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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史郎日记

_9 东史郎 (日)
  “感觉有点危险,”
  “是么?把放哨点再往下挪点吧!我觉得在这里设步哨太危险了。”
  我带下坂撤回十米左右,就在杂草道的半路上。
  “下坂,你来挖个跪射战壕,就在这个战壕里担任警戒!
  我来把杂草砍除,以便了望。“下坂上等兵赶紧挖起战壕来。我到野口那里去借海军用的小刀。那是大约一个半小时前泷口所在的阵地,现在一分队派来的居仓一等兵手持缴获的捷克式机枪守卫着。野口在背包里摸刀时,突然传来下坂的盘问声:”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
  又来了?我睁大了双眼。接着,两声枪响划破了黑暗。
  下坂位于阵地前。我想,不能再重蹈泷口的覆辙了,便立即命令道:“下坂,快撤!”
  下坂快跑着撤了下来。
  “怎么样?”
  “不能大意。敌人纠缠不休,我在挖战壕时,圆铲铲的土沾到了枪上,我想把沾到枪上的土掸掉,猛地一抬头,发现有个家伙摸过来,离我仅两尺左右了。再稍微晚知道一点儿,说不定我就让他给宰了!真叫人不寒而栗啊!”“你开枪后,那敌兵怎样了?”
  “藏到路对面,喏!就是那边的麦田里去了。肯定还在。”
  距离泷口事件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多了,我们开了火,很闹了一阵,但敌人似乎没有撤退,仍在顽固地偷偷逼近。要只有一个敌人,不会采取这么大胆的行动吧!是部队!肯定是拥有部队背景的单个敌兵盯上了下坂十米的距离,敌兵花了一个多小时,慢慢地向我们逼近过来。
  事态严重。好!?。?
  “射击目标!前方麦田!开枪!”我命令持捷克式机枪的居仓机枪手。
  机枪对沉浸在死一般寂寥沉默中的麦田展开了疾风般的狂射。仔细一看,却发现子弹都打在两三米前的路上,然后成为跳弹飞进麦田里去了。
  “着弹点过近!调整距离!”
  机枪手立即扬起枪口,修正着弹点。捷克式轻机枪对麦田狂扫了一通。
  “停止射击!”又恢复了原先死一般的寂静。
  “大家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前面的敌人非常顽固,似乎还是相当规模的大部队,光靠我们七个人很难守住。所以我想请求增援……”我探询分队队员的意见。
  “我也这么想。七个人怎么也无法完全守住这个大村庄的后方。说不定敌人马上就要来进攻。请求增援吧!”下坂回答道。
  “你也是这么看的吗?我感觉情况十分紧迫。喂!熊野君!你去把这些情况向中队长报告,请求增援!”我对熊野这样命令道,但熊野不想动。
  “其他的有没有谁能去?”
  没有谁愿意去。从这里到村前面的中队总部,要通过阴森森黑默默的路。而且大树参天,必须从树下经过。又没有一个友军,确实是段可怕的路程。这种时候,人哪怕呆在十分危险的地方,但只要有伴,便不愿离开那里了。现在我们已暴露在敌人面前,不断受到威胁,去中队总部的那段路可能多少有点危险,比这里却要安全多了,但队员可能觉得单独行动更危险吧,所以没有一个人愿承担这个任务。
  “那我去一趟吧。下坂!由你代理分队长。若遇敌袭,别在这里死守,边应战边撤退!
  各人到时把背包等所有的东西都扔掉!所以大家先把背包埋在壕底,等打退了敌人再来拿!
  听到没有?全靠你们了!我走了就剩六个人了!“我说完向中队总部跑去。钻过黑乎乎的灌木丛,穿过土墙边,越过广场,路上没有任何危险,平安到达总部。中队长在一户快要倾塌的屋里睡着。我陈述了所有情况,请求增援。
  “村下在,你去跟他说,把竹间分队带去吧!”中队长在一团漆黑中对我说道。
  “是!”我在黑暗中敬了礼,然后向后转出了门。门外站着步哨。
  “喂!村下小队长在哪儿?”
  “在那所房子里。发生了什么情况吗?泷口过了约两小时后死掉了。”
  步哨指给我小队长呆的屋子,告诉我泷口的死讯。
  “是嘛,泷口死啦!不过竟还活了两小时啊!”我在心中祈祷着,右手紧握着枪,走向小队长的房子。
  那里也站着步哨。
  “小队长在吗?”
  “正提心吊胆地睡着呢,在床底下。”
  “在床上吧?”
  “床底下!刚开始,他说非得在床上才能睡着,让我们找来床,搬进来,暖暖和和地睡着,可听到泷口遭击之后,赶紧”吭哧吭哧“爬到床底下睡了。士兵们睡在地上,都说想要那张床,觉得太可惜了。”“大概床上容易中弹吧?”
  “可能吧。”
  我嘲讽着进了房间。
  “小队长,请将竹间分队借给我!我对中队长也说过了。”
  我对床底下的小队长说完,报告了危险的情形。
  “是么!我让他们去增援。泷口遭击时,我本也想去的,可因在二五0高地伤了眼睛,到了晚上就看不清楚,所以没去。马上就派人增援!”小队长到床上坐下来,为自己连泷口的临终地也没去辩解。我在心里狠狠冷嘲了他一番。
  “我回去了。”
  我愤愤地出了门。孤零零的六个战友在等着我回去。我加快了脚步。
  在沉寂的村庄边,战友们正高度紧张地守卫着。平安无事。我放下心来。
  “我去请求增援了。很快就会来的吧!”
  我对大家传达完,直想痛斥小队长的龌龊相。村下少尉自分到我们三小队后,和我一分队同吃同住,跟我们一分队的成员格外密切。而且他跟泷口关系不错,常常交谈。可结果,中队别的干部都来了,作为小队长的村下少尉却没来。
  对自己小队士兵的死装聋作哑的小队长,难道就那么怕到这里来!听到泷口的死讯后,居然能钻到床底下,我恨不得朝他吐唾沫。虽说还没习惯打仗,但理应保持小队长的矜持!
  人的真正价值正是在非常时刻体现出来的。
  “小队长窝到床底下胆战心惊地睡着呢。”我说完,进了田中和竹桥所在的战壕。
  “竹桥君,肚子饿了吧?吃压缩饼干吧!”
  我说完,从壕底的背包中拿出一袋压缩饼干。我右边的田中沉默不语。
  战壕里交织着“嘎巴嘎巴”啃压缩饼干的声音。微微的震颤传到我的右臂。我紧盯着地面。震颤一直不停。
  是田中在颤抖!
  他是在倾听泷口的呻吟和诅咒吗?
  他是在为最大的过失而恐惧颤栗,为强烈的自责痛苦而哭泣吗?在这寂寥的黑暗战壕里!
  我感觉到田中是出于自责而颤抖,但我没说一句话来缓和他的不安,宽慰他的心境,而是有意固守沉默,心里还抱着几分憎恶的心情:“田中尽管自责好了,也算是为泷口祈祷冥福了。”五分钟,十分钟,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右臂依然传来田中的颤抖。难以忍耐的时间流逝!
  太阳一升上麦田,立即就要展开暴风雨般的战斗了,而现在,这大地之夜还处在冰冷的睡眠里。我又在心里说:“田中尽管自责好了!”我有意使坏的心对他陷入痛苦深渊的哀号没有表示出任何同情。我的沉默压迫折磨着他的心。他失去了优越感,自信和矜持,陷进狼狈和自责之中。
  田中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就像一个连哭泣、痛苦和叹息都无法做到的失去生气的人,一个不能思考、不能说话,只木然地因恐惧而打颤的人,一个重病的老人。
  冰冷的夜气悄无声息地潜入战壕。我又把手伸进压缩饼干袋里。
  “嘎巴嘎巴”啃饼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的心似乎因嚼饼干的声音而得救了,多少亮堂了一些。
  我弯腰点着了香烟,一瞬间,战壕里“刷”地亮了起来。
  田中的鞋子和小腿在哆哆嗦嗦地发抖。
  “田中君!”我的右手不由得按住他的腿,并静静地招呼道。
  可怜的田中。这里是战场,误伤自己人,错射,出些意想不到的事都是常有的。不应该责怪田中。田中很可怜——我转念想到。
  “田中君,不吃压缩饼干吗?肚子饿了吧?吃吧!”
  “哦……”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地杏然消失了。
  “吃点怎么样?”
  “哦……”充满哀愁的微弱的声音。
  我把饼干袋递到他跟前。他茫然虚弱的手颤抖着欲抓住饼干,可手掌只一个劲在饼干袋里胡乱颤抖着,一块饼干也抓不祝失去抓握之力的手只在稍稍拨着饼干。
  “老东!”传来他怯生生的声音。
  “什么事?田中君。”
  只感觉到颤抖,除此之外便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老东!”就像遭到痛骂之后苦苦哀求的孩子一样,黑暗当中又传来他怯怯的声音。
  “别担心,田中君!”我对黑暗中的声音回答道。
  “老东!”又是那种地狱呻吟般的、哀求似的胆怯之声在战壕里回荡。
  我完全能推知他想说的话。他是想哀求:“请你千万别说出去是我杀的好吗?”
  “田中君!”我用鼓励的口气用力喊道,“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因你的子弹而死,还是因谁的子弹而死都不清楚。这些都是战场的常事。无论发生什么事,就是嘴烂了我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所以请你放心。中队长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相信我,放心吧!“听我这么一说,田中一直恐惧颤抖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都快给攥疼了。
  “对不起!谢谢!”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信赖、感谢和喜悦。
  “就什么也别想了,打起精神,吃压缩饼干吧!”我说完,心情不由得欢快起来,有滋有味地抽起了烟。
  漫长的夜晚终于逃往西边了。东边宽阔麦田的穗尖上,太阳金光闪闪,大地呼吸着苏醒过来。我们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放下心来,向着朝阳张开双臂,振臂深深地呼吸,为这生的喜悦大声打着呵欠。
  太阳彻底照亮了大地,连壕底也亮起来了。我们从土里挖出背包,离开了战壕。麦穗尖被露水打湿了,清冷澄净的晨风吹过。
  没有枪炮声,完全是个和平宁静的早晨。很难想象这里是杀戮的战场。枣树拖着长长的影子子然挺立着。似乎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回忆起昨晚的事,起身去调查地形。路上,看见朝阳照射下的一摊黑乎乎的血,这是泷口的血。昨晚的惨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村下小队长来了。他是因为我请求增援,才无可奈何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把竹间分队带了来的。
  “东!敌人在哪里来着?”
  我不大高兴,指着前面说了声“在那边树下”,便没再多言。我不想跟他说什么。“这是泷口的血。”我说完这句,便带着队员回总部了。
  中队长命令我将拢口火葬,又补充说:“只是火葬时要想办法不能冒烟,因为烟是敌人炮击的目标。”
  我被这苛刻的要求难住了。本需很多木材,要烧几个小时的,可不让冒烟,真是件困难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尽量做到,便到处物色火葬的场所。
  我选定了某户大宅子的里院。宅外围着高高的砖墙。我们在围墙边挖了长方形的壕沟,沟底垫上桌子、衣橱、椅子等家具以及拆房子得来的柱子等等,让泷口穿着军装躺在上面。
  我凝视着沈口安息的脸庞,合掌为他祷告。不断涌出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双颊,悲哀涌上来,直堵得我心慌。
  战友们在尸体上铺上稻草,又高高地堆了些树枝。
  我拿着一束稻草,用来点火的一束稻草。
  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老东氨、”泷口氨这样叫来叫去的战友!
  同甘共苦的战友!
  啊,直到昨天为止,共同跨越了死亡之线的战友!
  无常的人生!
  我被强烈的感情冲击着,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点着了稻草。
  燃成一片灰烬的泷口啊!
  火红彤彤地燃烧起来。火苗从稻草到木头、从木头到木头移动着,将我最亲爱的战友包围了。
  我只是莫名地悲伤。
  下午捡起尸骨,装进田中做的盒子里,将另一片尸骨埋在他战死的地方,又削了一段高三尺左右的圆木头,用铅笔写上我完全能推知他想说的话。他是想哀求:“请你千万别说出去是我杀的好吗?”
  “田中君!”我用鼓励的口气用力喊道,“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因你的子弹而死,还是因谁的子弹而死都不清楚。这些都是战场的常事。无论发生什么事,就是嘴烂了我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所以请你放心。中队长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相信我,放心吧!“听我这么一说,田中一直恐惧颤抖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都快给攥疼了。
  “对不起!谢谢!”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信赖、感谢和喜悦。
  “就什么也别想了,打起精神,吃压缩饼干吧!”我说完,心情不由得欢快起来,有滋有味地抽起了烟。
  漫长的夜晚终于逃往西边了。东边宽阔麦田的穗尖上,太阳金光闪闪,大地呼吸着苏醒过来。我们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放下心来,向着朝阳张开双臂,振臂深深地呼吸,为这生的喜悦大声打着呵欠。
  太阳彻底照亮了大地,连壕底也亮起来了。我们从土里挖出背包,离开了战壕。麦穗尖被露水打湿了,清冷澄净的晨风吹过。
  没有枪炮声,完全是个和平宁静的早晨。很难想象这里是杀戮的战常枣树拖着长长的影子子然挺立着。似乎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回忆起昨晚的事,起身去调查地形。路上,看见朝阳照射下的一摊黑乎乎的血。这是泷口的血。昨晚的惨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村下小队长来了。他是因为我请求增援,才无可奈何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把竹间分队带了来的。
  “东!敌人在哪里来着?”
  我不大高兴,指着前面说了声“在那边树下”,便没再多言。我不想跟他说什么。“这是泷口的血。”我说完这句,便带着队员回总部了。
  中队长命令我将泷口火葬,又补充说:“只是火葬时要想办法不能冒烟,因为烟是敌人炮击的目标。”
  我被这苛刻的要求难住了。本需很多木材,要烧几个小时的,可不让冒烟,真是件困难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尽量做到,便到处物色火葬的场所。
  我选定了某户大宅子的里院。宅外围着高高的砖墙。我们在围墙边挖了长方形的壕沟,沟底垫上桌子、衣橱、椅子等家具以及拆房子得来的柱子等等,让泷口穿着军装躺在上面。
  我凝视着泷口安息的脸庞,合掌为他祷告。不断涌出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双颊,悲哀涌上来,直堵得我心慌。
  战友们在尸体上铺上稻草,又高高地堆了些树枝。
  我拿着一束稻草,用来点火的一束稻草。
  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老东氨、”泷口氨这样叫来叫去的战友!
  同甘共苦的战友!
  啊,直到昨天为止,共同跨越了死亡之线的战友!
  无常的人生!
  我被强烈的感情冲击着,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点着了稻草。
  燃成一片灰烬的泷口啊!
  火红彤彤地燃烧起来。火苗从稻草到木头、从木头到木头移动着,将我最亲爱的战友包围了。
  我只是莫名地悲伤。
  下午捡起尸骨,装进田中做的盒子里,将另一片尸骨埋在他战死的地方,又削了一段高三尺左右的圆木头,用铅笔写上“故泷口光夫之英灵安眠此处”,竖做墓标。
  部队在这里转入防御状态,我们得在村庄周围挖战壕,修筑工事。
  敌人的迫击炮弹依旧咆哮着钻进麦田。
  敌兵发现了火葬泷口的烟火,发射了几枚炮弹过来,但没有任何伤亡。
  我们拼命地挖着战壕。我们三小队被安排在昨晚我分队所在的村庄后方。
  晚上,又出现了一名意外的死者。阵地前有一口井,一名士兵入夜后去打水,结果阵地上担任警戒的战友高度警惕,误以为他是敌人,开枪把他打死了。第二天我去打水,见井边被血染得通红,木桶倒在地上,浸染着血。井位于阵地前仅三米左右处,就在泷口被射的紧旁边。二分队最右侧的士兵在那里警戒,他说:“不知怎么总觉得那里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似乎感觉到有漆黑冰冷的东西缠绕着自己,十分阴森恐怖。黑乎乎的夜晚,在战壕里站着不动,便会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可恶冷漠的恐怖感袭来,我再也受不了了,像给幽灵追赶着似的逃了过来。”被不可思议的命运联系起来的非命之死持续了两天之后,再也没人在那个战壕里站岗了。
  中队长对我们说:“中队失去了两名本来不必死的人。分队长要抓住分队士兵,好好进行指导!”
  我从中队长那里受此训告后,回到分队宿舍,对队员们作了传达。
  “这是战场上常有的事。”田中信口说道,仿佛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本期待着他深刻的自责、反省和谢罪的谦恭,听了这反抗式的、似乎想将自己的行动正当化的卑鄙言辞,不禁哑口无言,不胜愤懑。原来,那天晚上田中在阴暗的战壕里颤栗,并非纯粹源于自责的恐惧,而是当自己的过失暴露时对叱责和惩罚的恐惧。
  牢牢地紧握着我的手,诚恳地说:“对不起!谢谢!”那完全出自不纯真的功利之心。
  田中的思想始终不是以责任感为中心而是以功利心为中心的。莫不是他故意在用“战场上常有的事”这句话,来救助自己被自责折磨着的心?要真这样,田中倒也有些令人同情了。
  我紧盯着他,像是要摸透他的内心。
  他慌慌张张地把米放进锅里,动作里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在我们当宿舍住的房前广场上,有敌兵挖的深防空壕。
  我分队白天就在那个战壕里睡觉。敌方炮兵一俟天明,便不停息地四处发炮,连我们都觉得惊奇。他们哪怕只发现一个士兵,也要开炮,就像开枪似的。有一天,军医大尉从大队总部过来,兴高采烈地骑在马上,从麦田穿过。这个军医相当胆校大家都说,万一他哪天会死,那肯定是全大队人都送命的日子。最后一个可怜巴巴死掉的怕就是他了。
  军医拍着马屁股,策马奔到我们所在的村庄附近。这时,迫击炮弹带着可怕的“唆——唆——”声飞了过来。军医大吃一惊,慌忙拽紧马鬃。他是想赶紧逃走。马仰天长啸,飞奔而去。但炮弹比马更快,“咣——”的一声爆炸了,暴土扬尘。转眼间,只剩下马独自在麦田里奔跑,军医落马了。我们一边扬声大笑,一边叫道:“可能负伤了,快叫军医!”
  如今对我来说,昼与夜的意思得调个个儿。昼是夜,夜则是昼。
  我们白天在安全的防空壕里呼呼大睡,晚上瞪着血红的双眼在战壕里警戒。
  或许敌兵也采取了和我们相同的生活方式,白天只是不断地进行炮击。敌人的迫击炮弹飞向万里无云的五月青空,落下后耕耘着小麦地。虽然只相隔了一千米,敌我双方却没有再推进,而是互相以炮弹的狂吠进行着对话。
  每个黎明的来临对我们来说都是漫长的,叫人迫不及待。
  夜是神经质的,黑暗而凄惨。
  太阳落到西边的小麦地的时候,我们吃完晚饭,钻入了战壕。在我们闲聊时,暮色已完全笼罩了战壕,沉默而紧张的气氛将一直延续到拂晓。迄今为止我们还没学过怎样防御,也没有这方面的经历。现在我们却不得不体验着防御,懂得了防御在精神上比任何艰难的进攻更辛苦,它正日复一日地损耗着我们的神经。在黑暗的夜晚,哪怕是一丝微风,我们也不敢放松注意力和判断力;即使是隐隐约约的阴影,也不敢疏忽大意。我们的神经一直被迫处于连续的紧张状态,耳朵、眼睛和感觉也不能有片刻的休息,对看不见的敌人始终保持着警戒。任何变化,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细微的变化,都会牵动我们的全部神经。那种感觉就像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不管他走在街上,还是乘火车,无论在哪里,不知何时就会被警察抓住的那种不安时时向他袭来,他不得不常常持续地绷紧神经,战战兢兢地穿过大街。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都变得更加神经质。
  虽然支那士兵经常只是进行着防御战,但是却真能坚持,叫我们不得不敬佩。
  经过漫长的黑夜,天亮了。在冷冷的空气中旭日闪闪烁烁地露出脸来,我们便用一种想朝它叩拜的心情感谢它,彼此交换着安心的微笑。旭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叫我们激动过,旭日——它已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含义。当晨雾弥漫大地的时候,我们烧好全天要吃的饭,一边津津有味地抽着烟一边吃早饭。早、中、晚的菜没有区别,都是粉末状的豆酱。
  不久敌人的炮兵就要对我们进行早晨的问候了。“啊!
  早上好。拼命地发射无用炮弹,耕耕小麦地吧。“我们一边说一边钻进了防空壕。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火柴用完了,于是开始使用起当地人用的打火石。这种打火石是在斧头状的皮袋子底部镶上铁片,袋子里装有黑石头,皮袋子的形状和日本装碎烟丝的草袋一样。
  夜晚呆在战壕里吸烟的时候,用火柴的话就会发出亮光,如用打火石又会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所以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那是当过农民的熊野想出的好主意,他把破布搓成绳子,然后点燃绳子的末端,布绳上燃烧着的火种直到绳子烧完才会熄灭。
  我们在战壕里悬挂着三四根这样的火绳用来点烟。长长的火绳上那萤火般的火种一直保持到天亮。
  雨夜实在是很凄惨的,我们淋着雨,脚浸泡在壕底的泥水里,还得挖个横向的洞穴来保护火绳,使它不被雨水打灭。火绳不仅仅是点香烟的火,在黑暗而紧张的夜里,那萤火般的微光,是黑夜里仅有的光亮,是我们心中的明灯。
  我们丝毫没有顾及农民的辛苦,割掉了战壕前面辽阔的、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小麦,使我们的视野更加开阔。
  防御的那些日子从黎明到日暮,又从日暮到黎明,我们的神经被迫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焦躁不安的折磨,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不管进攻是多么地困难,我们都渴望进攻。在这次战斗中我们的部队至今为止只是一味地在敌人的大部队之间不断地前进。就像劈波斩浪前行的船那样,我们刚推进到一处,敌人立即从背后再次占领。到目前为止我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
  转入防御大约一周后的某一天下午,部队下达了命令,要我们联队明天早晨迅速撤离此地,转战到别处去。
  我们即将放弃这块阵地,再次把它奉送给敌人,我们不知道又要去哪里。迄今为止,我们费尽心血、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才得到的这块阵地,又要拱手送给敌人,无论如何都是令人遗憾的。我们不得不提出这样的疑问:迄今为止的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到底难道我们是要逃跑吗?我们非常愤慨。听联队总部的通讯兵说,这次转移的决定是经过了激烈的争论才定下来的。因为他是通讯兵,所以通过电话机听到了联队总部和大队长之间的争论。
  最初,联队的副官少佐通过电话向各个大队长传达了联队长的转移命令,但各个大队长固执己见没有服从。他们说“这样做很对不住牺牲了的亲密的部下,他们就白死了”。于是这回联队长接过了电话,即便如此,大队长们仍然含糊其辞,还是主张打到底。联队长引用了欧洲大战德军的例子,说“这不是退却,而是转移”。尽管如此,大队长们仍然不听命令,急得联队长大发脾气,最后,甚至提出了行使命令权问题,联队长说:“我是联队的最高长官,天皇陛下委以我命令权,如果你们不听我的命令,我只有辞职,别无他法。”转移才好不容易被决定下来。听说这场争论从早晨八点争到下午四点。
  就连我们普通士兵,也对这次只能看作是退却的转移心有不满。
  转移的时候,我拔出了泷口光夫的墓牌,烧毁了它。什么原因呢?因为我们转移的同时敌人也许会来把墓牌踩得稀巴烂。
  次日凌晨三点,我们在这无人的村庄里喷射毒瓦斯,也朝井里投下瓦斯,隐密地开始了行动。
  第三大队留在马山附近进行警戒。那天我们到达峰县,城外有一架坠落的日本飞机,恐怕是被敌人击落的吧。在峰县有几门口径二十四厘米的攻城炮,重炮部队的士兵们正忙着做出发的准备,听说他们就是用这些攻城炮攻下了吴淞口炮台的。那是一种要用两辆牵引车牵引的大家伙。战车和重炮朝着台儿庄方向激流般涌去。
  一旦来到这样的后方基地,便能切实地感受到战场紧张慌乱的气氛。
  我们乘上了火车,火车朝着我们来时的铁路线逆向折回。
  它将开往何处?关于作战,我们士兵完全是盲目的,只是被动地被运送到某个地方去战斗而已。火车“呼哧呼哧”地加速前进,不知为何我们感到赶得很急。麦田像绿色的大江一样朝我们身后奔流而去,杨柳和它嫩绿的新芽也一起向我们身后飞驰而去。火车气哼哼地怒骂着划过一望无际的大地。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火热的太阳射出耀眼的光芒。已经是初夏了。
  无论下面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战斗,怎样的痛苦、行军和饥饿,我们只要愉快地度过眼前这短暂的安乐时光就心满意足了。
  士兵们在吃苦的时候,一边说“啊,太辛苦了,苦得要死”,一边想着悠闲舒适地躺着时的美好时光;饥饿的时候,一边说着“肚子饿得不得了”,一边想象着美餐一顿后,满肚子佳肴美馔的情形。如果很热,就做正在喝冰啤酒的美梦;如果很冷,就想象一下温暖的春天的太阳。而高兴的时候,又唱起歌、聊起天,天真烂漫。
  他们直率地表现着喜怒哀乐,毫不掩饰。此时此刻正是士兵们的生命。也许下一个瞬间他们就会喋血而亡。
  士兵,可以说是孩子。
  即使明天中弹牺牲,今天也要尽情地享受这宝贵的时光。
  我们唱歌、谈笑、喧闹。
  这列满载着歌声的列车,踹着大地,到达了济宁。
  五月十日。
  济宁的居民们也因为害怕战祸而逃往别处,一个也不剩。
  我们决定今晚在这里住一夜,明晨出发。数日后,说是我们福知山联队的新兵将要到达,我最亲爱的弟弟重一也在其中。
  哥哥在中部支那前线,弟弟马上又要来到前线,兄弟三人都上了前线。听说弟弟是在第三中队,如果合并到我们部队的话,我和弟弟就会在同一个中队里并肩作战。多么想早点见到弟弟,可又听说似乎新兵们只不过是作为守备部队来参与行动。
  我们的进攻开始了。
  全面进攻徐州!
  北国的五月是炎热的夏季。灼人的太阳在天空射出耀眼的光芒。连块石头都没有的土路从一望无际的小麦田中穿过。伴随着汗水、尘埃、疲劳的行军又开始了。
  第三十旅团进攻鱼台。第十九旅团进攻鱼台前方四里的地方。北上的部队是第九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三师团。第十五师团正从新乡方面南下,这个方向敌人很多,进展不大。第十师团、第五师团从台儿庄方面进行攻击。
  敌方将领是李宗仁,盘踞在徐州,以日军久攻不克而引以为豪。有情报说张自忠的一个团正在北上驰援。
  我部迅速地进入陇海线,试图切断敌人的退路。
  薄薄的夏装立刻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的夏装上又沾满尘土,像安倍川薄饼一样变成了黄色。汗珠顺着钢盔的遮阳布一滴一滴流到脖颈里。沉重的背包沾满了尘土在背上跳动。尘土把脸弄得像涂上了劣质油彩一般,给人肿胀起来的感觉,只有眼睛黑乎乎地闪着光。汗水流淌,不停地在尘土化过妆的脸上留下蚯蚓般的痕迹。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着尘土,以致叫人感到我们的肺恐怕到了粉尘充塞的地步。全身都沾满了汗水与尘土混合的泥团。行军开始后不久,大家全都沉默起来。
  无论多么爱说话的人也都沉默起来,大家像是被放在切菜板上的鲫鱼似的张着嘴行走着。一过四十分钟便一个劲儿地看手表,还有四分钟、三分钟,已经只剩下两分钟了,度日如年地盼望着休息。最后五分钟实在太艰辛了,别人在前面走着你只好跟着。
  “休息”这个命令是多么令人激动啊,一到休息时间大家一齐倒在地上,把背包当起了枕头。
  我们昼夜兼程。如果有敌人就避开他们,一门心思向陇海线前进。
  流汗使我们感到口渴,如果有水就“咕嘟咕嘟”地大喝一气,因此我患了严重的腹泻病我像是患了痢疾似的,不停地大便。一天之中不得不三四十次地脱下裤子方便。这种情况已超出了肠炎的程度,或许就是痢疾吧。无论何时行军都是苦的。
  我们来到了据说是从前黄河流淌经过的旧河床。那是在夜晚,眼前是一片辽阔的沙地。
  星星在天空闪烁,烈风夹杂着沙粒向我们扑来。风沙使我们的双脚越来越沉重,使我们更加疲惫。
  部队在星光下庄严肃穆地前进。五月十八日,临近拂晓的时分,部队终于在一个村庄大休息。这是离砀山两里左右的地方。陇海线就在前方两里之处。终于到了进攻砀山的紧要关头。
  我们匆匆忙忙地烧了饭,做再次出发的准备。天大亮了,我到井边去打水,水壶里装满了水,正要回去的时候,看见两三个士兵忍不住地窃笑着从附近人家走了出来。
  这笑好像有什么含义,我问道:“喂!什么事啊?”
  “太……美妙的场面……”他们一边笑着说,一边从我的面前走过去。
  我明白了那儿有什么。士兵们这样的笑容只有在某种特殊的场合,才会在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来。
  或许这些家伙刚干完了事出来吧,我这样想着,一边毫无理由地感觉到几分甜蜜而慵懒的温馨,一边走过去要看个究竟。穿过宽阔的庭院,到最里面的房屋前,发现沉重的厚木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但是,能隐约听见从里面传来的笑声和说话声。我静悄悄地打开未上闩的房门,走了进去又把门关好,俨然很秘密似的。
  在顶里头的那间房里有个老太婆抱着小孩,显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把脸深深地埋下去,像是不愿看可怕的东西。在右边的房间里两个士兵正站在那里吸着烟,脸上流露出一副很喜悦的神情。在他们的面前确有“美妙的场面”。
  一张大床上三个姑娘张开大腿坐着。中间的姑娘长得很美。她们没有穿裤子,不!是被强迫脱下了裤子。在这三人之中,既有因感到羞耻而想改正坐姿的女子,也有完全按命令行事的女子。她们全都恐惧得在打颤。
  虽然奇异,但这是前线到处可见的场面。士兵一旦发现年轻的女子就必定会像这样弄来“看看”。而好色的士兵最后总会奸污她们。行为恶劣的士兵害怕事情暴露,便杀死被奸污的妇女。
  正在“看看”的两个士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三个姑娘赤裸裸的身姿,品评着优劣,而且还说先进来的士兵已经奸污了她们。
  我走出了房间。疲劳已到了极点,居然还有士兵仍有精力奸污妇女,真令我感到佩服。
  看来年轻的士兵、年轻的男人是那种无论怎样疲惫不堪,一旦见到女人,一下子就能恢复体力的人。意外地发现了女人,对整天只看到充满汗臭味、土腥味男人的士兵来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好奇、满足和欢喜。得到消息的士兵接二连三地向女人的家里跑去。被行军拖得疲惫不堪的士兵,惟独此刻能精神抖擞地跑过去。
  按预定计划应该进攻砀山,突然接到了改变的命令,我们朝徐州进发。奔向徐州!奔向徐州!所有的部队都以最先到达那儿为目标拼命地前进。如果我们也同样进攻徐州的话,那么以最先到达南京中山门为荣的我们,就要再次最先占领徐州,这使我们鼓起了干劲,拼命努力。
  确实是不分昼夜,没有休息,只是不停地走呀走。急行军在持续着,我们也没有了疲劳和脚痛,像河水一般向前奔去。
  我无法对付一天要三四十次腹泻的身体,在路边上厕所的工夫部队早就通过了。和我一样苦于腹泻的很多士兵,一出队伍便立刻在路旁蹲下去。
  沉默的队伍从蹲在路边的我的面前奔流而去。
  而我则在排出一点儿肠液后,便不得不匆忙整装,跑着去追上中队。
  因为全副武装,上厕所时,解、系装束非常花时间,所以我把刺刀以外的其他东西,如杂品袋、水壶、地图包等东西全部缠在背包上,以便能立刻脱下裤子。行军途中一感觉到有便意,我就一边走路一边解开皮带、裤子和裤衩的带子,再离开队伍。不管是掉队者还是病人,无论什么人都得不到照顾,部队只是一个劲儿地继续前进。
  终于先头部队与敌人遭遇上了。
  战车扬起尘沙飞速前进。和我一起在潞王坟火车站共度数日的中尉和士兵,坐在战车里。他们在尘沙之中,“呀——”地高声叫喊着冲了过去。
  我们离开了原来的道路立即展开了战斗。眼前是堤坝围起来的村庄。首先朝着它集中攻打。我率领部下出发去那里侦察。夕阳挂在村庄的树梢上。
  我们保持着高度的注意和警惕接近了村庄。身体紧贴着土堤侦察情况,但村庄里毫无动静,敌人正在撤退。我们向中队通报了这个情况。
  当中队扫荡村庄结束的时候,黑暗完全笼罩了我们,敌人逃跑了,但估计逃得不远,因为这一带是徐州的外围阵地。
  我们在村头正对着徐州的方向挖掘散兵壕,进行警戒。
  我们从背包里取出圆铲,开始快速地挖掘战壕。在寒冷的战壕里为了暖一下肚子,我煞费苦心。
  从现在起要开始战斗了,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来临,我们饱尝了艰辛。即使明天早晨牺牲了,为了参加战斗,也必须好好地保护身体。因生病而离开战斗队伍是最大的耻辱,生病的人会被命令驻屯的。
  过去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战斗队伍。
  用携带的燃料生起青蓝色的火给水壶加热。小火焰在散兵壕的底部忽大忽小地燃烧。不久,将加过热的水“咕咚”一声倒进肚后,我便把水壶当做怀炉紧贴在肚子上,温暖着肠胃。
  北方的五月虽说是初夏,但夜晚却很有凉意。远远近近到处炮声轰鸣,敌人在包围圈内试图拼死抵抗。黎明前的最后五分钟,进入攻防状态的枪炮声冲开夜幕,在黑暗的天空轰鸣、回响。不久,黎明来临了,随着曙光的到来,轰鸣的炮声更加高昂、激烈。
  在我们前方两千米的树林里有敌人,拂晓时分,我们开始攻击前进。敌人的子弹低低地掠过我们的头顶。我们在小麦地里奔跑。前方一道道又深又宽的战车壕像河流一般横卧着,阻挡了我们的前进。
  每道战车壕都是敌人的火线,要攻占前方两千米处敌人的据点,必须夺取好几条敌人的火线。
  任何时候的战斗都是这样,我们如果没有进入有确实把握的杀敌范围就不射击,而敌兵却总是只要射出子弹就完事了似的,送来了无用的子弹。
  我们用各自跃进的方式逼近了敌人,但从某一地点开始,前进变得困难起来。我们迅速地挖掘战壕,以猛烈的射击袭击敌人。从敌我双方的战壕里射出的子弹,在麦穗的上方狂舞,交织着刺耳的声音。
  对我们来说,这样的战斗场景自不在话下。但我不得不多次到小麦地里解手。看来人爱清洁到了可笑的程度。即便在这样危险的枪林弹雨中,也不愿在安全的战壕里解手。纵然子弹射来也仍然要从战壕里出来,到麦地里去解手,否则心里就不舒坦。这也不仅仅是为了干净,在别人的面前解大便也实在令人感到滑稽和羞耻。一块儿并排站着小便倒也无所谓,但换成了大便,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把缠在腰间的所有带子解开之后,走进小麦地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蹲下。我一边解手,一边担心会下达前进的命令。心想,如果就这样中弹死了的话,那也太难看了!
  “东君在解大便时死掉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太可笑了!怎么能这样死去?我边想边抬头望望刺我鼻子的麦穗,敌人的炮弹却不管我在做什么,毫不客气地从蹲着的我的头顶掠过。
  中队长也正为拉肚子发愁吧,时而跑进小麦地里。重机枪和轻机枪一直在吼叫。
  窥视到中队长跑进小麦地里,我也跟着跑进小麦地。为什么呢?因为中队长蹲着的时候,大概是不会下达前进命令的。
  我们猛追吃不住劲而逃散的敌人,终于拿下了前方两千米处的村庄。村庄的后面有不太高的岩石山。当我们闯入村庄的时候,敌兵正乱了阵脚向岩石山逃跑。打逃跑的敌人比去繁华街市的射击场更有趣。我们从石墙、房屋的背后迅速地一阵猛射,然后又紧追敌人登上了岩石山。在越过山顶的另一面的斜坡上展开了白刃战,中队长刺死了一两个敌兵,敌兵却没有一个人起而迎击,他们只是一味地逃跑。脚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刚死的和负了伤不能动弹的敌兵。敌兵逃下岩石山,在小麦地里消失了踪影。用轻机枪对小麦地扫射了一阵之后,中队向右边高高的岩石山进行突击。
  在我们突击之前,炮兵集中发射的炮弹像下雨似的落在山脚下的村庄里。白烟和轰鸣声笼罩着村庄,激烈的炮弹像是要把村庄撕成碎片。
  我们拼命地向村庄冲去。滑稽的是,我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想着要一架照相机。
  报纸上难得有这种火线突击照片,如果用照相机拍下来那该多……我一边跑一边这么想。被炮袭吓破了胆的敌人,开始散乱地往山上逃跑。说到逃跑,立刻令人联想到“快跑”,但这些敌兵却顾不上背后的威胁,完全是慢吞吞地往上爬。
  或许他们心里在拼命着急,但登山这种事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我们冲进村庄的时候,没有一个敌兵。我们也追随其后开始攀登岩石山。但也和他们一样,只能慢腾腾地挪动脚步。
  好不容易登上山顶的时候,敌兵以迅猛的速度冲下了山,施展了隐身术似的一下子就消失在麦地里。我们先在这里歇一口气,迅速地脱掉汗透的上衣,让晴朗的太阳把脊背晒干。
  猛追敌人,登上高山,在过度的疲劳后,放心地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美美地抽上一支烟,这真是千金难买的美好时刻埃徐州出现在眼前!看见了徐州!那是停车场!我们大声叫喊,健壮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了。
  “是徐州。最先到达!”匆匆忙忙吸完烟,我们像打滚似的冲下了山。迄今为止的全部劳苦都是为了今天这个日子。如果攻下徐州的话,就会和往常一样得到短时期的休整。还剩下六七百米了,加油啊!顷刻间我们来了精神,猛跑起来。
  我们向前推进,直到停车场也没遇到任何抵抗。火车此刻像要开动似的冒着白烟,敌人本来想乘火车逃跑的,一定是由于我们快速地闯入而没能成功。
  看到正在燃烧的机车锅炉,想到敌人是多么地惊慌失措,我们很愉快。然而,随着我们踏入一节货车车厢,这种快乐便因凄惨的悲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仿佛看到敌人的脸上浮现出冷笑,指着留给我们的这节车厢,冷冰冰他说:“请看这个,诸位日本兵。”瞥了一眼这节货车,我们的愉快和激动完全消失了,悲愤和怒火涌上了心头。
  在货车的那节车厢里,装满了日本战俘的照片、背包、步枪、掷弹筒、杂品袋及其他的被服、武器等等东西。从俘虏的照片,可以窥探到敌人粗暴的行为;从照片上士兵的脸上,可以看出耻辱和愤怒。
  从装在这节货车里的日本兵的装备,可以推断出有相当数量的战友成了俘虏。
  我们对敌人的这个不怀好意的礼物很愤慨,踏进了下一节车厢。那节车厢里充满哀怨、呻吟和恐惧,那里满是敌人的伤兵。
  “杀死他们!”不知谁这样叫道。就像狼咬死小羊羔那样理所当然,我们根本不顾他们的哀怨、憎恨和诅咒,无情地刺死了他们。现在是形势紧迫的战争时期,我们该做的不是抚摸他们的头,而是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殴打他们的头,直到他们粉身碎骨。我们只要把憎恶和复仇还给敌人就行了。
  伤员的车厢有好几节,都没逃脱相同的命运。停车场的扫荡结束了,我们以为会驻扎,结果却下达了追击的命令。期望落空了,疲劳也加剧了,因事出突然,我们全都垂头丧气。
  可是必须服从命令,我们再次背上了背包。
  (你这个野蛮的、无人性的家伙,Take out a diary 就能洗脱你的严重罪行吗?)
  第三节
  五月十九日。
  仅以三小时之差我们把最先到达徐州的荣耀让给了第十三师团。
  部队前进了数里,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返回来了。那是一条沿着陇海线通向远处平汉铁路的道路。
  凌晨三点通过了徐州的市区,入口处有一座高大的钢骨水泥桥,下弦月在河面上闪闪发光,星星也闪烁着,在皎洁的月光下,视野内的风景非常美丽,是静谧的、令人陶醉的景致。
  想象不出不久前这里还是激烈的战场,眼前的一个个自然景象没有留下战争的痕迹,而是诗、音乐、光和令人喜悦的大自然,是美术,是绘画,我们不能不惊讶于这静与动、静谧与轰鸣的电影般的变化。
  我们进入徐州市内,懂得了人的力量比起大自然是何等地渺小。战争没能改变自然的形态,正因为如此,无论从自然的什么地方,都感受不到战争。反倒使我们发现了埋藏在心底的对宁静的渴求和对和平的憧憬,不由得感觉到心中充满了自然所给与的莫名的幸福。但是这条街道的光景却让人清清楚楚地想起战斗情景,想起骚乱、激烈、叫喊、怒号和现实的生死搏斗。
  大街上几乎连一间形状完整的房屋都没有,有的房子屋顶被掀飞,有的倒塌了,有的已不成形了。道路上到处都是木片和残砖碎瓦,四处可见巨大的弹坑,像特写镜头似的大开着,宛如巨人捏紧拳头砸在了地上。是的,是战争这个巨人砸毁了徐州的街道,没有一石一木可以表明曾经有过的和平和繁荣。在被毁坏的屋檐下,第十三师团的哨兵在月色中站着岗,步枪上的刺刀闪着银光。
  月光冷冷地、惨淡地照在废墟上,和那残垣断壁的阴影交相呼应,很是凄凉。寂静的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黑洞洞的炮弹坑、碎瓦残砖、断柱残墙以及裸露的家具等等,一片狼藉。
  它们互相纠缠着堆挤在一起,展示出战斗过的惨景。和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连物品也返回了野性。混饨的、被破坏了的、荒废的街道,这就是徐州。
  我们通过了徐州,在离开徐州数里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迎来了黎明。即使到了拂晓也要前进。行军,那就是战争,追击、追击,没日没夜地走着。天空,湛蓝的天空,深邃的天空,万里无云的天空。从天空中把强烈的光芒洒向大地的太阳,啊!残酷的太阳,只能认为你是狠毒无情的东西!只是为了和我们过不去而闪闪发光的吧?残酷的狠毒的火球正把狰狞的光无情地掼在大地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干涸了,总也干不了的是我们汗流泱背的身体。
  广阔无垠的小麦田和高粱地里,像雪似的柔软蓬松的、厚厚的黄色土粉路,消失在远处的烟霄中。我们第十六师团和其他不知是哪里的师团,步兵联队、炮兵、辎重兵及战车交错重叠,在这条路上前进。连绵不断的战斗部队在麦田中出现,又消失在远方的烟雹中。战车扬起一阵阵尘土在狂奔,马在尘土中嘶叫。
  六匹马拉着野战炮在飞扬的尘土中行进,光着上身的辎重兵像倭寇一样跟在大部队后面。其中,大板车由马、牛、驴牵引着前进。大板车上,像行李似的重叠着坐在上面的士兵,是京都第九联队的魔芋兵。我们在道路旁边的桃园里行走,树上结着青桃子。桃园的坡田使我们更加疲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又得跳过去。我们像纤夫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太热了,嗓子眼冒烟,连汗都没有了。有的人随便坐了下来,有的人抱怨着,有的人干脆躺下歇一会儿,然后又从后面追上来。
  从凌晨三四点起床,一直走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最可恶的敌人是行军,还有饥饿和大雨。我们已经是重返野性的动物了。
  以前曾像今天这样被疲劳彻底打垮过吗?我的脸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瘪了下去,我的脚底沾满了污垢、汗水,在鞋子里一滑一滑的,由于脚气和水肿,脚肿胀起来,像走在针尖上似的痛,连骨头都疼痛起来。眼睛沾满了眼屎、灰尘,模糊不清。
  好多次太阳升起又落下,可是我们比朝阳还早、比夕阳还晚地行走在滚滚尘埃中。军帽、军服、背包上恰似落了一层雪,沾满了厚厚的尘土。脸上像抹了一层土似的,一点也认不出谁是谁。
  大家都累得不得了。我必须每隔三十分钟上一次厕所。
  腹泻病人渐渐增多。
  食物难以下咽,只要不用水泡,饭就咽不下去,但水和饭一块儿流入胃里,腹泻便更加严重。脚一天天地更加疼痛,疲劳也一天大地更加厉害。无论是坐着、躺着还是起来,身体都像散了架似的怎么放都不行。难道还有这么痛苦的事吗?
  这难道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痛苦吗?
  背包又沉路又远,痛苦加剧。我的背包上面放着泷口的遗骨,用三角布包着的泷口的遗骨和我一同去战斗。无论多么疲劳,我也不让任何人从遗骨上跨过去;无论多晚到达宿营地,我也不忘安置泷口的灵台,给他上香。我虔诚地看护着,决不粗心大意。我背着亲爱的泷口继续前进。
  在陇海线一处既不是车站也不是其他停车点的地方,却有被遗弃的火车。大概是敌兵乘车到那里后,弃车逃走丢下的吧。
  我们在凄惨的追击途中,发动了对硕山的进攻。进攻、战斗的时候也就是我们休养的时候。为什么呢?比起行军来,我们更喜欢危险的战斗。那是因为战斗的时候就要停止行军。
  砀山的火车站上,敌人没来得及开走的火车还在冒着蒸汽,我们用火车头里水箱的水装满了水壶。以为敌人的主力早已逃走,砀山没有敌人了,因此,我们的先头部队进入了北门,却刚好与从北门出来的敌军遭遇。敌我双方都惊慌失措,后退之后,在这里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战斗。我方迅速形成了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敌人狗急跳墙似的拼死抵抗。他们的命运不是被歼灭便是投降。
  我们已深入敌阵,因此后退了一些,重新部署好阵容,又发起进攻。我们第三中队是预备队,午后,很晚才接到增援的命令。我方已有很多人陆续牺牲了,第三大队队长也壮烈牺牲。我军从北支那彰德出发之际,当官的和士兵穿上了同样的衣服,使敌兵很难分辨,但是勇敢的第三大队队长最终还是战死了。在南京战役中,这个大队长古井少佐曾担任过联队长代理。
  敌人的子弹像暴风雨一般倾泻过来,我们步兵炮的炮身像要裂开似的向城中炮击,敌兵便用迫击炮还击。敌人无路可逃,只能无休止地反击。
  我们沿着田间的小路迅速跑去增援。田野中有一座庙字,那里是大队总部,也是伤员收容所,可是那里绝不安全。
  迫击炮弹在房顶开了花,瓦掉了下来,屋顶也破了。胆小得出了名的军医大尉也负伤了,接着仅有的一名军医少尉也受了伤,卫生员也只剩下曹长一人了,可是伤员却不断增加。我们从庙旁穿过,又钻进一个小杂木林,到达了前沿阵地,这个杂木林里有一问简陋的屋子,里面也有两三个伤员在呻吟。
  我们到达的前沿阵地是土城墙,敌我双方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城墙,在城墙的两边正盯着寻找对方的疏漏。
  中队长命令我:“东分队从这里到那里挖战壕。”我立刻向六名士兵指示了各自的位置,城墙是由混合的沙和上垒成的,很柔软,容易挖掘。
  挖完了之后,中队长说:“转移阵地,从那里到那里,跟我来。”就开始沿着城墙的斜面走起来。
  “转移什么呀……”我心里边想边跟在中队长的后面。我们又开始挖起来了,挖到一半的时候,中队长又对我说:“喂!
  真对不住,再次改变地点!辛苦了!“我无言以对,只是”氨了一声,我们又向下一个目标走去。
  “小心地雷。”中队长提醒道,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一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踩到地雷,便觉得无从落脚。
  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们就到了新阵地,挖好了战壕。我想趁太阳没落山,一定要给水壶加加热,用它来代替汤婆子取暖,于是在战壕底下用携带的燃料点了火。腹泻不止,肚子很凉。我们肚子冰凉是由于白天行军时非常渴,夜晚一到宿营地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约一升水,因此睡觉的时候感到非常冷。如果每天晚上不喝一升水的话,白天冒烟儿的咽喉就好不了。
  炮声不久就像是消失了似的渐渐变小了,那是由于我方步兵的炮弹射光了。没有炮弹,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敌人的迫击炮弹在得手的庆幸中震颤着,在我们头顶爆炸,散兵壕中不断地传出伤兵的呻吟声,我们非常渴望得到空军的援助。哪怕是两三枚炸弹也好,仅仅是那样也可以使敌人害怕。
  不久,黄昏祥和地笼罩到等待死神降临的人们头上。我在战壕底下盯着渐渐燃烧起来的青白色的火苗,固体油“哧哧”地燃烧着。
  城墙内侧的敌兵正在干什么呢?四周一片漆黑,我把热乎乎的水壶紧贴腹部,感觉到肚子微微地暖和起来,眼睛紧张地在黑暗中巡视。
  枪声在黑暗中不时地响起,然后又恢复到令人可怕的寂静。
  从我的位置稍微靠右是沙土城墙的拐角,在那里其他小队的队员像壁虎似的紧贴在城墙上。
  从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枪响,一个战友倒下了。他想利用身旁那个黑洞洞的枪眼——那是敌兵在城墙上凿开的枪眼,当他的身体紧贴着那个枪眼的时候,就倒下了。另一个战友代替他又刚好贴在了那个枪眼上,刹那间也倒下了。谁也没有发现枪眼的那一边有敌兵。敌兵在城墙的内侧,等待着日本兵靠近,日本兵刚把身体贴在枪眼上,敌兵就立刻把枪口顶住日本兵的身体,日本兵就被打死了。日本兵像是要说“请向我开枪”似的走过去把身体堵在了敌人的枪口上。敌兵是把枪口抵住日本兵的身体射击的,开枪的时候,没有光漏出来,所以战友们不知道子弹是从哪里飞来的。
  卫生员去现场收第二个牺牲者时,枪声再次响了,当时卫生员在枪眼的内部发现了闪光,知道了敌兵藏身的地点。卫生员死里逃生,通知了近处的战友,把敌兵打死,为牺牲的两个战友报了仇。
  分针转了一圈,两圈,夜渐渐深了。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令人恐怖的死一般寂寥的黑夜!
  失去了军医和卫生员,我们这个无法医治伤员的部队,为如何处理陆续出现的伤员感到棘手。
  终于传来了我们部队决定打开一面城门,让敌人逃走的消息。不用说,那一定是在敌人撤退的途中,我们某个中队埋伏在那里堵截。
  由于连日来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我迷迷糊糊地犯起困来,虽然我清楚地意识到敌兵就在我趴着的城墙的内侧,但是几个小时毫无变化的寂静,使我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又红又大的旭日快要从东方升起,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
  突然,轰隆隆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敲打着我的心,震撼着我的身体。我吃惊地睁开眼睛,立刻握紧枪准备战斗,就在那一刹那,一个黑色的幽灵像风一样,从我的身旁掠过。
  “啊,支那兵。”
  我立刻把枪口对准支那兵的方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支那兵消失在城墙下的麦浪之中。扫视着小麦的穗尖儿,可是不知道应该朝哪边射击,白白地让敌人逃走了。
  到处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敌兵像被赶人绝境的老鼠似的非常胆大,先扔出手榴弹,趁我们不注意时就逃走了。
  我们攀上城墙。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在我们的眼前有一条又深又宽的护城河,在护城河的那一边,竟然还有一道雄伟的砖造的城墙高高地耸立着。一直以为我们所在的城墙是惟一的一道城墙,原来砀山的城墙有两重。右边较远的地方有一座桥,桥上,分不清是敌军还是我军的一群人在东奔西跑。
  大概是敌兵吧?如此推测的重机枪兵集中火力猛烈射击。经过数十分钟的交战,占领了砀山,大部分敌人已于昨夜逃走了。
  无人的砀山街道已被炮火摧毁了。在刚进城门的地方,三辆有“尼桑”标志的汽车被丢弃在那里,那是日本的货车。
  被敌人抓走的汽车司机和司机助手怎么样了呢?
  我们无论占领什么地方,总是首先寻找粮食。粮食和香烟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但是,可能是支那兵把粮食都吃光了吧,这次一无所获。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离开了那座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城镇。
  太阳依然像燃烧的火球放射着光芒。广袤无垠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边,前后左右全是大地,平坦的、没有阴凉的、像绿色海洋的大地。
  天空蔚蓝蔚蓝的,没有一片白云,火焰一般的阳光从天空照射下来,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没有。
  疲劳和痛苦的程度简直无以言状。夜里十二点才睡,凌晨三点就开始像纤夫似的行军。
  我们又热,又苦,又难受,身体疲劳得简直支持不住了,过度的劳累蚀尽了我们的生命。
  每天二十一个小时吸进尘土的咽喉嘶哑得发不出声来,我的眼睛像布满眼屎的老人那样模糊不清,也不知大家在想着什么,都默默地走着。
  我想象着迎着凉爽的海风,尽情地喝着冰啤酒,喝着甘甜清凉的水,披着浴衣温馨地吃着饭等情景,一边想象一边走着。空想真是愉快呀,使我忘记了疲劳和痛苦,若是热的话,我就想凉爽时的事;若是寒冷的话,就想温暖时的事;若是痛苦,那就想快乐的事。
  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从一片树林走向另一片树林,我们日夜不停地走在广阔的平原上。小麦田像绿色的海洋,无边无际。
  汗衫和裤子被汗水、污垢弄黑了,散发出刺鼻的氨水似的恶臭。全身长满了痱子,被汗浸湿了的内衣,一碰就像针扎似的疼。
  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只留下汗里的盐分。渐渐地内衣变成了腐烂的碎布片。军服也被尘土和汗水弄黑了,皱巴巴的。
  多想能真的喝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尽情地躺下睡一觉啊,哪怕一次也好!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多么羡慕负伤之后退到后方的战友们埃太阳啊!为什么你总是火辣辣地蒸烤着大地呢?
  大地啊!为什么你不为我们营造一片阴凉呢?
  天空啊!为什么你不给我们送来一阵凉爽的风呢?
  我想大声诅咒!
  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树阴,在直射的太阳下,浑身是汗。
  该做什么呢?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对我们来说什么都已无所谓了,即使炮弹向这边飞来,一个小队的人都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无所谓了,即使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开始想到,不如一咬牙死去的好,那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由于过度疲劳,我们的脚又生了老茧、脚癣和水泡,所以很难行走。流着汗的肩上,空背包都嫌重,感觉哪怕只是一页纸也非常重。背包带在肩上勒出痕迹来,我们像害怕仰望阳光似的,腰越弯越低。有的人倒背着枪,有的人把枪当拐杖,有的人拎着枪走。
  背包中不必要的物品一件也没有了,但还是一天天往外扔些东西。没有任何快乐和希望,精力、体力也消耗殆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我开始空想起来:“如果我死了的话……”如果我死了,请在灵台前为我供一杯啤酒,不用念佛,为我唱《佐渡民谣》就足够了。对我的死,这样做比较合适。比起僧侣念经作酿,为我唱一首歌,我不知有多感激;比起为我浇上一些水,供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则更令我感到珍贵。一边醉醺醺地唱着歌,一边参观地狱天堂。醉了的话,就可以把阎王的愁眉苦脸当做笑脸了。
  啊,多么希望喝得烂醉好好睡一觉,伸展一下腰和腿。长在我身上的腿究竟是不是我的呢?我感觉好像是别人的腿在背包下一步一步地走着。我的身体好像安在了别人的腿上。
  五月二十九日。
  商丘(归德)尚未攻陷,第三十旅团正在对它发起进攻,还听说明天要用飞机向商丘散发劝降传单。对我们来说,只有不断地追击、追击,不停地行军、行军。
  又热,又痛苦,又艰辛。大森说:“真想早点死掉。”
  还有五十里就到郑州了,最后的五十里却让人觉得非常遥远。
  是累死呢,还是中弹牺牲?二者必居其一。田中一天天衰弱下去,只剩下皮包骨,像一个骷髅似的走着。
  生病是耻辱的,会遭人蔑视,精神紧张和对身体的细心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克服病痛。
  但是在长长的肮脏的战线上,十分小心地避免生病,以便能参加整个战斗,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埃没被敌弹打死,顽强再顽强地坚持着,结果却不幸死于疾病,这会招来人们蔑视的目光。事实上并不仅仅是那些被敌弹打死的、负伤的人在战场上英勇作战,勇敢地战斗而没被敌弹打死的人也很多。但即使他们比牺牲了的那些人更加奋勇地战斗,并且经历了更为长期的、激烈的战斗,倘若他们不幸病死的话,也必定会招来蔑视的目光。而且国家对他们也没有优待。不过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生和死,而不是什么毁誉褒贬的问题,只有一心一意地为祖国去生去死。
  但是,这是何等的痛苦埃那些受了伤回后方的人笑着回去了,他们说:“再见了,战友们,你们真是太辛苦了……”忘记了谈笑,也忘记了哼歌,沉闷无言的队伍行进在绿色的海洋之中。
  “即使现在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美人,我也不会有丝毫兴趣了。”理应精力旺盛的二十三岁的大森这样说。对应该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来说,此刻性欲也变得像长在哺乳动物身上的鳍那样只成了空摆设。
  绚丽的夕阳在绿海的尽头西沉下去,我们发现了一道雄伟的城墙。城墙的一端有一大片柳林。这座城墙就像是放在浩瀚的麦海中的一个箱子。隙望楼和城门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两三颗星星早早地露出了脸,挂在城门上、柳梢上,小鸟“卿卿喳喳”地叫着,在天空飞翔,到处可以看到小麦被割光后露出的光秃秃的地面。旱田里几个村妇背朝夕阳、手拿锄头远远地望着我们,旁边还有山羊和小孩子。这是一幅多么宁静祥和的风景画埃简直是米勒的《晚钟》,是一幅名画!
  恐怕这幅画不久就将被炮声打破,被炮弹撕裂得一塌糊涂!并且会被尸体的恶臭和鲜血涂抹得乱七八糟!夕阳完全落下去了,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辉。
  “中队要隐蔽地插入敌人的背后。”中队长这样说着,踏进了小麦田。战斗!我们忘记了疲劳、痛苦,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们爬过麦田,进了柳树林。那里稀稀拉拉地有几间房子,我们卸下背包,立刻开始挖散兵壕。
  “第九联队正在前面进攻,敌人一定会逃到我们这边来,我们要把他们干掉!”中队长向我们说明了情况。
  夜渐渐深了,但什么变化也没有。不久,天亮了,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异常。难道是鱼没入网吗?
  鸟儿开始了拂晓的合唱。我们从战壕里出来,呼吸着早晨清新凉爽的空气,用饭和勇气将肚子填得满满的。当我们点燃香烟的时候,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炮声也响了起来,清晨的寂静被打破了。
  进攻开始了。“哈哈,干上啦。”我们像是在看别人打架似的轻松地吸着烟,不管其他部队进行着怎样激烈的生死搏斗,只要火没烧到我们身上,我们便极其悠闲。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枪炮声没有停息,反而更加激烈了。
  “看见了军队!”传来了这样的叫喊。
  “什么?在哪儿?”中队长向发现情况的村下少尉发问。
  “那个树林!从那个树林的豁口向我方大摇大摆地走来,是敌是友还不能断定。”村下少尉边说边紧握着望远镜观察。
  “是敌人吧?”
  “不过,太威风了!是四列纵队。”
  “等他们靠近。全体注意隐蔽。轻机枪,上子弹!喊重机枪。”中队长的声音很严厉,士兵们都非常紧张。
  不是别人在打架,火已烧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上!重机枪安置好了,我们做好了集中火力射击的万全准备,等待着敌人靠近。非常沉着的四列纵队雄赳赳地行进在麦田里。
  “是敌人,是敌人!好好干!”中队长的声音激动得在发颤。
  “开枪吗?”
  “不,再等等。再接近一点,等他们来到面前,再一齐射击,你们听着!等我的命令。”中队长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朗声说道。
  敌人不知有埋伏,还在大步前进。我们像恶魔似的在心中窃笑,面带会心的笑容等待着。只要是正中下怀的事,无论是什么都令人感到痛快,突然伏击敌人是非常有趣的事!我们紧紧地趴在地上,牢牢地握着枪,在愉快而又紧张的气氛中,注视着不知死神已来临而渐渐走近的敌人。
  敌人的部队在我们的视线中逐渐变大了,距离由一千米到八百米、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打!”中队长厉声命令道。暴风雨般的齐射瞬间爆发,子弹排山倒海般地射向敌人。
  敌人的队伍顿时处于惊愕、恐怖、混乱、狂呼乱叫之中。
  眼看敌人倒下一片,秩序井然的纵队七零八落,失去了指挥和统率,敌兵四处逃窜。我们的子弹仍不肯罢休地追击着逃跑的敌军。
  我军的机枪毫不间断地射击着,机枪手们边往灼热的枪身上泼水,边连续扫射。机枪像一把火药扫帚野兽般咆哮着。
  敌人没做任何抵抗,只是混乱、惊愕、怒号、喧嚣、狂叫,像狂人般地在战场上来回乱窜。人和机械都因这激烈狂热的场面而颤栗。我们的运输机——子弹——把敌人送上了西天。
  十几分钟后,大地上的狂澜平静下来。对敌人来说,悲剧结束了,生命结束了。第一小队走上前去,把倒下的敌兵全部刺死。就在这时,一个负伤的敌军军官,扭动着受伤的身躯,勇敢地举起手枪向我军射击,打死了我方四名士兵,子弹从腿部一直打到腹部。
  敌兵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地面。
  杀人并不是什么罪恶的事,那是对祖国的忠诚。我们怀着这样的忠诚之心,为了继续杀敌,又开始前进了。我们是为了杀人才到支那来的,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语,只要是个杀人的魔鬼就行了。历史就是一部杀人史。
  酷热的太阳升起,冷峻的夕阳又落下,太阳如此升升落落,日复一日。通过高粱地,走过小麦田,穿过树林,离开村庄。室内温度是摄氏四十度。
  这次行军途中,我遇见了故乡的朋友工兵军曹横山淳,他被分配在我们中队。他很有精神,大圆铲子装在背包里。在路旁休息的几分钟里,我和他交谈,喝了他水壶里的水,就分手了。几天之后,部队进入了宁陵城。城内一个居民也没有,他们都带着家财和一些东西逃跑了。
  蒸烤大地的骄阳,光芒已弱下去了,把余辉洒入宁陵泉中。泉水宽而浅,清澈见底。为了洗掉战尘,我下到久违的泉水中。把肮脏的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心情好舒畅,污垢和灰尘纷纷掉了下来。
  此刻的我,对金钱的欲望,对财产的欲望,以及其他一切世俗杂念,都荡然无存,对生活也没有一点焦躁感,这清水使我成为毫无私欲的纯净的人。
  清冽而神圣的幸福包裹着我的全身,那是生的欢乐和喜悦。活着这种深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在死神的威胁下活着,是一种分外令人感激的幸福。
  泉水的旁边有一口井。叫苦力去井里打水,可他却把小队长的水壶掉到了深深的井里。
  我把苦力放下井去寻找,但最终还是没找到。丢了水壶,对我们来说等于丢了性命。我叫苦力寻找水壶时,横山淳和运输兵大八木寿司来了。大八木寿司一会儿就回去了,我和横山淳在泉边坐下,聊了起来。
  遇到故乡的朋友倍感亲切,二月份在邯郸遇见他之后,直到两天前才再次重逢。我们是一起走下故乡的山岭、一起踏上征途的亲密无间的朋友,自然聊得没完没了。
  现在故乡是捕捞金枪鱼的季节,如果在间人叮的话,大概正是修补鱼网的时候吧。“若是能活着回去,要造一条船。”他这样说。
  “若是能活着”?是呀,若是能活着……我们怀着渺茫的希望,追忆遥远的故乡景物,像是被风吹落的秋叶那般虚幻。
  想到我们只有现在而没有明天,就更加怀念故乡!出征以来,故乡竹野川的水已流了一年了吧!日本海岸的礁石又被冲刷了一年了吧!稻荷山的松涛也不断地吼了一年了吧!父亲啊,母亲啊,故乡啊!
  不久,宁静的黄昏笼罩了山泉。
  我昼夜行军、作战,极度疲乏,瘦得连肚脐都凸出来了。
  因为困得不得了,我便对横山淳说:“太累了,明天见吧。”但横山淳却说:“好久没见面了,再好好聊一聊吧!”便来到了我的宿舍。
  田里结着黄瓜,战友装了满满一背包的黄瓜回来了。我们一边啃黄瓜一边不知不觉地聊到了深夜。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短暂的会面,竟成为我和他的永诀。虽然我们都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是仍感到了生的魅力,对生抱有渺茫的希望。
  “那么,请多保重!不知下次在什么地方才能相见啊!”我们紧紧地握手道别,我把他送到黑暗的门外。
  “喂,再见啦!多保重!下次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随着痛苦的增加,士兵们陆陆续续发起牢骚,都认为这次行军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人的忍耐力也已到了极限。现在,压缩饼干吃光了,手榴弹用完了,杂品袋、背包已空空如也,不应感到沉重,可是,疲劳的双肩连个空包也不能忍受了。
  向南曹集进发的某一天下午,我们通过一个村庄,疲劳过度的士兵们在蚂蚁一样的行列中气喘吁吁地走着。
  田中一天不如一天,干瘦得像枯木似的。他老人般地拄着拐杖,无精打采地走着,深陷下去的眼睛发出微弱的光,脸颊瘦得如一层纸,头发被汗浸湿了,黏糊糊的,像一团乱麻,胡子乱草似的从污垢中长出来。他的长着这些乱麻乱草的贫瘠土地的幽灵之所在——脑袋,歪戴着帽子。左手拄着枪,右手拄着杖,弓着腰,拖着无力的腿走着,一副绝望的可怜相。
  可是到达宿营地后,他却一点也不想抓紧时间休养身体,而是像野狗似的步履蹒跚地在村中到处搜寻。见到食物就往嘴里塞;见到珍奇的东西,就眼巴巴地盯着。这个可怜的田中啊,在我后面有气无力地走着。
  “那边的树阴下有姑娘哟。”有个士兵边说边加快脚步从我们旁边经过。他离开部队去看姑娘,此刻又急急忙忙地追赶自己的中队。
  “噢,是吗?”田中小声地嘟嚷着,便离开部队开始往后走,我对他那异常的情欲感到吃惊,已疲惫得走了样、像活着的死尸似的田中竟然不知疲劳,特意返回去看姑娘。他平时就比别人更喜欢女人,可是没想到他的情欲会如此强烈。
  现在,无论什么样的美人,都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只想好好地休养一下。可是田中竟然掉头返回去看姑娘。他的情欲应该遭到蔑视,他的想法令人鄙视,我很难理解他的情欲。不久,他将面带下流的笑容,脚步瞒珊地回来吧。我多想对那情欲的奴隶的背影吐口唾沫。
  随着一步步接近南曹集,我们的脚步轻松起来,行军也变得比较省力。师团司令部设在尉氏城,其他各队为奔赴各自位置,分散前进。
  战斗暂告一段落,令我们最快乐、最向往的休养就要来临。在经过的村庄以及到达的村庄,有十几个村民来迎接我们,并将自制的、不带过滤嘴的纸卷的香烟送给我们。
  很快,我们大队到达了南曹集。“眼看就要进行休养啦!
  久违了的休养啊!“一想到这个,不消说我们就高兴起来,不可思议地来了精神。
  等待分配南曹集的宿舍的时候,一头大黑猪跑了过来,坐在路边的士兵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猪的身上。现在开始要驻扎下来了,很久没吃好东西了。
  “今晚就能吃到一头猪了!”
  “吃这好吃的、油汪汪的猪肉!”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这头猪。五六个士兵站起身来,向猪追去。猪飞快地到处乱窜,当官的也不厌其烦地望着逃跑的猪。猪边叫边跑,士兵们则边喊边追。又有五六个人大叫着“看我的”,挺自信地追了过去。不过谁都白费力气,没有捉到猪。猪快速地朝我们这边跑过来时,有个士兵敏捷地揪住了它,是一等兵下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猪按倒在地,并用刺刀戳人猪的腹部。他那敏捷如电光石火般的身手令人叹为观止,使人不由得联想起剑道高手。下田五郎真是英勇呀。
  猪哼都没哼一声,就流血而死了。跟着追来的人都啧啧赞叹,中队长的脸上也浮现出会心的微笑,下田的分队员们发出了欢呼声。
  我们中队负责守卫南曹集的北门。我们师团进攻的目标是郑州,不知道为什么师团在这里作了短暂的停留。由于和后方联络不上,我们开始了一天三合米的生活。士兵的粮食本应是一天六合的,可现在只有一半了,并且从早到晚都是粥。但是我们从附近的小村庄里征用了些小麦面、黄瓜、鸡和鸡蛋等物来填饱肚子。从早到晚无所事事,靠休息和做体操来打发日子,我们过度疲劳的身体很快地一天天恢复了,这些日子真快乐。现在,我们头脑里成天所想的都是怎样好好地吃上一顿,因此值班炊事员们都各显身手,煞费苦心。
  征用队哼着歌出去了,然后,手里提着鸡,肩上扛着蔬菜。
  小麦面等东西,又黑又脏的脸上露着喜悦的笑容,大声地交谈着回来了。
  一到黄昏,我们就在城墙旁边唱起军歌。太阳西斜了,将余辉洒在我们身上。夕阳下,古老的城墙熠熠生辉,城墙那长长的影子映在绿油油的小麦田上。这里听不到任何文明的机器声响,听不到汽车声、火车声……齿轮声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如此古老,那是一种距离时代十分遥远的自然景象。军旗插在大地上,高高地在空中猎猎作响。做梦也没想到会来到这样的地方放声歌唱。我的歌声在空中回响。啊!回响,在北支那边缘那辽阔而悠远的世界里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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