐旁等细妹子搓热毛巾。好心的细妹子说:“小姐,反正也没人洗了,你要是想在热水中泡泡手,就泡·。”香梅急切地将双手伸进了滚烫的水中,揉搓着毛巾,擦拭手背手掌,伤口阵阵灼痛,痛快!她又用毛巾狠命地一遍遍擦拭脸部和颈部,真有脱胎换骨的感觉。细妹子又说:“我们乡下,手上蘸点自己的尿,抹到伤口上,抹个三五回,伤口就合口了。”她感激地点点头。付了钱,她从容地向棚车走去,车站依旧热闹,没有一点开车的迹象,她甚至有点后悔,该让妹妹们围着小摊美美吃碗热邬那才过瘾呢。
  到昆明去(11)
  平地炸过惊雷。
  “鬼子来啦!鬼子来啦!”狂喊声和杂乱的枪声中,车站一片骚乱,人们疯了般往外跑,棚车上的人也没命往外跑往下跳,掀翻了摊子,踩砸了火炉,挤倒了老人,践踏着孩子,哭爹叫娘呼儿唤女和各种歇斯底里的哭喊叫人毛骨悚然,谁也来不及观察与思考,就裹挟在汹涌的人流中了。
  陈香梅清醒过来时,已被人流卷到车站外,她想逆人流而动,她回到车站去找妹妹们,可种种挣扎只是徒劳,她险些被挤倒,她只有声嘶力竭地狂喊着香莲香兰香竹香桃,她疯了,人群也疯了。疯狂地奔出小镇,疯狂地奔到田野上,人群这才疏散,陈香梅又跌跌撞撞往小站奔,却听见火车呜呜叫着,像是最后的断肠声。
  小站一片狼藉。狂逃的人群渐渐地又回转了一些。被挤倒踩死的老人孩子的亲属在悲号,在狂乱中失散了亲人的人在等待,陈香梅跌坐在地上,她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正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地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鞋子,那是奔逃的人们失落的,她痴痴地望着,似乎没有成双的,每只鞋是每个人的符号?她的眼着火了,她的目光触着了一只小红鞋!那红帆布鞋帮上绣着几朵小红桃,她扑了过去,抓起鞋,是的,是香桃的鞋!那鞋襻上的扣子是她钉的,因寻不着红线,只有用黑线将就,她还刻意组成五瓣桃花型,香桃得意了许多。她的心怦怦乱跳,不知是喜是忧是福是福?但至少说明,妹妹们下了车。
  她呆呆地握着鞋,一千次责怪自己,如果不洗脸,那么,无论生死,她们姊妹总还在一起,人生的失误难道常常发生在种种细枝末节上?她站在铁轨上东张西望,她祈祷着奇迹的出现,妹妹们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姊妹们狂奔着拥抱在一起,哭喊着再也不分开。
  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了,山地夜寒,可这回,她真正冷到了心里。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四个妹妹已是身无分文,即便抱成团,又能挣扎多久?她绝望地扑倒在铁轨上,嚎啕大哭。
  “同学,起来吧。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有人拍着她的肩膀,温和地问她。
  泪眼朦胧,地她却认准了这是一位厚道的老教师,就像他喊她“同学”一样,他们都判断正确。
  他是湖南一所师范学校的老师,带着十几个学生流亡去贵阳。几经离散,跟随他的只剩五、六个男女学生。他们愿意帮助陈香梅,沿着铁路线附近的村庄一路寻去,相信能找到她的妹妹们。
  陈香梅不再孤单了。黎明时,当师生们用炭头在石崖上写抗日标语时,她也写了一条:“妹妹们,勇敢点,香梅在寻你们!”
  然而,15天过去了,他们走过田埂,穿过村舍,在铁轨旁的碎石路上蹒跚而行,鞋走破了,脚磨起了血泡,嗓子喊哑了,贵阳走到了,妹妹们却不见踪影!
  老师宽慰她:“同学,别失望,你大姐不是留了个航空队在贵阳联络站的地址吗,兴许你上那时,你的妹妹们正等着你呢。”
  这是最后的希望,希望很快像肥皂泡似地破灭了,妹妹们音讯杳无。但很快与静宜联系上了,包心急如焚的静宜要她先搭乘军车来昆明,至少别再把她丢了。不,她断然拒绝。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不放弃寻找。
  她独自一人在贵阳车站寻寻觅觅,在贵阳附近的村子里寻寻觅觅。她已跟热心的师生们分手,但相处的日子并没有白白地逝去,尤其是谭老师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白天,他们边寻人边赶路;晚上,无论投宿茅舍还是露宿车站,谭老师都要帮学生们温习功课。起初几天,被悲恸压迫得麻木了的她没有在意;可渐渐地这位苍老又清癯的长衫先生和矮胖胖的吴重翰教授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谭老师说的话也跟吴教授一样:“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被彻底征服过。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渊远流长、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是我们民族的凝聚力。不要被罪恶和暴虐压弯了脊梁,不要被山重水复迷乱了前途。”他的语调始终是温和的,但一样刻骨铭心。分手时,香梅说:“谭老师,我不知怎样感谢你们,但我至今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他依旧温和地说:“何必记住彼此的姓名呢?能相信相伴走过一段辛苦路,也许就是缘分吧。你还很年轻,今后的路还长得很,同路的不会全是好人,但是世上好人总是多数。有伴同路减少了寂寞,但有时人要面对一个人行路,再难,也不要失掉自信。”他没有留下名字,他的学生们也缄口不说,香梅回首,猛省到他们有点神秘,或许,这里边有个谜?他们也没有留下贵阳的住址,像断线风筝一样消失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真诚无私地帮助了她。
  她决心在贵阳寻上十天半个月,如若还找不到妹妹们,她将沿着贵阳到昆明的铁路线,一个人走去。那将是对自己的磨难,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到昆明去(12)
  一周后,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到联络部打听消息时,一位美军值日官告诉她:你的妹妹们找到了。
  她怔住了。她以为不是他说错了,便是她听错了。“这不可能不可能……”
  值日官官指指电话记录:“这是陈纳德将军请人转来的电话:请立即通知陈香梅,香莲、香竹、香兰、香桃,已在贵阳开往昆明的火车上找到。将军还说,有意思,这家的女孩子像个植物园。”
  陈香梅嚎啕大哭。
  值日官慌了:“我说错了什么?真对不起。”
  她哽咽着:“谢谢你……谢谢将军……我太感谢你们……”
  第二天她便心急火燎搭乘军车去昆明。
  在静宜的宿舍里,六纪律性妹终于团圆了,她们抱头恸哭!
  应该笑,但只有泪水才能倾泻她们的苦难她们的思念。
  妹妹们比她幸运。在小站骚乱时,她们也慌乱地给挤下了车,香桃的一只鞋就是那时失落的;但很快又刮起另一股旋风,没来得及出车站的人又拚命往车厢上挤;那救过香梅的壮汉夫妇和四姊妹挤做一块,他相帮着她们进了车厢,还没站稳,火车猛地摇晃后,呼啸着疯狂开出。四姊妹清醒过来害怕了,哭喊着二姐,二姐在哪?她们该怎么办?壮汉妻子也陪着抹泪:“你们这几姊妹,一路相依为命,也太可怜了,老天若是有眼,会保佑你们阿姐的。”壮汉说:“那小女子命大,死不了。只是你们几个,一路怕嚼不到阿姐买的甘蔗了。”说得四姊妹更是大放悲声。壮汉说:“哭什么呢?我们不是意外地成了‘一等乘客’么?”壮汉爱说笑,却是侠义心肠,知道她们囊空如洗,便豪爽相助。姊妹们过意不去,壮汉妻子说:“这年头,今天活着,明天是生是死,谁能知晓?我们一路同行,也是缘分,只求能平安到贵阳。”这列棚车像先前一样进进退退、开开停停。可怜香梅,因了那只小红鞋的误导,集中精力在铁路沿线的村庄寻找,总以为妹妹们在山地跋涉!
  香梅责怨这只小红鞋,却感激这只小红鞋,它陪伴着她,支撑着她走过了百余个大小村庄!
  静宜望着形容憔悴的香梅说:“若是拿着照片寻你,只怕对不上号呢。你吃了太多的苦,你呀,也太倔强了,该早来昆明嘛。”
  香梅摇摇头,她不悔。跋山涉水寻寻觅觅,苦不堪言,但是,这样做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静宜又说:“你来得正好,爹地来了信,这回姊妹失散,对爹地震动很大,他深为内疚,决定将我们全接去美国,并且已请求陈纳德将军帮助搭乘飞越驼峰的飞机。”边说边去抽屉找出父亲的信来。
  香梅眼睛瞪得大大的:“去美国?”
  静宜递给她信:“你带着妹妹们先去吧,我稍晚一步,眼下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
  香梅匆匆浏览信函后,将信放到桌上,坚决地说:“我不去。”
  静宜惊讶了:“为什么?”
  她仍坚决地说:“我不去。”
  宜想想:“哦,你还在记恨爹地?爹地眼下不是在尽力挽救他以往的疏忽吗?况且,爹地有爹地的难处呀。”
  陈香梅又哭了。是的,她不能原谅父亲!母亲死后,父亲很快在美国续弦了;女儿们在颠沛流离,做父亲的所尽的义务只是陆续地寄来少量的钱,钱又怎能代父女情呢?不过,此刻她说出“我不去”,倒并不全是赌气,可以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我不去。”她擦去泪水,第三次沉静地说:“我不去。我已经18岁了。我要留在中国,哪怕受苦受难,我相信我能独立行路。”
  静宜叹了口气,她明白她无法改变香梅的选择。妹妹们不吱声,她们不知该听谁的。
  香梅脱下夹旗袍,利索地拆开夹缝,剩下的珠宝金银首饰全掏了出来:“大姐,这些你们带上,你们去吧,只是别勉强我。”
  静宜说:“你这是何必呢。如果你一定要坚持留下,你得多留几件首饰以备急用。”
  香梅说:“我只要一件———母亲的纪念品:那只泪钻戒指。”
  不久,四个妹妹先搭乘班机到加尔各答,再飞往美国,重相聚的姊妹又分离了。
  父亲单独给香梅寄来一信,几乎是命令她立即赴美。她不理:“你改变不了我的选择。”静宜说:“你的犟脾气什么时候能改呢?”她跟静宜住一处,她暗暗希望她能留住静宜。
  圣诞节在“虎穴”度过,第14航空队的人把他们的俱乐部称作“虎穴”。圣诞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圣诞礼物,队员们尽情喝酒、唱歌、跳舞,除了护士们家属们这些女性外,也还有些得颇妖娆的当地女人。白胡子圣诞老人给大家颁发礼物,大家异口同声猜测圣诞老人是陈纳德将军装扮的,陈香梅也起劲地嚷嚷,但是,并不是。
  到昆明去(13)
  队员们在传阅一本美国杂志《时代》,封面上正是陈纳德画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老树皮脸,一对蔑视一切的黑色的眼睛,一个刚毅的微微着翘的下巴。背景是长着巨翼的飞虎。
  陈香梅怔怔地看着,充满了崇敬和虔诚,却又分明如醉如痴。
  这是1943年12月6日的《时代》周刊
  她朦胧又清晰地预感到,她会见到他,不只是出于好奇,或仅仅为了说一声“感谢”。
  梦中情人(1)
  就像雨滋润着一切,你的爱情,也是这样。
  ———威廉·卡洛斯·威谦斯《雨》
  ·27·
  春城无处不飞花。
  四季如春的昆明,春是涌动的花海。而陈香梅,是花海中一朵开不败的红梅花。
  冬去春来,她已还原为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姿容。时间,岂只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对于年轻人,它更是抹去沧桑感的天然药剂。那逝去的苦难历程,她诉诸于文字,小说散文纷纷发表于日报晚报及各杂志,在文艺圈中,陈香梅的名字,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岭南大学的一部分已迁至昆明,陈香梅在这里紧张的完成大学最后的学业。同时,经静宜朋友的介绍,她给一家富商做家庭教师。富商家在风景秀丽的西坝一幢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富商夫妇都没有文化,与其说像暴发户,不如说是土老财,他们对陈香梅很是敬重,陈小姐长陈小姐短反倒有几分巴结;这家门户严谨,极少有宾客往来,后来才知晓,这是富商的小妾和两个孩子的居所,富商大约惧内吧。对这些,陈香梅一概不感兴趣,她喜爱的是孩子们天真活泼,还有满院的南山茶,树体高大,花大色艳,姹紫嫣红一片,赏心悦目极了。白天去大学上课,回来辅导孩童学习,主人给她一间小屋,在穷困的大学生群中,她算是宿食有着者。每天早出晚归,匆匆赶路中不忘将风景街景尽收眼底。喜欢昆明的晴朗的天,蛋青的蝉翼般飘浮的云丝,撩拨起苍茫的记忆;喜欢昆明的树,苍翠碧绿鹅黄交替着,永远是春天;喜欢昆明的地名街名,晓东街、近日楼、翠湖、金碧、巫家坝,莫不富有诗意和哲学意味;喜欢老城墙根排档茶铺的气氛,花上一角钱,可以吃到一碗热腾腾的过桥米线,或是辣辣的油炸豆腐果,也有下午茶,依旧是文人学者和大学生们的保留节目!也喜欢昆明的雨,雨脚如绳牵连天地,情不自禁吟起韦庄的词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云南的丽人,听说裴市长的夫人有闭月羞花之貌,但她还未见过;南屏戏院和大光明戏院的女老板刘太太倒是有缘目睹,天生丽质中竟有股男子气,她是吃了一惊。她并不喜欢到处都可以看见的美国兵,这里的人称那些与美军来往的女子为吉普女郎,凡与外国人打交道者统名之为“走国际路线者”,她亦有同感。她无法将这些人跟飞虎队划上等号,当然,她更不希望在这群人中突然撞见她心目中的偶像———陈纳德!
  她仍旧是一个清纯浪漫的女大学生,尽管已历经百劫千创。
  她毕业了。在“毕业即失业”的现实中,却有两家报表示愿意接纳她,一家是昆明的杂志社,一家是当地的晚报社,他们都发过她的文章,也见过几次面,觉得她中文英文根底扎实,年轻漂亮又稳重沉着,故颇有好感。她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却不知足,她想,我的翅膀已在风雨中磨练过,我理应飞得更高更高。
  曾残酷捉弄过她的命运之神,在昆明,却向她投以青睐。
  静宜邀她作伴去参加一位护士的婚礼。那护士嫁给了政界的一位云南本地人。走进他们的住宅,香梅着实吓了一跳,这么豪华气派的宅子,就是香港也算数一数二的呢。硕大的花园里挂满中国风的大红灯笼,波光粼粼的游泳池倒映火树银花,华美的跳舞厅张灯结彩,正厅却赫然供着观音大仁和福禄寿三星!香梅正毫异这宅子的土洋混合时,静宜告诉他,中国传统式的拜天地婚礼已在白天举行过,晚间是全然西洋式的舞会。尽管香梅喜欢跳舞,但她仍觉得索然无味,离了热闹的舞厅,独自走向阳台。红灯笼的光泻进绿草坪中,一切影影绰绰,今日与昨日也晃荡,这是战时的后方?
  “香梅,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静宜领着一位男子找到阳台上,“你还记得这位高先生么?”
  月清如水,可她不认识这位高大潇洒的男人,她摇摇头。
  高先生却朗声大笑:“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这代写情书的小不点,眼下怎么变得这么拘谨保守?”
  真光女中的温馨浪漫并不遥远,依稀记起了一个高大男生对她半真半假的警告:“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用的心思太多了。”那么,高先生就是当年那位男生?世界真是太小。可男大一样十八变,他已是面目全非嘛。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高先生仍笑她:“拜读过你在报刊上发表的大作,我还以为小不点依然故我呢。静宜小姐说,你刚大学毕业,想进中央通讯社么?”
  她跳了起来:“小狗才不想去呢!”碰着高先生狡黠的目光,她泄气了:“高先生别耍人好不好?”
  静宜说:“高先生任职新闻检查局,是陈叔同先生的好朋友,人家是真心想帮你呢。就看你条件够不够。”
  梦中情人(2)
  中央通讯社社长是萧同兹先生,总部设在重庆,中央社昆明分社的主任便是陈叔同先生。
  高先生又狡黠一笑:“说到条件嘛,我看香梅小姐九十九条都符合,可惜只有一条你够不上。”
  香梅认真起来:“哪一条?我会努力的。”
  “这一条,你无法努力。”他并非玩笑:“你是个女性,而中央通讯社的记者全是清一色的男性。”
  香梅愤愤然:“都什么时代了!我又不是缠小脚的三寸金莲,为什么记者行当如此重男轻女?”
  高先生哈哈大笑:“依然故我。你这个样子,像只刚开啼的小公鸡,咄咄逼人,我倒有信心引荐了。明天我领你去见陈主任,如何?眼下,请陈小姐跳一曲,可好?”
  舞曲响起,是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她喜欢。在快速的旋转中,她轻盈得像要随风飞去。
  第二天,高先生果然领她上陈主任家。
  陈主任读过陈香梅写的一些作品,他直言不讳:“陈小姐,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们正在找一个既有国家根底又懂英文的年轻记者,以适应眼前的战地采访。可是,一个女的,呵,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行,只是,中央社还没开过此先例呢。”他举棋不定。
  陈香梅急了:“陈主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何如无责?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天的中国,前来采访的各国记者中,女记者的确仍是凤毛麟角,可是,她们出类拔萃,巾帼不让须眉。中央通讯社为什么还要对中国女性设置藩篱呢?从香港沦陷后,我们姊妹流亡几千里,来到了昆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名战地记者,为抗日出一份力。”
  陈主任不得不点点头,嘴上却说:“我唯一不敢确定的是,重庆总社会不会批准用女性呢?”
  陈香梅轻声说:“陈主任,您不妨先试试我,如果觉得满意,再通知重庆总社嘛。这段时间,就算试用好了。”
  陈主任答应了:“就这样吧。”
  高先生又是朗声大笑:“陈小姐这是何计?生米煮成熟饭嘛。我敢断言,陈小姐必定是中央社第一个呱呱叫的女记者。可别忘了我这位伯乐高其遂也。”
  一个星期后,陈香梅接到通知去中央社上班。
  战时中央社的工作环境也很艰苦。总编辑邵翼之先生和老少记者们共一间大办公室。邵总编端坐中央,老少记者们的办公桌挤挤挨挨排成两排,桌上堆着杂乱的文稿纸张,记者们跑新闻、编稿发稿校对,忙得不亦乐平。陈香梅喜欢这样的氛围。
  初次见面,邵总编和男同事们对她可不热。
  邵先生分外严肃地将她介绍给大家后,她真诚地鞠了90度的躬,得到的回报是稀稀落落的掌声。
  年纪大的记者似无动于衷,埋头审稿,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年纪轻的记者压抑不住好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些压扁了的字眼撞痛了她的耳膜:“如花似玉”、“鹤立鸡群”、“鹤?小母鸡”……
  她很想滔滔不绝地演说一番,从母亲去世说到香港沦陷,从围城十八天说到流亡几千里,她陈香梅吃过苦中苦,是个崇尚独立行路的小女子。但她什么也没说。在岭南大学学习的最后的冬天,同学们围炉品茗话别时,她讲述过流亡的经历,可是,垂泪的女同学说:“陈香梅,你真是天才的作家,你的传奇编得太感人了。”
  她分明在诉说自己的切身经历,可人们总以为她在编传奇。是因为19岁的花季太娇柔?那么,一切从头开始。不谈苦难的经历,不谈阀阅世家的背景,从19岁的女记者做起。
  邵先生将她领到角落头的一张办公桌前,桌上的新闻稿已堆积如山。邵先生说:“你从助理编辑做起。每天看所有发进来的新闻稿,内容、文字、语法的错误都应更正,还得给每则新闻加个标题。工作量可不轻。”
  她点点头。
  邵先生又说:“你的上班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这时各地电报已陆续收发进来。处理好所有的新闻稿,你才可以下班,总得午夜以后吧。上班时间,亦很辛苦。”
  她点点头。
  她决不摇头。这并不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柔顺所致,而是不屈不挠的倔强,她能胜任一切工作。
  她一声不吭,埋头工作。所有的中文新闻稿件全是以电码传达。新闻词汇约有九千字,每个字都有相应的电码,愈是复杂的字,数目愈大。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人工译码,这是严谨又枯燥的活儿,却是每个记者必须接受的基本训练。她废寝忘餐地强记,到第三周,她已熟练地掌握了三千在左右电码,译稿的速度大大加快了。电码译成中文后,还得校对内容的真实性、句法文法是否正确、乃至人名地名日期都不能有丝毫差错;最后给每条新闻冠以标题还可加上副标题。最后一项她做得津津有味,创造性的劳动总能让人获得快感呗。
  梦中情人(3)
  起初,每天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以后熟练了,子夜时分就可完成全部工作。但她怕走夜路,就伏在办公桌上睡一会,天亮后才赶回西坝。富商家对辅导改的白天并不计较,相反,姨太太反倒有几分乐意,驱散了她白天的寂寞吧,她总拉着香梅问长问短,像金丝笼中的鸟渴望着外面的天空。但是,若将她放到自由的天空,她只怕还会留恋金丝笼!香梅望着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姨太太,真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
  有天黎明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没带雨具,在大门口迟疑着,是否坐马车回西坝,这可是奢侈享受,平时全是以步代车,反正她已练出一副铁脚板了。
  正欲招呼马车时,一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油纸伞游向她,一时间,她怔住了。斜风飘雨,见伞不见人面。是毕尔?是毕尔!他说过,总有一天,雨天雨地,他会撑着这把伞,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她的眼睛濡湿了,她嗫嚅着:“毕尔……”
  她期待着伞挑起,他说:“女孩,我来接你回家。”
  是梦是醒?亦真亦幻。
  伞往后一挑,是一个微黑肤色大眼睛的女人。
  她别过脸去,掩饰不住失落和怅惘。
  大眼睛的女人却冲着她:“请问,你就是陈香梅小姐么?我是云南日报的记者方丹。方方正正的方,山丹丹花的丹。说实话,我今早是来结识你的,也可以说慕名而来,你的大作我一一拜读过,心仪已久。而今你又是中央社第一个女记者,我们既是同性,又是同行,我不信同性相斥、同行相妒,偏偏要来跟你交个朋友,你不会以为我太鲁莽吧?”
  嗬,竹筒倒豆子,噼哩啪啦。快人快语。这是一个豪爽、开朗,还有几分泼辣的女性,陈香梅和她的性格并不相同,但是,陈香梅不反感她,她的心清澈见底,与人交往无遮无拦,陈香梅渴求在新闻圈中有这样一个不须设防的朋友。
  陈香梅说:“哪里的话。方小姐,要不,进我的办公室去坐坐?”
  方丹噗哧笑了:“熬了夜,还要日以继夜,你的工作生活规律我都摸清了,对不起,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工作惯性嘛,否则,采访就会事倍功半,甚至一无所获。来,到我的伞下,我送你回西坝。”
  她依顺了。就像一个柔弱的小妹愿置身泼辣的大姐的保护伞下。
  她俩没有回西坝的富商家,而是一径去了大观楼。
  不是没去过大观楼,不是没读过清乾隆诗人孙髯为大观楼题写的一百八十字的古今第一长联,但两个志趣相投的才女同游同吟,那是别有一番情趣。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螺洲,梳裹就凤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方丹抑扬顿挫读出上联。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杆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陈香梅沉郁苍凉诵出下联。
  方丹说:“香梅,你可知晓孙髯生平?”
  香梅摇摇头:“不太清楚。可是云南人氏?”
  方丹说:“他祖籍陕西三原。自幼聪颖过人,少年时参加童试,考官下令搜检考生,他以为这是受辱,拂袖而去,从此不参加考试。因而一生没做过官,始终是一贫寒潦倒的布衣诗人。”
  香梅感叹说:“文章憎命达。留下此长联世代为人击节赞赏,足矣。”
  方丹说:“他最爱梅花呢,亲手种植一树树梅花,自称‘万树梅花一布衣’。香梅,你跟此地此诗人怕有奇缘呢。”
  香梅被她逗笑了:“也许吧。我自己也感到我的名字像是象征我的命运呢,我不过十九岁,可是生命中已充满了传奇,这些传奇又跟苦难煎熬在一块,所以呀,我不能像你这样活泼开朗。你有二十岁吗?”
  方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比你整整大七岁,二十六了。你别看我嘻嘻哈哈哇啦哇啦我何尝没有痛苦?只不过我的痛苦是我自找的罢了。我家在大理,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是大理的风花雪月,我爱大理。我家是茶商,父母待我不薄,要不,也不会供个女孩读大学。也许书读多了,心里的世界大了,总想插上翅膀飞高点飞远点,当家里为我找下婆家时,我反抗了,我不能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稀里糊涂交给一个丝毫不了解的男人!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想逼我就范,一个女子,单枪匹马能闯天下?能独立于世?我偏偏闯给他们看,我一个人跑到昆明,家庭教师、文书、职员,什么都干过,有没事做挨饿受冻的日了子,也有受了欺负无处申诉的委屈,幸福没找到,痛苦倒尝够了,可我不悔。眼下做记者这份事,我很满意,我要证明,女子能独立于世,女子用笔战斗,决不比男子差。我不喜欢哭,要哭也只哭给自己看。”
  梦中情人(4)
  暗红底下绿荷叶的伞下,方丹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陈香梅定定地看着她,一见如故。是的,她们只怕是有奇缘。倔强、独立,是她俩的共同点。
  有了方丹这位挚友,陈香梅的生活更见充实。两人常凑到一块读书作诗,方丹毫无保留地传授采编的经验,陈香梅跃跃欲试,只恨总编总不发令。
  终于有一天,邵总编极严肃地立在她的桌旁,开口说话了。往常,邵总编也常常立在她的桌旁,检查她的电译稿,若有哪处他觉得不理想,并不说话,只是食指戳到此处良久,此时无声胜有声,让你领略到威严和一丝不苟。香梅编写的标题副标题,若他极满意的,会在稿用过后又退到香梅桌上,那标题副标题下满是双排红圈,这是语文教师对好作文中好句子的嘉奖,香梅在小得意中对这位严师不无感激,这是位惜话如金的总编。
  邵总编说:“陈香梅小姐———”
  她老老实实立起。
  邵总编说:“万丈高楼平地起。跑新闻,需要扎实的专业基础,需要吃苦的毅力,更需要耐性,这几个月,你干得不错。你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这从你的字也看得出,你的字,刚劲有力,不像女孩子的。”
  她调皮了:“报告总编,女孩子并不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刚劲有力的女孩子也是女孩子。”
  邵总编一愣,随即笑了:“是呀,你第一次走进这办公室,我真担心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不过一花瓶耳。”他也调皮了一回,赶紧打住:“是这样的,陈主任跟我谈过,从明天起,你接受采访任务。第一项任务嘛,你去采访第14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他明天在总部开会新闻发布会———”
  她跳了起来,大声问道:“陈纳德将军?”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28·
  陈纳德是人,不是神。
  他有四面夹击、心力交瘁之感,只是他依旧不屈不挠。
  深秋的田野,一片收割后的荒凉;掩映着红瓦盖土砖墙小屋的大树,夜风吹指树叶飒飒响;一钩弯月挂在树梢,陈纳德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抽着烟,心事重重,双眉紧锁。夜深沉,一包骆驼牌香烟抽完了,乖巧的小猎犬乔从屋里叼出另一包,陈纳德抱起它,摩挲着它光亮的黑毛,这条通人性的狗,使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然而,忧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又是一年秋。
  华东战场形势万分危急。中国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早在4月8日,他对日军在华东的大量集结就深为忧虑,他致函史迪威,认为“敌人在中国部署的地面部队比珍珠港事件以来的情况更具威胁性”,可是,给第14航空队的驼峰运输吨位却在逐月减少,陈纳德希望史迪威给予增援,这时,史迪威已深入到缅甸丛林指挥作战了。平心而论,史迪威力主的缅甸攻势再度发起并非易事,英军的态度不积极,蒋介石在中国远征军吃了大亏后亦不肯轻易大动,以致美国暗示,若不出征,就可能停止再给中国物资。去年初冬,缅甸反攻战再度打响,中国远征军打得非凡的顽强勇猛,力挫日军,史迪威的指挥激情燃烧了,他最大的兴趣便是手持望远镜直接观看战斗进程。攻克了拉加苏高地,扫平了新平洋,猛攻下孟缓,全歼了日军最精锐的第18师团,史迪威大悦:“战争,就是钢铁与精神的消耗。美国的先进武器,加上中国士兵的勇敢,世界上还有什么军队比这更强大呢?”眼下,他得不顾一切风险赶在雨季前向密支那进攻,陈纳德的信函来得不是时候,而且,陈纳德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在缅甸的战役毕竟是打通通向中国的一条更好的供应线。正如我所说,我相信,现在中国本身的安全已岌岌可危。”史迪威拒绝了给陈纳德增援。
  愤怒的陈纳德在4月15日给蒋介石有关空中局势的报告,在结尾忧心忡忡告之:“就目下的情况来说,有必要告诉阁下,驻华的空军(不算超远程计划)加在一起或许无法抵挡日本的空中攻势,而且肯定不会向中国地面部队在其所希望的地区和规模上提供空中支援。为了使空军能自己去完成这些任务,一定要采取坚决措施给它们充分的补给和力量。由于日本的威胁看来已逼近,因此采取这样的措施事不宜迟。”
  陈纳德有军事指挥家锐利的目光和敏锐的嗅觉。就在4月16日的夜晚,日军开动了三个师团,加上坦克车,装甲车横渡黄河,千军万马碾过河南平原吐青的庄稼,以压倒一切的疯狂展开了地面进攻。河南的防御已成败局,蒋介石下令死守潼关,否则,西安完了!
  陈纳德给蒋介石的报告却引起了史迪威强烈的不满,当陈纳德竭尽全力调动航空队出击日军地面部队,袭击敌军在黄河长江上的交通,铁路枢纽站和敌机场,寡不敌众勉为其难时,史迪威却有几分幸灾乐祸。他在日记中尖刻地写道:“他准备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说什么再多给他一点东西(我们不会给他),他仍能做到。他想赖帐,并想把责难推给那些早就向他指出这种危险并想进行补救的人。他没能破坏日本的供应线。他没有造成日本人的撤退。相反,我们的准备倒已经有了我们所预料的东西,即:引起日本人的反应。”
  梦中情人(5)
  陈纳德的心怎能不浸透悲凉?
  来自自己阵营的明枪暗箭的滋味,陈纳德已尝了个够。他曾同蒋介石一起去参加过去年冬天的开罗会议,但是陈纳德感到“毫无成就”,而来自陆军部的嫉恨,让他感叹:“这使我感到他们和日本人一样对待我,因为每一次日机轰炸昆明之后,日本就播音说我被炸死了!”这真是含泪的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纳德却仍在不屈不挠地奋斗,5月3日,他令308大队炸毁黄河大桥,扫射日军地面部队、骑兵和装甲车队;同时,命令文森和希尔的战斗机袭击扫射日军在长江的交通,破坏从汉口北到信阳的铁路,袭击铁路枢纽站和敌人机场,守护衡阳、桂林、南宁一线的我方机场,陈纳德已嗅到长江以南大战斗将临的气息。
  5月11日,再次出任驻云南中国远征军司令的卫立煌将军下令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第14航空队参加了战斗。两年前怒江保卫战严酷血腥的一幕又浮现在人们眼前,这回,远征军已锐不可当之势,迅速攻占了平戛、大塘子,卫立煌立马横刀的大幅照片亦成为《时代》杂志的封面;郑洞国指挥的新1军新5军,在美航空队配合下,于5月17日神猛攻下了密支那机场,这犹如在缅北日军心脏砸进了一颗钉子,史迪威初步扳回了面子,他的随行记者发布消息:战区司令官已取得重大胜利,但史的部队在夺得该城以西的简易机场后未能拿下城市。双方挖壕据守,雨季已经悄然而至。
  5月的长江以南地区,日军发动了最庞大的地面攻势。日军第6军团由汉口汹涌南下,分7路猛扑长沙。守卫长沙的是第9战区第1兵团总司令薛岳上将,他曾三次领导过长沙保卫战,他并没有坦克或骑兵队,仅仅依靠赤脚的湖南农人子弟组成的军队,三次将强大的敌军包围歼灭,切成碎片。这回呢?
  陈纳德与薛岳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战地情缘。薛岳的军队横跨湘江流域,保卫第14航空队的机场,最初的友情通过无线电和战情报告建立,在电码中他们被称为大虎和小虑,因为听说薛岳身躯瘦小。第一次见面时,陈纳德仍是始料未及。陈纳德夸张地形容,瘦小的薛岳却喜欢穿一双黑色的长统靴子,于是,他整个的人像要陷进靴子里似的。威名赫赫的长沙虎,却又有十足的儒雅学者的风味,说话柔和,举止娴雅,中国的繁琐礼节他都得有条不紊,陈纳德简直被他魔住了。薛岳抽空送些湖南香菇给陈纳德,陈纳德则报以威士忌酒和骆驼牌香烟 。1944年的秋天,日军出动4万军队攻打常德 ,薛岳率部队苦战三个月,穿着破棉袄的士兵们冬天也赤脚,肩膀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干粮袋,饥饿、疾病折磨着他们,就是步枪也是两三人共一支,但是他们善战又惯战。当灭绝人性的敌军向他们施放毒气时,他们唯一的防毒方法,是扯出破军衣中的棉花,用自己的小便湿透后掩住口鼻!陈纳德对薛岳和他的部队钦佩至极,三个月的苦战中,第14航军队始终配合薛岳部队作战。但是,薛岳不仅得不到蒋介石的青睐,相反,是蒋介石提防戒备的对象。孤军奋战三个月,薛岳军队只剩下一万四千人和两千支步枪,最后日军攻进常德,城外城内,山间街巷,断墙残垣间布满了湘人与日军死战的尸体!仅仅五天之后,薛岳部队又展开了反攻,收回了常德,在常德的废墟中,薛岳将所获的两件战利品送给了陈纳德:一把日军指挥官的武士刀和一顶给P—40的子弹射透的日本钢盔,陈纳德一直珍藏着。他敬重薛岳,认为无论在战略谋划还是战地指挥方面,薛岳远远胜过史迪威。他不无幽默地说,当大多数美国职业军人还在西点军校足球赛里欢呼的时代,薛岳就是有名的北伐战争中立下战功的一师之长。陈纳德毫不掩饰他与薛岳的友情,尽管他清楚蒋介石对薛岳的态度,可他是一个正直的军人,而不是一个势利的政客。也许他理不清政界军界复杂微妙盘根错节的人际利害关系,也许他从薛岳身上折射出他自己在美国军界的遭际?这一回,尚未从常德之战中恢复过来的薛岳部队打算坚守长沙,薛岳集合他的炮队在岳麓山上,他的兵士们正受着疟疾之苦,短衣短裤赤脚,奋力地挖着深沟准备固守,但是,没有供应没有增援的孤军能坚守多久呢?陈纳德派出战斗机轰炸机竭力空袭日军的供给线,以助薛岳一臂之力。
  6月初,史迪威终于从缅甸丛林的司令部走了出来,他在飞往重庆的归途中,在昆胆第14航空队作了30分钟的停留,以商讨华东基地的问题,史迪威拒绝采取任何步骤结解华东局势,但同意给第14航空队的驼峰补给增加到1万吨。6月8日,史迪威宣布华东处于紧急状况。6月18日,日军如洪水般包围长沙,弹尽粮缺又无增援的薛岳守军无法坚守,长沙沦陷,重庆一片恐慌。很快日军又潮水般涌向衡阳,衡阳地处要冲,是汉口至南宁的交通枢纽。薛岳属下的方先觉将军,曾血战台儿庄和参加过两次长沙保卫战,他率领第10军,以血肉筑成长城,誓死守住衡阳。陈纳德命文森和希尔率战斗机频频出击,轰炸扫射围攻的日军。战斗机每天出动多次,只要一飞回机场,武器装载员就冲上前,将杀伤弹和爆破弹挂上机翼;而驾驶员则飞跑向警报楼,报告上次出击情况,领取新的战斗任务后又奔回座舱,冲向云天。但终究寡不敌众,日军逼近机场,战斗机群只有撤离,并随即爆炸焚烧了机场。华东危的旦夕,终于引起了美方注意,美第20轰炸机队在6月19日对日本本土进行了空袭,阿诺德亲自担任B—29的司令。这是首次对日大空袭,许多要人和记者都想法搭上了空中保垒B—29,大空袭后记者们自然大肆泻染,吹得神乎其神。称之为对日本施加压力,为陈纳德减轻华东基地的压力。但是,陈纳德却痛心地发现,第20轰炸机队在跟第14航空队抢油,对日本本土钢铁基地的轰炸并不能立即缓解华东的危急。日军团团围住衡阳,日军高射炮队疯狂向古城射击,古城火光冲天,方先觉发出紧急无线电呼吁,城里已弹尽粮绝!陈纳德向史迪威请求给予空投,但史迪威拒绝了。陈纳德只得擅自作主,向衡阳空投粮食和医药用品,在守城的最后日子里,文森和他的队员们不顾一切飞向火焰冲天的衡阳,准确地投下一批75毫米的炮弹和0.50口径的弹药。8月8日,衡阳失陷,已被日军围了整整48天。夕阳如血,留下的是五千名中国将士视死如归的悲壮画面。
  梦中情人(6)
  陈纳德的心也在流血。
  也是8月,缅甸战场的形势已发生了变化。郑洞国指挥远征军包围攻打北重镇密支那。雨季尚未过去,中国将士们在倾盆下雨中冲杀,在齐腰深的泥水战壕中开火,苦战20余天,终于拿下了密支那。
  华东局势仍万分紧急。薛岳部队只剩下五千人,依旧在桂林地区奋力阻击日军。陈纳德力图保住华东的最后一批基地,他再次主张给薛岳将军以武器!他愿意捐出1000吨物资用于运送轻机枪、手榴弹和爆破筒等给薛将军,他不怕冒什么政治风险。他请示史迪威驻华总部的赫恩准将,赫恩又与史迪威联系,但史迪威的看法是:“采取夹生饭的措施已不是时候。像这样免费赠送肯定会延误大事,客观上有利于那帮人。现在,牌都已亮到桌上,可没有回答。他们不给回音,就让他们去受罪。”薛岳没有得到什么帮助,他们与日军已近在咫尺!
  9月14日早晨,陈纳德同史迪威坐飞机到桂林巡视,他们同文森和张发奎将军开了最后一次会,史迪威批准了最后的决定:“炸光并撤离。”陈纳德不忍心目睹火中的毁灭,他的几年的心血将付之一炬。深夜,爆破开始。卡宾枪枪声、油桶爆炸声,熊熊火舌卷着基地的房屋,燃烧着整片土地,夜空也烧红了。文森和希尔最后驾机离开,《时代》杂志的记者白修德也在机上。他们飞向柳州,这是第14航空队在华东的最后的基地。可柳州又能守住多久呢?
  陈纳德的心也在燃烧。
  9月17日,史迪威在彻底明白华东已无可挽救地丢失之后,才批准向薛岳的部队运去500吨美国武器和弹药。但是,太少,也太晚。
  夜深沉,陈纳德打了个寒噤。月夜的田野,梦一般的荒凉,就像他的心田。他起身回屋,膝盖关节咔嚓一声响,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老。他想起了梦洛的家,想起了孩子们和妻子。六个男孩都跟军队有缘,杰克在阿留申群岛任战斗机大队队长,麦克斯在空运勤务部当交通调度员,帕特是驻英国P—51机驾驶员,普格是航空队无线电机修员,鲍勃成了航空学校的学员,丁克在苏罗门群岛的美国“赫伦娜”号上,都是好样的,这让他感到欣慰。内尔和女儿们也都很好,只是,他已深深感到他和内尔的心隔得越来越远。也许,他有负于内尔,他在中国不能没有女人;可是,内尔绝对不愿同他一块来中国,卢克机场夫唱妇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而他,跟中国真可称得上血肉相连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不愿再想这不愉快的事。还是想想明天的记者招待会吧。当然,他绝不会像老娘们那样诉说战局的紧张、形势的危急;也不会透露半点各种势力各种人际间不可理喻的复杂关系;并非想隐瞒什么粉饰什么,把最鼓舞人的战讯、把最美好的希望告诉给人们吧。他深恶痛绝一些美国将领和一些记者制造“华军不愿战”的舆论,因为他亲眼目睹中国军民在血与火中的苦斗,他要把这一切告诉给人们。
  ·29·
  “得儿,得儿”,马蹄声声,敲击着古老街巷圆石子铺就的路面,也叩击着少女激动的心。
  陈香梅端坐在马车上,她仍穿一袭已洗旧了的阴丹士林布旗袍,脚着黑色的布鞋;与往常不同的是多了些点缀:两条小辫上扎了两只黑底白点的蝴蝶结,脖了上系了条雪白的乔其纱围巾,左手的中指上戴上了母亲的泪钻戒指。青春和漂亮,她都拥有。
  为了今天的装扮,昨晚她特意到静宜那要来了化妆品:庞斯面霜、美国口红和眉笔。这在战时是妇人罕见的珍贵品,静宜托人飞越驼峰带来的呢。静宜不解地问:“我说过好多回,如果你想见将军,有机会我可以领你去。你只是一个劲摇头。这回你兴致怎么这样高?”她仍旧笑着摇头。她本想说:“由别人领着和自己独立走着,是两码事。”静宜随后叮嘱她,明晚务必再来,有要事相商。她蹙起了眉头,准是父亲又来了催命信,而眼下大姐不愿败坏她的兴致罢了。
  天没亮她就起了床。浓妆艳抹一番,不满意,洗去;淡妆素裹后,对着小圆镜顾盼生辉,尔后换上唯一的高跟鞋,穿上唯一的织锦缎旗袍;就在出门的一刹那间,她的自信彻底动摇了,她退回小屋,颓丧地坐到床上。我这是干吗?又不是新嫁娘,更不是吉普女郎!我是一个战地记者,怎能脂粉气薰人?于是,又一番大折腾,洗尽铅华,归真返璞。但毕竟还是女人,这些小点缀,她舍不得取下。
  折腾来折腾去,她担心“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便坐上了马车。她的脑海中像塞满了种种思绪,却又分明是一片空白。哦,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心情,也不过如此吧。
  她要去见陈纳德———她心中仰慕已久的英雄,这将是他们的第一回见面。其实,她不过是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在众多的中外记者中,大将军或许对她这乳臭未干的小记者不屑一顾呢?或许大将军注意到她后,会认为中央社甚荒唐,怎么派出个黄毛丫头?
  梦中情人(7)
  心乱如麻。
  昆明的早晨,已展现出喧闹和繁忙。各种小吃摊和馆子店热气腾腾,抑扬顿挫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两边的商店也早早地卸了门板,像赶热闹似的,不少店铺都播放着京剧和地方戏。上班的男人们、买菜的主妇们和上学的孩子们汇成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时间,你会忘了这仍是紧张的战时!有飞机的嗡嗡声响过,陈香梅抬眼蓝天,几架银燕掠过,怎么说美国航空队对日军的狂轰滥炸也起到了扼制作用。
  美国第14航空队总部到了。
  她跳下马车,颇有几分忐忑不安地将簇新的记者证掏出,中国卫兵接过,啪地给她行了个军礼,这倒让她刺激得兴奋起来。
  果然,她是最晚到的记者。
  会议室里,围着长形的疤痕累累的木 ,已坐满了中外记者,全是男人,他们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她又感到窘迫,站立着打量着,寻找一个座位。
  “陈小姐,请进。”一位瘦长的男子站了起,大声招呼着。他是同一个大办公室的同事冯鲍勃,大家喊他大冯。
  霎时间会议室寂静了。所有的男人的目光逼射着她,灼灼又咄咄,她的脸立即烧成绯红。她在大冯已迎着她走来:“来,我给你留了个座位。”
  她低着头跟他走向座位,可还没坐下,大冯已大声说:“先生们,这是安娜·陈香梅小姐,我们中央通讯社的第一位女记者。你们看,我刚才没有扯谎吧!”
  原来刚才热烈讨论的话题竟是她!如果是一个新来的男记者,决不会有如此的“礼遇”!嘈杂的议论声又响起了,不少同业站起礼貌地与她打招呼,一位美国记者居然轻佻地喊道:“喂:“安娜!”还有一位竟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
  因为她是一位女性!她感受到无意和有意的女性歧视。不敢的泪水涌了出业,但她狠命地噙住,她给大家鞠了一躬,尽管不伦不类,她恨自己在化妆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早点到,或许不会有这样尴尬的一幕。
  会议室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瘦削、满头黑发的美国军官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中美军官。刹那间,会议室鸦雀无声。
  “老板!”大冯对陈香梅耳语。
  “将军!”陈香梅喃喃道。像有一股低压电流麻遍全身,她幸福地颤栗着。她想看清将军,但是男人们的身躯挡着她的视线,她只有仰起脖子、挺直腰杆,仍不行,她试图将椅子稍稍挪动一下,这一挪,竟挪出难听的吱嘎声,她吓慌了,抬起头来,她的目眺跟将军的目光怦然相撞!
  其实,陈纳德耳背,并没有听见什么,是第六感官起作用,他的目光准确地搜寻到她!
  他怔了一秒钟。
  这一秒钟却长于半个世纪。
  五十年的记忆、五十年的梦幻、五十年的等待,那金色晕眩中惑着他的黑眼睛,就近在咫尺!这个慌乱的小东西,像是一头撞进了陷阱的小鹿。哦,是女人!还是梦?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他的心在吟诵。
  摄影记者已乒乒乓乓的光亮闪烁中,捕捉到将军迷茫又执著的目光。
  陈纳德还是陈纳德。他威严沉稳的扫视全场后,以浑厚的美国南方腔向大家致意:“早上好,先生们。”他又看了一眼小东西,满怀仁爱与慈祥:“以及女士!”
  小东西偏过脑袋,笑了,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他继续以沉稳的声调,简明扼要地声明当前的战局形势及第14航空队的作为,有时停下来,矮个子的舒伯炎便用湖南腔的国语翻译。将军身后,金发的新闻官何登中校像水银似地动个不停。记者们则唰唰地笔录。
  陈香梅仍痴痴地仰视着将军。那陈旧的飞行皮夹克肩上是两颗银星,银星衬托着一张树皮脸,那是历经了千百次风吹日晒的飞行生涯地而烙刻下来的吧,这样的脸不漂亮,但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脸。他也有一双黑色的眸子,那眸中流泻的目光,仿佛注视着遥远的地平线。她依稀记起了海南岛文昌县的“大眼鸡”三桅船,那船首的大眼睛,就是凝睇着远方的地平线的。还有他的倔强的下巴,他的浑厚又柔和甚至有点慢条斯理的声调,都让她痴迷,他像磁铁般吸引着她。
  大冯轻轻杵杵她:“安娜,你不作点记录?”
  糟糕,笔记本已摊开在膝上,笔捏在手中,可她忘了记录。邵总编曾叮咛:“你的英文好,争取与将军直接对话,我要原汁原汤的东西。”
  将军很快结束了公开声明,中外记者纷纷提问。陈香梅也想提个聪明的问题,但是,除了痴痴的注视,她开不了口。
  “将军,能公布飞虎队这几个月的战况吗?”一位美国记者问道,“我需要确切的数字。”
  梦中情人(8)
  “可以。我们前沿梯队的飞机从5月26日到8月1日飞了5287架次,其中,有4000架次是战斗机飞的,总共扔下1164吨炸弹,打了100多万发子弹,主要是扫射。打掉了敌军595辆卡、14座桥梁,使敌人伤亡1.3万人,打下114架日机和1100多艘船只。我们自己的150架飞机中损失了43架。飞虎队是尽力而为了的。”
  “将军,有人认为‘华军不愿战’所以才造成眼前这种溃败局面,您以为呢?”一位欧洲记者弦外有音地发问。
  “这是诋毁。我并不认为所有的华军军官都英明能干,所有的华军部队都善战惯战,哪国不如此呢?持‘华军不愿战’论调者,目睹过血与火中中国军民的鏖战吗?目睹过长沙、衡阳、桂林失陷后,几千名中国士倒在废墟血泊中吗?都是血肉之躯,寡不敌众,没有增援、没有补给,供应太少太迟,是造成目前悲剧局挚国重要原因。”
  一片沙沙的记录声。
  将军的右拳猛击左掌:“是的,如果有弹药、飞机和粮食的及时补充,情况决不会这么糟!”
  “将军,你和史迪威将军在战略战术乃至供应等诸方面已存在严重的分歧么?”
  将军一愣:“对不起,无可奉告。但我相信,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一致的,击败日本侵略军。”
  “将军,请问柳州能守住吗?”大冯焦虑地发问。
  “我希望能守住。不管战斗是如何的艰苦,我们决不停止战斗,永不屈服。我永不改变、永不放弃。我要重申的是,我们的飞虎队一直在半饥饿状态下作战。这半饥饿包括食品、弹药、飞机和人员,一切的一切。哦,我们需要的食物,这对中国也是个大难题。我们一天吃的肉几乎是中国人全家一年吃的肉,我们一早上就要吃两三个鸡蛋,中国人竭尽全力供应我们。他们自己呢?我曾经巡视过东部各基地,许多灾情严重的地方吃的是观音土、草皮和树根。平时中国人吃的也是少量的米饭面食。而飞虎队由于人员奇缺,一切军队的勤务,都由中国人担当。中国飞行员也和我们并肩作战,许多中国地勤兵,在空袭时不顾弹如雨下,在飞机旁坚守岗位,以致丢了性命。这几年,所有的机场,包括给空中保垒B—29机用的大型跑道,全是成千上万的中国民工肩挑手提修建的。我在低飞经过成都附近正在修建的大机场时,就目击到见所未见的动人景象。哦,当年埃及的金字塔正在建造进,尼罗河流域也像这样子吧。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竟是老人和背着孩子的妇女!”陈纳德稍稍停歇了一下,因为激动,他有点喘息。会议室静得连针掉下地都听得清,眼下,他不只是在例行公事、答记者问,而是自发演说,他想说,他要说!“中国人的友谊最宝贵的表现,莫过于在日军战领区救援被击落的美国飞行员,无论是落在汉口前线,还是香港、海南岛附近的海里,只要遇到中国人,中国人则竭尽全力救助他们,跋山涉水、辗转周折,有的历经几个月,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基地。救助美国飞行员的中国人,有纯朴善良的农民,有平素小心谨慎的市民,有华南海面的海盗和私枭,有各战线的华军,还有长江沿岸的新四军、游击队。是的,新四军救过我们许多航空人员!我希望你们多报道这些中国人。没有他们,飞虎队不可能取得这么多的胜利。”
  会议室一片寂静。大概“新四军”这一敏感的话题从将军嘴里毫无偏见地说出,反而镇住了原本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们。俄倾,不知是谁率先鼓起掌来,于是,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陈香梅忘情地鼓掌。她仰视他,崇敬他。他不仅是一个勇敢无畏、刚毅智慧的美国将军,而且是一个正直善良、热爱中国的美国人。她蓦然感到,他很亲切、平凡,他与大家毫无阻隔感。
  记者招待会结束了,她还痴痴地坐着。大冯说:“安娜,你几乎没作笔录。写稿有困难,请来找我。”
  “谢谢你。”她站了起来,却仍神不守舍,像是等待着什么。
  将军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向她伸出手:“是陈小姐?陈香梅小姐?”
  “是的,将军。”她受宠若惊,喉头竟哽哽的。他的大手有力地与她的小手相握时,她又幸福地颤栗着。
  “去年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我笑过你们家姊妹的名字就像植物园,这对我这个出身农夫的军人来说,倍感亲切。不过,我没想到你还是个小不点,至少应比你现在这样子高大壮实些吧。”将军自己都有点奇怪,怎么变得饶舌啦?
  陈香梅答不出话,她也奇怪,平素她可不是这样局促不安的小家子相呵。
  将军有点犹疑了:“没搞错吧?刚才我问何登中校,他说你是中央社的女记者陈香梅。你应该是陈应荣先生的女儿吧?静宜是你的姐姐吧?不过,中国人同姓同名的太多。”
  梦中情人(9)
  她的圆脸蛋涨得血红:“是的是的……”
  她说话时,将军微微弯下腰来,因为他太高,而且又耳背。但在娇小的香梅看来,这姿势有父兄般的慈爱。这种慈爱,在她以往的生命历程中,似感受过,又似未感受过。
  “如果你不急着赶回去写稿,跟我们一块喝杯茶好吗?云南的晋洱茶。”
  她连连点头。天赐良机,她得想出几个聪明的问题,写出一篇特写稿,让将军以活生生的人性化的形象出现。
  但是,她仍然神不守舍。机智的题目想不出,就是普洱茶的滋味也浑然不觉,她竟然像个乡下小姑娘般怯场,将军和他的伙伴们却谈笑风生,何登中校甚至调皮地取笑说:“听说中国古典词语中,可怜有时等于可爱,我想,安娜小姐便是这个词语最好的注释。”
  在哄笑声中,将军微微弯下腰,慈祥地对她说:“陈香梅小姐,如果你需要,欢迎你以后常来采访。我相信,不要多久,你就不会有局促的陌生感。”
  她这才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我需要,很需要,而我,太年轻,是初出茅庐的晚辈,请你不要太拘泥形式,叫我香梅,或者安娜吧。”
  何登中校又打趣:“我想要喊你———亲爱的安娜。”
  她的脸颊又烧得赤红。但她并不讨厌这位高大年轻的美国军官,他并不轻浮,只是活泼调皮。从将军伙伴的身上,似乎可以折射出将军性格的另一面。
  这是一次难忘的上午茶,尽管她临场发挥失常。
  回到办公室,铺开稿纸,她仍写不出一个字。其实,平日里静宜也告诉过不少有关将军和飞虎队的故事。她是怎么啦?邵总编并不责难他,只是说:“磨刀不误砍柴功,我等着你的特写稿。期着你将陈纳德将军和他的部下们,亲切地予以人性化的姿态出现,你能做到。可你得记住: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而时间,是新闻的第二生命。”她默默地点头,眼里噙着不争气的泪水。邵总编又慈祥地说:“你姐姐来过电话,让你写完稿早点去她处,你还是先去她那,稿不必太急。”她冲出了办公室,泪水啪哒落下。她究竟怎么啦?”
  静宜宿舍乱糟糟。衣橱敞开着,里边的衣物都扔到了床上,地上则放着两只空皮箱。静宜心绪不宁地整理着,这是历经逃难后还保留着的母亲当年的衣服,仍象千红万紫百玄色的绫罗绸缎的河。这两年,她们姊妹几乎没添置过一件像样的旗袍。香梅推门进来,正是暮霭像雾一般漫进的时刻,她呆住了,她明白,静宜要去美国!她的心顿觉悲凉:“姐,你真的要走?”
  静宜直起腰:“是的,非走不可。”边说边忙着点灯,又开抽屉寻什么。
  香梅冲动了:“姐,我以为你已经留了下来,跟我同心同德呢。故事,是你帮忙我才进了中央社;姐,是你亲口对我讲了将军和飞虎的许多故事;我知道,你敬爱他们,你也热爱自己的工作。你是护士,我是记者,我们都能为这场战争献一份力,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土?!姐,别这样望着我,让我说完。我今天见着了陈纳德将军,是第一次。第一次的感觉是最真实最新鲜的,我生生地被他震住了。是的,出不了声,说不出话,写不成文章。在他面前,我像个小傻瓜!这是怎样的威力?我此刻悟到了,这叫伟大。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是个美国人,有妻室儿女,有恬静的家园。可是他已离开美国七年多,和中国人民的抗日同步,而且建立了丰功伟绩!他却没有一丁点的自傲,他的眼里心里敬重着中国军民,姐,你要是知道今天他的记者招待会上是怎么真诚地赞叹评价中国军民的,你一定不会走!也不能走!姐,别忘了我们是中国人呵!”
  桐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冒着缕缕黑烟;小小的空间,摇曳灯光变幻着各种投影;绫罗绸缎的河也波光粼粼,将姊妹俩横亘两岸似的。
  静宜定定地望着她,好一会才伏在绫罗绸缎上:“安娜,你真厉害,像是在审判一个叛沈者。唉,你能不能先看看爹地给你的信?”她的右手举着一只浅蓝色的信封。
  香梅接过信,伏在绫罗绸缎的另一端,就着昏黄又跳跃的灯光读信。父亲在下“最后通牒”,如果她执意不去美国,那么,父亲将断绝对她的任何经济援助。
  香梅气呼呼地将信掷到彩色的衣河上:“我,受不了这种威胁的口气。继绝就断绝吧,我没做错事。即便为我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我也不悔。姐,你说话呀?姐,留下来吧,跟我做个伴。”
  静宜握住了香梅的手:“我何尝不想呢?我早知道谁也无法改变你。我了解你,甚至还有几分羡慕你,你从小就主意大,独立倔强,很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不屈不挠劲。所以,我一点也不责备你。我也希望你不要责怨我,人,常常要作出妥协和让步,我不想太伤爹地的心。唉,因为你一定不会走,所以我一定得走,懂吗?”
  梦中情人(10)
  她懂。她紧紧握住静宜的说:“姐———别忘了给我写信、多多写信!”
  静宜叹口气笑了:“谢谢你的‘恩准’。收拾收拾,我请你吃饭。·,这些衣物,你喜欢的就都留下。今晚你就住这吧,明天一早,我就要飞了。”
  她站了起来,心头更觉沉沉甸:“这么快?莫非我今生注定了要一个人行路?”
  静宜试图改换话题:“我想,你今天的采访一定挺顺?刚才那番话真像激昂慷慨的社论呢,很有感召力。这点,你跟陈纳德将军很像,第14航空队的队员们都钦佩他,说老板的话是火花,是闪电,是霹雳,燃烧着你,震撼着你。嗳,你的稿邵总编挺欣赏吧?”
  香梅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是说过了,我被将军震住了,说不出话,写不出一个字!你看糟糕不糟糕?”
  静宜狐疑地看着她,点燃一支烟:“安娜,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她像遭了雷击,但又割然开朗!她以为她已历过爱:青梅任竹马、两小无猜有过,患难相依、生死与共也有过,但是,都没有这一回的感受:失却了理性,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难道这就是爱?!
  火苗在婀娜起舞,人影在迷离变幻今天才发生的一切却已成了久远的事,难道他们早已相识在梦中?
  她捧着发烫的双颊,喃喃道:“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知道……”
  宜轻轻地吐出一口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坠进爱河的人,怕是逃不脱别人的眼睛的。也许应了‘旁观者清’?”
  历史的误会(1)
  生活既然如此,人们总是梦寐以求地想要报复。
  ———保尔·戈根
  ·30·
  像一滴冷水溅进滚烫的油锅里,中央通讯社昆明分社的大编辑室喧闹不已。
  记者编辑们谨慎又热切地议论着史迪威将军。
  1944年10月21日,史迪威骤然又悄然地离开了中国。
  史迪威被召回美国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是怎样离开重庆的?各界各派对他离去的反应如何?这本是可以大做文章的新闻,然而,这则新闻被冷冻了。在美国,亦是如此。但是,10月31日,《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刊登了著名记者阿特金森的报道———史迪威在离开重庆的前夜,向他秘密地讲述了回调的全过程,希望能将这一切载入史册。其时,连任了三届的总统罗斯福正面临着第四次竞选!阿特金森的报道旋即引起连锁反应,关于史迪威和中国的报道、社论、专题文章和电台译论如决堤洪水,汹涌澎湃,罗斯福不得不举行记者招待会,因为这是总统竞选的最关键的最后的一周!罗斯福和颜悦色又一口咬定,史迪威的被召回,完全是因为史迪威和蒋介石性格不合的缘故。当然,“性格问题”的答案丝毫平息不了喧嚣的舆论之潮。但是,在这些非常的日子里,新闻人物史迪威却是一个沉默的人。
  “性格问题”的话题终于反馈到昆明的大编辑室。新闻,本是记者们最敏感和最珍贵的,但是,当新闻不能成为新闻输出时,那就关起门来一吐为快吧。
  热闹是属于男人们的。陈香梅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托腮,静静地听着。她不加入议论,并非完全因为稚嫩。最近,她已连连发表了好些颇有分量颇有特色的陈纳德和飞虎队的特写稿,令邵主编和同仁们刮目相看了。自然,也绝非老练而缄默。她只是又在做文学梦,想从这错综复杂,莫衷一是的评议中,凸现出一个活生生的史迪威———她一直无缘见到史迪威!而女人,太相信直觉思维,似乎不能缺少第一印象。
  重庆。延安。华盛顿。朱德。李济深。薛岳。“迪克西使团”。租借物资。驼峰运输。X部队。Y部队。第14航空队。罗斯福。华莱士。马歇尔。陈纳德。赫尔利。纳尔逊。高思。魏德迈。蒋介石。宋子文。太平洋跳岛战役。中国战区。缅北战场。利多公路……
  这一切,与史迪威有着盘根错节的纠葛。
  渐渐地,一个形销骨立却又精力过人的美国将军浮现在她的眼前,是一个不服老的61岁的老人。
  他在热带丛林中长途跋涉,他在缅北泥泞中冲锋陷阵,他执拗地不屈不挠地要修通利多公路。他得到美国大兵的崇拜,称他是“最好的陆军四星指挥官”。同时,美国飞行员不无讥诮地把他称作“最好的陆军四星级营长”。他是天才的勇敢的军事家?抑或没有战略目光的军事庸人?
  他跟中国似有不解之缘。38岁时第一次来到中国,以后几回回到中国,这一回到中国任蒋介石的外国高级参谋长,已是整整的三年了。他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写了许多生动的中国故事,行踪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他早就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了。他谙熟中国文化的底蕴,却偏偏用美国人的处世来对付中国政坛人物。他对蒋介石由深恶痛绝到不共戴天,他痛斥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无能;他对共产党和延安毫不掩饰他的好奇和好感。他是对是错?就像与公路是有缘还是无缘?他第一次来中国,曾出任山西陕西修筑公路的总工程师,而这一次不屈不挠修筑的公路,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多呢?
  他在世人的心目中,原本是中缅印战区炙手可热、举足轻重的人物。当中国战区频频告急、局势愈来愈险恶时,罗斯福总统迫不及待地通知蒋介石:“目前我们了解到的危急情况,亟须委派一人,予以调度中国境内所有盟军武力,包括共产党军队在内的权力……我正将史迪威将军提升为上将,我建议,请你尽快地予以考虑,将他自缅甸召回,在你的领导下,统率中美一切军队,授以全责与全权,以调度和指挥必需的行动和阻遏敌军的深”入在罗斯福眼中,中国战区的力挽狂澜者似乎非史威莫属!然而,10月19日,下令史迪威在48小时内离开重庆的,不也是罗斯福总统?而是,不论是蒋介石,还是罗斯福,大概都希望史迪威消逝得无影无踪吧。10月31日下午,魏德迈将军抵达重庆,接替了史迪威的位置。这一天,正是《纽约时报》刊出阿特金森的报道的日子。人世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充满了戏剧性。史迪威的跌宕沉浮,是昭示了命运的不可知?还是辐射又折射出整个战局和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呢?
  谁理得清呢?19岁的陈香梅满心的迷惘与困惑,一切又像谜一般吸引着她,她阁痴地听着。邵主编推门而入,他温和又严厉地扫视全室一遍,议论旋即退潮了,各人又埋头干活,只有香梅仍双手托腮沉思着。对面坐的大冯止不住小声问道:“海,安娜,在痴想什么?”
  历史的误会(2)
  她一惊,羞赧地笑了。
  大冯打趣道:“你呀,脑海中怕只有陈纳德和飞虎队吧,干脆申请独家报道。”
  她摇摇头:“我想去滇缅公路采访,而且,有朝一日我会采访史迪威将军本人的。”
  “是吗?”大冯笑笑:“史迪威和陈纳德,怕是一对天敌呢。”
  她笑笑,不语。那又怎样?扑朔迷离的人物和事件总是永恒地诱惑着记者去解谜。不管怎么说,她认定史迪威是一个极有个性,又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
  中国战场的局势依然严峻险恶。11月上旬柳州地区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日军却加紧了攻城,真乃黑云压城城欲摧。7日夜机场基地又燃起了熊熊大火,文森驾着银色的P—51最后飞离,3天后,柳州陷落了。日军不仅从汉口南下攻战了衡阳、桂林、柳州和南沿的前沿基地,而且还包围了遂川、赣州、南阳和古垅的其他前沿基地。为了阻击敌人保卫机场,陈纳德组织了华东空军特遣队,作殊死拚搏。11月20日特遣队抵达遂川,其时,薛岳将军正率部队在遂川附近与日军血战,第14航空队计划向薛岳部队扔下1000吨补给,但蒋介石仍不愿补给落到薛岳手里!1945年1月27日,日军攻占了遂川,2月7日攻占了赣州。日军仍不断挺进,日本人的骑兵队已出现在贵州高原上!很多人认为,日军下一个目标是攻占贵州和昆明了。
  在此期间,缅甸战场却突飞猛进。12月15日,郑洞国率部在激战一个月后攻战了八莫;1945年1月15日,孙立人率部攻克南坎;1月23目,孙立人部与卫立粕部的53军同时向日军在中缅边境的最后一个据点———芒友发起了攻击,激烈拚杀四天四夜后,1月27日我军攻克了芒友。至此,肃清了缅北的日军;同时,利多公路插近道,在八莫与滇缅公路连;1月28日,在中缅边境城镇畹町举行了盛大的会师典礼和通车典礼。
  陈香梅如愿以偿,她跟方丹结伴去滇缅公路采访。在寒风和泥泞中,在硝烟未散尽的氛围中,泥一身汗一身却仍见英姿飒爽的她俩,倒满像名副其实的战地记者了。
  碗町城镇,1942年2月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国作战,1943年10月第二次反攻,都在这边陲之地搅起过兴兴轰轰的热闹。经历过失败和耻辱,经历过上千次的大小战斗,伤亡了六万多中国官兵,今天,终于胜利地班师回朝。这其中有不少官兵离开祖国已整整三年!彩旗飘扬、鲜花如海,锣鼓喧天,多少男儿默默地指去泪水,多少亲人故友重逢止不住抱头恸哭!陈香梅和方丹更是泪水涟涟。在陈香梅,还多一份伤感和失落。
  她,来此寻觅毕尔,毕尔却毫无踪影。
  人生大概时时处处总有着大大小小的传奇。就在来滇缅公路采访的前一天,她去机场接总社来人时,意外地遇见了波贝!波贝拎只皮箱,急匆匆最后一个登上舷梯。她喊他,可他没法停步,地勤人员已准备撤舷梯了。她急急喊出的一句话竟是:“告诉我———毕尔在哪?”他进机舱前甩下的一句话是:“听说去了滇缅公路———”
  难道果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路采访,一路寻觅。眼望酸了,喉咙问哑了,期待着奇迹瞬间出现———她跟毕尔久别重逢!然而,希望像肥皂泡似地破灭了。她跟毕尔是有缘还是无缘?
  在空落落的心头,却分明有一分解脱的感觉。莫非她执著地寻觅毕尔时,又在坚决地拒绝毕尔?她的心已让陈纳德将军占据?
  与陈纳德相识已经几个月了,但这几个月正是陈纳德和飞虎队战斗最艰难最繁忙最不顺心的日了。焦心焦肠的陈纳德飞来飞去,试图扭转局势,她追踪采访他,赞叹他的不屈不挠和英勇智慧,但她也懂得了他的痛苦和尴尬。她不只是常常出现在总部的办公室,也常被邀请到他的红瓦土墙的小屋里做客。她知道他很喜欢她,但是,他从不跟她评说史迪威,是因为牢牢记住了她是一个职业记者?抑或忘了她是记者,而仅仅把她看作一个女人?甚至看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东西”呢?她不知道。
  第一批运输车队浩浩荡荡向昆明驶去,昆明洋溢着节日的欢腾喜庆。人们兴高采烈涌向街头,鞭炮声锣鼓声此起彼伏。蒋介石宣布:“我们已经打破了对中国的封锁。为了纪念约瑟夫·史迪威将军的贡献,和在他的领导下盟军以及中国部队在缅甸战役和这条公路的修筑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我把这条公路命名为史迪威公路。”
  史迪威,一个原本欲淡化的名字,又热闹地推了出来。
  在热闹的人流中,陈香梅感叹说:“史迪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他的命运仿佛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是性格所致?”
  方丹摇摇头:“所谓性格悲剧,我以为只能对普通人的命运作铨释;如果是有地位的人物,他的命运就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随着棋局的瞬息万变而瞬息万变,身不由己呵。”
  历史的误会(3)
  香梅说:“你作哲人之语嘛。”
  方丹说:“信不信由你。我倒是想,史迪威听到这条公路以他的名字命名,是感到欣慰?还是重勾起并不遥远的苦涩的回忆呢?”
  这时,史迪威刚在五角大楼中有了自己的位置,1月23日,他被任何为美国陆军地面部队司令部司令。但是,他很不习惯办公楼里的生涯。中国诗句中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渴望去到战场,他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能忍则忍,但是,一旦忍不住就会爆炸。”
  打骤然又悄然地离了中国回到美国后,他一直在沉默中忍耐。他的人生轨迹从峰巅眨眼附到悬崖之下,他憎恶蒋介石!他压根不稀罕蒋介石的虚情假义,依他的性格,他又得咬牙切齿骂几声“小人物”、“政客”、“花生米”!可是,偏偏就是这颗“花生米”将他击败了!
  1943年5月在华盛顿的会议中,有一次罗斯福突然问史威:“你对蒋主席印象如何?”史迪威不无冲动地回答:“他是一个游移不定、诡谲、而又靠不住的老家伙———他从来不守信!”罗斯福转而问陈纳德:“你的看法如何?”陈纳德斩纳德斩钉截铁回答:“他对我从来没有失信,而且坚守诺言。”陈纳德和史迪威默默对视着,针锋相对,但都袒露着。
  1944年7月,罗斯福迫切地向蒋介石建议,让史迪威行使对中国军队的指挥权,蒋介石如何能接受?只是迫于美国的压力,他不敢明白地拒绝而已。罗斯福却不改初衷。8月7日,梅里尔亲手将第4颗星别在史迪威将军的军服上,史威正式晋升为上将。8月9日,李济深元帅派人去见美国驻桂林领事,提出想在广东福建等省建立自治政府,同时公开要求蒋介石辞职。史迪威在日记中情不自禁写道:“这个(叛乱)罪犯得好!”虽然南方这把火并未形成燎原之势,但蒋介石政权的种种危机已暴露无遗。在这前后,美国派往延安的首批观察团———“迪克西使团”的报道也与公众见面了,黄土高原的勃勃生机让人耳目一新、身心振奋。这个使团的“始作俑者”,可以说是史迪威的参谋。史威也多次公开提出,租借物资应发到延安,发到抗日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手中。史迪威已在力图行使“全责与全权”。9月6日,罗斯福派出的特使赫尔利少将经苏联来到了重庆。这位极其活跃的爱尔兰人的后裔,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已多次充当罗斯福的特使,去到世界各国,解决了许多棘手的问题。罗斯福相信他能理清中国纷繁的政治纠葛,协调好史迪威与蒋介石的关系,从而让史迪威顺利地掌握指挥大权。所有这一切,有意无意地为史迪威铺设着通向胜利的台阶。
  9月15日史迪威又到重庆协商,史迪威又一次提出租借物资要平等地分配给八路军、新四军,这真是戳到了蒋介石的致命伤。蒋介石以攻为守,蛮横地提出:除非一周内将X部队从密支那调到八莫,否则他将把Y部队从缅甸调回怒江的东岸!史迪威狂怒了,他一面在日记中咒骂“这个疯狂的小混蛋!”“还是他那套疯癫的理由和白痴般的战略战术思想”;一面急急电告华盛顿。其时,罗斯福、丘吉尔、马歇尔和联合参谋长委员会正在魁北克开会。这份电文让与会者感到震惊,因为会议正决定大力推动打开通向中国陆路的作战行动,而蒋价石却想将Y部队从缅北撤回?!很快,邮陆军部起草、马歇尔改过,以罗斯福名义给蒋介石的信便以电报发出,但接到近千字的电文稿的是史迪威!史迪威读着电文,欣喜若狂!他感到电文“像一只爆竹那样厉害”。“罗斯福总算最后说了明白无误的话,而且说了不少。一字一句都是辣辣的。”赫尔利读了电文后,顿觉紧张,觉得有点像最后通牒;但史迪威横下一条心,将电文交给了蒋介石。
  每个字都像出膛的子弹,指责蒋、抨击蒋、命令蒋。
  “……近几个月,我一再敦促你采取激烈行动挡住已向中国和你日益逼近的灾难。现在,你还没让史迪威将军统帅在华的所有部队。我们正面临丢失华东的一个关键地区,而且还面临可产生的灾难性的后果……”
  蒋介石的脸色灰了,他没有咆哮大怒,也没有试图解释什么,只望了一眼悠然地坐在靠背椅上的史迪威,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在死一般的沉默中,众人纷纷散去。史迪威下山过江回住所,夜幕徐徐降临,重庆已是万家灯火,他第一次深情地感到:重庆美,嘉陵江更美。他以为他赢定了,他把这一天———9月19日,像中国人那样,看作黄道吉日。
  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几天。罗斯福的电报将蒋介石逼到了极致:认输,是彻底的输;不认输,或许能摆脱彻底的输。蒋介石忘不了史迪威得意的眼神,这个事事处处与他作对的美国佬呵,他要报复!9月25日,蒋介石以罕见的直率和决断回电罗斯福:“我不能将此重任委予史迪威将军。我还要求解除他中国战区参谋长的职务和在此地区的其他职务。”接到电文的罗斯福显然又一次感到震惊!尽管马歇尔和史汀生仍坚持史威必须在中国坚持下去,但罗斯福对这种判断疑虑了。
  历史的误会(4)
  命运之神似乎也在捉弄史迪威。一年来,太平洋跳岛战役迟迟没有大进展,原本制订的通过跳岛作战去进攻日本本土的方案陷于十分困难的境地,盟军打算在中国沿海登陆;但是袱在此时,跳岛战役意外地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美国把空军的作战基地从中国转移到太平洋前沿阵地,华东登陆的打算自然取消,中国战场变得不那么重要了。10月4日,史迪威在日记中感叹:“这个战区已经抹掉,对我们已无所盼望,军队不会送来了。”史迪威———原本举足轻重的棋子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节骨眼上,史迪威又跟陈纳德冲突起来!桂林、柳州烽火连天,为了使柳州不致于落入敌军之手,第14航空队在血与火中苦战,用油量显然超过了限额指标,10月,司令部居然武断地减少了给陈纳德汽油的空运量,史迪威还振振有词致由批评陈纳德!陈纳德真是悲愤不已,这简直是牺牲华东!告状信飞到到罗斯福手中,罗斯福想:史迪威真是不得人心。
  关键时刻的关键角色赫尔利10月10日电告罗斯福:“我的意见是,如果你在这场争论中维护史迪威,你将失去蒋介石,并且你会连同失去中国。”所以,史迪威气恼赫尔利,说他是被赫尔利“轰出中国的”。
  10月19日凌晨,重庆还裹在浓雾中时,史迪威收到马歇尔从美国发来的电报,告诉他48小时内必须离开重庆!中午,他果然收到了言辞简短又冷淡的调令。“斧头砍了下来!”
  陡然间,史迪威如同掉进了冰窟,而羞愤的火焰又在焚烧着他,水火之间呵。
  48小时!他与中国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此斩断?他强烈地预感到,他再也回不了中国!
  他去到宋庆龄处辞行,宋庆龄止水住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她懂得他被召回美国的委屈:“那是后方呵,可您是位带兵的将军!”史迪威的眼濡湿了。
  他给在延安的朱德写去一封信,诚恳地表示:“对不能与您和您的不断壮大的杰出的部队并肩抗日深感失望。”同时,他命令“迪克西使团”团员谢伟思立即返回华盛顿,报告延安见闻,以说服政府同共产党建立关系。此刻他的爱憎分明又炽烈。
  然而,依照最起码的礼节,他不得不向他所憎恶的蒋介石辞别。身着长袍马褂的蒋介石春风满央、彬彬有礼,并表示决定授予他中国最高军事勋章———青天白日特别勋章一枚。史迪威透过钢架眼镜斜眼看着蒋介石,断然拒绝接受,只是一字一顿地说:“请记住,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中国。”
  10月21日,秋风飒飒中,史迪威冷冷清清离开了重庆。随行的只有两名美国军人和记者阿特金森,送行的只有赫尔利和宋子文;飞机将起飞时,何应钦才驱车匆匆赶到。史迪威茫然四顾,悲凉地自语:“我们还等什么呢?”11月3日,他飞抵华盛顿,机场上同样冷冷清清,而且戒备森严!马歇尔、史汀生都没有去欢迎他,没有采访记者,不没有欢迎仪式,他被告诫不准发表谈话。他愤怒了!他何罪之有?他流泪了!但他保持了沉默。他回到了棕榈滩的家中,和妻子儿女团聚时,他又生“解甲归田、告老还乡”的沧桑感。他的过去莫非随流逝的岁月消逝了?直到1945年1月23日,他才在五角大楼有了自己的位置,但是,诚如宋庆龄所说,他是带兵的将军,渴望上战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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