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
作者:[日]森村诚一 郭富光 孙好轩译
森村诚一,日本当代著名小说家。1933年生于日本埼玉县,1953年进青山学院英美文学科,1958年在大旅馆充营业员十多年,后从事专业创作。作者在短短的十几年中,发表了将近五十部长篇小说,一百几十个短篇。代表作有《大城市》《高层的死角》(获江户川乱步奖)《腐蚀的结构》(获推理作家协会奖)《人的证明》等。报告文学《恶魔的盛宴》真实地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罪行。
编者的话
《大城市》,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森村诚一的长篇处女作,也是直到目前为止,作者不是作为推理小说发表的唯一的长篇。他后来创作上的主题与风格,在这里都可以找到源头。
作者代表作有:《人的证明》、《腐蚀的结构》、《太阳里的黑点》等。
森村诚一,是在日本资本主义经济迅速成长和高度繁荣的六十年代末走上文坛的。他并不故弄玄虚或以低级趣味取悦于无聊的读者,而是借用侦迷破案的题材,用现实主义的艺术方法,揭露日本资本主义高速发展时期的腐烂现象,并在不同程度上触及了社会本质。他的推理小说,把推理的逻辑性和题材的社会性结合起来;把挖掘犯罪根源和批判现实结合起来;把侧重于知性趣味的所谓本格派推理与强调反映现实的社会派推理结合起来,这使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个性与魅力,吸引了全球的广大读者。
森村诚一曾长时期在大旅馆里充当营业员。透过这个奇妙的景窗,他看清了资本主义这个庞然大物,在光怪陆离的背后,却布满了阴森、恐怖、绝望与虚妄。那一组组的人物,一声声的碰杯,一场场的密谋,无不充溢着狡诈与虚伪。什么爱情、友谊,无不是互相利用、互相残杀的诱饵;即使父女之情,也逃不脱价格、交换的经济规律……
森村诚一就是资本主义繁荣与腐朽的见证人,为资本主义的百孔千疮写了挽歌。他不到二十年,写了将近五十部长篇小说,一百几十个短篇。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使人类这个星球上的青山碧水,变成数不尽的高楼大厦和红灯绿酒;同时,也制造了写不完的惨祸悲剧。人们在嘻笑中互相残杀,却又在哀叹中共同消亡,这便是森村诚一大部分作品耐人寻味的主题。
森村诚一作品的另一个特色:是气势较大,舞台宽阔。他常常以国际或许多个大城市为背景,出场众多的人物。《人的证明》,从东京的四十二层大楼写到纽约的贫民窟;《大城市》,则从雪山天险写到日本三个大城市,从普通居民写到金融巨头。因此,便为二十世纪末的资本主义世界,留下了某些侧面的真实写照。
森村诚一,身处资本主义社会,却握紧剖析的刀,不断探索和揭露社会的重重矛盾,这既需胆量,也需见识,森村诚一的作品,魅力正在于此。
值得提出的,正当日本政府利用编纂教科书之机、将日本的侵略行径说成“进驻”时,森村诚一毅然发表了揭露日本侵略军细菌部队残杀中国人民的血腥记录,震惊了全球,有力地回击了日本的反动宣传。
不过,森村诚一的作品也出现过一些黄色描写;有些地方追求故事情节掩盖了形象的刻画;有时人物出现类型化、脸谱化……这些,都削弱了作品的格调。
1981.9.1于沈阳
白马岳绝壁
昭和(原注:昭和元年是1920年)三十X年,二月十四日,北阿尔卑斯山脉(原注:日本飞驒山脉的别称)白马岳不归山第二险峰的峰顶,挺立着三名登山者。
虽说是二月,北阿尔卑斯山脉还是严寒的隆冬。暴风从黑部峡谷(原注:位于富山的东部黑部川的中部)的深渊袭来,削掉三人脚下的冰雪尖峰,在睛澈如洗的蓝天下,卷起了一条条白茫茫的雪龙。
他们忍受了长途艰险,挥舞着冰杖,被一条象征着登山战友友谊结晶的绳索绑在一起,终于登上了碧空中隐约可见的某处。在这里,三个人刚刚有个立足之地。这是叫人喘不上气来的狂风劲吹的舞台。然而,透过迷雾云烟,可以望见冰雪覆盖着的北部山区,展现一幅壮丽的画卷,总算是以补偿他们的一路艰辛和付出的青春热力了。
三个年轻人,当他们知道再也没有峭壁可攀时,才意识到已经登上了绝顶。象所有的登山者一样,攀上高峰的刹那间,莫不流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互相瞧着对方的脸。
三人下一步要做的,是连绳索都不肯解,让与峭崖陡壁苦斗得死去活来的身子,依靠在绝壁上喘息一会儿。随后,欢悦便一涌而来。一名伙伴从防风防水登山服的口袋里取出一支湿漉漉的香烟燃着,一个传一个地吸了起来,然后才悠闲地解开了绳索。
三支冰杖,在冰壁上刻下了三个人的人生路程。现在把冰杖捆在一起,放在岩石旁。
“终于爬上来啦!”一名年轻人喃喃地说。他虽然消瘦,却是个钢丝一般坚韧的青年。
“已经是四年多的梦想啦!”另一个伙伴答道。这个小伙子虽然个子稍矮,脸儿胖胖的,眼神却分外地热诚。
“不过,更大的难关还在后头哪。”第三个补充了一句。他的身材和体形恰好是前两个人的折衷;特征是眼睛小,嘴唇薄。
三个年轻人,按照发言顺序,第一名叫做岩村元信,第二名叫做涉谷夏雄,第三名叫做花冈进。他们都是东京帝国大学山岳部的学员,即使在整个日本登山界,也因精锐而闻名,个个是著名的青年登山运动家。
现在,他们偎倚着的这风雪长空中的一席,正是白马岳的一隅。在被通称为北阿尔卑斯山的整个中部山区国立公园的群山之中,也称得上后立山绵绵山岭的主峰,好象一道屏障,雄据于长野、富士二县的北部县境。准确些说:这里界于白马岳和五龙岳之间,号称不归山天险,是由黑云母的花岗岩构成的剑峰之一。
从它的名字也不难想象,此处的险恶,在整个北阿尔卑斯山来说,也是屈指可数的。崩裂的酥脆岩石和仿佛扣在山顶的石壁,即使严冬,也存不住雪。这儿不知多少次,吓退了登山名手的挑战。他们一路踏破的第二险峰东侧,还是首次有了人类的足迹。
他们三个人从中学时期就渴慕峰峦,有志于登山。为此,他们才考入了拥有光荣传统山岳部的东京帝国大学。在校的四年间,他们把剩有几处未踏石壁和路途的不归山绝壁上的剑峰群,选为自己青春的舞台。
领先攀登,这是登山家们做不完的梦。要攀登足迹未到的绝路和险峰,在苍天的一隅,树起首次登临的纪念碑。
高热的大气压,横扫的暴风雪;或是赤日炎炎,曝烤身躯。他们就这样冒着生命危险,让自己的身姿走向未知的世界。
经过艰苦奋战和令人喘不上气来的作业之后,他们所达到的空间,大约是不适于人类生存的荒凉世界。
但是,尽管如此,憧憬高山魅力的年轻人,依然渡冰河,穿偃松,吞云雾,披风雪,攀上了这个冰壁。
环绕着不归山绝壁的剑峰群,是帝国大学山岳系实习课的山场。这条变奏曲似的路程,每年夏、冬两季,几乎全被山岳系学员在集训中踏破。
环绕着不归山的尖峰,名叫一峰、二峰、三峰。三个人如今脚踏的山顶,正是怪石嶙峋的第二峰,最大的高差三百米,在日本石山中名列前茅。
准确些说,这里是不归山绝壁第二险峰的东侧。就是这垂直的峭壁,才是他们作为青春舞台而选定了的进军目标。当他们即将毕业的时候,终于完成了这首次的攀登。
洒下青春汗水才踏破了的中部山岭,在他们的周边扩展。与远方“枪穗高”的山岭起伏线相连接,有针木山、鹿岛枪山和五龙岳连峰。眼下,隔着一条黑部峡谷,可以望见剑立山锯齿形的轮廓。同时,在四周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有不归山剑峰群的无数绝壁与深谷,它们都在炫耀自己,以雄踞首位而自豪。
所有的尖峰无不象披挂着寒冰冻雪的冰塔,只从雪烟的隙缝处才承受着点点阳光,在闪闪烁烁。
然而,他们的眼前还有最后的一座石壁,比他们站立的峰顶更高、更险,高差四百米,被认定是几乎不可攀登的;它武装着无限险恶的绝壁,在傲然耸立。
壮观的雪壁,上部形成了喜马拉雅山的山垄,不断地塌下雪崩来。尤其山顶很难落下什么,上行断层的飞壁,连雪都不存,露出阴黑的石面,成为殒石和崩石的巢穴。
这儿不愧是有去无回的绝壁第一峰北侧。对于以帝国大学为首的许多优秀登山家的进攻,它顽强的抗拒,迄今依然不许人迹踏上一步。
毋须说,他们三个人也由于首次登临而心潮激荡。
但是绝壁的北侧,他们并没有攻克。
岂止他们,对于任何登山家,那里也要顽强地封其进路。假如偶有登上峰顶者,会毫不留情地叫他们饱餐一顿雪炮和石弹,致使洁白的雪壁染上了年轻人的鲜血。当地的长野县被胆大的殉难者吓呆,甚至县参议会提出了“不归山绝壁第一险峰禁止登山条例。”
登山界的人士纷纷指责这个条例明令禁止登山,也太过分,因此,很不得人心,终于没有通过。不归山绝壁第一峰的绝险声名,因而更传遍了日本全国,殉难者的人数比提议前更增多了。结果,恰恰成了讽刺。
不过,花冈所说的“更大的难关还在后头”,指的正是第一险峰的北壁。他们对于那倾注全部青春的热血也难于抵达的天空一隅,寄以无限的钟爱。他们决心总有一天,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登上那个尖峰。他们充满着年轻人所特有的火热激情。
“这是最后一次登山了。我们的学生生活到此结束。”岩村又一次发言。
“这次下山之后,岩村将去东京,花冈去大阪,我呢,去名古屋。现在解开的绳索,何年何月才能再结在一起啊!”涉谷有些伤感地说。
“什么?那一天立刻就到。互相约好,请个假,下回登绝壁第一峰!”花冈用力地说。
“四年间……”岩村无限感慨地说,“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无论是现在攀登的第二峰东壁,还是过去攀登的鹿岛枪北壁的冰川,还有‘穗枪高’瀑布下的峡谷,条条路程都是用联结绳索将我们绑在一起。我们不论缺了哪一个,都心惊胆战,不敢攀登,真是情投意合的登山伙伴呀!”
花冈说:“咱们在这个山尖上把联结绳解开,就要分头向就业地的三个城市进发,三路分兵了。登山好友在高山上告别,我想这才是登山伙伴最好的告别式哩!”
涉谷一句一句,有板有眼地说:
“从明天起,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在迎接我们。身分也变了。不过,我们不论去到什么地方,也不论过上什么样的生活,都不要忘记在帝国大学山岳系结下的这一段友谊吧!”
“怎么能忘记?”岩村和花冈异口同声地说。
“现实社会不论是怎样冷酷的地方,也不能把我们在阿尔卑斯山豁出命去也要休戚与共的青春腐蚀掉。我们可不是装门面和耍酒疯才绑上联结绳爬上冰壁的哟!”
三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这三名登山伙伴为了留下学生生活的最后一段回忆,他们立志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攀登不归山绝壁第二峰的东侧,此时此刻,已经贯彻始终,如愿以偿了。
他们在山顶解开联结绳,分赴各有职场等候着的三个大城市,三路分兵。
这离别,虽然充满着年轻人常有的那种多愁善感和浪漫主义的色彩,但是他们都确信这对于登山家来说,是一次最相宜的告别。
刚刚放晴的天空,又开始布起了阴云。刺骨的寒风从脚下卷起稀薄的烟雪,撞在山岩上,又激起更大的雪浪。
已经到了必须下山的时候。虽然依依惜别,但,寒风和天色却在无情地驱逐他们。
“现在,该走了吧!”
“好呗,当心点哟!”
“都要当心些!”
三个人再一次互相握手,凝神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们个个都是一副颇有男子气概却又削瘦的面庞。
“下次再绑联系绳,该是在第一峰喽。”
“直到那一天,多保重!”
“那么,动身吧!”
三个人毅然地松开了手。狂风吼叫着穿过,似乎要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
三个登山伙伴分别了。
这也就是向他们度过的瑰丽青春和纯洁的友情告别同时,也是今后必须独立获取生活资财而向现实社会跨出的第一步。
东京,大阪,名古屋。三名登山家从风雪的顶峰分赴三个大城市了。透过雪烟的隙缝,远眺一片蔚蓝色的远方,那里有他们新生活的园地。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一点也不了解。从前,他们自动物色了几座大山,踏出了艰险的路。从这种青春的粗犷性格出发,毋宁说,他们是为了生龙活虎般地奔赴三个大城市,才迈开了大步。
东京--两个月以后
“怎么样?物色到几名稍微象点样的了吗?”
盛川达之介在宽阔的经理室的沙发上悠然自得地落坐。他一面把雪茄烟灰磕在烟灰缸里,一面问道。
“是!和往年一样,只有指定的几个学校推荐来的学生才有应考资格。共录取了四十名,都是笔试和口试考了一定分数以上的。”矶原人事部长点头哈腰地回经理的话。
“四十名……比去年多了些呀。”盛川大眼皮一郎当,瞧着矶原。
“是。今年的家电事业部扩充了,有意识地要补充些人。”
矶原搓搓手,意识到经理似乎在责怪他采用的人数比往年多了。本来招考的人数,是早由盛川决定了的,并非由矶原擅自作主。然而,盛川有个毛病,对于自己发出过的命令非常健忘。
凡是妄自尊大的独裁经理,常常是这样:一切都由他自己发号施令。然而,如果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达到预期的目的,他就十分恼火。
本来是他们自己发出的命令,当事与愿违的时候,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忘记自己曾经是发令者,并且一本正经地大发雷霆。
这种恶习虽然与大企业的经理身分不大相称,但在盛川来说,却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如今号称电业界魁斗的菱井电业公司,其今日之大,正是多亏了盛川邪气十足和蛮干的经商方法。现在……经理会不会斥责我:“是谁让你招那么多人的?”是否要大发雷霆?矶原人事部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然而,盛川今天竟没有忘记亲自发出过的指令。
“好吧!跟往常一样,从中挑选出五名合适的,在这个星期天,叫他们到我的家里来。”
“是,知道了!”矶原部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是千代田区竹平町富丽堂皇的菱井电业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里一段暂短的对话。
星期天的过午,田园调布(原注:东京都的一个地名)这个高级住宅区,整个街道都象在昏沉沉地午睡,沉浸在一片静寂之中。
五月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风,空中已经充溢着夏日似的强烈阳光。连鲤帜都垂了下来,似乎沉睡了。
远处的犬吠声,仿佛更加浓了人们的睡意。
然而,就在这静寂的一条街,有一处却一切都显得生气勃勃,真是别有洞天。
在豪华的楼阁群中,有一座格外漂亮的大公馆。与其说被树木包围,莫如说被森林环抱着更为准确。会客室里有五名青年,正在谈论着有趣的话题,象征着他们还都很年轻。
鲜红的伊朗地毯上放着一张桃心木的圆桌,周围摆着软颤颤的五个沙发。庭院碧绿中点点辉映着的,是微带红晕的艳丽的白色牡丹花。
踏着洒过水的凉爽的点景石庭园绕到正门,有一座大理石的大牌坊,当然,刻的字是盛川达之介。
毋须说,这五名青年就是矶原部长遵照经理指示特选出来的。F大学毕业的早川修造,以激动的神色说:
“在四十名应届毕业生新考取的职员中,单选出咱们五个人,今儿个被叫到经理公馆来。你们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事儿,还不是对‘菱井电业’的起码常识!”M院毕业的佐藤文男,尽力压低了语声回答。不过,他脸上也掩饰不住有幸当选的喜悦。
“我真高兴!”还是“K大”毕业的野泽明,坦率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情。
“我家是东北穷苦的庄稼户,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供我上大学,就是希望我能尽快地到一流公司去任职,求个出息。你们城里人也许不理解,象我这样的乡下人,可是关系到全家人、不,全村人的希望和美梦啊!我所以朝朝暮暮,半工半读,也要拚命地用功,取得优秀的学习成绩,就是为了获得报考一流公司的资格。谢天谢地,我总算顺利地考进了菱井电业公司,这可是人们都很注目的一流企业呀!并且今天,作为新职员,荣幸地被邀请到经理公馆,这是将来提拔干部的条件,已经成为惯例。我实在太高兴了。”
他总有些北方人的特点。胖胖的圆脸上泛着青春喜悦的红晕。
他是个单纯而善良的小伙子。
“不论是谁,咱们五个人可都是被选拔出来做干部候选人的呀!今后在各个方面都和其他的新职员有所不同喽。不过,嫉妒和反感也很严重。从今以后,咱们五个人可要紧紧地挽臂前进哟!”
说得通情达理的这个人,是M大学毕业的淡岛英二。他虽然口头上讲的是团结,可是这个人能说会道,语锋锐利,嘴唇薄薄的,红红的,内心里一定是对另四个人燃烧着炽烈的妒火。
早川、佐藤、野泽三个人对淡岛的倡议,赞同地点了点头。
淡岛盯着一直无言的岩村元信的脸,说:
“喂,是吧?”
“嗯?嗯!”岩村的回答既是肯定,也是否定。
淡岛却把岩村的暧昧态度,硬是按自己的想象胡知解释:“咱们可都是同时考中的好友呀!”
“哼,那又怎么样?”
淡岛等三人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因为他们对岩村的话很纳闷儿。岩村又说:
“我已经说了:‘那又怎么样?’”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淡岛似乎谴责似地说。另几个人也似乎对岩村紧紧地追问。
“说的就是咱们被选中的五个人!”
“那么岩村,你是想说我们不一定是被选中了的?”这时,野泽开口了。他的脸越来越红。
“嗯,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岩村漫不经心地说道。
“但是,特意从新职员中挑选出来,邀请到经理公馆,这可就被认定是干部候选人了。这事不是已经成为惯例了吗?据说,现在的今井家用电器部长或是家石推销部长,都是在刚进公司的时候就被特邀到经理家的。佐藤撅着嘴说。本来他的脑型就好象结在蔓梢上的白葫芦,嘴这么一撅,倒成了一张狐狸脸。
“噢,问题就在这里。”岩村过于冷静的态度,几乎使另四个人恼火。他说:“我倒不是否认真有当上候补干部的可能性。不过,我所担忧的是所谓‘特意挑选’。的确,我们当真是被特意选中的吗?”
“……?”
“大概四十名应届毕业的新职员,是按照考试成绩的名次录用的吧!能够这样,就算不错了。但是挑选出这五个人来,我并不认为也是公司以考试成绩为基础,把冠军到第五名选拔出来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敢自夸:确信自己的考试成绩在前五名。诸位怎么样?有哪一位敢自信地说:‘我是考在前五名的?’”
四个人无不面面相觑。
“是这样吧?就业考试暂且不提。单说未来的干部,不可能单凭不顶用的学历来决定。那么,我们五个人一定是按另外的标准被选中的了。”
“另外的标准?”早川早就把眼睛瞪得溜圆。
“是呀,另外的标准。门路、健康、容貌、斗志、经历,判断一个人的价值,标准多着哪!你们说,究竟是什么?”
“那一切,都是考试合格以后的事吧?”又是淡岛说道。
“那一切?哼,笑话!”
“那么,你说,到底标准是什么?”淡岛再也掩饰不住不耐烦的情绪,便厉声问道。
他好象说话嘴很甜,但是脾气最暴躁,是一种顶爱翻脸的神经质性格。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标准,是谁都行。”
“你说是谁都行?”
“对啦,你听着!”岩村制止淡岛的尖叫声,说:“公司为什么要挑选大学毕业生,你知道吗?那是因为大学毕业生够得上人材的准确率较大。看样子是为了录用大批大学毕业的报考人,才举行一次考试。然而,就连公司,也并不认为考试成绩好的就是上等人材。学问嘛,在公司里的手腕竞赛中是毫不顶用的,只不过是被选中的准确率高一些罢了。首先,从书面手续上过一遍筛子,再从就业考试中过一遍筛子,最后从录用的几十名新职员当中选拔出几名差不多的。这对于落选的那些毕业生来说,倒是够惨的。但是,这种方法最有效不过。企业发展大了,人就象齿轮上的牙齿,不论任何人都变成了清一色的规格品。假如千人一面,只好靠标签来判断那个人的内在本事。毕业证书便是标签之一。
“其次,假如标签也相同,就从中胡乱挑几名,最后,挖掘出他们自己真正需要的地道的优质品。
“尊重每个人的不同个性,从各个角度多方面地进行考察。这样的选拔方法才令人觉得亲切;落第的人也会心甘情愿。然而,照此行事,太费手续。在大企业里,即使选拔人材也要讲究效率。总而言之,要的是人材。若是选的结果一样,就采取轻松的办法。咱们并不是特殊选中的,即使是另外的哪一个都行。只不过是偶然的幸遇罢了。真是侥幸极啦。”岩村的末句话有点嘲笑的味道,似乎另几个人的天真劲儿令人忍不住要笑。
“什么?我们侥幸?岩村,你再说一遍!”淡岛和佐藤非常激动。
“嗯?说几遍都行。你们三个全都是侥幸的家伙!”
“混蛋!”淡岛和佐藤竟忘记了是在经理公馆,都站了起来。
“唉,等……等等,你等等!”野泽惶惶不安地说。而早川一直是一张煞白的脸,咬紧了嘴唇。险恶的空气,弥漫了全室。
这时,门铃响了。没有等到回答。已经被推开。门口站着的是一位美丽丰盈的年轻姑娘,好象院里的牡丹花款款而来。她端着个银盘,盘上放着咖啡杯。
“呀,多么吓人的脸色!”姑娘好象故意逗趣似的,在门口惊呆了。
身段窈窕,个头不太高,发育得多么优美的身肢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着青春的喜悦和蓬勃的智慧;鲜红而小巧的嘴唇象草莓一般,而且肌肉丰满。
岩村一定是象傻子似地张着个大嘴。另四个人也不会例外。
岩村后来回想当时自己的表情时,觉得他所干的,充其量是对一个女人……他懊悔得咬紧了嘴唇。
总之五个人都被这位突如其来的姑娘彻底迷住了。此时此刻对于姑娘的倾心,可以说五个人都很真诚。
刹那间,五名都意识到了姑娘是个什么人。因此,他们的心就更紧紧地被姑娘所吸引了。
姑娘名叫盛川美奈子,一定是盛川达之介喜爱得如同心肝宝贝的老闺女。
正因为过去有过先例:从宾客中再选出尖子来做为盛川女儿的快婿。五个年轻人倾倒于美奈子的心,都争先恐后地暗暗打起小算盘。
那么,一个姑娘就有五名女婿。不,美奈子的对象岂止这几个人。前一届的,不,大前一届的,还有明年考取的“贵宾”中,同样也会有婚配候选人的。
不过,他们五个人不论是谁,参照前例,都是有希望的。他们都有可能登上大菱井电业公司干部的光荣宝座,又说不定会找到这么一位美丽的女郎。他们已经被物色为候选人之一,这是事实。
管他选拔的标准是什么,反正已经成为候选人,这个是不会错的。
四个人,不,包括岩村是五个人,这时都忘却了刚才的激烈争辩,都象块化石似的,呆呆地瞧着手托银盘而立的盛川美奈子,瞧着她那张风韵高雅的脸。
“全是些单纯的家伙!”盛川达之介说罢,一摆手,表示“算了”。矶原部长说声“遵命”,就把磁带录音机的开关闭了。地点,恰恰是几个小时以前五名年轻人和美奈子聊天的盛川公馆会客室。室内仿佛依然残留着五个年轻人的热情。当作装饰品修成的壁炉上有一架座钟,它就是精巧的录音机。
盛川刚刚听到的是录音当中有关五名中选人整整一分钟的对话。
“越来越不成器啦!”盛川很不满意。
“是,对不起!”矶原心想这是批评他人选不当,很是紧张。不过,命令矶原随便挑选一下算了的,难道不正是盛川吗!
“我不是说你有什么责任!选谁都一样。”盛川叨咕了几句,忽然想起录音里也有过这么一句台词。
“对啦,矶原岩村这个小子还满有意思。”
“是!”
“对岩村这个新手多多注意,说不定会成材的。”他对矶原说着,连头也不回,就踱出了会客室。
几乎是同时,东京都中心区一流旅馆的钢丝床上,一对男女正在紧紧地拥抱。
“怎么样?照我告诉你的做了吧?”女人搓弄着男方的前胸,浪声浪气地说。
“是啊!多亏你呀!”男方也同样撒娇似地答道。
“老爷子现在正和矶原部长一块儿播放录音哪。”
“若是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危险堕入陷阱的。”
“报酬可是高得很哟!”女人流露出娼妇一般的淫笑。她长长的乌发垂落到隆起的前胸。看来好象很瘦,可是各个重要部位,膘头都很好。
“因此,你就这样来幽会啦?”
“哼!当初还不是你主动接近我的?是谁唤醒了我身上睡熟了的情欲之狼?讨厌鬼!”女人用力把男方身上的肉掐了一点点。
“好痛!”男人惊叫了一声,似乎真地掐痛了。
“你知道我是经理秘书,就接近我,当初就是安的这份心?”女人说得气乎乎的,眼睛却在笑。
“不过,私心也好,怎么也好,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要什么情报,我都可以向你提供,求你不要抛弃了我。我并不想和你结婚,做个二房、三房都行,只要永远在您身边。”
女人发疯似地喊叫起来,又一次扑到男人的身上……
男方是岩村元信,女方是经理的秘书竹内悦代。
名古屋--两个月以后
“今天又晚啦!”
涉谷夏雄俯视着窗外名古屋市街散散落落的绚丽霓虹灯,自言自语地说。
室内摆满了钻床、卷线机、标准音叉振动器、容量测窒器、标准信号发报器等各种材料、仪器和试验器,令人不敢相信这便是东亚一流豪华的名古屋大旅社的某个房间。
其实难怪,这里既是星川电机研究所的总公司,又是它的研究室。
以星川经理为首,由旧军队技术人员凑到一起创立的星川电机研究所--简称“星电研”,至今还没有个厂房。多谢名古屋大旅社的女老板内野惠美子的好意,看在星川经理从前军界朋友的面上,提供了巨额的投资,并且借了她经营的旅馆套间的一室,包下来养活全公司的人。
公司刚刚诞生,还没有生产出格外象样的产品。不过,虽然如此,他们正在研制TA-2型真空电压表和TL-3型电子音响器等尖端项目,便可知这家公司绝不是平庸技术人员的团体。
特别是TA-2型真空电压表,虽然还没有研制成功,但是它的优越性早已大受赞扬,某某官方已经订购了二百台。
内野惠美子,被称为旅馆行业中的“女怪”。她肯于对祸福难知的“星电研”大投其资,并且,按旅馆业的常识,简直不可想象,竟然将客室借给他们做研究室用,这并不单单是由于和星川经理个人间的关系,一定也是敏锐地预见了“星电研”的未来。
涉谷夏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旅馆客室里的钢丝床和沙发全部撤掉,代替的是搬进了一些实验器械。是一个多么奇特的“研究室”啊!他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准备回到他在郊区公寓租用的那间房去。
一连几天,他过于热心地研究,身体已经很疲倦了。有些时候,他单人更随便,在研究室的地毯上和衣而卧,直到天明。
“总而言之,今天要回去。”
研究室的周围全是旅馆的客室,设有清洁而松软的床位,可是涉谷对于床铺这种玩艺儿,总是不中意。
他觉得那种床过于软绵绵的,睡上去整个身子都埋进了弹簧垫里,连翻个身都不能令人满意。对于他来说,倒是公寓里破席子上的肮脏被窝,尽管是白天也不叠起的脏铺,却很对他的心思。首先,他每当因公贪黑的时候,不得不在旅馆住,于是,回公寓的愿望就破产了。
“那么……”涉谷转过身去,眺望着象镶满了碎宝石似的窗外夜景。这时,门上的蜂鸣器响了。
“咦?”他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显然不是来客的时间。若说是公司的人喝多了酒,没有赶上末班电车又晃了回来吧,那又有点为时过早。
涉谷正在纳闷儿,蜂鸣器又响了。“嗡,嗡……”优雅的韵律在深夜的客室里回荡。不含糊!因为内野老板说敲门声太不识趣儿,难怪她抢在所有旅馆的前面,把全部客室都安上了蜂鸣器。这么晚,若是听见啪、啪的敲门声,大抵对人的神经是个刺激。可是一安上声音柔和的蜂鸣器,深夜来客甚至会给人带来甜丝丝的好印象。
涉谷走到门口。门没有上锁,一碰便开了。
他在那儿见到了一名完全出乎意料的来客。
“经理!”
“晚上好。打搅了吗?”
说是经理,可不是星川经理,而是名古屋大旅馆的女老板“星电研”的大股东内野惠美子。她一反昼间做为一名实业家的道貌岸然的面孔,而是穿了一身绸缎的和服,正在柔媚地笑着呢?
“还……还没……?”
涉谷有点儿惊慌。他虽然偶尔在一楼的休息室里恍惚见过这位女老板;但,她毕竟不是可以随便攀谈的人。
她是女中之魁,一手创建了号称亚洲无双的名古屋大旅馆。此外,还在中京地区广泛经营了“日本大旅馆”、饭馆、汽车游览中心等,是日本实业界的“女怪”,在中京地区,年年都是屈指五个数的最高利润获得者。
何况涉谷,连他所属的公司都寄生在她的老巢。提起来,他与她,可以说是女王和臣仆的臣仆的关系。
“您是涉谷先生吧?从星川经理那里听说过您的大名。”
惠美子呆呆地站住,又大模大样地朝前走去。
“别那么拘束呀。星川经理经常夸奖你。我想见识见识,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嫣然一笑。人们背地里纷纷咒骂她是个“女怪”、“中性怪物”等等。如今涉谷面前的惠美子,却是一位风韵犹存、肌肉丰满的中年妇女。
“哎哟,这房间连把舒服的坐椅都没有啊。怎么样?到我的房间去吧!请你吃点什么美味哟。今晚我没有约会。而且,做为一名股东,想和您这位背负着”星电研“未来希望的年轻技师、第一把手,请教一下生产方面的诸多见识呀!”说着,她好象在泥泞中跋涉似的,提起裙子,从地毯上凌乱机器的空隙中穿了过去。
她那线条很美的双腿洁白,映在涉谷充血的眼里,是那么耀眼。然而,对于惠美子的调情,涉谷却想得非常天真。
这个人,除了研制新产品,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象个钻研技术的“呆子”。他把内野惠美子的邀请单纯地看做只是请他吃吃饭,便欣然俯允。实际上,他也真的饿了。
“怎么样?房间满漂亮吧?”
涉谷应内野惠美子的邀请,大大方方地随后来到她的卧房,这是名古屋大旅馆最高一层楼的贵宾室,室名:“菊花苑”。
“住一宿,要花十万圆(原注:指日元,下同)哪。”
这时,惠美子流露出女王似的笑容。十万圆相当于涉谷两个月的工薪。那笔钱,这个女人只是用来做为一夜睡眠的花销。
她又是资本家,又是经营者。她把经理的公私生活区别得很严格。即使在自己投资经营的旅馆,她私人居住的“菊花苑”,也要如数付出房费的。
当然,这也是为了有意牵制其他的董事和干部。纵使这样,一宿十万圆,按涉谷的生活来说,是出乎意料的。
“请您吃点什么好?想吃什么,你就说吧。招待员很快就会送来的。要么,先喝一杯,好吗?”
卧房前面的会客室墙壁上嵌着一个酒橱,惠美子指了一下说。
“日本纯白酒,美国威士忌……应有尽有。”
“若是我,不论赚多少钱,也绝不住一宿十万圆的房间。”涉谷岔开了惠美子的话头。
“十万圆算什么呀。你若是趁钱,也会舍得花的。钱一多,只因为价钱贵就要买。至于买到手的货什么样,那不是问题。”
“倒也是啊?”
涉谷大约是很难理解富人的这套逻辑。
“不说这些,喝酒吧。嗯?喝点儿苏格兰的混合酒怎么样?我可本事不大,即使作陪,也只会吃。”惠美子一面往酒杯里斟掺了红色柑桂酒和樱桃酒,一面说。
涉谷一口气喝干了惠美子美美赠给他的对好了的苏格兰混合酒,霎时伴随着特有的香气,好象热水从咽喉通过食道流进胃肠,灌进了他的空腹。
“怎么样?”
“很不错!”
“再来一杯?”
“好呗!”
涉谷随她女老板劝说,一连干了几杯。由于空腹饮酒,酒劲很快就涌了上来。惠美子也似乎喝足了量,眼皮微微发红。
“涉谷!”惠美子喊了一声。
“啊?”
涉谷从酒杯上抬起的眼里,但见惠美子微红的一张脸,象一朵鲜花似地在摇动,恰是熟透了那么美。这时,涉谷猛然间在醉意蒙胧中略有预感:若是不早早收场,会惹来麻烦的。但是,他之所以没有动身,是由于室内特别豪华,住上很舒适,并且只是单纯地觉得有点饿。
现在,不论怎样慌忙,也赶不上末班电车了。反正是晚了,那就吃过惠美子预约的美味以后再走吧……这贪馋的欲望,终于使涉谷稳稳坐定了。但是,惠美子却一直不喊侍者送来饭菜。涉谷又不好主动张口,于是,他便把面前的杯中酒连连干了。
“涉谷先生!”
当惠美子喊叫他时,他自己也感到已经是醉醺醺的了。
“如果让你白住,你肯吗?”
“嗯?”涉谷哪里懂得惠美子的心思,只应了一声,表示惊疑。
“你不是说,不论挣多少钱,也不肯花十万圆只睡一宿吗?那么,若是让你白住,你怎么办?”
“白住?”
“是呀!若是你愿意,就让你住在这儿!今晚已经很晚了。即使回去,也没什么人等你吧?”
“这,这……”
“好啦。‘菊花苑’有两套房间呢。你就权当忽而成了个公子哥,在这儿住下吧。先说,你上班用不上两分钟,明天早晨可以睡个懒觉罗。”
惠美子说的“可以睡个懒觉”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涉谷的心。涉谷从公司到公寓,乘出租汽车,要花租车费约一千圆:乘电车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即使不吃早饭,也必须在七点半以前起床,否则就来不及。
反正明天早晨还要来上班的,今晚住下也行吧!体验一宿王公大人的生活,也不坏嘛。何况临近发薪的日子,花一千圆的租车费怪舍不得的。
涉谷心里正在盘算。而更厉害的是,强烈的睡意如同怒涛般袭来,他充耳不闻心窝里一直呼喊的声音:“还是回去安全呀!”
空腹中的烈酒和连续几天的疲劳感,突然涌了上来。他不顾错对,只想睡觉。
“哟!原来是个算盘珠脑袋瓜呀!一听说白住,上眼皮和下眼皮立刻就亲嘴儿了。”
惠美子含笑的声音,似乎来自梦中。
涉谷夏雄已经有了心上的人。话是这么说,那可是涉谷单方面擅自决定的简直是一厢情愿的情侣。除了她,涉谷不想同任何女人结婚。如果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就打一辈子光棍。一条道跑到黑的涉谷,已经如痴若呆地迷上那位姑娘了。
可是,那位姑娘,却不知道涉谷对她如此火热地钟情。不,说不定她已经意识到,连涉谷的存在,都象空气和水一样重要。
姑娘名叫星川春美。瓜籽儿脸,是个文静的姑娘,是星川经理非常疼爱的独生女。涉谷在心里叫她欧莉莎。这是纪德(原注:1869-1951,法国作家。著有《田园交响曲》《窄门》等,描写爱情纠葛)的小说《窄门》里出场的一位女英雄的名字,象征着纯洁。这就是说,涉谷把那位姑娘看成欧莉莎,把她当做高山上永远纯洁的一枝花而加以偶象化。
不过,终于涉谷有了与春美接触的机会。这一天,很久以来非常难得,涉谷提前下班了。他刚刚走到旅馆的大厅,忽然遇上了春美。
春美好象跟星川经理有什么事情,正往家走。她也是父亲手下的一名技师,因此是认识涉谷的。
俩人很自然地并肩走出了大厅。眼前是暮春的黄昏时刻,一派褐色云霞,令人心旷神怡。
“咱们到城址公园走走吧!”
的确,涉谷仿佛从“清水”(原注:日本狂言(带道台的歌舞剧)的一种。描写一人懒得去汲水,报告主人说有鬼,后戴鬼面吓人,但闻声被识破)大舞台飞来的剧中人物,试探着邀请了春美。他想,春美难免要拒绝的。拒绝就拒绝吧,原本就是不抱希望的邀请嘛。不料,春美竟爽快地同意了。
春美那么轻易地同意了涉谷又粗鲁、又拙笨的邀请,他起初还有些惶感,后来才陷于狂喜。
春日里的城址公园苍翠欲滴。两个人在徘徊,宛如追赶西半天的落日余晖。来到环绕本丸的密林中时,晚霞已经全然不见了。在花香阵阵袭来的树下昏暗处,两个人猛然间拥抱在一起。
是因涉谷强烈的情意所致呢,还是由于春天甜蜜的晚风叫人忘掉了理智,直到几个小时之前,两个年轻人还未曾谈过话,这时却猛烈地拥抱在一起,那么火热地相吻。可以承认,是涉谷主动。可是虽然如此,被动的春美,是个情感多么炽热的人啊!
涉谷对于春美意外的反应变得更加大胆。干起了他平常想都不敢想的那种事。
他把春美完全倒在怀里的身子慢慢地捺倒在草地上……其后干了些什么,涉谷确实已经记不清了。
“啊……”女方忍不住呻吟。
这不是春美的声音,涉谷惊讶地睁开了眼睛。怎么?是惠美子的裸体……
“喔……”
涉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吼叫,使出全身的力气,将惠美子推了过去……
惠美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立刻勃然大怒。至今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把她女王的荣耀惨痛地践踏得这般光景。
过度的激怒,使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全身都在哆嗦。涉谷对她那种样子,冷冷地投之一瞥,迅速整装,粗鲁地凑到她的跟前。惠美子好不容易刚刚要从嘴里吐出肮脏的咒骂声,涉谷的右手竟以令人不敢相信的快速伸了出去,左右开弓,叫她的脸蛋吃了一顿暴打,然后,他走出了这个房间。
惠美子没有来得及说出任何一句话。
涉谷的影儿完全消失了的时候,惠美子的两眼涌出了泪水。多么伤心的眼泪呀!
“畜牲!畜牲!”
她一面口里吐着与女王称号毫不相称的脏词,一面放声大哭起来。这是由于欲火在即将狂烧的时候,竟失去了对手,以致神经错乱,打破了心境的平衡。
哭够了之后,她把哭得红肿的眼睛冷冷地一扬:“必须报仇!”
“星电研”被赶出名古屋大旅馆,就发生在第二天。
星川经理明明知道内情,却没有对涉谷说过一句责备的话,急忙忙迁到中区荣町的后胡同,设了个临时办公处。
即使这样,经理瞧着涉谷的眼睛,仍然和往常一样,充满了慈祥的目光。
大阪--两个月以后
“我讨厌接吻!”
大凡新娘,不该在新婚的洞房里说出口的话,顺子却满不在乎地吐了出来。
这是南纪白滨(原注:白滨-和歌县的温泉地之一)旅馆新婚洞房的一个客室,即使闭了灯,也可以看到海面上波光粼粼。在这个伸进海面的旅馆里,这是个最适于赏心悦目的特设房间。
他们在新大阪旅馆举行了豪华的婚礼,几乎请遍了所有关西(原注:日本的东京称为关东;东京以西的京都、大阪一带称为关西。)的财界人士。婚礼之后,花冈进和顺子就动身来到南纪,做一个星期的新婚旅行,今晚是他们的初夜。
比起豪华的婚礼,这两夜又三天的新婚旅行似乎过于短暂。但因新娘的父亲花冈俊一郎严厉地吩咐尽早返回,也就迫不得已了。
对于岳父的命令必须服服贴贴地遵从,这便是花冈进今后的命运。
虽然都姓花冈,但是在关西经济界扎下了深根的花冈俊一郎--协和电机公司的经理,以他为族长的花冈一族,尽管和花冈进所属的东京花冈老家是本宗,然而今天,两家几乎已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了。
可是,花冈俊一郎只有顺子这么一个女儿,连个庶子也没有。所以,为了继承花冈家的纯粹血统,很需要一匹种马。既然是种马,马就必须是纯粹血统的所有者。俊一郎四面八方想尽了方法寻找女婿,结果,选中了花冈进。他脑筋好,首先,身世信得过。而且虽说是骨肉亲,今天看来,血缘关系已经淡薄,在优生学上不成什么问题。
花冈进的父亲对于老家提出的这份好亲事,连二话都没说。花冈进本人最初对于入赘稍有反感。但是搞得好,说不定花冈家的威望和财产都能落到手里。对于花冈俊一郎后继者的那把交椅和更重要的顺子那副冷落落的美貌,他毋宁说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美女、金钱和名誉,凡是有野心的男人绝不肯拒绝这样的诱惑;三全其美,摆在花冈进的面前了。做个入赘女婿这点小事忍受不住可不行。的确,如果熬过短暂的时间,到了花冈俊一郎隐退的那一天,“三美”就都名副其实地成为自己的了。
花冈进在心里打好了算盘,便野心勃勃地来到大阪。
然而,一切手续办妥之后,在洞房花烛夜,花冈进便重新认识到充当“种马”的命运多么悲惨。
顺子,一开始就占了上风。她身为妻子,却绝不允许丈夫对她的身体做不必要的接触。
倒也是的。生儿育女的行为,是不需要接吻的……在这一点,顺子的确是个少见的女人。首先,她是一个单纯继承纯粹血统的人,为此而贯彻始终,其次才是个女人……
她不把花冈进看成丈夫,花冈进也只把她当成追求名利的敲门砖……
冰冷的真空管
“诸位不必追求那些赚钱的畅销品。‘星电研’对你们唯一的希望是: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优质产品来。”
星川电机研究所的技师涉谷夏雄,每当研究工作停滞不前时,便想起两年前星川经理在入所欢迎会上对新技师们所讲的这番热情洋溢的话。
最初,涉谷也认为经理的这番话,不过是任何一个新人欢迎会上都能听得到的几句华丽词藻罢了。
在这个以谋取利润为最高和唯一目的的营利社会,当然不可能最优先地为国家和社会服务。
星川经理虽然口头上说些甜言蜜语,心里未必是为社会着想,甚至不顾本公司的存亡。涉谷对经理的话从内心里抱有反感。
但是,跨进公司以后,做为公司里的一名技师,在实际工作当中,他才充分了解:经理的讲话并非谎言。
他们虽然暂且挂上了股份有限公司的牌子,但是,以经理为首的四、五名“星电研”的领导班子成员,原来都是日本旧军队里的军械技师。他们曾被迫违背自己的意愿制造杀人武器。以战败为转机,他们希望今后能发挥自己的技术和智慧,为造福于人类而做出贡献。“星电研”就是这样成立起来的。
正因为如此,创业的宗旨,与其说为了谋利,毋宁说旨在使一些长期被军国主义压制了才能的技术人才,消解他们未能如愿发明创造的心中不满。
因此,“星电研”与其说是一家营利企业,莫如说是一个科研团体;产品不是为了赚钱而制造的,是因为有这样的心愿才制造出来的。只要赢得的利润能使他们的妻儿老小糊口,也就于愿足矣。
“星电研”在创立宣言中,一开头就公开声明他们的生产方针,即:
“禁止追求非法利润,永远以研制和生产内容充实的优质产品为目的;不断充实生产内容;不单纯追求生产规模之扩大。”
作为一名技术人员,这是再好不过的工作场所了。对于涉谷夏雄来说,也是同样。
这天晚上,涉谷和他的同事,不,莫如说是他的有力助手--立花和彦,在研究室里一直工作到深夜。业余工作,并不单单是这一个夜晚。两个人正专心致志地搞一项研究,近日来几乎天天都留在研究室。
时间眼看过了晚八点半。两个人饿得胃口直疼。可是,他们还象着魔了似的在继续研究。
“喂,瞧呀!”涉谷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声。
“什么?”
“注意,现在再导入一次交流信号!要仔细地观察呀!”涉谷开始操纵复杂的实验装置的某一部位,立花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这,这是……?”
“喔,是内信号幅度增大,显示出来了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立花惊诧之余,语声憋在喉咙里。
“如同你看到的,在n型锗质半导体结晶上点焊两根钨丝,做为电极。钨丝的一根为正电位,另一根为负电位,分别加上正一伏和负五十伏电压。这时,在正极和锗晶体之间,一导入交流信号,在负极和锗晶体之间,就产生增幅的信号了。”
“增幅?不使用真空管?”
“是啊,而且更精确。”
“涉谷,这可真了不起呀。”
两名技师激动的声音在研究室里越来越高。
从前,收音机、发射机、雷达以及电子计算机等一些电子设备上所使用的电子管(真空管),由于采用的是钨丝加热方式,因此,必须有一套散热装置。为了解决这种装置所存在的体积和重量问题,涉谷和立花正在研制一种能够取代具有增幅和整流作用的部件。
研究的着眼点是,要使这种新部件比从前的电子管体积小,重量轻,而且耗电量少,寿命长。
涉谷回忆学生时期就进行的半导体研究当中,忽然想到:使用半导体结晶,也许会代替电子管产生增幅作用吧?根据这个启发,加入“星电研”之后,他便和第二批入所、志趣相同的立花一同下了许多功夫。
当时,美国好象也在从事这项研究;但是,就是搞不到有关的文件和资料,只听说他们把这种“新电子管”叫做“晶体管”。
于是,涉谷尽可能地收集有关晶体管的资料。并且,涉谷在毕业的时候,终于搞清国外的研究和自己的目标大体一致。
涉谷一进“星电研”,就把有关“晶体管”的研究事项热情地告诉了星川经理。
那时候,人们连“晶体管”这几个字还不知道。董事当中有一名青年开口道:“那种玩艺儿,当成一个企业来搞,维持得了吗?”许多人对这一新奇语汇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怀疑的神色。都以为涉谷是一个技术人员当中常有的那种夸大、空想的发明狂。
其中惟有星川经理,始终热心地倾听涉谷的话。并且,坚定地对他说:“不散热的真空管--晶体管……?好啊!研究一下看嘛。”
涉谷一到“星电研”,就象条蛔虫似的,钻进研究室里。他这样做,不光是为了报答星川经理,也是由于他自己很焦急。
立花在研究整流器的半路上,也参加了涉谷的科研项目。直到今天的二年当中,他们历尽艰辛、不断地研究,终于在今夜,涉谷研究半导体结晶表面电性质时,发现了增幅的现象。
“涉谷先生,终于成功了。”
“是啊,多亏了你啊。”
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路上的增幅交流信号,脸,象父亲听到呱呱坠地的婴儿的哭声似的,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是身为技术人员心荡神驰的一瞬啊!
涉谷和立花正握着手,涉谷突然忆起往日不知在什么地方,和哪位朋友也曾经这样握过手的。
这和记忆错乱的状态下把自己的现状硬是当做从前的体验、也就是错觉,是不相同的,是真真切切刻在记忆里的。
对呀!那是和现在居住在东京、大阪的岩村、花冈两位登山伙伴在山尖上的互相握手。
时而在赤日炎炎的阳光下,时而在令人窒息的风雪中紧紧地握手。那手掌,如今都已经粗糙得涩涩巴巴的了。
如今他和立花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都沾满了手垢和油污,却都感到了相互帮助以至完成大业之后的友情,也是充满着互相信任的男子式的握手。
涉谷在药味和机器油味混杂在一起的微暗的研究室里,鲜明地回忆起往日攀登峰顶,仿佛就在眼前。
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叩门声便又轻轻地延续。
最先听到的是立花。
“涉谷先生!好象有人来。”
“是谁?这么晚!”涉谷生气似地说。这是因为技术人员心花怒放的时刻,不高兴被第三者冲掉。
“谁呀?”立花的心情也同样,气乎乎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答话,依然只有叩门声轻轻而又执拗地继续着。
立花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喊叫起来。
“门没锁,有事就请进!”
随着缺油的折页嘎吱一声响,门静静地开了。他俩见到门外站着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经理!”
来者正是“星电研”经理星川德藏那仙鹤一般的细高个子。
“这么晚还来……这是怎么啦?”
面对二人的问话,星川那哲人般皱痕深刻的修长面孔上,流露出安详的微笑。他把右手拎着的小包举在二人的面前,轻轻地左右摇晃。
“那是什么?”涉谷问。
“饭团。你们俩还都没有吃饭吧?我一想,就叫老伴和女儿现做了几个拿来了。”
“经理!”
“专心工作固然好,若是搞垮了身体,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我可不赞成不吃饭干活哟。”
经理边说边打开了包。饭团冒着热气,好象刚出锅就拿来了
“暖瓶里还有热茶呢。快,趁热吃吧!涉谷,你不是爱吃木松鱼吗?立花,你不是爱吃咸鳕鱼子吗?这两样都很多。”
二人互相瞧了瞧。这位,给人的感觉是街道工厂的善良长辈。同样心地善良的两个年轻的技术人员,对星川经理的《浪花曲》(原注:用三弦琴伴奏的通俗说唱形式。江户末期浪花伊助所创,故名。在这里,意为亲切、动人)甘拜下风了。
“经理!对,对不起……刚才,我们有了个天大的发现。”
涉谷鼻子不通气,正想汇报刚才取得的实验成果,星川却扬起手来,打断了他的话。
“这件事,明天早晨再详细听你们的吧。现在,你们该做的是:尽快把眼前的食品吞进肚里。喂,吃吧!这是经理的命令哟。”
老经理望着他们二人的目光,充满了父亲般的慈祥。
涉谷吞起饭团来。因为饭团上的热气,使他觉得象春美的手一样地温存。
从此约一年后,星川春美正式地变成了涉谷春美。
他们的喜事,受到了“星电研”全体员工的真诚祝贺,这就不屑提了。
残缺不全的人
“你可真交了一位好朋友呀!”
春美婚礼上的激动神情还没有消逝,她红着脸说。
“那是当然……”
涉谷得意地回答了一句,便默不作声。因为他想:在阿尔卑斯山上结下的友情,无论如何,也是用语言难以表达的。
快车载着“高山号”刚刚结合的一对情侣,驰过黑暗的浓尾平原,向他们今晚的宿地高山市(原注:位于歧阜县北部)急驶。
涉谷和春美在名古屋国际旅馆举行的婚礼式上,“星电研”的员工几乎全体参加。现在,刚刚欢送他们去作新婚旅行。
涉谷接受了新娘要去北陆线旅游的要求。首先,他们在奔向初夜洞房的高山市的列车上,回想起盛大的婚礼和无数人表达的祝愿,再一次涌起了感激之情。
为了参加今天的婚礼,岩村从东京、花冈从大阪,各自在百忙中抽出时间赶来。
在岩村和花冈的领唱下,参加婚礼的全体人员一同合唱了“雪山赞歌”。接着,岩村和花冈深情地为婚礼致词。婚礼开始时,因新婚夫妇感到羞涩而趋于沉闷。但是,随着证实了友情和人们的好心,幸福感也就增大起来。
结婚祝词,并不象一般婚礼上少不得的那种俗套的赞词,而是全部洋溢着纯真的善意。对于这可心的一对,人人都衷心祝贺。任它急驶的列车怎样颠簸,两个人依然沉浸在梦境里。
“花冈先生和岩村先生为我俩朗诵的那首诗,真是美极了。”
春美的眸子梦一般地湿润了。她指的是花冈和岩村在结婚典礼上为新婚夫妇创作的诗,又象念一首抒情诗似地朗读起来了。
“我这儿有记录稿。”
“啊,是你记的吗?”
“是岩村记的,悄悄给了我。这是比什么都贵重的礼品啊!”
双方还都缺乏已经成了夫妻的实感,说起话来还流露着外外道道的口吻。
“让我看看好吗?”
“给你。”
涉谷把诗稿递给了春美。那是岩村到神宫车站来饯行时,从车窗悄悄递给涉谷的。
诗稿用铅笔草草写就。但是字里行间,充溢着深深的友情,字字句句都很动人。
春美低声吟咏起诗句来:
涉谷,恭禧你新婚的盛宴!
当一抹白云染成桃红色的仲夏傍晚,
你将到什么地方去旅行?
我们很清楚。
阿尔卑斯山的晚霞什么样,
晚霞里的天神们多么庄严,
用什么样庄严的旋律,
歌唱大自然的美丽与悠闲?
我们也清楚。
我俩一直在黑暗的溪谷里。
是你邀请我们:
“喂,岩村!喂,花冈!”
你说:“庄严的新婚仪式的程序,
可将非常雄伟哟!”
惟一的知己呀!
做为新婚的赠礼,
把这朵花献给你。
这枝花香透了深山,
洁白的花,开得分外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