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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儒-胡适

_4 胡适(现代)
  昭军(君)昨夜子时亡,
  突厥今朝发使忙。
  三边走马传胡命,
  万里非(飞)书奏汉王。
  这种文体,若无敦煌写本作证,谁不“一望而知”决不是“唐贤手笔”。
  总而言之,同一个时代的作者有巧拙的不同,有雅俗的不同,有拘谨与豪放的不同,还有地方环境(如方言之类)的不同,决不能由我们单凭个人所见材料,是想某一个时代的文体是应该怎样的。同时记梭格拉底的死,而柏拉图记的何等生动细致, 齐诺芬(Xellophon)记的何等朴素简拙!我们不能拿柏拉图来疑齐诺芬,也不能拿齐诺芬来疑相拉图。
  闲话少说,言归《老子》。冯友兰先生说《老子》的文体是“简明之经体”,故应该是战国时作品(说见上人但顾颌刚先生说“《老子》一书是用赋体写出的;然而赋体固是战国之末的新兴文体呵!”(校学年报》第四期,页二四,参看再一九)同是一部书,冯先生侧重那些格言式的简明语句,就说他是“经体”;顾先生侧重那些有韵的描写形容的文字,就可以说他是“用赋体写出的”。单看这两种不同的看法,我们就可以明白这种文体标准的危险性了。
  我们可以先看看顾光生说的“赋体” 是个什么样子。 他举苟卿的《赋篇》(《苟子》第二十六)作例,《赋篇》现存五篇,其题为礼,知,云,蚕,箴。总观此五篇,我们可以明白当时所谓“赋”,只是一种有韵的形容描写,其体略似后世的咏物诗词,其劣者略似后世的笨谜。顾先生举苟卿的《云赋》作例,他举的语句如下:
  忽兮其极之远也,倔兮其相逐而反也,印印兮天下之威案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备而成文。 往来后惫,通于大神。出入甚极,莫知其11。天下失之d灭,得之则存。
  这是苟子的“赋体”。顾先生说:
  此等文辞实与《老子》同其型式。
  他举《老子》第十五章和二十章作例:
  豫焉(河上公本作与兮)若冬涉)11,犹兮若畏四邻,伊兮其芳容(河上公本作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老子》十五)
  我独泪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核;慢慢兮若无所归。……法令其若海,赌兮若无止。……以老子》二十)
  这是《老子》的“赋体”。
  顾先生又说,储子》这两章的文体又很像《吕氏春秋》的《土容》和《下贤》两篇,我们也摘抄那两篇的一部分:
  故君子之容,……淳淳乎谨慎畏化而不肯自足,乾乾乎取舍不悦而。C甚素朴。(《士容》)
  得道之人,艰平其诚自有也,觉乎其不疑有以也,柴乎其必不渝移也,循乎其与阴阳化也,恩恩乎其心之坚固也,空空乎其不为巧故也,……昏乎其深而不测也。 ……(《下贤》)
  这是《吕氏春秋》的“赋体”。
  顾先生说:
  这四段文字,不但意义差同,即文体亦甚相同,形容词及其形容的姿态亦甚相同,惟助词则《老子》用“兮”,《吕书》用“乎”为异。大约这是方言的关系。
  我们看了顾先生的议论,可以说:他所谓“文体”或“型式”上的相同,大概不外乎下列几点:
  一、同是形容描写的文字。
  二、同用有“兮”字或“乎”字语尾的形容词。
  三、“形容词及其形容的姿态亦甚相同”。
  依我看来,这些标准都不能考定某篇文字的时代。用这种带“兮’字或“乎” 字的形容词来描写人物,无论是韵文或散体,起源都很早。最早的如《春秋》早期的《都风·君子偕老》诗,《卫风·硕人》诗,《齐风·简嗟》诗,都是很发达的有韵的描写形容。在《论语》里,我们也可以见着这种形容描画的散文: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优语》)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以论语如\)
  我们试用这种语句来比《苟子》的《赋篇》,和《吕氏春秋》的《土容风下贤》两篇,也可以得到“形容词及其形容的姿态亦甚相同”的结论。你瞧:
  (《论语》)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
  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巍巍乎其有成功也。
  焕乎其有文章。
  (《老子》)涣兮若冰之将释。
  惺惺兮若无所归。
  淡乎其无味。(三十五章。《文子·道德》篇引此
  句,作“淡兮”。)
  (《苟子》)忽兮其极之远也。
  (叮令天下之威筵也。
  (《吕览》)淳淳乎谨慎畏化而不肯自足。
  乾乾乎取舍不悦而。C甚素朴。
  觉乎其不疑有以也。
  杂乎其必不渝移也。
  恩恩乎其心之坚固也。
  空空乎其不为巧故也。
  昏乎其深而不测也。
  这些形容词及其形容的姿态,何等相同!何等相似!其中《论语》与《吕览》同用“乎”字,更相像了。
  如果这等标准可以考定《老子》成书的年代,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论语》成书也该在目不韦时代或更在其后了!
  文体标准的不可靠,大率如此。这种例证应该可以使我们对于这种例证存一点特别戒惧的态度。
  至于拓拾一二个名词或术语来做考证年代的标准,那种方法更多漏洞,更多危险。顾颌刚先生与梁启超先生都曾用此法。如顾先生说:
  更就其所用名词及伤语观之:“公”这一个字,古书中只用作制度的名词(如公侯, 公田等) ,没有用作道德的名词的(如公忠,公义等)。《吕氏春秋》有《贵邮篇,又有“清净以公”等句,足见这是战国时新成立的道德名词。《苟子》与吕书同其时代,故书中言“公”的也很多。可见此种道德在苟子时最重视。《老子》言“容乃公,公乃王”(十六章),正与此同。(《史学年报》四负二五)
  然而《论语》里确曾把“公”字作道德名词用:
  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悦。(《论语》二十)
  《老子》书中有“公”字,就应该减寿三百年。《论语地有“公”字,也应该减寿三百年,贬在苟卿与目不韦的时代了。
  任公曾指出“仁义”对举仿佛是孟子的专卖品。然而他忘了《左传》里用仁义对举已不止一次了(如庄二十二年,如椽十四年)。任公又曾说老子在格秋》时不应该说“侯王”“王公”“王侯”“取天下”“万乘之主”等等名词。然而惆易》蛊卦已有“不事王侯”,坎卦家辞与离卦象辞都有“王公”了。《论语》常用“天下”字样,如“管仲一匡天下”,如“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如“泰伯三以天下让”。其实稷何尝有天下?泰伯又那有“天下”可让?《老子》书中有“取天下”,也不过此种泛称,有何可怪?“天下”“王”等名词既可用,为什么独不可用“万乘之主”?《论语》可以泛说“道千乘之国”,《老子》何以独不可泛说“万乘之主” 呢?(河上公注:“万乘之主谓王。”)凡持此种论证者,胸中往往先有一个“时代意识” 的成见。 此种成见最为害事。孔子时代正是诸侯力征之时,岂可以高谈 “无为”?然而孔子竟歌颂“无为而治”,提倡“居敬而行简”之政治。时代意识又在哪里呢?
  五
  最后, 我要讨论顾颌刚先生的《从(吕氏春秋) 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史学年报》四,页一三——四六)的考据方法。此文的一部分,我在上节已讨论过了。 现在我要讨论的是他用《吕氏春秋》 引书的“例”来证明吕不韦著书时《老子》还不曾成书。
  顾先生此文的主要论证是这样的:
  第一,《吕氏春秋》所引的书是不惮举出它的名目的。所以书中引的《诗》和《书》甚多,《易》也有,《孝经》也有,《商箴》《周箴》也有,皆列举其书名。又神农、 黄帝的话, 孔子、墨子的话,……亦皆列举其人名。”这是顾先生说的《吕书》“引书例”。
  第二,然而“《吕氏春秋》的作者用了《老子》的文词和大义这等多,简直把五千言的三分之二都吸收进去了,但始终不曾吐出这是取材于《老子》的。”
  因此顾先生下了一个假设:“在《吕氏春秋》著作的时代,还没有个本《老子》存在。”
  我对于顾先生的这种考据方法,不能不表示很深的怀疑。我现在把我的怀疑写出来供他考虑。
  第一,替古人的著作做“凡例”,那是很危险的事业,我想是劳而无功的工作。古人引书,因为没有印本书,没有现代人检查的便利;又因为没有后世学者谨严的训练,错落几个字不算什么大罪过,不举出书名和作者也不算什么大罪过,所以没有什么引书的律例可说。如孟子引孔子的话,其与《论语》可以相对勘的几条之中,有绝对道严不异一字的(如卷三,“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有稍稍不同的(如卷五“大哉尧之为君”一章),有自由更动了的(如卷五“君幕听于家宰” 一章,又卷六‘阳货欲见孔子”一章,又卷十四“孔子在陈”一章),也有明明记忆错误的(如卷三“夫子圣矣乎” 一段,对话的M论语》作公西华,《孟子》作子贡,文字也稍不同。又如卷〔‘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桃剧作孔子告樊迟的话,而《孟子》作曾子说的话人我们若论作孟子引书凡例,将从何处作起?
  即以《吕氏春秋》引用《孝经》的两处来看,就有绝对不同的义例:
  一、《察微》篇(卷十六)
  雅经》曰: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宁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以孝经储焕章》)
  二、《孝行览》(卷十四)
  故爱其亲不敢恶人,故其亲不敢慢人。爱散尽于事亲,光耀加于百姓,究于四海。此天子之孝也。(《孝经·天于章》)
  前者明举“样经》日”,而后者不明说是引《孝经》,《吕氏春秋》的“引书例”究竟在哪里?
  第二,顾先生说《吕氏春秋》“简直把储子》五千言的三分之二都吸收进去了”,这是骇人听闻的控诉!我也曾熟读五千言,但我读《吕氏春秋》时,从不感觉“到处碰见”储子》。所以我们不能不检查顾先生引用的材料是不是真赃实据。
  顾先生引了五十三条《吕氏春秋》,其中共分几等:
  (甲)他认为与《老子》书“同”的,十五条。
  (乙)他认为与《老子》书“义合”的或“意义差同”的,三十五条。
  (丙)他认为与《老子》书“甚相似”的,二条。
  (丁)他认为与《老子》书“相近”的,一条。
  最可怪的是那绝大多数的乙项“义合”三十五条。“义合”只是意义相合,或相近。试举几个例;
  一艄老》)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四八)
  (《吕》)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精谕》)
  二、(《老》)不自见故明(二二)。自见者不明。(二四)
  (《吕》)去听无以闻则聪。去视无以见则明。以任
  数》)
  三、(《老》)重为轻根。……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
  (二六)
  以《吕》)以重使轻,从。以《慎势》)
  这种断章取义的办法,在一部一百六十篇的大著作里,挑出这种零碎句子,指出某句与某书“义合”,已经是犯了“有意周内”的毛病了。如第三例,原文为
  放以大畜小,吉;以小畜大,灭。以重使轻,从;以轻便重,凶O
  试读全第(《棋势》篇),乃是说,“欲定一世,安黔首之命,其势不厌尊,其实不厌多。”国愈大,势愈尊,实力愈多,然后成大业愈易。所以胜费小国不如邹鲁,邹各不如宋郑,来郑不如齐楚。“所用弥大,所欲弥易。”此篇的根本观念,和《老子》书中的“小国寡民”的理想可说是绝对相反。顾先生岂不能明白此篇的用意?不幸他被成见所蔽,不顾全篇的“义反”,只寻求五个字的“义合”,所以成了“断章取义” 了! 他若平心细读全篇,就可以知道“以重使轻,从”一句和《老子》的“重为轻根,静为躁君”一章决无一点“义合”之处了。
  其他三十多条‘又合”,绝大多数是这样的断章取义,强力牵合。用这种牵合之法,在那一百六十篇的《吕氏春秋》之内,我们无论要牵合何人何书,都可以寻出五六十条“义合”的句子。因为《吕氏春秋》本是一部集合各派思想的杂家之言。无论是庄子,苟子,墨子,慎到,韩非(是的,甚至于韩非!)都可以在这里面寻求“义合”之句。即如上文所举第一例的两句话,上句“至言去言”何妨说是“义合”于批语》的“予欲无言”一章?下句“至为无为”何妨说是“义合”于优语》的“无为而治”一章?
  所以我说,“义合”的三十多条,都不够证明什么,都不够用作证据。至多只可说有几条的单辞只字近于今本《老子》而已。
  再看看顾先生所谓“同”或“甚相似”的十几条。这里有三条确可以说是“同” 于《老子》的。这三条是:
  四、大智不形,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吕·乐成》篇)
  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四一章)
  五、故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稻之所伏。圣人所独见,众人
  焉知其极?(《吕·制乐》篇)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老》五
  八章)
  六、故曰,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于确而知天道。其出弥
  远者其知弥少。以吕·君守》篇)
  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其索之弥远者其推之弥疏,
  其求之弥强者失之弥远。(《吕·论人》篇)
  不出于户而天下治者,其惟知反于已身者平?(《吕
  ·先己》篇)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确,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
  少。(《老》四七章)
  除了这三条之外,没有一条可说是“同”于《老子》的了。试再举几条顾先生所谓“同”于《老子》的例子来看看:
  七、道也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不可为状。有知不见之见,不闻之闻,无状之状者,则几于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吕·大乐》篇)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日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信,故混而为一。其上不敢,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民是为憾恍·,…代老件四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遭,强为之名日大。(《老》二五章)八、天地大矣,生而弟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吕·贵公》篇)全平万物而不宰,泽被天下而莫知其所由始。以吕·审分》篇)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老件二章)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待,长而不率。(《老》十章)
  大道把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代老》三四章)九、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于它物平?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吕·贵生》篇)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
  托天下。(《老》十三章)(适按,《老子》此章以有身为大患,以无身为无患,与《贵生》篇义正相反。但《吕》书怀侵》篇也曾说:“天下轻于身,而士以身为人。以身为人者如此其重也!”必须有此一转语,《吕》书之意方可明了。)
  这几条至多只可以说是每条有几个字眼颇像今本《老子》罢了。此外的十多条,是这样的单辞只字的近似,绝无一条可说是“同”于《老子》,或“甚相似”。如《行论》篇说:
  诗曰,“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路之,必高举之。”其此之谓乎?
  顾先生说,“这两句诗实在和《老子》三十六章太吻合了。”《老子》三十六章说:
  将欲激之, 必固张之。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因兴之。将欲夺(《韩非·喻老》篇作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两段文字中的动词,没有一个相同的,我们可以说是“吻合”吗?《吕》书明明引“诗曰”,高诱注也只说是“逸诗”,这本不成问题。颌刚说,
  若认为取自《老子》,那是犯了以后证前的成见。以史学年报》四,页二三)
  这是颌刚自己作茧自缚。从高诱以来,本无人‘认为取自《老子y’的。
  又如《吕氏春秋·任数》篇引申不害批评韩昭候的话:
  何以知其聋?以其耳之聪也。何以知其盲?以其目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以其言之当也。
  这是当时论虚君政治的普通主张,教人主不要信任一己的小聪明。此篇的前一篇以君守》)也有同样的语句:
  故有以知君之狂也,以其言之当也。有以知君之惑也,以其言之得也。君也者,以无当为当,以无得为得者也。故善为君者无识,其次无事。有识则有不备矣。有事则有不恢矣。
  若以《吕》书引申不害为可信,我们至多可以说:《君守》篇的一段是用《任数》篇申不害的话,而稍稍变动其文字,引伸其意义。然而颌刚说:
  这一个腔调与《老子计二章所云“五色令人目育,五音令人耳聋,五昧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C发狂”甚相似。
  这几段文字哪有一点相似?难道党老子冲中有了目盲耳聋,别人就不会再说目盲耳聋了吗?说了目盲耳聋,就成了《老子》腔调了吗?
  这样看来,额则说的《老子》五千言有三分之二被吸收在《吕氏春秋》里,是不能成立的。依我的检查,《吕氏春秋》的语句只有三条可算是与《老子师相同的(“大器晚成”条,“祸兮福之所倚”条太君守》篇“不出户而知天下”条);此外那四十多条,至多不过有一两个字眼的相同,都没有用作证据的价值。
  第三,我们要问:《吕氏春秋》里有这三条与《老子》很相同的文字,还偶有一些很像套用《老子》字眼的语句,但都没有明说是引用《老子》——从这一点上,我们能得到何种结论吗?
  我的答案是:
  (一)《吕氏春秋》既没有什么“引书例”,那三条与今本《老子》很相合的文字,又都是有韵之文,又都有排比的节奏,最容易记忆,著书的人随笔引用记忆的句子,不列举出处,这一点本不足引起什么疑问,至少不够引我们到“那时还没有今本《老子》的结论。因为我们必须先证明“那时确没有今本《老子》”,然后可以证明“《吕氏春秋》中的那三段文字确不是引用《老子》”。不然,那就又成了“丐辞”了。
  (二)至于那些偶有二句半句或一两个字眼近似《老子》的文字,更不够证明什么了。颌刚自己也曾指出《淮南子》的《原道训》“把《老子》的文辞,成语,和主义融化在作者自己的文章之中,而不一称‘老子曰’。然而他写到后来,吐出一句‘故老胭之言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以史学年报》四,页十六),颌刚何不试想,假使《原道》一篇的前段每用一句《老子》 都得加“老子曰” ,那还成文章吗?我们试举上文所引《吕氏春秋》的第八例来看看:
  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
  假定这种里面真是套了《老子》的‘上而不有,为而不待”,请问:如果此文的作者要想标明来历,他应该如何标明?他有什么法子可以这样标明?颌刚所举的五十条例子, 所谓“同” ,所谓“谈合”,所谓“甚相似”,至多不过是这样把《老科的单辞只字“融化在作者自己的文章之中”,在行文的需要上,决没有逐字逐句标明“老于日”的道理,也决没有逐字逐句标明来历的方法。所以我说,这些例子都不够证明什么。如果他们能证明什么,至多只能够暗示他们会用了《老子》的单辞只字,或套用了《老子》的腔调而已。李俊佳句往往似阴理,他虽不明说阴镇,然而我们决不能因此证明阴罂生在李白之后。
  顾先生此文的后半,泛论战国后期的思想史,他的方法完全是先构成一乍‘时代意识”,然后用这“时代意识”来证明《老子》的晚出。这种方法的危险,我在前面第(三)(四)两节已讨论过了。
  八八
  我已说过,我不反对把《老子》移后,也不反对其他怀疑《老子》之说。但我总觉得这些怀疑的学者都不曾举出充分的证据。我这篇文字只是讨论他们的证据的价值,并且评论他们的方法的危险性。中古基督教会的神学者,每立一论,必须另请一人提出驳论,要使所立之论因反驳而更完备。这个反驳的人就P4做一魔的辩护士” (Advocatusdiahai)。我今天的责任就是要给我所最敬爱的几个学者做一个 “魔的辩护士”。魔高一尺,希望道高一文。我攻击他们的方法,是希望他们的方法更精密;我批评他们的证据,是希望他们提出更有力的证据来。
  至于我自己对刊老子产代问题的主张,我今天不能细说了。我只能说:我至今还不曾寻得老子这个人或《老子》这部书有必须移到战国或战国后期的充分证据。在寻得这种证据之前,我们只能延长侦查的时期,展缓判决的日子。
  怀疑的态度是值得提倡的。
  
  
  
   但在证据不充分时肯展缓判断(SuspensionOfjudgelnnt)的气度是更值得提倡的。
  一九三三年元旦改稿附录一:与钱穆先生论《老子们题书(胡。)宾四先生:
  去年读先生的《向欧父子年谱》,十分佩服。今年在《燕京学报》第七期上读先生的旧作《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我觉得远不如《向欲谱》的谨严。其中根本立场甚难成立。我想略贡献一点意见,请先生指教。
  此文的根本立场是“思想上的线索”。但思想线索实不易言。希腊思想已发达到很“深远”的境界了,而欧洲中古时代忽然陷入很粗浅的神学,至近千年之久。后世学者岂可据此便说希腊之深远思想不当在中古之前吗?又如佛教之哲学已到很 “深远”的境界,而大乘末流沦为最下流的密宗,此又是最明显之例。试即先生所举各例,略说一二事。如云:
  “说卦”“帝出于震”之说,……其思想之规模,条理,及组织,盛大精密,皆则老子》,故谓其书出《老子》后,赖老子》语也。以下推断率仿此。
  然先生已明明承认“大宗师”已有道先天地而生的主张了。‘妨此推断”月不可说‘真书出《老子》后,袭《老子》语也”呢?
  又如先生说:
  以思想发展之进程言,则孔墨当在前,老庄当在后。否则老已先发道为帝先之论,孔墨不应重为天命矢志之说。何者?思想上之线索不如此也。
  依此推断,老庄出世之后,便不应有人重为天命天志之说了吗?难道二千年中之天命天志之说,自董仲舒、班彪以下,都应该排在老庄以前吗?
  这样的推断,何异于说“几千年来,人皆说老在庄前,钱穆先生不应说老在庄后,何者?思想上之线索不如此也?”
  先生对于古代思想的几个重要观念,不曾弄明白,故此文颇多牵强之论。如天命与天志当分别而论。天志是墨教的信条,故墨家非命;命是自然主义的说法,与尊天明鬼的宗教不能并存。(后世始有“司令’之说,把“命”也做了天鬼可支配的东西。)
  当时思想的分野:老子倡出道为天地先之论,建立自然的宇宙观,动摇一切传统的宗教信仰,故当列为左派。孔子是左倾的中派,一面信“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自然无为的宇宙论,又主‘有疑”的态度,“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皆是左倾的表示;一面又要“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则仍是中派。孔孟的“天”与“命”,皆近于自然主义;“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皆近于老庄。此孔孟老庄所同,而尊天事鬼的宗教所不容。墨家起来拥护那已动摇的民间宗教,稍稍加以刷新,输入一点新的意义,以天志为兼爱,明天皇为实有,而对于左派中派所共信的命定论极力攻击。这是极右的一派。
  思想的线索必不可离开思想的分野。凡后世的思想线索的交互错综,都由于这左、中、右,三线的互为影响。苟卿号称儒家,而其《无论》乃是最健全的自然主义。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其《大宗师》一篇已是纯粹宗教家的哀音,已走到极右的路上去了。
  《老子》书中论“道”,尚有“各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强为之名日大”的话,是其书早出最强有力之证。这明明说他初得着这个伟大的见解,而没有相当的名字,只好勉强叫他做一种历程,——道——或形容地叫做“大”。
  这个观念本不易得多数人的了解,故直到战国晚期才成为思想界一部分人的中心见解。但到此时期,——如《庄子》书中,——这种见解已成为一个武断的原则,不是那“强为之名”的假设了。
  我并不否认“《老子》晚出”之论的可能性。但我始终觉得梁任公、冯芝生与先生请人之论证无一可使我心服。若有充分的证据使我心服,我决不坚持《老子》早出之说。
  匆匆草此,深盼
  指教。
  胡适二十.三.十七
  附录二:致冯友兰先生书(胡适)芝生吾兄:
  承你寄赠忡国哲学史讲义,多讲多讲。连日颇忙,不及细读,稍稍翻阅,已可见你功力之勤,我看了很高兴。将来如有所见,当写出奉告,以酬远道寄赠的厚意。
  今日仍见一点,不敢不说。你把《老子》归到战国对的作品,自有见地;然讲义中所举三项证据,则殊不足推翻旧说。第一,“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之事”,此通则有何根据?当孔子生三岁时,叔孙豹已有三不朽之论,其中“立言”已为三不朽之一了。他并且明说“鲁有先大夫回臧文仲,既没,其言立。”(适按,文件死在文公十年〔六一七〕。叔孙豹说此话在襄公二十四年〔五四九〕。《释文风:今俗本皆作“其言立于世”。检元熙以前本,则无“于世”二字。)难道其时的立言者都是口说传授吗?孔子自己所引,如周任之类,难道都是口说而已?至于邓析之书,虽不是今之传本,岂非私人所作?故我以为这一说殊不足用作根据。
  第二,“《老子》非问答体,故应在《论语》《孟子》后。’巩说更不能成立。岂一切非问答体之书,皆应在《孟子》之后吗?《孟子》以前的《墨子》等书岂皆是后人假托的?况且“非问答体之书应在问答体之书之后”一个通则又有什么根据?以我所知,则世界文学史上均无此通则。《老子》之书韵语居多,若依韵语出现于散文之前一个世界通则言之,则《老子》正应在《论语》之前。《论语·擅引一类鲁国文学始开纯粹散文的风气, 故可说纯散文起于鲁文学, 可也;说其前不应有《老子》式的过渡文体,则不可也。
  第三,“《老子》之文为简明之‘经’体,可见其为战国时之作品。”此条更不可解。什么样子的文字才是简明之“经”体?是不是格言式的文体?孔子自己的话是不是往往如此?翻开《论语》一看,其问答之外,是否章章如此?。“巧言,令色,鲜矣仁”“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行夏之时,乘殷之格,服周之冕”……这是不是“简明之‘经’体户
  怀疑《老科,我不敢反对;但你所举的三项,无一能使我心服,故不敢不为它一辩。推翻一个学术史上的重要人,似不是小事,不可不提出较有根据的理由。
  任公先生所举证据,张始苏兄曾有驳文,今不复能记忆了。今就我自己所能见到之处,略说于此。任公共举六项:
  一矛L子十三代孙能同老子的八代孙同时。 此一点任公自己对我说,他梁家便有此事,放他是大房,与最小房的人相差五六辈。我自己也是大房,我们族里的排行是“天德锡份祥,洪恩育善良”十字,我是“洪”字辈,少时常同“天”字辈人同时;今日我的一支已有“善’字辈了,而别的一支还只到“祥”字辈。这是假定《史记》所记世系可信。何况此两个世系都大可疑呢?
  二、孔子何以不称道老子?我已指出《论语》“以德报怨”一章是批评老子。此外“无为而治”之说也似是老子的影响。
  三/曾子问》记老子的话与《老子》五千言精神相反。这是绝不了解老子的话。老子主张不争,主张柔道,正是拘谨的人。
  四、《史记》的神话本可不论,我们本不根据《史记》。
  五、老子有许多话太激烈了,不像春秋时人说的。试问邓析是不是春秋时人?做那《伐植朋硕鼠》的诗人又是什么时代人?
  六、老子所用‘猴王”“王公”“王侯”“万乘之君”“取天下”等字样,不是春秋时人所有。他不记得《易经》了吗?“蛊”上九有“不事王侯”。“坎’努辞有“王公设险”,“离”象辞有“离三公也”。孔子可以说“千乘之国”,而不许老子说“万乘之君”,岂不奇怪?至于“偏将军”等官名,也不足据。《汉书· 郊把志》不说“社主,故周之右将军’鸠?
  以上所说,不过略举一二事,说明我此时还不曾看见有把《老子》挪后的充分理由。
  至于你说,道家后起,故能采各家之长。此言甚是。但“道家”乃是秦以后的名词,司马谈所指乃是那集众家之长的道家。老子、庄子的时代并无人称他们为道家。故此言虽是,却不足推翻《老子》之早出。
  以上所写,匆匆达意而已,不能详尽,甚望指正。
  近日写忡古哲学史》,已有一部分脱稿,拟先付油印,分送朋友指正。写印成时,当寄一份请教。
  胡适十九·三·二十夜 
 
 
胡适《说儒》
校勘学方法论
——序陈垣先生的《元典章校补释例》
  陈援庵先生(垣)在这二十多年之中,搜集了几种很可宝贵的《元典章》抄本;民国十四年故宫发现了元刻本,他和他的门人曾在民国十九年夏天用元刻本对校沈家本刻本,后来又用诸本互校,前后费时半年多,校得沈刻本伪误衍脱颠倒之处凡一万二千余条,写成《元典章校补》六卷,又补阔文三卷,改订表格一卷(民国二十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刊行)。《校补》刊行之后,援庵先生又从这一万二千多条错误之中,挑出一千多条,各依其所以致误之由,分别类例,写成《元典章校补释例》六卷。我和援庵先生做了几年的邻舍,得读《释例》最早,得益也最多。他知道我爱读他的书,所以要我写一篇《释例》的序。我也因为他这部书是中国校勘学的一部最重要的方法论,所以也不敢推辞。
  校勘之学起于文件传写的不易避免错误。文件越古,传写的次数越多,错误的机会也越多。校勘学的任务是要改正这些传写的错误,恢复一个文件的本来面目,或使他和原本相差最激。校勘学的工作有三个主要的成分:一是发现错误,二是改正,三是证明所改不误。
  发现错误有主观的,有客观的。我们读一个文件,到不可解之处,或可疑之处,因此认为文字有错误:这是主观的发现错误。因几种“本子”的异同,而发现某种本子有错误:这是客观的。主观的疑难往往可以引起‘才子”的搜索与比较;但读者去作者的时代既远,偶然的不解也许是由于后人不能理会作者的原意,而未必真由于传本的错误。况且错误之处求必都可以引起疑难,若必待疑难而后发现错误,而后搜求善本,正误的机会就太少了。况且传写的本子,往往经“通人”整理过;若非重要经籍,往往经人凭己意增删改削,成为文从字顺的本子了。不学的写手的本子的错误是容易发现的,“通人”整理过的传本的错误是不容易发现的。试举一个例子为证。坊间石印《聊斋文集》附有张元所作《柳泉精先生墓表》,其中记蒲松龄“卒年八十六”。这是“卒年七十六”之误,有《国朝山左诗抄》所引墓表,及原刻碑文可证。
  但我们若单读“卒年八十六”之文,而无善本可比较,决不能引起疑难,也决不能发现错误。又他左诗助引这篇墓表,字句多被删节,如云:
  〔先生沙与同邑李希梅及余从父历友结坏中诗社。
  此处无可引起疑难;但清末国学扶轮社铅印本例斋文集》载墓表全文,此句乃作:
  与同邑李希梅及余从伯父历视友,旋结为部中诗社。(甲本)
  依此文,“历视”为从父之名,“友”为动词,“旋”为“结”之副词,文理也可通。
  石印本《聊斋文集》即从扶轮社本出来,但此本的编校者熟知例斋志异》的掌故,知道“张历友”是当时诗人,放石印本墓表此句改成下式:
  与同邑李希梅及余从伯父历友亲,旋结为郎中诗社。(乙本)
  最近我得墓表的拓本,此句原文是:
  与同色李希梅及余从伯父历友、视旋诸先生结为部中诗社。(丙本)
  视旋是张履庆,为张历友(笃庆)之弟,其诗见《山左诗抄》卷四十四。他的诗名不大,人多不知道“视旋”是他的表字;而“视旅”二字出刊周易·履卦》, “视履考祥,其旋元吉”,很少人用这样罕见的表字。甲本校者竟连张历友也不认得,就妄倒“友视”二字,而删“诸先生”三字,是为第一次的整理。乙本校者知识更高了,他认得“张历友”,而不认得“视旋”,所以他把“视友”二字倒回来,而妄改“视”为“亲”,用作动词,是为第二次的整理。此两本文理都可通,虽少有疑难,都可用主观的论断来解决。倘我们终不得见此碑拓本,我们终不能发现甲乙两本的真错误。这个小例子可以说明校勘学的性质。校勘的需要起于发现错误,而错误的发现必须依靠不同本子的比较。古人称此学为“校徽’,刘向《别录》说: “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为媒。” 其实单读一个本子,“核其上下”,所得谬误是很有限的;必须用不同的本子对勘, “若怨家相对”,一字不放过,然后可以“得谬误”。
  改正错误是最难的工作。主观的改定,无论如何工巧,终不能完全服人之心。《大学》开端“在亲民”,朱子改“亲”为“新”,七百年来,虽有政府功令的主持,终不能塞反对者之口。校勘学所许可的改正,必须是在几个不同的本子之中,选定一个最可靠或最有理的读法。这是审查评判的工作。我所谓“最可靠”的读法,当然是最古底本的读法。如上文所引张元的聊斋墓表,乙本出于甲本,而甲本又出于丙本,丙本为原刻碑文,刻于作文之年,放最可靠。我所谓“最有理”的读法,问题就不能这样简单了。原底本既不可得,或所得原底本仍有某种无心之误(如韩非说的邵人写书而多写了“举烛”二字,如今日报馆编辑室每日收到的草稿),或所得本子都有传写之误,或党无别本可供校勘,——在这种情形之下,改正谬误没有万全的方法。
  约而言之,最好的方法是排比异同各本,考定其传写的先后,取其最古而又最近理的读法,标明各种异读,并揣测其所以致误的原因。其次是无异本可互勘,或有别本而无法定其传授的次第,不得已而假定一个校者认为最近理的读法,而标明原作某,一作某,今定作某是根据何种理由。如此校改,虽不能必定恢复原文,而保守传本的真相以待后人的论定,也可以无大过了。
  改定一个文件的文字,无论如何有理,必须在可能的范围之内提出证实。凡未经证实的改读,都只是假定而已,臆测而已。证实之法,最可靠的是根据最初底本,其次是最古传本,其次是最古引用本文的书。万一这三项都不可得,而本书自有义例可寻,前后互证,往往也可以定其是非,这也可算是一种证实。此外,虽有巧妙可喜的改读,只是校者某人的改读,足备一说,而不足成为定论。例如上文所举张元墓表之两处误字的改正,有原刻碑文为证,这是第一等的证实。又如道藏本《淮南内篇·原道训》:“是放鞭噬狗,策蹄马,而欲教之,虽伊尹、造父弗能化。欲窜之心亡于中,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这里“欲寅”各本皆作“欲害”。王念孙校改为“欲宾”。他因为明刘绩本注云“古肉字”,所以推知刘本原作“宾” 字, 只因草书“害” 字与“宾”相似,世人多见“害”,少见“宾”,故误写为 “害”。这是指出所以致误之由,还算不得证实。他又举二证:一、《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 “断竹续竹,飞上逐实”,今本实作害;二《论衡·感虚》篇, “厨门木象生肉足”,今本《风俗通义》肉作害,害亦实之误。这都是类推的论证,因《论衡》与《吴越春秋》的“实”误作“害”,可以类推《淮南书》也可以有同类的误写。类推之法由彼例此,可以推知某种致误的可能,而终不能断定此误必同于彼误。直到顾广析校得宋本果作“欲实”,然后王念孙得一古本作证,他的改读就更有力了。因为我们终不能得最初底本,又因为在义理上“欲害”之读并不逊于 “欲肉” 之读(《文子·道原》篇作“欲害之C忘乎中”),所以这种证实只是第二等的,不能得到十分之见。又如《淮南》同篇:“上游于霄露之野,下出于无垠之河’,王念孙校,“无垠”下有“鄂”字。他举三证:一、收选·西京赋》“前后天有垠鄂”的李善注:“《淮南子》,出于无垠鄂之门。许慎日,垠鄂,端崖也。” 二人文选·七命》的李善往同。三、《太平御览必部二十:“《淮南子》曰,下出乎无垠鄂之门。高诱日,无垠鄂,无形之貌也。”这种证实,虽不得西汉底本,而可以证明许慎、高绣的底本如此读,这就可算是第一等的证实了。
  所以校勘之学无处不靠善本:必须有善本互校,方才可知谬误;必须依据善本,方才可以改正谬误;必须有古本的依据,方才可以证实所改的是非。凡没有古本的依据,而仅仅推测某字与某字“形似而谈”,某字“涉上下文而误”的,都是不科学的校勘。以上三步工夫,是中国与西洋校勘学者共同遵守的方法,运用有精有疏,有巧有拙,校勘学的方法终不能跳出这三步工作的范围之外。
  接庵先生对我说,他这部书是用“立法”的。我对他说:在校勤学上,“全法” 和海外新法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不同者,西洋印书术起于十五世纪,比中国晚了六七百年,所以西洋古书的古写本保存的多,有古本可供校勘,是一长。欧洲名着往往译成各国文字,古译本也可供校勘,是二长。欧洲很早就有大学和图书馆,古本的保存比较容易,校书的人借用古本也比较容易,所以校勘之学比较普及,只算是治学的人一种不可少的工具,而不成为一二杰出的人的专门事业。这是三长。在中国则刻印书流行以后,写本多被抛弃了;四方邻国偶有古本的流传,而无古书的古译本;大学与公家藏书又都不发达,私家学者收藏有限,故工具不够用,所以一千年来,够得上科学的校勘学者,不过两三人而已。
  中国校勘之学起源很早,而发达很迟。《吕氏春秋》所记“三家涉河”的故事,已具有校勘学的基本成分。刘向、刘敬父子校书,能用政府所藏各种本子互勘,就开校做学的风气。汉儒训注古书,往往注明异读,是一大进步。《经典释文》广收异本,遍举各家异读,可算是集古校勘学之大成。晚唐以后,刻印的书多了,古书有了定本,一般读书人往往过信刻板书,校勘之学几乎完全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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