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忧郁人格者的主要问题在于无法快乐的“自转”,以及主体发展得不健全。他们的自我如此脆弱,这个世界对他们实在要求太多,放眼所见只有堆积如山的要求,使得他们颓丧绝望不已。他们因为自我过于软弱,根本不可能有强烈的冲动、愿望或立下目标,遑论以圆熟的方式拒绝苛求。纵使他们懂得运用这些技巧,但忧郁人格者因为害怕被抛弃,也基于良心不安,很难启齿说“不”,以为一旦说出口报应就纷至沓来。他们唯有忧郁,如果超过忍耐极限就不自觉地罢工,但也很难释放心中的谴责。融化在灵魂深处、永远不敢表达的恨与妒,对他们的人生观下了毒,长长久久,必须借着自怨自艾或惩罚自己来赎罪。只要他们持续避免发展自我,一寸一寸地放弃自我,就无法改善现况。能助他们一臂之力的,只有勇于独立自主。
他们恐惧什么:忧郁人格的故事
在忧郁人格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不敢说“不”更糟糕的事。
不敢说“不”(1)
我们再举一些例子:
一位年轻的女孩在咖啡座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找她聊天,他知道讲自己的状况——离婚、寂寞——会唤起她的同情心。他很依赖她,不断要求与她见面,越来越攻占她的心,后来,他希望和她结婚。虽然女孩始终不觉得这个男人有吸引力,也不爱他,但她不想让对方失望,因为人家很需要她。她无法及时说不,一开始就婉拒;她不愿这么做,也没多加留心,以至于给了对方希望,当她终于拒绝求婚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忧郁人格者的内在世界,比不敢说“不”更糟的事尚未浮出台面:他们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因为涉入太深而忘了自己的立场和权益。面对别人时,他们不太有冲劲儿,不会兴起任何愿望,臣服于别人的愿望和冲劲儿之下显然容易多了。他们习惯帮别人达成心愿,即使并不十分情愿,也会不自觉地拔刀相助。所以,他们很容易卷入别人的事件之中,这个弱点很容易被自私的人所利用。看到别人那么忍辱屈从,他愧疚不安,加上羞于自己的安逸,又不敢承认,他们很难从泥淖中拔腿走开。
这个女孩的家庭十分复杂,她的父亲在元配过世之后与一位朴实、地位低于他的女子——一位难民——结婚;父亲当时六十多岁,已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那时她大约8岁。她与年龄比她大得多的两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那栋房子里进行着父亲元配留下来的生意,两个也住在家中的姐姐都要在店里帮忙,姐姐们对她的母亲并不友善。母亲很害羞,丈夫又不支持她,对她的小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亲如果替自己的孩子添购新衣服,小孩好像得偷偷地穿,并且感到良心不安,好像从姐姐那儿偷走了什么。因为父亲无所谓的态度,母亲与女儿都觉得自己是外人,莫名其妙闯进这个家,抢了其他人的好处。父亲在世时她被勉强接纳,父亲过世后就被逐出家门;母亲无从反抗,只好出外工作。母亲虽然去找了律师,而律师也说没有人可以逐她出户,但她没有力气也不够坚强维护自己的权益。这个小孩在没有生存资格的情境中长大。“母亲胆子小,我从来没看过她坚持己见。她在背后批评亲戚,转脸就原谅他们;不停地抱怨,永远不甚满意。她常上教堂,把我拖到墓园的小教堂里,然后我们一起为可怜的人祷告,希望生命之碗多少掉出一些面包来——我们不奢望别人多施舍。姐姐什么都有,应该过得像公主一样,她们的母亲年轻过,父亲也一样。于是我找到了解决办法:如果没有人怜爱我,那么我希望穷苦一生,什么都没有——可怜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我从基督教义中找到了典范:贫穷,一无所有,耶稣基督再世!”
M女士和一位女同事分租一栋房子,俩人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她有车而女同事没有,于是她养成了载女同事去上班的习惯。女同事漫不经心,清早总是拖拖拉拉,搞得M女士上班老是迟到,对自己从事的劳役十分厌烦。周末她也常开车送女同事出去,这差不多已经成了她的义务,谁叫对方没有车呢。她注意到当司机的那些日子中,老是莫名其妙地头疼,胃也不舒服。
进行心理治疗时她讲了出来,怎么能不当同事的司机呢?汽油钱也是她自行负担,汽车是她的呀。女同事从来没想过要分摊费用。她虽然生气,却既不要求对方分摊费用,也不承认自己的确很不高兴;相反的,她认为自己太吝啬,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太不值得了。就这样,她让自己做苦差事,被利用,生吞下怨怼,直到她发觉身体的症状,显然有些事不太对劲,要不然她的潜意识不会发出警讯。身体的不适正表达了她不敢活出自我:头疼表示她生气,胃的毛病表示她无法提出要求。她有一半犹太血统,这徒增她的困扰,女同事该不会想是她的犹太血液在作祟,所以她很计较钱——犹太基因使得她老往坏处想。尽管她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把请女同事分摊汽油钱的话说了出口,对方也一口答应,她惊喜之余,不但周末才出现的身体不适消失无踪,与同事也进一步发展为朋友关系。她对待这位女同事的态度,是她日常生活中诸多类似的例子中的一个。
不敢说“不”(2)
忧郁人格者每一天的生活中充斥着这样的行为,就是没有勇气坚持己见、贯彻主张、试着说不、成为主体。让步、舍弃、不保护自己,这些已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丝毫没有察觉这种行为模式让他们郁郁寡欢,还以为自己天生如此,无力改善。虽然医师会开抗忧郁的药物,但是,病患自己若看不出导致他们忧郁的外在因素,将会越来越依靠药物,症状虽然得以减轻,却刚好把问题盖起来。
现在我想多描绘这位女病患的成长背景:
她是一桩问题丛生的异国婚姻中唯一的孩子——母亲是犹太人。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母之间的严重分歧。她常想父母势必要分手,每当父母起争执而情形不妙时,她担忧他们会对她怎么样。父母亲在她面前常常提到分手的事,通常是如此:“爸爸和妈妈打算分开,你得决定比较喜欢跟谁在一起。”4岁大的她陷入苦恼之中。父亲和母亲她两个都喜欢,根本没办法决定什么,如果一定要决定跟谁,她会对被她“背叛”的那个人心怀愧疚。她悲观地尝试——这情形盘踞了她的童年时光,数年之久——奔走于父母之间调停、传话。她悄悄告诉母亲,父亲其实没有那么糟,只是脾气暴躁,希望母亲不要太认真,父亲最近才跟她讲很后悔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也悄悄地告诉父亲,谈到分手时母亲有多伤心,她非常确信母亲深爱着父亲,虽然母亲不太表示。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努力,一部分则是有其他的理由,父母亲并没有劳燕分飞,但是她却觉得自己住在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上。在父母亲的婚姻上她居功至伟,扮演着重要角色,有一次她说,她是父母之间的“黏胶以及润滑剂”,换句话说,她有个感觉,父母分手或在一起取决于她。
父母的关系如此不稳定,她还能拿自己的烦恼或问题去增加他们的负担吗?她想,恐怕三个人都会完蛋了。她从来就不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不能做她自己。渐渐的,她自动地把所有自身的愿望、冲劲儿、烦恼、情绪和恐惧都咽下去。征候群是:她很早就严重脱发、牙齿动摇、全身脱皮。另外还有一个扰人又尴尬的征兆:每当她和别人在一起,肚子就发出清晰可闻的咕噜声。这是她潜意识中面临无法抗拒的处境时的一种抗议行为。这有可能是胃病的先兆,也就是后来她与女同事不睦时出现的病痛。
她成为一位“功能”良好的人,在压抑自我的情形下,认真无瑕地完成特定的任务。但当她必须坚持看法或在办公室对别的同事有所求的时候,却感到窘困又无助,她没来由地心慌,宁可自己动手,同事们当然会利用她这个弱点。
星期天以及假日出现的症状背景也十分相似,突如其来的自由令她担心,因为平时她不能有任何需求,不能做自己;现在,这些藏在她心底,被压抑、禁止的愿望都浮了上来。
再举一个不会说“不”的例子:
患者是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性,战后住在德国,接受芭蕾舞的训练。每当她上完课回到家,想悄悄钻进租赁的房间时,总会遇见女房东,房东拉着她在厨房“闲聊一会儿”。虽然她很累,晚上还要表演,应该休息的,但是她没办法说不。战后的德国人日子过得艰辛,她“必须”邀请这一家子——主妇、老气横秋的女儿、儿子以及因不被接纳而出言不逊的媳妇——喝咖啡,这在当时可是个奢侈的享受。房东的女儿无法掩饰对她漂亮衣裳的嫉妒,迫使她不太情愿地把一件自己很喜欢的洋装送给她。房东的儿子跟她挤眉弄眼,虽然她完全没有意思,却“必须”时不时响应对方一下,免得他太失望;最后,她“必须”和那位媳妇展开谈话,以便缓解这个家庭的紧张气氛。瞎混了两个钟头之后,她像瘫了一样回到房间,开始狼吞虎咽,仿佛快饿昏了——暴食症导致她偷拿女同事放在衣帽间的甜点,于是她来接受治疗。
我们总能从忧郁人格者的成长过程中,找出阻碍小孩发展自我的环境因素。这位美国小姐也是一桩破碎婚姻中的独生女,很早就学会退缩,在她尚未长大、发现自我之前,就把父母的问题视为自己的问题。
备受宠爱的独生子
现在举一个宠小孩的例子:
S先生是独生子,父母感情不错。母亲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也还算幸福,虽然嘴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有点儿不满意。小孩出生几年以后,母亲突然把她所有未获满足的能量投注到孩子身上,这变成她最重要的生活内容。她像保存珍贵首饰一样呵护孩子,多虑,在能见范围之内,悉心不让小孩受伤害,遭遇危险。所有的事她都觉得危险极了!清爽的风儿吹过来,她立刻认为儿子会感染肺炎,用衣服把孩子裹得密不透风,这使他成为同学的笑柄。(这类的母亲并不懂得如何照顾小孩)小孩在沙地上玩,她认为到处都有致命的细菌。骑单车——多容易摔倒呀,不是跌断骨头就是被撞!班上举办郊游或跟同学出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光是在谷仓里过夜,又没有母亲烹调的美味、营养丰富的饭菜,说不定哪个同学一引诱,他就变成同性恋啦!儿子到了青春期她还帮他洗澡、搓背、把早餐送到床前——简而言之,儿子生活在安乐乡之中,付出的代价是没有意志力,也打不进男性的世界。
处于青春叛逆期的他有一次很想违抗母命,大闹一场,争取和同学长途骑单车旅行的机会,脚踏车锁在地下室里,母亲双手挡住门,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喊叫:“你要踩着我的尸体才走得出去。”儿子让步了,母亲做了他最爱吃的菜,用无尽的爱来回馈。青春期过后,母亲不忘叫他离女孩子远一点儿,说:“她们呀只想要你的钱”;“千万别让人缠上,她们只希望嫁给你,让你来供吃供穿;她们晓得你将来会继承财产,大做锦衣玉食的梦”等等。他若对哪位女孩稍有好感,母亲这一关都很难通过;母亲对谁都挑剔得出若干毛病:这个是“出身不好”;那位穿着太风骚,不必考虑;另一个对她不够尊重,“配不上你”。她一个一个淘汰,而他习惯了用母亲的眼睛来看世界,很快就发觉母亲的话有道理,最后不敢追求女孩子。
他15岁的时候,父亲因意外而过世,他的悲剧因此获得了确认,现在只有母亲与他相依为命,母亲也千方百计要他相信这一点,他不能丢下她不管。晚上在外头逗留的时间稍微久一点,他就满心不安——母亲一定担心死了!周末和假日他都陪着母亲,要上大学的时候,学校位于邻近的城市,那场离别足以摧人心肝,似乎他要去的是另一个洲或者从此再也见不到面——于是他承诺每个周末都回家。
母亲熟知他所有的事情,并非他巨细弥遗的叙述,而是母亲打破沙锅问到底,以至于他养成什么都说的习惯。母亲为此感到得意,可以炫耀:“我儿子跟我是没有秘密的。”他自己对这种零距离习以为常,母亲就理所当然拆阅他的信,他不认为有何不妥。一旦他内心或外在因素“危及”他们的共栖关系,母亲就会在微妙的时刻生病,用这个方法把儿子留在身边。
他永远是母亲长不大的儿子,少数几次脱离脐带的尝试都因母亲强加的罪恶感宣告失败,过不久他就完全放弃这个念头。他终生都在当“乖儿子”、傻好人,友善、乐于助人,但乏味且无性别。他对女性心存畏惧,在她们面前显得笨拙又害羞,不知道如何赢得芳心,因为他只懂得当乖儿子,跟比较年长、像母亲般的女性才相处得来——他深谙个中巧妙,这样的女性既不危险,又能欣赏他的彬彬有礼与殷勤。一旦有年龄相当的女性对他心存好感,试着与他交往时,母亲的警告总适时地响在耳际,为他筑起防卫的城堡:她还不是为了钱。他的少壮就这样虚度,随着年龄增长,他不会与人来往,包括男女两性,只会绕着母亲打转,益发显得困窘。母亲因他的配合演出,出人意料的青春永驻,十分满意与“儿子情人”的这桩“婚姻”。
另一方面,他因为备受宠爱而骄纵得不得了,他自己不知道,以为一切理当如此。大学毕业后,一位父辈长辈为他在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谋得一个代理的职位,由于母亲总是捧他,同时为了抵消他的弱点,他自以为特殊,即使别人并不认为他表现突出。他非常在意别人的批评,自大的态度令上司为之气结。他的绅士风度很快就为他争取到客户,虽然他的专业能力并不特别优秀。他常常推开一些事情,挪出一整个下午(出公差的时候才可以),流连于咖啡座、去游泳或看电影。这样他当然不可能如他所愿的步步高升;他认为别人不赏识他的才华。有一次出差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被一个女孩引诱,虽然他一再努力,却体验到自己性无能。他因此寻求心理治疗——违抗母亲的意思,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是个好现象。
渴望温情的同性恋
现在再举一个幼年时屡遭拒绝的例子:
A先生是他母亲非婚生的第三个孩子,她每次都是跟不同的男人,怀他的时候就满心不情愿,成长的过程中他经常听到这些话:“要是没生你就好了!”有一次,他带了一幅小学时画的图画来接受治疗,画中的人两手绑在背后,穿过森林的禁止标志牌,牌子上写着:“唉呀,如果你……”;“马上放手”;“看我回家怎么修理你”;“你又混到哪里去了”;“再犯的话就……”等等。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有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世上的感觉,他认为别人只是容忍他的存在而已,他应该为此感激涕零。母亲一直与贫困挣扎,而他也觉得母亲并不想给他什么,他自卑并且学会了尽量不引人注意。接受治疗时,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长裤的裤线上,刚开始动都不敢动一下,让人以为他天生如此:千万别引人注目,最好不让别人察觉,不刺激任何人——如果他不吵到别人,就不会被送走。他的生活也是这般:他尽可能不需要太多的空间,过度谦卑,没有愿望或计划,所到之处都吃亏,必须舍弃一切,不对未来抱持任何希望。他很早就开始送报纸赚钱,挣得的微薄薪水全部都拿回家。
他一直在同一个行业工作,后来以卖报纸为生,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当他寒天在有穿堂风的角落站了好几个钟头,差不多快冻僵了的时候,喝一杯暖乎乎的格罗格酒,或是晚上抽一根小雪茄,偶尔看一场电影。他非常寂寞,但他怕女人——总是在女人身上看到母亲冷酷、严苛又无情的影子,他不认为女人会为他带来什么好处。
他从未见过他的父亲,因此非常渴望有一个父亲般的领导人物;当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对他示好时,这份渴望再度苏醒,他立刻投入对方的怀抱。他时时担心畸恋被人发觉,对这位有性虐待癖好的男友十分依赖、言听计从、什么都接受,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不希望男友对他失去兴趣。在这段关系中,他受尽折磨与屈辱,只为了取悦对方;但至少这段关系中还有一丝丝人的情感,让他觉得自己重要,可以给对方一些东西。有时候他被男友像物品一样利用了之后,一股恨意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但被抛弃的恐惧胜过一切,所以他又顺服了。他甚至会用新的花样来引起男友的兴致,在这个性变态的关系里,他也有了施虐的狂热,就像男友虐待他一样。他只有一项嗜好:偷偷地写一个喜剧,剧中他很了不起,但这个剧本始终没有完稿——也许算他幸运,因为这个陪他度过寂寞的夜晚、有朝一日享誉文坛的梦想,想必也将随着作品完成而幻灭。
充满恐惧的童年
有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因为要做心理治疗而写信给我,进行治疗之前我们有过谈话,然后她写了下面这封信给我:(我第一次和她谈话时问她希望治疗为她带来什么)
我的童年充满了恐惧,如果当时我很清醒地察觉一切的话,那绝对是一场灾难,所以,可以说我潜到水里去了。我希望您把那些妖魔鬼怪赶走,拉我上岸,教我井然有序的方法,如何分配时间,如何与别人以及我自己相处。我希望您和我一起与安眠药、香烟以及酒精奋战,教我在与别人意见不合时,如何择善固执,而不是累死人地把排山倒海的情绪贮存在内心深处。我要奋而反抗的事情很多,我的要求从来没有被重视过,因为我看起来很乖顺。我从未真正工作过,非常懒散,对我而言,童年时与父亲的关系比重最大,他被藏了起来,常在梦中出现。
这里的自述可以说是童年的悲剧:
父亲患有精神病(当时她大约12岁),直到过世都住在家中,由一位男护士照顾。父亲贪爱杯中物,一喝酒就变得脾气暴躁,口不择言,难听的话都进了这个小孩的耳朵。母亲很脆弱,生下比她小3岁的弟弟时得了产后忧郁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有严重的强烈妄想,幻想着她以残忍的手段杀死自己的小孩,把针插进小孩的脑袋。在这样的气氛下,年方5岁的她经历了下面这个事件:一次父亲酒后发疯,闯进她和母亲共享的房间,用一把左轮手枪从她头上低空轰过,然后跑出房间。母亲想打电话报警或请医师来,这个女孩却说:“我们应该告诉爸爸,他会帮忙的。”
显然这个孩子必须先超越自己的忍耐极限,然后才能克服心中的恐惧,她把感觉从知觉分了开来。现在我们比较能理解她信中的一句话,她说,如果幼小的她很清楚地察觉一切的话,对她来说那应该是一场灾难;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仍然藏在她记忆中,不时出现在梦里。她所经历过的威胁与恐惧,假设她意识清楚,知道是父亲所为的话,想必是情何以堪——害怕及没有安全感早就爆发出来了。所以,她跳过了这一段,抢救父亲良好、守护的形象,硬生生把受威胁的那个画面抽离,仿佛要杀她的是一个陌生人;如果她向父亲求助,他就不会再威胁她,变成意识中能帮助她的人,而她迫切需要这样一个父亲。要多大程度的害怕与绝望,才可以使一个小孩不得不具备这项能力,来处理这个事件!当然,这是一个噩梦般折磨她的特殊经历,我们想象她当时暴露于危险之中,多么害怕、绝望,而这就是她童年的写照。她可以逃到哪里寻求庇护呢?所以,她过的日子——除了上述的各种瘾头之外像梦境:事实上她从未活在真实的世界中,她总是等着被保护,根本看不清危险及威胁,与周遭环境漠不相关,避免再一次经历创伤;她的酒瘾等等也是逃离世界的征象,最理想的状况是根本没有被生下来。我们也因此能够理解,为什么她睁着眼,双手抱住膝盖,沉到海里去,透过水她望向天空,觉得自己无比幸福。她躲到梦幻般的生活里,逃过现实的浩劫,处于忧郁和精神病的夹缝中,当不堪的真相打击她时,这些可以保护她。
性无能的外交官
一位32岁的外交官因为长期性无能来接受治疗,他的性功能障碍(并无任何器质病变)并非他个人的问题,也与伴侣有关,所以有下面的叙述:晚上他下了班回到家、洗澡、照料半岁大的儿子、喂他吃东西,这段时间他的妻子躺在沙发上抽着烟看书。他是三兄弟中的老二,大哥年少时血气方刚,粗野又难驯服,母亲因此很排拒他。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母亲比较喜欢他:他是乖孩子,会讨母亲欢心。所以他把属于男孩的、男性的特质通通剔除掉,帮忙做家事,整洁,守规矩,是母亲的宝贝,相形之下哥哥很失色,但是他付出自己男儿本色的代价。他继续在婚姻中扮演乖儿子的角色——比较像乖儿子而非丈夫——饰演他熟悉的人物,包办所有事务,听妻子指挥,因害怕妻子不爱他而没有脾气,一如当年,担心如果反对母亲的话,母亲就不爱他了。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需求,也不曾说过“不”。他的症候化解了所有的冲突:他用永远无法满足妻子来报复自己,惩罚妻子——但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因为那是“身体的症状”,面对这个症状他束手无策;同时他也借这个来惩罚自己,他生吞下去对妻子的怒火——都在潜意识中进行。当他明白这些前因后果之后,决定突破重围:平生第一次醉酒、抽第一根雪茄(母亲不喜欢,所以他烟酒不沾),婚后第一次清晨四点才醉醺醺地晃回家,而不是一下班立刻回家。妻子非常吃惊,但很高兴他总算回来了,她是位理智的女性,希望嫁的是个男人,而非儿子,所以笑着展开双臂迎接他、诱惑他,于是他重振雄风。
生命的客体:忧郁人格的行为模式
“自我价值令他们感到羞愧。”
这些例子告诉我们,恐惧以及避开恐惧在忧郁人格者身上产生的作用。害怕“自转”、作为主体、害怕被抛弃,以及害怕孤单一人、寂寞,属于恐惧原型的第二种,与分裂人格者害怕别人接近、害怕付出是截然不同的两极。不愿成为自我、拥有独立的个性,忧郁者的性情必定充斥着歉疚,逐渐变成一个生命的客体。忧郁的人也许觉得生活对他们要求太多,无力负荷,随时随地满心不安。
日常征候(1)
让我们试着为忧郁人格者的图像补上几笔:如果一个人不希望成为独立的个人,过度倚赖别人的牺牲奉献,便失去了相对的自我价值。他退缩,有取之不尽的同理心、同情心,总是为别人着想,站在别人的立场,顾及别人的利益,感同身受直到与对方化为一体。更甚者,他同情心泛滥,设身处地,虽然这些都很正面,问题是忧郁人格者陷入为人着想的泥淖中不可自拔,再也找不到原先的自我;他因此失去自己的观点,变成应声虫——可以说他误解了基督教义中的“爱人如己”,转变为“爱人胜过爱自己”。
这样的人很容易被人利用,他以为别人想的和他一样,考虑周到、体贴入微、配合度高,其实不然。大部分的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愿望也比他多得多。这就出现了一个前文提过的状况,他会因此培养出一种美德,把自己的行为升华为理想主义,以便处理自己的嫉妒,自认道德上高人一等,以此来安慰自己。看到别人心想事成,自己办不到,但丝毫不嫉妒,是多么高贵的行为——这种态度必须符合集体制或宗教理想,就像基督教的某些教义一样。
忧郁人格者的理想——任何理想皆同——都很难实现,他们却不愿放弃,因为舍弃与不嫉妒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还有道德高尚的问题——他们不可以拒绝别人、批评别人。他们待人处世都很不灵活,显得能力不足,因为手腕不够而不敢插手别人的事。如此一来,他们跌进理想主义的天罗地网之中,但这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因为这些不可能实现的理想摆脱不了他们的恐惧。诚如歌德所言,谦逊、顺服、高尚的行为不会把人导向嫉妒,也不会因生活中的“不公平”而苦恼。他们以此来自我安慰。
日常生活中多的是琐碎、无关紧要的事,引入忧郁人格者一些官能上的征候,如果他注意到这些情况的话,应该可以改善。一位忧郁人格者请客或做客——他总是想自己应该独自负责,要让客人相谈甚欢,一旦气氛不够愉悦,他就感到自卑或歉疚;他拼命表现,气氛怎么轻松得起来?他根本没想到,其他人也有责任,一个人很难搞定一切,他觉得让大家都“快乐”,自己的责任重大。一位病人,每当他的朋友把他介绍给别人认识时,他便万分煎熬,永远无法放轻松,心头老是纠葛着:这是张新面孔吗?他喜不喜欢这些人呢?去听音乐的时候,他也不自在,很难享受,他想象自己既是台上演奏的人,也是观众,以至于他的恐惧加倍。他害怕音乐家会出错,观众会失望。总而言之,掌声若不热烈的话,一定有人失望的。这样一来,他根本无法当他自己,而是莫名其妙地夹在人我之间,不断重复宴客的情境,他必须为周围的人着想,了解他们的需要,让人人都满意,他的自我则退缩起来,否则,他就是在拿别人分给他的一丁点儿安全感和情感开玩笑。就像我们在分裂人格者身上看到的一样,不相关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想东想西:分裂人格者因不与人来往而产生妄想;忧郁人格者捕风捉影往身上揽,把别人当成自己,以为自己要对所有的事情负责。这并非源于妄想,而是因为他缺乏坚强的自我,为别人,而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活。
不难理解为什么忧郁人格者面对身体的征候毫无抵抗能力,潜意识中这是保护他免于太操劳,所以他不会为种种病征而感到不安。他们喜欢生病以及因病住院——终于有权利让别人来照顾他们,自己则什么都不必操心——如果他们自己不因为生病或“不服从”而难受,也不觉得内疚的话。
他们不曾当过主体,这种经验几乎不可避免地让人生恨,对于自己被人利用,他嫉妒、懦弱、满腹辛酸。饱受折磨、不安、内疚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挥走这些感觉呢?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要培养谦卑为怀、顺从、息事宁人以及一无所求的理想;这样他才有希望获得内心的宁静——但这种宁静毕竟危机四伏,郁结着被压抑的情绪。基督教是一个以爱为主张的宗教,宗教史上却充满仇恨、残暴以及战争——这值得研究。顺服是否与基督教义有关?教会政治利用这点,好让信徒永远长不大,用上天堂的奖赏换取他们这一世的恭敬顺从。从中产生的恨与妒,转化成“验证”过的偏执,被用来斗争非基督徒或叛教者,譬如焚烧巫婆、迫害异教徒,以及宗教法庭上所展现的,都是不寻常的变态宣泄。
日常征候(2)
每一种理想,如果把人性中的基本动力简单化、极端化,或者排除异己,都很危险。我们的心灵以及潜意识对这种片面的东西都会特别留意,知道自相矛盾埋伏着的危险,这种生活的内容是:梦幻与错觉,与人邂逅,尤其是恐惧——我们必须解析这些现象。被压抑的情绪,以夸大的形式出现在自觉卑微、凡事退让的人的梦境中,多半是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但仍然属于他内化的证明。类似的情形也会发生在选择伴侣方面,通常我们会被一个与我们南辕北辙的人所吸引,且深深着迷,因为我们的潜意识预料,这个人会让我们学到平时不敢尝试的体验——至少有这个机会。
我们从基本动力中经常体验到一个现象,亦即不曾经历过、被压抑的内外情境。不论是遇到某个情况,或者与伴侣之间,一个人若缺乏做主体以及化解冲突的勇气,一旦超过忍耐极限,以至于被迫改变自己的行为模式,那些压抑将会一发不可收拾。一向被扭曲的个性将以新人之姿登上舞台,然后以一种老练的方式被表现出来,如同我们在那位暴食、有偷窃癖的年轻女子身上所见到的一样。
常态与病态(1)
有一种人看起来很健康,却会被忧郁人格袭击,程度从轻微、严重乃至于十分严重。我们可以这样描述他们的情形:沉思、冥想——沉静内向——谦虚、害羞——不敢提出要求、不能坚持己见——懒散、被动——不期待什么(只期待生活安逸如乐园)——不抱持希望——消沉沮丧。这类人选择自杀的例子并不算少,不然就变得没精打采、不积极,或者转往发展某种癖好,短暂地强化自我,把忧郁藏起来。
躁郁症——以性情的观点来看,我们称之为忧郁症,而非分裂人格、精神疾病,这两种病并不属于同一类,有躁狂以及抑郁症这两种不同的阶段(天大的喜悦——致命的消沉),通常与个人的成长过程有关。躁的时候,所有的拘谨和自动放弃都不见了,患者热情洋溢、心情愉快,没有节制地采购,负债累累,百分之百乐观,挥霍无度——直到转换为忧郁的阶段,一切恢复旧观,自怨自艾、胆小如鼠、绝望且没有精神。如果生活中有一定的规律,在狂喜与大悲之间交相更替的话,那么,表现在躁郁患者的身上的更迭十分骤然而且陡峭——从充满希望的光芒撤换到绝望悲观,然而忧郁症只是肇因于没有希望。
忧郁的人通常很虔诚,在宗教里寻求寄托,其中摆脱痛苦以及释放罪恶感对他们最为有用。他们希望借由冥想,找到统合与团结的神秘经历,满足他们的渴望。主张恭顺以及苦难的基督教之外,他们也向佛教寻求舍弃世界的慰藉。所有倡导无私忘我的信仰都对他们有吸引力,天真地以为现世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下一辈子会好转,现在受苦正是一种提升。生活中不公义之事如此之多,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多半与牺牲自我、舍弃美好事物有关,譬如繁重的护理人员。也许对忧郁人格者来说,最难承受的是现代自然科学理论可能会推翻他们的信仰,因为他们唯有对此深信不疑,生命才有意义,才坚持得下去。学术界总是讲求理性、可测量及可证明性,贬低了他们的信仰,试图把他们的虔诚解释成狭义、非形而上,或者说他们天真、徒有理想。忧郁人格者并不知道,学术界只能阐明生命和世界一部分以及万物皆有一死的观点;然而以征服大自然为主的科学,早晚都是作茧自缚这一点已获印证。
另一方面,忧郁人格者有过度把自己交给上帝和魔鬼的倾向。人性中有天堂也有地狱,认识自己邪恶的一面,接纳它,并且与之抗争,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一味地投射到魔鬼或敌人的身上;我们也应该认识自己良善、圣洁的一面,寻找以及试着按照上帝和我们自己的意志付诸实践,而不仅仅为了求来生的福报。忧郁人格者太容易相信“上帝的旨意”,于是顺服,以曲解的恭顺摆脱了自己应该负的责任。自比为耶稣基督,拯救世人以及类似的宗教妄想是一种病态。
平素健康却被忧郁袭击的人,可以借此探寻更深切的虔诚,获得神秘的经验。他会认为死亡是一种解脱,最常见者是向死神投降;遇见“神迹”有的时候也会酿成对命运低头,意义重大。他因此对生活采取容忍的态度,时运不济时,他觉得都是自己的过错,随时准备和解,一不小心就被人利用,吃亏上当。
在伦理方面,他严守戒律,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罪恶感又加深了一等。他舍弃、牺牲一切,过着苦行僧的日子,经由此种生活状态把自己从这个世界抽离出来,时时处于生命的刀锋上,虚实之间只有细微的差别。有忧郁人格的父母和老师具有社交能力,并且努力为孩子着想,很了解孩子。他们的问题在于,基于畏惧生命以及害怕失去,竭力把孩子留在身边;不太愿意让孩子自由自在地长大,也不和孩子保持适当的距离。保持距离对他们而言很困难,即使迫于情势也狠不下心来。他们宠坏孩子,不鼓励孩子勇于尝试,都因为不愿失去孩子的爱。他们溺爱、呵护小孩,经历贫困童年的母亲经常抱持这种想法:“我的孩子要过得更好”,因而难免给得太多。
常态与病态(2)
职业方面,他们倾向母性,愿意从事照顾、协助、服务他人的工作,乐意付出,发挥有耐心又善解人意的特质,社会服务、福利、医护方面、心理治疗、公益事业最为适合。他们善于“等待”,符合这个字眼的深层义涵——耐性十足,像一位无微不至的园丁。他们如果选择以医师、精神层面以及教育类为业,并不是为了社会地位或优渥的待遇,而是出于心中的呼唤,工作对他们而言并非仅是换取温饱的差事。园丁、森林管理员、餐馆服务员、食品业以及诸如此类富含母性的职业最适合他们。
忧郁人格者做的梦——如果他们把它当一回事说出来的话——主题经常绕着饮食打转,夹杂着失望与绝望,点出了他们不敢伸手拿食物的心理。梦中他们走进一张满是佳肴美味的桌子——没有空位了,缺乏餐具,要不然就是都被吃光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情况。梦境中拿菜时的拘谨也可能表示他怀着一个希望,希望自己有冲劲儿,但是途中总是遇到一大堆阻碍,梦中的他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不得不放弃。吃不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的人,心里想着有朝一日愿望一定会实现——于是形成另一个梦想,大家都飞往安逸无忧的乐园,在那儿迎接他们的是无比的舒适,被动消极的要求通通得到满足。他们也有可能做另一种海盗梦,幻想自己是小偷或罪犯,为梦想苦苦纠缠,原有的意图变得模糊不清,终至偷抢,无法正常取食被扭曲到如此程度。他的自我要求较高,或任凭别人苛求于他,这些引起他颓丧消沉的主要原因,也都反映在梦中:“我与父亲一起去山中健行,山路非常陡,我背着背包,父亲的大衣和他的包裹也都背在我身上。”
健康的人代人背负重物,表示他“接纳”别人,有能力也有意愿助别人一臂之力。他表现出细心、乐于助人、体谅人的态度,能够宽宥,耐心等候,让时机慢慢成熟,从中透露些许利己主义。他依赖自己的感觉,要求很少或根本没有任何要求。放弃一切其实比什么都简单,但是生命就显得沉重得多。他也许培养出逆向、符合他逻辑的“幽默感”,只要能让人发噱就够了。他变得非常虔诚,倒不一定是在宗教方面,而是对人生所抱持的虔诚态度:明知人性软弱,危机四伏,仍然执意作出承诺,并且深爱这样的人生。忧郁的人心底放着史比特勒《普罗米修斯与艾琵米修斯》(Prometheus und Epime-theus)的故事:“自我价值令他们感到羞愧”——宁可把光芒藏在黑暗处,好让别人来“发现”。他们常常是静静的深渊,感情丰沛、深刻、温暖,他们感激涕零地拥有这些特质,从中得到愉快的感觉,很少邀功,不太夸夸谈论自己的专长,认为这只是老天恩赐的礼物,活在如假包换的谦卑当中。
第3章害怕改变——强迫人格
“僵硬如石!持之以恒!”——赫塞
强迫人格者追求向心力,从小就渴望永恒和安全感。他们依赖熟悉习惯的东西,希望生活中各个方面都应该像铁铸的,变成永远有效的原则和无可争议的规矩。
他们害怕新鲜的事物和新奇的经验,风险、改变和消逝是他们最大的恐惧。
“强迫人格”的特征
完美主义、乐观主义、自我控制者、洁癖、谨慎、自我保护、权力欲、强势者、成就欲、责任感、强硬派、屹立不摇、秩序、安全感、小心翼翼、求好心切、野心勃勃、金钱占有欲、草根性、压抑怒气、好争辩、节省、吝啬、就事论事、具体不含糊、令人信赖、保守传统…
永远到底有多远:强迫人格之诊断
意见、经历、观点、规范与习惯应该像铁铸的一样,变成永远有效的原则、无可争议的规矩、“永远的法律”。
从很小的时候起,人们就渴望永恒、希望熟悉的事物,信赖的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这种渴望对于正在成长的我们来说,格外重要。因为它让我们发展出人性的特质,有感情、个性、爱人的能力,学着信任别人、怀抱希望。但从分裂人格者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幼年期关系人更换频繁,或者缺失,导致他发展迟缓,了无乐趣。
关系人持之久远以及信守诺言再回来,对我们记忆、认知与经验的发展,亦即在这世上的方位,十分关键。如果我们存在的世界一片混乱,没有良好的法规可遵守,我们的能力将难以发挥——外在的混乱会影响内在的发展。我们的世界系统,应该满足我们的求知欲,反映内心的感情;社会应该井然有序,并且有法规可循。如果月球始终奠测高深,教人猜不透它运行的轨迹的话,登陆月球大概永远都无法成功。
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航天员观察到的宏观与微观宇宙,开启了当代的文艺复兴。艾德勒(Oskar Adkr)在他的《航天员遗嘱》 中引用了康德的话,生命中有两件事情让人永远心怀敬畏:“满天的星斗与道德规范。”假设我们感知自己肉体存在于宇宙之中,就可以找出自己的纪律与原则,超脱所有的理想。我们之所以存在,之所以拥有生活于其中的空间,这些基本的条件不是人类自己解构出来的。本书卷首引用的譬喻已对此作了说明。
追求永恒是我们的本能之一,不希望失去所爱是我们感情的根源:神就是以这种不受限于时间以及当下的永恒形态,满足了人类的愿望。我们并不十分明了自己的这份思慕之情究竟有多深,但是,一旦我们信赖、习惯的人、事、物骤然改变,或者戛然而止,不再存在,强烈的思慕会立刻涌上心头。人们被消逝的恐惧所袭击,在惊讶中体会到自己有多依赖,原来生命如此短促。
这一章我们要谈的是第三种恐惧的形式:害怕消逝。这种害怕打过来的时候,剧烈到我们难以还击的程度。
让我们描绘一下,当害怕消逝的感觉席卷心头,我们拼死拼活都要追求永恒与安全感时——换句话说,当地心吸引力有所偏倚时,会出现什么情况?
希望一切保持原状
一般而言,他会希望一切保持原状,所有让他联想到消逝的东西都要避免,因此周而复始地寻找一模一样的东西,在人群中重新发现相似的人,甚且重新制造出这样的人物。一丝一毫的变化对他而言都是一种于扰,会令他坐立不安,感到害怕。所以,他试着阻止、拦下或者限制改变,如果可以的话,他将出面干涉并进而反抗。他抗拒新鲜的事物,只要是新的。对他来说就像西西弗斯的苦役,因为生活总是处于湍急的河流之中。一切人、事、物向前行进,“都在流动”,始终有东西产生,然后消逝,不可能停在原地。
这样的尝试究竟看起来如何?意见、经历、观点、规范与习惯应该像铁铸的似的,变成永远有效的原则,无可争议的规矩,“永远的法律”。他对新奇的经验避之唯恐不及,回避不了的时候只好加以曲解,想办法把它扭曲成他熟稔的经验。有意无意之间,这个人会变得不诚实,略过细节,假装自己误解了,要不就激烈地予以拒绝。而他拒绝的理由往往破绽百出,隐约透露出他不够客观,只是试图挽救自己坚持不可动摇的观点。科学史上的例子不胜枚举,争相辩论自己“有理”,其实根本没有意义。
他这般依赖熟悉、习惯的东西,面对新鲜事物时当然就心存偏见。他认为自己应该免于惊喜、不习惯并产生陌生感,不接纳未经检验的东西,唯有如此才不会陷入危险。另一种更大的危险也被躲过了,那就是面临新奇事物时他态度忸怩,所有随之而来的发展——包括他自己的——紧急煞车、被阻挠,有时候甚至被破坏了。
强烈需要安全感
对安全感的需求排山倒海般强烈,是强迫人格者的根本问题,小心、谨慎、长远的目标,对永恒抱持的态度。都与此有关。单从害怕这一层来看,我们可以说他害怕风险、改变与消逝。这有点儿像要学会游泳才肯下水的人——其实一辈子都不下水,这样的行为模式和想法将产生不少麻烦,使自己变得怪里怪气。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拥有丰富的藏书,但他总是到图书馆借书,不看自己的书,理由是说不定哪一天他会被调到一个没有图书馆的地方——如果他现在就把自己的藏书都阅读完毕,到了那时候如何是好?
他的谨慎与害怕已到了荒唐的程度。
有些人的强迫人格是,有满满一柜子的衣服,穿来穿去却老是那几件旧衣服,因为他想有“存货”;如果非要穿上新衣服不可,他会心疼——宁可让衣服老旧不堪,任由虫子蛀蚀,但一次也不舍得穿。换穿新装意味着时间消逝,穿这些衣物,必然会目睹衣物的结局,结束的东西使他想到消逝,特别让他想到死亡。
每一个人都有这一类的恐惧,也同样怀着永恒与不死的期望,我们都在寻觅永恒的东西,如果重新发现一个曾经被我们丢弃的宝贝时,那种满足是无以复加的。难怪有人喜欢收集东西:无论邮票、钱币或瓷器,潜在的动机都一样,那是一小块永恒不变的保证;但收藏的东西不可能完满,总是有缺失。有人在发明中搜寻长久与永恒,以便延长生命,或许痴心于发明不消耗能量却永远运转的机器;有人视自己的看法与理论乃古今通用,有效期无限长,仿佛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墨守成规,不得不改变时会令他觉得很困扰,此时就可以看出此人对永恒的向往。
沿袭传统与害怕改变和消逝是一样的,家庭、社会、政治、科学以及宗教的传统,都趋向教条化、保守主义,成为原则、偏见以及各种形式的狂热与盲从。越是不容转变,人与人之间的包容力就更少。我们从平日熟习、相信、知道的东西中得到一种安全感,一旦有新的观点和发展介人,形成对照比较,发现原来的事物也许失真,或许是个错误,我们因此必须有所改变,这是隐藏在背后的恐惧。一个人的眼界与生存空间越狭小,越是要维持不变的格局,那么他就会担忧,新发展会夺走他的安全感。
越是努力紧抓着旧事物不放,越显现我们害怕消逝与流失;越是抵死反抗新发展,出手时的力量就越见粗暴——看看世代之间的争斗就知道了:中老年人坚守固有的东西,年轻人则拼命抵抗,甚至被逼得走向极端。
恪守传统和价值观当然具有正面意义,我们应该找出原则和方法,唯有如此才能寻获跨越时间藩篱的准则。强迫人格者不是失之太过,就是失之能力不足,或者没有做好接受新方针的准备,所以反抗已经在进行的变革,不愿学习。也不愿修正原有的经验,但新的东西不断在上演。他们全心全意保持事物不变的同时,心中怀着畏惧,害怕变革。他试图让生活规格化,对于所有新的、不熟悉以及使他不安的东西,一概予以峻拒,他强制自己做这一切,最后把自己的人都扭转成强迫人格。
于是,每一种习惯、教条以及狂热主义。背后都潜藏着害怕变革。害怕消逝,最后怕的是死亡。强迫人格者最不能忍受的是别人夺走他的权力,击垮他的意志,不听命于他。他将尽全力驱使一切事物按照他的意思进行,但是生活中总有些不遂愿,就像射飞镖一样,他越是坚持,事情往往越不如所愿:不愿面对既成事实,除非经他本人决定,否则拒绝让某些事情发生。他只会不断强迫自己,最后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事情照样进行,而他的意志消失殆尽。意欲强制定下所有人、事、物规章的人,变成了强迫人格,我们从中观察到他的生命力失去平衡,走向偏狭。
强迫人格者很难接受人生没有绝对的东西,没有不变的原则,也没有一定可以预知结果的事情。他认为所有事物应该通通属于一个系统,看不出任何破绽,并且他必须掌握一切,对自然的变化粗暴以待。尼采曾经说过,意志和系统中藏着虚伪——对极了,因为这表示我们硬生生把生命的丰富多彩简单化了。
人与人相处就会出现类似强迫的行为,我们在有意无意之中,总会要求别人按照我们的意思做,尤其是与伴侣或依赖我们的人及小孩相处时,情况更是明显。前文提过,代沟所造成的冲突,在他们身上特别严重,新的、不习惯的、不寻常的一概拒绝接受,否则就压制,结果只证明了自己的想法荒唐。他们心怀畏惧的反作用力只会激起对方叛变与革命,然而他们却不惜与对方奋战到底,青少年对他们的偏执更是嗤之以鼻。这里面蕴含了一幕人性的悲剧,这个悲剧我们无法避免,但绝非无法解决,只要我们做好接受且了解新事物的准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这一类的人怀忧丧志,担心自己稍稍松懈,顷刻间一切将变得不可捉摸,混乱非常。非我族类开启了大门,而他只好让步,或者在缺乏固有的自我以及外来的控制下,任这些新事物随意发展。他们片刻都不得安宁,以为自己一旦开放,内心或外在的压抑,那些没有按照他们意思进行的事物,会存瞬间泛滥成灾——他们很像预知被他们砍死的九头蛇会再长出两个头来的大力士。所以,“第一步”对他们而言很恐怖,一旦踏了出去,无法预知的情况就会倾巢而出。他们也因此希望拥有更多的权力、知识与技巧,好在不期待、无法预知的事情“发生”时有个对策,他们的座右铭是“如果,,就”:如果我这样或那样做,就会如何。他们逐渐变成了“干游的习泳者”,在重重的保护和准备措施之下,不必下水。
犹疑不决
一位病人被请到沙发那儿,放松自己,看看此时此刻有哪些事情浮上心头,他怒气冲冲地说:“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些狗屎”——看得出来他很激动,心中压抑颇多,平常不断克制自己。保护自己免于忍受不喜欢的东西,悉心维护他自己发明的事物,是强迫人格者最重要的生活原则。让我们举一些例子:
犹豫、迟疑与怀疑,以便使自己脱离不断向前流的河水,一位强迫人格者写了一封信,信中很犹豫要不要到我这儿接受心理治疗,或者去疗养。
非常谢谢您寄来的信!您的信让我进退维谷,我不知道第一次与您谈话时,有没有告诉您我有很难做出决定的神经官能症?大概稍微提了一下而已。
我刚写了一封信给温泉疗养地,对方给我的答复是好与不好的混合体。也就是说,我必须在7月15日以信件的方式,告诉他们我的决定。在这时,我又收到了您同意我接受心理治疗的通知。从此我摆荡于两难之间,这情况真是讨厌极了。假设我决定去温泉,届时一定已经满额了。要做出决定其实不难: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旅费到幕尼黑去。我计算着必要的开销,但钱就是不够,所以无法成行。然后我又想到,温泉疗养对我有多重要、多迫切,想象它可以改善我长年的毛病,对我的身体总有益处,并且对我的诸多烦恼有正面的效益。
我在慕尼黑还没有找到下榻之处,去温泉的话大概又——每天搭车(去慕尼黑)会不会很麻烦?这一切绝不能重蹈覆辙。一想到不知道车子驶向何方的茫然,我不由得害怕紧张起来。看起来不会像是战争即将爆发吧!
想必我的犹豫不决让您感到惊讶,不过您是心理分析师!而且您晓得,我就是这副德性,活该如此,正因为下不了决心,至今未婚。现在谈这个为时已晚!这次的旅行大概会有同样的结果。最后我什么都不做。去慕尼黑要花钱,让我害怕,这是事实。难道我们不该先存够了钱,再好整以嘏的上路吗?明年5月及6月的时候,我一定可以办得到。之前我们公司发两次半薪,现在已恢复常态了。
我想就去温泉好了,虽然我想去慕尼黑想得要命,但又想筹到经济好转,无忧无虑时再说吧!如果他们现在通知我,订位不能保留太久,那么我也许决定去慕尼黑。为了这可能会发生的状况,我很想知道是否可以付9月15目的咨询费用,另外,8月7日以及9月7目能不能接受您的心理治疗?
这件事可真麻烦…·此时此刻我写这封信,心想一定要尽快作心理分析,但是,事情很难改变。
又及:我下不了决定,做决定让我觉得痛苦,看看温泉是否还有空位,我也想知道,9月7日时您是否看诊,而我能否9月15日才付钱?或许我会拍一封电报。(他果真拍了电报,决定作心理分析。)
从这封信可以想象,犹豫不决、无法作决定有多么折磨人,作重大决定又比日常琐事来得麻烦。我们也看得出来,这样的人在决定某事的时候,一转眼就被外在的小事给转移了方向——数着夹克上有几个扣子就让他分了心,不然他就掷骰子决定等等。待会儿我们再讨论不愿自行负责所引发的恐惧。
用理智和冷静保护自己
再举一个说明强迫人格者无法自由自在生活的例子,一位病人在治疗时叙述了一个梦境,然后接着说:
解析梦境到底有没有意义呢?所有的事情还不都是比较出来的,我们可以添加素材,或读出其中蕴涵的意思——谁说我当下的想法是正确的?也许我在叙述一个梦境时作了若干更动,也有可能我根本记不清楚了?这难道不可疑吗?梦就像泡沫一样,研究起来缺乏科学根据,弗洛伊德与荣格所写与梦相关的论文彼此南辕北辙,解析起来也各说各话。显而易见其中没啥好加以研究的。当下浮上心头的想法转瞬即逝,以后又会有什么浮上我的心头……筒直没办法控制嘛……只会让人里加莫名其妙…·何况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难看出,他保护自己,用理智、冷静把自己与经验分开,他不想与那些经验有关联,他害怕自己失控——作治疗时当然不是要用科学的方法来探讨梦境,自由自在地随想即可。有些人会认为,这位病人对解析梦境所抱持的怀疑态度不无道理——不容忽略的是,病人其实借此回避,而且他的怀疑并不仅限于做梦——所有让他“不安”的事情他都怕,都会极力避免。
许多强迫人格者会基于保护自己之类的理由,把自己隐藏起来,有一个笑话很贴切:有一个人来到天堂,他看到两扇门上不同的文字,
“通往天堂之门”及“通往关于天堂讲座之门”——他选择走第二扇门。
被我们压抑的东西必定会浮出水面,这是我们的心性。内心的压力上升,强迫人格者需要更多的时间与力气,把压抑的情感视为一样东西,于是形成恶性循环;只有当他也接纳压抑的情感的“另一面”,与之辩论,才算解决了问题。唯有如此,他才能将回避的、惧怕的东西内化,或许怀着三分惊讶经历这一切,甚至在其中得到助力,才能对别人说那些梦全都“没有意义”。
一位“像铁一般坚定”的人有这样的想法,会是多么狭隘、固执叉缺乏包容力,如果他把这一类的绝对与条件强加到生活上的话,生活有多枯燥。过这种生活的人只明白一点,那就是他希望所做所为都“正确无误”
(就像那位一定要找出“正确”想法的病人一样,徒然把自由随想弄拧了),但他不知道隐藏于背后的是因为他害怕风险。
所有的事情都得依照原则进行,再灵活的规范也会变得死板,甚至变得无可救药的僵化,譬如由节俭变成了吝啬,从择善固执变成了不可理喻、专制残暴。生活圆满与否,单靠这些僵硬的规则是不够的,所以他心中的恐惧仍然存在,于是发展出强迫征候以及强迫行为。这些都与害怕有关,逐渐化为己有,深植于内心,是“它”强迫他,即使它毫无意义,他也没办法摆脱。洗涤、冥思、数数儿和一再回忆某个片段,都属于强迫行为,若能试图摆脱或戒掉这些行为,心中的恐惧也将随之被释放出来。
自我压抑和克制
虽然强迫症有许多种,追根究底不外乎他不敢自动白发地做一件事,总是因为某些事物太新颖、没看过、没保障、被禁止,害怕那些是一种诱惑、偏离日常习惯,最终形成了强迫人格。希望每一件事都如他所愿:桌上的东西井然有序;对某事的看法坚定不移;僵化的道德批判;无懈可击的理论:不可动摇的绝对信仰——时间仿佛静止不动了。所有的事物必须可预测,世界一点儿也不改变,生活中只见周而复始的重复——原本活泼的韵律变成了一成不变的单调。某些行为中的确有价值的成分,但那种价值毕竟悲哀,因为他必须强迫自己这么做、那么做,缺乏弹性,不可能放纵自己大胆行事,不幸也就随着产生了。他以为非做到不可、非相信不可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其中包含的绝对的权威,也会酿成悲剧。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描绘强迫行为——与生活中悲剧与喜剧经常并行一样:有一个人试着让房间保持一尘不染——一出悲喜交加的戏于是开锣了:他一方面要极力阻挡灰尘进来,另一方面又要时间裹足不前,简直就是往漏水的桶里添水。房间内的东西蒙上了灰,他得大事清洗,抹灰变成了一种强迫行为,他只是把灰尘挪动了一下,问题并没有解决。他拼命经营一个无生的空间,说穿了就是道德上的问心无愧,同时,他心里明白人很容易受到魔鬼的诱惑。他把真正的问题转移到琐事上头,造成强迫行为;如果我们真的与自己的可。有些人会认为,这位病人对解析梦境所抱持的怀疑态度不无道理——不容忽略的是,病人其实借此回避,而且他的怀疑并不仅限于做梦——所有让他“不安”的事情他都怕,都会极力避免。
许多强迫人格者会基于保护自己之类的理由,把自己隐藏起来,有一个笑话很贴切:有一个人来到天堂,他看到两扇门上不同的文字,
“通往天堂之门”及“通往关于天堂讲座之门”——他选择走第二扇门。
被我们压抑的东西必定会浮出水面,这是我们的心性。内心的压力上升,强迫人格者需要更多的时间与力气,把压抑的情感视为一样东西,于是形成恶性循环;只有当他也接纳压抑的情感的“另一面”,与之辩论,才算解决了问题。唯有如此,他才能将回避的、惧怕的东西内化,或许怀着三分惊讶经历这一切,甚至在其中得到助力,才能对别人说那些梦全都“没有意义”。
一位“像铁一般坚定”的人有这样的想法,会是多么狭隘、固执叉缺乏包容力,如果他把这一类的绝对与条件强加到生活上的话,生活有多枯燥。过这种生活的人只明白一点,那就是他希望所做所为都“正确无误”
(就像那位一定要找出“正确”想法的病人一样,徒然把自由随想弄拧了),但他不知道隐藏于背后的是因为他害怕风险。
所有的事情都得依照原则进行,再灵活的规范也会变得死板,甚至变得无可救药的僵化,譬如由节俭变成了吝啬,从择善固执变成了不可理喻、专制残暴。生活圆满与否,单靠这些僵硬的规则是不够的,所以他心中的恐惧仍然存在,于是发展出强迫征候以及强迫行为。这些都与害怕有关,逐渐化为己有,深植于内心,是“它”强迫他,即使它毫无意问题摊牌的话,就不会引起强迫行为。如果我们对某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吹毛求疵,就应该自问到底在想什么,或希望从中达到何种目的。
魏希尔(F Th,vischer)在他的小说《也有一个》中,用幽默的笔调叙述强迫人格的问题。书中的主人公马不停蹄地与“阴险的东西”奋战,他经常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或发脾气而吃败仗,他把失败归咎于不明的阴谋诡计,再把这些假想敌塞进鞋子里。当他“一不小心”把酱汁洒在他讨厌的女同学的衣服上时,正是假想敌的阴谋在搞屉,他不愿正视他对这位女同学的厌恶与恼怒。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常可找到这类失误的例子:失言、忘记、“不小心”撞到某人等等——一不注意,被压抑的东西就跳出来,错不在他,而他也无从察觉自己的压抑:这些意外之所以发生,稍不留神就溜了出来,其实就泄露了他们亟欲隐藏的压抑。
强迫症患者严重的话,会尽一切力量来实践生活,形成阴森恐怖的性格,用魔鬼般的力量安排自己的生活。不难想象,在心理学不甚发达的古老时代,这类非做不可的强迫行为,即便知道其中并无多少意义,仍然被视为被鬼附身,或者被视为疯子。强迫症患者以为有外力介入,连他都认不清自己,只好任凭摆布。
每一种强迫症都会有自创——与一般肉体上的不适做比较——病灶的倾向,而且很快就煞有其事,还会波及一向健康的部位,患者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受拘束,充斥着强迫行为,这些留待后文再叙述。
上文提及的由内心反映出来,盘旋在心中的坏点子、不恰当的愿望和冲动使患者诚惶诚恐,激烈挣扎,认为非把这些念头压抑下去不可。他将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与之苦战,如果他假装自己拥有足以对付的法子的话,多多少少可以达到目的。每当那些不堪、充满罪愆、肮脏的想法或愿望突然冒出来,威胁着他,而他必须加以抵抗的时候,最好是口袋里已经放了对策。嘴上念一些神奇的咒语(“耶稣——玛丽亚——约瑟夫”),或许他有必要立刻采取行动,譬如驱赶意识中不当的东西,情况严重时,这会导向患者惩罚自己,狂热教徒的某些做法即为一例——想想那些鞭笞自己身体、自虐的教徒。这些强迫行为的“病灶”很快地扩张势力,一定要避免:乍听之下无害的言语、类似的联想或概念,像基督教义入门的漫画:数数儿的时候,因为“六”这个数字的德语发音会让人想到禁忌的性事,只好念成“一、二、三、四、五、啐、七”。这种症状和尽全力保持房间一尘不染一样,使我们忆起拉丁谚语:
“大自然与生命毋须矫情,也不容压抑,总是存在着。”
对自己的身体充满敌意
下面要举的这个例子足以告诉我们,有意抗拒某些事物时,矫情与压抑会变成另类的狡猾:
一位强迫人格的女病患必须不断清洗自己,下意识的要洗刷掉她“不洁的”性冲动,她觉得自己自慰的行为充满了罪恶,所以得清洗生殖器官——密集频繁地冲刷自己的“罪恶”,伴随清洗动作而来的是禁忌的快感,达到高潮,因此获得了满足——但这“非”她所愿,也就不必有罪恶感,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是希望保持贞洁的。
性被基督与天主两大教派谴责,性使人心怀罪恶——很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有时也如此——因此导致神经官能症,许多年轻人,处于青春期的人尤为严重,对自己的身体有敌意,害怕,有罪恶感。他们不认为所谓的原始其实是他们的本能,是青少年发育阶段不可或缺的要素,应该可以在课堂上或社团聚会或小组谈话时提出心中的疑问。相反,青少年花了很多时间在接受坚信礼的准备课程上,这些课程的内容排满了唱诗歌和教义问答,巧妙地回避了这些“尴尬”的问题。幸好青少年还可以互相讨论彼此的疑虑。几十年前,心理咨询还没有蔚为风气的时候,信仰导致人们对自己的身体有敌意并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往往就是从自慰开始的。人们被告诫自慰有害于身体与心灵,于是陷入坐立不安的惶恐之中,罪恶感如影随形,当他们几经努力却无法抑制这个“罪行”时,不少青少年因此走上自杀之途。
握在掌心里的情感:强迫人格的感情世界
他们觉得感情不可靠,过于主观、摇摆不定且容易消逝,所以他们努力尝试把感情置于“手掌心”。
不理性的、冲破界限、超越感官直觉的爱情,不断上升的炽烈热情充满了危险,只会使强迫人格者惴惴不安。在爱情的领域里,他自己的规律派不上用场,只能束手无策;他坚强的意志力荡然无存,仿佛骤然罹患重病,使他失去了理智。这些都与强迫人格者所需要的安全感与权势感大相径庭。
两性关系中的权力欲
具有强迫性格的人努力尝试把情感置于“手掌心”,使之处于自己能控制的情况。他们觉得感情根本不可靠,过于主观、摇摆不定,叉容易消逝。炽热的情感更不可信,飘忽无常且不理性,爱上一个人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因此,他们在付出感情时十分悭吝,不轻易流露感情,也不太愿意体谅伴侣。这种只重事情的态度,使得他们在某些情感关系中。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与清醒。
他们如果愿意在两性关系中负起责任,一定是他们心中已有定论。他们很不情愿让伴侣与他们平起平坐,比较倾向于一种垂直的关系:非上即下,锤子或砧板,
“不是…一就是”对他们而言再重要不过——问题是谁喜欢当砧板呢?感情关系变成了一场争取优势的权力斗争。忧郁人格者因害怕失去伴侣而万般依赖对方,强迫人格者却出于权力欲,要根据自己的需要捏塑伴侣。所以,强迫人格者不容许伴侣脱离他捏塑的模型,把伴侣视为自己拥有的一件财产,必须按照他的意思行事。
强迫人格者要求他的伴侣全力配合,完全顺从,对方若不肯的话,关系就无法维持。从另一方面来看,他能承担别人难以承担的,耐力又超强,这是他的宿命;而他们之所以忠实,是出于经济的考虑。基于这些理智的理由,物质上及安全感的需要,他们愿意饰演不无重要的配角。在他深入一段感情之前,常常要天人交战好长一段时间,譬如订婚很久了,婚期却一再拖延。一旦痛下决心,这段感情看起来却好像解决不了——可能是宗教方面的原因,或者基于伦理上的大道理,也有的时候只因他不想放弃,要不就是他正打算放弃这段感情。
一位妇女问她的丈夫,为什么不同意离婚,她老早就说过要离婚,况且他也觉得他俩的婚姻令人无法忍受,但他的回答是:
“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好像真有个婚姻有效时期等着他们维护似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既非基于宗教观,也不是因为体谅妻子,而是他的确已经结过婚了,他厌恶改变。
习惯及掌握权力决定他的态度,除此之外,他宁可死守着这个婚姻不放,也不愿重新去冒险。这种人的婚姻,双方仇视,互相折磨,把残余的感情通通消耗掉,都在期待对方早日升天。
形式重于感情
强迫性格越是严重,患者的婚姻就如法庭上的针锋相对权利与义务泾渭分明。形式上的东西被赋予太多的价值,被反复援引,只要不超出理智的范围内,倒也过得去。但是,如果他想用形式上的东西取代感情的话,就有可能是试闯常规的关,在细腻的感情与权力欲的掩护之下,扭曲变形成了性虐待。
一位婚姻出状况的妇人去找律师,请他为她撰写一份合约。合约中载明了性生活的频率,每次行房时卧室的温度。合约上还禁止她的丈夫在卧室内抽烟,写得清清楚楚,触犯或未遵守这些规定时应该罚多少钱。假使她的丈夫在合约上签字,她就愿意与他维持婚姻关系。她坚信这些建议合情合理,唯有这么做,婚姻才能继续。
她一一列出条件,却没有认真面对问题:她抛开了感情,只是强迫写下自己严苛的要求。
遇到紧急关头或需要沟通讨论的时候,强迫人格者往往很不理智:即使他知道自己站不住脚,却还是不肯让步。他把自己与过去牢牢地黏起来,数落伴侣的不是,举证历历,以前做错了什么,现在明知故犯,犯错的频繁程度等等。说不通时,他的想法通常很古怪,不晓得要纠正自己——上一段的例子即是。
不太相信感情的他,提出他自以为良好的建议,订下规矩,要伴侣和自己遵守。如果他的妻子抱怨星期天他只专注干邮票或手工艺,而她无聊得要命,希望两个人共同做一些事的话,他会妥协,然后提议一周沉浸在自己的兴趣之中,一周则与妻子共处。他遵守这个计划——从中感到自己的奉献与辛劳,但这些都是他一厢情愿,产生的结果也是错的,可他自以为仁至义尽,负了该负的责任。虽然他卖力演出,妻子仍然察觉他心不在焉,因此很不满意,对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他惊讶万分,而且十分恼火,再也不履行出游的义务了。
这个例子适用于许多强迫人格者类似的行为,他们设法解决与伴侣之间的问题,但是伴侣却根本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日常生活中的乐趣、自发性的行为、情感流露、变化以及轻松写意。强迫人格者面对这些“苛求”——冷淡、克制的他不得不这样想——他的伴侣对感情简直需索无度,于是两个人过着没有交集的日子,问题像荡秋千一样越荡越高。
强迫人格者与伴侣相处,对于时间、金钱,非常注重守时与节俭,因为权力的角力、一成不变以及顽强,都在这几项之中被凸显出来。食物必须“分秒不差”地端上桌,家用要分类详细并且计算得“分文不差”,做丈夫的必须把他的薪水悉数带回家,只分到一点儿零用钱等等。若要添购什么必需品,可以演变为一场悲剧:无止尽的讨论是否真的需要那样东西,伴侣是否浪费无度,使用东西时粗手粗脚,所以才“义”要买新东西了,这样的婚姻中,金钱常是引爆危机的导火线。
父权制度之下,占尽上风的男人其实是靠着妻子的牺牲,才保住婚姻,单单看“夫妻义务”这一项,在性行为上妻子所受到的屈辱,如何贬低自己,就是一个例子。下一章讨论歌斯底里人格时,我们将会看到一位妻子的报复行动。父权制度之下,婚姻形同生活常规,掌握在男人手里,剥夺了妻子的行为能力,对待她就像对待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使她处于完全依赖的状态。
像火车时刻表一样刻板的性生活
对一个严重的强迫症患者而言。伴侣的“功能”再重要不过,守时、精确、值得信赖、不出状况,如同一架上好油的机器,没有自己的愿望,甚至没有任何情感上的要求。他不和伴侣有情感上的互动,不给对方什么,也不期待得到什么,两人之间只存在着条件与规定,而且都是他要伴侣遵守的。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婚姻按照计划进行,多么冷冰冰,就连性生活都和火车时刻表一样刻板,比较像是履行义务,没有情愫,更无情调——只不过“时候到了”,夫妻俩才交合。
对性的态度。一如其他的生活乐趣及享受,会随着强迫人格的严重程度而加剧。前文已提到,性生活经常也属于“列人计划”之事,情爱生活中,性爱被敌视,气氛冷静理智,完全没有热情。第一次邂逅异性就不太妙——他估量起新婚之夜经常发生的尴尬与灾难。他对伴侣不够体贴,对性爱缺乏幻想,于是感情生活就像已经上路的车子,继续朝错误的方向驶去。强迫人格者的性事常带着虐待的色彩,他希望强迫伴侣,亲密关系中混杂着权力欲望。
伴随着性而产生的羞耻和罪恶感,可以让亲密关系变形,折磨人、不愉快、不带任何幻想的,只能依照特定的模式,在制订好的条件之下才能进行。情况恶化时,患者必须靠着长时间怀疑、厌恶感来武装自己,作为自己应付这些“禁忌”行为的屏障,下面是一个关于这类疑虑与保持理性的例子:
一位年轻的男子认识了一个女孩。他非常喜欢对方。第一次在家中看到她之后,他开始陷入苦思:“我们的关系(八字都还没一撇)会有什么结果呢7那女孩来自一个怎么样的家庭?她会不会已经和许多男人交往过?身体好吗?她对爱情的看法为何?万一她怀孕了怎么办?我会不会被她传染什么病呀?她的嘴唇好性感——天知道她是否跟每个男人上床?还有,我干嘛要和她交往呢?谁能保证我不会败兴而归?没有一点是有利的……我还年轻,需要现在就定下来了吗?(这里又离题了)”
我们看到他非比寻常的谨慎、自我保护,他必须先排除所有预见的坏事。运用他细如发丝的理智。这样他就不必下决定,或是采取行动,也就不会冒任何风险了。这位年轻人还有其他的强迫人格,比如说他过去几学期中常常思索一个问题,不知道参加毕业考试的时候应该打哪一条领带,然后他又把领带放回衣柜。他饱受强迫回忆之苦:与某一个人交往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必须重返记忆的现场,去想自己以及别人说过哪些话,有没有说过让人感到难堪的话,别人的言谈之中是否有针对他而发出的弦外之音'他得花上数小时之久,重新建构这些谈话。这是过度小心的征候,尤其是无法随兴自主。
强迫人格者追求成就的欲望常常表现在性上,性关系意昧着他的能力、生殖能力,伴侣就变成了他证明自己能力的一个物品。在强迫人格者的身上不难发现,他们对性与金钱的看法很一致:他们希望没人知道他们有“潜能”;基于害怕的原因,能付出的潜能十分有限,必须好好分配,免得浪费了他们的“弹药”——用钱的态度也出于一辙。
肉体欢爱的关系之于他们极其脆弱敏感,受制于某些特定的条件:声响、气味、灯光、没关紧的门,以及各式各样外在的因素,都对他们造成干扰,容易使他们失了兴致或造成阳痿。有些患者在性活动之前得花很长的时间洗澡,对即将发生的亲密关系兴奋不已:另一种情形是他们借口必须先完成某些“义务”,来排除兴奋的情绪,先整理房间啦,或者先把某件事做好。他们也喜欢拿疲倦、工作过度作护身符,这一类的借口俯拾即是,伴侣很容易被蒙过去。要他们大方享受身体的欢愉比较困难,如果他们坚持伴侣充其量是他们的财产的话,会变得醋劲儿十足,凸显权力争夺战的问题:伴侣不应该夺走他们的权力。一旦他们的伴侣试着用性来操控他,他们会变得更加缠人,借此保护自己,结果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贞操带恐怕就是某位强迫人格者发明的。
强迫人格者往往把爱与性、柔情与感官分得一清二楚,因为他们不期待从所爱的人那儿得到他们想要的,只能把这些渴望转到不爱的人那儿。性之于他们龌龊无比,就是没办法与一位他们心爱的女人一起拥有——认为对方会因此受到屈辱。强迫人格者中不乏深深迷恋某位女士,却找妓女上床的例子。
轻微强迫人格的人通常不是感情炽热的情人,但对自己的感情很忠诚也很可靠,他们的热情始终保持一定的温度,伴侣会觉得挺安全,油然升起责无旁贷守着他、照顾他的感情。婚姻生活中,他们是末雨绸缪的伴侣,他们的家庭很像一个“有治疗性质”的团队,属于正面意义,家人彼此尊重、喜欢、有责任感。
狡猾的愤怒:强迫人格的侵略性
要用文字来形容强迫人格者的愤怒的话,唯有狡猾这个词,诡计多端又懦弱,愤怒的情绪被藏起来,在埋伏处出击。
强迫人格者在面对自己的愤怒和激动时也有一些麻烦,他太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观察他的生活,我们知道,他们对于自己生气、怀有恨意、固执己见和充满敌意时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十分害怕。早在童年时期他们就知道要压抑这些情绪,要不然就要被罚或是不受宠爱了。但生活中不可能完全排除这些情绪——怎么办呢?他的本我发展得比忧郁人格者强一些,孩提时代的他不曾经历失去的恐惧,毋须隐藏自己的情绪,但因为害怕受罚而禁止自己表达愤怒。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在经过这些之后,当他处于这种情况时会如何。
表现一:强行克制
最常见的是,他极端小心地与自己激动和愤怒的情绪相处,犹豫不决该不该告诉别人他很恼火,同时也很怀疑这样做的后果。万一他真的发泄怒气,事后往往试着灭火,轻描淡写,要不就收回或撤销才说出口的话,下面是一个例子:
一位病患在一次治疗时数落妻子的不是,事实上他有充分的理由生气,但他的声势立刻弱了下来,说:
“我当然有点儿事大其辞,也不是真的这么想,只不过讲得比较详细,请您千万别误会,不然您对我的印象可就有些出入了——我和我太太其实处得还不错。”
看得出来,一旦说出负面的话,他自己就先吓了一跳,满心的不安:有的时候,这种减少炮火的倾向会转变为求和或者惩罚自己。
寻求解决冲突的办法时,强迫人格者会把自己训练成颇崇尚自制,那就是三缄其口。靠着克己的原则,他让激动的情绪彻底消失:表达怒气意味着随它去,无法掌控自己,他认为这种行为太不高尚。一个人若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未尝不好,但假如他苛求自己把不满通通关闭起来,所暗藏的危机将是内心积累的灰尘越来越多,他要控制自己的时刻也随之增加,免得哪一天突然崩溃了。一位妇人的强迫征候就是这样发展出来的,她从来没有把对丈夫的憎恶说出来,却变得害怕刀子和尖锐的器物,一看到就得马上拿开——如果她能够让眼光停驻在那些东西上的话,也许会解决被压抑的愤恨,但没有人晓得她是否办得到。假使她与丈夫摊牌,她胸中的怒火也许就不会这么恐怖,这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
表现二:合理化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