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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_4 胡辛(现代)
  波贝抱怨毕尔不够强硬,毕尔叹了口气说:“我不能让她们睡外边地下,潮湿肮脏,会生病的。逃难,第一就是不能生病。这样吧,陈家姊妹和爱莲将木床填满,横着睡才凑合。我跟波贝睡床榻。·,波贝,我们去厨房烧锅热水,让她们好好洗洗。”
  波贝耸耸肩:“又是保护神;又是伙夫,真够呛。”边说边跟毕尔去了后面的厨房。
  静宜说:“来,我们先收拾好床铺。”
  里间没点灯,仅靠外间的灯光透过板壁缝和小窗映出个模糊印象。小香桃已满心欢喜爬上了床,她往被垛上一靠:“呵,我困死了。”旋即,她却凄厉地尖叫着跳起来。
  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一只硕大的黑茸茸的长尾巴东西一动不动伏在被垛上,被垛却在起起伏伏。七个女孩缩成一团,又凄凉地尖叫起来,地板上躺着的老头们也稀里糊涂坐了起来。
  店主擎着桐油灯跑进:“什么事?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灯光照见了长尾巴物,是一只死老鼠。
  店主抓起老鼠尾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一只死老鼠嘛。”
  毕尔和波贝也跑了进来。香梅指着被垛:“你瞧,还在动。”
  毕尔摊开盖被,乖乖,竟有一窝蠕蠕动的小鼠仔!
  女孩们又尖叫着双手蒙住眼睛。
  店主却像得了宝似地欢喜:“让我来让我来,这窝鼠仔浸到清油里,是治刀伤火烫的灵丹妙药呢。”他将桐油灯挂在板壁的铁钉上,一手提着死鼠,一手托着鼠仔们,欢天喜地出去,嘴里却嘘着:“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静宜皱着眉头说:“要是鼠疫,可就糟了。”
  鼠疫倒是没有。第二天起来时,她们只是被虱子跳蚤臭虫咬得遍体鳞伤,就是脸蛋也一片红肿,奇痒无比。揭开脏兮兮的被单,木板上成千上万只虱子在爬动,用手摁去,只只饱满,一摁一滴血。她们太累太困了,让虱蚤臭虫饱餐了一夜。
  黎明即上路,不论晴雨。黧黑精瘦的向导阴郁地说:“雨天若不走,住店,不要说我耽搁不起,你们赔得起吗?每天像是逼着你们赶路,不赶行吗?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天黑地,不要说你们身子骨受不住,遇上强人,小命就没了。”一行人只有默不作声跟着他在雨地里走,雨鞋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叽呱叽呱作响,再提不起精神谈李白杜甫李清照了,倒是波贝有时会骂出声:“妈妈的!乞丐不像乞丐,充军不像充军,我厌烦透了!”
  吃饭从无定时,饥一顿饱一餐。遇上小饭馆,便涌进去狼吞虎咽一回;有时候走了一天,什么也吃不上。毕尔心细,路过小村,只有农家有甘薯、鸡蛋和蔬菜水果什么的,再贵他也买下来,战时农村粮食奇缺。在路远迢迢饥肠辘辘时,一只茶叶蛋半只石榴便让气息奄奄的小香桃又活转过来,让姊妹们牵扯着又继续前行。
  香梅最担心的就是小香桃,生怕有个闪失香桃病倒。没想到,她自己成了第一个病倒的。
  起初是头痛发烧,以为是淋雨感冒了,也不吱声,硬撑着跟大家一块走,渐渐地烧得难受,脚下像踩着棉花,毕尔顾不得许多,握住她的手,竟像燃得正旺的炭火般灼人,毕尔说:“停一停,香梅病了。”毕尔家在香港开一爿中药店,这回上路带了万金油、正红花油等药品,一路住宿蚊叮虫咬多亏他的万金油涂抹。这时他又从行装中掏出万金油、正红花油,涂抹在她的太阳穴和人中上。静宜用手试着香梅额上的热度,忧心忡忡地:“怕是重感冒。”向导却斜睨着冷冷甩过一句:“打摆子。要有奎宁才好。”毕尔翻遍行囊,那小瓶奎宁却不见了。不幸言中。这是难民群的流行病,花蚊子怎么偏偏叮香梅呢?高烧过后,不一会浑身发冷,哆嗦着,非得毕尔架着她奔跑不可。向导又不阴不阳甩过一句:“边跑边喊:躲摆子!躲摆子!”
  流亡三千里(5)
  毕尔言听计从,大声喊着:“躲摆子!躲摆子!”他满心懊恼,那小瓶奎宁在哪丢了呢?
  黎明即起,仍要赶路。他们不能没有向导。
  陈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样行走的,毕尔一直架着她;静宜和香莲要换他,他坚决摇摇头。江南才子的文弱潇洒的风貌消失殆尽,二十几天的流亡生涯,日晒雨淋、奔走操劳,他又黑又瘦,长发乱蓬蓬,胡子拉碴,因为焦虑目光灼灼,如果腰间别支枪,他怕更像草莽豪杰了。
  陈香梅什么也不知道,脚下飘忽忽,灵魂出了窍。那路旁的新鲜的红土黄土草草垒就的孤坟,掩埋的是哪城哪乡的人物?那旷野上水沟里或新鲜或腐烂的尸体,倒毙前夕该有多少冤屈苦痛没有诉说?她很快也要成为异乡异地无家可归的野鬼么?
  “我要死了……要死了……”她呻吟着。
  “你死不了。有我在。”他咬牙切齿地说。战争和爱情让他脱胎换骨?不再是一个文弱缠绵的少爷?
  三天三夜,他们抵达了广州湾。
  从澳门到广州湾,他们走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却让这七个女子阅尽人间沧桑,历经了人生的苦乐四季,她们的心过早地苍老了。所幸的是,苍老的心田还残存着温柔的一隅,那是爱的清泉在滋润着,无论对体验者还是旁观者。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燠热的空气蒸腾着人和垃圾的异昧,街头巷尾到处挤满了难民,没有一家客店不挂出“客满”的睥子。向导阴沉着脸说:“鬼子离这很近了,明天天一亮从这出发。”说完甩手就走。
  毕尔喊道:“等一等!”
  向导阴沉地站着:“什么事?”
  毕尔急切地说:“是这样的,香梅病得这样重,今天又拉起肚子来了,无论如何,得在这里休整一两天,我父亲有个朋友在这里开爆竹店,我想找找他,要点药。”
  向导歪嘴一笑,朝那十位难民涸道:“你们呢?愿意不?”
  死一样的沉默。毕竟死生与共地走了十五天。
  好一会,一个男子嗫嚅着说:“鬼子就要来了,若是为了一个女子,叫大家……”
  波贝忽然学起店主的腔调,嘴里嘘出:“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毕尔愤怒地冲上去,一把揪住波贝的衬衣前胸,吼叫着:“你这自私鬼!你要走你尽管滚!”
  静宜掰开他俩,哭声哭调地说:“我们再商量商量吧。要不,租顶轿子抬着她走?”
  向导不露声色地说:“那你们再商量吧。明天天亮在这给我个准信。”走了几步,又回头:“这小女子,怕是活不长了。”
  毕尔又疯了般冲上去:“你胡说!”
  吓得静宜和爱莲慌不迭地拉住他。
  他甩开膀子去寻找那家爆竹店,气势汹汹像是上门打劫的匪徒。
  他找着了那家店。爆竹店早做了旅店,难民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店主问清情由后,说他在镇外倒有间爆竹仓库,眼下爆竹倒没有,只是简陋荒僻些,他们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毕尔领着女子们去郊野的仓库房,波贝垂着头竟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去了。
  一间铁皮小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屋顶墙壁地面都是锈迹斑斑的铁皮,没有窗。在六月烈日炙烤一天后,打开铁皮门,小屋像烧红了的烙铁般灼人,可又不能打开门,要不,荒野中嗡嗡作响的蚊子大军将浩浩荡荡飞进。呆到后半夜,气温降了,铁皮屋回归为冷如铁!他们何罪之有?竟下十八层地狱受火烤冰冻的惩罚?
  陈香梅昏昏沉沉,冷热对她都已是麻木了。
  “老鼠……老鼠……妈……”那是仰光领事馆,母亲给她们放下蚊帐时说:“呵呵,让我们一块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
  母亲飘然而至,还是那么漂亮又憔悴,她说:勇敢点,这个家还靠你照顾呢。
  “米饼……米饼……二叔婆……”那是二叔婆家的大厅堂,石磨嗡嗡响着,女人们的手揉搓着雪白的米粉,二叔婆指挥若定:“就要开仗了!每家每户至少要做30斤米饼!”
  二叔婆铿锵作响地走来,还是那么矮胖却精神抖擞。她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还有几天就是她17岁的生日,可是生命已行到尽头,迷蒙的回忆像筛子,留下的是这样一柔一刚的两个女性,如果她能生还,是否已铸就成一个刚柔相济的女子呢?
  也有清醒的时候,她挣扎起来,又要泻肚子,不,是拉痢。四野没有茅坑,静宜、香莲、爱莲扶着她架着她拉着她,到远处的山坡旁解决,夜风中她们因恐怖而颤抖不已,仿佛间似乎在阴曹地府游荡。
  回到铁皮小屋,香梅还在颤栗,但这一刻她头脑非常清醒:“哦,就要天亮了。大姐,你们先走吧。我……我是不行了……总梦见妈……想是妈来接我了……”
  流亡三千里(6)
  静宜搂住她:“不许你胡说!妈只会护佑你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毕尔沉静地说:“静宜,我仔细想过了,你们还是先走吧,我陪着香梅,相信我,也相信波贝会照顾你们的,那个向导倒是靠得住的。”
  静宜打断他:“不,毕尔,我决不能让你们俩留下,兵荒马乱的,说不定今生今世就见不着了。”说着已泣不成声。
  几个妹妹和爱莲已哭成一团,波贝懒懒地坐了起来:“唉,女人们,别哭啦,不走还不成?”
  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毕尔悄悄出了铁皮屋,静宜也悄然跟上。
  毕尔说:“今天我一定要弄到奎宁,还有治痢疾的药,要不,她会没命的。”
  静宜说:“我把钱带上了,只是所剩不多。”
  蛋青色的晨曦中,向导和10个难民正等着他们。
  向导仍阴沉沉地问:“死了?那我们等一天。”
  毕尔真想兜脸给他一拳,静宜拉住他:“请你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妹妹还活着,我们去给她买药。”
  向导没心没肝地说:“那我们可等不起,她那病可不是三天两天能好的。”
  毕尔拉走静宜:“让他走吧,这种人早叫钱黑了心。”
  向导忽地打了声口哨,追上他俩:“等等。黑心钱我不赚。这点钱退给你们。”钱塞到毕尔手中。
  毕尔怔住了:“不是议好了嘛,我们中途停歇不走,钱不归坏呀。”
  向导说:“我看你是条汉子。愿老天保佑你们。我们得走了。”
  为了香梅,毕尔攥紧了手中的钱。
  爆竹商就像他经营的爆竹,面如重枣,性情急躁,一点就着,很是慷慨助人。他很快弄到了治痢疾的草药,又几经周折,找到了贩卖药物的黑市商人,市场奇缺奎宁,奎宁成了救命药,价钱也贵得惊人,将静宜手中和向导退的钱全给还不够,静宜轻声说:“我们还有点首饰,得去铁皮屋拿。”
  话音未落,毕尔已拿出了自己的戒指交给黑市商人。
  静宜拦阻着:“哦,不行,这是你家祖传下来的呵。不行。”
  那只分量颇重的方章形金戒上,凸出一个“仁”字。毕尔双手一摊:“不错,是祖传的,你别忘了,我们家世代开中药店,祖传两个字;仁慈。我这样做,有朝一日将无愧地加入仁慈祖先的行列。”
  然而,奎宁吃了下去,煎熬的草药汤也灌了下去,香梅的病却一天比一天见沉。毕尔和静宜急得没法,便由热心的爆竹商张罗,请了个乡间巫婆来念咒驱邪。
  是一个闷热的黄昏。团团乌云在天际翻滚,荒野中成群的蜻蜓低飞着,突兀而起的是上千只蛤蟆的鼓噪,热气蒸人的铁皮屋弥漫起诡谲神秘。巫婆包着黑头巾,穿着黑大襟衫裤,脸和手都像千年老树皮,寿斑团团块块,没有牙的扁嘴开开阖阖,就像乡间燃着柴火的灶口。她念念有词:“东边的鬼东边去西边的鬼西边去南边的鬼南边去北边的鬼北边去”,霎时她像婆娑起舞的少女般,在香梅的身上腾空跳跃,浑浊的老眼变得炯炯有神,嘴里发出“嘘嘘”的呼啸声。雷声隆隆由远而近,夜幕沉沉笼罩一切,条条豁闪如狂舞的金蛇,读书郎读书妹全给震住了,傻痴痴地跪在锈迹斑斑的铁皮上,动弹不得。
  陈香梅仍在昏迷中。
  是爆竹商想起了点亮蜡烛,摇曳的烛光中,人们恐惧得痉挛。
  大汗淋淋的巫婆和爆竹商走了,巫婆叮咛:“让她躺三天,不准叫她的姓名,也不准说她会好起来。要不,恶鬼到哪都会跟着她。”
  铁皮屋又剩下七女两男。
  豁闪、炸雷就在铁皮屋上,不,他们分明看见火球就在屋子里!疯狂的雷声要把铁皮屋炸碎!波贝的知识性醒悟起来,他跳起:“我们完了!铁是导电的!我们全得遭雷击而死!”
  毕尔说:“荒野雨地,也是容易遭电击的,这里,多少还可避点风雨,听天由命吧。”
  暴雨倾盆而下。无数条雨柱猛烈抽打着铁皮屋顶,却空空得要把人的心掏出。雨水顺着铁皮缝隙破洞渗了进来,烛光中,铁皮墙壁铁皮屋顶像抽象派画家涂抹出无数幅画图,又像是远古蛮荒部落神秘的图腾。
  无疾的在大雷雨中坐等天明。
  病重的香梅这一夜睡得很沉,没有拉痢也没有呻吟。
  空间凝固了。狂风吹开了铁皮门,门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没有谁去掩上门,雨的气味和旷野的气味涌了进来,渗透了空间。
  时间凝固了。永远停不了的雨停了,永远亮不了的天亮了。曙色透过门洞漫进铁皮屋时,是陈香梅第一个开口说话:“哦,天亮了。”
  陈香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
  是药物的作用得有一个过程?是巫婆的念咒驱邪到底灵验?是大雷雨拯救了无辜的弱者?谁也理不清。总之,陈香梅完全好了。只是整整三天,大家仍不喊她的名字,只叫“嗨”;躺三天是不可能的,鬼子已逼近广州湾,毕尔雇了顶轿子,说:“嗨,请上轿。”
  流亡三千里(7)
  这顶破旧的老式轿子,让她想起了老祖母。陈家第三代女子扶病上轿逃难,前程莫测。
  毕尔和波贝走在轿侧。毕尔说:“波贝,对不起。谢谢你没有离开我们。”
  波贝酸酸地说:“什么对不起谢谢的,看了一出古典浪漫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合算的;只是你俩把它改成中国式大团圆的结局了。”
  “你就爱贫嘴。”不过毕尔的心里还是甜甜的。只是他不是17岁的少男,而是27岁的大男子。
  从广州湾到桂林,不仅路途仍遥遥,而且多得穿行于险峻偏僻的山道,但是经历过生死行的他们,已变得分外的坚韧沉着,就连最小的香桃也有了股英武之气。
  一个半月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桂林城外。狂叫狂跳了好一阵后,他们软瘫在山坡草地上,不敢相信,噩梦已经过去,逃难已告一段落!
  尔后,七个女子迫不急待地找出梳洗物和细心珍藏起来的一点点化妆品,去到淙淙的小溪边,梳洗修饰,似乎进城是她们人生中的一次盛典。
  波贝嘴中发出嘘声:“女人!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但他满脸是欢笑。
  毕尔耸耸肩:“她们是好女人,将是成事的好女人。”
  波贝耸耸肩:“那当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这是1942年的初秋。桂林桂子飘香,他们贪婪地嗅着这清芬的馥香。
  桂林,却并不是和平的绿洲。
  ·20·
  成千成万的中国难民离乡背井,在苦难中跋涉,在流亡中煎熬,很少有人记录他们的历程,抒写他们的痛苦,更不要说作为新闻大肆渲染了。因为他们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他们无法挣脱时代的梦魇,只是无可奈何地行走在苍凉的人生之路上,受尽磨难,或生或死,岁月记不下他们的姓名。
  香梅姊妹和毕尔等一行其时也混杂于芸芸众生之中,30年后,陈香梅成为美国70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此后,她在回溯“香梅之路”时,化了不少笔墨再现战火和流亡中的磨难与传奇。但是,1942年,他们实实在在只是普通人。其实,正是普通人在承受时代的沉重负荷,普通人更能代表时代的总量。他们是时代和人生的底色,虽然朴素无华又缀满补丁,但没有他们,何以显示所谓英雄的超人和非凡?
  1942年。也是在南方雨季的五月,史迪威将军以徒步穿越热带丛林140英里,行程20余天,而让美国报刊热闹了好一阵子。
  1942年2月中旬,中国远征军10万兵力,从云南开入缅甸,由史迪威全面指挥对日作战。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副司令长官杜聿明,第1路军,辖第5军、第6军、第66军等,皆为战功卓著的部队,经过两个多月的浴血奋战,在局部战场中国远征军打得顽强果敢,且救助出被围困的英军,但是作为总指挥的史迪威,对敌我双方的情况并不熟悉,又一意孤行盲目制订的作战计划,结果得此失彼,整个缅甸战场显得混乱不堪,英军军心涣散,中国远征军面临日军的疯狂攻击。4月24日,日军占领了腊戍,切断了滇缅公路,接着又占领了望濑,也就是切断了到印度的退路。这时,史迪威正在密支那附近,他原计划将司令部设到密支那,但日军已冲向密支那,史迪威顿生溃不成军的危险感!陈纳德曾用电文向他建议撤离路线,阿诺德则派飞机欲接他撤走,因为就是撤退,三军怕也不能无帅吧?但是,这位59岁的中将却使起了牛性子,他决心留下,声称“我呆在前线”,他让一些下属和妇女飞走,与美国、英国、中国、印度、马来、缅甸等国籍的114人开始了穿越缅北丛林去印度的徒步行军!
  史迪威忘了自己是作战总指挥?还是总指挥已无力回天时别无选择的选择?谁知道呢。反正中国远征军敌情不明、目的地不明,无法互相协同配合,只有各各且战且退,被日军拦截追杀,伤亡惨重。5月底,孙立人将军总算将38师撤到了印度;第5军的第200师,是戴安澜为师长,曾在昆仑关战役大败日军的我国第一支机械化精锐部队,在缅甸连连苦战,最后陷于腹背受敌、进退无路的险境,为避开日军追杀,翻越人迹罕至的野人山,方与一部分第6军边打边撤回到华南,戴安澜师长壮:烈牺牲;而第5军还有两个师被围困在缅甸西北部,直到7月才回到中国或去到印度。据统计,牺牲在撤退路上的官兵比阵亡的多出一倍!莽莽缅甸丛林中,掩埋了多少中国烈士的忠骨?中国军魂在异域游荡,这丧师辱国罪该谁来承担?
  1942年5月初,当史迪威固执地穿越丛林时,中国西南边境的怒江两岸,中日双方正在进行空前绝后的殊死拚搏!
  怒江在奔腾咆哮。
  它的源头是喜马拉雅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它是怎样凿开云南边境陡峭的石崖,刻下深深的罅缝,旋即跌进宽阔的缅甸山谷,变成湍急的黑河水呢?这是一个谜。滇缅公路到这里,分外曲折崎岖跌宕起伏,这里是中国西南大门的天堑,但天堑一旦突破,西南将遭灭顶之灾!
  流亡三千里(8)
  5月5日,日军已挺进到怒江峡谷西边,空中日机助威,地上日军炮火轰击北岸,日军先头部队已过到怒江惠通桥北岸,装甲车队已紧紧跟在后边,一场杀手性的打击就在眼前!
  中国由宋希濂部队和36师共同进行抵御战。先头部队与先头部队遭遇,为争夺制高点杀得难解难分,惠通桥炸毁了,必须歼灭入侵北岸的敌军,中国军队拚死抵抗,决不能让日军长驱直入,这是自南京陷落以来,中国面临的又一次最黯淡的日子。
  5月6日日军装甲车队因桥已断被堵在西岸悬崖20里长的弯曲山路上,而日本士兵队也涌到西岸准备搭浮桥渡江。天赐良机!已电告宋美龄并获准攻击的陈纳德命令飞虎队出击!同时,陈纳德已电告毛邦初和周至柔,将中国空军的15架轰炸机借到飞虎队,由中国飞行员驾驭参战。
  蓝天。白云。怒江。悬崖。
  装甲车队。卡车。浮桥。苍蝇群般的日军。
  P—40C机群大展雄风。一次次俯冲,一次次扫射;用俄式毁灭性炸弹炸崩山顶、堵塞道路,将日军群各各封闭加以歼灭。轰炸机发挥威力,直炸得天昏地暗、山崩谷裂,滑坡几乎淹埋了公路。炸毁卡车、炸毁浮桥、炸毁一切架桥设备。
  中国部队已在东岸深挖战壕,一步也不敢离开。不能后撤一寸,一撤,中国就完了!
  焦土。焦桥。焦车。焦尸。血染的怒江。硝烟的空气。
  5月11日以后,日军的前进终被制止。他们的步兵炮兵也在怒江西岸设防,两军对峙,一直到1944年中国远征军再度越过怒江,才将他们赶走。
  怒江保卫战是缅甸悲剧的最后一幕。对此,史迪威一无所知,他只是领着百余人穿越丛林。自然,被称为死亡陷阱的热带丛林不会因他是美国中将而变得温柔,瘴气、毒虫、虐疾、霍乱、回归热、饥饿的死亡阴影同样笼罩着他们。但他毕竟是要人,斯考特驾着飞机仍在寻找他,并在他出走的丛林地带投下食品、药物和信件。而不明真相的美国新闻界,仍在大肆宣扬史迪威正指挥着缅北激战。
  二十余天后,史迪威和他的部属衣衫褴褛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印度的伊姆法尔!此刻他并没有联想起三月的腊戍,他面对衣冠不整的弗里尔曼和飞虎队所作的尖刻的挖苦。人,其实很难做到宽容和理解。
  史迪威的这一举动显然让美国报刊吃了一惊。但是,一个近六十的老人如此倔犟甚至固执地这么做了,穿越丛林,木筏渡江,翻山越岭,这让富有冒险精神的美国人感受到征服的魅力,就个人而言,史迪威是勇敢无畏,不屈不挠的,有着刚强坚韧的意志和毅力。美国报刊也就撇开历史的视角,不谈亚洲战场的后果,只是绘声绘色渲染这长途跋涉的传奇和惊险!史迪威倒还坦白率直,5月25日美联社发自新德里的一篇报道中,他说:“我承认,我们挨了打,我们不得不撤离缅甸,真是丢脸得很。我想,我们应该弄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们要回去并重新占领缅甸。”他并没有自省。
  蒋介石苦不堪言,真有“打落门牙往肚里吞”的屈辱感。不要说失去了滇缅公路这条至关重要的供应线,重要的是浩浩荡荡十万中国远征军,不过几个月,竟被损得七零八落!他不能原谅史迪威,却又发作不得,只是自此从心底里不信赖史迪威,哪怕史迪威是西点学校毕业的美国中将。而陈纳德,则以忠诚、战略眼光和战术水平赢得了他的绝对信赖,哪怕陈纳德原不过一默默无闻的退役上尉,直到4月20日,方由罗斯福总统向参议院建议提升为准将并获得通过。蒋介石的褒贬亲疏,客观上也深化了这两个美国人原就有的矛盾。
  生性耿直倔犟的陈纳德却不能在复杂微妙的关系中保持沉默。边镇畹町,早春二月时欢送远征军的鲜花牌坊已经枯萎,有多少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中华英魂在异域冤屈地游荡呢?他对史迪威的穿越丛林发表评议,认为如果史迪威仅仅是一连、一营或者一团之长,那么他的出走自堪尚嘉,但是,肩负美国在亚洲的高级将官和中国参谋长这双重大任,他的举动是对重任的漠视、玩忽职守!因而,陈纳德相信史迪威仅仅把自己看作一名普通战士,史迪威的军事思想只能打几次胜仗而决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这真是刺刀见红,自然超过了自尊心极强的史迪威的心理承受力。
  6月23日,史迪威向马歇尔发出一封绝密函件,状告陈纳德在昆明为飞虎队建立妓女院,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不算无中生有,但属捕风捉影,因为陈纳德对记者白修德说过:大兵们总得要有女人。陈纳德闻之付诸一笑,他和飞虎队实在忙得不可开交。而两个美国人在大是大非小是小非上乱麻般的纠葛却越搅越乱。
  7月4日,是美国空军志愿队的解散日。
  流亡三千里(9)
  尽管罗斯福总统曾通过马歇尔给志愿队打来密电,称“美国志愿队的英勇和无畏及其非凡的作战效力实为全美国的荣耀”,他“对志愿队驾驶员获得举世赞赏引以为荣”,但是,志愿队仍不得不解散,其中237名志愿队队员选择了返回美国,其余的编入所谓的第23战斗机大队。
  尽管早巳知道行将解散,但在最后的几个月中,飞虎队仍威名大振。就在4日清晨,12架日本轰炸机从汉口起飞经南昌欲袭击衡阳,飞虎队仍凌空而起予以痛击。
  多好的飞虎队员!陈纳德对志愿队的解散深为遗憾。
  解散仪式在重庆举行,原打算野餐,但天公飘起了毛毛细雨,且绵绵不绝。中国诗句怎么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中国俗话怎么说?下雨天,留客天。是这意思。
  于是改在林森的官邸举办烤烧晚宴,战地服务团主任黄仁霖担任司仪,端庄的宋庆龄和宋霭龄赠给陈纳德一幅油画,画着他跟蒋介石夫妇在一起。没有出战的飞虎队员都参加了晚宴。
  蒋介石致祝酒辞:“中国民众将永远把陈纳德将军和他的一队空中将士当作自己的战友和来自一个友好国家的友好代表。”
  人们都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一片欢呼,室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陈纳德的眼濡湿了。并不久远的往事又鲜活于眼前。
  去年的7月8日,他精疲力竭又精神抖擞地从旧金山飞回中国,美国空军志愿队由精神话变成了现实。以后他往返昆明与东瓜,怎能忘记热带丛林中苦练五个月的日日夜夜?等到12月20日,空战终于在昆明上空打响!12月23日,仰光上空又传捷报!飞虎队和鲨鱼头标志威震四海。缅甸、中国、泰国、印度支那的上空打了七个月的仗,飞虎队是硬打实打巧打打出来的。
  请听听这些统计数字吧。七个月摧毁日机299架,此外还有可能摧毁153架。志愿队在战斗中损失12架P—40C,在地面丧机61架。有4名驾驶员在空战中阵亡,6名死于高射炮火,2名在地面被炸身亡,10名在空难事故中丧身,3名被俘。志愿队队员中,多数受过中国政府的奖章,其中10名驾驶员还获得英美两国的优异飞行十字章。他陈纳德,已获得中国的云麾勋章、不列颠帝国勋章和美国优异服务章。
  空中激战的火球浓烟,生龙活虎的志愿队队员们、闪闪发光的各式勋章、默默抢修跑道机场的中国民工们……在陈纳德的脑海中交相叠印着,记忆力超人的他,记得住每个队员的姓名、外貌和性格,他爱他们,他为每一个死难者的伤心哀悼。但他知道,中国仍需要他们,志愿队是被迫解散的。
  晚会上中国的古典音乐和美国民歌交替播放,伴着窗外的雨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分外珍惜这一年,一个正义的空军指挥员得到了最好的机会———完全不受拘束地集合和训练一批战斗的官兵,为正义而战。在美国,即便在夏威夷的卢克机场,他也不曾有这样的经历,而中国,给了他一生中最艰难也最辉煌的经历。
  他爱中国。
  他发誓,志愿队解散了,但飞虎队的荣誉、飞虎队的灵魂,决不会随着解散而烟消云散。
  但是,雨天的别离,苍凉的感伤毕竟压倒了振奋。
  八月的一个雨天,在昆明陈纳德的办公室里,他收到孔祥熙寄自重庆的一封信,才知道他的父亲已在七月去世了!他怔怔地站在窗前,信纸飘然附地。窗外大雨滂沱,似乎苍天也在悲号。他的父亲,只是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普通农人,种棉花、打猎、垂钓、莳弄菜地而已,33岁时失去了发妻,43岁时第二个妻子又病故,父亲的中年历经两次丧妻的打击,陈纳德兄弟俩是在父亲粗糙大手的抚摸中成长的,父亲淳朴、耿直、充满了活力,他让儿子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闯荡,与神秘的大森林作伴,跟湍急的江河拚搏,所以陈纳德方铸造成无所畏惧的自然之子吧!
  也许父亲并不很理解他为什么长期呆在中国,但父亲为儿子所做的一切而自豪。每年父亲都要给他寄上两三封信。信很短,但一笔一划都是父亲粗糙的大手用心勾勒的,读着信,像温暖的电流将远隔重洋的父子的心沟通了。父亲和家里人看来还是理解他并谅解他的,他们并不要他立即赶回美国,只是以后再也收不到父亲的信了!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唤在莽苍苍的烟雨中传出很远很远,但是,80岁的老父已长眠地下。52岁的男子泪流满面,不能自己。
  ·21·
  9月的一个雨天,一对恋人在桂林独秀峰上依依惜别。
  此峤独秀。
  像硕大的春笋破土而出,像天外飞来的神奇山峦,此峰古朴峻秀、孤傲挺拔,与叠彩山、伏波山鼎足而立,是古城桂林的绝佳之处。
  毕尔就要去重庆,陈香梅留在桂林郊外的岭南流亡大学,离别在即。然而,毕尔不想离别,他想说服她,让她跟他走。本想寻个清静处喝杯下午茶,但只吃到热乎乎的醪糟蛋,那闹哄哄的茶肆也不适宜他诉衷肠,于是,他俩共撑一把暗红底翠绿茶叶图案的油纸伞来到了独秀峰。
  流亡三千里(10)
  细雨……四周不见人。但是两人却一时无语,像有什么阻隔着。山麓的读书岩、太平岩、月牙池也都扇不起他们的兴致,毕尔无话找话,指着独秀峰上一巨大的“寿”字说:“这‘寿’字,好大气魄,果真是慈禧太后的手笔?我怀疑是书法家代笔。”
  香梅说:“哼,慈禧太后纵有千般的不是,可不见得她就写不来一手好字!男人就爱俯视女人。”
  毕尔笑了:“嗬,小女子蛮有大气魄。我可是仰视着你的,你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成,就别是女皇、太后什么的。”
  香梅认真地:“女皇?太后?我一点也不喜欢有政治野心的女人,但是我喜欢并立志做一个独立于世的女子。”
  毕尔敛了笑容,看来,要说服她跟他走,不容易!
  两人又默默无语。
  雨……近黄昏,天地间一片非雨非雾的混沌。毕尔怕淋着她,伞总往她这倾斜;香梅怕淋着他,又总往他这边靠;有意无意中两人竟挨得紧紧的,毕尔颤栗了。
  他轻声说:“小香梅,还记得去年的九月……香港的红房子……尔后是别离……别离又重逢是战火……战火后是逃难……生生死死都经过了,又到了九月,我要对你说……可是又总没说……”
  陈香梅的心怦怦乱跳,是的,这一年,他们经历了真正的生死恋,然而,就是一个“爱”字也没说过!她羞怯地偷眼看他,他是那样紧张,尖尖的喉节上下动着,这可不是平时的毕尔,忽然间,她想淘气了,她头一偏:“毕尔,我们登独秀峰吧,比一比,谁先上峰顶。”说着,她撒开匀称的双腿就往西麓奔。
  毕尔怔住了。女孩,少不更事的女孩呵。她举着雨伞急急追赶着:“嗳,雨天雨地,石阶又窄又陡,你别跑,我甘拜下风,还不行?等等。”
  她可不等他,没命地往上蹿;他不敢拽住她,又不敢超越她,只是高高地撑着伞紧跟着她。这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伞给这寂寥的黄昏雨平添了鲜活。
  “嗨,306级!”她气喘吁吁又得意扬扬地嚷嚷。
  “一年应该是366天呵。”他神不守舍、忧心忡忡。
  她登高远眺,只见群峰遥遥、神奇缥缈;他俯瞰山城,只见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是黑压压的青灰瓦屋顶,青灰瓦上蒸腾着白……水气,那是人间烟火所致。
  他叹了口气。她是浪漫的,他是现实的;她还只17岁,可他已经27岁了。
  他怕自己等不及,他必须此刻就说服她。
  “香梅,请你答应我,也许我太自私了,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重庆。”他一只手撑伞,一只手便紧握住了她的手,他不能失去她。
  她抬眼望着他:“毕尔,请你原谅我,我不能。你知道,岭南大学就在这,我再也不愿离开学校。父亲也将钱寄到桂林亲友家,几个妹妹可借宿在亲友家,也都能上学。大姐要去昆明飞虎队当护士,噢,你不是挺崇拜飞虎将军吗,我们都为大姐感到高兴,这样,我更不能离开妹妹们了。”
  她的漆黑的眸子流泻的是单纯和真诚,他不能责怪她。他拧着眉头想了想,一咬牙:“也好,我不去重庆了。我留在桂林,跟你、跟你的妹妹们在一块。”
  “别!求你别任性。你不能丢掉那份事,兵荒马乱的,你很难再找到适合你事业发展的公司。再说,爱莲还跟着你呢。”这时的她又变得老气横秋了。她说的是现实。
  他烦乱了:“可是,我说过,不,是起过誓,再也不离开你,永远。呵,我只要你一句话,是你跟着我去重庆,还是我跟着你留在桂林,两者必居其一!别无选择!”
  她心乱如麻!她不能违心地丢弃学业跟他走,她也决不能叫他丢弃事业留在她的身边。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慌乱中她嗫嚅着:“毕尔,原谅我……得作出第三种选择。”
  他无话可说。
  雨天的黄昏,夜幕迫不及待地撒开网,她不敢抬眼正视他,他的手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但她已感到,他的手已变得冰凉!
  她艰难地仰脸看他,视野却网进雨伞上的翠绿荷叶,在迷离的夜色中,竟清晰又清新,荷叶莲子!她触画生情,怦然心碎,一头栽进毕尔的怀中,呜咽不已。他的胸膛并不宽厚,原本一介文弱的江南书生,但从香港开战到流亡逃难,他却始终不渝地爱护着她和她的妹妹们!她欠了他太多的情,她咧咽着说:“我伤你的心了……”
  从广州湾出发时,是毕尔坚持为香梅雇了顶轿子。原先的主雇是个老头,心脏病突发,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抓,便脸色青紫地死了。轿夫将他扔在路旁水沟旁,就又抬上了陈香梅!目睹这一幕,大家是又恐怖又麻木,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又无奈,死的死了,活的还要在逃难中挣扎。轿夫要价极高,或者有珍贵的海盐和茉莉花茶也行,这在流亡中是比药品还要救命的东西。静宜准备廉价兑换珠宝首饰,毕尔制止了她;他带着海盐和茉莉花茶,他给了轿夫。静宜说:“毕尔,这是很宝贵的呵。”他笑答:“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么?小香梅眼下最重要的是赢得时间恢复体力!”黑心的轿夫却又极怕鬼,抬起轿子就狂奔,说是不奔那新鬼的魂就会附到他们身上。毕尔也就跟着轿夫狂奔,无论如何,他不能离开香梅一步,万一失散了呢?
  流亡三千里(11)
  坐了几天轿子抵达郁林的小村,香梅才算是初步恢复了体力。于是,又徒步向桂林进发。他们和其他的难民群结成一帮,行走在险峻崎岖的山间小路上,灰黯荒凉的大山夹峙着他们,没有青绿,没有鸟啼,没有住户人家,流亡者像在梦魇中游荡。而且,吃食越来越紧张,米饭、红薯、玉米难得吃上,鸡蛋、水果、蔬菜成了稀罕的补品。他们什么都吃,腌蝗虫、干蚱蜢,他们也吃得津津有味。毕尔常把自己的一份留下一半给香梅,他跟她咬耳朵:“你得少吃多餐,才恢复得快;等你长胖了,像原先那样圆滚滚的,就得省给我吃。”他在忍着饥饿故作轻松。
  又是一个黄昏,在他们眼前竟出现了奇迹般的画面,难民们惊愕地站住了。这是山坳里的一方荷田,但只剩下七零八落的被拗断了的荷茎,大概附近的农人还有前边逃难路过的人们已将莲蓬乃至荷叶都采摘光了,这样的年头这样的季节,荷莲比黄金还珍贵!奇迹不在此,在山坳的深处,荷塘的尽头,分明亭亭玉立着两支莲蓬,几片丰硕的荷叶拥着它们,像母亲护卫着孩儿。鸦雀无声的惊愕之后,老少女人们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呵!青绿的荷叶!诱人的莲蓬!男人们于是跃跃欲试,脱鞋卷裤腿,镗进荷塘,这荷塘却怪,越往山坳里走,越深,先是没过膝盖,再齐腿根,距那莲蓬荷叶还有一箭之远时,乖乖,打头的人眼见陷进了泥沼,亏得随后的人斜拉硬拽,方扯到安全地带,后面的人已是稀里哗啦往回撤了。
  毕尔和波贝没有动作。
  毕尔只是手搭凉棚观望着,好像他关注的不是莲荷,而是山坳奇峰。
  波贝哇啦哇啦:“低智商!路旁有株李树,上边缀满鲜红的李子,群童皆拥上去采摘,神童不动,谓:苦李也。群童摘尝,果苦不堪言。此莲非苦莲,无人采撷,实因无法采撷,比尔,你意如何?”
  毕尔不语,或者根本没听见。
  爱莲悄悄说:“像是图腾什么的,谁采到,谁准能得到幸福。”
  他们在不远的穷苦的小村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行路中,这一队的女子头上多了几张青翠欲滴的荷叶,香梅的手中有一只莲蓬,还有一只,毕尔让其他的女孩们分食。他说:“原谅我,我不是偏心,香梅大病初愈。”女孩们全吃吃地笑了。
  问他是怎么采到的?他只是微笑不答。他的裤脚粘满了泥浆,他的手和脸上都留下了荆棘划过的伤痕,他是绕道山峰采撷到的?
  香梅轻声问:“求求你,告诉我。”
  他狡黠地笑说:“别忘了,我是学建筑的,建筑学的视角是与众不同的。”
  波贝不客气地插进他俩之间:“别故弄玄虚啦,干脆说吧,是爱的力量和智慧。”
  他俩的脸倏地都红了。真的,从未说过一个“爱”字!
  她伏在他的胸前抽泣着,她的心充满了歉疚,也许,她应该妥协,跟他走,人生难得一知己,况且是刻骨铭心爱你的人!她抽抽嗒嗒地说:“我伤了你的心……你怨恨我……责怪我吧……”
  他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地扳起了她的下颌,这是一张美丽的青春的脸,青春真是无价之宝,战胜了病魔,战胜了死亡,又这样地光彩照人!这张脸上满是泪水,是真诚的痛苦,他为什么要逼着她作出两者居一的选择呢?如果他真正爱她,就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他摇摇头:“哪能呢?无论何时,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怨恨你、责怪你……永远。”
  她哭得更厉害:“毕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也许,我前世欠你太多。”
  “啊,那么今世我欠你的更多!毕尔,别忘了我……我虽然从未有过兄弟……可是,你比我的亲哥哥还要亲!”
  他怔住了。他茫然抬眼望夜空,是暗红底上的绿荷图案挡住了他的视线,爱莲?他的亲妹妹就是爱莲,香梅原来不过是又一个小妹妹?她也一直将他当作兄长?
  这张年轻秀丽的脸在绿荷图案下等待着,又眼轻阖,红红的双唇轻轻颤抖着;他艰难地俯下头颅,却只在她的光洁的前额轻轻一吻,这一瞬间,他的心充满了兄长般,不,教父般的虔诚:女孩,愿你幸福。永远。
  他强烈地预感到:他们今生无缘。
  十七岁,含苞欲放的花,他不忍心采摘,更不会去伤害。
  夜朦胧,雨朦胧。
  独秀峰,明代是靖江王府所在地,清代为贡院,孙中山集师北伐,也曾驻节于此。
  桂林,而今是大后的方的名城,各界名人荟萃之地,他的女孩,会在这里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吗?她能在苦难的岁月中独立成长吗?
  独秀峰。此峰独秀。
  流亡三千里(12)
  他拒绝这名称,却又实在喜爱这名称。
  未若独秀者,峨峨郛邑间。
  女子能独秀?
  她已睁开双眼。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他。这一瞬间,她深切地感受到: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爱在爱中满足了。是纪伯伦的诗句?
  没有他,她怕无法熬过围城十八天;没有他,她定不能跋山涉水两月余抵达桂林,是他,用爱的手将她从死亡的世界强拉过来。他是她的爱的港湾、人生的依傍、前程的靠山,她已经离不开他———这个沉稳又成熟的文静的男人!可是,偏偏她的灵魂在挣扎在呐喊:不!不!你不能总是依傍着别人行路!女人的生命和幸福不能早早地押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也许女人的确不能没有爱,但爱并不等于女人的全部。她还只有17岁,17岁的少女的眼光是好高骛远的,17岁的少女的脚步是跳来跳去的,17岁的少女的双手想拥有的世界决不仅仅是一个丈夫!况且,她不是一个容易自满自足、不苛求、不奢望的平庸的女孩。
  她不能违心。哪怕是忘恩负义,哪怕是错过了命运的恩赐。
  在感受到爱的同时,她疑虑着爱。这就是爱么?他对她太好太好,好到能包容她的所有的弱点和缺点,好到能对她无欲无求!这怕只是一种高尚又高贵的慈爱,而不是男女间的爱?如若他再强硬点,宣泄着征服欲和占有欲,或许她会顺从?可他只是温吞水似的不冷也不热,一切都适可而止了。
  可是,他分明是她的刻骨铭心的初恋,尽管他们只是紧紧握手而已!她能忘怀他们在一起的朝朝夕夕点点滴滴么!她还能在第二个男子跟前如此为所欲为、撒娇又撒野么?她与他能同享下午茶的滋味,她与他能同为一支歌落泪,“当我已太老而不再梦想时,我还会怀念你……”,正是这支歌,他第一次紧紧地握了她的手!
  可是,他们还很年轻时,就要分道扬镳了!原以为贴恋着的一切就要流逝了!她打了个寒噤,紧握着他的手:“毕尔———别忘了我!”
  他苦笑了,她有时过于老成,有时又太孩子气,但是都纯清得让你心疼,执著得让你无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忘得了吗?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就像这独秀峰。”
  她迷茫了,但心头分明一热。
  是的,此刻她立在独秀峰巅。
  她解脱了。她又淘气了。她小鹿般跳开到雨天雨地中,双手朗诵般地高高举起:“好,我要像此峰独秀,不再躲到你的伞下。”
  他急切地举过雨伞,心疼地说:“别淘气了,你还没完全复原呢,当心着凉!你这被宠坏了的女孩。”
  离开桂林时,他带走了这柄雨伞。他说:“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撑着这把伞,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女孩,你应该在我的伞下。”
  第二部 春残梦断
  阿林顿的清明雨(1)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不要说“千年等一回”,也不要说“百年等一回”,“五十年等一回”,这就是奇缘。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
  ———泰戈尔《园丁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相思》
  ·22·
  美国人没有清明节。
  中国女人忘不了清明节,即便她已成了美国籍的女人、美国人的妻子。
  清明进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或许,环球同此凉热,华盛顿郊野也飘洒着潇潇春雨,伴随着料峭春寒;只是没有熙熙攘攘的扫墓踏青者,这一片苍翠的松柏、嫩绿的草坪间接墓碑群却更渗出庄重的苍凉。
  一部黑色轿车停在空旷的停车场上,不远处是古老的梅耶尔小教堂,岁岁年年,多少人家与亡者的最后告别仪式便在这里举行。雨空飘荡着似有似无的风琴声,恍惚间,疑是天上的乐曲。一个浑身缟素的女人出了轿车,犹疑着伫立了好一会。
  她是一个中国女人。一袭白缎夹旗袍衬出她窈窕娇小的身段,一双白色的高跟鞋纤巧精致,大披肩和发网是白绒线勾织而成的,密匝匝的眼上是绒线结,像有着无数解不开的忧愁结!但是,她的右手撑开的却是一柄鲜红的绸雨伞,她的左手捧着的是一打艳红的玫瑰!
  她不环顾左右,也不瞻前顾后,默默地熟稔地走向两旁遍植枫树的小路。四月春雨中,这两行苍老的枫树枝头又绽满了生命的绿意。她踽踽独行的是上坡路,有几分吃力,但她走得沉稳从容。从去年七月的最后一天起,她来来回回,留下多少屐痕?只知道,盛夏时枫叶墨绿茂密,浓荫匝地为她挡阴,像是在抚慰她这颗破碎的心;秋来了枫叶红了,那是爱情的火在作最后的燃烧;秋尽了枫叶飘零,那么依恋那么缠绵,她拾起一片,泪溅红叶,那分明是征人血离人泪凝成;寒冬时白雪飘飘,光秃秃的枝桠伸向苍穹,是那样无助无靠!她只知道,泪水在她的脸上凝成了冰霜。但是,春天又来到了,芽儿又绽了,叶儿又绿了,她也走出绝望么?
  她已上到这片绿色小丘的顶端,再横着穿过一小片草地,走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便是她亡夫的墓地。墓地在无名烈士墓群的上方,从那俯瞰,整个阿林顿尽收眼底。
  阿林顿国家公墓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墓之一,只限于美国军人及军人直系家属在此安葬。将亡夫安葬于此,是她的主张。他的家人曾坚决地要将他葬回到家乡的家族墓群中,她不答应,她以为,他不只属于家乡,而是属于美国,还有中国。她比他们更坚决、更执拗、更不屈不挠,尽管她只是一个娇小柔弱的中国女人。
  她缓缓地穿过草地,那似有似无的天上乐曲又在空中飘荡,她怎能不追忆起那悲壮的葬礼?
  1958年7月31日,没有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日。
  低沉缓慢的鼓声咚咚,像要把人的心击碎;黑色的战马缀着锃亮的黑缰绳与黑肚带,踩着鼓点似地拉着青铜灵柩;灵柩上覆盖着美国星条国旗。扶柩的有美国空军志愿队的塔克斯·希尔、爱德华·雷克托、迪克·罗西和诉者的长子。在灵柩两旁的还有不少显赫的美国将军:魏德迈、乔治·肯尼、柯蒂斯·李梅、卡尔·斯帕兹、纳坦·特威宁将军等和代表美国空军的斯通将军。参加葬礼的还有许多国家的大使、美国各州州长、将军和国会议员们。最动感情的是从全国各地乃到国外赶来的原飞虎队的几百名队员,当然,参加葬礼的宋美龄、宋子文和黄显光,更是沉痛深切,为失去了这样一位忠诚不渝的中国的朋友。
  人流、车流,在七月的骄阳下缓缓地走上小丘。热辣的阳光下,热咸的汗水,热湿的泪水是星星点点闪烁的光亮,准也不相信,他就这么永远离去了,只以为沉重的战鼓在又一次催人出征!
  坐在黑色轿车中的她更不相信。她的表情哀伤又木然,她没有穿西方的黑色丧服,而是中国传统式的白色丧服,黑发上压着千千结的白色发网,因为她的丈夫希望她,永远做一个“中国妻子”。她的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这是夫君去世的第四天,可她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她不相信他会抛下她独自去了!
  刚才古老教堂的一幕真是迷离恍惚。无数支烛光摇曳着,姹紫嫣红的鲜花笑簇拥着青铜灵柩,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悲怆又哀婉,牧师以抑扬顿的声调诵说逝世者可歌可泣的生平,人流绕着灵柩走着,与逝世者作最后的告别。她是怎样走向灵柩的,她已经没有了思维,两个高大魁梧的少校左右搀扶着她,他们是亡夫与他前妻的长子和次子,他们比她还大十余岁!她走向灵柩,她欲扑向灵柩:亲人!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阿林顿的清明雨(2)
  是梦是醒?她不知道。她木然地被人扶进了这黑色的轿车,人太多太多,车太多太多,这是庄严盛大的葬礼,可逝世者如何知晓这等荣耀与壮丽呢?从车窗中,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宋美龄,大概车行太慢,宋美龄已从后面的轿车中走出,正伫立着看这烈日下的送葬队伍。她的思绪活了,她转动肘旁的纽环,车窗落下,她轻声说:“请———与我同坐。”
  宋美龄进了车厢,轻拍她的手:“谢谢你。”
  她说不出话,她从心底里谢谢这个女人,并不是因为这个女人高贵华丽,而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个女人是她的娘家人的象征。
  果然,宋美龄极诚挚地说:“请记住你在台北有家,你在那里总是受欢迎的。”
  是宋美龄的手挽着她,通过层层密集的哀悼者,走向墓前的栏杆。
  七月的骄阳,过了正午依然光耀灼人;成群的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啪啪作响,天地间光芒闪烁;牧师在念诵最后的祷文,青铜灵柩徐徐降入墓穴,身着戎装的兵士卷叠起国旗;这是最后的撕心裂肺的时刻,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悲恸,伏在栏杆上失声恸哭!
  所有的人都流了泪,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国籍肤色,不论从哪方视角来看,下葬者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男人,一位反法西斯的无畏斗士。
  沉重的鼓声重又咚咚敲起。在中国的古战场上,击鼓出战,鸣金收兵,他在作最后的永无归程的出程?一声来福枪的鸣响划破了七月的晴空,这是对军人的最后的隆重的敬礼。人们搀扶着几乎哭晕过去的她离开了墓地。
  从那以后,她依中国的习俗,祭灵七七四十九天。每天她在他的墓前献上一束花,献给你红色的玫瑰,献给你白色的菊花,这是装点他们婚礼的鲜花。她仍不相信,世上有什么能阻隔着他与她的爱?
  直到有一天,由她亲自挑选并设计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屹立在墓地时,她才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他不再归来!不管她如何拒绝,她都得接受死亡的终极意义。
  这块墓碑在阿林顿公墓是独一无二的。它的正面和侧面皆是英文,刻写着逝世者所获得的各种奖章勋章的荣耀;背面却有七个竖排的中国字。因为这中文,还必须获得美国国防部的特准,当然,如愿以偿。
  她来到了墓前。一个月前,她在墓两旁亲手移植了两株相思树;在雨中,青枝绿叶显得生机盎然。在中国,红豆生于南国,结实浑圆鲜红,晶莹如珊瑚,南方人常以它镶嵌饰物。王维有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她相信,美国红豆也相思。
  她将红绸伞斜撑在相思树旁,她将红色的玫瑰献于墓前,她用英语轻声地一遍遍地呼唤着他,诉说对他的思念;尔后,她走到墓碑背面,弯下腰,轻轻触摸着这七个苍劲清新的隶书字,这是叶公超博士题写的,叶博士还曾为他撰写过一篇三千余字的悼词,催人泪下,感人肺腑。而这位与逝世者同代人的叶博士,却是她的名副其实的叶叔叔!
  她不再诉说,只是蜚怆地哭泣。白色的大理石留着太多的空白,像中国人喜欢的无言的含蓄。七个中国字倒是分外醒目!
  陈纳德将军之墓
  他是她的亡夫?
  他是她的挚爱。
  生命真是不可思议。生命像一盏灯,像一个谜,有时甚至像一个梦。17岁时她在桂林独秀峰巅,执著又迷惘地寻觅生与爱的路;34岁时她在阿林顿的绿丘顶上,同样执著又迷惘地思虑生与爱的幸与不幸!毕尔是她终生难忘的纯真的初恋,那初恋也经历了战火与死亡的考验,但是,那以后她没有与毕尔同行。19岁时她与陈纳德相遇相识复相爱,也许,说“女人一生中只爱一次”太绝对,但是,一个女人无论曾经爱和被爱过多少次,却只有一次是铭心刻骨、海枯石烂的钟情,只有一次是使你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的这份深情,是经历了千锤百炼、回肠百转后方获得的。这一次属于陈纳德,不是毕尔,也不会是后来人!
  是的,她已经不惜重金,在陈纳德墓地旁购置好了一块墓地,作为日后她自己的安葬地。她立下誓言:今生不改嫁,不改“陈纳德”的姓。美国和中国的亲友都不无忧虑地摇摇头:你得冷静地想想,你刚三十出头,还要抚育两个年幼的女儿,你会很难很难的。
  她并不是一时冲动,也不会是浪漫情愫所致。她知道很难,不到一年,新寡孤儿就已经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但是,永恒的爱情的力量在支撑着她。痛苦和磨难使她的眸子格外清亮,不要说古今中外多少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想想并不久远的老祖母和二叔婆的故事吧,直到这时她才有点懂得她们,尽管她们的婚爱平常得没有故事,但是她们绝不是封建桎梏中的节妇烈女。曾经沧海难为水!
  阿林顿的清明雨(3)
  她不悔。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子爱上了一个年迈的美国男人,他们之间横亘着35个春秋!这是任何人也无法逾越的时空的墙!而且,他比她父亲还大,她比他儿子还年轻,这是怎样的不可理喻。可是,当19岁的她第一次见到54岁的他时,她的心被撼动了,他是她的太阳!他呢,怦然心碎,这才是他梦中的黑眸子,他的梦中情人。他等了五十年,五十岁以后遇到了一个她,能不是奇缘?
  他们几乎没有缠缠绵绵柔情蜜意地恋爱过,三年就已逝去;等到灵与肉的结合,他们的婚姻却只有十年零七个月的定数!苍天何极,绝人至此!
  任何人也无法逾越时空的墙。她忆起了一段往事。那是1951人年的深冬,她跟着他到美国已四个月了。这回从华盛顿到纽约办事,呆了几天已买好了飞机票,还有三个钟头就要飞回华盛顿。她消遣般翻阅报纸,突然他站起,拉着她往外奔———要去赶一家小电影院上映的旧片子《春残梦断》!这真是破天荒的事,他对电影素来不感兴趣,就是轰动一时的《生于昨日》,他也不屑一顾,让她独个儿在电影院品味那带泪的笑。可今儿个,他斩钉截铁地说:即使退了回华盛顿的飞机票也要看这部旧片是根据托尔斯泰名著改编的爱情悲剧,自始至终沉闷压抑,她提不起兴头;侧身仰看他,他却聚精会神于银幕,眼睛湿亮亮的,是泪光?她当时真的不解其中味,此刻顿悟了:春残梦断!
  春残梦断。
  纷纷雨丝已打湿了她的黑发,在她的白色缎旗袍上留下了斑斑驳驳的水渍,像是伤心的泪痕!
  春寒料峭,寒雨中孤零零地她更企盼温暖和关爱。还有谁会急切地为她撑起雨伞,心疼地说:“别淘气了,来到我的伞下!你这被宠坏了的女孩。”她直起了腰,俯瞰四下里林立的墓碑,荒凉、苍凉又悲凉。她的耳畔响起了他的话语:“我相信,爱是超越坟墓而存在的。”她走向相思树,擎起了雨伞,她得回家,照料他们的女儿;她得工作,当并墓的一天来到时,她的名字将不愧对他的名字。
  红色的雨伞,像是雨天中她头上的红日。对于传统的封闭的中国女人,丈夫就是她的天。她不完全是那样的女人。但她崇拜他,他是她心中的太阳;而她,是他心中的月亮。在相爱的日子里,在世俗的观念以为东西方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古老的墙时,她曾写下浪漫诗句:太阳是咸的,月亮是甜的;太阳是一阙雄壮的军乐,月亮是一首诗意的短曲;太阳高高地照遍大地,月亮静静地影满人间;这是西方美与东方美的不同之点。然而,我们既爱太阳,也爱月亮。大而言之,她爱美国,也爱中国;小而言之,她敬爱陈纳德,也珍爱自己。她不曾忘却自身的独立存在和独立价值。她不曾忘却毕尔的祝愿:“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就像这独秀峰。”
  雨大了,雨急了,雨打在绸伞上飒啦啦响,恍惚间,似有杜鹃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美国杜鹃亦断肠?时候不早了,她该归家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在等着她。
  她又沿着枫树挟峙的小道下坡,来到了停车场。在拉开轿车车门时,她止不住又朝丈夫的墓望去。整个公墓在一片滔滔的白雨中,参天的大树好像倾泻着的百重泉水,一时间思绪又被激活了,她默吟起王维的诗句:“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她心潮翻滚,她想写,她能写。
  她曾深入战场前线采访,写过多少感人的报道;她也曾将少女的遥远的梦写进珍珠般的散文中,她还写过谜一般的爱情谜一般的人生的长长短短的小说,但是,她还从未写过自己的情感生活。她要把她与陈纳德的相识相知相恋写出来,把她的无穷的相思真诚的追忆写出来,并非向过去讨生活,而是流逝的出月并没有带走爱,这爱将继续照亮和振奋她的未来。
  她与陈纳德共同生活了十年又七个月。一年有四季,十一个春季有九百九十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都是一个春天,一千个春天!
  “树杪百重泉”译成英文,也恰恰是一千个春天!
  一千个春天。这是苍天赐给的爱句,是爱的永恒的祝福。
  1962年的暮春,美国纽约和中国台湾分别以英文和中文出版了传记文学《一千个春天》。那优美的文笔、真势的爱情、烽火连天的大背景和缠绵剧恻的生死恋,很快博得文坛和广大读者的关注和喜爱,立即成为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一年之内,就销了22版。
  《一千个春天》,是陈香梅自传中最难忘的一段。
  到昆明去(1)
  从饥饿的混乱的年代里,我能收获、抓住什么呢?这一片断垣残壁,我能堆起什么记忆呢?
  ———约翰·各尔特·弗莱契
  ·23·
  1942年冬。
  古城昆明的郊野,陈纳德和他的伙伴们驾着吉普,沿着滇池狩猎。
  昆明的冬季也是美丽的。四季如春的花都,冬的郊野一样姹紫嫣红。当成群的野鸭野鸽从湖湾隐蔽处惊飞起时,他们不失时机地扣响了扳机。陈纳德党发出欢快的命令:“冲啊乔———”一头小猎狗箭一般冲出,乔!是它的名字,在陈纳德的训练下,它能玩叼野老鼠等把戏,陈纳德极宠它。
  这当然是紧张激烈的战时难得的闲暇日子。但只要抽得出空,陈纳德不忘过把瘾,这是治思乡病的灵丹妙药。
  1938年初冬,他来到昆明后,一眼就爱上了这偏远西南的古城。而郊野的狩猎让他迷离恍惚,似乎回到了他美国南方的家乡!望着车盖上一排排野鸭野鸽绿灰光亮的羽毛,他不无欣慰地说:“这弥补了不少思乡之愁。”哦,还有昆明的辣味菜,品尝着犹如吃着了家乡的辣味!四年逝去,他真正地将昆明当作了他的第二故乡。
  昆明却又不同于他的故乡,这座古城久远的历史和丰厚的文化积淀充满了神秘和诱惑。据传,成吉思汗的骑兵队和缅甸国王的装甲象队就在云南边境交过战;历代帝王都不曾忘怀过这片土地,征服土著,同时又将叛逆者放逐此地;还有皇室宫廷中的无辜有辜者,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也变相地流放到此,抚慰他们乡愁幽怨的是满有京城风味的王府建筑;在铺就圆石的街衢,常常可以看到佩戴叮·作响银饰着古老服饰的土著,木轮马车吱嘎碾过路面,与人力车的铃声混杂一处;而达官显贵的轿车,美军的吉普和火车的鸣叫显然构成现代城市景观。其实,昆明早就揉合着偏远与繁华,安静与热闹,封闭与开放。马可·波罗的游记中就记有:“云南是古代从北平到缅甸北部的孟厝去采办珠宝玉石的唯一大道。”以后印度支那成为法国的殖民地,法国人从海防和河内修筑了一条通往昆明的铁路,每到雨季法国人便来到昆明逍遥,那绿荫丛中多了法式小洋房无数幢。翠湖、大观楼、龙门、圆通寺、筇竹寺……则记载着一个个古老又饶有趣味的故事。陈纳德爱读书,尤爱探研历史,但眼下,对这一切只能是浮光掠影的感受。他想,等战争结束后,他会在昆明的家中,再细细地探研一番。
  他在昆明已有一个“家”。家在昆明大学附近,又靠近机场。一幢瓦顶土砖的小屋,柏树、桉树和胡椒树掩蔽着它,四周则是稻田。即便如此,它与没躲过敌机的扫射墙壁上留下无数弹痕,但仍是家!屋里铺着地毯,床、办公桌、鲜花、厨房都有。四个中国人为他服务:老王厨子、老汪司机,还有绰号叫“游艇”和“炮艇”的两个听差,两个听差常吵吵闹闹,但这不正平添了家的气氛吗?同居这个屋里的,有老伙伴金特里大夫、刚从香港集中营释放不久的艾尔索普,还有新伙伴斯科特上校,他是西点学校毕业的,有着长期飞行战斗的经历,内登将军指定他担任第23战斗机大队的指挥官,他跟陈纳德相处十分融洽。还有一位是古柏上校,这真是位传奇人物。他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波兰空军的王牌战斗机驾驶员,以后在非洲和亚洲实地拍摄电影,并导演过好莱坞的恐怖影片。珍珠港事件后,他本在史迪威的重庆司令部任职,但有一天他夹着行李卷,投奔了陈纳德!陈纳德与他一见如故,或许他们都是离经叛道者,充满了冒险和开拓精神。古柏更不拘小节、衣冠不整,但他是个一丝不苟吃苦耐劳的实干家,更是一个天才的战术大师。他和斯科特成了陈纳德的左右臂膀。
  提起第23战斗机大队,陈纳德就对史迪威、马歇尔窝着一肚子火。到得美国志愿队解散,蒋介石和他才发现所谓第23战斗机大队有名无实!他不得不略施小计,将因为雨季停顿在印度阿萨密山谷的16战斗机中队请到中国来“体验”生活,就再也不放他们回去了;不得不争抢每架飞机每个飞行员,乃至每加仑汽油每一个电花塞头!驻中国空军特遣队是以1942年夏在中国能弄到的任何东西拼凑而成的。以至队员们一面自嘲为“远在新德里的第10航空队的后娘养的孩子”,一面仍诙谐风趣地说:“如果我们有一架潜望镜,我们能用P—40C机作潜水艇!”
  整个中缅印战区组织设施不可理喻地杂乱无章、盘根错节。重庆和新德里都设有司令部,陈纳德的请示得先到新德里再转回重庆!他除了莫可奈何地耸耸肩,又能怎样呢?
  尽管如此,驻中国空军特遣队仍不辱使命,以少胜多,继续再造辉煌,仍旧是威震远东的飞虎队。
  陈纳德知己知彼、胸有成竹。他派75中队去衡阳,76中队去桂林,16中队去云南驿,74中队留守昆明,第11轰炸机中队的B—25轰炸机暂驻桂林和衡阳。他确定的目标任务是:在中国沿海和海面袭扰日本海运航线,切断日军的补给;保护中国的机场、破坏敌机的袭击轰炸。一言以蔽之,以攻为守,而不是被动挨打!
  到昆明去(2)
  飞虎队员们赞叹老汉子料事如神,简直就是日机的天敌,而且提醒和保护了他们。陈纳德也从心底里喜爱和欣羡这一批又一批的飞虎队员们,要是能年轻十岁该多好!
  希尔在夏天得了疟疾,但是他仍率领中队保卫衡阳。白天扫射、夜间拦截敌人的轰炸机。有回他只身驾机夜袭汉口,不顾一切地俯冲轰炸机场,日机措手不及,无法在当夜出击衡阳。为此,希尔荣获银星勋章。
  斯科特的勇敢非凡、胆识超群,只要看看他驾驶的那架41—1456战斗机,历经几十次战斗,击落敌机18架,而这架战斗机也中弹500多处!千疮百孔。因有200多个弹孔无法再修补,这架飞机不能再战斗时,斯科特落泪了,这机和机上的6挺机枪仿佛成了和他生死与共的患难兄弟!他的身上自然也是伤痕累累,有次日机炸弹在他座机旁爆炸时,五个铆钉头飞进他的后背!在重庆做手术时,老医生得知他是孤胆英雄时,激动地说:“不,孩子———你飞上蓝天时不孤独———不是你完成这一切,你有世界上最伟大的上帝当你的副驾驶员,即使飞机机舱只有一个人房间那么大———不,你不孤独。”
  是的,飞虎队员们从不孤独。不论飞虎队员受伤降落到哪里,只要遇上中国的老百姓,就能得到忘我的救助,终又奇迹般回到队里。每个飞虎队员上衣背后星条旗下都有以缅文、中文写成的识别、救护标志:“来华助战洋人(美国)军民一体救护”。在衡阳上空的一次夜战中,飞行员约翰尼首先与5架敌轰炸机遭遇,战友来不及助战时,他已奋不顾身,几乎贴着敌轰炸机开了火,轰炸机在空中爆炸燃起了火球,约翰尼也中弹,不得已降落到河里。夜空激战已是如火如荼,衡阳老百姓振奋不已,自发地拿起棍棒锄耙,四出追捕敌飞行员。约翰尼也被老百姓团团围住,黑暗中分辨不清他的国籍,幸亏他会说一句中国话:“我是美国人一”怪声怪调地喊个不停,有人燃起了火把,这才认出是飞虎队员,方即抬着他去医院。约翰尼降落在河里的P—40C机,重达9100磅老百姓们用竹杠、麻绳和力气,硬是将飞机抬上了河岸,运到了机场。飞机,对于飞虎队来说,太珍贵了!陈纳德从心底里敬重中国的老百姓。多少年来,他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民工们,在饥饿、瘟疫、轰炸、死亡的裹挟中,拚死抢修日机炸坏了的机场和跑道,拚死抢修出一座座新机场,仅凭肩挑手提石块卵石,其神速却令世人瞠目结舌!在桂林机场,民工们仅用两个小时就填满了45个弹坑;为了让为数甚少的飞机保持不断飞行,夜间又是他们擎着冒烟的煤油灯照明。多好的中国老百姓!他们是默默无闻的工蚁,也是闪烁夜空的群星。他怀念起故乡的农人,靠棉田过日子,密西西比河的急流把好好的船冲成碎片,人们仍在天背时地不利中挣扎!普通的老百姓,活得艰辛苦难,可仍善良坚忍,他爱他们,无论中国的还是美国的。
  古柏的“游击战术”则让陈纳德拍案叫绝。古柏爱出其不意、出奇制胜,又脚踏实地、细心谨慎,他与陈纳德配合默契。是个好参谋。秋天,他们六天六夜没合眼,策划了奇袭香港的战斗。10月25日,样子像大猩猩的海恩斯将军率领12架轰炸机,斯科特率领希尔等4架战斗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向香港,狠狠地轰炸了泊在维多利亚港口的日军运输船;日战斗机仓促出战。直杀得昏天黑地,飞虎队损失了1架战斗机和1架轰炸机,却歼灭了19架敌机。战果如此辉煌,叫日寇胆战心惊。特别有趣的是,因为日本电台曾丑化海恩斯是“一个衰老不堪的运输机驾驶员”,他事前便自费印制了大量日文和英文传单:“这些炸弹是那个衰老不堪的运输机驾驶员海恩斯赠送的。”被炸得焦头烂额的日军拾着传单该作何感想?
  陈纳德欣赏这样的风格。以后,他与古柏又再设陷阱,奇袭东京湾、三杜岛机场、广州天河机场,一周内出征远袭11次,炸沉运输舰,毁坏码头、仓库、煤栈和机场设备,并击毁日机71架,而自己的损失非常之少。陈纳德能不为这样的伙伴们感到自豪和欣慰吗?
  美国各报刊继续盛赞飞虎队,因为整个战局都让人乐观不起来。日军在瓜达卡纳尔岛登陆,阿留申群岛的战斗,欧洲的战事,缅甸的战斗,几乎没有好消息可供报道。唯有这支飞虎队出征各处且捷报频传,各报刊能不将飞虎队作为热点报道?这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有支庞大的美国空军在中国作战!谁能知道,这支威名远扬的空军仅有6架中型轰炸机和50架伤痕累累的战斗机呢?军事补给不足,同时还面临着缺衣少食!一切得依靠飞越驼峰这条运输线,各种补给常常在印度就被扣下了。陈纳德和飞虎队员们只有自力更生,依靠这片中国土地养活自己。蔬菜、猪、牛、鸡都是本地的,威士忌、咖啡已成了奢侈品,他们倒也习惯了喝中国的茶和本地的啤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这番狩猎,就不单是兴趣所致了。
  到昆明去(3)
  在冬的暖阳中小憩,望着车盖上堆满的野飞禽,绿灰色的羽毛熠熠闪光,陈纳德想,今晚就让大伙美餐一顿。望着伙伴们皱巴巴、甚至缀着补丁的衣裤,陈纳德却无能为力,百衲裤成了驻中国空军特遣队的徽志,而史迪威、毕塞尔却不断指责他们衣冠不整,我的天!他越来越感到与他们无法对话!他希望有一支单独的空军常驻中国,他不愿再在各种纠葛磨擦中徒费心力。
  转机是有的。
  1942年10月初,罗斯福总统派特使威尔基去中国进行实地调查,威尔基得知特遣队的实情,并取得了众所瞩目的成功奇袭后,确实感到震惊,他要求拜访并私下与陈纳德交谈,陈纳德提出,这必须获得史迪威的准许。于是,史迪威硬着头皮同威尔基一道坐车到了陈纳德处,威尔基与陈纳德在室内长谈了两个多小时,史迪威则在外面办公室干坐,这滋味自然不好受。
  威尔基是个有独立主见的政治家,1940年参加过竞选总统。他要陈纳德直接致函罗斯福,而他可以亲手转交这信。天赐良机!陈纳德感到热血全涌到脸上,他得紧紧把握住机缘,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他应该言简意赅地阐述出自己的战略战术,空中力量不应该被忽视!他不只是一个军事天才,而且热爱文学和历史,他立即奋笔疾书,即刻草就一封三千余字的信函。
  这封汇报信罗列了14条,条分缕析中不忘突出一点:我只需要一支很小的美国空军:105架新式设计的战斗机、30架中型轰炸机,就有把握摧毁日本空军,也许半年、至多一年。
  这是极有诱惑力和感召力的承诺。
  这封汇报信旁征博引,不只是铺陈了飞虎队的实力和经历,而且援引古代西皮奥与迦太基之战,近代美国南北战争为例,论证这承诺的可信性。
  同时,这封信还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凸现出坚韧不拔、所向披靡的决心。
  这封信打动了罗斯福的心。
  在各种令人沮丧的战事报道让他的视野一片阴霾时,陈纳德的信给了他一片希望的蓝天。
  为什么不试试呢?
  况且付出的代价是这样的小。
  他将信批转给陆军部。并牢牢记住了陈纳德的名字。
  在这前后,陈纳德的老朋友———驻重庆司令部的美国海军武官麦克休写给海军部长诺克斯一个报告,转述了蒋介石希望陈纳德接替史迪威的建议,他亦赞同这个建议,并且认为史迪威想重新收回缅甸纯属遭受耻辱性失败之后个人野心的表现,而耗费在重占缅甸上的力气会影响陈纳德打一场空战的计划。
  这封信也转到了陆军部。
  离经叛道、不讲正统的古柏上校也给战略情报局局长多诺万少将写了一封私人信,陈述驻中国空军特遣队缺乏各种补给的困境。多诺万是罗斯福的密友,这封信又在华盛顿传阅。
  这一切,给陈纳德、给飞虎队命运带来了转机。
  福兮?祸兮?
  这一切,引起了陆军部长史汀生的勃然大怒,马歇尔、阿诺德、史迪威、比斯尔自然更为恼火。他们要调走古柏、调走麦克休,把陈纳德看作是不择手段的野心勃勃者。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少以一种扭曲的心态注目着陈纳德指挥的空战。
  陈纳德并非一无所知,此刻,他抽着骆驼牌香烟,就有种苦涩又沉重的感觉。应该辩解么?他摇摇头,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不择手段又怎么样呢?反正他问心无愧。
  他的手指在额头上使劲地摩挲着,像要把不愉快的思绪统统抹去。野禽的灰绿色羽毛很美丽,还是想想丰盛的晚餐吧,队员们聚聚,再邀上几个中国女友。无须隐晦,他很喜欢中国女人。
  在中国女人的黑色眸于中,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迷蒙又执著的寻觅。
  冬天的日子过得罕见的安宁。因为不是作战的好时节,双方都在休整吧。
  1943年2月19日,阿诺德得到消息:驻中国空军特遣队将改编为第14航空队,不再受比斯尔指挥;陈纳德将提为少将,同时,比斯尔也提为少将。美国总统罗斯福同样得在复杂错综的人际纠葛中,将一碗水端平。
  3月10日,华盛顿来电,宣布在华组织美国第14航空队,归陈纳德少将指挥。驻中国空军特遣队又成为历史。
  黄昏时,陈纳德独自在湖边漫步。机场和航校就在城与湖之间,湖东边群山起伏,正对机场的是色泽鲜红的陡峭的悬崖,这成为机场的一个标志,几年来,红崖岩帮助了多少美国飞行员起飞和降落,所以,队员们都亲昵地称它为“老秃子”。在这机场上,他训练过一批又一批的飞行员,中国话怎么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在这湖畔,他与宋子文肩并肩散步,推心置腹地交谈,中国话怎么说?黄金万两易得,知己一个难觅。他知道,命运的转机与蒋介石及宋氏家族的软硬兼施的努力分不开。
  到昆明去(4)
  他为空军特遣队九个月来的战绩而骄傲。共击落敌机149架,可能还击落85架,自身丧失16架P—40C机;承担过65次轰炸使命,投弹314吨,自身丧失1架B—25轰炸机,撼动了亚洲大陆广大基地上日军的安全。而这是美国空军中规模最小、装备支离破碎的一支!队员缺乏补给,可谓衣衫褴褛,他们也就不考究礼节、不习晓公文,但是他们仍是名副其实的飞虎队。
  苍茫暮色中,老汉子凝视“老秃子”,不觉热泪盈眶。
  他的心境是飞扬又沉重的。
  第14航空队开张大利。通过驼峰运来的补给并不见增加。在什么都缺、天气又恶劣的情况下,陈纳德还是设法到印度支那的老街进行了一系列战斗,破坏了那里的磷矿。而敌机也袭击了云南驿和昆明,陈纳德的新参谋长格伦准将也受了轻伤。
  4月20日,史迪威急电陈纳德,要他下午5时在机场见面。走下飞机的史迪威满脸挂霜,嘲讽道:“你的行李呢?难道你不打算走?”陈纳德莫名惊诧。几个月前,这位“醋老大”也是这样的表情,将一沓材料掷到他面前:“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原来是空军特遣队全体队员的签名呈文,请求将美国国会荣誉勋章奖给陈纳德。陈纳德的确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但史迪威满腹狐疑,认为是陈纳德唆使和策划的。陈纳德只有长长地叹口气。这回又为哪桩呢?原来是蒋介石打电报给罗斯福,请求将陈纳德召回华盛顿报告从中国进行空中攻势的计划。于是,陆军部召回陈纳德和史迪威去华盛顿出席盟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即代号三叉戟的会议。这一下,醋老大的醋缸可给打翻了,他斥责陈纳德和老蒋背着他搞鬼!陈纳德试图解释这件事,他立即飞往重庆,但是,蒋介石并不让步,倒要他抓住机遇,通过空中攻势的计划。
  五月的华盛顿,是最美丽也最热闹的季节。五角大楼中的三叉戟会议上,陈纳德和史迪威的争论也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参加会议的军事显贵们着装华美,胸前满是奖章和绶带;史迪威和他的一大堆随员也不例外;陈纳德和他唯一的随员摩根可就相形见绌了,安排给陈纳德的座位也是旮旯里头。但是这位衣着寒酸的初级将官却成了会议上的风流人物。
  邱吉尔首相第一眼见着他,就问随从副官:“那个美国少将是谁?”
  副官风趣地回答:“是‘中国的’陈纳德。”
  邱吉尔惊叹着:“这样的一张面孔!这样的一张面孔!感谢上帝,幸亏他在我们这边!”
  陈纳德的面貌,坚忍刚毅,让人难忘;陈纳德的发言,更让人难忘,充满了火药味,不,简直就是火山爆发,当然,是针对史迪威。
  史迪威执拗地认为,当务之急是先向缅甸进攻!因而完成这条穿越深山老林并横跨印度利多河长达200英里的利多公路刻不容缓;在利多公路未修好前,力量应放到中国地面部队,以便攻打缅甸。
  陈纳德针锋相对,他认为缅甸之战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中国等不及修好利多公路。提高驼峰运输量,增援第14航空队,发动空中攻势,先把中国的日军击溃,这才是当务之急。
  史威则反唇相讥:认为这样做只会刺激日本人,引起强烈的反应,从而摧毁中国所有的一切。他在日记中嘲笑陈纳德自以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战略家”,讨厌。
  陈纳德寸步不让,他认为史迪威的计划荒唐可笑,至少得十年时间。他也在心中嘲笑这位老头子仍只想靠驴马与大卡车搞运输,以壕堑战来解决这场战争,真是僵化。
  罗斯福和邱吉尔都偏向陈纳德。如果说邱吉尔是因为英国对缅甸之战不感兴趣,才对陈纳德倾斜的话,罗斯福则从心底里对这位倔强的陈纳德感兴趣了。罗斯福深知中国战场的重要性,通向日本的唯一捷径是经过中国,中国是征服日本的胜利之门。这一点,史迪威倒也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
  罗斯福曾两次单独召见陈纳德。他问道:驻在中国的空军能否在一年之内击沉100万吨日本船只?陈纳德斩钉截铁地回答:能。只要每月有一万吨的供应。罗斯福立即提笔写下:“假如你可以击沉100万吨日本船,我们可将日本的背脊打断。”
  罗斯福对陈纳德寄予厚望。
  陈纳德归心似箭。但是,冗长的会议将他拖了一个多月,与各类伟人名人的约会、接受采访、出席宴会、鸡尾酒会、演讲等活动中,他常会神不守舍,心急如焚。
  他惦念着中国。
  春末夏初时,日军已在华中华东发动了疯狂的地面攻势。
  陈纳德相信他的空军能够有效制止日本人的地面攻势,因为任何一次大攻势都要使用河流———河流、河运是日军的生命线的主动脉。
  史迪威则不无醋意地拭目以待。
  到昆明去(5)
  ·24·
  陈纳德料事如神。
  日军正溯长江而上逼近宜昌,矛头直指重庆;第14航空队轰炸机和战斗机频频出动,接二连三狠揍发动地面攻势的日军及江中的运输船,并又袭击沿海的日军运输船,敌军的进攻被扼制了。
  史迪威的预言也并非杞人忧天。
  日机加紧了对桂林衡阳等地的袭击和轰炸,不管是出于刺激的恼恨反应,还是原本就是日方处心积虑的战役计划,总之,布有飞虎队空军基地的城镇遭到日机的狂轰滥炸,飞虎队自然不示弱,不分白天黑夜,常能看见空中激战的惊心动魄的场面。
  桂林自是失去了宁静和美丽。
  每次轰炸后,城市在燃烧、在冒烟、在哭泣呻吟,又多了几处焦土废墟,又多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难民。
  独秀峰、叠彩山、伏波山依旧在,默默地充当历史的见证。
  人们纷纷逃难,向西、向西,去贵阳、昆明、重庆。
  陈香梅与四个妹妹也裹挟在逃难的人流中,她们一个拽紧一个的衣袂,生怕被冲散。没有毕尔和静宜为伴,陈香梅尤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她们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一次大轰炸后,她们从七星岩防空洞出来,却再也找不着借住的亲戚家了!
  断墙残垣、瓦砾遍地、烧焦的尸体、流血的受伤者。黑火鸦在夕照中飘曳,她们已无家可归。
  五姊妹手牵手僵僵地立着,手在痉挛,牙在打战,心在颤抖,可是,都没有淌一滴泪,就是最小的香桃也不例外。
  是心已碎?是心已变硬?是战争残酷地磨炼了这颗心,依旧善良,却必须用粗砺和坚韧包裹着,不如此,就熬不过这场战争。
  所幸的是,剩余的珠宝首饰还缝在香梅随身穿的夹旗袍缝里,一切又从头开始吧,只要还活着。
  第二天下午,她比往常还要收拾得齐整干净,依旧去七星岩喝下午茶。这是岭南大学的“传统”。
  半年多来,岭南大学到处流亡。桂林郊野、曲江大村,都留下了它的踪迹。半山腰中,绿竹古树掩映,几间零零落落的茅屋,就是他们的教室和宿舍。天晴时,他们爱在野外上课,伴着松涛阵阵,先生讲授的中国文学史有如天地之悠悠;下雨时,在漏屋泥地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忧国忧民的思绪从来没有这么激烈;喝山泉用井水,在冒烟的桐油灯下温课写信;他们不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爷小姐,知道一点轻重了。
  本来乡野并不是敌机扫射的主要目标,可对流亡大学,敌机的嗅觉像是猎狗的鼻子,常追踪扫射,他们得从一个村迁徙到另一村。有时飞机飞得很低,他们可以看清日飞行员狰狞的面目;有时日机并不扫射,只是一次次凶狠地俯冲,像猫在玩弄着爪中的小鼠!践踏、蹂躏、征服中国青年的心,是日寇轰炸的一大主要目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像山野的青草,像岭上的青松,生命的绿色是摧残不尽的。就是柔弱的百花,也决不会在战火中停止开放。流亡的岭南大学虽然各方面都无法正规,但唯有授课内容与和平时期别无二致,比起以往,教授分外卖力,学生分外认真,都懂得了珍惜人生?
  陈香梅最喜欢上吴重翰教授的中国文学课。吴教授不像一些舞文弄墨者那样,清瘦儒雅、倜傥风流,他整个的就是一只球,矮矮胖胖。硬刷似的头发却滑稽地梳成中分头,金丝眼镜后边是一双骨溜溜转动的小眼睛,他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想起卡通图画,想起舞台上插科打诨的小丑。他也常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瞧我这一身肉,幸亏是穷教书匠,若是从政,准被人们认准是贪官污史!”
  陈香梅喜欢他的风趣乐观,喜欢他的不拘小节。他也不像别的教授那样,一袭灰布长袍萧条地挂下来,纯粹的中国风。他总是穿着皱巴巴的西式衬衫长裤,有时还结一条皱巴巴的领带,只有脚下,永远是一双干干净净的中国风的黑布鞋。
  陈香梅最喜欢并崇敬的是他有满肚子的学问!他是福建人氏,顽固不化的福建腔将所有的齿音都混淆成合口音,讲话还像少了厝舌头似的,但是他的讲课极受学生欢迎。他从来不带讲稿,从先秦文学到明清小说,如数家珍,又轻松得如随手拈来。他对学生要求极严,一个“背”字,逼得一些同学夜半三更还在桐油灯下念念有词。否则,他会不留情面地处罚你,让你站一节课。有回一个受罚的同学顶撞说:“这朝不保夕的乱世,背这劳什子有何用?”他像遭了一闷棍似地,脸都灰了。良久,他默默地走向茅屋的门口,仰望苍天,轻声颤抖说:“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渊远流长、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是我们民族的凝聚力、凝聚力……”茅屋静悄悄,说错了话的同学自愧地低下了头。
  到昆明去(6)
  旋即,他车转身,面对学生,两手握拳高高举起:“你们是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被彻底征服过!”这真是山崩地裂的呐喊,刻骨铭心的一幕。两行泪水从先生脸上潸然而下。
  多少年后,陈香梅成了享誉世界的名人,她在怀念舅舅廖承志的文章中深切道:“中国人民或许生于地大物博的中华,有五千年的文化与历史,又受孔孟礼教之熏陶,因此无论从文从武,学剑学画,在野在朝,无时无刻都有一种使命感,这种使命感超越了党派,超越了地区,甚至超越了时空,使大汉子孙都有一种为国为党奉献的精神。中国人的使命感比任何民族更深刻、更贯彻,廖承志的一生就是被这种使命所驱使,因此他的奉献是绝对的。”
  18岁的陈香梅恐怕还没有了悟这种使命感,但是,生命的火被点燃了。课余时,她如醉如痴写起了散文和小说,她提心吊胆地给吴教授看,不知他会不会斥责她写这种浅显的白话文?吴教授读毕,竖起了大拇指:“才女!才女!”《寸草心》、《遥远的梦》在他的推荐下,都在报刊上公开发表了。他直言不讳:“文学天才是天生的,后天的培养属次要。我并不要你们复古,但古文是基础,是功底。”
  他不遮掩对陈香梅的偏爱。午后下于课,他总约她上他的茅屋啜茶,啜的是福建苦茶。一把陶壶置炭炉火上,内放了半壶之多的茶叶,烹至沸,尔后洒向茶盘一圈,曰:徐策跑城。又烹至沸,尔后筛进小酒盅似的茶杯中,曰:韩信点兵。陈香梅便头一偏:周瑜点将。初尝时,苦涩得不行;再饮而甘,久而久之,就有点上瘾了。他便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这象征着你的人生,先苦后甜。”她道:“先生不也一样?”他摇首:“非也。吾已老朽,汝乃香梅,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
  是的,从母亲生病去世后,她就一直在苦中煎熬,但唯其如此,她才品尝出入生深处的甘甜,早早地写出了作品?
  女教授冼玉清却不喜欢她,说这小不点真是人精儿。她呢,惹不起还躲不起?不选她的课还不成?她想,吴教授对她偏爱,冼教授只怕有点嫉妒,有偏爱有嫉妒,流亡大学还是在人间。
  绿树灰崖,石桌石凳。吴教授和几位学生已围坐着品茗,他们给她留着一个石凳。
  他们像往常一样海阔天空地闲聊。说李后主的词,说黛玉的《葬花词》,说李清照的婉约词和豪放诗,都一字不提昨天的大轰炸,也许有点麻木,但是乱世中的小人物,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或许这还是一种挑战呢?向战争挑战,向命运挑战。
  分手的时候,吴教授沉静地说:“你的妹妹们也搬到学校来住吧。”
  是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不大惊小怪,昨天已成过去,希望在明天。
  她摇摇头。她们已接到大姐静宜的信,静宜在第14航空队服务,让她们全去昆明;并说父亲已拜托陈纳德将军照顾她们。
  吴教授沉吟片刻说,也好,岭南大学正准备迁一部分去昆明,你的学业也就不会耽搁了。
  五姊妹坐汽车离开桂林,车票昂贵而且稀罕。
  随着逃难的人流涌向车站,车站早已是乱糟糟的一片。她们总算挤到这部嘎嘎作响正在喷吐烟雾的破车旁,这是一部用淘汰了的美国卡车零件组装的破烂客车,却已是身价百倍。无数的人朝车门挤着,近门边的人行李则被粗鲁地扔上车顶,以便超载的车厢里再塞进逃难的人群。司机叼着美国雪茄昂然立一边,眼乜斜着,像奴隶主在俯视着他的奴隶们。血性的人咒骂他,懦弱的人哀求他,他一概无动于衷,有人讨好地塞给他一小瓶奎宁,他便吆五喝六给“贿赂者”坐上了稍稍透气的位置。陈香梅在拥挤中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人性丑陋的一面是多么可恶。
  姊妹们总算挤上了破车。一车人挤挤挨挨压迫着扭曲着,远不如沙丁鱼罐头那么排列有序。
  司机和他的两个姘妇坐上了驾驶室,破车像哮喘病老人般咳着喘着,突然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便像醉汉般跌跌撞撞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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