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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22040724814

_6 森村诚一(日)
  “不一定从肉体上消灭,让他变成废人就行。要在批量生产之前……”
  俊一郎满不在乎地说。对自己不利的人要毫不客气地铲除。这种经济人的冷酷性格已经暴露得无遗了。
  “弄成废人。”花冈进重复着俊一郎的话。涉谷已经不中用了。这个偶然的巧合,吓得花冈进魂不附体。把涉谷弄成废人之后,才公开了EP-3!
  “经理!”花冈进嘴唇直打哆嗦。
  “是不是古川把涉谷弄成了废人呢?”
  “喔!”俊一郎的声音,好象嗓子里塞了个什么东西。木然地呆了几分钟后,说:“有充足的理由可以那么认为。”
  “怎么办?”
  “一定要采取报复手段。不过,没有时间了。明天召开董事会,能不能闯过难关,我也没有把握。你也要有精神准备。”
  “是。”
  二人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既然被弄得穷途末路,恐怕再着急也是无济于事的了。
  协和电机公司的董事会每月五日召开,所以被称为“五日会”。一月五日正赶上新年休假后的星期天,没开会。二月五日是新的一年第一次五日会。近来,董事会流于形式,企业事实上的决定权有移向常务董事会的倾向。不过,在协和电机公司,董事会依然作为企业经营管理的最高意志的决定机构而存在着。
  从决定整个经营的基本方针到批评和研究经营效果,都由强电派和弱电派的所有董事到会才能审议。
  常务董事会上,只要当权派(现在是弱电派)意见一致就可以宣告闭幕。相反,如果这种董事会是两派的全体董事出席审议公司业务上的全部问题,往往争论激烈,意见相持不下。
  尽管应该是站在全公司的立场进行协商的集会,但是,强电弱电两派的对立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代表本部门的利益,一步也不肯退让,有时吵闹得连国会都更逊色。
  执行主席由会议期间的经理担任。
  二月五日的董事会,从开始就预料到将要有一场大风暴。因为意料到强电派会以MLT-3的失败为口实而进行大反攻。
  弄不好,不,有相当大的可能,这次董事会的给果导致权位的更迭。
  筹备委员的总务课员们表情也很紧张。
  十点,花冈俊一郎从执行主席的位置上站起来,宣布开会。
  “现在,根据商法第二百六十条规定,定期董事会开会!请在座的各位不要以局部利益代表的身分,而要站在公司的立场上,为’协电‘的繁荣昌盛而发言。”
  前半部分的致词是老生常谈,后半部分的致词内容是俊一郎临时增加的。
  三森常务董事的嘴角上露出一丝苦笑。
  开头,对争议不大的业务工作的审议,意外平安无事地通过了。森内常务董事站起来发表了如下谈话时,会场的气氛好象冻结了一般。
  “我公司花费巨额资金研制的微型袖珍彩色电视机MLT-3失败了。对此,请经理直接说明原因。希望不仅对我们,而且对全公司的职员做出令人满意的、负责的答复。”
  俊一郎心想:逐渐攻上来了!他们一定是早就对这一瞬间的到来严阵以待了。
  俊一郎作了一次深呼吸,站起身来。“方才,森内常务董事发言说MLT-3失败了。可是,我还不以为是失败。众所周知,MLT-3型电视机镇售的日子还浅。由于展销会上发生了一点点故障,才导致行情不佳。但是产品本身的先进性,已经为产业界所公认。如果宣传工作搞得好,这种商品还是非常有发展前途的。”
  俊一郎虽然嘴上那么说,心里可明白:这种骗小孩的说明是通不过的。然而,必须不住嘴地说些什么;沉默,就意味着败北。
  俊一郎刚坐下,森常务董事便站了起来。看样子他要极力反驳。
  “刚才,经理的话算不得说明。正如我们就早怀疑的那样,涉谷技师因为遇难而精神错乱了。根本不应该把他弄到MLT-3型电视机展销会上去。但是,极少数人为了明哲保身,竟不顾羞耻,硬让一个疯人出席有关公司声誉的展销会。不但丑名扬天下,而且把耗费了天文数字的巨大投资所研制成功的王牌商品的声名也给糟蹋了。这责任,你打算怎么个负法?希望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质问非常激烈。俊一郎毫无惧色地站了起来。
  “关于涉谷技师的精神错乱,我也深深感到自己是有责任的。然而,那事故完全是偶然发生的,我们根本无法预料。他的精神错乱是暂时性的。关于这一点,有医生的诊断书,绝不象适才森常务董事的发言所说的什么出之于少数人的明哲保身,硬是让一个频发性的疯子出场。
  “请想一想,让发明者出席新产品展销会是早已确定的惯例。况且,那次展销会已经决定由大阪电视台向全国播报。难道还有比发明者与新产品相结合这样的宣传形式更好的了吗?假如象森常务董事所说,不让涉谷技师出席,也许不会出现那样的事故。但是另一方面,无法预料会发生那样事故的人们肯定要严加追究:’为什么不让涉谷出席?‘我们绝对不可能意料到那种轻易不会发生的事故,白白放过与发明人相结合、以便使消费者对产品留下深刻印象的好机会。森常务董事的发言,纯属马后课,难免有只看后果的偏见之嫌。”
  俊一郎的拿手好戏是颠倒黑白、强词夺理。强电派的董事们嘁嘁喳喳骚动起来,大有不乱一场不能完的趋势。
  接着森口常务董事站了起来。他是个有名气的人,说他在三森常务董事之中最出类拔萃。
  “至于涉谷技师的精神错乱,是暂时的,还是长期的,这让专科医生一看便知。这件事不是争论的焦点。我们的疑问是:’星电研‘合并后研制出的MLT-3型电视机,已经相对地成了陈旧的商品。’古电‘公开实验的EP-3型电视机超过了MLT-3型。人家如果批量生产,我们公司的MLT-3型很快就会变成废铁。假使MLT-3型确实是举世无双的产品,那么,涉谷技师的精神错乱、展销会上的丢丑、销路不振,这一切都应该及时补救吧?但是,现在EP-3型电视机已经出现,无论怎么等待也是不可能的了。
  “私自买卖本公司的股票,甚至滥用经理职权,操纵股票价格,采取这些恶劣手段才研制出来的新产品,原来成了一堆废铁!请问,弱电派究竟搞的什么名堂?
  “如果’古电‘EP-3的型电视机是盗用了MLT-3型的技术资料制成的,那么,保密措施是怎么搞的?”
  的确不含糊,森口的语锋尖厉。虽然口吻很老成持重,但是一字一句,都锐利得刺人胸膛。
  他还没有放松追问。
  “花冈经理不只是对吞并’星电研‘这个重大营业项目独断专行,为了筹措那笔资金,还伪造材料,操纵本公司的股票。这不仅违反商法,而且构成刑法上的渎职罪。但是,我们是’协电‘职工的一员,我们希望在责问代表董事的可耻行径之前,出于爱护’协电‘的心情,应该首先研究挽回MLT-3型电视机败局的有效措施。希望花冈经理在事情公开之前承担给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的责任。”
  森口坐下以后,一时会场里出现了湖水般的寂静。俊一郎痛切地懊悔:如此时刻,有花冈进在场就好了。如今弱电派只有自己孤军奋战,与三森常务董事争辩。如果花冈进在场,就可以和他们混战一场,使自己有个喘息的机会。
  然而,花冈进没有出席董事会的资格,因为他只不过是小小的部长。结果,能代表弱电派发言的只有他自己了。
  俊一郎感到十分疲倦,但又站了起来。
  “森口常务董事的发言纯属讹诈。
  “你有什么根据断定MLT-3型电视机是陈旧了的商品?’古电‘的EP-3型电视机不管事实上多么先进,毕竟还没有跨出实验室!到批量生产那一天,还有很长时间哪。并且,EP-3型的优点在于集成电路。尽管由此还可以再缩小,但是和吸收了国外三色显像管长处的MLT-3型相比,它能传送优质的彩色图像吗?这在技术上还有很多疑问。而且,真的有必要把电视机缩小到比MLT-3型还要小的程度吗?
  “即使在技术上可能缩小,但,把荧光面缩小到三型(原注:即第3代小型电视机)以下,那也是没有意义的。”
  掀起了笑声。
  电视接收机的画面大小,根据用英吋表示出的显像管对角线的长度数字,分别称为十六型、十九型……显像管放大,画面反而离实物远,扫描线间隔扩大,画面混浊不清。
  相反,显像管越小,画面越清晰鲜明。但是,眼睛容易疲劳,不宜长时间观看。
  这就是说,俊一郎为了强调从保护眼睛出发,三型是缩小的极限,他施展了天才的强词夺理战术。
  笑声中大量夹杂着强电派的失笑声。俊一郎更提高了嗓音,似乎下定了决心。
  “还有,森口常务董事的火气似乎不小。极不客气地把营业的重大行为指谪为我独断专行。敝人花冈俊一郎是协和电机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代表。在内部,我负责业务;对外,我代表公司。在接收’星电研‘的问题上,我不过始终坚持谋求公司利益的这一原则,操纵了本人管理下的股票,并没有给公司造成一文钱的实质性损失。
  “究竟根据什么说我给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呢?仅仅依据偶然出现的EP-3型电视机,并且还不知道市场反应如何的一个试验品,就断定我公司引以自豪的MLT-3型电视机相对地陈旧了?这未免说得过早,而且过于轻率了吧!何况,你位居’协电‘要职,单凭臆测,公然地诽谤我,这是对我莫大的侮辱,严重地损伤了我的名誉。应该促使森口常务董事猛省。”
  俊一郎一住口,弱电派的董事们便鼓起掌来。谬论能讲到如此出色的程度,真够漂亮的。森口的面部先是苍白,接着淡淡发红。这是他这个冷静的人非常激动的标志。没等俊一郎坐稳,森口便又一次站了起来。
  “经理的发言纯属感情用事。根本没有回答问题的实质。就是没有电子常识的人也都知道,EP-3型电视机比MLT-3型先进。不妨可以认为,在’古电‘的设备和资力之下,大量投产是燃眉之急。一旦上市,我们的MLT-3型绝对竞争不过,这是明白而又无疑的。实际上,由于EP-3型的公开实验,MLT-3型连从前零星成交的情况不也停滞了吗?这不叫陈旧,叫什么?如果照此下去,下期就得减少分红。不,弄不好,连一点红利也分不成了。
  “损失还不仅止于现实,也包括对将来的明显损失。何况,接收’星电研‘的时候,花冈经理所进行的可耻的股票活动,大大地损伤了’协电‘的信誉。那么,这不是给公司造成了损失,是什么?经理亲自买卖本公司的大量股票,还大言不惭地借口说,是在自己的管辖范围,真是恬不知耻!假如经理依然不肯表示诚心诚意承担责任的态度,我们也就不得不招集临时股东总会,请求解除花冈经理的职务。”
  森口挑战似地瞪了一眼花冈和他周围依次就坐的董事。这是胸有成竹般的挑战。
  通常,董事代表的选任,由董事会根据商法二百六十一条的精神决定。然而,’协电‘却遵照商法第二百三十条第二款,把董事代表的选任权保留在股东总会。
  必须提交股东总会,才能迫使花冈辞职。纵使董事会的决议事项里采纳了上述意见,仅靠这个决议,能够剥夺他的董事代表资格,却不能取消他的董事资格。
  森口的发言不单意味着要把花冈从经营者的宝座上拉下来,还意味着把花冈赶出“协电”。
  如果如实报告给大股东,通过特别决议(掌握发行股票过半数的股东出席,由有表决权的三分之二通过)就可以把他解雇。花冈本人拥有的股票才不到整个股票的百分之零点一。
  花冈俊一郎有绝对的把握制止那样的事态发生。他有强大的秘密后盾。虽然遭到强电派的反击,但毫不退让的高姿态,表明他有靠山。
  俊一郎说:“森口君败坏了我的名誉。如果不取消刚才的发言,我将以破坏名誉罪控告你!”
  他“砰”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
  森口说:“已经是不许评论啦!”
  接着,强电派的董事们全体站了起来。
  那天的董事会就这样结束了。
  坐落于大阪商业区--中之岛一角的古川银行,存款额与菱井银行竞争,是日本大私营银行之一。同时,在规模和传统方面也足以和菱井企业集团并驾齐驱。它是古川垄断联合企业的核心。
  它的总工程费是一百六十亿圆。
  这幢地上十五层钢筋高层大楼,顶端又配有两个圆筒形服务塔,银光闪闪,委实有“日本产业界之王”的气概与风度。
  “协电”的董事会结束几小时后,即当天午后三点半,从那座古川银行大楼的正面大门钻出一个老绅士。
  专候着他的鲁尔斯路伊斯银色轿车滑行到他面前。他往车后座上一倒,迅速合上了眼睛。看样子他已经疲乏极了。这位老绅士就是花冈俊一郎。
  他上午在董事会上的锐气已经无影无踪。象具僵尸,靠着椅背,任凭车子摇晃。
  他走后,进来五个男人,正在古川银行最里面的房间里密谈。
  “那么说,全体意见都一致啦。”一个两颊松弛的大嘴男人说。
  “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总经理!您的意见呢?”
  一个额角宽大、给人以冷酷之感的男人说。接着,四个男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坐在正位上的老翁他那假面一般缺乏表情的脸上。老人对四个男人逐个白了一眼,然后说:
  “我的心思也同样。没有微型彩色电视机的’协电‘家用电器,就丧失了一切价值啊。收买’星电研‘时,我给花冈俊一郎撑过腰。那是因为EP-3型电视机还没有出世。可是今天,’古电‘弄到了EP-3型,花冈俊一郎成了我们不需要的人。撵出去!相反应该接近强电派的三森,给他们贷款。那些家伙一旦掌权,是需要钱的。据说’菱井‘对强电派正在蠢蠢欲动。我们不能净让那帮小子占便宜。在总会上把花冈赶下台!”
  四个男子恍然大悟。那个象戴着假面具的老人究竟是谁?是古川垄断联合企业的大帅--古川德太郎,通称古德。四个男子是从伞下优秀公司挑选出来的经理苗子。
  在为收买“星电研”筹措资金而进行的买卖股票活动中,花冈调用的“协电”股票为一百五十万股,其中花冈一伙保有的股票不过二十万股。此外的一百三十万股,据俊一郎说,是可以按他的指示任意动用的。
  那一百三十万股的出处,其实是古川银行。
  “协电”的大股东之一即古川银行也早就盯上了“星电研”的MLT-3型电视机和涉谷夏雄,为此才借给了花冈俊一郎一百三十万股票作为将“协电”纳入古川体系的一个诱饵。
  无须说,花冈俊一郎也看透了古川银行的计谋。双方心里默契了。看透了还借他的“热股票”,是由于他认为“协电”被古川体系吸收了倒也好。弱电派掌权的“协电”体制整顿完善以后,若纳入古川的伞下,至少自己的经理地位就安稳了。而且,本来古川体系对强电派很强硬,可以借助这种情况稳住弱电派代表的阵脚。这样,比在强电派统治下,屈从地一天天活下去要好受得多。那样,自己的权力究竟能维持多久,就毫无保证了。
  花冈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才胆敢接近古川。如果涉谷不变成废人,EP-3型不出现,这个算盘绝没有打错。
  但是,事态的发展正与俊一郎的如意算盘背道而驰。
  事到如今,古川没有丝毫的必要抱住花冈俊一郎不放了。不,不如说接触他不利。原因是,这样只能无益地煽起强电派的反感,白白放过来之不易的通融资金体系化的良机。
  本来,弱电派在强电派色彩浓的“协电”掌握实权,是靠花冈俊一郎的倔强和涉谷夏雄。今天,那个涉谷已经完蛋了,花冈的姿态也黯然失色。莫如干脆舍弃花冈,接近强电派,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他们明白,强电派需要巨额设备投资。如果不失时机地通融资金,把“协电”纳入本体系之中,将来把它与伞下的古川制造厂合并,就可以拥有日本第一流的“强电”了。
  古川德太郎冷静地作了分析。
  然而,俊一郎哪能理解得那么深。他确信不疑:原本对强电派强硬的古川不会对“协电”的强电派卖弄风情。所以,三森常务董事向他扑来时,他仍然泰然自若。在总会上,只要有大股东--古川银行的支持,强电派无论怎么闹,也不会把他撤职。
  俊一郎与其说是来验证一下古川这个后盾是否牢靠,莫如说是为了报告董事会情况才到古川银行来的。他对古川垄断联合企业首脑们对他的冷淡态度甚感不安。他悄然而去,就是这个原因。
  但是,他那时没想到古川在总会上竟会站到他的敌人一边。他哪里知道: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冷酷的断头台上,套在他花冈俊一郎脖子上的绳索已经紧了。
  其后大约过了两周,是二月二十二日,协和电机公司临时股东总会在新大阪旅馆召开。依据商法三百四十三条规定,通过了特别决议:花冈俊一郎被解除了董事代表以及董事等职务;森口英彦继任了董事代表兼经理。
绝对必要的应答事项
  菱产商店的总店设在新宿菱井文化会馆内。这里,除菱产商店,还有全菱井系统的职员福利设施,如结婚礼堂、旅馆以及烹调、英语会话、插花等教室。一般说来,价格低于市价开放,因此顾客盈门。
  岩村调任的场所,是电话销售课。
  虽说给了个主任的头衔,要做的事情却跟一般职员完全一样。总而言之,就是应接顾客打来的订货电话。这么点事,无限地反复,实在无聊,这就是他的新职务。
  他的上级有股长和课长。
  第一次上班那天,去课长办公桌寒暄,一个姓出井的瘦弱中年男子,瞪起凶恶的三角眼,望着岩村说:
  “我们过去的履历虽然可供参考,但根本不当成问题。评价一个人的标准,要看本人的实力!只看这一条。
  “咱们公司把全菱井系统企业的人员当作顾客,在菱井集团中,是资本循环的大水泵。自豪地大干一场吧。特别是我们课,前不久,售货额已经超过函售课。现在正在忙于零售。打一次电话也能办成大宗交易,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衷心希望你注意言词。关于工作的细节,请你听从股长的指示。”
  出井的语调一开始就硬梆梆的。他知道岩村的底细。这是他自卑感的反作用。
  原来,这个姓出井的男人一直在川崎附近的儿童百货商店当营业员。菱产商店开设时,靠门子一跃被提拔到课长的重要岗位上。他单纯、天真、干劲大,孜孜不倦。从他那表情看来,全菱井的命运似乎都担在他的双肩。
  “课长特别讲究言词,请注意些。”
  自报姓大平的股长,一对比出井还小的谨小慎微的眼睛频频望着课长办公桌说:“特别是,对我们来说,电话就是买卖。一句话说不好,若是伤了顾客的感情,本该谈妥的交易也会告吹。我来做个应答示范,请注意。”
  大平操起了正在呼叫的电话听筒。
  “您早。让您久等了。我是菱产商店电话销售课的大平……噢,知道了。一直蒙您关照,多谢多谢。”
  说了一大堆过于恭敬的话,最后对着电话深鞠一躬,才放下了听筒。而且要在对方挂死了电话之后才毕恭毕敬地放下。
  他得意地把头转向岩村。
  “明白了吗?一定要那么说。再就是,如果在早晨,不要忘了寒暄一句:’您早!‘然后清楚地告诉对方这边的单位和姓名。承诺之后再次告诉客人这边的姓名,以便明确责任。最后是谢词。绝对不能先挂死电话。待对方挂死后再放下听筒。
  “以上各项不得从略和遗漏。特别是你身为主任,是个管理方面的差使。你的行为,部下都会仿效。你可要以身作则呀!”
  大平故意做给出井听和看,说的洋洋得意。
  “无论多忙的时候,都必须那么说吗?”
  连电话的应答细节都规格化了的官僚习气,使岩村大为吃惊,问道。
  电话是代表着一个人的调子。调子好听,就给人以好感。这样的应答拖得越长,就越要使顾客在引入正题之前久等。
  “是的。这是课长规定的。”大平坚信不疑地说。这个人,只要课长下命令,他准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吧。这样的两个蝼蚁之辈竟然是岩村的直接上司。
  无怪乎名曰电话销售课,电话多得惊人,应接一个电话之间,竟有三个电话铃同时都响。职员共十人,其中包括课长、股长、主任。几个人分头去做,也难于招架。不单是接电话了事。
  还要把定货事宜记入传票,核准额数后转给发送课。如果对方的住所复杂,还要在传票上划个略图。品目和额数上出差错,是电话销售课受理者的责任。
  电话铃一响,“让您久等了……多次蒙您关照,多谢多谢。”这份差使虽然不过傻瓜般无限地重复这些话,但,却是丝毫也疏忽不得的。
  在潮水般涌来的电话里,那怕有一次少说了出井规定的“绝对必须的应答事项”的一项,出井和大平就会如获珍宝,喜形于色,得意洋洋地提出警告。
  “岩村君,你不适合做电话销售工作吗?”
  “岩村君,你在菱电的电视课代理课长干得不错嘛!”
  “岩村君,为何不说’让您久等了‘呢?规定的事项不遵守,这可是问题呀。”
  他们处处找岩村的小脚。
  岩村元信屈辱的第二次职员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
金色的冰杖
  花冈俊一郎下台的同时,花冈进也被踢出了家用电器部部长的宝座,给他安排了个新的职务--冰箱课代理课长。
  从部长降到代理课长,且不计较。要知道冰箱课对于弱电派来说,是个难见天日的地方。原因是以电动机为生命的冰箱课,虽然是家用电器部门管辖,但是强电派的势力很大。
  因此,弱电派的人都不愿意到冰箱课去工作,把那里看成“家电的孤岛”。
  冰箱尚待普及,不象行情涨到顶点的电视机那样属于热门。
  不消说,强电派的人气势汹汹。虽然是家用电器的势力范围,但在课里,弱电派的人却成为“食客”。并且对花冈俊一郎的干儿子--花冈进的攻击也很猛烈。
  所有的残酷“私刑”早给他准备好了:不让他负致命伤,运用工薪阶层特有的阴沉力量摧残他,用小针一下一下地刺,直到他慢慢地死去。
  花冈进每天死气沉沉地上班,又死气沉沉地下班。与其说为工作,莫如说为应付阴沉的人事关系而消耗生命。
  他怎么能够忍受那样的阴郁气氛呢?他在“协电”的生命已经了结。绝对不可能东山再起,偏偏……
  那原来是惰性。花冈进感到过去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称心,不顺利。
  抓住千载难逢的好运,历尽艰辛才爬到了高阶的人,怎能改弦易辙,参加用显微镜才能找到的课长、股长级发迹的竞争呢!纵然参加,在职员的实际能力相差无几的今天,象自己这样的人多得很,能不能当上他所轻蔑的课长、股长,那还很难说哩!
  仕途升迁的努力应该全部集中在自己有可能攀上企业最高领导的地方。
  拥有资金一亿元以上的公司约三千二百个,职工总数约为四百七十二万人。最高领导干部仅占总数的百分之零点七六。
  就是说,职工一千人之中,获得最高荣誉和地位的人才不到八人。其他九百九十二人都是一群废料。但在退休之前,这一段工薪生活的期间,都尽可能向上爬,展开阴险、徒劳而又炽烈的宦途竞争。但是,充其量不过如同蟑螂,只能绕金字塔的底边爬行,便迎接退休了。
  有出息的人,就不是这个样。要么当尖子,否则就默默无闻。其余的那些职务都和“没出息”是同义语。在底层里比大个,只能表明职员的愚笨和单纯。总之,是一群糊涂虫!
  正因为花冈进有了那样的玩世不恭的自暴自弃思想,他才忍受住了各种屈辱。
  不妨说花冈进已经死了。在死人看来,活人的奔波和毁誉褒贬,当然觉得滑稽可笑。
  有的职员在公司里死气沉沉,一回到家,便起死回生。然而,花冈进回到家里也没有复活。
  他和顺子简直不是夫妻关系。
  花冈进不会找碴打架。他宁肯多方讨好顺子。和顺子说话,尽量装得和颜悦色,努力制造出家庭融洽的气氛。
  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想在家庭里求得安慰,而是不想因为和顺子口角而大伤脑筋。
  然而,顺子依然桀骜不驯。倒不是说他怎么反抗花冈进,只要在接触花冈进的时候,态度、表情、甚至说话的声调,都是例行公事。
  对丈夫,用话务员和衙门收发员的声调与态度对待丈夫,这就不象个妻子了。
  对丈夫采取应付态度的妻子,没有做妻子的资格。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顺子并不是有意那么做。她满身的傲慢劲,仿佛是生来就有的。
  这些日子花冈进才懂得:男人要求于女人的并不是她们的外在美和聪明。男人渴望得到的是女人独有的(或许男人任意编造出来的、合乎自己心意的幻想)温顺和柔情。
  她们只要有了这些,男人们即使在炽烈的生存竞争中战得遍体鳞伤而归,第二天仍然能够恢复生命力,再赴沙场。
  不具备这种条件的女人,可以算她是个女人,可是不配做个妻子。
  把傲慢带进家庭的女人,不但把男人的身体搞得憔悴,甚至摧残了他们的灵魂。沉溺于家庭快乐的男人,不正是被那些女妖们摧残过的男性尸骸吗?
  但是,顺子十分冷酷。近来,模仿附近住宅区丧失了“共同”生活的妻子资格的“女妖”和家庭观念较强的职员,公然要求花冈进分担家务了。
  当然,比起周围的人还强得多。不过,她们没有认识到,假如是双职工的家庭,对于很好完成任务的男人,叫他帮助完成“女人的份儿”,作为一个女人,该是多么耻辱啊!
  所谓男女同权,是靠男女各尽其职才能成立的。
  如同男人靠工作成果取得社会的评价;妻子是靠治理家务和辅佐丈夫的情况如何而取得相应评价的。可是,对女人的评价常由于她们的丈夫心甘情愿,忘了女人的分儿。
  不过,这样解释也不一定清楚。女人本来就不是按理论降生的。
  花冈进反倒积极地顺从顺子了。他不愿意损伤顺子的情绪,把家庭气氛弄得愈加紧张。
  结果,导致妻子用’傲慢‘来鞭打自己尸骸一般的身体。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静静地沉浸在温水般的气氛里。
  但是,家庭对于他,连墓地里的安宁也不给。花冈进逐渐地幽禁在自我的精神状态之中了。
  假如公司里和家庭里都没有他的安身之处,他也就只好如此了。
  花冈进被降职一年后,收到一封信,内容如下:
  花冈进先生:
  老前辈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吧。
  我们迎接帝都大学山岳系创建四十周年,正在举行内容更加丰富的活动。这次计划从二月十日开始,用两周时间,攀登与我们山岳系因缘颇深的白马岳绝壁,敬请老前辈务必以前期毕业生列席代表的身分光临指导。非常冒昧,现将二月十二日快车的一等车票、卧铺票以及必要经费等薄款一并寄去。固定帐篷安在信浓四谷郊外的南叉。
  恭候您的光临。
  帝都大学山岳系全体
  花冈进决定去。这正是回顾过去的绝好机会。
  多年没登山了吧?是的。本来山与我就有缘分。再度置身于风雪、太阳和岩石之间,或许会有什么新的力量复苏吧。
  即使往日登山的伙伴不在,山峦也依旧是巍然如故吧。
  眼前真切地出现了衬着蓝天、不时扬起雪烟的山脊。
  他好久没把长期扔进壁橱里的登山用具拿出来了。结组绳、登山钉、钢环、铁锤、马镫、冰爪、防暴风雪用眼镜、登山用高压锅、登山鞋……都渗透了青春的汗水。
  “哎呀,臭!”
  屋里杂乱堆放着登山用具,这使顺子公然地皱起了眉头。花冈进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取下冰杖上的电镀环。
  “长锈了!”苏伊士的巧匠锻造的利刃,好象哀叹自己长期的“冷遇”,长满了红锈。
  昔日,那冰杖为使花冈进立于太空一隅,划破苍冰和坚雪时所发出的乌蒙蒙却又照人心头的光泽全都不见了。
  利刃上的锈,大概就是本人心头上的锈吧。这是腐蚀。花冈进心想:出发前这几天,除掉冰杖上的锈,是自己头等重要的工作。
引向苍茫的东道主
  快车“千曲号”不必在名古屋换乘中央线,因为可以直达松本。在松本换乘大系线。丰科--有明--细野--大町……在黎明前黑暗中检阅登山家难以忘怀的站名,不知不觉列车快到下车的车站--信浓四谷了。
  在神城附近,白马岳群山完全露出了身姿,刚好投来的朝霞,向车窗逼来,给人以浓重之感,似乎就要撞在人们的眉梢。
  白雪皑皑的顶峰披着淡淡红装,逐渐驱散留恋在山腰里的黎明前的黑暗。
  白马、鑓、杓子,所谓白马三岳,为了新的一天揭幕,正迎着朝阳,开始放出灿烂的光辉。面对此情此景,花冈进不禁喟然长叹。
  “我又回来了!”他从心底里感到亲切。
  信浓四谷,六点XX分。--列车准时抵达。山岳系赠送的不是登山时期常睡的“四等卧铺(钻到座席下睡)”,而是一等卧铺,所以他睡得很香,心情爽快。他背起帆布背包,手持冰杖,下车了。好久没背了,那重量依然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令人怀念。
  到月台上一站,感到寒风刺骨。
  正是寒冬,乘车人寥寥无几。尽管如此,仍然看见几个登山模样的人,打扮得煞有介事,稀稀疏疏地向检票口走去。
  这个季节来登山,而且是要登三千米的大山,装备的确无懈可击。一定都是些久经锻炼的登山家。并且都很年轻。
  蓦然间,花冈进觉得一缕不安袭上心头。他毕业后,一直没登山。一直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进行殊死的生存竞争,和冒酷暑、抗严寒的正式登山,已经相去甚远了。八年的空白啊!突然又加入当前的登山行列,能够跟得上吗?
  好吧,愉快地干吧。若是累了,留在营地看家,尽情地欣赏山姿也不坏嘛。想到这里,不安消失,登山的喜悦又布满了心头。
  他从站前乘出租汽车向登山营地南叉驶去。汽车驶过细野不久,便望见了左坡山谷里绝壁的锯齿状轮廓。
  在二叉,打发车子走了。花冈进发现,在清晨淡淡的风景中,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别人。他感到很意外。前期毕业生来共同露宿,后辈至少应该迎到这附近,这是惯例。
  是他们送给他“千曲”快车票的。那么他们应该知道我大约这个时间到二叉。老前辈特地跑来寄宿一处的。本来,他们就是到四谷去迎接也并不奇怪。
  “现在这些家伙吊儿郎当。”
  花冈进想到自己在职时,遭受到严霜烈日般的纪律约束,不禁怒火中烧。
  “可是,那帮家伙到哪儿安他妈的营地了呢?”
  他自言自语,挪动了脚步。不管怎样,也得先找个临时歇息的地方。
  这时,又一辆汽车“吱咯吱咯”从雪地上驶来。来者也是个登山人。
  打算往哪儿登呢?装备沉甸甸的,从在这里下车看,也是来攀登绝壁第一、二险峰。不过,若一个人攀登,可要有十二分的把握呀。
  那个登山人没发现花冈进在看他,很自然地把一张脸呈现在晨曦之中。
  “岩村!”
  惊愕的叫喊声从花冈进的嘴里进了出去。
  那个男子认出花冈进后也呆立在雪地上。这震惊来源于相互意外地发现了对方。二人难以置信,呆立着审视着对方的脸。过了一会儿,相互断定对方的确是往日登山伙伴时,几乎同时鹦鹉学舌似地问:
  “究竟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为什么?”
  “是吗?你也收到了?”
  花冈进问。岩村也是因为收到了母校山岳系的邀请信才来的。既然这样,怎么还不见后辈的影子?快到八点了。他们再怎么贪睡,这时候也该从帐篷里钻出来了。
  “奇怪!”
  “不是弄错地方了?”
  “不会,的确写的是南叉。两个’好友‘都到这儿来了。这不就是证明吗!”花冈进说。
  的确,如他所说,千真万确是二人到齐了。
  “反正,光站在这里说话也毫无办法。南叉的发电厂稍上一点,记得有个小房,到那里去看看?兴许途中能遇见他们呢。”
  “好吧。”
  岩村的提议,二人通过,便肩并肩,迈开了大步。走不远,穿上滑雪鞋。
  二人默默地行进。好久不见了,昔日的伙伴再会了。可是,二人的心情如同这一天的冷清风景一样地令人扫兴。二人不得不暗自承认:这八年的岁月,两颗心相隔遥远,达到了无法靠近的程度。
  途中,到发电厂一打听才知道,今年帝都大学没进山。他们曾蒙受这里的多方关照。虽然管理人员换了,但不至于说谎。帝国大学没来,这是事实。
  那么,那封请帖怎么解释?真叫人莫名其妙。不管怎样,二人还是请求住进了小屋。
  “这里已经住了一位先来的客人。不过,您二位想住就住吧。”看房人满腮大胡子,看样子很和善,他说好象有一个单独登山人已经占据了。二人道谢后走出了发电厂。
  从这儿穿上钉鞋在夏路(原注:登山用语,指积雪时期以外的登山路)上攀登。气喘吁吁登上夏路的最后一个坡,便是松软的雪岗地,小房就坐落在这上面。
  小房只有三坪(原注:一坪约等于3.3平方米)多点。烟囱冒出淡淡的青烟,那一定是先来的客人在笼火。
  小屋脊的那一边,白马山绝壁一、二、三峰在探头探脑;清澈如洗的碧空里,雪烟在飞扬。风被挡在树林的那一边,刮不到这个高岗上来。想必那高处,正在狂风大作吧。
  二人在小屋前站立片刻,对久别重逢的山色看得入迷了。
  “气温下降了,进屋吧。”
  “您好。”
  “打搅您。”先来的登山人蹲在屋地的火炉前,没有吭声。
  二人面面相觑,有点不耐烦了。在登山者之中,有时候就会碰上这样讨厌的人。
  假如他真的是那样讨厌的人,他一定是诚心要过这样窄巴巴的小屋生活的。二人客客气气地蹭到火炉旁。
  先来的人抬起头。微暗的小屋里,炉火把他的侧脸照得通红。
  “涉谷!”岩村和花冈进同时喊出了声。
  “噢、噢。”
  涉谷边发出傻子特有的奇妙的声音;边指了指炉子旁,示意他们往这边坐。
  “究竟,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花冈进站着问道。涉谷拿出了一封启了封的信。
  信封里装着请帖,内容与他俩收到的相同。看来涉谷同他们一样,也接到请帖。
  “这到底是谁捣的鬼?”岩村蹙起了眉头。
  “哎,算啦。反正都是闲人,无牵无挂地玩玩吧。”花冈进满有风趣地说。
  是的。什么捣鬼不捣鬼。这样的邀请难得啊。食品也准备得很充足。如果没有小屋的窄小之苦,要比回到“空虚的城市”好上一千倍。并且,三个昔日的伙伴又凑到一起了!迄今,他们为着各自所属的强大的组织而竞争、拼命,最终却被那组织抛弃,不,是被那组织赶出来了。事到如今,的确没有什么障碍阻止他们言归旧好了。
  话是那么说,可是,到底是谁?这个疑问总是除不掉。
  “这字体象星川经理写的呀。”突然,涉谷说。他象那次MLT-3型电视机销售会上一样,有时表现很正常。
  “星川为什么还……”花冈进接过岩村的话头说。
  “是呀,如果是星川,那就可想而知喽。”
  “说明白点吧。”
  “星川是涉谷的老泰山,也就是岳父。他把自己的独生女儿许配给了涉谷,涉谷这家伙一定很可爱。大概是由于不忍看见如今涉谷的姿态吧。于是想出了个主意。叫他去和往日登山伙伴一起登山,也许会好些的。然而,直接叫我们陪着个疯子登山,我们肯定不干。于是又生一计,这就是那封请帖的来由。反正我们被免职罢官,无事可做。他认为我们对来自母校的邀请会立即应允的。”
  “有道理,这就明白了。这么说,我俩被巧妙地赶出来照看疯子?”
  “正是啊。”花冈进毫不怀疑靠自己的灵感所进行的推理。
  “那好,我有一事相商。”花冈进注视岩村。
  “相商?什么事?”
  “特意来到这里,光照料涉谷不感到乏味吗?”
  炉火映照在花冈进的眼里。此地站着的身子和灵魂已不是协和电机家用电器部长的花冈进,而是登山家的花冈进。
  “是啊……?”
  “三人齐了。怎么,不从北坡登一登试试?”
  “啊,从北坡!”
  岩村睁大了眼睛。攀登绝壁一峰北坡,是他们青春时期未能实现的理想。可惜呀,没完成首次登攀的计划就毕业了。这几年,虽然有不少登山团体登上去了,但要亲自登上去的理想依然如同余烬一般还燃烧在他们的胸膛。
  “可是,涉谷能行吗?”停了一会,岩村说。
  “混蛋也能登山,而且由我俩领头。”
  “对呀!”
  “干吧,三人再登一次北坡。”
  “好哩。”
  岩村的眼里也燃起火焰。二人使劲握住手。这是隔了好久,离开了商业的毫无私利打算的握手。不知怎的,涉谷也把自己的手放到了那两只手的上面。他的眼里似乎也闪现着火焰。
  翌日两点,三人几乎同时醒来。结组绳三十米、四十米各一根、登山钉、登山钢环、铁锤、马镫……把准备攀登岩壁的用具又检查一遍,塞进帆布背包。
  每人喝一碗登山高压锅煮的肉粥,然后排除大小便,出发准备就绪。
  两点四十五分,三人开始行动。
  “艳丽的星斗啊!”岩村吟咏着,重又仰望山峦上空。只见群星闪闪,冷清地映进三个人的眼里,寒气逼人。
  哈气成冰的严寒告诉人们,至少上午是个好天气。
  最初穿滑雪鞋山涧里,碎石、雪块及硬雪很多,穿滑雪鞋行走太困难了。
  五点,抵达一峰的山根。脱下滑雪鞋,就地放下。三人传着吸一支烟,然后向四十度左右的酥石陡坡登攀。按花冈进打头,岩村第二,涉谷第三的顺序结组,一路进发。
  仅用四十分钟,轻松地登上酥石陡坡,到达悬崖之下。在这里第一次休息。东方的天空泛出鱼白。
  从白马岳不归山绝壁第一峰山顶直到山涧高四百米的高高山壁,就是他们要登攀的北坡。北坡在积雪期,变成堵雄伟的冰墙,形成一个几乎无法登攀的垂直悬崖。
  可以考虑的唯一攀登路线是:通过绝壁下的山涧,沿着直通第一峰山梁最后一个绝壁下的浅沟向上攀登。先沿冰壁攀行一百五十米,然后经由岩层进入喜马拉雅山梁。这一段路宽广,通路似乎很多。但,也是雪崩之巢。平坦的山地坡度为六十至七十度。特别是在山脊正下方,几乎垂直。关键就在于突破这儿。
  三人歇息片刻,喝几口暖瓶里的红茶,吃几口巧克力,又起身前进。在这儿给鞋底绑上冰爪。
  “走吧。”花冈进说。次序不变。绕过悬崖,跨进陡峭的雪海。在雪海上用第一颗登山钉。第二次冲刺结束,太阳撒下了光线。
  叫人担心的涉谷,不成想跟上来了。他开辟阶梯的手势协调,准确。莫非他脑子错乱,登山家的技术还依然那么正常?
  紧接着在蘑菇状雪包上和冰上劈出了阶梯。前进得顺利。
  “就在这儿换班吧!”
  爬到向外倾斜的险峰上,岩村换到了前头。好高啊!脚下的雪溪在远处闪烁着白光。
  再往上攀登,便是一段完全裸露出岩石的无雪地段。浮石成堆,飞石频频。然而,岩村的步伐稳重,没有蹬掉一颗石子就攀上去了。三个人登上三十平方米的山地。在这里,三人会齐。
  从开始攀登已经六个小时,在这儿吃午饭。
  饭后,按照同样的次序攀登。第一次冲刺,遇到一堵小石墙。第一个冲刺意外地不妙,费了几根登山钉。接着第二次冲刺。岩村很不稳定。
  “妈的,钉不进去钉。”在小悬崖受阻。岩村哀叹。在貌似平坦的岩石上,有几处结上了巴掌状和带状的冰,很难登攀。
  “我来!”突然,涉谷说道。花冈进和岩村相对而视。他俩心里明白:涉谷的攀登技术比他俩高,可是精神不正常。
  “不要紧,让我来吧!”涉谷好象看透了他俩踌躇的心,就又重复了一遍。那是沉着的声音。无论怎么看,也不觉得精神有什么不正常。若是轻率地拒绝,惹出拗劲来,就不好办。
  为保证领头人的安全,把四十米的结组绳折成双股。
  不过,涉谷的攀登技术是高超的!
  冰杖扎进掌状冰,钉鞋踏进了裸露的岩石。然后,他搭上马镫,非常利落地一跃而过。结组绳顺利地延伸着。有时涉谷砍碎的小冰块,吧嗒吧嗒地打在他俩的脸上。
  “好--!”涉谷发出了信号。他俩不知不觉把全身的重量委托给结组绳了。
  涉谷的那极其精湛的表演太叫人生疑了。此时的攀登顺序是花冈进在中,岩村在后。
  不巧,起雾了。雪也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天气终于变坏了。头上的喜马拉雅山梁,还有艰险之处。
  涉谷几乎不钉登山钉。他适当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全凭自己的技术攀登。
  涉谷打头后,三次冲刺,穿过裸露的岩石地段,终于抵达了喜马拉雅山梁。
  雪崩扬起的小雪花打到脸上。雪越下越大。又起风了。看样子暴风雪即将来临。
  手表的时针正指向三点。从开始攀登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必须抓紧时间攀登。
  尽管那样,涉谷的行动仍然有条不紊。冰杖所至,立刻砍出阶梯;钉上冰钉,便拔上一步。然后再凿冰梯;继续开辟钉冰钉的位置……四十米长的结组绳伸展到头,涉谷发出了信号:“好吧,上来!”
  涉谷冒着不间断的小雪崩,沉着地加快了速度。
  突然,上方冒出了白烟。
  “下来了!”
  二人被涉谷的怒声吓得一怔,抬头望去,表层雪崩发出了特有的轻微声响,飞雪落下来了。他俩活象小虫,凭借着结组绳和冰杖,紧紧地贴附在岩壁上,只好等待雪崩过去。
  “完了!”
  他俩听见涉谷的喊声,仰面看去,见涉谷背靠洁白的冰墙在发笑。
  雪崩阻止了岩村和花冈进继续上攀,无奈,他俩只有被吊在涉谷牢牢控制的结组绳上。
  “涉谷!”突然,涉谷的笑容变得令人可怕。被吊在中间的花冈进喊道。
  “你,你的病好了吗?”最后头的岩村也问。涉谷的笑容可不再是白痴的笑容了。
  “哈哈哈!”涉谷开怀大笑。突然杀住笑声说:“痊愈了啊,很早以前就痊愈了!”
  风雪从绝壁下的山涧迅猛异常地扑上来。
  在滴水成冰的严寒中,涉谷的声音也准确地送进了他俩的耳鼓。“邀请你们的东道主就是我!为什么?明白了吗?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你们杀害了我无辜的一家,加害我的恩人,我要报仇!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八年前站在第二峰的一天。我紧咬牙关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让你们在这个曾与你们一起盟誓永葆青春友谊的绝壁上,品尝品尝人间的深仇大恨吧!
  岩村!你为了向上爬,谋害我,在天洼目山烧死了我的妻子和儿子。我在那次凶猛的大火中看清了你的黑心肝。我亲眼看着妻子被活活烧死却无能为力。男人的如此仇恨该有多么强烈,你懂吗?我早就发誓,一定报仇。于是我装成废人,等待时机。我若不那样做,你不结果我的性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去夏威夷新婚旅行时给你发报的也是我!查清了盛川的所作所为,使盛川下台的事也是我干的。
  “花冈进!你玩弄种种卑鄙手段想得到我的技术,使我的MLT-3型电视机的公开实验归于失败。立花的孩子死了,你知道吧?是你害死的。你甚至把’星电研‘吞并后,看我没有利用价值了,立刻象扔废物一般把我的大恩人--星川经理以及旧’星电研‘的干部全解雇了。
  “你为了保存自己,把他们、我们的仅有的一点幸福打得粉碎。”
  我把MLT-3型电视机改良后的EP-3型送给了古川电产,这是我对你们报仇的开始。为此,你的干爹--花冈俊一郎失掉了古川德三郎这个后盾,惨不忍睹地下台了。
  “我的怨恨远不止这些。
  “我们绝没有额外要求。
  “把先进的产品奉献人间,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只要能平安地生活,就心满意足了。
  “你们两个人面兽心,以冷血动物的残忍性,象踩小虫似地践踏了我们的美好理想。你们必须立刻偿还血债!
  “让你们消灭吧!我这就砍断结组绳。我从这里能独自攀登到顶端,然而你们俩不求助于我的力量,就攀登不上来。四百米高的冰墙就是处死你们的最理想的地方。悬崖上的獠牙般的岩角使你们粉身碎骨,把你们变成肉泥投到绝壁的山涧!让你们的血把洁白的雪溪染得通红,景色一定会更加秀丽吧!”
  涉谷把登山砍刀按在了结组绳上。
  “涉谷,等等!”最后头的岩村喊道。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可不能砍断绳!你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就是杀人。你可不是你自己的涉谷呀,你是日本国的涉谷。我不配做你的登山伙伴。你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背上个杀人罪名。涉谷,可别那样做。我厚颜无耻。求你宽恕,饶恕我吧!”
  涉谷右手握着的白光闪闪的刃器落到了结组绳上。就在这一瞬间,岩村的眼圈红了,闪出亮晶晶的水珠。结组绳从花冈和岩村之间砍断了。岩村的身体撞到岩石角上,迸得老高,被浓雾吞没了。好象被无底深渊的力量拖去了似的。
  “岩村!”花冈进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体下方结组绳上没有人体的重量了。
  花冈进把视线从吞没岩村的雾海中转向上方。
  “涉谷!”花冈进喊道。雪块打在他脸上。代替涉谷回答的是暴风雪的怒吼。小雪块和雪烟使几米高上方的涉谷的身影时隐时现。似乎他的身体被从绝壁下的山涧刮上来的狂风推上去了。
  “不应该杀死我,我跟岩村不同啊!我是个可耻的登山运动员。事到如今,说啥也没有用了。不过,现在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是求你饶恕我。大概你想让我粉身碎骨吧。可是你不能成为杀人犯。还有许多事要你做。涉谷可别这样。哪怕咱们攀上山顶也好!登上我们三人共同发誓要攀登的绝壁第一峰的顶端!”
  结组绳被从花冈进的头上砍断了。涉谷攥在手里的结组绳下方突然变轻。花冈进的身体着实地、速度越来越快地被岩石的棱角剁得粉碎。
  花冈进的身体被雪烟吞没前的瞬间,撞击到岩石的棱角上,溅起血浆又落下去。这情景,牢牢地印在涉谷的视网膜上。从不归山涧的深渊扑上来的浓雾,立即把飞溅到雪壁上的血水吞没了。
  “完了。”涉谷说。
  一切就此结束了。没有必要登上顶端了。但是,也没有必要下山了。一个人是下不去的。
  就这样在这里恭候夜幕的降临吧。然后就让风雪和严寒结束我的生命吧!雪崩也可以把我席卷而去。
  花冈进和岩村俩人在坠入深渊之前说的话真叫人莫名其妙。我的身体是属于我个人的。春美和雄一都死了。MLT-3型和EP-3型电视机已经不属于我的了。可爱的“星电研”和亲爱的人们也都七零八落。总之,应该活下去的一切理由都已丧失殆尽。涉谷夏雄从今天起成了真正的废人。与其身为废人活下去,不如让这个不归山北坡的绝壁结果我的性命。
  涉谷就地蹲下。雪,沙沙作响,猛烈地打到他身上。手脚的感觉急速消失。他好象成了冰壁的组成部分,不一会儿,就会冻得绷绷硬的。
  他成了岩石的组成部分。他自言自语。
  “岩村和花冈进都自寻死路了。愚蠢的家伙们!为什么没跟我一起攀登?既然来到了这里,愚蠢的家伙们!”
  他自言自语,竟没觉察到自己说的话自相矛盾。他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不,他连知觉也失去了。
  “可是,既然来到了这里,不登上顶端的人,不会有吧!”
  在涉谷的朦胧意识里,花冈进的话浮现了。
  “至少你一个人登上顶端!”
  “遥远青春时的盟誓,它在现实社会里,丝毫也不顶用。然而,这里是山峰。都已经不在人间了。
  雄一、春美、星川经理、”星电研“以及花冈进和岩村……现在,只有我一息尚存。那也不过象小虫一样,在雪烟和狂风的空间里等死罢了。在死之前,总该对遥远昔日的梦想践约吧。
  昔日的登山伙伴都已离开人间,
  不必再回忆从前。
  从前唱过的登山歌,
  无数登山伙伴会把歌声接连。
  纵使昔日的登山伙伴失掉生命,
  不畏强暴的磐石之志不变;
  连嫩绿的朦胧远方,
  也在鼓励着我们向前。
  涉谷的耳畔,听到了昔日的理想之歌。涉谷开始活动。不是他的肉体活动,说是他的精神在活动就对了。
  风雪呼啸;冰爪作响。夜幕悄悄地垂落。
  他已经记不清他怎样冒着暴风雪攀登过什么地方。
  片刻,突然陡坡变小,涉谷又冲进更大的风力中,他终于向顶端跑去。然而,涉谷却不知道自己到达了什么地方。
  他所知道的是个无法形容的无限空虚。他的身体变成了透明体,风雪和严寒从他身上掠过。对岩村和花冈进所抱的憎恶,对雄一和春美所抱的爱情都被风雪和严寒冲涮到无限的空虚之中了。
  在空虚之中,涉谷蓦然想到:
  “岩村和花冈进可能接到请帖时就知道了我的意图吧?也许他们对人生丧失了信心,愿意死,才接受了邀请的吧?那两个小子过于老实地死去了。毁坏了我们的生活的犯人并不是他们,是比他们大得多的怪物。岩村和花冈进只不过是那种巨怪的可怜的牺牲品而已。”
  管它呢。怎么都行啊!反正那些东西都是从巨怪体内流出来的毒汁。
  怎么都行。难道没有什么能够使我充实满足的吗?
  涉谷象在探索什么似的,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又踉踉跄跄地被偃松绊倒,从此再也爬不起来,把头扎进偃松里不动了。
  尽管狂风大作,雪仍然在他身上堆起。他的身子由人形逐渐变成了好大的圆形,又变成了山地的一部分,被雪埋葬了。
  夜色深沉,暴风雪仍然不肯减弱。
  从那以后,约过了三个月即在五月的一个晴朗日子,立志沿白马岳至鹿岛枪方向的一般路线攀登的登山队,在绝壁第一峰顶闻到了腐臭的气味。
  登山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畏蛋白质腐烂的异臭,去山地寻找。终于在与北坡相望的偃松里发现了涉谷的尸体。
  偃松上的积雪溶化得早。涉谷的驱体在阳光照射下腐烂了。头发脱落光,露出了头盖骨,破衣服下的皮肤呈绿色;露出筋骨的胸腔里积满了黄水,无数的蛆虫在蠕动。
  人一走近,苍蝇“嗡嗡”地叫着飞走了。
  “别看啦,怪恶心的!”
  先看见涉谷的那个登山者用手拦住登山队里的女伴,差一点呕吐出来。
  第三天早晨,东京日本桥菱井银行的总经理室和大阪中之岛古川银行的总经理室,有两个男人边看秘书拿来的报纸,也不约而同的咕噜着同一句话:
  “人世上可做的事多得很,偏要在一文不挣的登山中丧命!不知他是何处的何许人。竟有这样一些蠢货!”
  除二人栖居的高楼外,大城市又开始了熙熙扰扰的新的一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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