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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奋斗史

_4 曹靖生(当代)
  吴信全道:“嗨,再意志如铁,没银子他也办不了事。上海滩的那些钱庄,我都打过了招呼,说通州纱厂的风险太大,不如改投我们德隆纱厂,那些宁波老乡,倒还都肯给我三分薄面。”
  王怀咏离开后,旅馆房间里只剩下张謇一个人,侍者按铃进来,脸上赔笑道:“张先生,您看能不能今天把房费先结一下,你们已经欠了六天的账。”
  张謇道:“好。”
  他伸手入怀,掏出几个大洋,递给侍者。
  侍者不接,仍旧赔笑道:“张先生,这不够,我们的房费是每天一个鹰洋。”
  张謇把口袋翻过来,将所有的钱都凑上,侍者才接了过来,躬身退下。
  张謇想了一想,自己动手把皮箱收拾好,走下了楼,来到一家文具店铺子,指着架上的一堆宣纸道:“伙计,给我把四尺宣包一百张,再要两支湖州紫毫,两瓶胡开文墨水。”
  伙计从架上取下纸和墨水,替他拿桑皮纸包了起来。
  这些纸墨用完张謇身上最后一文钱了。
  上海朵云轩与北京荣宝斋并称为“南朵北荣”,此时刚开业,门楼高大,内堂深阔,墙上挂满了楹联中堂,水墨字画,架上则摆着各色笔墨纸砚。
  故意遮住面孔的张謇走进大门,伙计迎了上来道:“客官,要买点什么?”
  张謇把腋下夹着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坐下道:“我要卖东西。”
  伙计道:“是祖上传下来的名人字画,还是本朝大家的墨宝?”
  张謇道:“都不是。”
  伙计道:“那是……”
  张謇道:“你先看看字再说。”
  伙计疑惑地打量他一眼,在桌上小心放开纸卷,里面包着的是一百张四尺宣,有行楷大字条幅,有十三字行草龙门对,还有一束诗条幅。
  伙计道:“这么多?都是谁的笔墨?”
  张謇道:“是我写的。”
  伙计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张謇推搪着道:“落魄上海,鬻字为生,又何必再穷究姓氏?说出来,没的辱没先人。”
  伙计展卷左看右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道:“你等着,我让掌柜的来看看,你这个字到底值多少银子。”
  掌柜的正在一扇屏风后的隔间里临帖,听了伙计的禀报,赶紧走了出来,他没看人,先看字,展开几张字细细端详之下,锐利的目光登时射在张謇那几乎被帽子遮住的面孔上。
  掌柜道:“这字我倒是认识,说得不对处,客人不要怪罪。”
  张謇窘迫地扭过脸去道:“请讲。”
  掌柜道:“我朝如今书法大家,要推翁中堂为首,号称嘉乾以后第一人。翁门弟子,多模仿乃师的行草,可惜只得皮毛,未得精髓。只有他的得意门生通州张状元,苦练北碑,书风独特,堪与其师相伯仲。客人这字,楷、隶、行、草兼擅,沉稳深秀,又与翁中堂一样,深得北碑之妙,没在北碑上下过十几年苦工夫,练不出这手好书法。莫非……”
  张謇赶紧打断他道:“掌柜的好眼力,我是曾刻意临摹过几年张状元的字。掌柜的,那依你看,这字能值多少钱一张?”
  掌柜道:“倘是张状元的真迹,一两银子一张也不为多。只可惜客人的字虽好,却是个西贝货,来我们朵云轩的客人,都好的是名家真迹,这没名没款的条幅,任我说破大天,人家也不买账啊。”
  张謇道:“那你肯出多少钱?”
  掌柜道:“既是临的赝品,我只能出十分之一的价钱收。”
  张謇硬着头皮和他讨价还价道:“这一百张才十两银子,未免太低了,掌柜的,不瞒你说,我急等着银子用,你抬抬手,多给两个。”
  掌柜凑近了,装作倒茶,仔细瞧了一下张謇的脸道:“这样吧,这位客人,我看你急需用钱,我也不为难你,给你一两银子五幅字,如何?”
  张謇轻舒一口气,点头道:“好。多谢掌柜的,你能收多少?”
  掌柜道:“你有多少,我收多少,帮人帮到底么!伙计,拿二十两银子来,给这位客人包上。”
  伙计应命而至,端来一盘银子,当面用纸包好。张謇接过银子,往怀里一揣,匆匆拱手告辞,出得朵云轩大门,不禁轻轻一跌足,满怀惆怅。
 伙计望着张謇的背影道:“掌柜的,你收这个落魄书生的字干什么?他的字再好,也不是名人手笔,卖不上价钱。”
  掌柜用扇子一戳伙计的额头道:“瞧你这点眼力,连本朝名家的真迹都看不出来,以后给我多学着点。”
  凄风苦雨乌篷船
  夜色来临,上海春阳酒楼门前,张謇拱手为礼,将原来约定要在通州纱厂入股的上海厂董们迎入酒楼。
  待将最后入席的沪商也安排坐下,张謇这才一抱拳,强笑道:“这次我来上海,是要向各位汇报一下通州大生纱厂的进展,晚了几天才请大家吃饭,请多包涵。”
  一位沪商道:“张先生,你的纱厂听说到现在地皮才弄好,厂房也没盖,机器也没买,我们大伙心里没底,不知道哪天才能看见纱厂有出息啊?”
  又一个沪商道:“是啊张先生,盛大人的德隆纱厂昨天已经跟英国洋行的人签了协议,要去洋人那里买机器了,你的机器什么时候订?”
  张謇道:“我们大生也已和英国织机厂的人开始洽谈了,只要各位的股金能尽快到账,机器一事,不用挂虑。”
  一位道:“哟!张先生,我正要跟你告罪,我们丝行最近在湖州做了一笔生丝买卖,囤了十几万两银子的货,还没卖出去,恐怕这几个月是掏不出现钱来了。”
  张謇道:“可招股协议上写了,这个月你们的股金就应到账啊。”
  沪商辩解道:“我们上海做生意,都是寅吃卯粮,银钱上说不准的。这不是,我们钱庄在江西放的一笔巨款出了状况,头寸太紧,我们也要请张先生缓上一阵子了。”
  席上又一位沪商追问道:“张先生,我怎么听说吴信全退股了?他不是大生纱厂的头号大股东吗?”
  张謇被这伙精明商人推搪诘问得满额大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汗,无言以对。
  一场饭吃得张謇心灰意冷,他强笑着辞别了上海厂董,在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张謇的脸上顿时挂上了一层严霜,拖着脚步走往住处。
  路灯下,他的影子被照得很长,看起来伛偻无力。
  张謇再次来到朵云轩,他坐在桌旁,皮箱靠在腿边。
  掌柜的翻着张謇的一叠条幅,拿起那首《书愤》念道:“萧然百不能,危坐欲无凭。横江今不戍,胡马任蹊行。倦梦浑无赖,闲愁灭更生。便谋成一饱,已足愧生平。好诗!”
  张謇有气无力地望了掌柜一眼,满脸都是沮丧之情。
  掌柜道:“客人是要卖了字换路费回乡?”
  张謇道:“是。”
  掌柜道:“这首诗我出十两银子留下了。”
  张謇一惊道:“为什么?”
  掌柜道:“这虽不是张状元的真迹,但笔意酣畅,才气纵横,书风绝伦,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掌柜的起身入隔间道:“你等着,我这就拿银子来!”
  张謇竦然而惊,不等掌柜的拿钱,他站起身来,拎着皮箱就出了朵云轩的门。
  隔条马路,掌柜的还在大喊道:“张状元,你等一等!”
  回通州的江轮上,张謇混坐在一群穷苦人中,挤在小火轮甲板上用长条板钉出来的座位上。
  雪花纷然落下,沾湿了他半白的鬓发和胡须。
  蓬头垢面、敞着衣领一副狼狈相的张謇怅望前方落着雪的浑黄江面,抱着皮箱,呆呆出神。
他身边的一个年轻苦力用手肘捅捅他,张謇回过神来,那苦力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道:“给,你吃点东西!”
  张謇感激地接过馒头,大口咬了起来。
  下船后,张謇拎着皮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路上。
  他拍打着张家的大门。
  老仆把门一开,却见门外一个硬邦邦的人直往他怀里倒下来,老仆赶紧扶住外面的雪人,一看竟是张謇。
  老仆道:“大夫人,二夫人,老爷回来了!”
  徐夫人和吴氏赶紧从堂屋出来,吴氏见状不由得哭了起来:“老爷,老爷你醒醒,你怎么成了这样?”
  徐夫人吩咐道:“张忠,你把老爷扶到火筒旁坐下,吴妹妹,别哭了,你赶紧打点热水来……哎,还是我去吧,你别动了胎气。”
  家里人忙作一团,张謇半天才在躺椅上睁开眼睛道:“我这是在哪儿?”
  吴氏道:“你在家,老爷,你总算回家了!”
  刘梦泽和妻子慧茹、账户先生李曦范等人都来了张家,只见张謇躺在床上,眼窝深陷,面色憔悴。
  李曦范道:“季直,这么说,上海的厂董全都打了退堂鼓,一两银子的股金也不想兑现?”
  张謇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刘梦泽道:“别说上海的厂董了,就连我们的厂董,现在也开始观望了,还有几个人吵着要退股。”
  张謇睁开眼睛道:“大局何以一坏至此?”
  刘梦泽叹了口气道:“唉,连我们自己人也都……”
  他怕张謇伤心,没把话说完。
  张謇不解道:“自己人?是谁?”
  慧茹心直口快道:“你还不知道吧,王怀咏见势不好,带着樊黎君跑了。”
  张謇大惊,一把扯掉头上的毛巾,坐了起来道:“怀咏去了哪里?”
  想了想,张謇又道:“我不信,怀咏跟我相交多年,他是个遇事有担当的人,绝不会做出临阵脱逃之事。”
  刘梦泽道:“唉,这次怀咏樊黎君去上海给你送钱,没找到你,却从她的几个小姐妹那里打听清楚了,吴信全这么反反复复,釜底抽薪,全是因为盛宣怀在背后支招捣鬼,他的华盛总纱厂下面,又设了一个自己的德隆纱厂,怕你跟他竞争,所以全力破坏。”
  王怀咏续弦的夫人樊黎君,是他上次在上海结识的一位书场红伶,相貌美艳,身世颇奇,为人爽快仗义,对王怀咏帮张謇办纱厂的事业一直十分支持。
  没想到关键时候,这两口子却不愿共患难,突然不辞而别,让张謇颇为寒心。
  慧茹劝道:“怀咏一定是看纱厂的事情做不下去了,不想陷身泥潭,又怕你回来后当面不好交代,才带着樊小姐半夜跑路。四哥,这事你也别怨怀咏了,谁能想得到盛宣怀一个专司洋务的朝廷大员,本该助你一臂之力,反倒处处跟你作梗,这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四哥,你不如也回京城重新当翰林去吧。”
  张謇摇了摇头,黯然神伤道:“人各有志,他走,就让他走吧!”
  过得数日,张謇已经起身,气色明显好转。
  刘梦泽、慧茹、李曦范、徐生茂和张謇在张家围桌枯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情知对纱厂目前的困境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慧茹道:“这办厂用的银子又不是小数目,四哥,就算我们几个倾家荡产,把老宅、祖田全都卖光,也凑不齐一个零头啊!”
  刘梦泽使个眼色,将张謇拉到一旁,轻声道:“季直,该想的办法,我们都想过了,现在就剩下一招了。”
  张謇道:“什么招?”
  刘梦泽咬牙道:“收官股。”
  张謇连连摇头道:“那怎么行!办厂之初我们就有言在先,大生纱厂一份官股都不收,我在张香帅、刘大帅面前苦求了几回,才得他们允准,动静闹得那么大,话也说死了,如今还怎么走回头路?”
  刘梦泽道:“此一时,彼一时。季直,闹到现在这个局面,大家也不想啊。收官股,或许大生还有救,不然,纱厂眼看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前期投入的五万两银子,也会统统打了水漂。”
  张謇在房中踱着步子,低头苦思。
  刘梦泽轻轻颔首示意,房内的几个人悄悄溜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张謇穿上旧皮袍,拿起雨伞包裹,走下台阶。
  吴氏追了出来道:“老爷,你这是要去哪?”
  张謇道:“江宁。”
  吴氏有些难过地道:“老爷,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整天这样东奔西跑,到底图啥?”
  张謇不悦地道:“我的事,你们少管。”
  徐夫人闻声出来帮腔道:“吴家妹子说得对,老爷,你都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又不图升官,又不想发财,还这样做牛做马地跑,不要命了?”
  张謇扭头就走,吴氏含泪扯着张謇的衣袖不放,张謇急了,想一把推开她。
  徐夫人赶紧护住吴氏道:“老爷,你这是干什么?吴家妹子可是有身子的人了!”
  张謇失意的脸上露出惊喜交集的神情道:“有身子?你……你有了喜?”
  吴氏害羞地点了点头。
  张謇狂喜道:“呵呵,我张謇要有儿子了!我张謇要有儿子了!”
  徐夫人道:“老爷,你都快当爹了,就歇上两天,吃口安稳茶饭吧。”
  张謇恳求道:“正是这样我才不能给自己找退路!你们俩就让我出去办事吧,将来,我要让我儿子知道,他爹不是个草木一般自生自灭的庸人,不是个尸位素餐的废物,他爹是个能办大事的人,能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负自己的平生志向!”
  吴氏只得撒手,二位夫人望着张謇推门而出的背影。
  张謇手持雨伞,走在路上,前方是一处小码头,牌坊下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凄风苦雨中,张謇走上一艘乌篷船的跳板。
  船已离岸,张謇弯身走进船舱,一抬头,从窗口望见,刚才还空无一人的码头牌坊下,忽然出现了一群人,那是刘梦泽、慧茹、李曦范等人,他们远远地向他挥着手,用力地挥着手。
  柳暗花明,救命的织机
  江宁两江总督府外,护兵接过张謇的名刺,困惑地望了他一眼。
  张謇道:“请代为通报刘大帅,就说通州商务局,张謇求见。”
  护兵转身进去,张謇翘首以待,片刻,护兵又走出来道:“大帅在二堂有请。”
  张謇跟着护兵走过一蓬翠竹,进了二堂的开轩。
  刘坤一由后门走入。
  张謇一眼望见他,撩起袍子下摆,便要往地下跪去,刘坤一慌忙箭步上前,一把将张謇拉住。
  刘坤一道:“这是怎么了,季直,你哪次到本督的帅府来,不是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怎么今天跟本督如此生分?”
  张謇的声音有些哽咽了道:“大帅,我如今是内外交困,走投无路,只有求大帅救我于水火了!”
  刘坤一已猜到张謇此来的目的,也不问他所来何事,不慌不忙地吩咐道:“上茶!”
  亲兵端来茶盘,一一奉上。刘坤一用杯盖轻轻一推茶叶,啜饮两口道:“说吧,你又有何事要我帮忙啊?”
  张謇道:“通州纱厂招股六十万两,本已大功告成,招股协议全部签妥,只等股金到账,便可建厂房、订机器。可那盛宣怀盛大人却怕我们的纱厂和他自己的德隆纱厂抢生意,处处刁难,横生枝节,不但唆使大股东吴信全以厂址不妥为名,撤走了三十万两银子的股金,还挑拨其他上海厂董也不投资。大帅,您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论名位,论资历,都可与李鸿章分庭抗礼,若大帅能居间调停,向盛宣怀疏通,让他答应不与我为难,通州纱厂才能办得起来啊!”
  刘坤一不禁面有难色道:“盛杏荪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他不在本督的治下,是李鸿章手下第一得力的洋务干将,连皇上和太后用钱,都少不了向他张口,还特地赏了二品顶戴,算得上朝中的大红人,除了李鸿章,还有谁能说得动他?本督去代为说项倒也无妨,万一他一口否认此事,不肯通融……”
  张謇料到他会为难,道:“既然连刘大帅都奈何不了盛宣怀,那我们的纱厂到底还办不办?若是不办,大家一拍两散,我张謇还回京城当我的六品翰林;若是要办,大帅你帮我出出主意,这办厂的银子,到底该从哪弄来?”
  刘坤一道:“好你个张季直,你别再绕弯子了,直说吧,是不是你的纱厂办不下去,找本督要银子来了?”
  张謇道:“大帅见得极是,下官此来,就是找大帅拆兑银两的。”
  刘坤一摆手道:“慢来,慢来,当初张之洞在两江任上,本来就极力主张官商合办,是你说,若入官股,不能取信于商,拿捏张南皮和本督都答应了纱厂只能商办,如今你又一改初衷,想要本督拿银子给你办实业,你这不是食言自肥吗?”
  张謇面有愧色道:“大帅,我是迫不得已啊,在大清办实业,没有官股撑腰,哪里办得下去?这也是官家把我逼上梁山的!”
  刘坤一道:“哪个官家逼迫你了?”
  张謇道:“盛杏荪他不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吗?”
  刘坤一道:“好,就算他是官家,那谁逼迫的你,你就找谁去,盛杏荪他捣鬼撤了你的股,你就该上本弹劾他,上京去告御状,怎么反倒跑到本督这两江衙门来要银子呢?”
  张謇道:“我本来就是言官出身,上弹章,告御状,那是家常便饭,可我为大人着想,不敢轻举妄动。”
  刘坤一道:“一派胡言!这与本督有什么相干?”
  张謇道:“大帅是堂堂的南洋大臣,竟不能压服盛宣怀,纱厂已入绝地,只能停办。那些通州的绅商,前期投入的五万两白银,自也打了水漂,收不回来。大帅试想,那些乡下土财主,平常省吃俭穿,一文钱都看得比天大,这五万两银子平白丢了,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必然会聚集乡民,在地方上闹事,大帅是两江总督,见到地方骚乱,只能派兵弹压,严惩首恶,这动乱的罪魁祸首,说起来本是盛宣怀,可大帅苦无证据,又舍不得拿银子去赔那些乡绅的损失,只能砍下张謇这颗项上人头,以谢天下,可是大帅,就算你杀了张謇,这用人失察的罪名,那不还得是大帅顶着吗?”
 刘坤一被他一番强辩,说得哭笑不得,道:“好了好了,你别给本督扯这些不相干的闲篇,你就说吧,南通的纱厂还差多少银两?”
  张謇道:“通州纱厂,招股五十万两,实际到账只有十五万两。前期已开销五万两,用于征地等杂项,建厂房还需银五万两,英国洋行报价,一万锭的织机就需二十万两,我们纱厂打算买两万锭的织机,这是四十万,试车前,还需购入五万包棉花原料,又需八万,还有人工杂费二万,要想纱厂投产,这些银子非出不可。这总数之半,我可以再想办法,自行筹集,另外的一半,就得靠大帅拿出官银入股解决了。而且,如今纱厂屡屡受挫,观望者众多,大帅的官银需先行到账,才能号召人心,重振旗鼓。”
  刘坤一在袖中一掐指头,顿时跳了起来道:“什么?照你这一笔笔账算起来,本督至少要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才能够你的用度?”
  张謇道:“恐怕不能少于此数。”
  刘坤一气急败坏,挥手一指道:“你看看本督这两江总督衙门值多少钱?索性你找个买主,拿去把它卖了填你的窟窿吧!”
  张謇道:“大帅!”
  刘坤一叹气道:“两江虽然是富庶地方,但赋税为全国之首,大清的粮税,三分之二自两江收取,这且不说,光一年打点京里头的节敬和迎来送往的花费,都要上百万两银子。老夫这个两江总督,又不像李鸿章手下有几处赚钱的实业能贴补,早就负债累累,就差跟张之洞一样,靠上当铺来维持衙门了,几年来屡屡上表求退,想致仕还乡,朝廷只是不准,你倒好,不说帮着本督挑点担子,还上门逼债来了?张季直,你这哪里是要钱,你是要老夫的命啊!”
  张謇直勾勾地望着刘坤一。
  看到刘坤一被逼得说出这样的话,张謇不禁心灰意冷,神情黯然,半晌无语,自打接手办实业以来吃的万般辛苦,受的种种委屈,一起涌上心头,不自觉间,张謇已泪水长流。
  怒气冲冲的刘坤一本以为张謇是在胡搅蛮缠,这时见他如此伤恸,倒有些不知所措,忙劝慰道:“季直,你也不必难过,这实业能办则办,不能办也不妨急流勇退,善后事宜,本督帮你料理就是了。苏州的陆状元,镇江的丁给事中,不都早就请辞了吗?”
  张謇发觉自己失态,急忙抹一把眼泪,肃然起身,朝着刘坤一敛衽一拜道:“善后之事,不劳大帅费心了。张謇无能,半途而废,辜负了刘大帅、张大帅委托之重、信任之深的一片情意,但有将来,张謇当结草衔环,以报万一!”
  说罢,张謇便要告辞,刘坤一一把留住他道:“季直勿忙,且容本督再想想别的法子。来人啊,安排驿馆,让张大人住下,好生伺候。”
  江宁驿馆内,张謇面窗而坐。
  他伏案挥毫,写了一封万言长信,写满行楷的八行笺,一张又一张,在他面前扇形摆放着,很快占满了桌面。
  信上写着:“伏维大人所鉴,顾自甲午战败以来,《马关条约》竭中华之膏血以沃贼,举国激愤,人人思变。謇自以生于忧患,万方多事,愿以立国自强为己任,而富国强民之本在于工。大人委謇以重任,招商设立机厂,制造土货,以抵御外人计……
 张謇清瘦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陷得很深,他茫然地望向窗外夜色,忧思如潮,吴信全掷杯发怒的嘴脸,赵步印开牢门的画面,小客栈的寒夜,卖诗条幅的尴尬,大雪中家门前晕厥的悲伤,纱厂圈地的豪情,定址大会的热闹,一幕幕再现在他眼前。
  张謇再次伏案疾书:“纱厂筹办三载,举步维艰,处处受人掣肘,谣诼纷然,謇死不足惜,唯恨棉铁救国之志未伸。每岁大清棉铁流出日本,计二万万两白银,此诚为每年一个《马关条约》矣!而棉铁不办,则东洋日富,中国愈贫。大人宁坐视不理,束手待毙?謇泣血顿首!”
  一早,护兵打来洗脸水道:“张大人,你已一夜没睡了。”
  张謇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道:“你把这封信交人送到湖广总督衙门。”
  信封上写着“张之洞大人亲启”。
  护兵双手接过道:“是。”
  写完这封直抒胸臆的信后,张謇心情略好,他青衣小帽,走上江宁街头,在当年的乡试贡院故地重游,夫子庙、秦淮河已成集市,一片喧闹。
  一直远远跟着张謇的樊黎君,在他身后不远处唤道:“四先生!”
  张謇扭过脸,不由一惊道:“黎君?你怎么一个人在江宁?怀咏呢,他去了哪里?”
  樊黎君笑而不答,问道:“四先生,我们走了这些日子,通州的同人,是不是都在骂我们不讲义气?”
  张謇道:“这……啊……他们倒也不是……”
  樊黎君道:“那状元公你呢?你是不是也认为我们就是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无义小人?”
  张謇坦然地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们打算抽身事外,不再管纱厂的事,这本无可厚非,算不得是小人之举。只是……你们俩就算要走,也该来得光明,去得磊落,这连一声招呼都没打,不辞而别,漏夜远遁,这种行事手段,实是君子所不为。”
  樊黎君竖起大拇指,赞道:“好,不枉你叫做张季直,果然为人坦诚,言无不尽。四先生,请借一步,这边说话。”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临着秦淮河的清静茶楼。
  江宁茶楼内,樊黎君毫无愧色地盯着张謇道:“四先生,怀咏打听了你在江宁,特地派我来找你的。”
  张謇道:“找我干什么?”
  樊黎君道:“当初我们不辞而别,并非是为了抽身事外,不理纱厂的死活。怀咏他们王家,祖上曾在京城入股过几家铺子,他想将股金连本带红利都取赎出来,但不知道能否办妥,怕让大家空欢喜一场,所以想来想去,干脆和我两个人悄然而去。”
  张謇一喜道:“哦,太好了!”
  樊黎君道:“可是急售之下,很难脱手,怀咏这次将京城的当铺盘了出去,得了三万两银子,已经携银回了通州,并与英国织机厂商正式开始谈判。对不住,四先生,我们只有这点力量了。”
  张謇道:“三万两银子,固然不足以让大生纱厂起死回生,但朋友的不离不弃,却是让我一扫心头阴霾的好消息!可谓快何如之,当浮一大白!伙计,上酒!”
  樊黎君一笑道:“四先生,这里是茶馆,不是酒馆!”
  张謇也笑了道:“对对对,是我糊涂了。那你我就以茶代酒,干一杯!”
樊黎君按住了他的杯子道:“且慢,我这里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张謇道:“是什么好消息?”
  樊黎君故意卖关子,得意地一笑道:“不忙,好饭不怕晚,四先生且容我先喝口茶,再与你慢慢道来。”
  说着,樊黎君便端起茶盏,吹开浮叶,细品慢饮,折腾了半天。张謇在一旁急得催她也不是,不催也不是。
  一俟樊黎君放下茶盏,张謇忙催问道:“黎君,你真不愧是马如飞的高徒,一记过门调子,吊足了我胃口,到底是什么好消息?”
  樊黎君道:“怀咏在京城遇到一个留洋时的同学,据那位吉姆?罗杰斯先生介绍说,张之洞大人的湖北织造局,原来在五年前就曾动用过八十万两官银,在美国订购过四万零八百锭纺纱机,可不知何故,这个纱厂始终未办,织机也就一直闲置在上海码头,听说最近打算当废铁卖给怡和洋行……”
  张謇道:“什么?竟有这种事?”
  樊黎君道:“可吉姆去验看过这批设备,说这虽是五年前的美式织机,但性能完好,不比日本织机差,只是堆在码头货栈里太久了,锈蚀得厉害,需要好好维修。四先生,你和张大人交情甚笃,办纱厂也是张大人上表向朝廷推荐你总办,倘能将这批机器弄过来,岂不是天落馒头狗造化,让我们白捡一个大便宜吗?”
  张謇拍案大喜道:“这哪里是捡个便宜,这简直就是绝处逢生,救了我们纱厂的命啊!”
  他站起身匆匆施礼告辞,就要往外走,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买船票,立刻动身去看织机!”
  樊黎君道:“哎,慢点,四先生,我们先好好筹划一下!”
  张謇已快步如飞地走出去,樊黎君把茶钱往桌上一放,也紧追出去。
  上海外滩码头货栈。
  一股陈年灰尘的怪味扑面而来,众人捂住鼻子,一个跟一个地走入幽暗深沉的库房。
  库房里堆满了巨大的木箱,上面贴着封条。
  张謇撕下一张封条道:“光绪十九年……这织机在库房里睡了五年啦!”
  王怀咏拿起一根撬棍,和吉姆二人合力撬开一个放在库房中间的木箱,里面露出织机的一角。
  张謇凑过去,急切地道:“怎么样?”
  王怀咏道:“吉姆说,这的确是先进的蒸汽纺纱机,总锭数为四万零八百锭,配备一千马力的蒸汽机,若能全部投产,每年可赢利数十万两。”
  张謇喜动颜色道:“你们在这好好给我挑挑,还有多少能用的,我明天就去江宁找刘大帅要机器。”
  刘坤一正在衙门内和幕友对弈,护兵来报道:“通州商务局张謇求见。”
  刘坤一听到这个名字便头皮发麻,放下棋子,摇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状元相公,属牛皮糖的,谁要是被他缠上了,只怕这辈子都不得消停了。”
  幕友笑道:“怎么我听大帅这话,像是在夸他?”
  刘坤一笑着走入前堂,张謇已在那里恭立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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