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道：“大帅，这批织机的事，我就问一句话，大帅做不做得了主？”
刘坤一道：“这批美国织机，本是买来给盛宣怀办华盛纱厂用的，可不知何故，这位盛大总办，始终将织机束之高阁，碰都没碰过……”
张謇道：“既然盛宣怀不用，张大帅能否将这些闲置蚀坏的织机交给我？”
刘坤一摇头叹气道：“你不要它还好，你一开口，盛宣怀就说，他正打算把这些织机重新拆装，筹备他的德隆纱厂使用，那德隆纱厂的总办，正是吴信全。”
张謇一听就急了道：“盛宣怀处处跟我作对，动用了八十万两官银购机，竟闲置了五年没用，朝廷没把他来个渎职查办，就对得起他了。刘大帅，你可要为我做主！”
刘坤一摆了摆手道：“你可真是个急性子，先听本督把话说完么！”
张謇道：“大帅请讲。”
刘坤一道：“你去上海这几天，本督已经会同张之洞联名给盛宣怀发函交涉，看在我们两个总督的面子上，盛宣怀同意一分为二，你们两家，把这批织机分分，当做各自纱厂里的官股。”
张謇这才松了口气道：“机器作价多少？”
刘坤一道：“张之洞说，当年买这批美国织机，动用了官银八十万两，如今闲置多年，锈蚀严重，折价五十万两，你和盛宣怀对半付账，各出二十五万两如何？”
张謇沉吟道：“二十五万两……”
刘坤一道：“怎么样？公平吗？”
张謇爽快地点头道：“大帅既然认可，那我也认可。”
刘坤一道：“说是官股，本督还是全权委你总办，不再另派冗员。你的纱厂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大小事情，都是你说了算。”
张謇道：“多谢大帅！”
刘坤一道：“好，既然我们谈定了此事，你就拿着本督的亲笔信，去上海找盛宣怀办理交割。”
张謇站起身，肃然地道：“大帅对大生纱厂有再造之恩，请受学生一拜。”
说着，他恭敬庄重地一揖到地。
刘坤一赶紧扶住他，连道：“使不得，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季直，你不必如此。”
张謇抬脸望着刘坤一道：“学生还有一事，要请大帅玉成！”
商人？实业家？儒者？
刘坤一用手指点着张謇，一脸无奈地道：“我的季直老弟，你以后千万不要再给本督行礼了，你每行一次礼，就要给本督添一大堆麻烦事。”
张謇郑重声明道：“适才一礼，学生完全出自真心，绝无他意。”
刘坤一哈哈一笑道：“玩笑玩笑，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张謇道：“大帅，大生纱厂诸事草创，处境艰难，既然已是官督商办的纱厂，官府理当扶持，为了吸引商股加入，我想请大帅允准，前三年不收官利，以保证商股的利益，待纱厂赢利之后，不管获银多少，我都一律按照固定数额上缴官利，大帅以为如何？”
刘坤一道：“那怎么行？你这大生纱厂，连织机都用的是官机，三年不收官利，只保着那些小股东发财，让本督如何交代得过去？”
张謇道：“大帅，我不是为了保商股，我要保的是大生这个招牌！”
刘坤一道：“大生的招牌，与本督有什么相干？”
张謇先绕开这个话题道：“甲午年间，大帅督军辽东，对阵倭寇，听说大帅当时有必死之心。《马关条约》签订前夜，十三省督抚都已知道要割让辽东和台湾，却都隐忍不发，只有大帅一个人不顾安危，毅然电奏皇上，要求对日决战，决不议和！三年过去，大帅，你难道已失去当时对倭寇决战的斗志了，再也不敢对日言战了吗？”
在光绪年间的封疆大吏中，刘坤一其实是最敢于任事的一个，远比为人圆滑的张之洞正直敢言，平常他也以此自诩，此刻他听了张謇的讥讽，轩眉一扬，怒道：“季直，你扯到哪里去了？本督什么时候忘记了甲午战败的奇耻大辱了？”
张謇道：“既然大帅没有忘记甲午国耻，就请助我一臂之力！日本自甲午战胜后，用战争赔款建枪炮厂、开煤矿、兴纺织，而我们大清却只能向列强举债度日，两国相差，何啻霄壤。而当今之地球，举世言商，与其和日本兵战，不如商战！”
刘坤一道：“商战？怎么个商战法？”
张謇道：“三年前，我帮张大帅向朝廷进《条陈立国自强疏》时，就已说过，只有广兴棉铁，大办学校，才能重兴国势，大帅，这大生的招牌，我是要立给全国人民看，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能办好机器工厂，能和西洋人、东洋人抢生意！”
刘坤一若有所动道：“你要和洋人抢生意？”
张謇道：“一个大生办好了，才有千千万万个大生能诞生。倘若中国的各省各地，民间都能自发办起机器工厂，我们大清，怎么会输给弹丸之地的倭寇？”
刘坤一道：“你呀，真不愧是词垣台谏的清流才子出身，本督每次都被你说得无词以对。不过，这官股毕竟是湖北织造局的家当，三年不收官利，就算本督能答应，旁人也会上弹章，说本督慷国家之慨以肥私。这样吧，这些官股，名为官股，实为官贷，只取利息，不要分红。本督也不多要，从出纱之日起，你就每年付八厘息吧！”
张謇道：“大帅，这些织机本来就是废弃多年的设备，我这化废为宝，您还要收取利息？”
刘坤一有些不耐烦道：“本督看你的面子，已经一再让步，你要织机，本督帮你多方运动，拿下织机，折价入股，你说官股要让利于民，本督索性把官股当做低息官贷放给你，你的大生纱厂，本督从来没派人插手，什么事都让你做主，你还想怎么样？你若再争，本督便撒手不管了！”
张謇默然片刻，忽然抬头问道：“大帅，您看我张謇到底是什么人？”
刘坤一道：“此话怎讲？”
张謇道：“我张謇生于寒门，半生布衣，从不汲汲言利，可这四十多岁上，忽然开始厕身富商大贾之中，大帅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求一套自家的富贵么？”
刘坤一默然注视着他。
张謇道：“大帅，我是抱了以身饲虎的决心，去兴办实业的！”
刘坤一道：“以身饲虎？”
张謇道：“大帅以为我一心想保护商股利益，是因为我偏向那些富人商人吗？是因为我想讨好他们吗？不，张謇束发读书起，就认为商人是四民之末，是将本逐利的滑民，不足以为伍，可是，为了办实业，我如今不得不和他们朝夕相处啊！”
科举出身的张謇，虽说早已意识到民族工商业的重要，但骨子里还是有儒者的清高，对商民有些不屑。
刘坤一惊讶道：“哦，你把本督说糊涂了，既然你不屑于与商人为伍，为什么还处处为他们说话？”
张謇道：“大帅，张謇是一介寒儒，书生报国，除了空发议论，还能做些什么？甲午科我中了状元后的第四个月，中日便血战黄海。日本人的大炮，让我明白了，只有以实业为父，以教育为母，才能重新孕育一个强盛的新中华。大帅，你以为张謇而今到底是何许人？商人乎？生意人乎？还是实业家？”
刘坤一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张謇道：“以我之见，所谓生意人，乃利之所趋，无所不为；而商人，则在义利之间自有取舍，有所为，也有所不为；至于实业家，他兴办实业，是为了以借助实业来变更国体，强国富民，革故鼎新。”
刘坤一点了点头道：“季直，你以状元之尊不求仕途，却来兴办实业，想必是以实业家自期的，既然如此，你为何却总站在那些小绅商的立场上，一味替他们争利？甚至要本督把官利都让给他们？”
张謇道：“大帅，我虽是为商股争利，但实是为了能让大生纱厂尽快赢利，吸引更多的商股加入，壮大规模，打响大生这一块示范全国的实业招牌。倘大生能够成功，通州地方就会建起更多的纱厂，兴办更多的实业，有了钱，我还要办学校，办医院，办银行，办铁路，办邮政，办电力，在地僻人穷的通州，实行全面自治，让这小小的通州，成为垂范全国的现代城邑……大帅，我虽非治国之才，可治一城，却也愿以毕生之力任之！”
刘坤一嘉许地道：“好，季直，说得好，你果然是个干实事的人，不是那些纸上谈兵的清流可比。”
张謇道：“大帅若能施以援手，再为大生纱厂加一把力，我三年前的梦想，便可以实现了。”
刘坤一道：“好，那本督就把你送上马，再扶一程。明天本督便派人给南通知州赵步印去函，要他将今年的地方税赋抽几项出来，资助你的大生纱厂，你看如何？”
张謇明知要让赵步印拿钱，如同缘木求鱼，但也不便驳刘坤一的好意，拱手称谢道：“多谢大帅！”
第四章
与官商斗要有点智慧
让盛宣怀吃了一个哑巴亏
上海轮船招商局内，盛宣怀在自己巨大的办公室忙碌地批改着公文，大清的轮船招商局、电报局、矿务和纺织，都归这个貌不惊人的“盛道”管辖。
盛宣怀是名宦子弟，但科举运数比张謇还差，屡试不中。后来投了李鸿章幕下，深得李鸿章信任，一路扶摇直上。
李鸿章对盛宣怀的评价是“欲作大事”和“兼作高官”，他为朝廷办大事，就是为了立功升官，为自己求富贵，此时，盛宣怀已成了大清的理财总管家，“盛道”之名，让十三省督抚都另眼相看。可李鸿章对盛宣怀还有一个评价，说他办大事少点毅力，当官则缺点担当。
秘书进来，报道：“盛大人，德隆纱厂总办吴信全奉命前来。”
盛宣怀头也不抬道：“叫他进来。”
矮胖的吴信全穿着一套没脖子的官服，越发脚步蹒跚了，他在盛宣怀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施礼坐下。
吴信全道：“盛大人找我有何吩咐？”
盛宣怀道：“我刚接到刘坤一的电报，过两天，张謇要来上海提取货房里的美国织机，你有没有派人先去挑选一下？”
吴信全漫不经心地道：“我已派人看过了，都是些烂机器，在码头上风吹雨打了五年，锈了一大半，弄回家还不够伺候它们的呢。张謇想要，就让他去挑好了。”
盛宣怀大怒，重重地放下笔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再慢一步，好机器都让张謇挑走了，他的大生，不马上能试车产纱了吗？以后我们还怎么牵制他？难道把两江这片的棉纱市场，都拱手让给张謇？”
吴信全吓得一下子挺直了背，急道：“那怎么办？”
盛宣怀道：“张謇这个人，做事锲而不舍，一往无前。一个从没办过实业的书生，鼓捣了三年，还硬是把这机器纱厂给办了起来。哼，这次若是再把织机尽着他挑，让他利器在握，将来必成你我的劲敌。”
吴信全道：“好，我这就派人去挑选好机器，运到我们的德隆纱厂！”
盛宣怀冷哼一声道：“火速去办，若再迟疑，养成张謇羽翼，尾大不掉，我们再想对付他，恐怕就有心无力了！”
时已深夜，江宁驿馆内，刘梦泽打着呵欠铺床，王怀咏脱了外衣睡在被窝里，门外脚步声响，张謇回来了。
王怀咏道：“谈得怎么样？”
张謇道：“刘大帅说，那批织机，本是张之洞为了办华盛纱厂特定订购的，如今在盛宣怀名下，现在两位总督一齐出面，才让盛宣怀答应分一半给我们，两万零四百锭织机，折价二十五万两白银，名为官股，实为官贷，不管纱厂赢利多少，官中每年只取八厘息。”
王怀咏道：“太好了，刘大帅对你已是处处让步了。”
张謇苦笑道：“我今天下午，可在他面前费尽了口舌，若不是他老人家感念我一片公心，不图自己发财，早就撵我滚蛋了。”
刘梦泽道：“这条件是很优惠了，不但机器费省下来十五万两，而且二十五万两官股又只取八厘息，简直和白送的差不多，要是这样我们还办不好纱厂，季直，我看我们还是去跳黄浦江好了，省得被人看作废物。”
王怀咏道：“不过，这一家一半，大有文章啊。那批机器吉姆已经看过，说真正能用的只有七成，万一盛宣怀来个先下手为强，把那些好机器统统提走怎么办？”
刘梦泽也被他说紧张了，站起来道：“是啊，盛宣怀是二品大员，上海滩的财神爷，机器本来就在他名下，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要是趁这两天我们在江宁，赶紧把好机器搬走，留一堆废铜烂铁给我们，花一大笔维修费不说，万一根本就不能用……”
张謇面色一凝道：“说得对，走！”
王怀咏道：“做啥？”
张謇道：“事不宜迟，我们连夜雇船去上海！”
一声汽笛声响，货轮在上海码头靠岸，张謇一行三人上了码头。
张謇道：“我马上就去见盛宣怀，跟他敲定机器的分配方案。”
刘梦泽道：“且慢，这种人心计深，不可不防，我们还是直奔仓库，先雇人守住机器，然后再跟盛宣怀交涉。”
王怀咏道：“对，季直，不但要雇人守机器，还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让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盛宣怀。我看，我们还是先去报馆，把此事登报，就说德隆纱厂和大生纱厂一起平分五年前被盛宣怀囤压的美国织机，万众瞩目下，盛宣怀总不好意思把烂机器全推给我们。”
张謇沉吟道：“你们说得有理，我看这样吧，我们分兵三路，梦泽去码头守机器，怀咏，你去报馆找记者，我直接去会盛宣怀。”
刘梦泽、王怀咏道：“好！”
张謇坐着一辆黄包车，转弯抹角，直奔盛宣怀的轮船招商局。
张謇在门前匆匆下车，向门子递上名片道：“请禀报盛道台，通州张謇求见。”一位襄理将张謇带到盛宣怀的办公室。
盛宣怀放下笔，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笑脸相迎道：“张状元，久仰了！本道读过你不少文章策论，佩服佩服！”
张謇道：“盛大人过奖，张謇今天的来意，想必大人已知晓了？”
盛宣怀依旧很热情道：“岘帅昨天就发了电报来，说你过两日要来挑机器，没想到季直兄这么快就到了。”
张謇道：“既然盛大人已经知晓此事，我的纱厂筹办快三年，盼望这批织机，如久旱望甘霖，还请盛大人尽快分拨一半给下官。”
盛宣怀道：“好说，好说。”
吴信全突然推门进来，口中哓哓道：“盛大人，我已挑好了机器，马上运走，剩下的破烂就留给姓张的……”
他猛然发现张謇就在办公室内，赶紧噤声。
盛宣怀瞪他一眼。
刘梦泽站在一群码头搬运的苦力面前，扫视一圈，拣几个身强力壮的挑出来道：“你，你，你，还有你……”
一群壮汉站出前列。
刘梦泽道：“今天我付比平常多十倍的脚夫钱，不过嘛，辛苦也要多十倍……”
他一抬下巴，两个脚夫抬过来一箱结实的毛竹扁担。
壮汉们一一走过刘梦泽面前，每人从箱子里拿了一根扁担。
壮汉们跟着刘梦泽走过转角，进了码头货栈的大铁门。
却见货栈前的场地上已经放满了挑好的木箱，另一群脚夫正在准备将织机木箱装车。
刘梦泽道：“住手！”
一个领头的走上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刘梦泽道：“这织机，是刘大帅、张大帅要分给我们通州纱厂的，你们是哪里的？”
领头的道：“哦，通州来的。我们是德隆纱厂的人，呶，你们的织机还在库房里，我们先搬箱走了。”
刘梦泽道：“慢着。”
领头的一脸横肉，看起来就不是个善茬道：“你想怎么着？”
刘梦泽道：“全都开了箱，大家一起挑！”
领头的道：“哼，你少做梦了！上海可是我们的地盘，再说这织机本来就是盛大人的，能剩点破机器给你们就蛮够意思了，再多事，大爷们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刘梦泽道：“是你们的？白白在库房里浪费了五年，现在我们想把它开动起来，你们就来争了？要么大家平分，要么你们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领头的回头一使眼色道：“想打架是不是？来人，上！”
德隆纱厂的打手们一拥而上，跟着刘梦泽来的壮汉们也不示弱，双方棍棒相加起来。
见吴信全如此赤裸裸地表态，张謇索性把话说白了道：“这么说，盛大人已经先打了偏手？”
盛宣怀有些尴尬，毕竟他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只得拉下脸训斥吴信全道：“你真是小人之心，这织机不管是给张状元，还是给我们德隆，不都一样吗？我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分什么彼此？”
吴信全满腹委屈道：“盛大人，我……”
盛宣怀一瞪眼道：“你什么你，还不快向张状元赔罪？”
吴信全道：“状元公，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张謇冷哼一声。
盛宣怀道：“季直，你今天刚来上海，先休息一下，晚上本道大张宴席，为你接风，明天再去码头上看机器。”
张謇明知他在故意拖延时间，冷笑一声道：“盛大人不必客气，我此刻心急如焚，还是现在就去的好。”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盛宣怀拿起立式话筒道：“喂？什么？码头上有通州纱厂的人在打架？”
他放下电话，气急败坏地道：“好你个张季直，你给本道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一套把戏！说，你带了多少人来上海抢机器？”
张謇一颗心落定，微微一笑道：“岂敢，岂敢，不过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
货栈前打斗正酣，不少人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德隆纱厂领头人举着根短棍冲到刘梦泽身边，刚要冲他后脑勺下黑手，赶进门的王怀咏赶紧推开刘梦泽。
两名《申报》的记者跟进来，一人拿着德式相机，一人打开笔记本，在路边抓紧做起了记录。
领头的一棍打空，一眼望见两名记者，又冲过来道：“做啥？你们做啥？想出我们德隆纱厂的洋相是吧，好，我让你们拍！”
他一棍把记者举着的相机击落，重重地踩了一脚。
相机镜头跌得粉碎，记者的头也被打破了。
王怀咏将刘梦泽拉到一处角落道：“怎么打起来了？”
刘梦泽道：“他们把好机器都挑走了，我不拦着，就只能拣他们剩下的垃圾！”
王怀咏道：“他们也是有备而来，光打架不是办法，我看得去找季直和盛宣怀出面！”
铁门外落了几顶轿子下来，盛宣怀、张謇、吴信全等人走了进来。
盛宣怀阴着脸怒吼一声道：“都给本道住手！”
吴信全忙冲上前去，对德隆纱厂领头的喝道：“叫你们搬机器，不是叫你们来打架，看看，一个个打得乌眼鸡似的，你是怎么做事的？”
领头的指着王怀咏、刘梦泽和记者们道：“吴老板，是他们不让我们走！还找了记者来拍相片要登报！”
盛宣怀一怔，打量着王怀咏和受伤的记者道：“记者？张季直，没想到你处处跟本道玩刀子，我们分机器，你找记者来干什么？”
张謇道：“这积压五年没用的美国织机，能够重见天日，是件可喜可贺的大事啊，盛大人，你难道不愿让上海滩都知道这好消息？”
盛宣怀道：“哼，你少跟本道装蒜。本道知道你是个厉害角色，你说吧，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謇道：“公平药。盛大人，当着《申报》的记者先生，我们把这些织机平分，一家一半，优劣搭配，怎么样，公不公平？”
吴信全道：“库房里还有两万零四百锭织机，是留给你们大生纱厂的。”
刘梦泽道：“那些剩下的织机，全都是坏的！”
《申报》记者道：“盛大人，还有这样的事？要不打开箱子看一下，这位先生说的是不是真的？”
盛宣怀有些难堪，一把扯过张謇，在一边低声责怪道：“你把事情闹大了有什么好处？”
张謇一笑道：“只要盛大人不为难我，我可以到处为盛大人歌功颂德，说大生纱厂能装上机器，都是盛大人大力鼎助的。”
盛宣怀道：“你想怎么样？”
张謇道：“我说过了，机器一家一半，坏的我们拿一半，好的我们也要分一半。”
盛宣怀往货栈前一望，门前已围满了人，《申报》记者围着木箱抄写着什么，额头带伤的摄影记者从包里另外取出一个相机，围着机器箱连连拍照。
他把脚一跺道：“好，今天就如了你的意，全都一家一半，看谁的纱厂先投产！”
张謇一揖到地道：“盛大人厚德，张某心领了！”
拿女人的私房钱办厂
通州大生纱厂的两个烟囱已经竖起来了，厂房也略有规模，大门围着储乡绅等一群当地人。
一个年轻人跑了过来道：“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储乡绅一挥手道：“放！”
年轻人点燃了地下码得整整齐齐的长串鞭炮，爆炸声震耳欲聋。
乡路上，一群拉着机器木箱的骡车缓缓驶来。
吉姆望着烟囱道：“王先生，这个国家，终于要使用蒸汽机纺纱织布了！”
王怀咏道：“女子纺纱，男子种田，自耕自织的田园生活，中国人已经过了五千年，可惜，你们英国人的炮艇闯进来，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闭关锁国地过日子。”
吉姆道：“我在英国，曾遇到一位贵国的孙文先生，他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中国是最古老的东方国家，也是人类文化的开创者之一，它不能永远这么沉睡下去。”
王怀咏道：“孙文？是不是孙中山？”
吉姆道：“是他，据他说，几年前他曾向贵国的首相李鸿章先生上书，要求尽快变法，可万言长书却如泥牛入海一般，没有下文，所以他只好在日本和海外设法寻求外国势力的帮助，依我看，他是贵国唯一有革命热情的人。”
王怀咏道：“哦，那是因为你没有见到其他维新派的中坚分子。”
吉姆道：“维新派？”
王怀咏道：“我的老师康有为，还有我的朋友谭嗣同，都是了不起的人，将来有机会，我把他们介绍给你。”
骡车已经到了厂门前，储乡绅等人走过来，摸着木箱道：“这里面就是纺纱机？比我们唐闸乡下的纱机快多少倍？要多少人去纺纱？”
吉姆道：“它不用人工，要用一千马力的蒸汽机。”
车间里，刘梦泽带着人把木箱打开，露出里面的机器。
张謇道：“问问吉姆，他们要用多长时间装起来？”
吉姆叽里哇啦讲了几句，王怀咏道：“吉姆说，如果只有他和助手两个人负责厂房设计，可能需要三个月。”
张謇道：“三个月，太久了，你再去找几个外国机师来帮忙。”
王怀咏道：“好。”
他见张謇从木箱堆里走了一个来回后，面带忧色，追问道：“季直，你在愁什么？”
张謇道：“这官股二十五万两已经到位了，可商股的那二十五万两，我上哪儿去补足呢？”
早晨，大生事务所内，通州绅商坐满了桌边，互相交头接耳。
张謇和李曦范、刘梦泽走了进来。
张謇道：“各位厂董，张謇今天召集大家开会，一来是汇报一下大生纱厂的进展，二来是有要事求告。”
储老爷道：“状元公，这纱机已经运来了，到底哪天能开工产纱啊？”
一个厂董道：“四先生，我们的纱厂弄了两三年，不少闲人等着看我们笑话，前几天，还有不三不四的人，写了打油诗奚落我们呢。”
张謇道：“哦，什么打油诗？”
厂董回道：“我知道，是这样的，说纱厂烟囱高，何时才冒烟？机器虽然响，何时纺出纱？四先生，我们的烟囱竖了快一年还没冒烟，难怪人家背后讲闲话。”
张謇一笑道：“等英国机师把厂房设计好了，安装好机器，棉纱马上就能产出来，你们呀，抓紧时间把你们的店面、货行和纱花采办弄弄好，明年春天，我包你们有生意做。”
列席的人哄然叫好。
储老爷咧嘴乐道：“那我就等状元公的好消息，好开张棉纱货行了。”
张謇道：“机器是有了，可还有一件麻烦事。”
众人都噤声了，直望着张謇。
张謇环视着厂董们道：“这机器是刘大帅入的官股，他为了保证你们这些商股的利益，只取八厘息的官利，可我们的商股集资到今天，也只有十来万两银子，比官股还少上十几万两，若是商股超不过官股，这厂子可就得由两江衙门说了算。而且，纱厂一旦开工，两万锭织机，每天用的棉花都得几千两银子，没钱还是不行，大家看看，能不能再尽一把力，把剩下的十几万两商股都凑出来，这样的话，大生纱厂，我们就有了说话权。”
厂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接话。
众人正互相观望，张謇道：“我们的纱厂，可是马上就要试车开工了，这么好的机会，大家也不把握？我就不相信，我们南通是有名的北上海，富饶之乡，难道连一个真正有见识的人都没有？这纱厂的商股，那就是纸黄金啊！”
储老爷道：“状元公，再怎么说，这办工厂也是件百年不遇的稀奇事啊，我们算胆子大了，跟着你投了这么多银子，我兄弟说了，县里的风水先生来看过纱厂，说我们两根烟囱竖得不好，挡了财路，说不定哪天就会破产的。”
一个厂董附和道：“是啊张先生，这毕竟是新鲜玩意儿，我们只敢小试一试。盛大人在上海折腾了五六年，纱厂也没开工赚钱，你比盛大人怎么样？”
刘梦泽气得把笔一放，正要发作，会议室的门开了，王怀咏走了进来。
王怀咏道：“怎么样，大家认股认完了吗？还有没有给我留点份额？”
刘梦泽道：“留份额？全都留给你了！这些土财主，就知道把金银细软埋到地窖里藏起来，今天连一两银子的股份都没认下。”
张謇道：“梦泽，不要乱说话！”
王怀咏叹口气说道：“大家都没认股，那我就先认一点。”
张謇抬头惊讶地看他。
王怀咏道：“我认十万两银子的股。”
桌边围坐的众人，一下子惊呆了。
记录认股份额的李曦范怕听错了，连问两遍道：“你说多少？你说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