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做红》

_9 奥尔罕·帕慕克(土)
“我的名字叫毕萨德。我来自赫拉特和大布里士。我曾经创作出最华美的图画、最令人赞叹的经典画作。从波斯到阿拉伯,在每一间穆斯林的手抄本绘画坊,几百年来人们谈论绘画制作时,都会提到我:它看起来好真实就像毕萨德的作品。”
当然,重点不在此。我的绘画呈现出心灵所见,而非眼所视。然而,你们非常清楚,图画是为眼睛创作出来的喜悦。如果你们把这两个概念结合在一起,我的世界就会浮现。也就是:
其一:绘画为了眼睛的喜悦而鲜活地呈现出心灵所见。
其二:眼睛看见的世间万物融合进绘画中,反过来滋养心灵。
其三:因此,美,来自于眼睛在世界上发现了我们心灵早已知道的事物。
这位二十个银币的宗教学校的毕业生,能够了解这个我在灵光乍闪之际萃取自内心深处的逻辑吗?完全不懂。为什么?因为,就算你花了三年的时间,呆在一间边远郊区的宗教学校里,坐在老师的脚边,听他每天为二十个银币讲课——今天这点钱只够你买二十个面包——还是不晓得毕萨德到底是什么人。显那位二十个银币的老师也不知道毕萨德是谁。好吧,我来讲讲。我说:
“我什么都画过,任何题材:我们的先知坐在清真寺绿色的礼拜神龛前,他的四位哈里发随侍在侧;另一本书中,先知在复活升天日的夜晚,骑着布拉克马登上七重天:亚历山大在前往中国的路上,来到一座滨海神庙,大声击鼓吓退一只卷起海面风暴的怪兽;一位苏丹听着乌德琴,一面偷窥他的后佳丽在水池里裸泳,一手淫;一位年轻的摔跤手习得师父所有招式后,准备战胜他师父,却在苏丹面前被自己的师父亲手打败,因为他师父留了一手最后绝招;年幼的莱依拉梅吉农跪在一间雕梁画栋的教室里,一起诵读荣耀的《古兰经》,坠入爱河;情侣间不敢直视对方表情,从最羞到最笨拙的姿态;一块一块堆砌石头建造宫殿;罪犯接受严刑拷打;翱翔的老鹰;顽皮的兔子;阴险的老虎;柏树、梧桐树及站在枝头上的喜鹊;死亡;互相比赛的诗人;庆祝凯旋的盛宴;以及像你这种只看得到面前那碗汤而看不到其他东西的家伙。”
含蓄的小职员已经不怕了,甚至觉得我很有趣,微微一笑。
“你的老师一定叫你读过这个,你晓得这故事。”我继续说,“萨地的《玫瑰花园》中,有一个故事我非常喜欢。你一定知道,大流士国王在一场狩猎中,与人群走散了,独自在山上徘徊。出其不意地,一个长凶恶、留着山羊胡的陌生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国王惊恐万分,连忙伸手拿起放在马上的弓箭。这那人哀求道:‘我的国王,等一下,别射箭。您怎么认不出我了呢?我难道不是您托付了一百匹马和马仔的皇家马夫吗?您见过多少回了?您的一百匹马,每一匹马的性情、脾气,甚至颜色,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您怎么会不曾注意我们这些受命于您的仆人,甚至像我这样时常与您面的人呢?’”
当描绘这个场景时,我在一片天堂般、五彩缤纷、繁花盛开的翠绿草原上画出了马悉心照的黑、栗色及白色的马匹。为了让最愚钝的读者也能明白萨地的故事寓言,我把马都画得十分喜悦、十分安详:惟有通过关爱、留意、热情与同情,才能一窥人间的美与神秘;如果你想生活在快乐的马匹漫游的那片乐土上,就必须张大眼睛,真正观看这个世界,注意所有的色彩、细节和玩笑。
这位二十个银币的宗教老师的弟子一方面觉得我有趣,一方面又觉得我可怕。他想扔下汤匙溜走,但我没给他机会。
“大师中的大师毕萨德,在图画中把国王、他的马夫及马匹画得是那么绝妙,”我说,“以至于一百年来,细密画家们不停地模仿那些马匹。毕萨德所描绘的他想像中和心中的每一匹马,如今都成为了一个典型的式。千百位细密画家,包括我在内,单单靠记忆就能画出这些马。你看过马的图片吗?”
“我有一次在一本神奇的书中看过一匹飞马。那本书是一位伟大的老师,学者中的学者,送给我那已故老师的。”
真不知道是应该把这小丑的脑袋压进他的汤里淹死他,还是任他继续天花乱坠地形容这辈子看过的惟一一幅马匹图画。这驴蛋,和他的师,居然把《珍禽异兽》当宝一样看,而且天晓得他们看到的是多么拙劣的复制版本。我想出了第三种解决方法,就是扔下我的汤匙,离开饭馆。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来到那间废弃的苦行僧居所,走进屋内,一股平静的感觉涌向了我。打扫干净后,我什么也不做,静静地聆听着四周的寂静。
稍后,我把镜子从我收藏的角落里拿了出来,架在一张矮桌上。接着,我支起了画板,在画板上铺好一张跨页插图,置于膝上。我调整好位置以便看清镜中自己的脸孔,然后拿起炭笔画起了自画像。我耐心地画了久。过了好一会儿,当我再次看见纸上的脸并不像镜中我的脸时,内心充满颓丧挫折,眼泪不禁溢出眼眶。那些被姨父吹捧上天的威尼斯画家们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于是我想像自己就是他们其之一,猜想如果我能以同样的心境作画,或许也能画出一幅逼真的自画像。
又过了一会儿,我咒骂起法兰克画家和姨父。我擦掉了纸上的东西,重新看向镜子,继续着手画画。
到头来,我发现自己又在街上漫游,而接着,又发现自己已来到了这间龌龊的咖啡馆。我甚至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来这里的。我走进屋内,想到跟这群可悲的细密画家和书法家混在一起,觉得好羞耻,额头不禁开始冒汗。
我感觉到他们都在看,彼此用手肘捅一捅,示意我的到来,讥笑着——好吧,我是清楚地看见他们这么做了。我在角落里坐下,努力展现自然的神态。与此同时,我用目光搜寻别的画师,那以前一段时间曾经和我一起当奥斯曼大师学徒的亲爱弟兄。我确信他们每个人今天傍晚也都被要求画一匹马,而这些白痴也一定竭尽所能,认真参与了这场比赛。
说书人还没开始表演,甚至图画也还没有挂上。这也迫使我与咖啡馆里的人群套起了近乎。
好吧,我坦白地跟你们说:和大家一样,我也开玩、讲下流故事、夸张地亲吻同伴的脸颊,说各种双关语和反讽比喻、询问年轻大师助的近况,而且也和大家一样,无情地揶揄我们共同的敌人。激情所至,我甚至会放肆地调戏打闹,亲吻男人的脖子。然而在胡闹的同时,我却知道自己大半的灵魂仍陷于冷酷的死寂,这带给了我难以承受的痛苦。
虽然如此,没过多久,我已经成功举出各种比喻来形容自己的和某些名人的那话儿,像是毛笔、芦苇、咖啡馆的柱子、笛子、楼梯栏杆柱、环、宣礼塔、浓糖浆里的拇指饼、松树,至有两次用世界来形容。我同样成功地把那些有口皆碑的漂亮男孩的屁股,比喻为橘子、无花果、凸起的小馅饼、枕头,还有小小的蚂蚁窝。然而,一位与我同龄的自负的法家却只能把自己的宝贝极为业余而毫无半点自信地比喻为一艘船的桅杆和一个挑夫的扁担。我更进一步用各种隐喻,到了老画家们再也举不起来的伙和新学徒们的樱桃色嘴唇;谈到了某些书法家们把钱贮藏起来(我也一样),放在某个地方(“天下最肮脏的坑穴”);谈到了我喝的酒里很可放了鸦片而不是玫瑰花瓣;谈到了大布里士和设拉子的最后几位伟大画师;谈到了在哈勒普,人们已经把酒加入咖啡里,以及那里的书法家和漂亮男孩。
侃侃而谈中,有时候,我感觉到体内的两个灵魂之一,最后终于胜利浮出,把另个抛在后头,让我忘记了自己那死寂冷漠的一面。这些时刻,我会回忆起童年时的节日庆典,当时的我可以自由自在地与亲戚朋友相处。如今,就算有再多笑话、亲吻和拥抱,心底仍有一片死寂,让我在人群之中饱受孤独的痛苦与折磨。
是谁,赋予了我如此死寂冷酷的灵魂——不是灵魂,是邪灵——永远不断地斥责我,隔绝我与外界的联系?是撒旦?不过,减轻我内心幽寂的,并非撒旦煽动的愚行祸端,而是能够触及灵魂深处、最简单纯净的故事。
在葡萄酒的影响下,我讲了两个故事,盼能借此得到安宁。一位高挑、苍白却又肤色嫩红的书法学,用绿色的眼睛盯着我,聚精会神地听我讲着。
细密画家为了安抚孤寂的灵魂而讲的
两个关于失明与风格的故事
其一
与人们所知的相反,靠着观察一匹真马来画马的方法,并不是法兰克大师的发明,其原始想法来自于伟大的画师——加兹温的杰玛列丁。白羊王朝的大汗乌宗·哈桑征服加兹温之后,年迈的大师杰玛列丁加入胜利君主的书本绘画坊,但他并不满足;相反的,他主动进言,声明想要画下自己亲眼目睹的战争场景,为大汗的《历史增添图饰。这位大师,六十二年来画了各种马匹、骑兵攻击和争战的图画,却从未亲身参与过战争。在大汗的首肯下,他第一次上了战场。不幸的是,他还来不及看见大汗淋漓的马匹冲锋陷阵,就被敌军的炮火炸断了双手,炸瞎了眼。年老的大师,如同所有真正的巨匠,其实早已等待着安拉恩赐的失明降临,也没有把失去双手的悲视为太大的缺憾。虽然某些人坚持一位密画家的记忆位于双手,他却不以为然,主张它们深藏在智慧和内心之中。不仅如此,如今他已失明,宣称自己能看见安拉眼中真正的图画、风景与纯净无瑕的马匹。为了向艺术爱好者分享如此奇景,他找到了一位高挑、脸色白净、皮肤粉嫩、绿眼睛的书法学徒,一笔一笔指示他写下自己在安拉的神圣黑暗中看见的壮丽马匹——就好像他亲自拿笔绘画一样。大师过后,年轻的书法学徒集结这三百零三幅马的记录,每一匹都是从左前腿开始下笔,装订成了三册,分别命名为《马之画》、《马之动》,以及《马之爱》。三本书在白羊王朝的领土上,有一段时间广受欢迎,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新版本及复制本,上面的图画也被插画家、学徒和他们的学生们牢记,并用作练习样本。虽然如此,乌宗·哈桑的白羊王朝灭亡之后,赫拉特风格的绘画席卷了全波斯地区,杰玛列丁和他的手抄本也从此被人们遗忘了。无疑地,这样的后果,多少可以归因于赫拉特的凯默列丁·勒扎。在他的《盲者之马》一书中,强烈批评这三册书,并坚持认为应该把它们全烧了。凯默列丁·勒扎宣称,加兹温的杰玛列丁那三册书中描绘的马,没有一匹算得上是真主眼中的马——因为没有任何一匹是“纯净无瑕的”。由于年老的大师亲眼目睹一场真正的战役,无论时间多短,在那之后他画的马匹,都已不再纯净。因为法蒂赫·苏丹·麦赫梅德把白羊王朝乌宗·哈桑的金银财宝全部掠夺回了伊斯坦布尔,可以想见的是,这三百零三篇故事中的一部分,偶尔或许流落到其他伊斯坦布尔的手抄本里,甚至可以看到有些马匹正是依照其中的指导绘成的,对此不必感到惊讶。
其二
在赫拉特与设拉子,当一位迟暮之年的细画师因为一生过度辛劳而明时,人们不仅视其为大师毅力的表征,更解释为真主对伟大画师作品与才华的肯定。因此,有一阵子在赫拉特,如果一位大师年岁已老却没有失明,就会受到怀疑。这种情况驱使许多年老的画师刻意去追求失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非常崇敬刺瞎自己眼睛的艺术家,认为他们跟随前辈的脚步,仿效那些宁可刺瞎自己也不愿意侍奉异或改变风格的传奇大师。到了阿布·萨伊德的时代,这位继承米郎君王世系的帖木儿的孙,征服了塔什干和撒马尔罕后,为他的画坊引进了一个新花样:比起真正的失明,更大力尊崇模拟的失明。给阿布·萨伊德这个灵感的是年老的艺匠卡拉·威利,他确信一位失明的细密画家可以从黑暗中看见真主眼中的马;然而,若一位明眼的细密画家可以如瞎子般观察世界,那更是真正的才华。六十七岁时,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他张着眼睛盯住纸面,却完全没有对焦观看图画,任凭笔尖挥洒画出一匹马。整场艺术式上,米郎君王还找来了聋子音乐家弹奏乌德琴、哑巴说书人讲述故事,以陪衬著名大师的表演。绘画完成后,众人仔细比较卡拉·威利的精彩马匹图画和他以前所画的其他马匹:丝毫没有半点差异,让米郎君王颇感失望。而著名的大师声称,一位拥有才华的细密画家,不论闭眼还是睁眼,永远只会看见一种马,也就是安拉心目中的模样。在他看来,伟大的细密画师之间,失明或没有失明并无任何差别:手永远会画出同样的马,因为当时还没有法兰克人所谓“风格”的这种新发明。伟大的大师卡拉·威利所绘的马,在之后一百一十年间,一再被每位穆林细密画家模仿。至于卡拉·威利本人,在阿布·萨伊德战败、画坊解散后,从撒马尔罕迁移到了加兹温,两年后被控企图驳斥荣耀《古兰经》中的诗句:“盲人和非盲人不相等。”为此,他先是被赐瞎了,接着遭年轻尼赞姆君王的士兵所杀。
我正想再讲第三个故事,向有着漂亮眼睛的书法学徒描述伟大的毕萨德大师如何刺瞎自己、为何始终不离开赫拉特、为什么被强押到大布里士后永远不再绘画、为什么说一位细密画家的风格其实是他所属画坊的风格,以及其他从奥斯曼大师那儿听来的故事,但是我逐渐被说书人吸引住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今晚要说撒旦的故事?
我忍不住想说:“最先说‘我’的人是撒旦!拥有独特风格的人是撒旦。分隔东方与西方的人也是撒旦。”
我闭上眼睛,在说书人的粗纸上任凭心中所想画出了撒旦模样。当我画图时,说书人和他的助手、其他画家及好奇的观众咯咯窃笑,在一旁鼓噪。
请告诉我,你们觉得我有个人风格吗,或者一切都只是葡萄酒在作祟?
47. 我,撒旦
我喜爱橄榄油炒红辣椒的气味、落在平静海面上的晨雨、窗边倏然闪现的女子容颜,寂静、沉思与耐心。我相信自己,而且,通常,我从不在乎别人对我的批评。尽管如此,今夜我来到这间咖啡馆,是为了向我的细密画家与书法家弟兄们澄清一些流言蜚语。
当然了,因为开口的人是我,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准备相信我说的是反话。不过,精明的你们,也该察觉到我话语的反意不见全然准确,且,就算怀疑我,狡猾的你们想必也对我的言论颇感兴趣:你们很清楚,我的名字,在荣耀的《古兰经》中出现了五十二次,是最常被到的名字之一。
既然如此,我就从真主那荣耀的《古兰经》讲起。书中提到我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请别会错意,当我这么说时,心中可是存有极度的谦。因为这里面有着一个风格的问题。荣耀的《古兰经》对我的贬抑,长久以来带给了我极大的痛苦,但种痛苦正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是在为此而争辩。
一点没错,真主在我们天使眼前创造出了人类。接着他要我们匍匐于这个造物跟前。是的,情况就如“天梯”章节中的描述:所有的天使都朝人类屈身时,我拒绝了。我提醒众人,亚当只不过是用泥巴做出来的,我却出身于火,一种人尽皆知的优越元素。此我不向人类低头。于是,真主认为我的行为,怎么说呢,“高傲”。
“堕落吧,远离这层层天堂。”他说,“这里容不下你这类图谋自身伟大的家伙。”
“准许我活到最后审判日,”我说,“直到亡者复活。”
他准允了,我对他,这段时间内,我将诱惑害我受罚的亚当后代,而那些被我成功腐化的人,他说将会送他们下地狱。你们也知道我们双方始终谨守这些诺言。关于此,我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了。
有些人宣称,当时全能的真主与我达成了一项协定。依照他们的说法,通过企图摧毁人们的信仰,实际上我是在帮助全能真主试炼他的子民:拥有坚定判断力的善良好人,将不会误入歧途;屈服于俗世欲望的邪恶坏人,则会犯下罪行,日后将落入地狱深渊。因此,我的工作极为重要:如果所有人可以上天堂,就不会有人感到惧怕,但是整个世界的运作及统治,却绝不可能单单靠美德实现。在我们的世界,邪恶与美德同等必要,罪行与正直更是缺一不可。虽然安拉创造的尘世秩序因我而得以实施——当然是在他的认可下(不然他怎么会允许我活到审判之日?)——但我却永被标志为邪恶”,同时,从不给我以应有的奖赏,这是我内心的隐痛。有些人,比如神秘主义的曼苏尔,梳羊毛者,或是著名的伊玛目·葛萨利的弟弟阿赫梅特·葛萨利,依循这条逻辑继续延伸,甚至在文章中写下这样的结论:如果我引发的罪行确实经过真主的准允和旨意,那么它们其实是真主所要的。更进一步地,他们张善与恶并不存在,因为一切皆源于真主,就连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其中一些愚钝的家伙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连同他们的书一起被焚毁。因为,善与恶当然存在,该如何划分两者,正是每个人的责任。我不是安拉,真主宽恕,在那群笨蛋的脑袋中植入此种荒唐念头的人也不是我;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
这使我忍不住提出第二项不满:我并不是全天下所有邪恶罪行的根源。许多人犯罪的原因完全无关乎我的教唆、欺骗和诱惑,纯粹是基于他们自己的盲目野心、肉欲、意志力薄弱、劣根性,还有最常见的,基于他们自己的白痴。就像某些博的神秘主义者想尽办法替我脱罪一样,假设我是一切邪恶的起源同样荒谬无稽,且与荣耀《古兰经》的经义不符。我没有引诱水果贩奸诈地用烂苹果蒙骗顾客、鼓吹小孩子谎、煽动巧言令色的马屁精、教唆老年人编织淫邪的春梦或激发男孩手淫。使全能真主也找不出这最后两者之中有何邪恶之处。确实,为了驱策你们犯下深重罪孽,我尽心尽力。但有些教长却在书中写道:所有打哈欠、打喷嚏或甚至放屁的人都是我的俘虏。这证明他们丝毫不了解我。
就让他们误解你吧,如此一来你可以更轻易拐骗到他们,你们或许会这么建议。没错。但容我提醒你们,我有我的自尊,当初也就是它促使我与全能的真主决裂。尽管我可以化身为各种形体,管各种书本中数以万次地提及我曾伪装成明艳诱人的美女,成功地勾引许多虔诚之士,但今晚在场的各位细密画家弟兄,能否请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大家持把我画成一个畸形、尖角、长尾巴的丑陋怪物,脸上永远布满一颗颗凸起的肉痣?
于是,我们来到了真正的主题:绘画。一位传道士,我不愿意具名以免他日后来骚扰你们,鼓动伊斯坦布尔街头一群乌合之众,谴责以下的行为有背真主的旨意:像唱一样呼唤众人准备祈祷;苦行僧修道院的集会;坐在彼此的腿上;随着乐器的演奏放纵地吟诵;以及饮用咖啡。我曾听说我们中间有些细密画家,因为害怕这位传道士及其信众,于是声明所有法兰克风格的绘画,背后都是我在作祟。好几个世纪以来,我已背负了无以数计的指控,但从来没有这么离谱的。
让我们从头来看每个人都念念不忘是我诱惑了夏娃偷吃禁果,而忘记了整件事的开端。不,也不是从我在全能真主面前表现的傲慢开始。一切的起始,在于他在我们面创造了人类,并期待我们向他屈膝头,结果遭到了我恰当而坚定的拒绝——虽然其他天使服从了。难道你们认为他说的是对的吗?他居然要求用火创造出来的我,去向用粗泥创造出来的人类低头?噢,我的弟兄,说出你们的良心话。算了,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在思考,只是担心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他会一字不漏地听见,并且日后借此斥责你们。好吧,我们去追究,既然如此他当初何必赋予你们良知。我同意,你们的恐惧是合理的,我会忘掉这个问题,也会忘掉那泥与火的辩论。但有件事我绝不会忘记——没错,我始终引以为傲的事情:我从来不曾对人类低头。
然而,这恰巧是法兰克大师们如今在做的事情,他们非但不满足于呈现每一种人身上每件琐碎的细节,从绅士、教士、富商到女人,各种人的眼睛颜色、肤色、弯翘的嘴唇、额头的皱纹、戒指和肮脏的鬓角——甚至包括落在女人乳房间的迷人阴影。这些艺术家甚胆敢把他们的主角置于画纸的正中央,仿佛人类理当被崇拜;不仅如此,还把这些肖像当作偶像展示,要求观者臣服于前。人类有重要到应当被画出每个细节,包括他的影子吗?如果街上的每栋房子,都依照人类的谬误观点描绘,随着距离愈来愈远而大小逐渐缩小,那么人类难道不是实际上僭越了安拉的地位,站到了世界的中心?这一点,安拉,全能伟之主,必定比我更清楚。总之,单从表面来看,把绘制这些肖像的主意归功于我,实在可笑。我怎可能这么做?我,拒绝匍匐于人类跟前而遭受不可喻的痛苦和孤立;我,失去了真主的宠爱而成为众人咒骂的对象。还不如像某些毛拉在书中写的和某些传道士所说的那样,每一个把玩自己的年轻人和每个放屁的人都是受到我的引诱,这么说还较为合理。
关于这个主题,我还有最后一点意见,但不打算说给凡夫俗子听,他们满脑子不外乎世俗的野心、肉体的欲望、金钱的渴求和其他可笑的热情!只有真主,以他无限的智慧,才能明白我:道不是您,要求天使在人类的面前弯腰,使得人类自我膨胀、充满了骄傲?如今,他们模仿您要天使看待他们的方式来看待自己,人类开始崇拜自己,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就连您最忠诚的仆人也想拥有一张自己的法兰克大师风格的肖像。对于自恋下场,我太清楚了,那便是很快就会完全忘记了您。然而到时候,他们又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我。
我该如何对你们说呢?实际上我对这一切毫不在意。自然,只能靠牢牢站稳双腿,承受几百年来人们对我残酷地丢石头、辱骂、诅咒,以及当众斥责。只希望那些暴躁肤浅、动不动就骂我的敌人们,能够记得全能真主恩赐我活到最后审判日,却只分配给他们六七十年的岁月。如果我建他们多喝咖啡延寿,相信很多人会因为是撒旦在说话,决定反其道而行,彻底禁绝咖啡,或者更夸张的,倒立过来把咖啡从屁眼灌进去。
别笑。重要的不是思想的内容,而是思想的形式。重要的不是一位细密画家画了什么,而是他的风格。不过这些事情需要不露痕迹才行。我本来打算说一个爱情故事作结,但现在已经很晚了。今晚赋予我声音的这位巧嘴说书人承诺,后天星期三晚上,他会挂一幅女人的画像,届时他将给大家讲述这个爱情故事。
48. 我,谢库瑞
我见了父亲,他对我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太可怕了,吓得我从睡梦中惊醒。谢夫盖与奥尔罕躺在我的两侧,紧紧地搂着我,他们温热的身体焐得我出汗了。谢夫盖的手搁在了我的肚子上,奥尔罕把汗的脑袋枕在我的胸口上。我设法轻巧地爬下床,离开房间,没有吵醒他们。
我穿过宽阔的廊,安静地打开了黑的门。在手中蜡烛的微光下,我看不到他,看见他白色床垫的边缘。黑暗、寒冷的房间中央,铺在地上的床垫像是一具白布覆盖的尸体。烛光似乎无法照射到床垫上。
我把手往前举了一点,橘红色的烛光映上了他疲倦、胡渣满布的脸,以及他裸露的肩膀。我近了他。和奥尔罕一样,他像只甲虫般蜷缩着身体而眠,脸上带着一抹熟睡少女的神情。
“这是我的丈夫。我告诉自己。他看起来如此遥远、如此陌生,我心中不禁充满了后悔。如果手边有支匕首,我会杀了他。不,我当然不想这么做;我只是学孩子们那样想像着,如果我杀了他会是什么感觉。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以来他活在对我的思念中,也不信赖他纯真稚气的表情。
我用光脚尖轻触他的肩膀,把他叫醒。当他看见我时,吓了一跳,反而没么喜悦兴奋之情,不过只有一会儿,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还没等他完全回过神来,我已经开了口:
“我做梦看见了我的父亲。他向我透露了一个骇人的秘密:杀死他的人是你……”
“你父亲遇害时,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这我晓得,”我说,“但是你知道我父亲将会一个人在家。”
“我不知道。是你叫哈莉叶带孩子们出门的。只有哈莉叶,也还有艾斯特知道这件事。至于说知道这件事的可能还有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有几次,我感觉到一个内在的声音准备告诉我为什么一切会变得这么糟,我们的种种不幸究竟是为什么。我张开嘴想让它说出来,但仿佛在一场梦里,我不出声音。你已经不再是我童年那个善良而天的黑了。”
“天真的黑被你和你父亲赶走了。”
“如果娶我是为了报复我的父亲,那么你已达到了目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孩子们不喜欢你的原因。”
“我知道。”他不带任何伤感地说,“上床前你下楼呆了一会儿,他们大声唱:‘黑,黑,你是我的屁眼。’故意要让我听。”
“你打他们一顿好了。”我说。一开始希望他真的打,但马上又担心地说:“如果你敢举起打他们,我会杀了你。”
“上床来吧,”他说,“不然你会冻坏的。”
“也许我永远不会上你的床。也许我们的婚姻真的是一场错。他们说我们的婚礼在法律上站不住脚。你知道吗,我在睡着前听见了哈桑的脚步声。别忘了,还住在我先夫的家里时,我听了哈桑的脚步声好多年。孩子们喜欢他。他这个人残酷无情。他有一把红宝剑,你可要小心提防他的剑。”
我看见黑的眼里流露出无比的疲倦与严峻,我明白这吓不倒他。
“我们两人之中,你拥有较多的希望,也拥有较多的哀愁。”我说,“我只是挣扎着远离不快乐,并且保护我的孩子。而你,则是固执地努力要证明自己,不是因为你我。”
他花了很长时间解释他多么爱我,如何在寂寥的旅店、荒凉的深山和大雪纷飞的夜里,始终只想着我。如果他没说这些话,我可能已经孩子们叫醒,一起投奔回前夫的家中。我突然冲动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有时候我感觉前夫似乎随时会回来。我害怕的不是夜里独自与你相处或是被孩子们发现,我害怕的是,只要我们拥抱在一起,他就会来到门口敲门。”
我们听见庭院大门外传来了野猫厮杀恶斗的哭号。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寂静。一阵我想我都快要哭了。但是,我不能在边桌上放下烛台,也不能转身回我的房间陪伴儿子。我告诉自己,除非彻底相信了黑与父亲的死毫无关联,不然我绝不离开这个房间。
“你鄙视我们。”我对黑说“自从娶了我之后,你变得很高傲。原本你就在可怜我们,因为我丈夫失踪了。如今我父亲被杀害,你更觉得我们可怜了。”
“谢库瑞小姐,”他谨慎地说,我很高兴他这么起头,“你自己很清楚那些都不是真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那么,下床来,站着和我一起等待。”
为什么我会说我在等待?
“我不行。”他说,尴尬比了比棉被和身上的睡衣。
确实没错,但我还是很不高兴他忤逆了我的要求。
“在我父亲遇害前,你每次走进这间屋子时还会畏缩得像只打翻了牛奶的猫。我说,“然而现在,当你称呼我为‘谢库瑞小姐’时,听起来却虚伪空洞——好像故意要我们知道你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我全身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冰冻的寒意袭上了我的腿、背和脖子。
“上床来成为我的妻子。”他说。
“要怎样找出杀害我父的恶棍?”我说,“如果得花一段时间才抓得到,那么我不应该与你呆在同一栋房子里。”
“多亏你和艾斯特,奥斯曼大师现在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马上面。”
“奥斯曼大师与我已故的父亲是势不两立的仇人。如今我可怜的父亲在天上看见你仰赖奥斯曼大师找出杀他的凶手,一定感到痛苦万分。”
他猛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向我。我甚至动弹不得。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只是伸手捻熄了我蜡烛,后站在那儿。我们身处在一片漆黑当中。
“现在你父亲看不见我们了。”他悄声呢喃,“只剩我们两个人。现在,谢库瑞,告诉我:当我经十二年再度回来后,你给了我这样的印象,我以为你能够爱我,能够在心中腾出一个空间给我。接着我们结婚了。从那时起你就一直在逃避,不愿爱我。”
“我不得不嫁给你。”我低语。
在那儿,黑暗中,不带怜悯地,我感觉到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只钉子刺入他的皮肤——同诗人富祖里所说的那样。
“如果能够爱你,我小时候早就爱你了。”我又低语。
“那么,告诉我,黑暗中的美丽女郎。”他说,“你一定偷窥过每一个经常造访你家的细密画家,对他们略知一二。就你看来,哪一个是凶手?”
我很兴他仍能保持这点幽默感。毕竟,他是我的丈夫。
“我好冷。”
我真的这么说了吗,我记不了。我们开始接吻。我在黑暗中拥抱他,一只手仍然拿着蜡烛。他柔软的舌头滑进我嘴里,我的眼泪、我的头发、我的睡袍、我的颤抖,甚至还有他的身体,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他灼烫的脸颊温暖着我的鼻尖,如此舒服;但这胆小的谢库瑞把持住了自己。当我吻着他时,并没有任凭自己沉沦,或是放掉手中的蜡烛,而是想着在天上注视我的父亲,想着我的前夫,以及卧床熟睡的孩子。
“屋子里有人。”我大叫,推开黑,转跑进了走廊。
我见了父亲,他对我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太可怕了,吓得我从睡梦中惊醒。谢夫盖与奥尔罕躺在我的两侧,紧紧地搂着我,他们温热的身体焐得我出汗了。谢夫盖的手搁在了我的肚子上,奥尔罕把汗的脑袋枕在我的胸口上。我设法轻巧地爬下床,离开房间,没有吵醒他们。
我穿过宽阔的廊,安静地打开了黑的门。在手中蜡烛的微光下,我看不到他,看见他白色床垫的边缘。黑暗、寒冷的房间中央,铺在地上的床垫像是一具白布覆盖的尸体。烛光似乎无法照射到床垫上。
我把手往前举了一点,橘红色的烛光映上了他疲倦、胡渣满布的脸,以及他裸露的肩膀。我近了他。和奥尔罕一样,他像只甲虫般蜷缩着身体而眠,脸上带着一抹熟睡少女的神情。
“这是我的丈夫。我告诉自己。他看起来如此遥远、如此陌生,我心中不禁充满了后悔。如果手边有支匕首,我会杀了他。不,我当然不想这么做;我只是学孩子们那样想像着,如果我杀了他会是什么感觉。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以来他活在对我的思念中,也不信赖他纯真稚气的表情。
我用光脚尖轻触他的肩膀,把他叫醒。当他看见我时,吓了一跳,反而没么喜悦兴奋之情,不过只有一会儿,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还没等他完全回过神来,我已经开了口:
“我做梦看见了我的父亲。他向我透露了一个骇人的秘密:杀死他的人是你……”
“你父亲遇害时,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这我晓得,”我说,“但是你知道我父亲将会一个人在家。”
“我不知道。是你叫哈莉叶带孩子们出门的。只有哈莉叶,也还有艾斯特知道这件事。至于说知道这件事的可能还有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有几次,我感觉到一个内在的声音准备告诉我为什么一切会变得这么糟,我们的种种不幸究竟是为什么。我张开嘴想让它说出来,但仿佛在一场梦里,我不出声音。你已经不再是我童年那个善良而天的黑了。”
“天真的黑被你和你父亲赶走了。”
“如果娶我是为了报复我的父亲,那么你已达到了目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孩子们不喜欢你的原因。”
“我知道。”他不带任何伤感地说,“上床前你下楼呆了一会儿,他们大声唱:‘黑,黑,你是我的屁眼。’故意要让我听。”
“你打他们一顿好了。”我说。一开始希望他真的打,但马上又担心地说:“如果你敢举起打他们,我会杀了你。”
“上床来吧,”他说,“不然你会冻坏的。”
“也许我永远不会上你的床。也许我们的婚姻真的是一场错。他们说我们的婚礼在法律上站不住脚。你知道吗,我在睡着前听见了哈桑的脚步声。别忘了,还住在我先夫的家里时,我听了哈桑的脚步声好多年。孩子们喜欢他。他这个人残酷无情。他有一把红宝剑,你可要小心提防他的剑。”
我看见黑的眼里流露出无比的疲倦与严峻,我明白这吓不倒他。
“我们两人之中,你拥有较多的希望,也拥有较多的哀愁。”我说,“我只是挣扎着远离不快乐,并且保护我的孩子。而你,则是固执地努力要证明自己,不是因为你我。”
他花了很长时间解释他多么爱我,如何在寂寥的旅店、荒凉的深山和大雪纷飞的夜里,始终只想着我。如果他没说这些话,我可能已经孩子们叫醒,一起投奔回前夫的家中。我突然冲动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有时候我感觉前夫似乎随时会回来。我害怕的不是夜里独自与你相处或是被孩子们发现,我害怕的是,只要我们拥抱在一起,他就会来到门口敲门。”
我们听见庭院大门外传来了野猫厮杀恶斗的哭号。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寂静。一阵我想我都快要哭了。但是,我不能在边桌上放下烛台,也不能转身回我的房间陪伴儿子。我告诉自己,除非彻底相信了黑与父亲的死毫无关联,不然我绝不离开这个房间。
“你鄙视我们。”我对黑说“自从娶了我之后,你变得很高傲。原本你就在可怜我们,因为我丈夫失踪了。如今我父亲被杀害,你更觉得我们可怜了。”
“谢库瑞小姐,”他谨慎地说,我很高兴他这么起头,“你自己很清楚那些都不是真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那么,下床来,站着和我一起等待。”
为什么我会说我在等待?
“我不行。”他说,尴尬比了比棉被和身上的睡衣。
确实没错,但我还是很不高兴他忤逆了我的要求。
“在我父亲遇害前,你每次走进这间屋子时还会畏缩得像只打翻了牛奶的猫。我说,“然而现在,当你称呼我为‘谢库瑞小姐’时,听起来却虚伪空洞——好像故意要我们知道你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我全身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冰冻的寒意袭上了我的腿、背和脖子。
“上床来成为我的妻子。”他说。
“要怎样找出杀害我父的恶棍?”我说,“如果得花一段时间才抓得到,那么我不应该与你呆在同一栋房子里。”
“多亏你和艾斯特,奥斯曼大师现在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马上面。”
“奥斯曼大师与我已故的父亲是势不两立的仇人。如今我可怜的父亲在天上看见你仰赖奥斯曼大师找出杀他的凶手,一定感到痛苦万分。”
他猛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向我。我甚至动弹不得。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只是伸手捻熄了我蜡烛,后站在那儿。我们身处在一片漆黑当中。
“现在你父亲看不见我们了。”他悄声呢喃,“只剩我们两个人。现在,谢库瑞,告诉我:当我经十二年再度回来后,你给了我这样的印象,我以为你能够爱我,能够在心中腾出一个空间给我。接着我们结婚了。从那时起你就一直在逃避,不愿爱我。”
“我不得不嫁给你。”我低语。
在那儿,黑暗中,不带怜悯地,我感觉到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只钉子刺入他的皮肤——同诗人富祖里所说的那样。
“如果能够爱你,我小时候早就爱你了。”我又低语。
“那么,告诉我,黑暗中的美丽女郎。”他说,“你一定偷窥过每一个经常造访你家的细密画家,对他们略知一二。就你看来,哪一个是凶手?”
我很兴他仍能保持这点幽默感。毕竟,他是我的丈夫。
“我好冷。”
我真的这么说了吗,我记不了。我们开始接吻。我在黑暗中拥抱他,一只手仍然拿着蜡烛。他柔软的舌头滑进我嘴里,我的眼泪、我的头发、我的睡袍、我的颤抖,甚至还有他的身体,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他灼烫的脸颊温暖着我的鼻尖,如此舒服;但这胆小的谢库瑞把持住了自己。当我吻着他时,并没有任凭自己沉沦,或是放掉手中的蜡烛,而是想着在天上注视我的父亲,想着我的前夫,以及卧床熟睡的孩子。
“屋子里有人。”我大叫,推开黑,转跑进了走廊。
49. 我的名字叫黑
在幽暗清晨的掩护下,我像个犯了罪的房客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走出了家门在泥泞的巷子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到贝亚特后,我在院子里完成了净身仪式,然后进入清真寺做了祈祷。空旷的寺院里只有阿訇先生和一位老人,他边打瞌睡边祈祷——此等境界就算修炼一辈子也颇难达到。你们知道,某些时刻,在我昏沉的睡梦中和悲伤的记忆里,偶尔会感觉安拉此刻正注意着自己,这不禁使我们满心期待地祈祷,仿佛奋力突破重围把请愿书递交到苏丹手上:带着这样的心情,我乞求安拉赐予我一个温馨美满的庭。
抵达奥曼大师家之后,我才察觉到,还不到一个期,他已经逐渐取代了已故姨父在我心中的位置。尽管他个性较为刚愎且对我疏远,但他对彩绘手抄本的信仰却更为深沉。相较于一般印象,总认为他是崇高的大师,多年来在细密画家之间卷起强烈的恐惧、畏和敬爱;但在我眼里,他反倒更像一个安分守己的年长苦行僧。
我们从大师家里出发前往皇宫。他骑着马,微微驼背我则步行,同样微微前倾。我们的模样,想必让人联想起古老寓言书的廉价插图里,那种老迈的苦行僧与胸怀大志的学徒。
来到皇宫后,我们发现皇家侍卫队长和他的手下比我们还兴奋而积极苏丹陛下颇有把握,认为一旦今天早晨我们看了三位画师的图,顷刻间,便能决定其中谁是卑鄙的凶手。因此,他下令届时立即拷问罪犯,甚至不允许他有申诉的机会。因此,我们并不是被带往行刑示众的刽子手喷泉,而是来到苏丹御园一个幽僻角落,那里有一间简陋的小屋,专门作为质询、拷问与吊刑之用。
一位看起来彬彬有礼,但显然不是侍卫队长手下的年轻人,郑重地把三张纸并排放在工作桌上。
奥斯曼师拿出了他的放大镜,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他的眼睛与放大镜保持定的距离,极其缓慢地滑过三张精美的马匹肖像,仿佛一只老鹰优雅地滑翔过一片广袤大地。每当遇到马的鼻子时,就像老鹰瞥见一头即将成为猎物的小羚羊,他会慢下来,专注而镇静地盯着看。
“没有。”好一会儿后他冷冷地说。
“没有什么?”侍卫队长问。
我原以为崇高的大师会再三慎重,细察马匹的每一个部位,从鬃毛到马蹄。
“那该死的画家没留下半蛛丝马迹。”奥斯曼大师,“从这些画中,我们分辨不出是谁画了栗色马。”
我拿起他置于一旁的放大镜,观看马的鼻孔:大师说得没错。这三匹马的鼻孔,丝毫没有我姨父手抄本中那匹栗色马的特征。
这时,我的注意力转向了等在门外的酷刑者,他们身旁放着一副我猜不出用途刑具。正当我试图从半掩的门缝观察他们时,看见一个人像被邪灵附身般匆忙倒退疾走,躲进了一棵树后面。
就在这一刻,如同一道曙光照亮了铅灰的清晨,至高的苏丹陛下,世界的根基,进入了房里。
奥斯曼大立刻向他坦陈,自己无法从这些图画中找出任何线索。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向苏丹陛下介绍了这些华美绘画中的马匹:这一匹扬蹄的动作、那一匹的典雅姿态,以及第三幅,符合古书中的尊贵与傲气。同时,他推测出了哪一位艺术家画了哪一幅图,而挨家挨户拜访三位画师的僮仆,也证实了奥斯曼大师的判断。
“皇上,一点别惊讶,我了解自己的画师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手背。”大师说,“令我困惑的是,一位我如己手背般了解的画师,怎么可能留下一个完全陌生的记号。因为就算是细密画师的瑕疵,也必有其来源。”
“你的意思是?”苏丹陛下说。
“至高无上、昌盛繁荣的苏丹陛下,世界的庇护,依我看,这个隐匿的签名,很明显在这匹栗色马的鼻孔中,绝不仅仅是一位画家无意义的荒谬错误,而是一个记号,其根源可追溯至年代久远的其他图画、技法、风格或甚至其他马匹。若能准许我们进入您的皇家宝库,翻阅深锁于各个地窖、铁箱和橱柜中的历代图书,检视其华美的书页,或许能指认出眼前这个错误究竟属于何种技法。届时,我们将能依此查明它出于三位细密画家何人之手。”
“你想进我的宝库?”苏丹惊奇地说。
“是的。”我的大师说。
这个请求之放肆大胆,几乎等于要求进入后宫一样。此刻,我才明白,后宫与皇家宝库不仅是苏丹陛下皇室花园中两处最美丽的场所,同时也占据了苏丹陛下心中两个最珍爱的位置。
我试着从苏丹陛下俊美的脸庞看出他的反应,这时我已经不再害怕正视他的脸。但他却起身离开了。他被触怒了吗?我们,甚至全体细密画家们,会为我大师的无礼而受罚吗?
望着面前的三匹马,我想像着自己将被处决,没有机会再见谢库瑞一面,甚至还没能够与她同床,就这么抱憾而死。尽管它们美丽的形体近在咫尺,但此刻,这些华美的马匹却似乎来自遥远的国度。
在这段恐怖的寂静中,我彻底了解了,若一个孩童从小被带入深宫内院成长生活,他必须终其一生侍奉苏丹陛下,甚至为他而死。同理,身为一个细密画家,则意味着终生侍奉真主,并且为了的美,死不足惜。
好一会儿之后,财务大臣的手下带我们走向中门时,死亡盘踞在了我的心头,那就是死亡的寂静。不过,当我们通过无数帕夏在此接受决的大门时,守卫却对我们视而不见。昨天还令我目眩神迷,以为是天堂的议会广场、高塔和孔雀,如今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因为我明白了,我们将被带更深处,带往苏丹陛下私密世界的核心:安德伦禁宫。
我们穿越连大臣们也不能不经允许就进入的扇扇大门。像个闯入神话故事的孩子,我的眼睛始终望着地上,以免撞见出现在面前的珍奇异兽。我甚至不敢瞧一眼苏丹接见宾客的殿阁。不过,我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后宫的墙壁、旁边一棵再普通不过梧桐树和一个身着闪亮蓝丝绸长袍的高大男人。我们穿过一道道擎天廊柱最后停在了一扇矗立的大门前,边框雕饰着华丽钟乳石图案的门扉,比其的门还要宏伟壮丽。入口处站着几位身穿光亮长袍的宝库司役;其中一人正弯下腰开锁。
财务大臣直视着我们的眼睛说:“你们荣幸备至,崇高苏丹陛下准许你们进入安德伦宫的宝库。在那儿,你们将查阅无人见过的书籍,审视不可思议的黄金图画,而你们也将如猎人般,追踪凶手的足迹。苏丹陛下咐我提醒你们,在星期四正午之前,亲爱的奥斯曼大师有三天的时——其中一天已经结束了——来找出细密画家中的罪犯。若是失败,案件将转交皇家侍卫队长负责,动用刑讯解决。”
首先,他们拿下挂锁外的布套,锁孔用蜡密封着,以防有人未获许可私自开启。宝库门房与两位司役证实封蜡完好无损后,点头示意。接着毁损封蜡,插入钥匙,在一阵打破沉寂的当啷声响中,门锁打开了。奥斯曼大师的脸色陡然转为灰白。当其中一扇厚重、华美的木制双门被推开后,一道幽暗的光线,仿佛远古时代的残骸,落在了他的脸上。
“苏丹陛下要书记官和财产清查秘书等不必要的人进入。”财务大臣说,“由于皇家图书长过世之后,没有人代替他的职位管理书籍,因此,苏丹陛下命令由杰兹米老爷一人随侍你们入内。”
杰兹米老爷是个目光犀利明亮的侏儒,看起来至少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头饰像一面船帆,甚至比本人还奇怪。
“杰兹米老爷对宝库内部的一切都了若指掌;他比谁都清楚各种书本的位置。”
年老的侏儒对这样的赞美并没有显露出半点骄傲。他的目光扫过附着银制支架的暖炉、握把镶嵌珍珠母贝的夜壶,以及皇室僮仆手里的油灯和烛台。
财务大臣宣布等我们入殿后大门将再次锁上,并用雅勿兹·苏丹·赛里姆有七十年历史的图章再度封印;傍晚,晚祷过后,在随行宝库司役众人的见证下,封印将再次被开启;除此之外,我们必须特别小心不要让任何物品“意外地”落入我们的衣服、口袋腰带:离开前我们将接受从头到脚的彻底搜身。
我们经过左右两排列队而立的司役,进入了殿堂。室内寒冷如冰。身后的门一关上,我们便陷入了黑暗中。一股混合着霉旧、灰尘及潮湿的气味灌入我的鼻腔。散在各处的零乱物品、箱笼、盔甲等全部混在一起,乱七八糟地堆了好几堆。我感觉自己好像刚刚目睹了一场混乱的大战。
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洒满整个空的奇异光线,它从高窗上的厚木板间透隙而入,渗过沿着高墙而上的楼梯扶手,穿过二楼木头走道的栏杆。墙壁上点缀着各种颜色的绒毯、挂毡和绣帏,房间也因此而被映成了红色。怀着崇敬的心情,我思索着,这里的所有财富,不知是打了多少仗、洒了多少血、劫掠了多少城市及宝库才累积起来的。
“害吗?”年老的侏儒问,替我说出了心中的感觉,“每个人头一次进来都会害。到了夜里,这些东西的魂魄会低声耳语。”
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吞没这满室珍宝的一片寂静。我们听见身后传来了门外上锁封蜡的喀哒声,敬畏地环顾四周,没有移动。
我看见宝剑、象牙、长袍、银烛台和缎面。我看见了珍珠母贝镶嵌的盒子、铁制的箱笼、中国的花瓶、腰带、塔尔琴、武器、丝缎坐垫、地球仪模型、靴子、毛皮、牛角、彩绘鸵鸟蛋、火枪、弓箭、权杖及好多好多的橱柜。到处是成堆的毯、布匹及绸缎,仿佛随时会从木板搭建的二楼、楼梯扶手、橱柜间和小储藏壁室里,塌落到我身上。一抹我从没见过的奇特光线,映照着布匹、箱笼、苏丹的长袍、宝剑、粉红色粗蜡烛、包头巾、珍珠绣花枕头、金丝滚边马鞍、钻镶柄弯刀、红宝石镶嵌的权杖、铺棉包头巾、羽毛帽饰、精巧时钟、宽口水罐、匕首、象牙雕刻的马匹和大象、盖子上镶钻石的水烟袋、珍珠母贝镶嵌的五斗柜、马匹的装饰冠毛、大念珠串、红宝石与玳瑁嵌饰的盔甲。这道从高窗微弱入的光芒,照亮了阴暗室内的浮尘,像是从清真寺圆顶玻璃天窗流泻而入的夏日阳光,但它却并不是阳光。在这片特的光芒下,空气变成一团触手可及的实体,而一切物品也看似属于同的质地。我们感受着房里的寂静,慢慢地,我明白了是覆盖了一切的灰尘,黯淡了原本弥漫这间冰冷房里的鲜红色彩,把所有物品都蒙上了一种神秘的色彩。有些奇异难辨的物件,即使再多看两眼,仍分辨不出它们到底为何物,这使得满室丰盈的物反而更教人骇惧莫名。我原本以为是箱子的东西,之后却觉得是一张折叠工作桌,而再过一会儿,又觉得那是某种奇怪的法兰克玩意儿。我见在一堆满地散落、到处乱丢的长袍和羽毛间,埋藏着一只珍珠母贝镶嵌的箱子,但之后才发觉它其实是莫斯科沙皇进贡的异国橱柜。
杰兹米老爷把暖炉放进了墙上的壁龛。
“书都放在什么地方?”奥斯曼大师轻声问。
“你指的是哪些书?”侏儒说,“是从阿拉伯来的书呢,还是库法体《古兰经》;是雅勿兹·苏丹·赛里姆陛下——天堂的居民——从大布里士带回来的书呢,还是被判处死刑的帕夏们充公的书;是威尼斯使节呈献给苏丹陛下祖父的书呢,还是法蒂赫·苏丹·麦赫梅特时代的基督教书?”
“三十年前,君王塔赫玛斯普送崇高的苏丹赛里姆——天堂的居民——作为贺礼的书。”奥斯曼大师说。
侏儒带我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木制橱柜前,奥斯曼大师略微焦躁地打开了橱门,望向面前的书册。他翻开一本,先瞄了一眼书末题记,然后一一张翻阅书页。我们两人一起惊诧地凝视面前的工笔细画,画中是眼睛微凹的大汗。
“成吉思汗、察合台汗、拖雷汗与中国的皇帝忽必烈汗。”奥斯曼大师念道,他合起书,拿下了另一本。
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张精美绝伦的插画,内容描绘受到爱情鼓舞而产生力量的费尔哈德,正把挚爱的席琳连人带马扛上肩膀带走。为了传达恋人间的热情与哀愁,画家用凄绝的颤抖笔触,悲伤地画出山上的石头、天边的云朵,以及三棵高贵的柏树,目睹费尔哈德被爱冲昏头的行为。画中落叶上泪水的滋味与忧愁立刻动了奥斯曼大师和我。这个动人的场景,在伟大画师的营造下,并不是要展现费尔哈德的男子气概,而是想表达他的苦恋心情如何顷刻间感染了整个界。
“八十年前大布里士的仿毕萨德之作。”奥斯曼大师一边说,一边把书放了回去,打开了另一本。
这幅画选自《凯利莱与迪姆奈》故事中的一个场景,一只猫与一只鼠被迫为友。草原上有一只鼠,被地面的一头貂和天上的一只鹰夹杀,情急之下找到一只受困猎人陷阱的猫为救星。它们达成协议:猫假装是鼠的朋友,亲昵地舔它,借此吓退貂和鹰;反过来,鼠则小心打开兽夹,把猫救出来。我还来不及体察画家的感情,大师已经把书塞回其他书册旁边,随手又打开了另一本。
这张愉快的图画中有一位神秘女子和一个男子:女人优雅地打开一只手问问题,另一只手环抱着绿斗篷下的膝盖。男人转头朝向她,专心聆听。我贪婪地注视着这幅画,嫉妒他们之间的亲密、爱情和友谊。
放下书本,奥斯曼大师翻开了另一本书的一页。波斯和图兰人的骑兵军队——永远的宿敌——全副武装穿上了铠甲、头盔、护胫,带着弓箭和箭筒,骑上威武、传奇的武装骏马,在一场激烈的生死决战展开之前,两军士兵整齐地列队站在黄土飞扬的大草原上,直直地竖起手里的长矛,色彩斑斓的庞大阵仗互相对峙,耐心地看着指挥官们的决斗。我正想告诉自己,无论这幅画是一百年前还是当今所绘、无论它的主旨是战争或爱情,一位信仰坚决的艺术家在图画中真正传达的意念,是他与自己的意志力及绘画热情的争战,并打算进步说明,这位细密画家其实是在描绘自己的耐心,这时奥斯曼大师却说:
“这里也没有。”同时他合上了沉重的书卷。
我们在一本画集的书页中看见了一幅风景画,卷曲的云朵缭绕着叠翠山峦,绵延不绝。我想这幅画,是画家看着这个世界却把它描绘成了另一个世界。奥斯曼大师讲述道,这幅中国绘画可能是从布哈拉传到了赫拉特,从赫拉特传到了大布里士,最后再从大布里士流入到了苏丹陛下的宫殿,一路上夹在一本一本的书中,一会儿装订成册,一会儿又拆散,最后终于和别的图画一起重新装订成册,结束了从中国到伊斯坦布尔的旅程。
我们看见了各种战争与死亡的图画,一幅比一幅更为骇人而精致:鲁斯坦与君王马赞德兰在一起、鲁斯坦攻打艾夫拉西亚布的军队,以及鲁斯坦身着盔甲伪装成一位神秘的陌生战士……另一本画集中,我们看见了断肢残骸、染血的匕首、眼里泛着死亡幽光的哀伤士兵、军们切洋葱似地相砍杀,从图中们辨认不出是哪些传奇军队。奥斯曼大师——天晓得是第几千次了——观看着胡斯莱夫偷窥席琳在月光笼罩的湖里沐浴、分离多年之后再次相时激动昏厥的爱侣莱依拉与梅吉农,以及一幅活泼的图画,画中描述在众多花鸟树木的簇下,撒曼和阿布莎私奔逃到世界尽头,定居在一座幸福小岛。诚如一位真正的伟大画师,他忍不住叫我注意图画角落的奇之处,甚至包括拙劣的作品。这些奇特之处或许是画家的才艺疏浅使然,或许是为了调和颜色而成:胡斯莱夫与席琳聆听着贴身婢女讲述动听的故事,但是,看那里,怎样一个悲伤怀恨的画家,会多余地让一只不吉利的猫头鹰蹲踞在了树枝上?一群埃及女人剥着可口橘子,却因为贪看俊美的乔瑟夫而割伤手指;然而是谁,在她们之中混入了一个身穿女人装束的漂亮男孩?那位描绘伊斯芬迪雅被箭刺瞎的细画家,是否料到日后自己也会失明?
我们看见了天使陪伴着我们崇高的先知升天;象征土星的黑肤、六臂、银白长须的老人;在母亲和保姆的看护下,婴儿鲁斯坦安详地熟睡在珍珠母贝镶嵌的摇篮中。我们看到了大流士如何痛苦地死在亚历山大的怀中;贝赫拉姆·古怎么带着他的俄罗斯公主退入红色寝房;西亚乌什如何骑上一匹鼻孔别无特征的黑马,冲出大火;以及被自己儿子所杀的胡斯夫,死后哀戚的送葬队伍。奥斯曼大师飞快地翻阅着一本又一本手抄本,其间他有时会认出某位艺术家,并叫我看,有时则从隐匿的角落,或从卑微地暗藏在一间房舍偏僻的花丛间,或从躲藏着精灵的黑井中找出插画家的签名。靠着比较不同的签名和书末题记,他可以说出谁从何人那里学到了什么。他会从头到尾翻完一本书,希望找到一系列相关的图画。有时四周会是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响。偶尔,奥斯曼大师会发出“啊哈!”的感叹,但我却因为搞不懂什么让他如此兴奋而一言发。偶尔他会提醒我,某一幅插画的页面构图或树与骑兵的相对位置,之前我们曾在另外一本书、一个截然不同故事的不同场景里遇见过。他会再次指出那些图画,唤起我的记忆。他比较两幅图画,内容同样描述尼扎米《五部曲》一书,一幅出自帖木儿之子君王勒扎时代——也就是将近两百年前,另一幅他是七八十年前于大布里士。两位不曾见过彼此作品的细密画家,却创作出了相同的图画,他问我其中的奥妙是什么。接着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绘画就等于记忆。”
陈旧的手抄绘本打开了又合上,奥斯曼师沉下脸凝望精妙的艺术结晶(因为再也没有人能画得这么好),接着在拙劣的作品前脸色又亮了起来(因为所有细密画家都是家人!),他指着一些古老图画中的树、天使、遮阳伞、老虎、帐篷、龙和忧郁的王子,告诉我这些是画家记得的样子。他这么做,是向我暗示:曾经有一段时间,安拉视世间万物为独一无二,他相信眼前所见的事物皆至美纯善,并将他的造物赐予了我们——他的仆人。绘画家,以及那些懂得观察世界的绘画爱好者,他们的责任便是记住安拉看见并留给我们的辉煌美景。历代画家中,日夜操劳、鞠躬尽瘁直至失明的伟大画师们,花费毕生心力与才华,只为了到达并描绘出安拉要求我们所见的神妙梦境。他们的作品,就好似人类回想起自己最初的精华记忆。可惜的是即使是最伟大的大师,那些年老体衰或是过度操劳而失明的伟大细密画家,也只能依稀忆起片段的繁华荣景。正是这般神秘的智慧,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使得两位年代相上百年且从未见过彼此作品的前辈大师,奇迹似地以完全相同的手法,绘画出了相的一棵树、一只鸟、一位王子在公共澡堂沐浴的姿势,或是一个窗边的忧愁女子。
过了很久,宝库的红光暗了下来,很明显地,橱柜里没有君王塔赫玛斯普送给苏丹陛下父亲的书籍。这时,奥斯曼大师继续引申了刚才的逻辑:
“有时候,鸟的翅膀、树叶悬附在枝丫的模样、屋檐的弯曲、云朵飘浮的姿态或女人的笑脸会代代相传,通过展示、教导和记忆由大师传给学生,个世纪以来就这样流传了下来。一位细密画家,从大师那儿学了这个技巧后,会认为它就是完美的形式,并坚信它将如荣耀的《古兰经》一样永恒不变。而且,就好像牢不忘《古兰经》一样,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刻印于记忆中的绘画技巧。然而,永远不忘记并不代表艺术大师会一直使用这个技巧。他为其耗尽视力的画坊有着自己的惯例,身旁的顽固大师也有着个人的用色偏好,而他的苏丹也会不时地突发奇想,这一切,常常妨碍他使用自己的技巧。于是,当他绘画鸟的翅膀、女人的笑脸——”
“或马的鼻孔。”我立刻说道。
“——或马的鼻孔时,”面容肃穆的奥斯曼大师说,“不会依照铭刻于灵魂深处的技法来画,而会遵循自己当时任职的画坊惯例,就和那里的其他人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翻阅过诸多版本的尼扎米的《胡斯莱夫与席琳》后,我们在其中找到了一页席琳登上王座的图画,宫殿墙上有两块石板匾额。奥斯曼大师朗读上面的刻字:崇高的安拉,请赐佑神圣力量予帖木儿汗之子、高贵的苏丹陛下、正义的大汗陛下,保佑他统治的国土,万世昌荣(写在了左边的石板上),历代富足(写在了右的石板上)。
半晌后,我问:“在哪些图画里,我们才能找到细密画家依照记忆中铭刻的技巧画马的鼻孔?”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