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无名的高山,
饥饿的重压,
憧憬的不安,
使它周身打颤。
只等一名年轻的寻花人,
已经等得不耐烦。
在花骸中,
花儿凋残。
花儿在私语,
在悬崖上挺身而站。
花儿露出的笑靥,
就象怀念着的身影,
在驻步年轻人张大了的瞳仁里闪现。
花儿抑制不住心跳,
在远远地呼唤:
“永恒的……生命啊!”
把那枝鲜花折断!
把那枝鲜花奉献,
为了珍贵的友谊,
为了知己的心上人,
把她绿云般的发丝打扮……
“太美啦!”春美读罢,闭上眼睛。她那长长的睫毛下,隐藏着一双乌黑的眸子。丰盈的下颏,以及红润的双唇,在涉谷的眼中,今夜都将成为自己的了。
朋友们赠送的诗句,今夜也将变成朵朵洁白的鲜花,装点着他们的新房!
“多谢了!”涉谷望着窗外时隐时现的灯火,嘴里喃喃自语道。
岩村元信的日记
四月十X日,晴,
今天涉谷举行婚礼。偏赶上和竹内悦代久别重逢的一次幽会。而且,婚礼不在傍晚举行不是也满行嘛。花冈若是出席,我也就溜不掉了。唉,就是乘“全日空(原注:指日本全国航空公司)”的班机,往复也需要三个小时。一想到必须要去名古屋,我早晨就心里不痛快。
悦代一直送我到羽田。她陪同经理去旅行,几天不见,她的腰部、胸部的肌肉好象更丰满了。
她含着眼泪对我说:“你可要早点回来呀!”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今晚,我要把全部的爱情都献给她,等着吧!乘飞机到名古屋需要四十分钟,估计婚礼进行一个小时,我十点以前就能赶回来。
还在那个旅馆等我。
真是个无聊的婚礼。不过,新娘长得蛮漂亮。据说她是经理的女儿。涉谷可真有两下子。我真担心时间,如果赶不上四十七次班机,就只好乘火车返回了。恐怕悦代会生气,不等我回来就走了的。婚礼快快结束吧,快快结束吧!
为了缩短贺词的时间,我在来航的飞机上作了一首诗,和花冈一同朗诵。新郎和新娘,都是一副感激的神情。连我自己也认为这是一首好诗。
婚礼总算结束了。好哇!不过,我还是没有解放。大家要前往车站送行,我一个人也不好先回去。等火车的时间多么长啊!要向悦代等候着的东京直线飞奔!真是归心似箭!我和花冈轻易也不讲一句话……
涉谷等人,现在做什么呢?……在婚礼上,我的冷淡的态度,他略有所知!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环境有异,人也就大不相同喽。
花冈进的日记
四月十X日,晴,
清晨,一进公司,就出席了产品销售促进会。由于近来家用电器方面的竞争非常激烈,几乎每天都召开销售促进会。逐渐的,电视机眼看滞销,必须寻找一个好销的门路才行。经过大家讨论,决定生产火炉子,这个东西似乎有销路。
使用电炉,电费越来越贵,而且又不怎么热。气炉倒是热,可是污染空气,煤气费就要贵得要命。不过,液化气炉怎么样?这玩艺儿,目前还只是中小企业经营的项目。但是,说不定是家用电器中意外的空白呢。直言不讳地说,我有点疲倦。中午,要在大阪的大型餐厅吃牛排浇番茄汁。
下午,观看宣传科摄制的商品广告影片,色彩很好。不过,希望在采购方面再下一番功夫。来客二批。
三点,想起了涉谷今天结婚,婚礼是在下午五点半。去不去呢?我知道,若是乘特快列车是完全来得及的,便决定前去参加婚礼。
岩村大概也要从东京来吧?按距离,大阪稍稍近些,不去不好。
尽管如此,涉谷若不偏偏在这个大忙季节结婚多好啊!
我乘四点钟的“儿玉号”列车,刚刚赶趟,溜进了会场。因为火炉子的事装了满脑子,当轮到我致贺词的时候,我究竟胡说了些什么,一点也记不清了。若是稍有准备,就会好些的。
由于岩村邀请,和他一同朗诵了一首诗。毕业已快三年了,想不到他还能作出那么好的诗来。不过,朗诵的时候,那么难为情,实在受不了。
我们把新郎、新娘送到神宫车站,我就直接回到了大阪,和岩村几乎没有谈什么。
三年的工夫,彼此间的心已经离得远了。这,也许是由于我们生活在如此残酷的社会里吧。
我们轻轻地挥手告别,回到各自所属的组织当中去。然而,即使那个组织,也并不可能寄托整个身心。人们的种种组织虽有大小之别,但都不过是收容一个人的零碎儿罢了,这是一样的。
岩村、我以及涉谷,全都是残缺不全的人。如今社会,说什么人对人全面接触,实际是冷漠的。残缺不全的伙伴们突然间邂逅相逢,让人生朝露般的短暂时光做一次部分的接触。
今天回想起来,远在疯狂般登山的时候,说不定就都已经是些残缺不全的人了。只因为零碎的块头还比较大,才令人偶尔地念念不忘吧!
晚十一点,抵大阪。乘出租汽车,十一点二十分回到吹田的私邸。洗过澡,立刻躺下了。因为太疲倦,睡得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生存的条件
“秘书也回避了。现在,这屋子里只有我和你。”
花冈俊一郎悠闲地坐在经理专用的沙发上,对蹑手蹑脚走进经理办公室的花冈进满脸严肃地说。
在经理炯炯目光的逼视下,花冈进低下了头。总是这样,他每当站在岳父面前时,总觉得有一种威压感,仿佛身子缩小了。他对自己的心灵责备道:“真没出息!他不是自己的岳父吗?再刚强点儿,刚强点儿……”但,不知是先天的尊严不够,还是后天的才华不足,总之,只要站在岳父面前,就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畏缩了,身心全都被擒。
花冈进感到自己太可怜,太委屈。
现在也同样。花冈进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岳父面前,完全象蹲在严厉主人面前看眼色行事的一条狗。
地点是大阪北滨大厦街格外雄伟的协和电机公司的九楼经理室。
“协电”的经理花冈俊一郎,大概想说点什么,才支走了外人,把女婿花冈进叫了进来。
“你也知道,我们大阪的‘协电’拥有资金八百亿、十个分公司,在强电界(重型电器)居于首位。”究竟有什么必要对如今还唯唯诺诺仰面倾听的花冈进讲起“职员手册”上的普通常识呢?俊一郎劈头盖脑地说:
“在这以强电为主的‘协电’里,就凭我,怎样才坐上经理宝座的,你知道吗?”
“哈!”
俊一郎的叙述调,突然语尾变成了疑问句。花冈进无言答对。然而,花冈俊一郎压根儿就没想听他的回话。
“这是因为,强电的摇钱树--电源开发部,以昭和三十六年(原注:即1961年)为界,开始日益衰退。这时候,我靠电视机为中心的家用电器,一下子找碴和他们斗。老主顾钢铁公司,由于资金冻结和营业萧条,更加重了强电业的衰退。看准了风头,原来只作为副业小规模经营的家电部门,乘社会上家用电器物价暴涨之机,一下子兴旺了起来。在业务成效方面,因为有家电给强电补窟窿,倒也不成问题。说起来,家电对我们公司,成了挽救大业的角色罗!”俊一郎扫了一眼花冈进的双睛,仿佛在问:“懂吗?”
“不过,我们家电的天下也是好景不长哟。近来,电视机和洗衣机的普及率很高,行情也涨到了顶点。再加上各公司的产品类似,竞争就更加激烈了。于是,家电界已经从有产就有销的”皇家生意“,转向相互吞并的战国时期。而且,比起东京的‘菱电’来,业绩的下降率,就不消提了。”
确如俊一郎所说,东京“菱电”是家电的专门制造商,在家电业界,双方都承认“菱电”和“协电”是最大劲敌。比起来,“协电”的利润确实被远远抛在后面了。
当然,营业不大兴隆,这并不只是“协电”一家。从死敌“菱电”为首,家家都很萧条,诸如东京的“M电”等公司,是几年前才抬头的家电公司,甚至转眼间就倒闭了。又如被誉为家电王牌的“F电”“r电”等等,虽然还不到那种程度,但已经落得债台高筑,不能分红了。
比较起来,“协电”的萧条还算是轻微的哩。
“不过,还是不容易呀。虽然没有象‘M电’和‘F电’那样受到重伤,可是家电萧条,这就叫我这个弱电派大伤脑筋。本来,‘协电’是强电派的天下。我所以能够坐上这把交椅,就是因为家电事业如同旭日东升。哪怕稍稍有点夕阳晚照,立刻就要遭到强电派杀来的回马枪。即使不这样,强电派团结力很强,重电董事里的所谓‘三森’--森口、森内、森道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哩。”
同是一个公司,话说得有些离奇。不过,“协电”自从创立以来,就分成强电和弱电两个部门,而大权是操纵在强电派手里的。
正因为这样,强电派的优越感和弱电派的自卑感,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对立思想。这在“协电”的风气中形成了一股暗流。
靠花冈俊一郎,才破天荒第一次打破了“协电”开创以来的强电优先的思想。
俊一郎当上了弱电出身的第一任经理。大体上,“协电”的员工是不高兴被委派到弱电部门去的。理由不单纯是因为去生产电气锅、暖脚器等等部门,不如为原子发电和成套设备出口出把力,富于大丈夫气概,而且打腰;还因为轻电派的人摆不到亮堂的地方去。
这与其说是“原则”,莫如说是“铁律”。虽然说俊一郎赶巧碰上了强电暂时滞消和家电一时兴旺,但,总之,他第一个打破了这个“铁律”。做了弱电出身的首任经理。那些一直在强电派面前抬不起头、因而始终烦恼的弱电派人等,这回挺起了腰杆,这就毋需赘言了。
这一来,强电对于花冈俊一郎的反感更加强烈,以强电派的首领森口英彦董事为中心的森内启悦、森道行等所谓重电三巨头,即“董事三森”的重电三巨头对于俊一郎的排挤已经是咄咄逼人了。
俊一郎两眼朝天,继续说道:
“不过,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宝座呀!绝不能那么轻易地白白让给别人。何况我坐稳了宝座,不仅对我个人有好处,而且关系到弱电派全班人马的利害呀。”
他本是对花冈进讲话的。但是,听他说话的口吻,又好象根本不把花冈进放在眼里。他脸上渗出的一层油,在闪闪地发光。
“因此,我们对强电派丝毫也不能示弱。只是今年下半年的营业太坏,简直是无法掩饰。当然,不光是我们一家,家电这一行,家家萧条了。若是这样下去,咱们就得引颈受戮呀;原因多得很。已经从有货不愁卖的时代过渡到会宣传就不愁卖的时代了。今年下半年比起上半年来,尽管广告费增多了十分之二还多,销路反而下降了。这恐怕要成为重电派大肆反攻的绝妙踏板。滞销的原因还有好多,例如银根紧缩,整个社会不景气,电气化用品已经饱和……但是,不单单是这些呀,绝不单单是这些。阿进!你知道是什么吗?”
俊一郎把望天的眼睛收回,突然与花冈进的目光相遇了。
“明白吗?”俊一郎又问了一遍。
“是……”
“不论怎么宣传,销路总是不好。其原因嘛……”这时和刚才不同,俊一郎在等待花冈进的回答,不回答几句是不行的。可是,假如回答得不着边际,就会遭到一声怒喝。花冈进觉得腋下冒汗了。忽然灵机一动,便说出口来。
“名古屋的‘星电研’……”
“是呀,就是嘛……”
花冈进本是提心吊胆地回答了这么一句,想不到却被肯定为最正确的答案,只见俊一郎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谓‘星电研’,是战争时期军工技术人员的幸存者聚集在一起,于昭和三十X年在名古屋大旅馆开业,取名为星川电机研究所,简称为“星电研”,是个新兴的公司。它以三十年代发明的袖珍微型彩色电视机打响了头一炮,又发明了全自动化洗衣机,组装成电冰箱、轻便电冰箱设备等,不仅在日本首创,在全世界也属于冠军的家用电气化设备,源源不断地送进市场,不过五年,便在家用电器方面迈出了惊人的一大步。
如今,虽然属于第二部上市股票(原注:①日本的东京、大阪、名古屋股票交易所,于1962年增设了第二部。按股票上市的标准,分第一部,第二部),但已在东京、大阪全部登市。尽管弱电部门家家营业萧条,但他们却满面春风,坚持一成五的高额分红,并且销售额正扶摇直上。这,理由很简单,产品优秀嘛。这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优秀,而是出类拔萃,连不把大企业的金钱放在眼里的发明机关都感到望尘莫及。
“他们如此接连不断地发明划时代的产品,完全没有人能够和他们竞争。以我们公司为首,家电各公司所以蒙受营业不振的大波,就是因为‘星电研’的产品把市场搞乱了。”
“……”
“‘星电研’在优秀事业家的领导之下,集中了一些本领高强的技术人材,这是事实。可是,提起本领高强的技术人材,我们单位的骨干中不是也大有人在吗?何况我的脑瓜也并不那么拙笨。而‘星电研’所以在短期间内那么兴旺,全靠一个人。而这个人,你是认识的。”
俊一郎凝视花冈进的目光,越来越亮了。
“是……涉谷夏雄吗?”花冈进心慌意乱地问道。
“对。‘星电研’的发迹是从涉谷来了以后开始的。涉谷夏雄,可以说是日本的爱迪生,若不是这个家伙不断地发明些家电方面的怪物,日本的家电业界就不致于处境这么惨了。”
“不过……”
“对啦,绝不是他个人的力量。可是,若不是有他,‘星电研’就绝不会有今天,我的宝座也不致于这么快就摇摇欲坠。”说到语尾,俊一郎几乎是发怒。这时候,花冈进以多年充当养子的经验,深知还是少说为佳,因此,一直默默地站立。
“话说到这,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回避一切人,单独找你谈话了吧?铲除涉谷!幸而他是你的老同学。对青春友谊的老同学要耍嘴皮,把他拉到‘协电’来。”
俊一郎的怒吼突然变成了对于自己的命令,而且是绝望的命令,算是结论。花冈进愣住了。
“这可难办。我和他虽然是同学,可是已经毕业好几年了。何况他现在已经和星川经理的女儿结了婚,已经成为‘星电研’的总工程师。想拉过来,恐怕……”
“困难,这我很清楚。在委托你之前,我已经打发商业的专职间谍,对他下了种种的钓饵,象金钱啦,女人啦,礼物啦,权利啦等等。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动心。
“偷偷塞满了钞票的点心盒被他推了出来;菜床子和鱼贩子出出进进,采取奇袭碉堡后门的战术向他老婆进攻,也白费劲。精选的女招待用色情勾引,他也并不上套。哪有这样的硬汉子!但是,想什么办法也要把涉谷拉过来。大约几个月内,那个家伙就会试制成功微型彩色电视机了。若是真的这样,可怎么吃得消哟!
“我们公司耗用巨额研究费,好不容易才试制成功6型彩色电视机,如今,全成废品了。这样下去,不单单是我,咱们整个弱电部门的人可就永远站不起来了。弄不好,说不定会象‘M电’那样成为个弱电垮台的公司呢。你自己和别人都把你看成我的接班人。就说你自己吧,没有涉谷是活不下去的呀!好吧,我舍得花钱,想什么办法也要把涉谷拉过来,而且要赶在那家伙制成微型彩色电视机之前。只有涉谷,才是咱们求生存的惟一条件。这一点,你可不要忘记呀!”
俊一郎的嘴咧成了扁担型。花冈进在他那精悍、油亮的脸上,似乎看见了登山老友涉谷夏雄的面影。那副神情,是由于昔日高山的烈日曝晒,比俊一郎还矫健,比共同攀登的冰壁还难于接近;武装着的,是技术人员所特有的顽强。
然而,他已经知道拉涉谷到“协电”来,是救他命的惟一条件,那武装不论多么坚硬,也必须和它战斗一番了。依靠的只有往日的友情。至于金钱,不论多少,都不可能打动涉谷的心。这一点,花冈进是很清楚的。
优越的窝
菱井电业大楼,位于千代田区竹平町宫城之侧,它沐浴着五月的朝阳,闪耀着银色的光辉。地面以上有十二层大楼,地下五层,全长二百米。这庞然大物,仿佛标志着菱井电业公司的兴隆,在浓绿松林下的护城河边,炫耀它的雄姿。
由于这幢大楼的出现,这一带的景色完全变了样。
大楼的最高层有一个最宽阔、最敞亮的房间,那便是经理室,两个男人正在相对交谈。一名是盛川达之介,一名是岩村元信。
“你现在住在哪儿?”首先开口的是盛川达之介。
今天上班不久,经理室有请岩村。什么事呢?岩村匆匆忙忙地跑了来。他不曾想猛然被问起家住哪里,不免有些惊慌。
“哈……?”
“问你的住处。”
“我,我住在狛江寮……”
“好吧,从下个月起,你搬到纪尾井寮去!”盛川一面点头,一面说。
“咦?纪尾井寮?”岩村的脸登时绯红,自己都感觉到脸上热辣辣的。他认为自己太可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纪尾井寮,位于千代田区纪尾井町的高岗上,是菱井电业公司的宿舍,只有那些中选的人才允许居住,可以称之为“优越的窝”。
能搬到纪尾井寮去住,这本身就意味着此人已经被选拔为菱井电业公司的干部。因此,难怪每当有人叫它“近卫寮”时,岩村的脸便羞得滚烫。
“你的情况,我从美奈子口里知道了不少。我也是个当老子的。对于女儿的意中人,很想格外照看些。从今天起,任命你为家用电器事业部电视课的代理课长。”
岩村听了盛川郑重的吩咐,感激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在论资排辈很是严格的“菱电”来说,二十八岁就当上电视课长,这可是破格升迁。更使他无话可说的是,盛川的确说了他是“女儿的意中人”。美奈子可是一朵高山上的鲜花,不论怎么相思,毕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岩村过去已经死了这条心。
美奈子仿佛是生来就集女人之百美于一身。岩村曾想,哪怕和她拥抱一次,即使抛弃自己的一切雄心都行。就是这位渴慕已久的姑娘,如今从对她最有发言权的盛川达之介的口里,知道了她的盛情。
“美奈子是怎么和你混熟了的,我不知道。总之,她已经迷上你了。我曾经想:按理说,这时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为什么常常到公司里来呢?你小子干工作有一套,对付女人,看来也很精通哟!”盛川说到这里才露出笑容。两腮的肥肉一松弛下来,日常见惯了的那种严肃表情便顿然消失,意外地变成了个好好先生。岩村终于被他逗笑了。因为看了达之介的一张和和气气的笑脸,觉得铁面的实业家毕竟也是人之父呀!岩村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
盛川的下一句又恢复了日常的庄严,这使岩村的笑意又中途僵住了。实业家嘛,连笑一笑也是短促的。
“你也知道,纪尾井寮,可是只收上级的心腹人呐!”
“我完全清楚。”
“我即使是个甚么样的傻爸爸,既然坐在经理的宝座上,就不会单纯为了让你讨好我的女儿,才把你收进纪尾井寮。”岩村咬住嘴唇,方才的激动心情收敛了。接着,屈辱感和悔恨感又充满了胸膛。
岩村知道美奈子对自己有好感,委实非常高兴。但是,依仗她的垂青,才能住进纪尾井寮,作为一名职员来说,这不是屈辱是什么?
原来自己直到今天在公司里的努力,一切都不给予评价,单靠经理小姐的青睐,这才中选了。
“我绝不是那么无能,纵使没有经理小姐的关照,我也堂堂正正地有进寮的资格!”假如是作为一个男子汉有了一定的好评,再加上美奈子的关照,盛川经理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可是,今天听盛川的口气,叫人感到完全是依靠美奈子的关照,岩村才入选的。
岩村在经理小姐巨大关怀的面前,感到一个小职员纵使鞠躬尽瘁、廉洁奉公,毕竟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受到了自卑感的严重打击。
盛川达之介冷冷的语声,好象跟踪追击,更加滔滔不绝。
“老实说,象具有你那点才华的人,公司里多得很。所以从中特意选中你,就是要你干得叫其他职员说不出话来。只有这样干,你才能在客观上被肯定为出众的职员;准许你住在纪尾井寮,也会被公认是客观的,公正的。目前,住在纪尾井寮的,都是这样工作着的人。”
“那么,具体地说,干点什么……”岩村颓而复振。这才是他的愿望,不论怎么想把美奈子弄到手,如果单靠她的关照而住进纪尾井寮,他的自尊心是通不过的。
假如从前他的全部功绩都被抹杀,那么,从今以后干点什么会被肯定的工作就是了。并且,这回该做的事,与他从前在庞杂的机器堆和人群里默默无闻地工作不同,因为有盛川在注目。
在庞大组织中工作的人,最重要的不是他干了些什么,而是他干的有谁注意了没有。
一个男子汉,不论干了何等值得表彰的事,如果大人物看不见,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干。
岩村直到今天竭心尽力所干的事,不过是在机器旁,顶多是在课长等小人物眼下默默地工作,绝不会映入盛川的视野。
因此,不论岩村本人怎么强调他有足够的资格住进纪尾井寮,而盛川所以选中了他,依然是由于美奈子的关照。惟此而已,岂有他哉。
不过,这一回不比寻常。责成岩村干的事,是最高层的直达命令。不论成败,大人物在观看。这次应有的考语,将是对岩村的正规评价。
他毋宁说是目光炯炯地等待盛川的下一句话。
“‘星电研’的涉谷,你认识吧?”
“涉谷?”
“是你的登山伙伴,从前的青春好友嘛。”
“啊,那个涉谷,岂止是认识……”
“还是密友吧?你们的关系,我已经调查得很清楚。”盛川微微一笑。这时已经不是刚才那副好好先生的笑脸,而是另一种心怀莫测的微笑。实业家嘛,连笑容也是随机应变的。
“不论如何,也要把涉谷拉到咱们公司来。”
接着,二人进行了半个小时的密谈。
电铃响过,秘书被叫到经理室。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下述几句话闯进了耳鼓。
“你把这件事办成,就不做代理课长了,可以实任。在实任以前,没有个职衔也不好办事,所以用代理课长的名义,你暂且忍耐些吧!另外,美奈子的事,也要考虑。”说到这里,盛川见秘书来了,便给岩村递了个眼色,暗示他可以告辞了。盛川眼看岩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房门之外,又低声命令道:
“叫通讯器材课的淡岛来。”
如此,这一天按着岩村、淡岛、早川、佐藤、野泽的顺序,一次一人,被叫到经理室。互相间谁也不知道,都从盛川口里接受了密谕。
盛川接见过五名青年,时间已经是傍午。当他看到最后一名被接见的野泽在经理室外走远的时候,他在椅子上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唉,和年轻人办事,可真费心机啊!”
他边自言自语,边从办公桌上取出一支哈瓦那香烟,好长时间才点上了火,猛吸了一口,缓缓地吐着紫色的烟雾。
“那些人里,还是岩村最合适。用美奈子和纪尾井寮这个诱饵,总有一天,会叫那些小子豁出命来干事的。究竟喜欢谁,那是美奈子的私生活,我这个当老子的怎么知道?哼!即使亲生女儿,趁她还没有订婚,也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
他这一次的自言自语,连秘书也没有听见。
商人的笑脸
“怎么样,其后,登过山吗?”
“干脆没有登过。想去,也没有时间呀。”
“都一样。在校的时候,在山上的时间比在地面上的时间还多哩。”
“所以呀,现实社会这种派头,够受的了。”
“就是嘛。”
“可是,你见过花冈进吗?”
“自从结婚以后,一次也没有见过他。还不是和你一样。”
“那小子也一定很忙。不管怎样,总算是大‘协电’公司经理的养子嘛。那种忙法,和咱们普通小职员可就不能同日而语罗。”
“说这番话的你本人,不是盛传和盛川经理的小姐打得火热吗?你不也是走了红运吗?”
“不过,这象一张眼见过期的彩票,首先,还不知道能不能兑现呢。若是不准兑现,我可到哪儿说理去呀!”
“哈哈哈……别胡说!二十几岁就当上了菱井电业公司家用电器事业部的电视课代理课长,这分明是走了红运,没错嘛。”
“这么说,你呢?是‘星电研’的总工程师,有了一连串的大发明,在日本家用电器界卷起了一场风暴。你被称为日本的爱迪生哪!”
“喂,算啦!提什么‘星电研’,股票好不容易才在第二市场登市,是个风一刮就要倒的小公司,是个街道小工厂,刚长了几根毛。”
“哪里,只要有你,‘星电研’不久的将来一定会统率全日本的家用电器界!”
“啊!看吧!”
“一定是稳操胜券。”
“喂,岩村!咱们久别重逢,这不是净谈些工作上的事了吗?几年前咱们若是见面,除了登山不谈别的。今夜可是好久没谈啦,再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少谈那些人世上的辛酸吧,多谈谈登山。喂,喝呀!”涉谷又把岩村喝剩一半的酒杯斟满了啤酒。
这里是名古屋大旅馆的楼上酒家--“塔希提(原注:南太平洋社会群岛中之一个岛,风景优美,夙称仙境)”,它以南太平洋一个美丽的岛屿命名,赏景和空气都很好,所以涉谷经常来。
今天,岩村趁出差的机会,中途忽然来访。
“总之,你来得太好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悦)乎(原注:引自”论语“)。’今夜唱个通宵吧!”涉谷从内心里高兴地说。他想:虽然工作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但是,朝夕埋头于研究工作,忽然和昔日的朋友邂逅相逢,这如同沙漠里发现了绿洲,会给人带来温暖的呀!
不过,几年来在大城市激烈的生存竞争中遭受风吹雨打,那块绿洲也大变样了。这,也可以叫做大城市的风化作用吧。刚才这一段对话,双方都不得不点头,因为他们走过来的路同样都很艰难险阻。尽管他们的艰险各有不同,但都很坎坷,则是一样的。
不过,涉谷今天不愿意在老朋友面前承认往日友情已经风化。他们的交往只是青春时期同甘共苦的余韵罢了。不论那是多么值得怀念,多么纯洁的友谊之交,总之,都已经成为过去。今天为了生存,双方的存在,都成为无关紧要的了。
从前,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互相把对方看成空气一般必需。因此,年轻时候的友谊才能够持久。尽管处在生存竞争的现实社会里,也可以不做任何戒备,虚心地相互交往。
在商人世界里是不培育友情的。友情,是人间浪漫主义的花朵,只有居住在另一个天地里的战友之间才能开放。
因此,他那天夜晚虽然看得出邂逅相逢的老朋友已经变了样子,也还闭上眼睛不看。岩村元信是登山老朋友,仅此一点就行,不能把他看成另外的什么人。
“涉谷!”岩村一面把涉谷给他斟满的酒杯用胳臂遮着一面说。那口气总令人觉得有点变样。岩村背窗而坐的姿势,背负着窗外名古屋市的彩色霓虹灯,恰恰成了一座浮雕。室内的亮度很差,逆光中,仿佛只有岩村的两只眼睛在闪闪发光。
“什么?”涉谷反问道。
“你以为我单单为了和你回忆登山老友的故事才来到名古屋的吗?”
“怎么?你又改了主意?”涉谷低垂着双睛,因为他感到岩村和他相遇的目光非常强烈。
“不是只谈回忆吗?”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其实,我是奉公司的命令前来拜会的。”
“公司的命令?”
“奉经理之命,把你从‘星电研’拉过来!”
“喂喂……不要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商人无戏言。”
“唉,算啦,好不容易一同喝酒,不要弄得扫兴!”
“喂,你听着。就怪你搞什么新发明,把我们公司的家电销路搞垮了。花冈所在的‘协电’,不,日本的全体家电界都被你弄得焦头烂额。‘星电研’,不,你的新产品就是这么了不起,问题就在这儿。”
“等等。”涉谷举起手来制止。他低垂的双目又抬了起来,严肃地盯着岩村的脸。双方的视线刷地叠印在一起了。
“你的意图,我明白了。不过,我也明确地说了吧。我丝毫也没有要离开‘星电研’的意思。”
“我想你是会这么说的。不过,你听我说说想法。‘星电研’不论拥有多么优秀的技术人材,关键是个小本经营。正象你刚才说的,不过是个街道小工厂长了几根羽毛罢了。这样的地方,能研究出个什么名堂?若是我们那里,‘菱井’可是这一行里的大企业。设备完善,又舍得多花研究费。你在‘星电研,,在设备小、资本少的条件下都能够干出那么大的事业来,若是在大企业的强大后盾支持下,我想你一定会干出更大的成绩的。你的才能已经被’星电研‘严重地埋没了。反正你想干的是发明创造。至于你制造出来的产品,管它贴上什么样的商标,你都毋须过问。怎么样?这一点,你仔细想想,好吗?这对于你来说,可是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而且我已经说过,若是去’菱电‘,目前’星电研‘给你的那点待遇,算得了什么。”
“住口!”涉谷突然敲着桌子吼叫起来。他喊叫得使沉浸在幽静音乐声中的周围顾客,都把视线集中到这里。
“噢,我声音太大,错了。不过,岩村!社会上对我毫不理睬的时候,’星电研‘就赏识了我的才能。的确象你所说,起初,我认为商标嘛,哪一家都无所谓,我一心想发明新产品。可是,不论你怎么想发明创造,若是没有人出资,研究工作就寸步难行。就在那个时候,在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的身上发现了才华,并且为我投资的,就是’星电研‘。一个男子汉赞赏另一个男子汉有才华。这,你也许笑我是在唱小曲吧。可是,在我来说,这可是件大事。所谓才华,假如不是最初有人赏识,那就粪土不如。不论怎么有才华的人,只因为早早有个创业者给了他强大的推动力,才有可能无限地成长起来。不错,’星电研‘的设备是简陋的,研究费也不足。但是,我发明的新产品非贴上’星电研‘的商标不可!”
“涉谷!你不要感情用事。眼下你并不是’星电研‘的涉谷,而是整个日本的。不,是全世界的涉谷。假如是这样,就在一个相称的地方工作好嘛!对于商人来说,动感情,可犯忌讳哟!”
“你少说怪话!那么,你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到’菱电‘去,大企业岂止是’菱电‘?还有协和、古川、松下、日立、东芝等的电业公司,应该说到哪儿去都行呀?”
“涉谷!你不至于忘掉咱们是生死与共的一条绳索把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吧?你是想说,咱们四年当中,在山上,在雪里,在风中,同甘共苦的青春日月,在咱们互相间没有丝毫意义吗?”
“岩村,你不要把友情和经商混同起来。现在咱们谈的是搞事业。咱们登山结组的事和现在谈论的,没有任何关联。”
“不过……”
“怎么,对商人来说,动感情犯忌讳,这话可是你说的呀!你是这样一个人,又对我倾诉起美妙青春期的友情来,想把我从’星电研‘拉出去,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
“再说一遍。我不想离开’星电研‘,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并且,今天的谈话,和我们之间的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和你依然是往日的登山好友。啤酒全都走味了,换个地方再喝一场吧。”
涉谷勉强地哈哈一笑,岩村也随声附和。但是,双方的笑脸上都已经失去了朋友间的坦率与真诚,那已经是商人的笑脸。
旅馆专用的黑人女歌手开始歌唱了。音量很大,缭人心弦。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两个人都觉得那歌声象是假嗓子唱的,听起来很空虚。难道因为那也是商业的歌声吗,惹得天棚上的小型球面反射镜(原注:日本酒巴等处把小型球面反射镜悬挂在天窗下,闪闪发光),滴溜溜地转,眼花缭乱的。第二天,涉谷夏雄会见了另一名登山好友,迎接阔别了五年的花冈进来访。涉谷回忆往日的好友处于《怀念的海德堡》(原注:麦耶·费尔斯塔(1862-1934),法国诗人。剧作家。他的五幕剧《怀念的海德堡》,描写了一名太子学生时期的生活与爱情,非常明朗、快乐)时期,正心花怒放。可是,终于知道花冈进的来意也不在于怀念青春,他不免和昨天同样地灰心丧气了。
种马复仇
“拉涉谷,的确难办。”花冈俊一郎听取了花冈进有失体面的报告,却意外地用淡淡的口吻说道。
花冈进本以为不知要遭到多么严厉的怒骂,正战战兢兢,所以对花冈俊一郎的平静,反倒惶惑不解了。
“横竖这对你来说,我想是一项困难的工作呀!”可是,听了俊一郎下述的一段话,花冈进刚刚怯生生抬起来的目光又低下去了,因为这番话比严厉的训斥更叫他难受。
这平静的语声里隐藏着对花冈进无能的讽刺。花冈进咬紧了嘴唇。俊一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说道:
“用不着那么愁眉苦脸。这工作谁干也很勉强。”俊一郎又加强了安慰人的神气。
“那么,您是从开始就预料到结果了吗?”花冈进愤慨地问道,意思是早知如此,为什么还下了如此无理的命令?对此,俊一郎说:
“别发火呀!我是想尽可能用和平的方法解决嘛。”
“和平的方法?”
“那么,下一步就要采取非和平的方法喽?”
“是啊。若想铲除对自己不利的人,最彻底的方法就是消灭他。不过,在这个法治社会,这样直来直去,是不大可能的。那么,下一着,就是斗智,把敌人变成自己的同伙。斗智是上策。但,可不那么简单。首先,说明破坏工作失败了。不过,仔细想想,这次失败,只是对涉谷一个人的失败罢了。
俊一郎说得多么离奇。既然争取涉谷失败,不就是全盘失败了吗?因为想要涉谷,因此才拉他。这一点不成功,自然就是最大的失败了。
“不论涉谷说些什么样的大话,他也无非是个小职员,不过是’星电研‘的一名雇工罢了。只因为忽然和经理女儿成亲,这才超过了一般的雇佣关系,和’星电研‘结下了牢固的因缘。因此,他才不肯答应拉他出来。不过,这小子可以反利用。怎样反利用,你懂吗?”
“……”
“你怕是不懂。回家去吧,琢磨一个晚上。”俊一郎闭上了嘴,按了一下电铃。
“叫山路来!”不等秘书答应一声“是”,俊一郎从电铃上撤开手,瞧了花冈进一眼,意思是说:“没有事啦,你可以走了。”
在门旁,花冈进和秘书带领的一个男人擦肩而过,此人便是刚才俊一郎按电铃叫来的那个山路。花冈进认识这个男人,他是给“协电”担保的井口证券公司的资金部长,名叫山路紫郎。
花冈进离开顺子,想起了昼间俊一郎说的那一番谜一般的谈话。俊一郎说过:若是涉谷和’星电研‘的雇佣关系太牢固,就给他来个策反!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亮起灯来也行啊!”被拥抱过的顺子说。
“不打灯也行啊。”花冈进没好气地说。他一面说,一面恍然大悟。灯一亮,什么东西都看得见。种种色彩,都是因涂料吸取了某种光亮而形成的。假如没有光,多么美丽、多么强烈的色彩都不存在。
涉谷夏雄也是一个色彩。不论它怎么鲜艳,是靠’星电研‘的光才发亮的。因此,若想消灭涉谷这个色彩,只要消灭’星电研‘这个光,便成了。
如此,在涉谷和“星电研”的密切关系上大有文章可做。对于涉谷来说,所需要的是在“星电研”这个组织里工作。假如“星电研”被一个大企业吞并,按理说,涉谷是不会理会的。
“吞并’星电研‘,对呀!就是这一着!”花冈进在昏暗中自拉自唱。
他想起白天在经理室门旁遇上的那个男人。他是个目光很亮,瘦瘦的男人,摆出一副普通职员的身上所见不到的赌棍架势。这位身任井口证券股份公司部长职衔的山路紫郎,为什么要造访俊一郎呢?花冈进这时才算醒悟了。
不过,这可需要一笔很大的资金哟。
不论花冈家是个什么样的名门望族,也不能设想他会有那么多的资金。而且户主俊一郎位居“协电”的经理。
不论“协电”资力多么雄厚,为了收买一个企业而任意动用公款,也是办不到的。
首先,涉谷这个人有那么大的价值吗?为了把一个人弄到手,便把他所属的整个组织也都收买过来?
这是何等胆大而又鲁莽的计划啊!只为了一个涉谷……
花冈进躺在床上翻来复去。他大体领会了俊一郎的韬略。然而,还有一些疑问,使他合不上眼。
妻子在身旁打起了粗犷的鼾声。她保持着刚刚被拥抱过的样子熟睡了。这时,花冈进产生了一股杀掉她才痛快的憎恶感。
非常空间
第二天,俊一郎把花冈进叫来,斥退秘书之后问道:
“怎么样?懂了吗?”
“是,大致……”
“讲讲看。”
“关于收买’星电研‘……?”
“嘿嘿……”俊一郎的笑声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对呀!在你来说,已经干得很漂亮。”
这话和他说过的“做为种马,你干得很漂亮”是同样的意思。花冈进硬把屈辱感掩盖在习以为常的呆板的面孔中。
“不过,还有两件事,心里不大落体。”
“什么?”
“首先,’星电研‘的股票虽然在东京、大阪的第二部(原注:1961年10月,东京、大阪、名古屋三个证券交易所增设第二部,销售证券公司的股票。这种股票,一般的不准在交易所登市)登市,可是,他们资金少,才一亿二千圆,流动股票少,一多半的股票都握在星川经理以及’星电研‘创建者和固定股东的手里。”
“当然你会有这样的疑问。”俊一郎点了点头。
夺取公司营业支配权的最上策,便是囤积股票。拥有股票最多的人便是胜利者,这是资本主义无情的法则。这一切都突出反映在股票的占有额上。
究竟占有多少股票才能操纵一个公司,这要看股票的分布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为了取得营业支配权,通常,要掌握半数以上的股票,这是外行人也都知道的。
不过,如此囤积,只有大部分股票分散在投机性和流动性较大的股东个人手里时,只要有资金,就不难做到。可是,象’星电研‘这样典型小本经营的公司,个人股东比较固定的公司,想收买,却非常地难。
花冈进说明了这种情况。
“正象你说的,’星电研‘的资金共一亿二千万圆,发行的股份共二百四十万。其中约六十万股掌握在以星川经理为首的创业者手里,还有名京银行十五万,名古屋大旅馆三十万,中京证券公司十五万,共一百二十万个股。此外,大约还有不少创业以来的固定股东。由此看来,流通在市场上的股票,顶多只有三成。弄不好,连少数股东的法律保护权也捞不到。”
若是控制住流通股票的百分之二十五,也就是四分之一,就可以根据商法获得对于少数股东的保护权,公司方面即使想要蛮横地压制囤积派,也是毫无办法的了。
控制百分之二十五,这是进行囤积时无论如何也必须攻克的第一个桥头堡。
“好吧。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再听听你的第二个问题吧?”俊一郎颐指花冈进说。
“为了控制发行股票的半数,是一百二十万个股,时价三百六十八万圆,加上抢购时的高价,平均按收购价五百万圆计算,共需抢购资金六亿圆。”
“明白了。你是说那么多的资金怎样去筹措吗?”
“是的。”
“尽管我是’协电‘的经理,不通过董事会就休想动用那么多的资金。何况,即使通过董事会,必然要遭到重电派强烈的反对,这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就在这里。”
俊一郎稍微把身子探到桌子上。花冈进也随着向前弯下了腰。
“你呀,知道我在’协电‘有多少个股吗?”
“……”
“十万个股。另外,花冈大家族所保有的股合起来有十万个股。还有可以按我的命令随意动用的,有一百三十万个股。总计一百五十万个股,合计资金八百亿圆。可是微不足道,还不足发行十六亿个股份的百分之一哩。”
这与收买“星电研”有什么关系?但是,俊一郎不顾花冈进的脸色,又说:
“眼下弱电、重电两个部门都不景气,虽然可以保住一成的红利,但是按每个股时价一百二十六圆来计算,即使全都拍卖,也不过一亿八千九百万元,究竟凑不足收买’星电研‘的资金。可是身为经理,若是私自出卖本公司的股票,那可就不会太平了,会给强电派造成反攻的绝妙材料。但是嘛……可以人不知鬼不晓地卖掉,再人不知鬼不晓地买回来。怎么样?”
“那,能办得到吗?”
“办得到!钻停业更名的空子去办这件事。我们公司五月份进行决算。从六月一日到七月二十五日召开股东大会为止,停止股东更名。抓住这个时机,散布流言说:’星电研试制中的微型彩色电视机即将成功。‘我们比’星电研‘ 抢先一步买’好材料(原注:能左右股票价格升降的股票,称为”好材料“”坏材料“。)‘,股票自然会涨价。趁高价迅速抛售。到七月二十五日以前,再反过来抛出’坏材料‘,使股票跌价。看行情煞到家,再买。在停止更名的过程中,股票不过是呆头呆脑的在买主中间来来往往,然后又如数回到原主手里。只不过是出门蹓蹓,而且帐面上连股票出门的痕迹都不留,留下的惟有大量的套利。
“如果卖高价五百圆回收价一百圆,一个股就赚了四百圆。如果可以动用的是一百五十万个股,你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赚到多少钱……?”花冈俊一郎眯眯地笑了。他平常很少露出笑容。这一笑,仿佛吃死尸的恶鬼正贪吃敌方的尸体一般,十分阴森可怕。花冈进面对着滥用权力、也可以说是养肥自己的卖空买空阴谋,一声也没有响。
“现在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吧。坏材料和好材料咔嚓一声来个大翻个,这当然会影响公司的信誉。因此,停止更名的限制一解除,必须立刻抛出好材料,以便取悦于股东。使’星电研‘的那种微型彩色电视机落进我们的手心!”
对于俊一郎的手段毒辣,花冈进不禁瞠目咋舌了。经理是凭着权势,滥用他所控制的股票捣买捣卖,赚取一笔暴利,再用它作为资本收买“星电研”。最后再用夺到手的“星电研”的产品,挽回因买空卖空时所失去的信誉。
这无疑是一举三得的作战意图,专门在权力和商法的空白区纵横驰骋。花冈进从俊一郎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资本主义这个妖怪。
“不过,即使有了抢购的资金,若想囤积’星电研‘的股票,仍然有困难。”花冈进总算抓住了发言的机会。他的意思是“协电”不论怎么操纵股票市场,这与清除“星电研”现有股东,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不论有多少资金,只要“星电研”的股东不撒手股票,那也无济于事。
“哈哈哈……”俊一郎笑得肩头直蹦。
“你认为我是个非常手毒心狠的人吧?噢,可以嘛,不必隐讳。连我自己也认为我是一个手毒心狠的人哪。不过,我的真正面目,比你想象的还远远恶毒呐!’协电‘公司拥有资金八百亿圆,系列公司几十个,再加上关系公司和承包单位,靠’协电‘吃饭的人可以说无计其数。就是我,端坐在这个庞大组织的尖顶,对内要镇压反对派,对外要进行浴血的资本竞争,以求保全自己。贬我是冷酷也好,骂我是无情也罢,反正不悟此道的人,是没有资格坐这把交椅的。
“怎么,你不要以为我现在坐着的只是一把普通的交椅。这把椅子关系到几千万人的生活,象征着几千名崭露头角的人浴血斗争的结束。并且,若是不持续地流血就维持不住。血泊中的一滴,就是如今的’星电研‘。’星电研‘的股东都很坚定,这是明明白白的。不过,不论是业者还是固定股东,都有人生的欲望,这是共通的。如果股票跌价,都会焦急地等待着票价回升时出手吧?”
“可是,目前’星电研‘由于连续创造新产品,营业很兴旺,红利一直是一成五,股票价格也很稳定呀!”
“因此,抛售落行的坏材料,不就对了吗?”俊一郎说得若无其事。
“坏材料?那玩艺儿,不是一无所有吗?”
“可以造呀。没有,就造。硬说他’星电研‘目前制造的微型袖珍彩色电视机是冒牌货。说它分解三种原色的三色显像管不可能缩小到微型袖珍的程度,说这是’星电研‘粉饰成绩的恶劣作风……”
“干这种事,会被控告为妨害业务罪的。’星电研‘的彩色电视机是真的。经理,您不也一清二楚吗?”
“清楚。假如那是涉谷制造的,就不会是赝品。不过,真的东西,有时候也不一定是真货哟!”
“照您这么说……”
“把我们秘密造成的坏材料抛出去。’星电研‘不论愿意不愿意,会急忙忙公开试验他的新产品的。公开试验的产品只有一台,这不是说怎样进行工作都能办得到吗?我预料会有这么一天,涉谷的助手杉田技师,还在学生时期,我就关照过他。
“只要我下一道命令,杉田为了报答我多年的恩情,在新产品公开试验以前,准能把部分零件给他来个偷梁换柱。当全国新闻界有关人员屏住气息观看的时候,他一打开开关,却只出现黑白映像,这一下子就使新闻记者们惊诧万状了吧!于是,早就心怀忐忑而抢购的坏材料,一下子使股票行情暴跌!这时,不失时机地买呀,买呀,囤积起来。大约流通的股票这时候全能够掌握在手里。你听着!收买’星电研‘的好时机,就在于杉田对新型电视机的工作情况如何。若是他工作的结果是轻易不可能修复的,我们手里的股票就会增多。涉谷一定要再次改进电视机。在重新公开试验真牌电视机之前的这一段短暂时间里,就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其间,必须控制’星电研‘半数以上的股金。
“你要在那一段时间里用尽计谋阻挠涉谷的再一次公开试验。’星电研‘内部,除了和你里应外合的杉田,还混进去了几个人。他们全是由我出钱供到大学毕业的。”
“如此说来,’协电‘从一个人的大学时期,就开始培养他当一个间谍了吗?”
“间谍?别用那些难听的词儿!应该说是地下职员。已经到公司上班的职员,叫他们担当经济情报员是很不便于培养的,因为已经有名在册了。即使交上辞职书,敌对的公司也不会相信。不过,任何公司都在应届毕业生中物色人。恐怕天真的新职员不致于被看成敌对公司的心腹。不但这样,甚至庆幸本公司有了一名未来的干部候选人哩!所以,我对那些有出息的学生,从学生时期就补贴他们。现在,在一流著名的大学里就有我们的地下职员三十多名。他们以后将进敌对公司去充当干部候选人,到那时,将会起多么大的作用啊!想想这些,我们的投资还是很廉价的哟!
“你的任务,目前就是操纵这些人,尽可能使涉谷的二次公开试验拖延下去,并且在大股东之中攻下来一两个。使再次公开试验前的’星电研‘股票成为不能兑现的废纸。由于我们大量收买,也可能脱销涨价,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咱们的干法是等对方发觉有人抢购时,’星电研‘过半数的股票早已经落到我们的手心了。总而言之,只要操纵过半数的股票,不要说涉谷,就连他倾注心血发明的新产品及其专利权,就可以连窝端,成为’协电‘的。不,准确些说,成为我的了。我吞并了’星电研‘,就可以威压强电派,即使不这样,强电派蒙受大主顾钢铁业界经济危机的余波,正在长吁短叹,弱电如果利用’星电研‘的产品一股作气扩大了市场,这就完全刺中了强电派,强电派的’协电‘公司就会发生质变,变成弱电派的电业公司。
“为此,我是不择手段的。不想活的人就由他死去!为了自己活命,什么感伤呀,温情呀,丝毫也没有。怎么样,这回可该好好干了。这不单单是为了征服渴望已久的涉谷一人。为了活命,夺取包括涉谷在内的’星电研‘,这可是惟一的手段。这一点,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
这里是公司最豪华的房间,秘书室是排头,设有彻底隔音、完全空调和空气净化等装置。在红色地毯上摆着各九件和五件的两组家俱。不仅有带洗澡间的厕所,还有电冰箱。就在这豪华设备与装饰的中心,在桃花心木的办公桌旁,摆了一张金皮包面的经理宝座。俊一郎就是说它,只有冷酷无情的人才配落坐,无数人材的浴血斗争,是用它表明结局的。
不过,要补充一句。这里又是非常惊险的场所。哪怕一分一秒放松了保卫,那宝座就会转眼间被他人夺取。
俊一郎一任他那臃肿的身躯舒服地躺在沙发上。冷眼一看,倒也是一副陶然自乐的大经理风度。然而,那姿态却流露出经受住了远比往日风雪尖峰更为严酷的考验。
不过,不管这个场所多么残酷,既然当一名职员,迟早是必须到达的。只有那里,才是在组织中被挫伤了锐气的人可以争一口气的惟一场所。
花冈进深鞠一躬,便静静地向门口走去,穿过秘书室,来到走廊。以经理室为中心,排列着副经理室,董事室,常务董事室。宽阔的走廊里也都铺着红色的地毯。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一切都象沉到溟濛的海底,格外地肃静,几乎叫人不敢相信,这就是大企业中策划阴谋和进行资本战争的总司令部。
花冈进看着那殷红的地毯,不由得联想起曾经登门的无数个野心勃勃的男子汉所洒下的滴滴鲜血。
海市蜃楼
昭和四十七年(原注:1972年)七月三十日。
名古屋大旅馆第二十二阶楼中型宴会厅的“云海轩”,从清晨八时半就聚集了一百多号人。从九点钟开始,人数逐渐又增多了。
旅馆预约的是一百人占用“云海轩”的某个房间。但是他们料到无论如何也收容不下接踵而来的客人,便急忙将隔壁的“日轮轩”也开放了。到十点钟,约二百名记者把两个屋子都挤得乱哄哄的。
今天是“星电研”的涉谷技师将成为新闻的微型袖珍彩色电视机首次公开试验的日子。
满屋子的记者和专业人员都屏住气息,急不可奈地等待公开试验的时刻来临。
“说什么微型袖珍彩色电视机,真的会制造成功吗?”
“假如真的试制成功,真可以说是继晶体真空管微型电视机发明之后,电子工业界又引起了第三次革命。”
“总之,这是日本的爱迪生--涉谷工程师倡导之下,由’星电研‘的整个技术力量全力以赴才发明成功的呀。不会是假的吧!”
“不过,近来那些难听的谣传是怎么回事?人们说,彩色电视机比黑白电视机的构造复杂得多,若想靠新的电子技术,使它缩小为微型袖珍的彩电,简直是不可能。这不是瞪眼唬人吗?”
“是啊,据一部分人的消息说,都在耻笑这是唬小孩子哪。”
“靠完全自动化洗衣机和永久电阻而直线上升的’星电研‘股票,现在价格下跌了。人们从’星电研‘过去的业务状况,看出有了影响股票价格的不利因素,正踌躇不前呢。”
“若是真的,价格会一口气涨上去;若是假的,可就一下子垮台!”
“这屋里不是夹杂着很多的股东吗?”
“不管怎样,再过三十分钟就可以分晓。”
记者们边火热地闲聊天,边等待时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这时,如下的一番对话,发生在大阪的井口证券公司。
“村田、管野两个证券公司都安排好了吗?”
“是,一切都遵嘱照办了。”
“’星电研‘从今天开始四天内,股票价格会平平稳稳。若是再等上几天,说不定会贬值的。但是,等待不能超过四天。因为等到下次试验成功,股票就会反过来突然暴涨。只要降价到一百圆以下时,就一股作气地收买。听见了吗?连一张股票也不要放过。趁此机会,把’星电研‘的全部流通股票统统抓到手。”
这是山路紫郎在对部下下达指示。
假如某个公司,每当股票出现了有利或不利的因素时,股票就要暴涨或暴跌,不计利率的买空卖空味道就会浓厚起来,市场也就出现了大波动。
为了防止这样的波动,对当天的股票价格进行限制,叫做限额涨落。这种价格波动的幅度,二百圆以下时大约五十圆;二百圆至五百圆时约八十圆。’星电研‘的股票时价三百四十二圆,因此,只要不落到二百圆,一天差价就会超过八十圆。预计第四天会降价到百圆以下,到了那一天,就要大力抢购。战斗计划,就是这样。
其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也要阻挠涉谷的再一次试验成功。靠股票交易和破坏涉谷的新试验两者滴水不漏的密切配合,这场战争才能够赢得胜利。
然而,是“协电”的花冈在囤积股票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即使按“垄断禁止法”,抢购敌对公司的股票也是不允许的。井口证券公司是“协电”公司的担保单位。若是井口领头抢购,立刻就会被察觉它和“协电”有关系。因此,才利用井口证券公司的友好单位--大阪的管野证券公司和东京的村田证券公司去收买。
这两家公司和其他大户头的证券公司也都有来往。让这两家公司出头,才会不容易被发觉从井口证券公司牵到“协电”的这条线。
于是,战斗准备结束,剩下的只是等待涉谷的公开试验失败了。
上午十时,是指定的时间。在星川经理、高井副经理、长崎董事等“星电研”领导人的陪同下,涉谷总工程师准时跨进了“云海轩”。接着是“星电研”的技师们走来了。“云海轩”和“日轮轩”已经被拆除了隔墙,室内挤满了各方面的人士。正人声鼎沸时,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星川经理走上室中心的讲坛:
“诸位!今天有劳大驾光临,衷心感谢。下面就公开表演敝公司发明的我国首创的MLT-3袖珍微型彩色电视机。首先,请允许涉谷总技师就新产品加以简要的说明。”
随着星川经理的致词,涉谷站了起来,室内掀起一阵细浪般的耳语声。
“他就是号称日本的爱迪生……”
“他就是涉谷!”
“他就是’星电研‘的台柱。”
“多么年轻啊!”
“看不出他是个那么了不起的人物。”
初次见了涉谷的有关人士,似乎都很惊讶:他才这么年轻。
涉谷一开口,耳语声便平静了下去。
“我是涉谷。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机器的性能。彩色电视机的基本原理和从前的黑白电视机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结构的原理方面却有种种难关。首先,要把映入的客体事物分解成红、黄、青三个原色,用三支电子枪制成三个映像信号,通过三个导管,送进三色受像管。这时三原色根据光学原理叠印在一起,这便是彩色电视机的原理。因此,它的构造三倍于黑白电视机,因此,通常彩色电视机容易趋向于形体高大化。至于制成微型袖珍体,从前几乎被断言是不可能的。
“我们向来就考虑:把三支电子枪保有的三色受像管集中在一个管里是否可能。
“我们工程技术人员就是根据这一启示开始研究的,其产品,就是今天公开试验的MLT-3型。因为还处于试制阶段,在技术上需要改进的地方颇多。但是预计,至迟年内可以大量投产。那么,下面就开始试验。”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星电研”的命运,不,日本电子工业的第三次革命即将揭幕。
旅馆二十四层楼所有的公用电话,全给新闻记者和专业人员把持住了。他们对着话筒闲聊,只等试验结果一发表,便各自向本部门报告。因此,都焦急地等候着这一瞬间。
特别是证券公司,不论试验成败,通讯的快慢都与巨大金额的损益有关。成则吞,败则吐。迟了分秒,天文学数字的利益就会坐失时机了。
贼头贼脑的同行,还买通了旅馆的佣人,控制了业务专用电话。
涉谷总技师给立花技师递了个眼色。
在“云海轩”中心摆着一个会议桌,桌上置有一个小小的桐木箱。立花用微微颤抖的手取出了箱里的物件,这就是世人注目的MLT-3微型袖珍彩色电视机。登时,二百几十双充满了希望和好奇的目光都集中在立花手下的那个物件上。乍一看来,毫不稀奇,不过是一个小铁箱罢了。但是小箱前面的受像管荧光屏那么巴掌大个地方,似乎就要显现出奇异的光彩。
立花将挽线接通了电源,随后打开了电钮。全场的人刹那间异常寂静,好象都停止了呼吸似的,连有人咽唾沫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大。
……荧光屏上出现的映像在上下移动。立花技师慌忙调整了垂直旋钮,又调整了亮度和明暗差……图像终于完整了,是黑白。
立花立刻改换频道。
好象是黑白片。另一个频道仍然是黑白片。依次类同。立花加速了调整频道的速度。于是,戛登戛登,选台时发出刺耳的响声。后来又扭回到最初用的频道。
“奇怪!”立花几乎说出口来,晃了晃头。但,还不是一副疑问的脸色。他心想,也许这个时间里全是黑白片的节目吧。
然而,这可就太粗心了。进行彩色电视机的公开试验,为什么要选黑白片的节目时间呢?
立花又扭了一周调频钮,结果还是一样。逐渐地感到惊异了。似乎在求救,他望了涉谷一眼。然而,涉谷也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进行试验的日程是由“星电研”的营业计划室规定的。涉谷万万没有想到,进行彩色电视机的公开试验,竟给他安排在全是黑白片广播的节目时间里。
这个节目似乎面向妇女的座谈会,荧光屏上出现的是:妇女们衣着华丽,正在说说笑笑。
涉谷对那些女人们无忧无虑的笑脸感到讨厌。这时,一些内行人嘁嘁喳喳地发出了响声。但是,还没有人想通话报告。
“拿电视节目单来,快!”高井副经理在一旁小声吩咐秘书说。他也认为这个岔头是出自计划不周。
日本的爱迪生一涉谷夏雄率领着举世赞颂的“星电研”工程技术人员,发明了MLT-3型电视机,这绝不含糊。不仅是他,“星电研”有关人员都对涉谷绝对信任。因此,尽管出了这样的岔子,比较起来还是很沉着的。
令人痛心的是,秘书没有必要走出去了。
按副经理的命令刚一动身时,荧光屏下角的字幕上,真真切切地映出了几个大字:“彩色电视节目时间”。
刹时,“星电研”的全班人马全都面无人色。正惊讶得鸦雀无声,突然,无法收场的混乱代替了令人窒息般的紧张。
“是骗子!”
“快打电话!
“卖呀,卖呀,全都卖光!”
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到门口,就象洪水冲开了堤坝,二百多人争分夺秒地要冲出去,抢先挂通电话。顶多三、四个人就会堵塞,人们还是一古脑儿地拥向了屋门。
你推,我搡,他撞,为了冲出这两米多宽的关隘,连上下班时间的电车也不曾这么拥挤过。宛如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斗争,全要决此一战,人们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守在门口的佣人们太不幸,不时地被人流打翻在地,以致端在盘子上的柠檬汁和苏丹可可果,都供地毯喝了个饱,又为客人们的鞋底儿浇上点汁儿。
被踹倒的不只是佣人们。放在中心办公桌上的MLT-3型,也被卷入了这场灾祸。涉谷和立花还没有来得及保卫,那微型袖珍彩色电视机便连同办公桌一起被摔到地板上,任凭无情的泥脚践踏。
多么可怜的小东西!竟象个足球似的,成了人们脚下的玩物,你踢我踡,转来转去。人群当中,有的人似乎解了恨,故意踏上两脚。在它旋转在脚与脚之间的过程中,涉谷夏雄费尽心血,“星电研”惟一期待着的MLT-3型,变成了可怜的一块废铁。
天线折断了,显像管打碎了,内部装置从破口处露出,活象动物尸骸淌出了五脏六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星川经理空虚无力的自语声穿过沸腾般的声浪,刺痛了涉谷的耳鼓。
然而这时,涉谷除了呆呆地站立,等候人流的退潮,还有什么办法!
“星电研”的股票价格持续高达三百四十二圆。可是由于竞相抛售,当天就跌到了最低的价码。
这时候,花冈俊一郎曾经对“星电研”散布的恶毒谣言显然奏效了。一般的投资者并不相信该公司在划时代的制品群方兴未艾时,会出现坏材料,正在狐疑,忽听假牌微型袖珍彩色电视机的消息,登时支持不住,都垮了。
不立刻出手,就要卖不上价钱。卖呀,卖呀,一片抛售的呼声,成了燎原的大火。火是点在流通股票上的。但也延烧到“星电研”创立以来元老们的固定股份上去了。
“星电研”辛辛苦苦创造的光景,就象大水冲了砂上楼阁,眼看着倒塌了。
交易所的上半场,“星电研”的股票跌到四十元,下半场还在继续抛售,终于跌落到极限。
一面暗暗欣喜,一面收听了这个消息的人,是花冈俊一郎和山路紫朗。
毒药、蛆虫、肉体
“什么?大井吞了安眠药?”
涉谷手里还拿着话筒,立刻惊得险些跌倒。
“糟糕!”
涉谷夏雄抬起绝望的眼睛。眼睛充血,两腮塌陷得令人目不忍睹,一头蓬乱的头发,一件满是脖领污垢和机器油的乌黑衬衫,加上一件匆忙穿上的作业服,这就足以了解他是怎样熬过了这三天的。
公开试验惨遭失败的第三天早晨,技师们在“星电研”的中央研究室,又开始不眠不休地继续研制袖珍微型彩色电视机。
星川经理连一句斥责的话也没有说。他是坚信涉谷的力量的。
只要再进行一次公开试验,失掉的信誉立刻就会挽回。目前,比起追查责任和调查事故原因来,更重要的是为了迎接下一次的公开试验,必须全力以赴。
难怪呀,事故的原因很快就查清了。被人们乱脚踏成废屑的MLT-3型,经涉谷分析结果,是微型三色显像管被用过去的手提式黑白电视机上的显像管替换了。这样,自然是不会着色的。
最后一次检查,是公开试验那天的前半夜。是涉谷亲自检查的,已经查清没有任何异常。第二天,从研究室把新型彩色电视机搬到名古屋大旅馆,直到公开试验这一段时间,人多眼杂,很难更换零件。那么,替换零件,大约是在涉谷等人从研究室取出试验品直到清晨这不出四、五个小时之内。
不过,研究室除内部人员是禁止出入的。退一步说,即使进去,想要替换那么复杂的零件,如果不是具有较高水平电子学知识的人是做不到的。不,不单是要有电子学知识,而且若不是熟悉MLT-3型的人,也休想在短暂的时间里替换成功。
可见,犯人是家贼,而且就是涉谷身边的技术人员。
涉谷必须把追究罪犯的事暂且推迟。因为眼下必须不顾一切地早日完成MLT-3型的试制任务。但是,想再一次试制成功,已经是谈何容易了。首先,凡是可以用过去的黑白电视机零件代替的,当然都可以代用,惟有自然色显像管是不能代替的。
过去的三色显像管约有六十万个三原色星点状分布在荧光屏上。由三个电子枪同时对三束电波里的各原色成分进行扫描。
仅此一项,构造就极其复杂。
但是,堪称涉谷手足的技师们,从试制的第二天就缺了一两名,到第三天的清晨,连一个人也不见了。
当然,研究室里还有其他的技师们。但是,专职搞微型彩色电视机的,包括涉谷,是四个人。
“立花、杉田、大井,为什么都不来?我一个人干不了。”涉谷绝望加上愤怒,在自言自语。其实,只他一个人也干得来。但,需要充裕的时间。而当前则必须抓得紧。越迟,“星电研”的信誉就要越来越低落,浴血奋战到今天,好不容易开辟的市场,就要被别人吞了。
然而,他哪里知道“星电研”的股票价格连日来持续跌落;更哪里知道有一双魔掌,正在等待股票跌价到极限时狠下毒手,就象擦拳摩掌、严阵以待的冲锋兵一样。
因此,“星电研”在此存亡兴废之秋,不来出勤的技师们,他们缺勤的原因绝不单纯是怠惰。不过,偏偏选这样危机的时刻缺勤,委实令人遗憾。
从试验的第二天,立花的独生子就因流感引起并发症急性肺炎,生命垂危,立花只得去看护这个孩子。杉田在第二天夜晚,硬被安了个赤痢的病名,被送进医院强制隔离。同一夜晚,又接到通知,大井因吃多了安眠药生命垂危。
“我并没有准许他回去。”涉谷痛切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