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造成这种人格的例子:
一位中年男子一直以自己是局外人而苦恼万分,他觉得自己没有真正的归属感,别人不是拒绝他,就是用嘲讽批判的眼光看他。这让他十分痛苦,他因此惶惶终日,职场上也屡尝败绩。因为他是同事眼中的怪胎,“麻烦得不得了”,现在他跌入恶性循环中,对人事物的反应越来越奇特。他时常师出无名地顶撞上司,说一些伤风败俗的话,没来由地嘲笑挖苦同事,穿着和生活方式都引人侧目,以至于同事对他敬而远之,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他与别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一天比一天孤独,外在的环境起着变化,他的心情也千回百转,与众不同、陌生、诡异。于是他越来越像一只不合群的黑羊,他活在这种氛围中,同时制造这种氛围。没有人真正了解他,同事只觉得他怪里怪气,并不想探究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原因。不消多时,关于他的谣言就满天飞,他大概“不太正常”,可能性生活不如意,或许政治上不正确等等。简言之,他有问题,虽然谁也不清楚哪里可疑、为什么可疑。同事们不认为他们只是把未经思考的问题投射到他身上而已,没有人会对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他隐约觉得同事逐渐躲着他,四周都是一双双怀疑的眼睛,一看见他就彼此使眼色,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简言之,双方都摇摆不定,就这么恶性循环下去,问题无解。
我想多谈一谈这位男士的成长背景,看分裂人格怎样在他身上萌芽,当他长大遇到人际往来的难题时,他觉得不可思议,逆来顺受,却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成长于一个非比寻常的环境,父亲是旅行作家,在他这个独生子还年幼的时候在文坛上就享有盛名。父亲收入丰厚,因此生活豪奢、夜夜笙歌。母亲沉湎在宴会和锦衣玉食中,没有时间照顾孩子;说穿了是缺乏兴趣与母爱。所以他从小就由女仆,后来是一位黑人男仆照顾。记忆中这两位保姆对他不算太坏。
5岁的时候,父母亲离婚。之前他的父母就聚少离多,双方都认为这种婚姻时髦,各自拥有自由、艳遇不断。父母离婚后他跟父亲住,刚开始他被告知,母亲“要离开一段时间”,就没有下文了。不多久母亲回来了。他则很久以后才获悉,母亲因精神疾病住院了两年。我们可以推测,母亲之前的精神状况也不会太好。父亲离婚后很快地就与母亲的妹妹结婚,这是他的第三次婚姻。继母对他的母亲怀着旧恨,因为母亲从小比继母得宠;男孩长到15岁的时候,继母自杀,父亲于是第四次结婚。
这位先生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始终觉得自己像汽车的备胎,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小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碍事、多余,不受欢迎,这些感受后来又被强化了。他父母亲的房子位于城外与世隔绝的山丘上,附近没有几户人家,小男孩找不到玩伴。父亲特立独行,喜好杯中物,生活风格异于常人,日夜颠倒:为了不受干扰,他只在夜里写稿,白天则用来睡觉。加上父亲经常在外旅行,一出门就好几个星期,做儿子的很难看得到父亲。他的父亲不太把团队纪律放在心上,坚称纪律是专为笨蛋和软弱的人而设定的。
儿子到了就学年龄却不去上学,请了家教到家中上课,家教换了一个又一个,一直到10岁的时候他才正式入学。此时,他的社交困难首次浮现。前面介绍过他的生活,所以这并不让人太惊讶。他进入学校之前,的确没有与同年龄的人来往的经验,也从未参加过社团。在课堂上他为自己安排了饰演的角色,把自己隐藏在其中。有些时候他故意显得滑稽可笑,逗得同学哈哈大笑,他以此觉得自己受欢迎,成了班上的小丑,后来更变成我们今日形容的蛮小子。为了讨同学欢心,他嘲笑一切,捉弄老师,对警告和处罚都漠然以对,逃学等等。父亲对他的德行却欣赏有加,以至于他也靠这个赢得父亲的喜爱。他和父亲一样,不遵守团体纪律,父亲颇以他为荣。
局外人(2)
尽管他渴望友谊,但从不曾得到过,因为别人只认为他好玩,有娱乐效果,但终究是个滑稽的局外人罢了。他极有天分又聪明,同学虽然认可这一点,却不愿与他做朋友。
12岁时开始发育,他后来称之为“大病一场”:瘦、苍白、窜高、容易生病。他一向就体弱,继母于是退掉了他的体操课,禁止他从事任何运动,“因为你心脏不好,而你又长得这么快”。后果之一是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健康的身体,身体仿佛不属于他,显得局促又笨拙,他因此更难与别人亲近或进行良性竞争。
继母拖着他到处求医,掩藏在其后的却是厌恶反感。他必须长时间卧床,虽然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医师配合演出,最后成功证实他得了慢性肺结核。从此他有两年的时间得待在房间里,甚至不准下床,生着病。这段时间他大量阅读,不加以选择,父亲藏书丰富,能到手的他都看。有一次治疗时他很贴切地形容自己:“我的情感比我的智力年轻了十岁。”这是分裂人格者常见的现象。“我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他不太能确定自己的性倾向。
14岁时他重返学校,尝试与同学交往的成绩不比第一次好。他孤单地留在家中的那两年,正处青春期,与同学相比,他的经历是那么不同,在幻想中度日,没有朋友,自然而然,这又把他打回自己的世界里,连与人交谈都有问题。他加入的班级,同学间已经彼此相处两年了,他再一次成为别人眼中的怪物。
有一次做未来理想职业的问卷调查时,这位15岁的少年填写的志愿是“职业抽烟人”,装酷的德行令人生气。没有人注意到他嘲弄的背面其实迫切需要帮助,他的行为已经在对周遭环境发出警讯。到了大学时代,他有戏剧性的转变,完全变了一个人,但总算是一个新的尝试。因为希望有所归属,他与同龄的人较劲儿,看谁比较有男子气概。基于同样的理由他后来去从军,仍然是军队中的特殊人物,常因四体不勤成为讥笑的对象。
退役后他继续大学课业,修习历史、语言和文学。毕业后他又修教育学分,成为一位学有专精的独行侠,只活在家里的藏书世界中。学生敬佩他渊博的学问,因而不追究他的弱点。他24岁那年结婚,说得确切一点儿:他被安排了一桩婚事。不久妻子就抱怨他喜欢书本和研究胜过喜欢她,他大惑不解,认为自己已经尽最大所能去爱她。他这厢也颇为失望,因为妻子对他的精神领域以及嗜好不怎么感兴趣。结婚不久的这对夫妇很快就相互背叛,他有了同性恋的经验,事后又懊悔无比,产生了被害妄想症之类的反应,这让他开始了心理治疗。
这段叙述的故事蕴涵一些形成分裂人格的典型成长背景:距离遥远、满不在乎、幼年时期的照顾者迭遭更替,缺少亲密的身体接触、幼儿的需要被忽视;成长的关键阶段欠缺指导,孤单独处、与同年龄的人少有相处和来往,少有某个团体与社团的归属感、情感和信任感都没有获得良好的发展。这些都造成了他与人交往时的障碍,并非别人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是局外人,而是因为他缺乏技巧,只好一再缩回自己的壳中。
我们可以明白,在这样的基础上会发展出害怕付出与亲近的个性,促使他自我保护,而自给自足显然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不妨这么说,分裂人格者不得不培养出一套本事,提升他寂寞的价值;再往下走,很极端的例子就会变得自我陶醉,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怀有愤世嫉俗的仇恨,瞧不起别人、玩世不恭以及虚无主义。没有人注意到,藏在这些现象背后的忧伤,事实上,他对亲密、信任、爱与被爱无限神往。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个性很容易发展成反社会人格和罪犯,犹如扳机一触即发。分裂人格者担心被拒绝,因此显得漠不关心、冷淡、仇恨乃至轻视别人,都是环境使然,上文提及的幼年时期的种种经历使他难以翻身。
再举一个简短的例子,说明缺乏情感互动,借由周详的计划来替代之的巧妙尝试。一位分裂人格的病人有一次说道:“我总是有这样的印象,别人发自感情的,对我来说却是一连串快速地开与关的过程。”
局外人(3)
这段话很逼真地表现出分裂人格者运用清晰的智慧、感觉器官和思考过程雷达般的敏锐“开与关的过程”,来取代他不高明的情感世界。
难以解决的沉重负担和冲突,在身体上一一反应,所有的感觉器官,如接触感觉的皮肤以及呼吸器官都有毛病;气喘、湿疹都算是,有些病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有了。皮肤是把我们和外在环境隔开,也使我们有所触动的器官;分裂人格者的皮肤麻烦尤其多,血液不够流通、容易罹患干癣症和多汗症等等。
黑白两色:分裂人格的行为模式
他把恐惧转换成外在世界的一个物体,可以稍加回避、抗拒或者消灭,但藏在内心的恐惧却让他举手投降。
我们再一次强调:分裂人格者的行为是他所有心灵印象的总和,无论出发点与反应都残破不全,他的生命力与情感没有任何交集。换句话说,当不同的经历和人格特质融入他的感觉之中时,他并不会因此感到快乐。横亘于理解力与爱人的能力、理性与感性之间的是不相同的成熟度;他的情感与理智不会在同一个轨道上并驰,也不会相融,成为一体的经验。他从小靠着理智与感官感觉作为行为的准则,没有丰富的情感导引可资借鉴,体察不出细微精妙的情感,以至于他只认得原初模式的情感,以及内心的激动与冲动;他表情达意的调色盘上一直都缺少中间色调,可以运用的,唯有黑白两色而已。这一切皆起因于缺乏与别人的情感互动。
淹没
为了使自己在别人接近他的时候,不那么恐慌,所有的事情人格分裂者都会尽量自己打点。这种倾向让他不假外求,他绕着自己打转,不让别人有靠近的机会,很容易变得自我中心或成为利己主义者;于是更加孤立。我们知道,寂寞与孤独壮大了惧怕的声势,所以,他体会到的恐惧远远超过一般人。当恐惧扭曲变形,到了他无法承受的程度——他所感所知的是别人都很怪异,而世界缺乏安全感。有一位患者曾说:“恐惧是我所认知的唯一实情。”他所谓的恐惧不是别人认可的那一种,其实他自己也无法具体描绘,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害怕而已。另一位病人说:“我不晓得什么叫恐惧,我身上某个地方大概有个叫作恐惧的东西,但它并不属于我。”他把自己从他的恐惧情绪中抽离了,似乎没有意识,这样的情境何其脆弱,自我轻而易举就被恐惧淹没了。
能够把心中的惧怕说出来,就是某种程度的解脱,如果他始终无法开口叙述自己的感觉,只好被人当成疯子;长期处在恐惧的情绪中,他的缺点及软弱就会被凸显出来,越来越害怕,到了难以摆脱的地步。接着,恐惧溃堤,演变为精神异常,一发不可收拾。他丧失理性,扭曲评估事物的标准,活在一个不真切的世界里,以此得到救赎,他以为自己很健康,别人才病态——有时候不无道理。他把恐惧转换成外在世界的一个物体,可以稍加回避、抗拒或者消灭,但藏在内心的恐惧却让他举手投降。
自闭
人格分裂者自闭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对这个世界以及周遭的人越来越没兴趣,这是遗失客观物体的前兆,对病人来说,仿佛世界消失了。换句话说,他对世界的参与和感情逐渐淡薄,世界之于他变得很贫瘠,“沉下去了”,空无一物,即将被消灭。人格分裂者常叙述类似的梦境:“我置身于一个自动旋转的盘子上,盘子着了魔似的越转越快,我越来越站不稳,滑溜到外面,时时刻刻都可能被抛出去。”或者,“广大的沙漠上有一座水泥堡垒,墙面上有一些小小的射口;堡垒有重兵武装,并且贮存了好几年的食物。我一个人住在里面。”这里提到的寂寞、保护措施、防御恐惧以及自给自足的情形,惟妙惟肖。
“荒凉的雪地景观;背后是几棵断枝的树木,前面有一个小浴缸,浴缸中注满了温水;我觉得非常寂寞。”这是一位青少年描绘的梦境,他这样讲述自己的故事:
父亲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归来之后,他来到这世上,排行老三,也是最小的孩子。父亲的头部受过重伤,敏感,脾气又很暴躁,他们家农庄的修缮工程因此延误许多。母亲悉心照料父亲,独自揽下农庄大大小小的事情,相对地给小孩的时间就减少了。梦中总有一缸微温的水,这位12岁的寂寞少年与母亲的相处情形如下:晚上,父亲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母亲会弹一会儿钢琴;父亲用一根绳子把一个琴键系在床头,再用电池连接一盏小灯,每当母亲弹到那个琴键时,小灯就会发亮。
梦境中所呈现的自创技巧,是精神异常者常有的现象,潜意识中透露他童年的经历有待修正,他十分渴望与人接触。
这样的梦最能贴切地表达分裂人格者在世间的处境。有悲惨的童年、很早就四处飘泊赚钱的高尔基(Maxim Gorki)也有类似的体验。他向托尔斯泰叙述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他看到有几双皮靴在俄国无止境的冬日街头上行进着——只看到皮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表现寂寞?
远离尘世,退缩到自己的天地,他在惊恐中逐渐被世界遗忘,衰败至一无所有的地步,一片空茫,和那个停不下来的转盘的梦境一样。分裂人格者常用大灾难,譬如世界末日之类的想象与梦境,来表白他心中的恐慌。越是想守住自己的阵营,与世界就脱节得越厉害,到最后他会认为自己踽踽独行于世间。
敏感而脆弱(1)
让我们多举一些因为害怕别人亲近,不得已过着“自转”生活的人的例子。不信任别人,时时提高警觉,分裂人格者日渐病态,套一句日常用语,他们甚至听得到“小草生长”以及“跳蚤咳嗽”的声音。换句话说,他们以为自己嗅得出来四周潜伏的危险,能够透视平静的表面背后所隐藏的不良动机。
有一回我在诊所里挂了一幅画,一位分裂人格的患者马上认为我这么做是针对他,以便测验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改变。这个凡事都对号入座的例子同时告诉我们,当旁人尚且浑然不知的时候,分裂人格者却以无比的敏锐来捕捉环境中芝麻绿豆的变化。他们凭借感觉与知觉来设定方向,非常灵敏。又有一次,这位病人看诊的时候电话响了又响,他又以为这些来电是我设计好的,以便测试他对这个干扰的反应。
如果一个人把对外界发生的大事小情通通对号入座,而一般人根本不会察觉到这些,那么他与别人相处时,解读人的一言一行既不合情也不合理,自成一套妄想系统,再也无法修正。他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没有什么会引起他注意,对他而言,外面平静无波,只悄悄地建立与自己的关系,这个唯一的关系当然非常重要,他必须全力维护。
他饱尝煎熬,痛苦不安,再也不能自在快活地过日子,时时刻刻都在问自己“怎么啦”,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意外与危险。他伸展触角时高度戒备,犹如蜗牛探触世界,一旦有人靠近一点儿,立刻缩回壳中。
一位在职场上屡尝败绩,又刚刚被刷下来的年轻人,陷入失败的妄想情绪中。他很希望步步高升,但不太有自信,家人认为他不过是“自以为了不起”、做着“春秋大梦”,他其实应该子承父荫,留在农村工作,所以并不支持他,青蛙变王子有多难呀!他因此野心勃勃,力求表现,想让家人刮目相看;如此一来,遭遇失败时他感到特别苦涩,家人一定早就料到他没出息。看诊时,我们一起试图贯穿这些前后相关的经历,告诉他这属于现实生活的考验,希望解开他的妄想。但是,当他经历前述的挫败时,又陷入妄想之中:他垂头丧气地来看诊,满怀怨恨,以半挑衅的口吻说:“如果我告诉您,今天我在火车站看见一个穿着一件破烂西装的男人,那颜色、布料和我唯一一件上好的西装一模一样,您会怎么想?这还不够明显吗?他就是要我有自知之明,我是个失败、往下坠的人。您大概又要说这只是个意外而已,对吗?”我们很可以理解他的自卑感与挫折感,以及造成他失常的背景因素。我们同时也看得出来,先入为主与妄想之间只是一念之差,我们不妨这么说,偏见会变质为妄想:受到情绪的影响,我们固守着既有的成见,而没有实地了解情况,然后再修正我们的偏见,就和这位胡思乱想的人一样。
当我们的心情沉重,没有处理好心头的恐惧或罪恶感的时候,也会产生诸如此类的纷乱心绪。寂寞、惴惴不安、离群索居以及确实存在的危险,会扩大我们错乱的情绪。夜深人静,置身在废弃的房子里,或许处于陌生的国度,一个奇怪的声音就会让人产生错觉,心乱如麻、害怕或有罪恶感的人,比轻松自得、处于安全的环境又有人陪伴的人,更容易疑神疑鬼。我们再一次看到分裂人格者的问题:与世隔绝与缺乏同伴保护。这个例子也显示出,正常与病态的区别有多么细微,一般人也会有脱稿演出的时候——只不过分裂人格者长期处于异于平常的情境,再演变为“病态”的行为——但这样的发展有其必然性,因为他必须借此保护自己。
再举一个例子,说明分裂人格者如何压抑与人来往、发展亲密关系的渴求,导致失常错乱:
一个非常孤寂、几乎没有任何朋友的近三十岁的男子,有一次在音乐会上,被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男人所深深吸引。他不动声色地偷偷看对方,强烈地希望近一步与之交往,和对方打招呼。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只是心中有一股强大的冲动。恐惧慢慢浸润,刚开始是一种不确定的惶惶不安,然后扩大到慌乱的程度。他幻想着身上有彩色的圆圈缠绕,那人想圈住他,捉住他,他非得挣脱出去不可;他冷汗直流,仓皇逃离音乐厅。
敏感而脆弱(2)
他希望认识别人、建立亲密关系,背后或许隐藏着同性恋的倾向,只是还不敢对那位年轻男人表白,这些愿望全都被压抑了下来,演变为一场攻击事件。整个场面失控,心中的恐慌向外变质为威胁,唯有逃离现场才能解脱。
当一个人里里外外的世界都脆弱不堪,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要创造出一套生存的技巧,不依赖任何人,不为所动也不感动别人,总是公事公办,保持距离,尽可能维持优势,绝不与人平起平坐,让人捉摸不定。骄傲自大、难以亲近、冷冰冰、没有感情,或者,当他所有的保护措施不敷使用时,也有可能瞬间变得尖刻暴怒,像前文所形容的一样。如果了解是什么让他变成这个样子,也晓得是什么心理因素让他有这样怪异的举止,才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天才与精神异常:分裂人格的多种面貌(1)
分裂人格者接受治疗时,所描述的人类存在可能遭遇到的危险,有时会让人心生怜悯,我们从中得知,什么对他的生存最为重要,对我们有利的家庭和社会,对他而言却充满危险,我们很难调整他的心态。有的时候,天才就是这样养成的,他不断地抛出问题,天才与精神异常者往往只有微乎其微的差别。可以确信的是:当一位分裂人格者能够忍受所有的痛苦与恐惧,并且克服一切时,他一定可以达到人格的最高境界。
这里还要强调,分裂人格有很多种面貌,我们试着把还算正常、症状轻微、严重失常以及极端错乱的特质列出来:轻微的社交困难——非常敏感——独来独往——特立独行——孤僻——怪异——反社会——犯案——精神失常。这样的人中不乏极有天分的,就因为才华横溢,他们的孤独寂寞和鲜少与人来往有着正面的价值——不受传统束缚,不必瞻前顾后,一般人可没这个胆识。他们杰出,知识丰富,能够超脱种种界限,而大家对他们充满敬意,站在一旁纯欣赏。如果他们的情感生活不至于交白卷,只是有点儿害羞退缩,这样的分裂人格者不过是有些与众不同、比较敏感、扬弃世俗琐事以及平淡无奇的东西。除非碰到淡漠、没有感情的人,他们才会退缩。
他们对宗教多半抱持怀疑的态度,极尽挖苦之能事,认为信仰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批判礼教、传统以及所有的规范,在这些事物面前保持清醒,以近乎不尊重的言词解释所有无解的事物。在启蒙时代以及自然科学蓬勃发展的年代,这样的人不算少。通常他们是理性主义者,无从感知一些特定的经验,一般人也很难和他们讨论这方面的话题。
这种对待宗教和信仰的态度,也许是潜意识里预防自己失望的策略:他们不敢去信,因为不希望自己失望,却又悄悄地期待可以说服他们的“证明、事迹”。有的时候他们倾向于虚无主义,有破坏倾向,一旦成功地摧毁别人的信仰,成就感会让他们乐不可支。然而他们未必见得希望别人跟他们一样,什么都不信;这里我们再一次看见他们的矛盾。也许,他们并不希望自己是不相信一切的人。严重失常的人,因为不曾拥有被保护与被爱的体验,完全不可能信仰宗教,倾向于无神论。他们把自己当作衡量一切的标尺,妄自尊大,以至于奉自己为神明。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对这世界没什么兴趣,集中心力只关爱自己,从中衍生出一股力量和意念,占据着他的意识。有些人会向宗教里寻找不曾有过的安全感,也找到了;但他的信仰并非儿童般的纯粹,也不是信一位值得敬爱的神,比较像是接纳一个超凡入圣又不落言诠的人物。在这个人物的面前,他有条件开放的自我渗出一丝崇敬,从这位非凡人物的身上,映照出他自己的人性与人道主义;这份默契可以约束他。
分裂人格者怀疑伦理与道德,如果有人苛责他,希望他因此感到内疚的话,他不会太在乎。他压根儿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什么不好意思。他不太与人来往,拙于交际;自我中心,捍卫自己的主张,适合他的才有价值。如此一来,他有可能变成一位“道学家”,只认可适合他自己行使的道德规范,瞧不起那些遵循道德思想的人,认为他们都胆小如鼠,没有勇气按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够坚强的人活在自订的法律当中。他自行赋予自己与众不同的价值与意义,就像这一章一开始所引用的文句一样。意志不够坚定以及软弱的人只会退缩起来,自行建立一个私人的调和世界,不需要别人参与。有的人只爱小动物或者没有生命的东西;严重失常的人有破坏摧毁的倾向,反社会,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时,一点儿顾忌都没有。
精神分裂的父母或老师不会给孩子足够的温暖,他们对孩子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孩子的需要他们无从知晓,也无从响应,甚至在孩子表露情感时加以嘲笑。他们很轻易地让孩子感到不安,太早看穿孩子的心里在想什么,希望达到什么目的。有这种父母,孩子如同生活在冻土之上,他们会因父母的反应前后不一致,又完全不体会他的心意,而变得精神异常,这不容我们轻忽。这样的父母给予孩子的爱太少,以致孩子不敢亲近;但是他们却可以对小宝宝有求必应,维持不错的关系。等小宝宝长大了,他们就用嘲弄替代关爱,困惑不已的孩子很难说服自己:如果父母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这叫作爱吗?(“我的少爷儿子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啦”;“我的小公主今天对我特别亲热,因为她有求于我”。)
天才与精神异常:分裂人格的多种面貌(2)
由于这种个性,分裂人格者喜欢从事少与人接触的职业,理论、抽象的职业最得他们青睐,最常见的是自然科学家、航天员、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工程师。如果所从事的学术研究必须与人合作,他们会采取间接、迂回的方式,譬如通过心理测验、显微镜观察以及放射线摄影,或者,经由遗体解剖进行病理研究。他们太容易被心理反射盘踞住,呼应叔本华所说的:“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如果我真的有一颗心的话,救救我的灵魂吧。”他们总是期盼着被揭示、被发现。如果从事医师这一行,他们当研究学者比为病人治疗更胜任,对精神科与学术有高度的兴趣;作为神学家,他们比较喜欢钻研宗教理论,而非与信徒密切相处的神职人员。他们刻意与人群疏离,转向动物、植物和矿物,运用精密的仪器,如显微镜、望远镜,来研究这个世界微观、宏观的现象。
我们不难想象,当知识与权力掌握在一个人格严重分裂、不与人来往、闭关自守的学者手中,而他意欲把想法付诸实践时,有多么危险。他们依照自己的兴趣与天分选择职业时,往往怀有这样的动机,希望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呼应他们主观感觉的知识领域。他们如果是哲学家,多半是虚无缥缈的思想家,只有纯粹的理论,而非实践派。
在政治方面,他们是革命家以及无政府主义者,立场坚决,极端主义。假使对政治不闻不问,政治就“与他们毫无关系”,任何合作的形式,在他们唯我的观点中,不但无聊也十分无趣。
艺术方面,他们往抽象、不对称的方向发展;尝试内在繁复的经验,以密码和象征的手法表达;他们也有可能是犀利的批评家、讽刺作家或漫画家。他们的风格独具,不拘泥于形式,总而言之非常奇特,往往走在时代的尖端。如果他们的努力并不针对特定的族群,也没有设定成果,而是以整体人性及最基本的东西为诉求的话,往往会引爆前所未有的突破。他们常常捕捉到他人的心理氛围,刻画言语不足以表达的东西,凸显别人看不到或逃避的东西,作品中表现出对人的深层体认。这类艺术家很少有人在活着的时候受到重视。
上班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比较像打工,不过挣份薪水罢了——职场之外才是他们真正的生活,可以发展业余的爱好和兴趣。他们也喜欢从事不必与人合作、十分孤寂的工作;对动物、植物与矿物饱含深情是常见的现象;机电、交通等工作,可以象征性地满足他们潜意识中与人来往、有所关联的渴望,也是他们乐于进入的行业。
杰出的分裂人格者可以是独领风骚、先驱型的人物,他们不断质疑人之所以存在的种种问题,因此所知所感十分强烈,忧惧、戒慎又寂寞,被放逐到社会的边缘,没有安全感可言。
年岁增长会让他们变得更加孤单,更加怪异,但也有人变得更有智慧。我们可以说,分裂人格者比一般人更明了年老的意义,这得归功于他们早就习惯了独立自主以及离群索居,所以颇能适应寂寥的日子。年轻时他们就创建了可以独处其中的个人世界,并不太需要别人共同参与。同样的,他们不太畏惧死亡,像斯多葛禁欲主义的信徒一样,他们接受人终究一死的事实,而且不伤春悲秋。他们与这个世界和其他人没有紧密的关联;相对的,因死亡而必须蒙受的损失或牺牲就少得多。他们对人或物不过度依赖,甚至不牵挂自己,所以能够挥一挥衣袖离开人世。
分裂人格者令人称许的地方在于他们的独立自主,不麻烦别人,有勇气按照自己的主张安排生活。他们对事物观察入微,冷静客观,有批判性而且坚定,敢直面事物丑陋残酷的一面,不会手脚发软或刻意美化修饰,这些都是他们的优点。他们不甘于传统的约束,教条也不太管用。在他们周全的检测以及深思熟虑某件事之前,不向权威低头,不认同任何习俗风尚。他们不多愁善感,痛恨所有的热情洋溢、不清不楚以及意乱情迷;当他们陈述自己的主张时,态度明朗而且不容妥协,尽全力捍卫。他们通常以讽刺挖苦的态度透视别人的弱点,想对他们耍花招可不容易,因为不真实、虚有其表的人很难通过他们那一关,如此一来当然不太受欢迎。他们对自己的实力深信不疑,能够继续与真相和平共处;希望驾驭自己的聪明才智;命运对他们来说,是需要克服的——唯有他自己才能创造命运。
天才与精神异常:分裂人格的多种面貌(3)
还要提及的是,分裂人格者的个性架构完整而且强大,他们并不觉得痛苦,反而认为自己正常健康。他们赞同自己的自给自足,不与人来往,并且赋予其极高的价值,别人却因他们不为人着想而难过。位高权重,毋须多作考虑,目中无人,指使别人为他效命的人,属于这一类。
如果这里描绘的“优点”不够详细的话,那是因为我希望简单明了地介绍所有的个性特质;我想,读者应该不会误以为这些特质还真不错,别忘了每一种人格都有可能走偏甚至一发不可收拾。
分裂人格者认为最重要的是,保有专心追求目标的两极,自给自足,又不至于忽略了奉献付出的那一面,他把奉献付出内化为一种弥补措施,这样他所坚持的“自转”才不会太过极端,方便他那病态式的孤绝疏离,可以弃所有的联系于不顾。
“人不可离群索居”,不与人来往容易使人失去人性。下一章我们将要讨论,本书所探讨的四种人格都有可能趋向极端;这里我要补充一下,我们潜意识中的动力,可以帮助我们从病态的一意孤行中解脱出来;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就摆脱四种动力原型的不安和恐惧。最好的办法是,有一个伴侣帮助自己成长,扩大生活的圈子,并且从中体会到对另一个人有好感、着迷,绝对不会造成沉重的负担,而是互相依靠、同甘共苦。
第2章 害怕做自己——忧郁人格
“忧郁人格”特征
依赖、附属,害怕变成独立的自我,心甘情愿把自己交出去,任凭别人摆布,质疑自己的处世能力,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谦虚、息事宁人、无私忘我、有同情心、感同身受;忍耐力超强;卑微,从不要求什么;服从,配合度百分之百,乃至于牺牲自己,夸张者奴颜婢膝;极力避免“自转”,害怕被孤立、分离、抛弃、不被保护和寂寞……
零距离:忧郁人格诊断
像鸵鸟一样,他把头埋藏在生命深渊的沙子里,虔诚地相信对方是一个大好人。
这一章我们要探讨第二种恐惧的原型,害怕变成独立的自我,担心走出被保护的世界的一种恐惧,极力避免“自转”,心甘情愿把自己交出去。
每个人都希望与他人建立互信互谅的关系,爱人也被人爱,这是人之常情。当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希望带给他幸福;与他同甘共苦,希望猜得出来他的心意;为他着想更甚于为自己,忘了自己的需要,沉浸在付出和获得交替的快乐之中。付出和获得的关系使得我们与所爱的人融为一体,但某些时刻,独立的个人却更加重要。上文所表达的爱是母亲与孩子的关系,而所有的亲爱显然都是这种关系的复制品,都是重新发现我们幼年时期曾经体验过的爱的感觉:母亲的爱是无条件的,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存在就足以回报她的爱,她因此心满意足。爱人的能力成为我们的天性,爱必须被启蒙,被唤醒,才会开花结果。当我们感受到爱,便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同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回报对方的爱。
依赖感
如果有一个人不愿意让自我成长,宁愿为别人而活,会怎么样呢?
第一个影响是,这个人的伴侣会变得重要得不得了,如果缺了这个伴侣,他就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去爱。这当然是一种依赖和附属,也是他最大的问题,我们称之为忧郁。他比其他人都依赖他的伴侣,也许这就是他爱的方式,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他渴望被爱——如同弗洛姆(Erich Fromm)在他的书《爱的艺术》(Die Kunst des Liebens)中说的:“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他需要一个人,去爱这个人,发挥他的爱;他需要一个人,被这个人所爱,因为他无法满足自己的需要。
假设有人强烈地需要另一个人,他就会竭尽所能消除那个人与他之间的距离。两人中间的距离令他痛苦——分裂人格者却一心一意保持距离,以便保护自己;相反地,忧郁的人尽可能地要靠近别人,并且留在别人身边。他对“自转”的认可越少,距离感对他而言就更强烈,他害怕伴侣疏远、离开他,尽全力阻止这种事情发生。疏远和离开意味着:独自一人,被抛弃,他将坠落忧郁的谷底,悲观绝望。
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分离和损失所引起的恐惧呢?唯一的对策是使自己独立自主,不依赖,不再分分秒秒为另一个人而活。忧郁的人却很难做到这一点,假如他必须与那个人疏远,而那人原本与他关系密切;于是,他转向另一个人那儿寻找安全感,以为这个人应该可以解决他的难题。但是我们知道,情形只会更糟。
依赖一个人会给他安全感,无论是他需要一个厚实的肩膀,或者他作为别人避风的港湾。被人倚靠,有人需要他,仿佛一纸保证书,保证他永远不会被抛弃。
另一个可能是,让这个人与他紧紧相连,他在这个人的身边就像彷徨无助的孩子,借此暗示,绝对不可以弃他于不顾——谁会这么狠心无情,遗弃孤苦伶仃的小孩呢?蕴含在其中的,包括他希望让别人依赖他,把他当成孩子看待,这是另一个相反的典型——两者动机一样,都是要营造依赖感。
制造亲密
害怕有所损失,主导着忧郁人格的个性,他害怕被孤立、分离、被抛弃、不被保护和寂寞。当前一章的分裂人格者极力要保持距离、不与人来往,以消除心中恐惧的同时,忧郁的人却寻求最亲密的关系。亲近对忧郁人格者而言是:安全和受到保护;对分裂人格者则是:自给自足遭到威胁以及束缚。分裂人格者认为距离代表安全与独立,但忧郁人格者却视之为威胁和孤立无援。
当忧郁的人意识到他的个人必须与别人分开才能成立的时候,他不是放弃做独立的个人,就是否认伴侣是一个独立的个人。换句话说,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摆脱恐惧,不考虑“自转”,或是不承认别人的自主性。他担任另外一个人的护卫,要不然,就让那个人来当他的护卫。他好像生活在月球上,只听得到自己的回音,只看得见自己的影子;或者,苦苦纠缠着另一个人。他知道自己不停地担心,但不明了独立的个体是他真正的恐惧所在。他以为自己或伴侣各自发展会造成损失,个人主义和自立多多少少会使人疏离。我们越是有自己的意见,就越和别人不一样,自力更生对忧郁的人而言,等同无法享有安全感,他因此感到害怕;而群居可以消除他的忧惧,效果一如潜入群众之中。忧郁人格者非常担心这一点。别人的想法和感受稍微与他不一样,他都解读为距离和疏远,并且为此惊惶万分。所以,他努力不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让我们看清楚一点儿:当我们不够独立,不会做我们自己,必须仰仗别人时,当然害怕被遗弃。而为了使自己免于这种害怕,更只好不断地牺牲,什么也不能做,以争取同情。不够坚强的人,亟需外在有一个强势的人当靠山,越是软弱,就越离不开这个靠山。一个百般依赖的人想必时时心怀忧戚,担心失去避风港,他已经把一切都托付给另一个人,全权委任,没有对方几乎就活不下去,必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休养生息。忧郁人格者喜欢的依赖,是承诺给予他安全感的那种,依赖愈多就愈害怕被遗弃,所以他得紧紧地缠住对方,即便短暂的分离也会让他难以承受。这会形成恶性循环,除非他勇于做自己,突破自己的心障。
分裂人格者抗拒别人的亲近,坚称所有的人都很危险、不可信,以便掩饰他的害怕付出;忧郁人格者则完全相反:他把别人都理想化,尤其是他喜欢和信任的人,不认为这些人有害,包容他们的缺点,即使有疑处也不疑。他不希望知道这些人做了什么不好或令人感到不安的事,因为这会破坏他对他们的信赖。因此,他不太能认识到人性的阴暗面,包括别人以及他自己的。他的信任滴水不漏,他的爱没有条件,必须把所有的怀疑和批评咽下去,别人根本不察觉。他回避冲突、意见分歧,因为这些可能导致伴侣离开他,他努力“爱好和平”。他眼中的伴侣完美无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因此往往被对方利用,因为他的天真历久不衰,像小孩一样无邪。像驼鸟一样,他把头埋藏于生命深渊的沙子里,虔诚地相信对方是一个大好人。
利他主义
为了营造和谐以及永远不烦腻的亲密,忧郁人格者有必要表现“良好”,勤奋地训练自己具备利他主义的本事:谦虚、随时放弃心爱的东西、息事宁人、无私忘我、有同情心、感同身受,这样他的地位才无人能够取代。他们的忍耐力超强;卑微,从不要求什么;配合度百分之百、服从,以至于牺牲自己,夸张者奴颜婢膝。这些事情加起来只有一个目的:放弃一切,以便完成愿望;没有自我,才能驱赶寂寞,不必发展自己的特质。
这会让人对自己感到失望:他从自己的一举一动中创造理想,出发点不仅是因为害怕被抛弃,当他面对那些不及他谦卑、凡事忍让的人,不由自主地怀有道德上的优越感。事实上,他的美德都是迫于无奈,他认为自己必须牺牲奉献,不曾发展出、拥有过的是他独立的自我。
他将为避免做自己付出高昂的代价,不敢有所希求,不敢兴起想做什么事的冲动,不敢动感情以及培养嗜好。基于害怕与理念,他不允许自己批评别人——自己难道不会犯同样的错吗?因此,他越来越依赖别人,只能期待别人来帮他完成心愿。他不敢有所求,有所希望,有所得——靠他的卑微度日;如果现实生活里落空了,那么,至少天堂里还有基督教的理想吧。
如此一来,忧郁人格者对生命的期待都是被动的,他的心愿不满足,很难不感到失望,当然也就容易郁郁寡欢。一旦他停止以牺牲奉献来换取一切,忧郁就会来敲他的门;他们反反复复陷入坦塔罗斯{1}的困境之中:当他们想吃水果的时候,有水阻挡于前,他们不曾学过如何摘水果,也不敢有学这个求生技能的想法。他们不要求什么,食物送到面前了也不会享用,也不会发有益健康的脾气。这些都让他们活得十分窝囊,理所当然,他提出要求以及采取行动的勇气就大大减弱了。
试举例说明忧郁人格者的行为模式:
一位已婚的少妇说:“我先生现在经常和一个年轻女孩走在一起;我认识那个女孩,她挺迷人的,我先生一下子就被她勾上了。我坐在家里哭,但不能让他知道,如果我一味地责怪他,他一定会认为我小家子气,乱吃飞醋。我担心一旦他受不了的时候,就会一脚把我踢开。我先生说,男人嘛,假使我真的爱他,就得接受他偶尔逢场作戏。”
显然,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必须接纳”丈夫的逢场作戏,她并没有享有和丈夫一样的自由时,会不会失望呢?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必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否要一反常态起来反抗?她因为自卑感作祟,往往高估了每一位情敌的实力。她没有说出心中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忍耐的限度,所以她没有以牙还牙,采取让丈夫也打翻醋坛子的战略;因为她的先生有十足的把握,她死也不肯失去他。她强迫自己宽宏大量,认为自己必须曲意承欢;丈夫于是好好利用她的弱势。当她察觉丈夫渐行渐远的时候,她相信唯有更体谅才能留得住他。有一天她终于明白,这样只会让丈夫更加瞧不起她,她慌乱得六神无主。她一直不愿正视先生不把她当回事的事实。这样的事例在今天更为常见,在口号与主张甚嚣尘上的社会里,很多人不确知要选择自由的两性关系还是相依相属,对伴侣忠实还是恣意享受性开放。以至于忧郁的人因为害怕自己不够“前卫”,没有掌握“时代趋势”,苛刻地勉强自己做他们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除此之外,这位少妇的生活中还充斥着许多她规定自己要实行的利他与博爱主义:每年过圣诞节,她总有一张长达一百位至亲好友的名单,“一定”要写卡片或送礼物;过节前几个星期,她已深感时间压力和抑郁,不知道该如何在繁重的日常家事中完成这些任务。她从来不曾想过,其实她可以不必这么辛苦,但光是偶尔为此感到心烦意乱,就让她内疚不已。
自怨自艾
“倒霉鬼”往往具有忧郁人格,试举一例:
我还可以再努力一点,但我总是什么都做不好。昨天我上美容院,设计师乱搞一通,剪了一个可怕的发型。然后我约好的工人又爽约——我老是碰到这种事情。为了安慰自己,我打算买一件衬衫,回家后才发觉我不喜欢那件衬衫了——事实上我想买的是另一种款式。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这个人在讲述心中的愿望时,含含糊糊,或者她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够具体。所以她经常感到失望,外在的行为也受到波及,最终变成倒霉鬼。她没有很清楚地告诉设计师应该怎么剪她的头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买什么花色的衬衫——她只不过希望补偿一下自己的失望,想做一些“好事”。她很同情自己,觉得自己运气总是不好,生活实在太亏待她了。她没有看清的是,她的愿望十分模糊,种种要求比登天还难,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和工人打交道原属平常,她居然如此夸张,情绪大受影响,认定自己手气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因此全都乱了方寸。“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我身上”,这么想的话,她就可以把自己应该负的责任往外推,怪罪这个“可恶的世界”,把她的压抑、拘谨以及恐惧全部归咎于命运,造化弄人,使得她变成倒霉鬼。从自怨自艾中她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所以不需要改变自己。
忧郁人格者在接受事物的时候,即使只是象征性、形式上的接受,例如吃下食物、拿东西、提出要求,身体都会出现不适。心理作用反应在身体上,咽喉、扁桃腺、食道和胃都会因此不舒服。俗话说“烦恼会长肉”,就是说我们失望或沮丧时,喜欢吃东西或借酒消愁。生性害羞的人也倾向靠吃喝排遣情绪,这有点儿像另类满足,或是一种遁世的哲学。
忧郁人格者即使想要学会某种技能,研读一门课程,都很难掌握要领,他们说自己“记性不好”。他们不容易记住什么,转瞬即忘,还以为脑筋不好、不够聪明。仔细观察,会发觉他们根据现有的经验来统领印象,他们无法依照兴趣,专心地吸收所学。他们害怕强烈的刺激,因为刺激会引起矛盾冲突,使他们渴望什么,又不能真正获得那个东西。他们只好过滤掉很多刺激,很快就死了心,听天由命。这会造成学习上的困难,容易倦怠,无法专心,形成筛选的保护功能;反作用是他们更加忧郁,因为他老是遭受挫折,对自己感到绝望。所谓的记忆力不好,经常是听天由命的征兆,因为他们打从内心里就不相信自己能够学会什么,宁可一开始就放弃——然后恰如其分地失望。他们运用酸葡萄心理,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或有资格赢得心爱的东西,于是就把喜欢的人、事、物加以贬低,假装根本不值得他们尽全力追求。这样一来,虽然省下一些得不到东西的失望感——然而世界之于他们却也越来越黯淡无光、晦涩、没有生气,且不抱持任何希望,生活将会日益空虚,没有趣味。他们面对盛宴般的生命,却不敢走上前去享用,只能满怀妒意地看着别人尽情取食,开怀大嚼——却因此感到欣慰。
忧郁人格者的适应力和随时弃权的态度时常要遭到考验,一方面不愿屈服于主观的自我,一方面又不愿因自己的“才能”而要求很多,在那些想什么有什么、不必心怀罪恶、不用担心恐惧的人的面前,嫉妒啃噬着他,健康于是大受影响。
比亲密还要亲密:忧郁人格的感情世界
他爱的是自己对伴侣的感觉,胜过爱伴侣这个人。
爱情、渴望爱、渴望被爱,是忧郁人格最重要的人生课题,他可以从中发展出最美好,也是最危险的性情。根据前文所描写的,我们知道,他与伴侣的关系很容易变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紧张对立、意见不和、冲突四起,都让他难过、无法忍耐,他的心情沉重,害怕失去的感觉活络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苦心经营一切,伴侣为什么却觉得要窒息,只希望重获自由。忧郁人格者对此手足无措、沮丧绝望,害怕时会运用恐吓威胁的手段,甚至不惜自杀。
他自己永远在追求比亲密还要亲密的关系,所以,他很难相信伴侣并不打算这么做。伴侣若是认为两人需要一点儿距离,他会视之为对方不够爱他,或者自己不再爱对方了。
像爱自己一样爱对方
忧郁人格者有一点很迷人,他有同理心,像爱自己一样深爱着对方,为对方而活,这是他最美好的特质之一。他以为从头到脚参与才是爱的真谛,感同身受有时到了一种通鬼神的程度,以至于你、我之间的距离果真消失了。他的思慕很纯真,如神话般向往对方,能够跨越界限、藩篱,与神或造物者融为一体。潜意识中忧郁的人希望在更高的境界上,重新找到婴幼儿时期与母亲的亲密关系。我们将要继续探讨,早年与母亲的经验对我们发展爱的能力有多重要。一般来说,有忧郁性情的人,通常拥有宽厚的爱人能力,可以付出、奉献,也能够与伴侣共渡难关;他给予对方安全感,一心一意为对方考虑,无条件地支持对方。
严重忧郁的人所经营的感情被害怕遗弃所主宰,导致两人的关系因此困难重重,充满抑郁。两个人的行为模式大体如下:他试图依赖着伴侣活下去,完全按照伴侣的方式存活——这当然可能创造出最强的亲密感——于是,他变成和伴侣一模一样的人,放弃原有的性格与好恶,不要过自己的生活。想的和伴侣一样,感受亦同,猜透对方的心意,“读懂对方的眼神”;他知道伴侣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晓得伴侣的看法,同意对方的意见——简言之,他活在对方的思想、观点、嗜好之中,分不出他与对方有何区别。他觉得做自己危险极了,连带着产生被抛弃的恐惧。他因为对方而活,有意识地牺牲奉献、无私忘我。分辨这种感情的真假,要看他是否害怕“自转”,以及屈服于担心被遗弃;或者,即使他知道感情有风险,仍然让对方自由发展,同时坚持自己对伴侣的爱。
“你去哪里,我也要到哪里”被绝对化了。从各方面来看,对伴侣而言,这样的模式也许相当不错,但是,两性关系中,如果一方过于依赖另一个人,像个应声虫或仆役,时间久了伴侣也会感到烦腻。出于害怕被抛弃而竭尽所能牺牲自己,把自己变成孩子一样,伴侣也会厌倦。他习惯听凭伴侣指挥,事实上他自己就办得到,或者应该自己动手做;他于是越来越依赖伴侣,彷徨无助,无法想象一旦伴侣不需要他或者希望他独立一些,他该如何是好。他以为,自己需要帮忙的地方越多,就越能靠紧对方。他在与伴侣的关系中,重复了父亲或母亲与小孩之间的关系——他对伴侣的崇敬也与对父母的等量齐观。深爱着伴侣,但在丧偶之后却立刻再婚的人情形与此相似:他们不太有自己的生活,可以迎合任何一位新人,并且适应得很好,重点是,他们不要孤单度过一生。
“我爱你,这与你无关”
往这条路上走,会发展出一种共生的关系,废除你、我之间的不同与距离。他追求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区分不出水和泥有何不同。一位忧郁人格者说得好:“我再也弄不清楚自己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让对方先开始。”他最希望自己完全融入对方,或者“用爱吞噬对方”,他才不会被人抛弃,或甩掉对方。这样的情形会产生一个问题,他既不愿发展自我,也不允许伴侣拥有自我。
在这种两性关系中经常发现“我爱你,这与你无关”的模式,这正是避免被抛弃的伟大尝试:伴侣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靠自己,以及爱人的方式,他爱的是自己对伴侣的感觉,胜过爱伴侣这个人。按照这种逻辑,不难追求到永恒的爱,以及永远不被抛弃的关系。
“假如你不爱我了,那我也不想活了”
抑郁的两性关系中比较麻烦的是忧郁的爱情,这种爱情被过度的关心与照顾包装着,藏在背后的却是从害怕被遗弃衍生出来的权力欲。如果没有达到他的目的,他会施展更强硬的手段,以自杀要挟对方,让对方产生罪恶感;若出此下策仍旧达不到目的,他会陷入极度的忧郁和绝望之中。“假如你不爱我了,那我也不想活了”,说这些话是想加重伴侣的责任感,让对方为他的生死负责。如果两人的纠葛太深,伴侣一时心软,感到内疚,看不清楚整个情况,悲剧就要发生了,而且没有退路。伴侣只是因为害怕、同情和罪恶感,被他留在身边,平静的表面之下,伴侣恨他,巴不得他死掉的想法却会日益膨胀。生病也是一种勒索的手段,同样会产生类似的悲剧。
我们再一次看出来,忧郁人格者的恐惧与冲突有一些共通性:爱得越深,越担心失去对方。我们在生活的危机中寻求安全感,所以希望拥有真情挚爱。另外我们又看得出来,不愿意做自己未必能使自己免于被抛弃的恐惧。相反的,当我们委曲求全,刻意避免的事物却更突出。作为另一个人的伴侣本来就要保持有创意的距离,好让双方分别做自己,发展自我。唯有两个独立的个人才能发展出良好的两性关系,而非一方完全依赖另一个人,变成了客体。恐于失去对方的人,不相信自己是独当一面的伴侣,就是因为他过分依赖,缺乏自信,导致别人看轻他,不必认真对待他。另一种把伴侣转化成未成年儿童的人也要注意了,他迟早会要求归还自由、得到尊重,否则,等到他再也无法忍耐的时候,爱就变成了恨。他活在两个人受罪的神经官能症中,彼此的关系停滞胶着,没有成长,可以说是童年经验的翻版。
与相爱、好感和亲密关系比起来,忧郁人格者并不特别重视性,性只是用来取悦伴侣的;性生活若是美满,他们也能享受鱼水之欢,体贴入微。他们认为只要两情相悦,没有什么不可以。从沙文主义到顺服迁就,都可能是强烈依赖伴侣的忧郁人格的两性关系模式,无论哪一种模式,他都以为性是留住伴侣的唯一方法,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个人需要多少自由,束缚可以忍耐与否,他从不根据一般情形考虑,而依赖别人帮他找出适合的尺度。每个人的性情、经验遭遇以及社会处境都不一样,不要拿约定俗成的规范来要求伴侣,不必遵守这些不好又不一定正确的规定。我们应该尽可能体谅别人,同时尊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否则我们会轻易地批评那些童年过得贫乏、难以培养成熟感情、并且因此受苦的人。
温柔的迫害:忧郁人格的侵略性
他爱得辛苦,温柔的迫害,足以使伴侣喘不过气来。
看到这里,读者可以理解忧郁人格者的愤怒与情绪的问题。他担心自己被抛弃,没办法独立生活,把希望都放在爱情上,怎么有筹码勃然大怒、坚持己见、不达目的誓不甘休呢?依赖的一方是无法向支撑他活下去的人发怒的。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味着他折断了自己安坐其上的树枝。然而,以我们所认识的世界和人类来说,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都很难没有大动肝火以及情绪激动的时候。忧郁人格者胸膛里的火山即将爆发时,该怎么办呢?
折磨别人
可行的办法之一是,吞下这些火气,借此培养息事宁人的风度。当他怒火中烧的时候,分不清恼怒来自自己或外界。一旦他坚持主张、据理力争、捍卫自己,只会使情形恶化,他只消脑筋转个弯,化干戈为玉帛——别人没有恶意的,犯不着为这种小事生气,就可以缓和心中的怨怼。怀有这样的理想主义,从战场上退下阵来的他,会跟自己生闷气,因为他没有捍卫自己,反而压抑自己的情绪,为了抚慰心中的忿忿不平,他觉得自己在道德方面一定略胜一筹。他不知道,这也是一种很微妙的侵略。
一再容忍让步,后来变成受气包,他的精神、道德以及性生活全都拖下水。也许他一夕之间变了一个人,以前他活得像另一个人的影子,许多事情他不曾经历、不敢尝试,现在他却要全盘操控;不过这种情形比较罕见。按照伴侣的好恶捏塑自己,不仅压抑自己的个性,同时也自以为情操高贵:自己是比较好的那个人,所以要忍受一切,把过错推到伴侣的身上,他自己不必负责。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出,自以为有“美德”、吃苦耐劳的他,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百般折磨伴侣;等而下之,变成性虐待者,由“圣人”变成苦主、罪人,历经煎熬。威弗(Franz Werfel)写的一个剧本就叫作《是被杀的人错了》(Nicht der M?觟rdev, der Ermordete ist schuldig)。低声下气的忧郁人格者长时间扮演苦旦,使他的伴侣成为一个有侵略性并因此感到愧疚的“坏”人时,伴侣的罪恶感会日益增加;如果他生病也是因为伴侣的缘故,伴侣简直担当不起。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因严重忧郁而造成的内心变化,而必须承受这一切的人浑然忽视了其中的侵略性——如果有人告诉他实情,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前面曾经提到,忧郁人格者沉重的爱情背面,是隐藏在潜意识中的侵略性;他爱得辛苦,温柔的迫害,足以使伴侣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具有的侵略性,通常以怨艾的方式表现出来:抱怨、悲叹、诉苦。伴侣不胜其烦,他却不会喊停。他们抱怨事情太多,人人存心不良,不为别人着想;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装模作样,不发一语表示不满,使尽各种花招唤起别人的罪恶感,伴侣于是被逼得处处小心,时刻以他为念。如果伴侣识破这些,觉得他太麻烦,也会自行摆脱忧郁人格者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内疚。
惩罚自己
这里提到的侵略方法如果都不管用的话,忧郁人格者说起话来时就充满了自怜,矛头总是对准自己,与伤春悲秋的人一样。侵略性、罪恶感加上害怕被情人抛弃,这些冲突没有解答,他必须把所有的不快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他发牢骚、责备,又痛恨对方,甚至恨他自己,有意或不自知地毁了自己。童年时经历恨与妒,但那时他只能忍受,更糟糕的是,他因此认为自己很坏,导致自毁,这才是真正的悲剧。当时他没有任何可行的办法,找不到气阀宣泄,他怀着罪恶感经历一切,把责任归咎于自己,视之为一种处罚。最大的悲剧是幼小的孩子把遭人拒绝沉淀在心里,把愤怒转化为痛恨自己。他害怕被遗弃,没有安全感,若反抗恐怕会更加危及他的处境。这样的人在幼年时期没有学习处理自己愤恨的情绪,长大后变成了忧郁人格。这些因素影响着他,以至于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在何时何地发怒,或者等到他想发脾气时已事过境迁了;他也不清楚要怎么发脾气才能达到目的,是要坚持己见呢,还是非达到目的不可。无奈之余,他想着应该采取非常手段了,可是却根本不晓得从那里开始;他不停地幻想如果他果真大发脾气的结果,而这样的幻想使他害怕又歉疚,想象力大增——他对飞镖总是心怀戒惧,担心自己被双重的冲击力射中。什么时候可以发怒,有的时候瞪对方一眼就够了,有时候采取某种姿态就会受到尊重,他夸大了表达不满之后可能引起的效果,其实他只是再一次调整自己的行为,以便处理自己内心的不快。
不妨这么说吧,忧郁人格者生吞下去的愤怒情绪逐渐攀升,他过度焦虑,把谦虚理想化,息事宁人而且低声下气,叫苦连天又凡事忍让,自责、控诉自己与处罚自己,以至于毁了自己。除了运用上述的方法硬生生压下愤恨的情绪之外,还有身体上的反应,某些严重或者无法治愈的病症由此而来,好像他不自觉在惩罚自己,借着伤害自己报复一切。
学会发脾气
无法表达的情感、不被允许发的脾气,这些找不到出口的情绪不仅煎熬难耐,还会削减人的原动力,变得被动、懒散,压抑的不满衍生成新的心理障碍。一个小孩也难免会有痛恨、怒火中烧和妒忌的时候,一旦这些情绪融入心中,变成忧郁的背景原因,就十分危险。灰心丧气、恨与妒,这些我们不得不克制的感觉,使得我们长大后忧伤消沉,“被击垮了”。这超出一个孩子的承受能力,因为他必须依赖大人,惶恐无助,根本不可能自由抒发这些感觉。只有当小孩被允许表达他的情绪和愤怒时,他才有机会学习与自己的感觉相处,再根据当时的情况加以处理,或者设法让那种情况不复存在。如果一个小孩不寻常的安静,特别乖顺,就算再无聊也不知道如何在周遭环境中解闷;不参加任何活动,同时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当他显得少年老成又缺乏行动力,没办法自己玩或必须独处时开始反应激烈,这就是忧郁的先兆,我们应该多加留意关心。
唯有我们累积了与自己愤怒的情绪相处的经验,才会掌握妥善处理情绪的方法;会发脾气是一种能力,也很健康,属于自我价值、人格尊严中非常重要的成分,同时也是一种很健康的自负。忧郁人格者的低估自我价值其实来自深植心中的胆怯和压抑怒气。歌德在《心有灵犀》(Wahlverwandts-chaften)中写道:“再也没有比爱情更能够与另一个人的优点互相抗衡的好方法。”这是升华之后的嫉妒心,但是小孩如何懂得升华的道理呢?
现在我们再提出一个问题,忧郁人格如何形成,为什么有人过度害怕失去、害怕做自己?
宠爱或拒绝:忧郁人格的成因
融化在灵魂深处、永远不敢表达的恨与妒,对他们的人生下了毒,长长久久,必须借着自怨自艾或惩罚自己来赎罪。
当环境极其舒适温暖,爱人与被爱,充满了同情,有一种牢牢系住的抑郁和亲近,使得忧郁人格者很难搞清楚自己真正的感觉。这种感觉的架构大致会使人变得忠诚、坚贞、具有爱人的同情与了解,动不动就“感时花溅泪”的人的身上往往有这些特点。在这个人的身上——同样是一种特质——出于义愤填膺而贯彻到底的能力通常很薄弱,他们不擅长“不顾一切”,生性温和、听话,比较不好争斗。他们比一般人少了一点活力,让人一眼就看透,几乎没有皮肤,缺乏“厚重的毛皮”,以至于必须被别人保护,被别人支持,他们因此有意无意地希望别人扮演父亲或母亲的角色。也许有人天生冷漠、懒散,造就了他的忧郁特质——虽然这里提到的天性也是一个问题,此处很难回答。
这些问题可以与个人的生平一起讨论。生活的形态与内容会造成忧郁人格,如果我们再度观察幼儿的生活情形,然后在这一阶段了解他的性情发展,就会更明白。与最早期阶段中幼小的孩子慢慢地认识周遭的环境相比,现在的他已经认知,母亲是满足他所有需求的泉源,其中最关键的是,母亲不断地回到他身边,让他很安心。幼儿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母亲与他就等于“我们”,如同金可(Kunkel)说的:母亲与幼儿是一种共生的关系,自成一个单位,幼儿要过了很久才能分辨母亲与他不是同一个人,在他的意识中一时不明白母亲和他的分隔界限。现在,他知道母亲是在他外面的一个个体,同时他也晓得,从母亲那儿他能获得一切,深感幸福,他不能没有母亲。他需要母亲,母亲一旦不在他就怕得要命;他完全仰靠母亲,一切以她为准,她是他最重要的基准点。幼儿全盘接受母亲的相貌和母亲这个人,长期依赖使得母亲的形象深植于心灵之中,因此,母亲被“内化”了,变成幼儿不可或缺的心灵要素——好像母亲对自己的角色的经验,日后也会变为内心的基准。心中描摩着,如同心理分析说的,“接收外来的观点”、“活在另一个人的体内”;母亲的形象、个人与母亲相处的经验会反映在我们自身的态度上。很幸运地拥有一位亲爱的母亲的人,视自己为值得爱的;而不幸有一位严峻、冷冰冰的母亲的人,会以为自己并不可爱,他将需要花很多时间,累积新的经验,才能够相信自己也令人喜爱。与母亲之间愉快的经验是一笔财富,价值无法估计。
良好的母子关系中有相互的施与受,母亲与幼儿都觉得快乐。幼儿收到了什么,会有所共鸣;他用微笑来答复母亲的微笑,过一些时候,他用微笑唤起母亲的微笑。两人互相了解,由此产生出亲密的联系,这最让他俩感到幸福,再满足不过。我们因而明了,感激、希望以及喜爱都由此而衍生。此时幼儿尚且处于短暂的天堂岁月,他不被要求什么,而他的需求别人猜得出,并且会满足他的需求。他兴致高昂,快乐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幼儿成长的第二阶段中的新鲜事是:他明白自己依赖某一个人,通常是母亲,而他越来越需要亲密关系。
母亲能否给予幼儿这些东西,实在太重要了,这样,幼儿才会“疼爱”这个人。母亲的形象与人格形成幼儿对人与人性的第一印象。他初次体验到喜爱或拒绝,被喜爱或不被喜爱,取决于母亲看他的眼神,如何接触、对待,怎样与他相处,即使最细微的事情,幼儿也以他的灵敏来捕捉印象。他与自己的关系也在这个时候“驶入轨道”,为他的自我价值打下基础——像在森林里呼喊一样,会有回音传过来。
我们要提出一个问题:在这个阶段中有什么干扰因素造成一个人“自转”,他没有快乐的经历,反而害怕、有罪恶感?原因是做母亲的缺少了两种特质,我们不妨称之为宠爱与拒绝。
善意或敌意的宠爱(1)
先谈宠爱。婴幼儿的母亲身上最容易发现这个现象,“母鸡带小鸡”,这类母亲最希望孩子永远是襁褓小儿,无助,需要她,依赖她。有忧郁倾向的母亲,出于潜意识害怕失去以及对生活无名的忧惧,或者恐惧失去孩子对她的爱,就会宠爱孩子。她们把温柔倾注在幼儿身上,不放手让幼儿自己从事有益健康以及应该学习的东西。
有的时候这与女性的命运有关,她们对婚姻感到失望或失去伴侣,而孩子是她们唯一拥有的,她们太需要孩子,也需要孩子的爱,于是她们竭尽所能使孩子感激涕零。小孩越长越大,问题接二连三地来,她们以无比的惊慌看着小孩成长、长高,变得独立,对她而言这意味着:他越来越大了,过不久就不需要我了,找别人去了。在小孩这方面,直觉会告诉他,母亲想牢牢地抓紧他,永远把他当成孩子看待;这之后母亲投入的长时间牺牲奉献,不容我们轻忽——谁愿意让自己呵护有加、拉拔长大的孩子跑掉呢?
她们宠小孩,从喂奶的时候就开始了,每当宝宝哭喊——经常是小宝宝在证明自己的活力,她们就赶快去抱他,扼制了小宝宝的冲劲儿;而小宝宝一旦表示不太感兴趣,她们就用无穷的温柔将之淹没,宝宝根本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也不可能为自己的不开心找到解决的方法。这样的母亲片刻不离开小孩,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着小孩的注意力与感觉,和他生活在一起,套一句拳击用语就是:长时间近距离死命抓住对手,就没有人能够自由地走动。在往后的日子中,她们也出于同样的动机,帮孩子承担一切,插手所有的事,为他“详尽反复地解释”,然后自己像介乎孩子与世界之间的缓冲器,用尽法子保护孩子。她们无法接受小孩健康且自然的情绪;很平常的行为以及符合年龄的情绪,只会让她们觉得自己委屈,潸然泪下,孩子当然会有罪恶感。
凡此种种不仅使孩子更加亲近母亲,尤有甚者是他没有多少机会体验自己的动力,而且使他打从孩提时代就以为,凡事不能没有母亲,想做什么事都非得先得到母亲的许可才行。如此发展下去,到最后他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愿望。他放弃了,变得被动懒散,同时他希望别人都猜得出他想要什么,并且应该完成他的心愿,因为他早就停止盼望什么,弃守一切。由此产生了只求舒适、被动的态度,生活之于他有若安乐乡,他的忧郁藏在乐园里面。龚夏若夫(Gontscharow)的小说《欧布罗莫夫》(Oblomow){1}中,有非常精彩的描写。
没有愿望、志向以及冲劲儿,他活在世上对任何事都插不上手,只好再度依赖别人。这类母亲通常会告诉小孩,外面的世界险恶极了,以至于小孩在成长过程中,认为只有家中的母亲才能给他温暖和安全,保护、了解他。他转向世界发展的冲劲儿因此减弱了,相信家里的才是最好的。这种母亲不让别人接近她们的小孩,满怀醋劲儿地保护孩子;异性朋友都被贬得一文不值。做母亲的对孩子与别人建立的友谊,反应是悲伤与痛苦,好像孩子背叛了她,因为她把别人都看成潜在的竞争者,极有可能抢走她的小孩。她“温柔地虐待”小孩,一般而言会持续到青春期,小孩的冲劲儿就在填满了母爱的棉花中窒息了。经得起考验的性格,如粗鲁、铁石心肠、冷漠无情,在这些孩子的身上都找不到。他仍然依赖心重,以为在外面的世界里也会得宠,一旦稍有不顺,他便感到十分挫败。他体会到自己的笨拙和弱点,于是再次躲到昔日的城堡里。他知道自己软弱,人生的任务看起来比登天还难,他吓退了回去,决定什么都不做。
这些母亲不会因为孩子长得够大了就让他们自立门户、自行发展,她们用爱束缚孩子,甚至不允许孩子自在地表达对母亲的爱,而是直接下命令:“对我好一点儿”、“亲我一下”;她们不让孩子做事:“算了,让我来”、“太难了”、“你还不会”;硬生生破坏孩子的冲劲儿:“你要玩这个吗”、“给我停下来”……殊不知这会制造出什么后果。经由这些方式,她们扼杀了孩子的自我发展,连带地初步捣毁了孩子对生活、生命怀有的梦想。在这种情况下,孩子无法学会“自转”,必须黏着母亲,像个应声虫,对世界、自己乃至界限都一无所知。他很被动,百般配合,期许自己继续受母亲宠爱。这样下去他难免会感到失望,失望让潜伏在内心的忧郁终于爆发了。
善意或敌意的宠爱(2)
母亲对待小孩的方式会因为自己的遭遇而不同,譬如离婚、孀居、在婚姻搁浅时期生下孩子、生育过于频繁等等,都会让孩子更难过。独生子比有兄弟姐妹的小孩处境更艰难,因为母亲巨大的爱只灌注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有一位病患是独子,有一次毫不掩饰地说:“如果我的母亲把她的爱都倾倒在我身上的话,我会淤血。”
让小孩自由发展是绝对有必要的,而这却使得母亲的任务变得吃力不讨好。若是做母亲的期待孩子心存感激或要求他们回报,情况只会更糟。不成熟的人不认为孩子健康成长就是自己辛苦付出的报酬,反而视之为自我牺牲、放弃了美好的事物,痛苦烦恼当然接踵而来。
然而,小孩内心的情况其实更为复杂,他们根本无从抵抗,除了痛恨取消他的权利、侵袭他感情的母亲。即使他们鼓起勇气说出心中的感受,他们的母亲也会细说从头,述说当年如何照顾幼小的他们,牺牲了哪些东西,来唤醒他们心中的罪恶感。这些虽然是事实,但是小宝宝并没有要求母亲为他当牛做马,怎么能要他们感激涕零呢?何况这类母亲的行为是不利于小孩的。小孩的羞耻心甚于被指斥没良心,出于罪恶不安,他不再试图释放自己。性情敏感的小孩会因此感到痛苦,蒙受伤害,我们将在举出的例子里介绍。他们不敢迈开步伐离开母亲,密不透风的亲密以及极度的依赖此时已显而易见,孩子必须舍弃自我发展,要不然他将背负着让母亲操心担忧的罪孽——对小孩而言,这是解决困境的唯一方法。大概没有什么比这种唤醒罪恶感的“教育”,更能让孩子感到肩上如千钧般的重担。一旦孩子长大了,能够和这些经历保持距离,体认到童年所承受的痛苦绝非必要,而是父母爱的方式不对时,他将很难原谅父母亲的过错。
此处举一个很典型又不太奇特的例子:
如果母亲认为他没有规矩——通常只是指,他没有马上听话,或是做些不该做的事情,她立刻就躺在沙发上,“死了”——这意味着母亲会长时间动也不动,对孩子的哀求无动于衷,直到孩子绝望到大哭为止。
诸如此类的威胁通常会唤起小孩的罪恶感——“我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你想把我送进坟墓”等等。
如果宠爱小孩的第一种动机是希望小孩爱她,对她感激不尽,那么第二种动机更为复杂,对小孩也更糟。情形通常如此,这个小孩不是母亲想要的,或是基于其他理由,所以她对孩子冷冰冰、怀有敌意,却同时要求自己做个好母亲,如果做不到就良心不安。出于罪恶感,她宠孩子,拼了命也要与小孩重修旧好。对母亲来说这已经够难的了——可想而知,继子女最常碰到这种情况——何况是年幼的孩子。孩子晓得母亲的辛劳,同时也察觉到背后的冷漠与敌意,缺乏真爱,无法靠宠爱来平衡。宠爱只能把小孩导入必须感恩的处境,而他其实无意言谢。这将造成小孩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他感觉到自己是母亲的负担,事实上他不具有生命的权利,如果母亲还能容忍的话,他应该知足了;他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苛求了。
冷酷的拒绝(1)
现在我们要探讨“拒绝”,这个造成忧郁人格的第二个背景因素。这里指的是贫瘠、缺少母爱的环境。冷酷的女性通常童年时极少体验到爱,自己的经历中又缺乏做母亲的范本,不太清楚小孩需要什么。比较无害的是那种因为不确定以及不了解小孩,因此不正视小孩的个人需求,根据规章来哺育、教育小孩的“计划母亲”。一位刚迎接第一个宝宝的母亲写了以下的日记:“小男生尖叫了好几个钟头了,但是喂奶的时间还没到。”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样的记载反复出现在她的日记上。医师们对此现象举出的“学术上”的私人意见,有的时候颇为棘手。
要一个孩子很早就学会适应生活条件,忽略个人的需求,无疑过于严苛。如果他吃奶的时间不规律,喝完奶之后没有人跟他玩,立刻被送回婴儿床上,与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多,喂奶时总是匆匆忙忙、不耐烦,都属于对孩子太严苛的例子。孩子还不会保护自己,也不会表达自己的需要,只能绝望地容忍既定的事实,认为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这造成忧郁人格者的人生中最基本的感受:持续地处在没有希望的状态,无法相信未来,不相信自己以及未来的可能性,他们只学会了适应环境。前途茫茫的感觉凌驾于他们之上,忍耐以及舍弃是他们的本事。他们对这个世界并非充满期待与希望,只做最坏的打算,显然是悲观主义者,很难想象他们的生活也可以充满快乐、欢畅以及幸福。果真出现转机时,他们却深感罪恶,问自己配不配得到这些。他们无法真正的高兴,用避免失望的防卫措施毁坏某些追求到的快乐:他们以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幸福,无心体验强烈的感情,因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不幸更使人痛苦;如果一开始就不期望过高,那么他的失望就不会太大。
举一个幼年被拒绝、留下很深的烙印的例子,同样是出自一本母亲的日记:
你从小就体弱多病,出生后的六个星期全靠我喂你,经常得半夜起来喂奶,都让你吸光了,我什么也没有。你刚出生时,我还躺在医院的那10天中,你就拒绝吸奶。一般要花上5到10分钟,得捏着你的鼻子才达到目的。你吐得厉害,医师们意见分歧。你敏感又容易紧张,最初的6个月根本没办法一觉睡到天明。回到家3个星期,我因为要工作,没有很多时间。你3、4个月大的时候,体重未达标准,我于是带你去检查。医师说没有任何问题,为了保险起见,我把你带到儿童医院;那儿的小儿科医师说,你才多大,却有“冷静理智”的眼神。你有一张靠窗户的病床,身上只盖着一条毯子;在家里你穿得比较暖和——结果是:你得了肺炎。当时我慌了手脚,但至少前几天还去医院喂你吃东西;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变得悲观。小时候的你是我唯一的依靠,那些年中,你父亲脾气火暴,性情不定,很难相处。毋庸置疑的,我也许因此在教育你的过程中犯了错误,我奉行的理论是经常外出,早早上床睡觉,紧紧地抓牢你,唯恐你学不会秩序与规律。医师为你治疗的时候你总是怕得不得了,嚎啕大哭。有一次你心脏有毛病,医师来了之后又走了,你都快吐出来了,而且他对你的“没教养”很生气。
这份报告再清楚也不过,囊括了所有深烙孩子心中、使孩子不胜负荷事情的重点。幼年被拒绝的经验对一个小孩来说有两方面的影响。第一件学会的事是及早放弃希望,对接受、要求以及拿取都感到不自在。一个凡事放弃,无法不卑不亢伸手拿东西的人,当他看见别人优哉地拿东西,而他自己就是办不到的时候,很难不嫉妒。嫉妒心又使他产生罪恶感,觉得自己糟透了,试着摆脱这种感觉。出于必要,他培养出一种能耐:赋予自己的拘谨某种价值,把谦虚为怀以及不要求什么全部理想化。如同前述,如此一来起码他在道德上高人一等,而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安慰。
幼年被拒绝的第二个影响是:这些经验让孩子以为自己不讨人喜欢,形成他极深的自卑感——只有当我们被人疼爱过,才会觉得自己值得人爱;若是不曾有过这种经验,问题应该出在自己身上,那就是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可爱。之所以会有自卑感,也跟孩子年龄太小,不会与其他人做比较有关,他因而不知道,是他的父母亲不懂得爱;他的世界就是父母亲世界的缩影,换言之,父母亲等于是他的全部。
冷酷的拒绝(2)
随着严重的自卑感而来的,是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活在世上,他活该如此,必须靠着为别人而活来换取一张生存权利的证明书。“我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一位有这样童年的忧郁症患者如是说。也许是母亲或父母把他拘禁在身边,周而复始与他讲和;因为父母亲自私自利,他不得不在祭坛上献上自己的生命,而且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
人生观中了毒
无论是极度宠爱或拒绝孩子,最终的结果都很相似:二者都有可能导致忧郁人格。被溺爱的小孩直到很大了并发现外在的世界中没有人像他母亲一样宠他,也找不到人接替母亲的角色——诸如备受照顾的婚姻关系、国家机构、社会保险等等——才懂得害怕,产生危机意识。这里可以看出,他没有随着生活变得坚强,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爆发了忧郁症。也有不少人转而从某种癖好或瘾头上寻求出路。
在乏味以及冷漠的环境中长大的小孩很早——太早了——就学会了放弃一切。他安静,很容易满足,害羞而且很合作,乐得轻松的父母尚且不知忧郁症就躲在后面。这样的小孩习惯退缩,不要求什么,长大后他总是向别人看齐,努力达到别人的要求和期许。面对这个世界时,他鲜少有自我,主观意识不足,以至于成为别人的一件“东西”。他永远不可能实现心中的想法,因为他恐怕自己太贪心,于是他时时有罪恶感,紧接而来的是忧郁。所以,很多忧郁人格者怯于和太多人来往,不知怎么样才能做到满足不同人不同的要求?如果真的可行的话,大概只能让一个人满意吧。有些患者也许借着给予、给别人他们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作为解决之道;他们尝试把爱的赤字升华为乐善好施的行为,普度众生——而这么做也是因为他们希望被人喜爱或受人赞美,否则,他们不会如此卖力。
试举例,描绘把大大小小的事都视为一种命令的情形:“每当太阳高照就让我萌生一种想法,我应该要为此感到高兴——光是这个念头就够我难过一天。”有一位大学生没办法把一本书从头看到尾,即使他非常喜欢那本书;看不了几页,那本书希望被他读完的感觉就会涌上心头。他不认为是自己想把书看完,而是那本书对他做了如此的要求,这使他成为一件客体,索然无味。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这一类的经历最后会让人全然舍弃,漠不关心,拒绝所有的挑战。
我们由此看出,忧郁人格者在这个世界上的极端模式。能“罢工”的人堪称幸运,总算是稍加反抗那些不停息的“应该”和“必须”。如果事先不给这些人时间和足够的条件,事后才强迫他们经历未曾有过的事情:出于意志、自己的冲劲儿与愿望,成为掌控全局的主体,这将使他们陷入最严重的苦恼沮丧之中。只有处于渐进的中立、无所谓以及不太关心的状态时,他们才应付得过去;要不然他们会变成失败者,遁入癖好中,或者走上自杀之路。因为他们的困境没有解答,只好再三舍弃一切,生命简直没有乐趣可言;他们也尝试置挑战以及命令于不顾,结果却是满心的歉疚。不自觉的,他们反复重蹈童年的情境。
前文提到,小孩会接收母亲的形象,与母亲的关系影响了他对自己的观点。内化了的敌对、拒绝或苛求的母亲形象通常不是自杀的主因,绝望才是主要原因。绝望深植小孩的内心深处,他因而排拒自己、恨自己,继而毁掉自己。他无法不恨母亲,然而罪恶感如此之深,他宁可恨的人是他自己。恨意、罪恶感,恨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母亲以及恨自己,这些感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严重忧郁的心理背景。自杀倾向则是杀人意图的偏锋,同时也是对于自己痛恨母亲的一种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