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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做红》

_13 奥尔罕·帕慕克(土)
“这也是撒旦所想要的。”
“现在放开我,”我用尽全力大叫,“让我再看世界最后一眼。”
们吓坏了,我心里涌上一股新的自信。
黑最先醒过神来:“你会拿出最后一幅画吗?”。
我斜睨了黑一眼,他立刻明白我会拿出来的,于是放开了我。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我相信你们早已发现我始努力隐瞒的身份。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要讶异于我仍然仿效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的作风,他们藏匿自己的签名不是为了隐瞒身份,而是出于原则及对自己老师的尊敬。兴奋难掩地,我跨步穿越修道院的漆黑房间。我手拿着油灯,替自己黯淡的影子开路。难道黑暗的帘幕已经开始盖住我的双眼了吗,还是这里的房间和走廊真的这么黑?我还剩多少时间,几天,几星期,才会全失明?我与我的影子在厨房的鬼魅中停下脚步,从一个肮脏橱柜的干净角落里拿出画纸,接着转身快步走了回去。黑跟在我身后以防万一,但他没带他的匕首。我是不是也应该在自己失明之前,拣起匕首刺瞎他的眼睛?
“我很庆幸自己能在失明之前再看它一眼。”我高傲地说,“我也希望你们都能看看它。这里。”
在油灯的光芒下,我向他们摊开那最后一幅画。这幅画,是我杀死姨父后从他家拿走的。一开始,我看着他们望向跨页图画时好奇又胆怯的表情。接着我绕到他们身后,和他一起看画。凝视着图画,我全身微微颤抖。眼睛的刺痛,或是一阵倏然的狂喜,使得我头晕目眩。
页画纸上,我们过去一年在各个角落绘制的图画——树、马、撒旦、死亡、狗和女人——依照姨父看似拙劣的新构图技法,大小不,排列于画面中,四周再框以死去的高雅先生的页缘镀金;整体看起来,感觉好像我们不再是望着一本书里的一幅画,而是望出一扇窗户,看向窗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原本应该放上苏丹陛下肖像的位置,是我骄傲地欣赏过的我自己的肖像。我不是非常满意这幅肖像,因为我已花费了好几天时间,对着镜子擦掉又重画,还只是画得稍微有点像我自己。不过,我仍感到难言喻的狂喜,因为在图画中,我不只是位于广大世界的正中央,而且基于某种奥妙而邪恶的理由我看起来比真实的自己更为深沉、复杂而神秘。我只希望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能体会、了解、分享我的激动心情。我不但是万物的中心,好像一位君王或国王,同时又是我自己。这样的处境一方面满足了我的自傲,另一方面增加了我的尴尬。慢地,这两种对立的情绪终于互相平衡,我平静下来,尽情享受图画带来的晕眩快感。不过我也知道,若要这股快感臻至顶点,我必须彻底呈现脸上和衣服上的每一个痕迹、所有皱纹、阴影痣和疣,从我的胡髭到衣服缝线的种种细节,所有的颜色和明暗,都必须精雕细琢到最琐碎细节,这种细腻也只有通过法兰克画家的技巧才能得以呈现。
我在昔日伙伴的脸上察觉到恐惧、昏惑,以及吞噬我们全体的必然情绪:嫉妒。对于一深陷罪恶泥沼的人,除了感到愤怒的憎恶,他们也羡慕不已。
“好多个夜晚,当我来到这里,在油灯的光芒下凝视这幅画时,第一次感觉到真主已经遗弃了我,孤独中只有撒旦与我为友。”我说,“我知道即使真的身处世界的中心——每当看见这幅画,我都非常想要做到这一点——即使画中弥漫的红色灿烂辉煌,即使所有钟的事物都围绕在身旁,包括我的苦行僧伙伴与貌似美丽谢库瑞的女人,就算拥有这一切,我依旧孤独。我不怕拥有特质或个人风格,也不怕别人弯腰低头崇拜我;恰好相反,我渴望得到这些。”
“你是说你毫无悔意?”鹳鸟的语气好像刚听完星期五的讲道。
“我能感觉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而是我画出了如此的肖像。我怀疑我之所以杀他们,其实是为了创作这幅画。可是如今,孤独让我感到恐惧。如果一位细密画家在掌握他们的技巧之前就去模仿法兰克大师,那就会让他更像个奴隶。现在的我想尽办法要逃离这个陷阱。当然,你们也都明白了:我杀死他们两人,是为了让画坊像从前一样延续下去,安拉也必定明白这一点。”
“你的行为只会替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挚爱的蝴蝶说。
蠢蛋黑还在看画,我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把指甲掐入他的肉里。我愤怒地扭转他的手腕。怯生生握在他手里的匕首掉了下来,我从地上一把抢了过来。
“只不过现在,你们不能用把我交给刽子手这个办法,来解你们的麻烦。”我说。我把匕首的尖端举到黑的脸前,作势要戳他的眼珠: “把帽针给我。”
他用空出来的手拿出金针,递给了我。我把它塞进腰带。我狠狠盯着他羔羊般的眼睛。
“我很同情美丽的谢库瑞,因为她别无选择,最终只能嫁给了你。”我说,如果我没有被迫杀死高雅先生,拯救你们家免于毁灭,她早已嫁给我,而且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确,我最透彻了解她父亲告诉我们的法兰克画家们的故事。因此,现在仔细听我想对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些想靠技艺和严为生的细密画师,而今在伊斯坦布尔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没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就算我们遵循已故姨父和苏丹陛下的旨意,降低身份去模仿法兰克大师,也会缩手缩脚,不只是因为有艾尔祖鲁姆教徒或高雅先生这些人的阻挠,更是因为我们内心不可避免的怯懦,得我们无法走到最后。就算顺从魔鬼左右,坚持下去,弃绝过去所有的传统,企图追求个人的风格和法兰克的特色,一切仍是白费力气,我们终究会失败——正如我费尽毕生能力和知识,还是画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这幅甚至一点也不像我粗糙自画像,告诉我一件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法兰克人的娴熟技巧需要经过好几世纪的磨炼。即使姨父大人的书完成了,送到威尼斯画师手中,他们看了一定会轻蔑地冷笑,而威尼斯总督也将附和他们的奚落——别无其他。他们会嘲讽奥斯曼人放弃了身为奥斯曼人,并且从此不会再害怕我们。如果我们能继续依循前辈大师的道路,该有多好!可是没有人想要,高贵的苏丹陛下不要,黑先生也不要——忧郁的他渴望有一张宝贝谢库瑞的肖像。那么,你们就坐在这儿,花上个几百年来模仿法兰克人!在你们的赝品画上骄傲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为了隐藏个人的身份,他们从不签名。相反的,你们了隐藏自己的没有个人特色,不得不在画上签名。然而,有另一条出路。你们大概都接到征召了,只不过一直瞒着我:印度的苏丹阿克巴,最近正以重金礼聘全世界最优秀的细密画家,美言劝诱他们投效他的宫殿。很显然,庆贺伊斯兰历第一千年的纪念手抄本,将不是在伊斯坦布尔编纂,而会在阿格拉的画坊里由我来完成。”
“一位艺术家非得先杀过人,才可能像你一样高高在上吗?”鹳鸟问。
“不,他只需要最具天赋和才华就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远处,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啼了两声。我收拾好我的包裹、金箔、标准型手册,把我的插画放入卷宗夹。我心想或许可以用抵住黑喉咙的匕首,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然而,我现在却更加爱我的童年伙伴——包括拿帽针刺入我眼的鹳鸟。
蝴蝶站起身,我朝他叱喝一,吓得他跌坐了回去从这一点我确信自己能安全逃离修道院后,我快步走向大门。跨出大门前,我急躁地吐出准备好的临别箴言:
“如今我逃离伊斯坦布尔,就好像当初伊本·沙奇尔在蒙古的占领下逃离巴格达。”
“若是这样,你应该前往西方而不是东方。”嫉的鹳鸟说。
“东方和方都是真主的。”我学已故的姨父用阿拉伯语说。
“但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黑说。
“细密画不该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支配。”蝴蝶说,“他应该画他认为心中想画的,无需担忧是东方还是西方。”
“完全正确,”我对挚爱的蝴蝶说,“我想吻你一下。”
我才朝他跨出两步,尽忠职守的黑已经扑向了我。我的一只手里拿着装满衣服和金箔的布包,另一只手的胳膊下则夹着装有图画的卷宗。太过小心保护我的物品,以至于我忽略保护自己。我眼睁睁地让他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手臂。不过他也没那么好运,他被一张矮工作桌绊倒,陡然失平衡。结果他不但没能控制住我的手臂,反而整个人倚着它才不致跌倒。我用尽全力踹他,咬他的手指,甩掉了他的手。他哀号着,怕我杀了他。接着,我一脚踩上他刚才抓住我的手,他痛得惨叫。我朝另外人挥舞匕首,大吼:
“坐回原地去!”
他们坐在原地没有动。我把匕首的尖端戳进黑的鼻孔,仿效传说中凯伊卡夫斯的做法。当鲜血开始渗出时,他求饶的眼睛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现在告诉我,”我说,“我会失明吗?”
“根据传说,有些人的眼睛会凝结血块,有些人不会。如果安拉赞赏你的绘画成就,他就会赐予你辉煌的黑暗,带你到他的国度。若是如此,你所看见的将不再是这个丑陋的世界,而是他眼中的灿烂景色。如果他不赞赏你,则你将继像现在这样看见这个世界。”
“我将在印度发挥我真正的艺术成就。”我说,“给安拉评判的图画,我现在还没画出来。”
“你别抱太大的幻想以为自己能够摆脱法兰克风格的影响。”黑说,“你知不知道阿克巴汗鼓励他所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上签名?葡萄牙的耶稣会教士早已把法兰克的绘画和技法引进了那里,如今它们遍布各地。”
“一位坚持纯正的艺术家,总会有人需要,也一定能找到庇护。”我说。
“是啊,”鹳鸟说,“瞎了眼逃到不存在的国家。”
“为什么你一定要坚纯正?”黑说,“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因为你们将毕尽余生仿效法兰克人,只希望借此取得个人风格。”我说,“但正是因为你们仿效法兰克人,所以永远不会有个人风格。”
“我们无能为力。”黑恬不知地说。
当然了,他惟一的快乐来源不是绘画成就,而是美丽的谢库瑞。我把染血的匕首从黑血流如注的鼻孔中抽出,对准他的头高高举起,像一个刽子手举刀准备砍下死刑犯的脑袋。
“只要我愿意,可以当砍断你的脖子。我说,这是显而见的事实,“但是为了谢库瑞的孩子和她的幸福,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好好善待她,不准糟蹋或忽视她。向我保证!”
“我向你保证。”他说。
“我特此赐予你谢库瑞。”我说。
然而我的手臂却不听使唤,自顾自地行动,握紧匕首使劲朝黑砍下。
最后那一瞬间,一方面因为黑动了,一方面我中途转向,匕首砍入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脖子。惊骇中,我望着我的手臂干下的好事。整支匕首插入黑的肉里,只露出了刀柄。我拔出匕首,伤口顿时绽放一朵艳红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既羞惭又恐惧。但是,如果上船到了阿拉伯海后失明,我知道届时再也没有机会对任何一位细密画家弟兄报仇。
鹳鸟害怕接下来轮到他,聪明逃进了漆黑的内室。我高举油灯追上去,但是马上感到胆怯又转身走了回来。最后,在向蝴蝶道别、离开他之前,我吻了。可惜弥漫在我们之间的浓稠血腥味,让我无法尽情吻他。不过,他看到了泪水我眼中滑落。
我离开修道院,留下一片死寂,穿插着黑的呻吟。我几乎是跑着逃离了泥泞湿滑的花园及黑暗的街巷。带我前往阿克巴汗画坊的大轮船,将在晨祷的召唤之后出航,必须及时赶到帆船码头,搭乘最后一艘驶往大轮船的小舟。我大步快跑,泪水从眼中奔流而下。
当我像个贼一样穿越阿克萨拉依时,隐约可见地平线泛出了第一天光。我第一个行经的公共饮水池对面,在交错的小巷、窄道和墙壁间,是二十五年前第一天抵达伊斯坦布尔时居住的石屋。透过微掩的庭院大门,我再度瞥见那口井,曾经有一个深夜,我差点在罪恶感的驱使下朝它纵身一跃,因为十一岁的我,居然尿湿了一位慷慨好客的远亲为我铺设的床垫。等我来到贝亚泽,只见周围所有店铺全都肃然而立,迎接我和我泪湿的眼睛:钟表店(我时常拿坏了的时钟来这里修)、卖瓶瓶罐罐的店(我从店里购买没有花纹的水晶灯、蛋奶杯和小瓶子,带回去在上面绘饰花草图案,再偷偷卖给富商),以及公共澡堂(因为它很便宜,人又很少,有一阵子我常往那去)。
焦黑一片的咖啡馆废墟附近一个人都没有,美丽的谢库瑞和她的新丈夫——此时此刻他可能正在垂死挣扎——居住的房子里也没有人。我衷心祝福他们幸福美满。自从双手染血后,这些日子每当我在街上游荡,伊斯坦布尔的每一条狗、一棵葱郁的树木、每一扇百叶窗、每一支黑烟囱、每一个鬼魂,以及每一位辛苦、忧郁、早起赶到清真寺参加晨祷的人,瞪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憎恶。然而,自从供出罪行,并决心抛弃这座惟一熟悉的城市后,他们全都投给了我友善的目光。
经过贝亚泽特清真寺后,我站在海峡边望着金角湾:地平线上方逐渐亮了起来,但水色依旧深黑。两艘渔船、卷起船帆的货船和一艘废弃的远洋帆船,在看不见的波浪中上下起伏,一再要求我不要离开。夺眶而出的泪水,是由于金针的刺痛吗?我告诉自己去梦想在印度的未来,我的才华将创造出多么辉煌的作品,我将因此享受多么煌的生活!
我离开马路,穿过两座泥泞的花园,来到一间绿树围绕的老旧石屋下。在我当学徒的时候,个星期二会来到这间屋子迎接奥斯曼大师,然后扛着他的包袱、卷宗、笔盒写字板,以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一起前往画坊。这里完全没变,除了院子里和路旁的梧桐树长高了许多,高大的树木带给房子和街道一股豪华、庄严及富庶的气质,让人回想起苏莱曼苏丹时期的时光。
由于通往港口的路不远,在魔鬼的诱惑下,我满怀兴奋,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让我度过二十五年岁月的画坊及它壮丽的拱廊。我沿着从前当学徒时跟随奥斯曼大师行走的路径:走下春天时弥漫菩提花幽香的射街,经过大师买圆肉馅饼的面包店,爬上两旁排列着乞丐和温桲树及栗树的山坡,穿越百叶窗紧闭的新市场,走过大师每天早上问候的理发师的门前,行经夏时卖艺人搭帐篷表演的空旷平地,走过气味难闻的单身汉公寓,钻过霉味湿重的拜占庭拱廊,经过易卜拉欣帕夏的宫殿和盘绕着三条蛇的石柱(我画过它上百遍),以及我们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描绘的一棵梧桐树,进入竞技场,穿过栗树和桑树的绿阴,每天早晨,枝叶中总是挤满了扑翅乱飞、高声啁啾的麻雀和喜鹊。
画坊的厚重大门紧闭。入口处或上方的拱顶回廊下,都见不到半个人影。房子旁边有几扇以百叶窗遮盖的小窗,以前我们当学徒的时候,每当工作得窒闷无聊,总会向窗外张望,盯着外头的树木发呆。然而我只来得及抬头瞥了一眼,就被人阻止住了。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说我手里那把染血的红宝石柄匕首是他的,是他的侄儿谢夫盖和他的母亲一起从他家里把它偷走的。他说,我手里的匕首清楚地证明了我是黑的同党,昨天里闯入他家劫走了谢库瑞。这个傲慢、狂、声音尖锐的男人知道黑有一些画家朋友,知道他会来画坊。他挥舞着一把泛着奇异红光的闪亮长剑,暗示他有许多恩怨必须跟我算账,无论它们究竟是什么。也许我本想告诉他这其中有误会,却看见了他脸上失控的愤怒。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他会愤怒地一下子就挥剑把我杀死。我多么想说:“求求你,住手。”
可是他已经出手了。
我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我的匕首,只来得及抬高了我拿着布包的那只手。
布包飞了出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毫无窒碍。长剑首先砍断了我的手,接贯穿我的脖子,切下了我的脑袋。
我可怜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留下身后茫然困惑的我;我的手笨拙地挥舞着匕首;我孤零的身体往旁一歪,瘫倒在地;鲜血从脖子喷溅而出。我可怜的脚,浑然不觉有异,仍继续走动,像垂死马匹的腿无助地挣扎着。
我的脑袋跌落在泥泞的地上,从这里,我看不到我的凶手,也看不到我的图画和塞满金箔的布包,我的心思仍紧抓住它们不放。它们都在我身后,朝向下坡的方向,在通往永远抵达不了的海洋与帆船码头的那一边。我的头再也无法转过去看它们一眼,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个世界。我抛开了它们,任凭我的思绪带我离开。
被砍头前的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是:船即将驶离港口了。一个催促我快走的命令窜入了心里,就好像小时候母亲催我“快一点”一样。妈妈,我的脖子好痛,全都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人们所谓的死亡就是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我还没死。我穿孔的瞳孔僵止不动,但透过张开的眼睛,我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地面高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着迷:马路微微往上倾斜延伸,画坊的墙壁、拱廊、屋顶、天空…… 一切就这样一一排列下去。
眼前的这一刻似乎永无止境,我现观看竟成为了一种记忆。这时,我想起了以前接连好几个小时凝视一幅美丽图画时内心的想法:如果凝视得够久,你的心灵会融入画中的时间。
所有的岁月全都凝结在了当下这一刻。
仿佛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当中的我的头颅将继续凝视这片引人愁思的斜坡、石墙、咫尺天的桑树与栗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永无止境的等待突然间不再令人向往,反而变得极端痛苦而冗长,我只渴望能够离开这一时刻。
59. 我,谢库瑞
黑把们藏在了一个远亲的家里,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躺在床上,依偎着哈莉叶和我的孩子们,伴鼾声及咳嗽声,我还能够入睡。但在令人不安的梦境中我看见四肢被砍断又随便重组的怪物和女人们紧追着我不放,一再把我惊醒。黎明将临时,我在寒意中醒来,替谢夫盖和奥尔罕盖好棉被,搂了搂他们,亲了亲他们的小脑袋。我恳求安拉赐予他们美梦,如同住在先父的屋顶下那段幸福岁月中平静夜里的甜美梦境。
然而我再也无法入睡。晨祷过后,从狭窄、阴暗的屋里透过百叶窗望出街道,我见了过去在美梦中反复出现的景象:一个鬼魅般的男人,伤痕累累,精疲力竭,高举一根木棍当宝剑挥舞,踩着熟悉的步伐殷切地走向我。每次在中看见这个景象,正当要冲上去拥抱他时,我总会惊醒,泪流满面。当我认出街上的男人是黑时,梦中永远发不出的叫喊声脱口而出。
我冲过去开门
他的脸被打得肿胀瘀青。他的鼻子血肉模糊一道又深又长的切口从他的肩膀划入脖子。他的衬衫浸饱了鲜血。正如梦中的丈夫,黑隐隐约约地对我微笑,因为,他终究是凯旋而归了。
“快进来。”我说。
“叫醒孩子们,”他说,“我们要回家了。”
“你这个样子不能回家。”
“再也不需要怕他了。”他说,“凶手是威利江先生,那个波斯人。”
“橄榄……”我说,“你杀死那个卑鄙混蛋了吗?”
“他已经从帆船码头坐船逃到印度去了。”他说,避开了我的眼睛,深知自己没能彻底完成任务。
“你能走回我们家吗?”我说,“让他们弄匹马给你。”
我感觉他会死在家门口,对他无限怜悯。不仅是因为他将死去,也是因为他还不曾品尝过一丝一毫正的幸福。他眼中的忧伤和坚决告诉我,他不想死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只渴望消失,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凄惨的样子。他们费了一点力气,把他抬上马背。
回程的路上,我们紧抓着包袱穿越窄巷,一开始孩子们吓得不敢看黑的脸。然而,骑在马背上缓缓而行的黑,仍有余力描述事情的经过,讲述他如何揭发了杀死他们外公的可恶凶手,如何击破了他的计谋,如何与他比剑一生死。我可以看见孩子们慢慢对他产生了好感,不禁恳求安拉:求求您,别让他死!
当我们到达家门口时,奥尔罕大叫:“我们到家了!”他的语如此快乐,使我直觉以为死亡的天使阿兹拉尔会可怜我们,安拉会再给黑一点时间。但经验告诉我,我们永远无法猜测崇高的安拉何时、为何会带走一个人的灵魂,因此我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我们困难地扶黑下了马,带他上楼,在我父亲蓝门的房间铺好床,让他躺了下来。哈莉叶煮了一壶热水带上了楼。我和哈莉叶脱他的衣服,用手撕开或拿剪刀剪开,拿掉了黏在他身上的浸血衬衫,解下了他的腰带、鞋子和内衣。我推开百叶窗,柔和的冬阳穿透花园里摇曳的枝叶,满溢了整个房间;宽口瓶、水壶、胶水盒、墨水瓶、几片玻璃和画刀上反射出点点光芒,照亮了黑惨白的皮肤,以及酸樱桃色的紫红伤口。
我撕下几片床单,浸泡在热水中用肥皂搓洗,然后拿它们擦拭黑的身体。我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块珍贵的古董地毯,同时又温柔专注,如同照料一个我的孩子。悉心谨慎地,不压到他满脸的瘀肿,不触痛他鼻孔的切口,我像个医生清洗了他肩膀上的恐怖伤口。好像孩子们还是婴儿时帮他们洗澡那样,我唱着歌似地跟他说着一些无聊的话。他的胸口和手臂也遍布伤痕,左手的指头被咬得发青发紫。用来给他擦拭的碎布很快便吸满了鲜血。我轻碰他的胸膛,用手感觉到了他腹部的柔软。我看着他的阴良久。下面的庭院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声音。为什么有些诗人称呼这个东西为“芦秆笔”呢?
我听见艾斯特走进厨房,一贯愉悦的声音和故作神秘的姿态宣布她又带来了新的消息。我下了楼。
她兴奋得连拥抱我或亲我都忘了,劈头就说:人们在画坊前发现了橄榄的断头,证明他有罪的图画与他的包袱也被找到了。他原本打算逃往印度,但决定临走前再看画坊最后一眼。
有人目击了整个过程:哈桑巧遇橄榄后,拔出他的红宝剑,一剑砍下了橄榄的脑袋。
一面听她讲述事情的经过,我一面心里在想着,不知道不幸的父亲此刻在哪里。得知凶手已受到应有的惩罚,先是使我放下了心中的恐惧;接着,复仇的快感给了我一种舒坦,也感觉到了正义的存在。当下,我真想知道如今已故的父亲在他所呆的地方是否也能有同样的感受。也就在这一刻,整个世界对我而言,好像是一座拥有无数间的宫殿,里面有着一扇接着一扇的房门。只有靠回忆与想像的驰骋,才能从一间房走入下一间,然而我们大多数人,由于懒惰的缘故,极少发挥这些能力,于是一辈子都停留在了同一个房间里。
“亲爱的,别哭了。艾斯特说,“看吧,到最后一切都圆满收场了。”
我给了她四枚金币。她生硬地一个一个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嘴里狠咬了几口,掩饰不住满心的兴奋和期盼。
“威尼斯人的假金满街都是。”她微笑着说。
等她一离开,我马上就命令哈莉叶不准让孩子们上楼。我回到黑所在的房里,反手锁上了门,急切地来到黑的身旁,贴上了他赤裸的身体。接着,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而非欲望,是出于爱怜而非惧怕,我做了那件事情,也就是父亲遇当晚在吊死鬼犹太人的屋里黑要我做的那种事。
我不能说我完全了解,为什么长久以来用芦秆笔象征男性阳具的波斯诗人,相对之下要将我们女人的嘴比拟成墨水瓶。或者也不太懂这个代代相传、来源早已不可考的比喻,背后竟是什么意思——是在形容嘴巴的小吗?还是形容墨水瓶神秘寂静?还是说,真主自己是一位画家?然而,要了解爱情,不能透过逻辑,像我这样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以求自保的女人,是想不通的;爱情只有毫无逻辑的人才能了解。
好吧,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那儿,在弥漫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引起我欢愉的不是嘴里的东西。当时,趴在那里,整个世界在我唇间颤动,然而引起我欢愉的却是我的儿子们在庭院里互相吵咒骂的快乐唧喳声。
那时,我的嘴正忙着的时候,我的眼睛瞥见黑用一种全然不同的眼神望着我。他说他永远不会再忘记我的脸和我的嘴了。他的皮肤闻起来好像我父亲湿霉的旧书,宝库中的灰尘与布匹的气味渗入了他的头发。我全放纵了自己,拥抱他的伤口、他的刀痕与瘀肿,他像个孩子般呻吟,一步一步远离了死亡。然后我才明白,我甚至会更加依恋他。仿佛一艘阴郁的船只,胀饱了风帆逐渐加速,我们愈来愈急促地做爱,带着我们大胆地航向未知的海域。
黑对这些海域了若指掌,即使躺在濒死的病榻上,也能驾驭自得,从此我知道他过去曾多次往返这些海面,天晓得是与什么样低贱的女人。迷乱中我已分不清自己亲吻的手臂是我的还是他的,嘴里吸吮的是我自己的手指还是我整个的生命。陶醉于欢愉和伤口的楚中,他透过半闭的双眼,检视着前方未知的世界。偶尔,他会温柔地用双手捧起我的头,难以置信地凝视我的脸,一会儿仿佛在详一幅图画,一会儿又好像看着一个明格里亚娼妓。
达到欢愉的顶点时,他狂叫一声,像是在纪念波斯与图兰军队争战的寓言图画中,传奇的英雄被一剑斩成两截时的哀号。想到整条街的邻居都可能听见这声叫喊,我骇惧不已。然而就如同一位真的细密画师,在灵感高潮的刹那,一方面顺从安拉的引导握笔挥毫,一方面仍然能理智地控制整幅画面的形式与构图,黑即使在狂喜的顶端,也能继续从心中一角校正我们在茫茫大海中的位置。
“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正在给们父亲的伤口抹药。”他喘着气说。
这句话不仅象征了我们情欲的色彩——处于生与死、禁忌与乐园、绝望与羞耻的临界点——日后也成为了我们情欲的借口。接下来的二十六年里(直到有一天早晨我挚爱的丈夫黑心脏病发倒在井边猝逝),每个中午,当阳光从百叶窗间渗隙透入房里时,我们就做爱,并且最初年是伴着谢夫盖与奥尔罕的玩耍声,我们也总是称它为“给伤口抹药”。就因为这样,我嫉妒的儿子——我不希望粗暴而忧郁的父亲出于一时嫉妒,责打他们——才得以每晚继续与我同床共枕多年。所有明智的女人都知道,与其和一位被生命击垮的忧郁丈夫同床,还不如和自己的孩子相拥而眠,这要愉快舒适得多。
我们,孩子们和我,幸福快乐,但黑却快乐起来。最明显的原因,在于他肩膀和脖子上的伤口始终没能痊愈。我挚爱的丈夫从此“残废”,我听别人这么形容他。不过,除了外表受影响之外,这并不会使他的生活变得艰难。我甚至听过几个从远处看见他的女人形容他长得英俊。然而事实上,黑的右肩比左肩低,脖子始终怪异地倾斜到一边。我也听说过一些流言,大意是说:像我这种女人,只能嫁给一个她觉得比自己卑的丈夫;而且,就好像黑的伤是他郁郁寡欢的原因,同样地,这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幸福秘诀。
然只是流言,但流言中也许也含有一丝真实的成分。除了遗憾和无奈自己无法在奴隶、女仆和侍从的簇拥下,骑着高挑的骏马,昂首阔步走过伊斯坦布尔的街道——艾斯特总认为这是我应得的待遇——偶尔我也会期盼拥有一位勇敢而强壮的丈夫,期盼拥有能够抬头挺胸睥睨世界的丈夫。
无论真正原因为何黑始终沉浸于忧愁当中。由于知道他的悲伤丝毫无关乎他的肩膀,因我相信,必定是某个忧伤的邪灵占据了他灵魂的阴暗一角,使他情绪消沉,就算在我们共赴云雨的极乐刹那也挥之不去。为了平抚心中的邪灵,有时他会喝酒,有时凝视着书本中的插画,投身艺术鉴赏;有时他甚至会与细密画家们泡在一起,和他们一起追求漂亮男孩,流连忘返。有一段时间,他很喜欢与画家、书法家和诗人们聚在一起狂欢作乐,吟诗弄词,以各种双关、比喻或文字游戏自娱娱人。也有一阵子,他抛开一切全心投入工,在驼背的苏莱曼帕夏的行政部门替自己谋得一职,成为政府职员,负秘书工作。四年后,苏丹陛下逝世,继任的苏丹麦赫梅德对艺术毫无兴趣。从此以后,黑对绘画和装饰的热情从原本的公开颂扬,转为私底下的秘密追逐。有些时候,他会打开我父亲遗留的手抄本,带着罪恶感和伤感,望向一幅帖木儿之子时代绘制于赫拉特的图画——是的,席琳瞥见胡斯莱夫的肖像,一见钟情——对他而言,欣赏图画不像是参与一场至今宫廷内依风行的才华飨宴,而仿佛停驻于一个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甜美密。
苏丹陛下即位的第三年,英格兰国王送给了陛下一个神奇的时钟,上面装着一个风箱乐器。一个英国代表团费好几星期的辛劳,拼装起各式各样他们从英国带来的零件、机械、图案和小雕像,终于组好了这座巨大的时钟,将它竖立在皇室御花园一个面向金角湾的斜坡上。大批民众蜂拥围观,有的聚集在金角湾的斜坡上,有的乘着轻舟,带着震撼而敬畏的心情,众人争睹真人大小的雕像与装饰在巨钟的嘈杂音乐声中,互相牵引、移动;雕像们随着节奏自动翩翩起舞仿佛它们是活生生的真主造物,而非他仆人的创造。时钟报时的鸣声好像敲响一座大钟,远远传遍全伊斯坦布尔。
黑和艾斯特分别在不同的场合告我,这座成为全伊斯坦布尔愚夫愚妇惊奇焦点的时钟,不出所料因为象征异教徒的力量,成为虔诚教徒和苏丹陛下的眼中钉。这样的闲言闲语很快地甚嚣尘上,直到一天半夜,苏丹艾哈迈德,苏丹麦赫梅德的继任统治者,得到安拉的启示,抓起长矛从后宫跑下御花园,把时钟和上面的雕像砸了个粉碎。告诉我们这个小道消息的人还说,苏丹陛下在熟睡中看见了我们的崇高先知沉浸于圣光里的神圣脸孔,这位真主的使徒警告陛下:如果苏丹陛下放任不管,让他的臣民尊崇模仿人类、意图取代安拉造物的图画或雕塑,那么他的帝国将会背离天的旨意。他们还补充说苏丹陛下抓起长矛的时候梦还没醒呢!苏丹陛下也向忠诚的历史学家口述了这一事件,内容约略如此。他找来书法家,赐予他们大笔黄金,编纂这本名为《历史精髓》的手抄本,不过没让任何细密画家给它画插画。
于是,一百年来,吸取了波斯地区传来的感滋养,在伊斯坦布尔绽放的绘画艺术,就这样如一朵灿烂的红玫瑰般凋萎了。究竟要依循赫拉特前辈大师还是法兰克大师的风格,这个导致细密画家们争论不休、疑难困惑的冲突,始终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因为绘画被彻底地遗弃了,画家们画得既不像东方也不像西方。细密画家们也没有因此而愤怒或鼓噪,反倒像认命屈服于疾病的老人,带着卑微的哀伤和顺从,慢慢接受了眼前的情势。过去,他们曾肃然追随赫拉特与大布里士的伟大画师,但如已不再梦想前辈的传奇作品;过去,他们曾对法兰克画师新奇的技法心生向往,在羡妒与仇恨中进退维谷,如今对它们却也不再好奇。就好像入夜后家家户户关起房门、城市陷入夜幕一样,绘画也已无人理会。人们无情地遗忘了,曾经,我们透过截然不同的眼光观看过世界。
我父亲的书,令人遗憾地,终究没有完成。被哈桑散落一地的已成的图画,后来送入了宝库。在那里,一位效率极高且一丝不苟的图书司,把它们和其他不相关的画坊插画混杂在一起,装订成册,于是它们便分散到好几本不同的书里。哈桑逃离伊斯坦布尔后,从此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但谢夫盖和奥尔罕始终没有忘记,杀死卑鄙凶手的人,是他们的哈桑叔叔,而不是黑。
奥斯曼大师在失明两年后与世长辞,鹳鸟接替他当了画坊总监。同样敬畏我先父才华的蝴蝶,投注余生为地毯、布匹和帐篷绘制饰图案。画坊的年轻助理画师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谁也没有觉得放弃插画就是什么严重的损失,或许,是因为不曾有人看过自己的脸完美无瑕地呈现在画纸上的缘故。
我的一生,暗地里渴望有人能够为我画两幅画,这个心愿我从没向任何人提起:
一、 我自己的肖像:但我明白,不管苏丹的细密画家多么努力,他们还是会失败,因为就算看见了我的美貌,很可惜地,他们仍然坚信一个女人的眼睛和嘴巴非得画得像中国美女那样,才是美丽。假使他们根据赫拉特前辈大师的手法,把我画成一位中国美女,也许那些认识我的人看了画像,能够从中国美女的容貌背后,辨别出我的脸。但后世的人,就算他们了解我其实不是凤眼,依旧分辨不出我的面孔到底是什么模样。如果今天,年华老去的我——我在孩子的陪伴下活到了老年——能有一张自己年轻时的肖像,该有多好!
二、 一幅幸福之画:诚如拉恩的诗人萨勒·那辛在他的诗中所描述的东西。我非常清楚这幅画应该怎么画。想像这个画面:一个母亲与她的两个孩子,她怀里抱着年纪较小的那个,微笑着给他喂奶,孩子开心地吸吮她饱胀的乳房,也回以微笑;哥哥略微嫉妒的眼神,与母亲四目交投。我想成为这幅画中的母亲。我想要画面上天空中的鸟儿,好像在飞翔,但同时又喜悦而永恒地悬在半空,正如赫拉特前辈大师的风格,让时间停止。我知道这不容易。
我的儿子奥尔罕,傻到用理智解释一切事物。多年来,他一直提醒我,一方面,能停止时间的赫拉特画师绝对画不出我的模样;但另一方面,善于描绘母与子肖像的法兰克画师,则永远停不住时间。他说,我的幸福之画无论如何都画不出来。
也许他说得没错。事实上,我们并不在幸福的图画里寻找微笑,相反,我们在生活中寻觅快乐。细密画家们深知这一点,但这也正是他们描绘不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用观看的喜悦取代生命的喜悦。
我把这个画不出来的故事告诉给了我的儿子奥尔罕,希望他或许能把它写下来。毫不犹豫,我把哈桑和黑寄给我的信都交给了他,以及我们在可怜的高雅先生身上发现的图画——墨迹晕散的马匹草图。奥尔罕总是十分急躁,脾气也不好,他过得并不快乐,也从来不怕冤枉他不喜欢的人。因此,如果在奥尔罕的叙述中,夸张了黑的散漫,加重了我们的生活困苦,把谢夫盖写得太坏,将我描绘得比实际还要美丽而严厉,请千万别相信他。因为,为了让故事好看并打动人心,没有任何谎言奥尔罕不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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