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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做红》

_8 奥尔罕·帕慕克(土)
我很高兴她没有提起新丈夫的名字。
40我的名字叫黑
如今你们已经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也就,以爱情、悲伤、快乐和苦痛为借口,维持着永恒孤独的忧郁之人,对我们而言,生命中没有大喜与大悲。我并不是说我们无法理解喜怒哀乐搞得神魂颠倒的其他灵魂,相反的,我们比他们更能理解这种感情。我们不解的是,在这些时刻,这股莫名的忧愁拉扯着我们的灵魂深陷其中。股无声的担忧蒙住了我们的心智,占据了我们心中替自己本该体验的真实悲喜所保留的那个位置。
我已安葬了她的父亲,感谢真,从葬礼上跑回家,我拥抱了我的妻子谢库瑞,以示安慰。然而突然间,她崩痛哭,抱着孩子跌坐在一只大坐垫上,她的孩子愤恨地瞪视我,我一下子懵了。她的不幸带来了我的胜利。一下子,我娶了年轻时的梦中情人,逃离了看不起我的岳父,并成为了这间屋子的一家之主。谁会相信我的眼泪可是相信我,不是那样的。我真的很想痛哭一场,但做不到:一直以来,姨父待我就如同我的亲生父亲但是,因为主持姨父葬礼净身仪式的碎嘴阿訇一直啰哩啰唆地个没完,于是整场丧礼下来,关于我姨父离奇死亡的谣言便在邻居之间散开,我站在清真寺的庭院里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我不希望自己哭不出来被解释成负面的意思;你们也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感受就是害怕被印上“铁石心肠”的标。
你们知道有些富有同情心的姑婶们总会解释说“他心里面哭”,来保护像我这样的人不被赶出去。我确实是在心里面哭,并躲到了一个角落,避开多嘴邻居和远房亲戚,以及她们教人叹为观止的澎湃泪水。身为一家之主,我思索着是否该出来控制场面,但就在此时,大门传来了敲门声。我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是哈桑吗?但无论如何,我愿意不计代价拯救自己逃离这个眼泪浸泡的地狱。
是一位皇室僮仆,召唤我入宫。我惊呆了。
走出院子后,我在地上捡到了一枚沾满泥巴的银币。我害怕进宫吗?是的,我是害怕,但我也很高兴来到寒冷的户外,与马、狗、树和人们在一起。我想和僮仆交个朋友,就像那些可悲的天真伙,相信他们可以在临刑前软化世间的残酷,试图与地牢守卫轻松地闲话家常,谈生命的美妙、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鸭子,或是天上某片形状奇特的云朵。可是,唉,这位阴郁、满脸痘子的年轻人却不爱说话。行经圣索菲亚清真寺时,我敬畏地望着修长的柏树优雅地向上延伸入薄雾迷蒙的天际。此时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并不是历经千辛万终于娶到谢库瑞后,却立即面临死亡;而是想到还没能与她躺在一张床上尽情做爱场,便要死在宫廷酷刑者的手中,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我们没有朝吓人的宣礼塔走,宣礼塔所在的中门后面,正是酷刑者与手脚利落的刽子手执行任务的场所,相反,我们走向了木工房。当我们穿过谷仓时,一只猫蹲在一匹马的两腿间,坐在泥巴里清理毛发,转过头来却看都不看我们。那匹栗色的马从鼻孔里喷着雾气。和我们一样,猫儿全神贯注于处理自己的脏污。
谷仓后面有两个人,从他们绿紫色的制服中我分辨不出他们是谁的人,他们叫僮仆退下,把我锁进一栋小屋的一个黑暗房间。新鲜木材的气味告诉我房子很新我知道把人锁进黑暗房间的目的,是为了拷问前先激起恐惧。我心里一边希望他们从笞跖刑开始,脑中一边思考着可以编什么谎话来躲过这场灾难。隔壁房里大概有一群人,那里传出了很大的声响。
看我说话显得愉快且充满嘲弄的语气,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想这怎么一点都不像是出自一个即将面临严刑拷打的人。不过,难道我没有跟你们提过我相信自己是真主的幸运仆人之一吗?倘若经了多年的挫败后,这两天来降临到我头上的幸运之鸟还不足以证明的话,那么我在庭院大门外捡到的银币,必然也含某种暗示。
等待拷问的时间里,银币让我心安不少,坚信它会保护我。我把它拿在手里,抚摸它,一再地亲吻这枚安拉送给我的幸运符。然而,过了不知多久,当他们把我移出暗室带进隔壁房里,我看见家侍卫队长和他的克罗地亚光头酷刑者时,那一刻,我才明白银币保不了我。我内心无情的声音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口袋里的银币并非真主所赐,而是两天前我撒向谢库瑞头顶的那些银币之一——被孩童们遗漏了。此刻,当他们把我交在酷刑者的手中时,我已经没有可以信赖的幻想,也没有赖以依靠的东西了。
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掉眼泪了。我想哀求,但仿佛在梦中,我的嘴里吐不出半点声音。从战争、死亡、政治暗杀和拷打(曾经从远处目睹)中,我很清楚生命可以瞬间即逝,但从不曾如此身临其境。他们将如同剥掉我的衣服般,把我从这个世界剥离。
他们脱下我的坎肩和衬衫。其中一个酷刑者坐上我的身体,双膝压住了我的肩膀。另一个人则以妇女准备食物般的熟练纤巧,往我头上套了一个笼子,接着开始从它前方慢慢扭紧。不,那是笼子,应该说是某种铁钳,逐渐从两边挤压我的头。
我扯开喉咙放声厉叫。我哀求饶命,但每个字都含糊不清。我痛哭惨叫,因为我的勇气已经用尽。
他们暂停一会儿,问道:“是你杀死了姨父大人吗?”
我深吸一口气说:“不。”
他们再度扭紧铁钳。疼极了。
他们又问了一遍。
“不。”
“那么是谁?”
“我不知道!”
我心里开始想是不是应该干脆告诉他们是我杀的。但全世界在我头顶快活地旋转着。我中充满不甘。我问自己是否逐渐习了痛楚。我的酷刑者和我僵持了一会儿。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恐惧。
正当我根据口袋中的银币断定他们不会杀死我时,他们突然放开了我。他们拿下铁钳般的刑具,我的头其实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用膝盖压住我的酷刑者站起身来,不带半分歉。我穿上了我的衬衫和背心。
房间里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寂静。
在房间的另一头,我看见了画坊总监奥斯先生。我走向他,亲吻了他的手。
“不要担心,我的孩子。”他对我说,“他们只是在测试你。”
当下我知道继姨父之后我又找了一位新的父亲。
“苏丹陛下下令,你这一次不用接受拷问。”侍卫队长说,“他认为应该由你来协助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找出是哪一个恶徒,杀害了他的细密画家及为他编辑手抄本的忠诚仆人。你们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质询细密画家研究他们完成的彩绘书页,找出狡猾的罪犯。君王听闻挑拨离间者散布关于他的细密画家和绘画手抄本的谣言,感到震怒。苏丹颁令,指派我与财务大臣哈泽姆老爷同协助你们寻找这个恶棍。你们其中一人与姨父大人是亲戚,听闻过他的讲述,因此知道夜里拜访他的细密画家们是如何干活的,也知道书本背后的故事。另一人是著名的师,对于工匠坊中每一位细密画家都了若指掌。三天内,若你们无法揪出那个人渣,并找回他偷走的失踪书页——关于这幅画的谣言满天飞——正直的苏丹陛下明确地指示,你,我的孩子黑先生,将第一个接受严刑拷问。接下来,毫无疑问地,也就轮到其余的细密画师了。”
我察觉不出这两位老朋友之间有任何暗示的动作或表情。多年来他们分工合作:财务大臣哈泽姆老爷负责书籍绘画的委派,而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则通过他,从国库取得资金及材料。
“大家都知道,任何时候,当苏丹陛统治下的任何一个部门、单位、组织发生了犯罪行为,全体成员都将被视为有罪的,直到其中真正的罪犯被揪出并逮捕。一个部门若指认不出部门里的凶手,它将视为‘凶杀部门’列入法院记录,即使部门首领或大师也无法避免。其中的成员将依此接受惩罚。”侍卫队长说,“因此,我们的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将会严厉监督,用他锐利的眼睛检查每一幅插画,揭露引诱无辜细密画家们自相残杀的种种邪恶、诡诈、祸端与教唆,并让罪犯在世界的庇护者苏丹陛的正义律法之下,接受制裁。如此,才能洗刷画坊的污名。为此目的,我们已颁布命令,无论奥斯曼大师有任何要求,众人都必须配合。我的手下此刻正前往各个细密画师居处,没收所有过去他们在家中暗地进行的手抄本书页。”
家侍卫队长与财务大臣重申了一遍苏丹陛下的命令后,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俩。当然,黑被恐惧、哭喊与尝试性的问弄得筋疲力尽,伤心不已。他像个小男孩般沉默不语。我知道自己会慢慢喜欢他,因此并没有打扰他。
我有三天的时间可以检视侍卫队长的手下从书法家和细密画师家中搜集来的书页,分辨谁画了哪些分。你们都很清楚,第一眼看到姨父大人的书本插图时,我厌恶至极。这些插图是黑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才呈交给财务大臣哈泽姆老爷的。应当承认,书页中必有蹊跷,才会使得像我这种终生为艺术奉献细密画家,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与仇恨;光是低劣的艺术无法激起这样的反应。因此,带着这种好奇,我开始重新审视已故的蠢蛋让夜晚到他家的细密画家所画的这九张书页。
在一张白纸的中央,就像他制作的其他画一样,在可怜的高雅先生制作的镀金彩绘和他所绘制的边框中,我看见了一棵树。我努力地想像这棵树究竟出自于哪一个故事场景。如果我要求插画家画一棵树,亲爱的蝴蝶、聪慧的鹳鸟与机的橄榄会先根据某个故事构思这棵树,如此他们才能自信满满地把它画出来。之后,若我检视那棵树,将能从它的枝看出插画家心中所想的故事。然而,眼前的却是一棵悲哀、孤零零的树。图画的背景上,地平线的位置颇高,让人联想起设拉前辈大师的风格,借此强调孤立感。不过,地平线提高后创造出来的空间里,却空无一物。这幅画试图通过威尼斯大师的技法,单纯描绘一棵树的原貌,并借由波斯的世界观,由上往下看,结合两者,变成一幅既不像威尼斯也不像波斯的畸形图画。我想,大概只有长在世界尽的树才会是这副德行。为了结合两种不同的风格,我的细密画家和没大脑的已故小丑创造出一幅毫无技法可言的作品。实际上,激怒我的,并不是这幅画包含的两种相异的世界观,反倒是其中的缺乏技巧。
继续往下检视其他图画,我看见一匹完美的梦幻之马与一个粗脖子的女人,它们给了我同样的感觉。题材的选择也激怒我,不管是两个流浪苦行僧还是撒旦。显然,我的插画家把这些劣作偷偷夹入苏丹陛下的彩绘手抄本。崇高的安拉明智地在书本完成前取走了姨父的生命,他的判断力教我重新深感敬畏。不用说,我根本没有想完成这本书的欲望。
有谁能不厌恶这条狗?尽管以俯视的角度呈现,但它却像是我们的兄弟一般,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盯着我们看。一方面,我震惊于这条狗的简单姿势、极为传神的斜眼恐吓、贴近地面的头部,以及森白的牙齿,简言之,这位画家的才华令我钦佩(我几乎可以准确地判断出都有谁参与了这幅画的绘制)。但另一方面,如此才华却受一个荒谬概念的可笑逻辑左右,我无法原谅。不管是因为想要模仿欧洲,还是借口说这本书是苏丹陛下委托制作来送给威尼斯总督的礼物,所以必须使用威尼斯人熟悉的技巧,这些都不是这些图画中曲意造作的充足理由。
在一张热闹的图画中,我骇异地看见了狂热的红我一眼便认出画中物品各出自哪位细密画师之手,却无法指认是哪位艺术家为它涂上了这种独特的红色,这种红色渲染出了幽晦的氛围,逐渐吞没了画中的整个世界。我弯身在这幅拥挤的图画前看了很久,向黑指出我的一位细密画家画下了梧桐树(鹳鸟)、船只与房舍(橄榄),以及风筝和花朵(蝴蝶)。
“像您这样一位伟大的细密画大师,担任细密画部门的总管多年,当然能分辨手下各个插画家的技艺、线条配置和笔触气质。”黑说,“然而,当一位像姨父那样的奇特爱书人,要求同样的插画家以崭新实验的技法作画,这时,您如何能这么有把握地断定哪些图案是出自哪位艺术?”
我决定讲一个故事来回答:“很久以前,有一位君王统治着伊斯法罕。他是绘画书籍的爱好者,独自居在他的城堡里。他是一位伟大、强壮、有智慧但冷酷的沙皇,生平只爱两件事:他委托制作的手抄绘本,以及他的女儿。君王对自己的女儿钟爱有加,十分溺爱,他的敌人宣称他根本是爱上了她,这一点都不为过。因骄傲又善妒的君王,甚至向派遣者前来提亲的邻国王子与君主宣战自然,全世界没有任何男人配得上他女儿。他甚至把她监禁在一个房间,屋外以四十扇门牢牢锁住。因为依照伊斯法罕的一项风俗信仰,他相信如果自己的女儿被别男人看见,她的美貌将会消失。有一天,当他委托制作的一本《胡斯莱夫与席琳》以赫拉特风格绘画并抄写完成,一个谣言在伊斯法罕传了开来:书本里有一张热闹的图画,其中有一个肌肤若雪的美女,不是别人,正是善妒君王的女儿!甚至在听闻流言之前,君王便已经这幅神秘插画起疑,他颤抖着双手翻开书页,泪如雨下地看见女儿的美貌确实出现在画中。故事的发展,并不是被保护在四十扇门后的君王的女儿,某天夜里溜出去给人绘画,而是她的美貌像一个郁闷窒息的幽魂,透过镜子的层层反射,如一丝光线或一缕青烟,溜出门下的缝隙及钥匙孔,映入了位彻夜工作的插画家的眼中。技艺精湛的年轻细密画家忍不住把这位美得令他不敢直视的佳人,画入手边正在进行的图画之中。那幅画的场景描绘的是席琳在一次郊外游中,看见了胡斯莱夫的画像,因而坠入爱河。”
“我挚爱的大师,我的阁下,这真是太巧了,”黑说,“我也非常喜爱《胡斯莱夫与席琳》的这个场景。”
“这些并不是寓言,而是真实发生的事件。”我说,“听着,那位细密画家并非把君王的美丽女儿画成席琳,而是画成了一位弹乌德琴和准备餐桌的侍女,因为那是他当时正在描绘的人物。结果,站在旁边的绝女伶夺走了美貌席琳的光彩,因而破坏了整幅画的平衡。在画中看见自己的女儿后,君王就要找出画她的天才细密画家。然而,这位机巧的细密画家,因为害怕君王的怒火,舍弃了自己风格,转而采用种新技巧来描绘侍女和席琳,借此隐藏自己的身份。因为,同一幅画中还包括了其他许多细密画家的熟练笔触。”
“君王最后如何找出了这位画他女儿的细密画家?”
“从耳朵!”
“谁的耳朵?女儿的还是肖像的耳朵?”
“事实上,都不是。凭着直觉,首先他摊开自己所有细密画家绘制的书本、书页与插图,审视其中所有的耳朵。他重新看清一件多年以前就已知晓的事实:无论才华高低,每一位细密画家所画的耳朵,风格都不同。无论他们描绘的面孔是谁,属于苏丹、孩童士兵,或者甚至,真主宽恕是我们崇高先知半掩的面孔,或者甚至,真主再次宽恕,是魔鬼的脸,这些都不重要。每一位细密画家在画每一个人物时,总会用同样的方式画耳朵,它就好像一个秘密签名。”
“为什么?”
“当大师们画一张脸时,们会致力于追求脸部的极致美善,着重形式样板的原则,强调人物的表情,或者注意它是否应该神似某个真实人物。不过当画耳朵的时候,他们非不会从别人那里偷取,模仿样板,更不会观察一只真的耳朵。对于耳朵,他们不思考,不重视,甚至不会停下来想想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只是任凭记忆引领自己的画笔。”
“可是,伟大的画师们不也是凭借记忆创造出他们的经典作品,甚至不需要看见真的马匹、树或人吗?”黑说。
“没错,”我说,“然而那些记忆来自于多年的思考、冥想与自省。花了一辈子时间看过无数真实或绘画中的马匹后,他们知道眼前最后一匹有血有肉的马,将只会玷污保在他们心中的完美马匹形象。一匹马被一位细密画师画了千万遍之后,终将接近真主眼中的形象,经验丰富的艺术家深知这一点。他不假思索凭着经验画出来的马,其实充满了画家的才华、努力和见识,如此产的一匹马,才最为接近安拉的马。不过,在一只手尚未累积任何知识之前,在艺术家没有深思熟虑其作所为之前,或者在不曾仔细观察君王女儿的耳朵之前,画家随手画下的耳朵,都只是某种瑕疵。正因为它是一个瑕疵或缺陷,所以会因细密画家而异。也就是说,它等于一种签名。”
一阵骚动打断了我们。侍卫队长的手下把他们从细密画家和书法家居处搜集到的书页,拿进了老旧的画室。
“更何况,耳朵的确是人类的缺陷。”我说,希望黑会微笑,“人人皆有,但人人皆异:它是丑陋的完美表。”
“故事里,因为独特的耳朵绘画风格而被逮捕的细密画家,最后怎么了?”
我忍住没说“他被刺瞎了”,以免黑更加沮丧。相反,我回答:“他了君王的女。而且从此后,许多拥有书本绘画工匠坊的大汗、君王及苏丹,都学会了这种辨认细密画家的方法,并称之为‘侍女法’。不仅如此,他们刻意保密,以日后如果有哪一位细密画家,画出了不敬的人物或隐含犯罪的图案却否认时,可以很快查该负起这一责任。想发掘这些小小的犯罪,必须搜寻无关乎图画重点的各种琐碎、不经思索、重复出现的细节,这细节可以是耳朵、手、草、树叶,或者甚至马的鬃毛、腿或蹄。但要留意,若插画家已经警觉图画的细节中含有自己的秘密签名,这个方法就不适用了。举例来说,胡须行不通,因为许多画家早已晓得胡须可以被自由地绘画,成为某种签名。不过眉毛就有可能:没有会特别留意。现在,我们来瞧瞧,究竟哪些年轻画师在已故姨父的插画上留下了笔墨痕迹。”
于是,我们拿出两本手抄绘本的书页互相比较。这两本书,其中一本秘密进行,另一本公开编辑,两者各讲述不同的故事与题材,并以两种迥异的风格绘画。一本是已故姨父的书;一本则是由我监制的庆典叙事诗,描述王子的割礼仪式。黑和我认真观察,目光跟随我手里的放大镜四处移动:
一、 打开庆典叙事诗,我们首先注意到了一张狐狸毛皮张开的嘴。皮货工匠队伍中一身穿红长衫配紫腰带的大师,捧着这张狐皮,与队伍一起行经坐在特制包厢观看游行的苏丹陛下面前。毫无疑问,狐狸嘴里颗颗分明的牙齿,与姨父的“撒旦”像的牙齿,皆出于橄榄之手。那恐怖的撒旦,半人半兽的邪恶怪物,显然来自撒马尔罕。
二、 庆典期间某个特别欢乐的日子,一群落魄潦倒的前线士兵,一身褴褛地出现在苏丹陛下俯瞰整座竞技场的包厢下方。其中一人上前请愿:“崇高的苏丹陛下,我们,您英勇的士兵,在异教圣战中沦为俘虏,为了重获自由,我们留下一部分弟兄作为人质。言之,敌人放我们自由,好让我们回来准备赎金。然而,当我们返回伊斯坦布尔后,却发现物价如此昂贵,根本筹不出钱来拯救在异教徒囚禁下受苦受难的弟兄。我们仰赖您的仁慈援助。请陛下赐我们黄金或奴隶,让我们带去敌营换回弟兄的自由。”角落里有一条懒狗,睁着一只眼睛盯着苏丹陛下我们惨凄凉的士兵,以及竞技场里的波斯与鞑靼使臣。这条狗的指甲,显然是鹳鸟的作品。同样地,姨父书中一幅叙述“金币之旅”的图画,填充角落的那条狗的指甲,必定也是鹳鸟所绘。
三、 一群杂耍艺人在苏丹陛下面前表演翻筋斗和鸡蛋过桥的把戏,人群有一个光头男人,身穿紫色背心露出小腿,坐在边上一张红地毯上敲铃鼓。这个人拿乐器的姿势,与姨父书中“红”的画里一位手端大黄铜托盘的女人一模一样。无疑是橄榄的作品。
四、 从苏丹陛下面前经过的厨师队伍,在推着的车厢里的炉子上放了一只大锅,炖煮包心菜洋葱肉卷。车厢旁手里拿着锅的大厨们,踩着粉红色的土地,把他们的炖锅放在蓝色的岩石上。同样地,姨父一幅名为“死亡”的插画中,有一个幽魂般的怪物漂浮在靛色地面和红色石块上方。两幅图画中的岩石出于同一位艺术家之手:一定是蝴蝶。
五、 靼快骑信差送来口信,波斯君王的军队又发动了一场新的战役,攻打奥斯曼人民。听说这个消息,人们愤而将波斯大使雕梁画栋的瞭望亭夷为平地,因为过去他一再花言巧语向苏丹陛——世界的庇护——誓言君王是苏丹的好友,对陛下只有兄弟般的情谊而绝异心。在这场狂怒和摧毁中,挑水夫忙跑出来平息竞技场漫天飞扬的尘土,另外还有一群人扛着装满亚麻籽油的皮袋,准备泼向随时要攻击使臣的暴民,希望借此使人群平静下来。挑水夫和扛亚麻籽油的人,他们奔跑时的抬脚动作,出自蝴蝶之手。同样地,“红”的图画中,士兵进攻时抬起脚的动作,也是蝴蝶的作品。
最后一项并不是我的发现。虽然把放大镜从这幅画到那幅画左右移动,主导线索搜寻的人是我,然而,发现的却黑。他一眨也不眨地睁大眼睛,心中充满对酷刑的恐惧,只期望能回到在家中苦等的妻子身旁。利用“侍女法”,我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理清已故姨父留下的九绘画中,哪一位细密画家画了哪一幅画;之后,再分析我们得到的这些情况。
黑的已故姨父并没有让任何一位细密画家画单独的一幅画,每一幅图画我的三位细密画师几乎都有参与,这也可以看出这些画在各个画家之间的传递极为频繁。除了我认得的笔触外,我发现第位艺术家的拙劣痕迹。看见这可耻凶手缺乏才华的作品,不禁让我恼火,不过就在这时候,黑从其小心谨慎的笔触判断它其实是姨父之作——省得我们走岔路。可怜的高雅先生为姨父的书所做的镀金纹饰,几乎和我们的庆典叙事诗上的一模一样(的确,这让我伤心不已),但我想,他也偶尔在画中的墙壁、树叶和云朵上画上了几笔。撇开他不谈,那么,很清楚的,只有我最优秀的三位细密画师参与了这些插画的制作。他们是我从学徒开始热情训练的爱徒,我挚爱的三位天才:橄榄、蝴蝶和鹳鸟。
为了寻找我们需要的线索,必须探讨他的才华、技艺与气质,这样的讨论,也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我自己的一生。
橄榄的个人特质
他的本名叫威利江,不知道他如果除了我为他取的名号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别名,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在任何作品上签名。当他还是学徒时,每星期二早上会来我家接我前往画坊。他非常骄傲,因,如果他要自降身份作品署名,必定会让这签名清晰可辨,不会试图把它藏在任何角落。安拉极慷慨地赐予了他过人的能力。从镀金到描格,他都可以轻易上手,而且品质一流。画坊里最擅长创造木、动物及人脸的画家就属他。威利江的父亲,我想大概在他十岁时,带他来到了伊斯坦布尔,他的亲师从细亚兀——波斯君王的大布里士画坊中专精脸部描绘的一位著名插画家。他的师门背景可以追溯至蒙古时代的大师,因此如同一百五年前移居撒马尔罕、布哈拉与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他们受到蒙古—中国风格的影响,笔下的爱侣都好像中国人,有着圆圆的月亮脸,威利江的画中人物也不例外。不管是在学徒期,或者当他成为大师之后,我始终无法引导这位固执的艺术家改变风格。蒙古、中国与赫拉特大师的风格和范已深驻于他的灵魂中,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超越,或甚至把它们彻底忘掉。当我这么告诉他时,他回答说,自己就如许多时常在各个国家和画坊间游走的细画家一样,早已忘记了旧日的风格,甚至他根本不曾真正学到。虽然许多细密画家的价值,正来自于他们忆中根植的精美形式典范,但倘若威利江真的有办法遗忘,想必会是一位更伟大的插画家。尽管如此,在灵魂深处保存着前辈的教导,仍然有两个甚至连他也不自觉的优点,像是一对隐而不宣的罪行:一、 对如此天赋异禀的细密画家而言,执着于旧的形式必然激发罪恶与疏离之感,这样的情绪将策励他的才华达到成熟;二、 遭遇瓶颈时,他永远可以唤起宣称自己已经遗忘了的风格,这么一来,便能回头求助赫拉特的古老典范,成功地运用在任何新的题材、历史或场景上。有一双犀的眼睛,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从前向塔赫玛斯普君王的前辈大师所学的旧形式运用到新的图画中,并追求彼此的和谐。赫拉特的绘画与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在橄榄身上达到了巧妙的融合。
依照我对所有细密画家的惯例,我曾有一次未经知会就突然造访他家。不像我或其他许多细密画大师们的工作场,他的房里凌乱肮脏地塞满了颜料、画笔、海贝壳研光板、画桌和各种物品。我实在搞不懂,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也没有为了赚外快而在外面干私活。听见我描述的情况后,黑说,对于已故姨父崇尚的法兰克大师风格,最热衷也最能接受的人正是橄榄。我明白这样的赞美来自于已故的蠢蛋,我也明白这是错误的看法。我不敢断橄榄是否比外表看起来为深刻而隐晦地臣服于赫拉特风格——这点可以回溯到他父亲的师父细亚兀叙,以及他的导师穆沙非,甚至远溯到毕萨德与前辈大师的时代——不过,我总怀疑橄榄心中是否另外蕴藏着其他的喜好。我所有的细密画家中,他最沉默敏感,但也最背信忘义,更是目前为止最离经叛道的一位(我很顺口地这么说)。当我想到侍卫队长的刑讯室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人就是他我既希望又不希望他被拷打)。他拥有邪灵般的眼睛,他什么都能看到,也什么都能发现,包括我的缺点。尽管如此,带着流亡者随时因应环境整自己的谨慎,他从不开口指出我们的错误。他很乖巧,没错,但我不认为他是杀人凶手(我没这么告诉黑)。因为橄榄不信任何东西。他连金钱也不相信,虽然他也会紧张地把钱存起来。然而,和一般认知刚好相反,所有的杀人凶手都是极端虔诚的信徒,而非没有信仰的人。手抄本彩绘的结果是挑战绘画,绘画的结果,真主宽恕,便是挑战安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从缺乏信仰这一点来评判,橄榄是个真正的画家。话虽如此,但我相信他的才华不及蝴蝶,甚至比不上鹳鸟。我一直希望橄榄就是我的儿子。我故意这么说,想引黑嫉妒,他的反应却只是张大了眼睛,以孩童般的好奇看着我。接着我又说橄榄最专精的是用黑墨水绘画,最擅长处理的题材包括战士、狩猎场景、处处可见鹳与鹤的中国式风景、一群漂亮男孩聚集在树下吟诗弹乌德琴。他最拿手的是描绘传奇恋人的悲伤、持剑君王的怒火,以及英雄躲恶龙攻击时脸上的惊惶恐惧。
“或许姨父要橄榄画最后一幅画,用欧洲人的风格,细腻地呈现苏丹陛下的面孔和坐姿。”黑说。
他是在给我出脑筋急转弯的题吗?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杀了姨父之后,橄榄何必拿走他早已熟知的图画?”我说,“或者,他何必为了看那幅画而杀死姨父?”
我们同时针对这些问题思索了一会儿。
“因为那幅画中少了什么。”黑说,“或者因为他后悔自己画了某样东西,感到惶恐不已。或者……”他想了一想,“或者,会不会是他杀掉姨父后,想拿这幅来作恶,或把它当作一个纪念,或者甚至根本无需理由就把画拿走了?毕竟橄榄是一位伟大的插画家,自然而然地崇敬美丽的绘画。”
“我们已经讨论过橄榄在哪方面算是一位伟大的插画家。”我说,怒气渐升,“但是姨父的插画没有一张称得上美丽。”
“我们还没有看过最后一幅画。”黑大胆地说。
蝴蝶的个人特质
他的本名是哈桑·却勒比,来自火药工厂区,但对我而言,他永远“蝴蝶”。这个名总让我回想起他童和少年时期的俊美:他漂亮到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再看一遍。不仅如此,他的才华更是与美貌不相上下,如此奇迹的化身终令我惊异不已。他是色彩的大师,颜色是他的强项。他热情地绘画,洋溢着上色的欢乐。但我黑留意,蝴这个人轻浮随便、漫无目标又犹豫不决。这么说有失公允,于是我连忙补充:他是一位发自内心绘画的真诚画家。如果细画的目的不是为了充实智慧、与我们内心的野兽对话或满足苏丹的骄傲,也就是说,如果细密画的目的只是一场视觉的盛宴,那么蝴蝶的确是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家。他创造出开阔、轻松而欢悦的曲线,仿佛他四十年前曾经师从加兹温的大师们。他自信满满地涂上鲜艳、纯粹的色,绘画构图中总隐藏着某种温和的圆环状。不过,是我把他培养出来的,而非辞世多年的加兹温的大师们。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我爱他如子,不,爱他比爱我儿子还要更甚,但我对他从来不曾感到任何敬畏。就像对所有学徒一样,当他童年和青少时,我时常用笔杆、尺,甚至木条打他,但这不表示我不尊重他。因为同样地,尽管我经常用尺子打鹳鸟,但我仍然很尊重他。一般人可能认为,师父的责打将消灭年轻学徒内心的才华邪灵与魔鬼,然而事实完全相反,责打只会暂时压制它们而已。如果责打得适当正确,之后,邪灵与魔鬼将再升起,激励成长中的细密画家致力于绘画。至于我加诸在蝴蝶身上的责打,塑造他成为了一位满足而驯服的艺术家。
我立即觉得有必要向黑赞美他。“蝴蝶的艺术作品,”我说,“具体地证明了一喜乐之画,诚如诗人在美斯奈维体诗中思考的,必须通过天赋神赐的色彩感受力与灵活运用,才有可能达到。当我察觉这一点时,同时也明白了蝴蝶缺少的是什么:他还不懂什么是扎米在诗中提及的所谓‘灵魂的黑暗之夜’,他身上没有此种失去信仰的短暂时刻。他始终带着天堂般的狂喜作画,自信满满,热情充沛,相信自己能创作出一幅喜乐之画,而他实也成功了。我们的军队围攻多皮欧城堡、匈牙利使节亲吻苏丹陛下的脚、我们的先知骑马登上七重天,这些当然原本就是欢乐的场景,然而在蝴蝶的笔下,它们却成为栩栩如生的喜庆。在我让人画的插画中,如果死亡的黑暗或宫廷会议的严肃过于沉重,我会告诉蝴蝶‘照你的意思上色’。接下来,原本像是被撒了一层园泥土的凝重服饰、叶、旗帜和海洋,忽然间,开始在微风中波动起来。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安拉希望世界看起来就像蝴蝶笔下的模样,也许‘他’希望生命充满欢乐。的确,蝴蝶笔下的世界,各种色彩和谐地互相吟诵美妙的抒情诗歇,在那里,时间不会流逝,魔鬼也从未涉足。”
然而,就连蝴蝶自己明白这样不够。某个人必然曾经正确地——是的,不可否认——小声告诉他,尽管他的作品洋溢着节庆的欣喜,但是缺乏深度。年幼的王和年老力衰、来日无多的后宫嫔妃,很喜爱他的图画;但是,被迫对抗邪恶以求生存的人们却毫不感兴趣。深知这些批评的蝴蝶,可怜的人,有时候会嫉妒起某些平凡的细密画家,仅仅只是为了表示自身拥有邪恶与邪灵的气质。只不过,他认为是邪恶与邪灵气质的东西,其实常常是肤浅的邪恶与妒意。
我常常生他的气,是因为他作画时,不会忘我地投入画中的美妙世界,臣服于绘画的狂喜;只有在想像自己的作品取悦于别人时,他才会达到那样的境界。他激怒我的原因,在于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能赚多少钱。这又是一人生的反讽:许多才华远不及蝴蝶的艺术家,却比他更能够对艺术奉献心力。
为了弥补自己的这些短处,蝴蝶一心一意想证明他自己贡献给了艺术。他效法那些没脑子的细密画家们,在指甲和米粒上描绘肉眼几乎无法辨的图画,也全心投入这种精雕细琢的手工艺。有一次我问他,之所以致力于这种让许多插画家年纪轻轻就失明的追求,是不是因为觉得安拉赐予他过多才华,令他引以为耻?只有无能的细密画家,才会在一粒米上画出一棵树的每一片叶子,借此求得虚浮的名声,骗取驽钝赞助人的重视。
蝴蝶作画的原因是为了取悦别人,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喜悦。他忍不住渴望取悦别人,这种倾向,使得他跟其他人相比更加热衷于别人的恭维。如此发展下去,胆小的蝴蝶,就想借当上画坊总监来确保自己的地位。这个话题是由黑提出来的。
“是的。”我说,“我知道他一直谋划着等我死继承总监之位。”
“你认为他有没有可能为此谋杀自己的细密画家弟兄?”
“有可能。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但他自己却不明白这一点。就算他绘画时,也还是放不下外在的世界。”
话才说完,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也希望蝴蝶能继我之后领导画坊。我不信任橄榄,而鹳鸟到最后一定会不知不觉地臣服于威尼斯风格。蝴蝶对于赞美的渴求——想到他可能会夺去一条人命,我感到很沮丧——将是管理画坊和应付苏丹的关键。惟有蝴蝶的敏锐,以及他对色的信念,才有能与威尼斯的艺术概相抗衡。那些异教画家们透过描绘真实本身而非意象来愚弄观者,在画中表现出所有细节:包含了有阴影的红衣主教、桥、小船、烛台、教堂和厩、牛只和马车车轮,仿佛这些事物在安拉眼中同等重要。
“你是否也曾经像拜访其他画家一样,临时造访过他家?”
“任何人只要见过蝴蝶的作品,都会立刻感觉到,这位画家熟知爱情的美好,也曾经体验过衷心的喜悦和悲伤。但就像所有热爱色彩的人一样,他被自己的情绪牵着走,善变而不专。由于我太热爱他的天赐异彩,以及对色彩的敏锐,从他年少起就特别留意他,也知道他所有的一切。当然,如此一来,很快便引起其他细密画家的嫉妒,造成我们的师徒关系紧张而受损。蝴蝶曾经有过许多爱情的片段,但他并不怕别人的闲言闲语。最近,自从他娶了街区小贩的漂亮儿后,我就没有特别想去见他的念头,也没有机会。”
“谣说他与艾尔祖鲁姆教长的追随者结盟。”黑说,“人们说他借此从中获利,如果教长他的信徒宣称某些作品抵触宗教,因此禁止我们的书——里面描述战争、武器、血腥场面和例行庆典,更别提游行的队伍里包括了贩夫走卒,从厨师到魔术师,苦行僧到男童舞者,锁匠到卖烤肉串的——并限制我们必须遵循波斯前辈大师的题材和形式。”
“就算我们巧妙而成功地回归到帖木儿时代的精妙绘画,就算我们分毫不差地回归到当时的生活细节——聪慧的鹳鸟将是继我之后最有可能达到的——到头来,还是一样,一切都会被遗。”我冷酷地说,“因为每个人都将会想要像法兰克人那样来作画。”
我自己真的相信这些该受诅咒的话吗?
“我的姨父也是这么相信。”黑悄声说,“不同的是,他觉得这是好事。”
鹳鸟的个人特质
我看过他签自己的名字:罪人画家穆斯塔法·却勒比。他才不在乎自己是否拥有个人风格,是否应该用签名来标示它,还是该学前辈大师那样保持匿名,或者自己是否该以谦卑的态度署名。他会大方地面带微笑,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勇敢地沿着我给他的道路走了下去,在纸上创造出前人画不出来的作品。和我一样,他仔细观察每一件事物,比如说,吹玻璃师转动手里的棍子,把被高热融化的玻璃吹制成蓝水罐和绿瓶子;鞋匠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用皮革、针线和木头模子制作鞋子及长靴;节日庆典上,秋千画着优雅的弧线;一台把种子挤出的压榨机;我们朝敌人发射的炮弹的爆炸;枪支的螺钉和枪管。他观察一切,把它们画下来,不管帖木儿时的前辈大师或者大布里士和加兹温的著名画家从来都不曾降低身份画这些琐事。他是第一个为了准备日后绘画《胜利之书》,刻意前往战场并平安归来的穆斯林细密画家。在战场上,他热情研究敌人的堡垒、大炮、军队、皮开肉绽的伤马、挣扎求生的伤兵,以及尸体——一切全为了绘画。
比起他的风格,绘画主题更能凸显他的独特;比起他的绘画主题,他对微小细节的关注更能让人认出他的作品。我可以绝对安心地托付他处理一幅的各个层面,从页面的安排到构图以至最琐碎的上色,他都游刃有余。从这一点来看,他有权继任我的职位。然而,他太有野心,也太自负,对待其他画家更是盛气凌,因此绝对没办法管理那么多人,到最后一定会让所有的人都走光的。事上,在他看来,以他超乎常人的勤勉努力,画坊所有的绘画工作都应该由他一个人来做。如果他想做的话,他是可以办到的。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深谙自己的技艺,崇拜自己。这是多么的幸福。
有一次我事先没有通知就去造访他家,正好他在工作。折叠桌、书桌和坐垫上全部摆满了他正在绘画的纸张:有为苏丹陛下的书籍画的图画;有替我画的;有的是替一些看不起我们的愚蠢欧洲游画的,信手挥洒,用在可悲的服饰之书里;还有一张属于一幅三折屏风画,特别为一位极看重他的帕夏所绘;几张贴在画册里的图案;自己画着玩的图,其中甚至还有一张淫秽的春宫图。高瘦的鹳鸟像花丛间的蜜蜂一样,从这一张图飞掠到下一张。他一边哼着歌谣,不时拧一把正在调颜料学徒的脸颊,偶尔朝面前的图画加上神来一笔,最后再沾沾自喜地笑着展示给我们看。不像我其他细密画家,看见我到访时,他并没有刻意停下工作,仪式性地表示尊敬。相反的他开心地表演他的快手绘画,一项惟有靠天赋和经验才可能练就的技能(他可以同时做七八个细密画家的工作)。此刻,我察觉自己正暗想着,如果邪恶的凶手是我的三位细密画师之一,我向真主祈祷他是鹳鸟。在他学徒时期,每个星期五早晨当他来到我的门口时,我并不会像看见蝴蝶那样欣喜。
既然他对每一个小细节都同等注意,不带任何歧视地细腻呈现它们,因此他与威斯大师的美学手法颇为类似,但又不他们,在野心勃勃的鹳鸟眼中和笔下,人面孔从来不会是独一无二或与众不同的。我想这是因为他公开或暗中瞧不起任何人,所以觉得面孔并不重要。我确信辞世的姨父没有指派他描绘苏丹陛下的脸。
就算画一个至为重要的主题,也会忍不住在画面的某个角落安排一只多疑的狗,或者加上一个碍眼的乞丐,用来讥嘲一场仪式的浩大奢华。过人的自负让他敢于讽刺自己创作的所有图画,包括题材和他自己。
“听说高雅生的凶案,杀人手法很类似约瑟夫的兄弟,他们因为嫉妒,把他抛入了井中。”黑说,“而我姨父的死,则很像胡斯莱夫的意外被杀,被爱上自己妻子的儿子所杀。大家都说鸟特别喜爱描绘血腥的战争场景和可怖的死亡情节。”
“任何人,如果以为一位画家就像他绘画的主题,那么想必不了解我或我的细密画师。暴露我们的不是主题,它们是别人委托我们做的,而且总是大同小异。真正揭露我们的,是当我们在呈现主题时,融入图画之中的隐秘情感:一丝从图画深处发散的光芒,一种犹豫或愤怒的气氛,蕴含于人物、马匹和树木的构图关系中,一棵迎向天际的柏树弥漫的渴望与哀愁,以及当我们冒着失明的危险热情地纹饰墙壁瓷砖时,注入画中的虔敬与耐……是的,这些才是我们隐藏的痕迹,而非那些整齐划一的马匹。一位画家,当他呈现马匹的狂暴与速度时,并不是描绘自己的狂暴与速度;透过试图创造一匹完美的马,他所揭示的,是自己对这丰沛世界及其创造者的景仰,笔下的斑斓色彩,展现的是对生的无比热爱,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42. 我的名字叫黑
我和伟大的奥斯曼大师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手抄本书页,有些已写上书法准备装订,有些要不是还没上色,就是因为某些原因尚未完成。我们花了一整个下午,比对姨父的书页,鉴定各个细密画大师,并列表记下评估的结果。侍卫队长派恭敬却粗鲁的手下,突袭搜查各个细密画家和书法家的居处,把收集到的书页拿来给我们(有些图画和我们的两本书毫无关联,有些书页则证实了书法家也一样,为了赚外快,偷偷接受宫廷外的委托)。正当我们以为这些人都已经了的时候,一位十分自信的侍卫跨步走向大师,从自己的腰带间拿出了一张纸。
起初我没留意,以为又是哪个父亲,尽其所能接触各个部门总监和单位主管,向们递上请愿,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学徒。透隙而入的微弱光线告诉我,早晨的太阳已经失去了踪影。为了让眼睛休息我开始做一个运动,试图空洞地望向远方不要对焦。这个练习,是设拉前辈大师给细密画家的建议,认为这么做可以预防过早失明。就在这时,我昏眩地发现,大师拿在手里、难以置信地瞪着瞧的那张纸,有着熟悉的迷人颜色和令人窒息的折叠法。它和之前谢库瑞通过艾斯特转交给我的信件一模一样。我正打算像个痴似地开口说“真巧”,但马上注意到,诚如谢库瑞的第一封信,里面也夹了一张画在粗纸上的图画!
奥斯曼大师留下图画,把信交给我,这时我才尴尬明白果然是谢库瑞送来的。
我亲爱的丈夫黑,我派艾斯特到已故高雅先生的家去探探他的遗孀卡比叶的口风。在那里,卡比叶拿出一张插画页给艾斯特看了,也就是我随信附给你的这张。稍后,我也去了卡比叶家中尽我所能劝她把画交给我,告诉她这么做对她有利。当可怜的高雅先生被人从井底打捞出来时,这幅画就在他身上。卡比叶发誓说没有任何人曾委托她已故的丈夫画任何马匹。既然如此,是谁画的呢?侍卫队长的手下已经搜过房子。我附上这张纸条,因为这件事对于调查想必系重大。孩子们尊敬地亲吻你的手,向你致意。谢库瑞,你的妻。
我仔细读了三遍这张优美便条的最后六个字,仿佛凝视花园里的六朵艳红玫瑰。之后,我也倾身望向奥斯曼大师拿着放大镜正在审视的书页,当下看出上面墨渍晕散的形体是马,有好几匹马摆出同一个动作,像是和辈大师那样作为练习而一气呵成画出来的图画。
奥斯曼大师提出了一个问题:“这是谁画的?”
接着他自己回答:“当然了,是替已故的姨父画马的同一个细密画家。”
他能如此肯定吗?更何况,我们根本不能确定书中的马是谁画的。我们从九张书页中找出马的图画,开始检查。
这是一匹骏逸、简单、栗色的马,让你无法转移视线。我这么说是事实吗?我曾经花很长时间看匹马,先是与我的姨父一起研究,后来又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图画很久,然而从不曾对它特别留意。它是一匹美丽但平凡的马:它平凡到我们分辨不出是画的。它并非纯栗色,比较接近赤棕色,这种赤棕色隐约也有一丝红色。这匹马,我在别的书本和图画中看过很多次,知道它是一位细密画家完全不加思考,顺着记忆直接画出来的。
我们就这样瞪着马瞧,直到能够发现它所隐藏着的秘密。于是,现在,我可以看见马身上所蕴含着的美,闪烁发亮,像一股热流从眼前升起,包含着一股力量,激起人们对生命的热望,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世界的全心拥抱。我自问:“究竟是哪一位密画家有如此神来之笔,能够描绘出这匹安拉眼中的马?”好像一时间忘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杀人凶手似的。马站在我面前,像匹真正的马,然而我的内心某处仍然明白它只是一幅图画。陷入真实与虚幻的两难之地,让我有点恍惚,内心莫名地涌起一股完美无缺之感。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互相对照练习用的模糊马匹与姨父书中的马,最后得出它们是出自一个人之手的结论。那几匹强壮、优雅的骏马,它们骄傲的姿态透露着静止而非动作。姨父书中那匹马则令我惊羡不已。
“好一匹不可思议的马。”我说,“它使人产生一股冲动,想要拿张纸把它画下来,再画下每一样东西。”
“一个人可以给一位画家最大的恭维,便是说他的作品刺激了自己对绘画的狂热。”奥斯曼大师说,“不过,现在让我们忘掉他的才华,设法揭发这个恶魔的身份。姨父大人,愿他息,有没有提过这幅图画准备配以什么样的故事?”
“没有。根据他的说法,这居住在我们强大苏丹领地里的一匹马。一匹骏马:有着高贵的奥斯曼血统。它是一个象征,目的在向威尼斯总督展示苏丹陛下的财富与疆土。不过另一方面,就像是威尼斯大师笔下的物品,这匹马也比透过真主之目创造出的马匹更栩栩如生,它就好像住在伊坦布尔的某座马厩里,由某个马夫照料。如此一来,威尼斯总督会告诉自己:‘奥斯曼的细密画家也变得和我们一样观看世界,这表示奥斯曼人民也变得像我们了。’于是,他会愿意接受苏丹的力量与友谊。因为如果用不同的方式画一匹马,你也会开始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尽管它看起来独一无二,这匹马却是依照前辈大师的手法所绘。”
关于这马我说了这么多,这使它在我眼里变得更加美丽而珍贵。它的嘴巴微张,两排牙齿间隐约可见它的舌头。的眼睛炯炯发亮。它的腿强壮而优雅。一幅图画之所以能传不朽,是因为画的本质,还是人们给它的评价?奥斯曼大师极其缓慢地移动放大镜,观察马的每一个细节。
“这匹马究竟要说明什么?”带着一股天真的热忱说,“为什么这匹马存在?为什么是这匹马!这匹马有何特别?为什么这匹马能令我激动?”
“作为委托者苏丹、君王和夏们觉得这些作品华美。因为他们委托制作的图画完全就像他们委托制作的书本一样,都能令人感到他们的力量,充斥其中的大量金箔,包含在内的奢侈力与视力的耗损,都证明了他们的富有。”奥斯曼大师说,“一幅精美的插画含有深刻的意义,因为它证明了一位细密画家的才华就如用来制作图画的黄金一样,昂贵而稀少。其他人觉得这幅马的图画很美丽,是因为它像一匹马一匹真主眼中的马,或者纯粹一匹想像中的马;逼真的效果来自于才华。对于我们来说,绘画之美首先在于其细腻而丰富内涵。毫无疑问,当我们发现这匹马还能透露出凶手的痕迹、恶魔的印记时,图画的意义更为延伸扩大。接着会慢慢地察觉,美丽的并非马的形象,而是马本身;也就是说,不把马的肖像看作一幅图画,而视它为一匹真正的马。”
“如果把马的这幅画当作一匹真正的马来看,那么您看到了什么?”
“看见这匹马的体型,我会说它不是幼驹,然而,从颈子的长度和弧度来判断,我会说它是一匹优良的赛马,而看它平坦的背部,我会说它很适合长途旅行。从它纤细的腿看来,我们或许可以推论它有阿拉伯马的敏捷聪明,但身体太长又太大,所以不可能是。它的优雅腿部映出布哈拉学者法德兰在《马之书》中形容的精良马匹,如果遇到一条河流,它将不惊不惧地轻松跃过它。皇家兽医富玉济翻译的《马之书》中,描写一匹上等马的种种美妙特性,优美的译文我仍牢牢记得,可以向你肯定我们面前这匹栗色马符合书中每一项描述:一匹精良的马必须拥有一张漂亮的面孔、羚羊的眼睛;它的耳朵应该像芦般竖立,两耳距离要适中;一匹上等的马应该有小牙齿、圆额头和细眉毛;必须高大、鬃长、腰部短、鼻头小、肩膀窄,同时背部宽平;它必须拥有结实的大腿、修长的颈子、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臀部,以及多肉的大腿内侧。这头牲口踱步时,它应是骄傲而高贵的,行进的姿态仿佛在向两旁的群众致意。”
“这就是我们的栗色马!”我说,惊异地望着马的画像。
“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的马。”奥斯大师带着惯有的反讽微笑说,“但很可惜的,它丝毫无助于我们辨别这位细密画家到底是谁。因为我知道没有一位正常的细密画家会画马的时候,用一匹真马作为模本。我细密画家们,自然都是凭借记忆,一口气把马画出来的。要证明这一点,让我提醒你,他们大多先从一个马蹄的尖端开始,勾勒出整匹马的轮廓。”
“这么做的原因,不是为了让画中的马可以稳稳地站在地面吗?”我辩解说。
“加兹温的杰玛列丁在他的《马之绘画》一书中写道只有当一个人脑中牢牢记住整匹马的形象时,他才能够从马蹄开始,准确地画出一幅马的肖像。无疑地,如果画马的候必须经过缜密的思索琢磨,或者甚至更荒谬的,要经过一再观看一匹真马,依照这种方法,画家非得从头开始画到脖子,再从脖子到身体。我听说有些威尼斯插画家通过反复尝试与犯错,小心翼翼地画出一些路边随处可见的驮马图画,卖给裁缝或屠夫,并引以为乐。这种绘画本谈不上表达世界的意义,更别说呈现真主创造物的美。然而,我深信即使是这些平庸的画家也一定知道,一幅真正的绘画并非取材于眼睛在某个刹那看见的事物,而是根据手的记忆和习惯自然产生的。画家永远得独自面对画纸。就因为这样,他必须永远依赖记忆。我们面前的这匹马,正是取材于记忆,借助灵活老练的手部动作来完成的。现在,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利用‘侍女法’寻找它身上的秘密签名。仔细看看这里。”
他极为缓慢地移动图上方的放大镜,审视这匹迷人的马,仿佛在一张古老、详细的牛皮地图上,搜寻宝藏的位置。
“没错。”我说,像一个急着找出高明答案讨好老师的学生,“我们可以比较马鞍毯的颜色和刺绣,看看跟别的画有什么不同。”
“我的细密画师从不降低份去描那些细节。图画中的服饰、地毡和被毯的刺绣是学徒们画的。说不定是已故的高雅先生画的。别管它们了。”
“是耳朵吗?”我激动地说,“马也有耳朵……”
“不。耳朵从帖木儿时代就没变过;它们就好像芦苇的叶子,大家都清楚得很。”
我本来打算说:“那么,马鬃的编织和每一缕毛发的笔触呢?”但还是闭上了嘴,因为我并不怎么喜欢这场师徒游戏。如果我是学徒,理当清楚自己的角色。
“看看这里。”奥斯曼大师带着沉重但专注的语气说,好像一位医生向同僚指出一个恶性包,“你看见了吗?”
他把放大镜移到了马的头部,然后慢慢提高,拉开它与纸面的距离。我低下头,以便更清楚地观察被玻璃放大的部位。
马的鼻子很奇特:它的鼻孔。
你看见了吗?”奥斯曼大师说。
为了确认所见无误,我想我应该移动到放大镜的正后方。正巧奥斯曼大师也这么做了,就在离图画有段距离的大镜后方,我们突然间脸贴上脸。感觉到大师粗硬的胡须和冰的脸颊,我不禁陡然间吓了一跳。
一阵沉默。我酸涩的眼睛下方,一拃外的图画里,似乎正生着一件奇妙的事,而我们则戒慎恐惧地亲眼目睹着。
“它的鼻子上有什么?”半晌后我才开得了口小声说。
“他鼻子画得很古怪。”奥斯曼大师说,眼睛不离开书页。
会不会是他的手滑了?这是个失误吗?”
我们继续研究这奇怪、独特的鼻子画法。
“难道这就是包括伟大的中国大师们在内的画家们都在论的所谓模仿威尼斯人而形成的‘风格’吗?”奥斯曼大师讥讽地说。
我心里升起一怒气,以为他在讥讽我辞世的姨父:“我已故的姨父以前常说,缺陷如果并非来自于能力或才华的不足,而发自细密画家的灵魂深处,那就不该被视为缺陷,那已经是风格了。”
无论它是怎么来的,是细密画家的手误还是那匹马的问题,要指认出谁是杀害我姨父的恶混,这个鼻子是惟一的线索。然而,遗留在可怜的高雅先生身上的马图画墨迹却已晕散,别说研究鼻孔了,我们连马的鼻子都看不清楚。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查阅奥斯曼大师手下爱的细密画家们些年来为各种书籍所绘的马,寻找同样有问题的马鼻孔。由于尚未完成的庆典叙事诗描述各个行业团体在苏丹陛下面前步行游行,因此在两百五十幅插画中,几乎没几匹马。于是,在苏丹的允许下,我们派人到各处去取书,包括存放某些图画书、样本手册,以及新编书籍的手抄本绘画坊,还有苏丹的私人寝宫和后宫,拿回所有尚未被收藏锁入宫廷宝库保存的书册。
从一位小王子的殿阁找到的《胜利之书》里,有一幅双页插画,内容叙述在济盖特瓦尔围城中身亡的苏莱曼大帝苏丹的葬礼仪式。我们首先检查额头有白斑的栗色马、拖着灵车的羚羊眼灰马,以及其他身披华丽马鞍毯与刺绣马鞍的忧伤马匹。它们全都出自蝴蝶、橄榄与鹳鸟之手。这些马,无论是拖曳着大车轮的灵车,还是立站直,用湿润的眼睛望着红覆盖的主人尸体,皆以同样优雅的姿势站立。这种姿势仿照赫拉特前辈大师的绘画,也就是,一条前腿骄傲地向前延伸,旁边另一条腿则直直地竖在地面。它们的脖子长而弯,尾巴整齐绑起,鬃毛也经过修剪和梳理,然而,所有马的鼻子都没有我们所要寻找的问题。同样地,尽管无数指挥官、学者和教长前来参加葬礼仪式,立正站立于四周的山顶,向辞世的莱曼苏丹致敬,但他们骑乘的千百匹马之中,也没有任何一匹拥有此项异征。
这幅忧郁的葬礼图画,也把它的哀伤传给了我们。我们难过地看见,这本奥斯曼大师与细密画家们呕心沥血完成的手抄绘本,已被糟蹋得不成样了。后宫的嫔妃用这本书与王子们玩游戏,在书页的各个地方乱涂乱画。一幅苏丹祖父的狩猎图中,有人用拙劣的笔迹在一棵树旁边写着:“我崇高的老爷,我爱你并且等着你,就像这棵树一样坚毅。”就这样,带着满心的悲伤气馁,我们审阅了一本又一本传世之作,这些经典的创作过程我时有耳闻,但从不曾亲眼目睹。
《技艺之书》的第二册中,都出现了三位细密画师的笔触。书里,我们看见在隆作响的火炮与众多步兵后方,有上百匹包括栗色、灰色与蓝色等各种颜色的战马,身披各式威武的全副盔甲,背负着挥舞弯刀的英勇骑兵,整齐划一地登上粉红色的山顶,然而,没有任何一匹马的鼻子瑕疵。“而且,究竟什么算瑕疵!”奥斯曼大师后来说,那时我们正在检查同一本书里的另一张,上头描绘了皇室外门及我们此刻恰巧所在的游行广场。图中把医院画在了右边远处,将苏丹的皇家谒见厅与庭院中的树木以缩小的比例绘画,让它们能容纳进画里,但又富丽堂皇到符合在我们心中的重要性。只不过,在守卫、侍卫队及议会秘书骑乘的各色马匹的鼻子上,也没能找到我们要寻找的记号。接着,我们看见苏丹陛下的曾祖父雅勿兹·苏丹·赛里姆,向杜卡迪尔的统治者宣战之后,沿着库斯昆河岸竖立起帝国营帐,猎捕各种仓皇逃跑的红尾黑灵犬、弹跳四窜的幼羚,以及惊惶失措的野兔,留下一只倒卧血泊的花斑虎,它身上的斑点如花朵绽放。无论是苏丹的白额栗色马,或是驯鹰者——鹰都停在他们的前臂上蓄势待发——腿下的马匹,都没有我们寻找的记号。
直到黄昏,我们已经检视过千百匹马,都是这四五年来奥斯曼大师的细密画大师们、橄榄、蝴蝶及鹳鸟所画的:克里米亚大汗麦赫梅特·吉拉伊的美耳栗色有斑点的黑色及黄色的马;作战时头和颈部冒出山顶的粉色和银灰色的马;从突尼斯的西班牙异教徒手中夺回哈库瓦堡垒的哈依达帕夏的马匹,以西班牙人红栗色与开心果绿色的马,其中一匹马在逃跑时摔了个嘴啃泥;一匹黑马(它引起了奥斯曼大师的评论:“我忽略了这一匹,我想不这么草率的图会是谁画的。”);一匹红色的马(它微微转过耳朵,倾听一个皇室僮仆在下随弹奏的乌德琴);席琳的马(和她同样羞怯优雅的雪布狄兹,站在一旁等待趁着月光在湖中沐浴的主人);长枪比武骑乘的活泼马匹;暴躁的马与它俊美的马夫(不知为何,奥斯曼大师看着这幅画说:“我年少时极喜爱他,我为他费了很大的劲。”);安拉派遣给先知伊利亚斯,保护他不受异教徒攻击的金光飞马——它的翅膀被误画在了伊利亚斯的身上;苏莱曼大帝苏丹的灰色纯马,头小身体大(他骑在马上悲伤地凝望着年轻可爱的王子,由于失去了三个爱子,他把年轻的王子叫来一起打猎);愤怒的马;奔驰的马;累的马;美丽的马;被人忽视的马;永远离不开书页的马;以及跨越镀金页缘似乎想要逃离书页囚禁的马。
它们身上都没有我们所要找寻的签名。
即便如此,面对着逐渐降临的疲倦与忧愁,我们依然能保持持久的兴奋:有好几次,们忘记了马,无法自拔地沉湎于美丽的图画,流连于迷人的色彩。欣赏这些图画时,奥斯曼大师往往带着怀旧的热情,而非新鲜的惊奇——它们大多是他创作、监督或纹的“这些是卡辛姆帕夏区的卡辛姆画的!”有一次他指着苏丹陛下的祖父苏莱曼苏丹的红色军营下那些小小的紫色花朵说,“他绝对不能算是一位大师。四十年来,他就用这些五片花瓣的朵朵小花,填满了图画中的畸零空白,两年前才刚刚过世。我总是指派他画这些小花,因为没有人画得比他好。”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哀叹:“可惜,太可惜了!”我的灵魂深处,感觉到这些字眼宣布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正当四周暗下来的时候,一道光线溢满了房间。一阵骚动。我此刻如鼓一般狂跳起来的心,刹那间明白:世界的统治者,崇高的苏丹陛下,忽然间已经走进了房间。我扑身跪倒在他的脚边。亲吻他长袍的衣。我头晕目眩。我无法直视他。
不过他早已开口和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说起话来了。目睹他与一个几分钟前才和我一起促膝观画的人说话,让我心中充满炙热的骄傲。我不敢相信,崇高的苏丹陛下此刻正坐在我原先坐的座位上,专注地倾听大师讲解,就和我刚才一样。随侍在的财务大臣、驯鹰团指挥官,以及许多我认不出身份的护卫陪侍在他身旁,众人全神贯注望着敞开的书页。我鼓足勇气,斜眼仔细观世界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面孔和眼睛。他是多么英俊!多么高贵挺拔!我的心脏已不再狂跳。就在这时,“他”向我看来,于是我们的眼神交会了。
“我非常喜爱你的姨父,愿他安息。”他说。是的,他正在对我说话。兴奋之中,我漏听了他说的一些话。
“……我深感哀痛。然而,看见他创作的图画皆为经典之作,我颇为欣慰。待威尼斯的异教徒们看见它们之后,将惊惧于我的智慧。你们必须从这匹马的鼻子,判断出那位卑鄙妄为的细画家是谁。否则,即便残酷,也不得不严刑拷问所有的细密画师。”
“世界的庇护,至高无上的苏丹陛下,”奥斯曼大师,“要揪出造成这个笔误的家伙,最好的方法,是命令我的细密画师在一张白纸上画匹马,不加思考,即兴作画。”
“当然,只要它确实是笔误,而非真正的鼻子。”苏丹陛下犀利地指出。
“苏丹陛下,”奥斯曼大师说,“为了这个目的,如果可以借由您的命令,宣布今天晚上举行一场比赛;如果可以派遣侍卫前去拜访陛下的细密画家们,要求他们在一张白纸上即兴画马,作为比赛……”
苏陛下望向皇家侍卫队长,表情仿佛在说:“你听见了吗?”接着他说:“你们知道诗人尼扎米的竞赛故事中,我最喜爱哪一篇吗?”
有些人回答:“我们知道。”有些人说:“哪一篇?”有些人,包括我在内,没有开口。
“我不喜欢诗人的竞赛,或是讲述中国画家和西方画家与镜子之争的故事。”英俊的苏丹说,“我最喜爱的比赛,是大夫的死亡之争。”
语毕,他倏然起身离去,前往参加晚祷。
稍后,等晚祷的召唤结束,我在昏暗的天色中走出宫廷大门。我匆忙赶回居住的区域,快乐地想着谢库瑞、男孩们,以及我们的家,但就在路上,我惊恐地想起了大夫之争的故事:
两位大夫在他们的苏丹面前比赛,其中一位通常被画成身穿桃红衣服的大夫,制造了一枚绿色的毒药丸,药性之强可以毒死一头大象。他把这枚药丸给了另一位身穿深蓝色长袍的大夫。那位大夫先是吞下了有毒的药丸,之后,又吞下一枚他当场配制的深蓝色解药。从他那温和的微笑中可以看出他点事也没有。接下来,该轮到他让对手尝一尝死亡的滋味了。他从容不迫地享受着这其中的乐趣,从花园摘下了一朵粉红色的玫瑰。他把花拿到唇边,朝花瓣轻吐了一首谁也听不见的神秘诗句。接着,他自信满满地伸长手臂,把玫瑰递给了敌手,让他一闻花的芳香。神秘咒语的力量使得身穿桃红衣服的大夫心慌意乱,尽管花里除了寻常的香气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是他刚把玫举到鼻子前,就因为惊吓过度,倒地身亡了。
43. 人们都叫我“橄榄”
晚祷之前,门口传来敲门声,我没有刻意多礼地打开门:是一位宫廷派来的侍卫队长的手下,一个干净、俊美、开朗、神气爽的年轻人。除了纸张和写字板,他手里还拿了一盏油灯,灯火非但没有照亮他,反而在他脸上投下了阴影。他很快向我说明了来此的任务:苏丹陛下宣布在细密画家之间举行一场比赛,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画出一匹最精美的马。也就是说我现在就要在地上坐来,把纸铺在写字板上,放在膝上,然后在页面边框内指定的空间里,描画出一匹全世界最美丽的马。
我邀请我的客人进屋然后跑去拿我的墨水和我最细致的画笔,一支用猫耳尖端的毛发制成的画笔。我往地上坐了下来,接着愣住了!这场比赛会不会是某种阴谋诡计,时候要我赔上鲜血和脑袋?可能!不过,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笔下的传世画作,不也都是以精细的线条,巧妙地介于美与死之间吗?
我心中充满了绘画的欲望,然而有点害怕画得和前辈大师们的一模一样。我抑制住了自己。
望着面前的白纸,我沉思了一会儿,让我的灵魂得以摆脱忧虑。我必须单纯地专注在即将下笔的美丽马匹身上,我必须集中全部的力气与注意力。
所有我曾经画过和看过的马匹开始在眼前奔腾。其中一匹最为完美无缺。我当下决定要画这匹从来没有人能画的马。我果断地用想像之眼描出了它的形象。周围的世界渐渐褪去,仿佛顿时忘记了自己,忘了我坐在这里,甚至忘记了我将要画的画。我的手自动拿起画笔浸入墨水瓶,蘸饱了恰到好处的分量。来吧,我能干的手,让我想像中的骏马跃然纸上吧!马与我似乎已经融一体,我们即将诞生。
跟随着直觉,我在描了边框的空白纸上,寻找一个适当的位置。我想像着马就站在那里,着突然:
甚至还来不思考,我的手已经依照自己的意志,果断地下笔。看,多么优雅地从马蹄开始,迅速转而向上,画出纤瘦的漂亮小腿,然后往上延伸。它带着同样的坚定,弯过膝盖,飞快地往上滑到下腹部,我的情绪也随之高涨!从里,它胜利地向上抛出一条弧线:它的胸膛多美呀!胸部逐渐变窄形成脖子,跟我心目中的马一模一样。画笔没有停顿,我从它的脸颊顺势而下,来到坚毅的嘴。我想了几秒,决定让嘴巴张着。我进入嘴里——就是这样,来,嘴巴张大一点,小马儿——接着带出它的舌头。我慢慢旋转画笔,勾勒出鼻子——没有犹豫的余地!我的手引着笔稳定地斜向上,同时,我朝整幅图画看了一眼,看见下的线条完全如我的想像时,我根本忘了自己在画什么,任由我的手自动描绘出耳朵,并滑出一道精美的弧线,形成优雅的脖子。当我凭着记忆往下画到背部时,我的手自动停了下来,让岔开的毛笔吸饱墨水。我心满意足地继续画马的后半身,以及它强壮凸出的臀部。我全神贯注地沉浸于图画之中。当我愉快地开始画它的尾巴时,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逐渐成形的马匹身旁。这是一匹战马、一匹赛马。把马尾打了一个结整齐束拢后,我兴致勃勃地往上移动当画到它的屁股和臀颊肉时,我自己的屁股和肛门感到一阵舒适的凉意。享受着这份感觉,我开心地完成它柔软圆润的后半部、落在右腿后方的左后腿,最后是马蹄。我的手丝毫无误地照着我的想像,描出了姿态高雅的左前腿。我笔下的这匹马着实令我震撼莫名。
我把手抬离页面,飞快地画下燃烧、忧伤的眼睛;接着我多少有点犹豫但也很快描了鼻孔和马鞍毯。我耐心地琢磨一缕缕马鬃,仿佛以我的指头替它温柔地梳理。我为它加上了马镫,并在前额点上了一块白斑;最后,再热情、慎重、毫不含糊地画出了它的睾丸与阴茎,这才算是彻底完成。
当我画一匹马时,我就变成了那匹骏马。
44. 人们都叫我“蝴蝶”
我相信大约是在晚祷的时候,有人来到了门口。他解释说苏丹宣布了一场比赛。遵命,我亲爱的苏丹;的确,有谁画的马能比我画的更美?
然而,得知这幅画将以黑墨风格呈现而没有色彩时,我愣了一下。为什么不上色?是因为恰巧我最善于选色和用色吗?谁来评判哪一幅画最好?我试图从宫廷派来的这位宽肩膀、粉红嘴唇的漂亮男孩口中打探更多的消息,也感觉到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就在这场比赛的幕后。奥斯曼大师,无疑地,深知我的才华,喜爱我胜于其他所有的细密画家。
因此,当我凝望空白纸张时,眼前浮现了一匹姿态、长和气质能同时取悦苏丹及奥斯曼大师的马。这匹马必须活泼,但要严肃,像是奥斯曼大师十年前画的马;它应该扬蹄而立因为苏丹总喜欢这样。如此一来,他们两人将会一致赞同这匹马的美。不晓得奖金是多少个金币?米尔·穆萨威尔会怎么画这幅画?毕萨德会怎么画?
突然间,匹马飞快地冲入我脑中,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弄清楚,该死的手已经抓起画笔,从扬起的左前腿下手,开始描绘一匹超乎任何人想像的奇迹之马。很快画完腿后,我继续把它连上身体,愉悦而自信地挥洒出两道弧线——如果你们看见这两条线,一定会说这位艺术家不是家,而是书法家。我敬畏地注视着自己的手在纸上移动,好像它是属于别人的。两道优美的弧线形成马儿饱满的腹部、结实的胸膛及鹅般的脖子。这幅画几乎可以算是完成了。噢,我是个多么有才华的人!与此同时,我看见我的手已经为健壮昂扬的马匹,勾勒出鼻子和张的嘴,并描下它聪明的额头与耳朵。接下来,再一次,看呀多么美丽,我兴高采烈地画下了另一条弧线,仿佛在写一个字,我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从扬首的马脖子处,我猛然往下挥出一道完美的圆弧,画出负载马鞍的背部。我的手一边忙着画马鞍,一边骄傲地欣赏逐渐成形的马匹,它有一和我一样健壮、圆润的身体:这匹马绝对会让大家惊羡。我想像等我赢得大奖后,苏丹陛下将给我什么甜蜜的赞美,他将会奖赏我满满一袋金币;想到自己回家数钱的样子,我忍不住又想大笑。就在这时,我从眼角瞥见我的手已经画完马鞍,它把笔伸到墨水瓶里蘸墨,然后再回到纸面。我喜笑颜开地开始画马的后半部,好似在开玩笑。我轻快地勾勒出尾巴。我笔下的臀是多么圆滑而曲线玲珑,真渴望用双掌捧住它,就像把玩一个任我侵犯的男孩的柔软臀部。在我的微笑中,我灵敏的手已经画完了后腿,笔也停了下来:有史以来最精美的一匹扬蹄战马画成了。我得意洋洋,欣喜地想像人们会多么喜爱我的马,他们会赞美我是最有才华细密画家,甚至当场宣布由我担任画坊总监。但我又想到那些白痴可能也会这么说:“他轻轻松松一下子就画好了这幅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担心人们可能不会严肃看待我的神妙之作。因此,我精雕细琢地以工笔画出马鬃、鼻孔、牙齿、一缕缕马尾及马鞍毯,让人们可以明显看出我确实为这幅画下了极大功夫。从这个角度,也就是侧面扬蹄的姿势,应该会看得见马的生殖器,不过我空下它们没有画,避免让妇女们过于分心。我骄傲地端详我的马:暴风般首举蹄,强而有力。仿佛刮起一阵狂风,卷起一支画笔扫出椭圆的笔触,像是一行草书;尽管如此,马匹仍然稳若磐石。人们会像赞美毕萨德或米尔·穆萨威尔那样,赞美创作这幅画的伟大细密画家,届时,我也将跻身大师之列。
当我画一匹马时,我就变成了画它的伟大的前辈绘画大师。
45. 人们都叫我“鹳鸟”
晚祷过后我本来打算前往咖啡馆,但有人告诉我门口有访客。这是好事。我去了;是一位宫廷派来的信差,他说明了来意。很好,世界上最丽的马。你只要告诉我画一匹马付我多少钱,我当场就可以画出五六匹世界上最漂亮的马给你。
当然我没这么说,保持风度地邀请站在门口等待的男孩进屋。我思考了一会儿:世界上最美丽的马根本不存在,我怎么来画它呢。我可以画战马、高大的蒙古马、尊贵的阿拉伯马、浴血奋战的英勇战驹,或甚至是拖着一车石头载往建筑工地的倒霉驮马。但有会说它们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马呢?自然,所谓“全世界最美丽的马”,我明白苏丹陛下指的是波斯画家画过千万遍的马匹中,最耀眼夺目的一匹,符合所有往昔的公式、模样和姿态。但为什么?
显然,有许多人不希望我赢得一袋子金币。如果他们叫我画一匹普通的马,大家都知道没有人能比得过我。是哪个人愚弄了苏丹殿下?尽管那些嫉妒我的画家们谣言不断,但至高的君王深在他所有的细密画家当中,我最具才华。他欣赏我的插画。
我的手突然愤怒地一跃而起,似乎想挥去所有恼人的顾虑。从马蹄尖端下笔,经过一阵聚精会神的努力,我画出了一匹真正的骏马。你们很可能曾在路上或战场中见过这样的马,疲倦,但仍保持风度…… 接着,出于同一股怒气,我大笔一挥,出了一匹土耳其骑兵的战马,甚至比前面那匹还好。手抄本绘画坊没有一个细密画家画得出如此美丽的东西。正当我准备凭记忆再画另一匹马,皇宫派来的男孩说:“一匹就够了。”
他正打算抓起纸离开,但被我阻止。因为我深深知道,就像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这些混蛋会拿出一大袋金币作为绘马比赛的奖金。
如果我照自己的意思画,他们不会给我金币!如果赢不了金币,此后我的名字就会永远蒙羞。我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等等。”我对男孩说。我走进房里,回来的时候拿着两枚闪亮无比的伪威尼斯金币,把它们塞进了男孩的手中。他很害怕,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像狮子一样勇敢。”我说。
我拿出了从不让任人看见的私藏标准型手册中的一本。在这些书里,我曾偷偷地复制下了多年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插画。更不用说宝库的侏儒总管杰兹米,只要你给那无赖十枚金币,他就会从秘藏的书册中复制下种最美丽的树、龙、鸟、猎人及战士来给你。对于想通过图画和装饰目睹真实世界的人而言,我的手册没什么帮助;但是对想回忆古老传说的人来,我的手册是完美的珍品。
我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展示图片给宫廷僮仆看,最后选定了一匹最优秀的马。我拿出一根针,轻巧地在图画的轮廓线上戳洞。接着,我在这张模版的下方垫了一张白纸,朝模版缓缓洒下适量的煤灰,然后轻轻摇晃,让煤灰顺利掉入洞孔。拿开模版。一点一点的煤灰把美丽马匹的整个形体转印到了下方纸上。看起来极为赏心悦目。
我抓起笔,在突然涌现的灵感带领下,我以迅速而果断的笔触优雅地连起黑点。当我照此画着马腹、典雅的脖颈、鼻子和臀时,深情地感觉到它就在我的体内。“完成了。”我说,“全世界最美丽的马。那些笨蛋没有一个能画得出来。”
为了让皇宫来的男孩也深信不疑,同时更为了让他不会向苏丹解释我这幅画的灵感从何而来,我又给了他三枚伪币。我暗示说如果我最后赢得了金币,还会再给他更多。不只这样,我相信他心里想像着,自己也许很快便能够再次瞥见我子的身影——他刚才斜睨着她,嘴巴都合不起来了。许多人认为一位细密画家只要能画出一匹漂亮的马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细密画家。然而,要成为最优秀的细密画家,光是画出最好的马还不够,你必须说服苏丹陛下及他周围的一群马屁精,让他们相信你的确是最优秀的细密画家。
当我画一匹骏马时,我就是我,仅而已。
46.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你们能够从我速写一匹马的方式中,分辨出我是谁吗?
一听说被邀请创作一匹马时,我立刻明白这不是一场比赛,他们想要通过我的绘画来抓我。我很清楚他们在可怜的高雅先生上,找了我画在粗纸上的马匹素描。但在我画的那些马中,并没有任何瑕疵或风格得以让他们发现我的身份。虽然我极有把握,但画马时候仍惊惧不已。我为姨父所画的马,是否有什么地方会暴露我自己?这回我得一匹全新的马。我从完全不同的方向思考,我“压抑”住了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然而,我自己是谁?我是一个会为了迎合画坊的风格,克制住自己不要画出经典作的人吗?还是一个总有一天能胜利地描绘出内心深处那匹马的画家?
刹那间,惊恐万分地,我感觉到那位胜利的细密画家出现在了体内。好像心中的另一个灵魂正在看着,面对他,我感到了羞愧。
我马上明白我无法继续在家里,于是冲出门,在黑暗的街道上快步走着。诚如谢赫·奥斯曼·巴巴在《者的生活》一书中所写的那样,一位真正的流浪苦行僧为了逃离内心的恶魔,必须一辈子漂泊,永远不在任何地方逗留太久。经过六十七年从一个到一个城市的不断流浪之后,他终于厌倦了奔波而臣服于魔鬼。就是在这种年纪,细密画大师们达到失明,或是安的黑暗;在这样的年纪,他们不由自主地成就了自己的风格,远离了所有其他风格的影响。
我漫步在贝亚泽特的鸡贩市场,跨过奴隶市场空无一人的广场,走进从热店飘散而出的愉悦香气中,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似地转悠着。我行经大门紧闭的理发店及熨衣店,一位年迈的面包师傅正在数钱,惊讶地抬头看我。我经过一间散发腌菜和咸鱼气味的杂货店。由于我的目光只被颜色吸引,因此走进了一间摆满待秤货品的药草干货店,在油灯的光芒下,如同望着爱人般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一袋咖啡、姜、番红花和肉桂;我注视着一罐罐五颜六色的口香糖、从柜台上飘来芳香的洋茴香、欧蒔萝、土茴香和一堆堆的藏红花。一会儿,我想把每样东西都放进口中;一会儿,我又想把眼前的一切全都画在纸上。
我走进了一家饭馆,上个星期我为了填饱肚子来过这里两次。我私下称它为落魄人的热食店”——事实上,“悲惨人”可能更恰当一点。它为老顾客们一直开到半夜。饭馆里有几个倒霉鬼,一身穿着好像马贼或死刑逃犯;几个可悲的家伙,深沉的哀愁与绝望使他们的目光脱离了尘世,飘向遥远的乐园,就如吸鸦片的人一样;两个乞丐,挣扎着想遵循最基本的行规;以及一位年轻绅士远远避开人群坐在角落。我向哈勒普来的厨子和善地打过招呼,让他在我的碗里满满地盛上包心菜碎肉卷饼,上酸奶酪,再撒上一把红辣椒粉,然后在年轻绅士旁边找了一个位子坐下。
每个夜里,总有一阵忧郁、伤心向我袭来。噢,我的弟兄,我亲爱的弟兄,我们污秽堕落,我们逐渐腐烂、死亡,我们正在毁灭自己的生命,我们深陷痛苦,无法自拔……有些夜晚,我梦见他从井里爬出来追我,可是我知道我们已经把他深深埋进了厚重的土里。他不可能从坟墓里爬出来。
我本来以为年轻的绅已经把鼻子埋进汤里而忘了整个世界,可他却开启了聊天的大门,这难道是安拉的启示吗?“的确,”我说,“他们把碎肉绞得刚刚好,我的包心菜卷味道很鲜。”我询问的来历:他刚从二十个银币的宗教学校毕业,在阿瑞费帕夏手下做小员。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三更半夜地没有在帕夏的官邸、清真寺,或在自己家中亲爱妻子的怀里,反而选择跑来这间挤满单身汉的路边饭馆。他问我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我想了一会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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