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中队。”他一边打水,一边朗声答道。
“这次好像挺厉害的吧?”
“好像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都损失惨重。”
“好像是埃”
“不是说你们中队也惨不忍睹吗?我们中队自中队长被打死后就几乎没上过前线,”他说完,赶紧淘起米来。
我们中队的死伤人数加起来已经过百,今后还会有人流血。
“已经到这时候了,身体要紧,所以最好当点心啊!”他断断续续他说道。
“身体要紧”,这句话个个都说,从裕二君嘴里说出的也是这句话。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已经想开了,认为一切都是命。
战斗中到底怎样才能做到保重身体呢?虽说实战中是否冲在前、是否勇敢战斗对平安与否有很大影响,但子弹并不长眼,不一定不前进的就能活,前进的就得死。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难道不知道么?子弹这东西,再没比它更变化无常的了。
有人躲在战壕里却还死了,也有人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却一次也没中弹,至今仍在战斗。这么无常的子弹叫我怎么躲呢?
要有这种技术,真希望能教教我。
我也想活下去,不想死。但我从没一边想着“身体要紧”,一边去打仗。抱着那种心情根本就打不了仗。
说不定他们以为生死能随心所欲呢。活下来的人当中——虽然没人知道具体是哪个,但谁都以为自己或许会活下去的——明天又有人浑身是血地死去。想到这一点,是多么凄凉啊!若想到撞上这霉运的说不定就是我自己,心里便会塞满无以言表的悲哀。
没有人想死。
但是,不去想这个“身体要紧”倒是真的。我一次也没想过“身体要紧”,“人不可貌相”,完全正确,一点不错。我们常会感叹: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采取那么勇敢的行动!也常会寒心不已:看上去如此意气风发的似乎很厉害的人怎么会做出那么胆小的事!
光从外表看,人的价值无法估量。人的真正价值,由紧急情况下所采取的行为来决定。
惟有关键时刻采取的行动才决定此人的价值。
四月二十六日。
传闻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在台儿庄的作战非常艰苦,时退时进。我们还从未退却过,觉得退却好像是支那军的专利似的。哪怕只是一部分日军退却,也觉得实在难以置信。传闻说是敌人把第十、第五师团当残兵败将看待。日军被支那兵当残兵败将看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让人愤愤难平。
但又有传闻说,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的师团长拒绝我们的支援,声称要靠自己的力量漂亮地拿下徐州给我们看,不需要第十六师团的支援。我们可能要在枣庄这里待命。
或许我也要在这次战斗中负伤,也可能会饮弹而亡。要是我死了,若能为我供上一合酒,弹弹三味弦,唱唱民谣,我会很高兴的。我会在地下嗅着酒香,听着民谣,回忆起一边烧篝火一边席地而坐快乐地唱着民谣的战常对没有任何乐趣的我们来说,星光闪耀的夜晚,在野外的麦田里,一边将难得到手的酒借篝火烤温,一边围圈而坐,忘却一切,忘却明天的生命安危,只开怀畅饮,恣意歌唱,惟有此才是我们至高无上的快乐。人们总是明天明天的,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都寄托在明天,如此兴冲冲地送走每一个日子。其实如果明天的期望不能如期实现,也不必太在意,它只是个跟逝去的昨天没有任何区别的平凡的明天。不仅如此,所期待的明天其实是一天天步入老境、走近死亡的日子。这一点倒很少有人考虑到。
地方上仍保留着对明天甚为渺茫的期待,但战场上连对明天这种渺茫的期待也没有。不指望明天会有什么乐趣和喜悦。
风儿吹拂,篝火映照,忘掉战争,饮酒歌唱——这就算是难得的乐趣了。
冈土三四郎说过,感伤中才存在着战场真实的形象。但这种感伤却不是女人气的感伤。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喝天长节(日本天皇诞生日的旧称。)酒。稍醉。一醉,有时便会思乡。凝望天空中飘过一片片云,又想起了故乡。然后又……迷迷糊糊的,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做梦。
母亲竭尽全力地放着电影。“咚——”的一声爆炸后,支那兵四处逃散,尘土飞扬。是战争新闻片。母亲在拼命放。
观众特别多。孩子们在紧靠舞台的座位上,一见地雷爆炸、尘土飞扬,便兴高采烈,拍手大叫。我身体软绵绵地呆在入口处,好像是病了,穿的似乎是白衣服,我拖着倦怠的身体说,我从今儿起就回来了,所以有什么事尽管让我来做吧。说着好像到了个生地方似的准备干活。可是,因为好久没干了,有点生疏,便看着别人干。
次郎君奋力帮着母亲,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干着活。祖母在常网野的伙伴们也在。
电影节目变了,要写海报。可我因很长时间没写了,写不出来。片名有两个,为定这个节目,次郎君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给我们放了部好片子。
祖母笑眯眯地和孩子们在一起。母亲也在忙碌当中展露着笑颜。姨妈也在笑。
个个都像是从不安中被解救出来似的欢笑着。但我却不知道是负伤了还是生病了,无精打采的。
虽然身体一点没劲,但我的心情和他们一样温馨、平静。
两个孩子在吃烤栗子。孩子们不断地伸出双手抓起栗子,又哗啦啦地丢下来。
祖母无比高兴的样子,始终笑眯眯地看着。
下午两点,午睡时做了上面的梦。
今天终于要出发上前线了。梦中母亲和祖母的面容都看得清清楚楚,梦中看到祖母的笑脸真开心。祖母早已不在人世了。
下午四点出发。离开枣庄,迅速前进。走的是石头很多的路。入夜,抵达一座小村庄。
必须烧今晚和明天的饭。村头有口深井。联队里所有的人都只能从这惟一的井里打水,人多得要吵架。赶紧打了水回去。的确是一滴千金。饭煮好了。
再次开始行军。绕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前进。山连着山,夜色昏暗。昨晚我写信思乡睡不着觉,今晚又不能睡,困得很。在昏暗无比、尽是石头的山间小道上行走,过了数重山后,终于到了开阔地带,这里有座小村庄。立即扫荡村庄。
三小队奉命占领最前面的山头。
这座山也尽是石头,十分难走。山上没有敌人。终于爬到了山顶。这是座光秃秃的石山。
时间是凌晨两点。我以为周围不再有敌人了,便随随便便造了个工事。过了一小时,三四个敌兵爬了过来。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西谷开枪,没打中,敌人惊慌而逃。我在石头堆起来的阵地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东方渐渐发白,天亮了。我饱吸着清新的凉气。
“有敌人!”闻声一看山脚下,见支那兵正猛跑。我们从上面瞄准,拼命扫射。真有趣。
我揉着惺松的睡眼在简陋的石堡里躺下,也不知从哪儿“嗖——嗖——”地飞来了子弹,其中一颗在我的脚旁“砰”的一声爆炸了。哟,打得真够准的嘛!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找寻弹走的子弹。子弹总也找不着,最后终于发现子弹钻进紧靠我脚旁的石头里,把石块都炸开了。真危险!石头裂开,子弹都变形了。敌弹开始猛了起来。
中队长登上山来,命令我们占领下一个山头。下一座山也尽是岩石。我们喘着粗气、汗流侠背地爬着。石山一座座连绵不断。敌人又在下一座山上布阵。趁他们在山顶缓口气,稍解疲劳的当儿,我们赶紧下了陡峭的石山。因为必须赶在敌弹飞来之前下山,所以只能在斜坡上跑。我跑在最前面。
忽然,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刺刀柄猛地杵到我的肚子上。
我疼得乱滚,差点昏过去。中队长以为我中弹了,边跑边喊:“东,挺住!”我呼吸困难,疼痛异常,只得接受了熊野和田中君的护理。田中君从附近人家带来一个苦力,让他背我的背包。
我们在树阴里躺下。
呼吸稍微重一点儿,疼痛便加剧,连咳嗽也不行,步行也十分困难,所以决定稍做休息后再追赶中队。中队已前进,到了一块大凹地。我们三人休息了一会儿便追赶起中队。一小队和三小队作为火线小队前进了。
有个叫植木的男人,迄今为止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凶的脸,今后怕也不再会看到像他那样狰狞丑恶的魔鬼般的脸了吧!从右眉到额头划了一道宽宽的疤痕,眼睛小而阴森,透露出他的卑鄙,颧骨猛地凸起,形成了深深的阴影,加重了他黑泥似的脸上残酷无情的色彩。这是恶人脸庞的典型代表。
他在驻扎时总是喝酒挑衅,乱跑乱闹。他的良心已经被反复多次的前科磨蚀了。这种男人表面看上去似乎非常勇敢,但我却发现了他身上出人意料的卑鄙和胆怯,不由吃了一惊。
他属于一小队。一小队在猛烈的弹雨中前进,可他却没有前往。
看到留在凹地的他,中队长勃然大怒,说这是战场上最大的犯罪。我觉得这个外表鲁莽勇猛的男人置身于真正的危险境地时所采取的胆怯态度,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外表和内心之间落差很大。他在没有生命危险时,凶猛蛮勇,而到了真正的危险时刻则像猫一样老实了。
这是最龌龊的人。对这种人我只有轻蔑与厌恶。
我们吃完午饭,开始追赶中队。
这一带尽是些不高的石山,一座连着一座。山脚黄土的断层地带,是片麦田。
我们三个人就像松鼠似的穿过了麦田。
步枪的子弹如斜飞而来的雨点掠过头顶。敌人在前面的石山上布下了阵势。三小队想夺下此山,拼命攀登,可对付不了来自山上的猛烈射击。这时一小队从右侧进攻,已经占领此山,所以三小队也爬到了山顶。我也拖着疼痛的身体朝山上爬着。敌人的迫击炮弹频繁地在石山上爆炸。
位于山脚的大队总部和四中队被炮弹拨弄来拨弄去,忽左忽右地躲闪着。敌人的炮弹准确地落到他们头上,准确得简直让我们佩服。尽管是敌方,可也得佩服他们射击得准确。
敌人的了望所好像位于与我们这座山相连而又高出一段的山上。敌炮也接连不断无所顾忌地打到我们这边,使得我们无处藏身。但我们都想开了,生死在天,所以不觉任何不安,心情平静。
我们为防备敌人反攻,正严加防范,稍顷“砰砰砰”传来了步枪的声音。我们猛地意识到这是反攻,赶紧冲过去一看,敌兵居然厚颜无耻地站了起来,游来荡去。此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冲过去刺死他们。我只有射击。难道我是个只能在毫无办法万不得已的场合下才能打白刃战的男人吗?而我又想做个勇敢的男子,而且自信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对我来说,需要更进一步,敌我双方相互射击了几分钟,不久枪声停了,敌人也不见了。
暮色降临到岩石遍地的山上,我的分队奉命担任山左边的警戒步哨,开始垒筑工事。可刚干了一半,又传达了下山的命令,说是一大队须抄山沟近道进攻。太阳已经落进了遥远的麦田,被咆哮的枪炮声震颤的空气这会儿也在细微的夜风里悄然私语。下雨了,夜色昏暗,漆黑一片,开始排队下山。
军靴的铁钉在岩石上溜滑。我们一会儿打滑,一会儿绊倒,十分艰难地下了山,静悄悄地在近道上前进,不闻一声咳嗽。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过了十多分钟,忽然听到枪声,有子弹打了过来,似乎我们的意图已被敌人察觉。我们卧倒观察。这时传来小声传达的命令:“再次爬上山顶!”大概大队长判断出不能前进了吧!我们又辛辛苦苦地往山上爬。
我们将石头堆垒起来,筑起了阵地,大雨瓢泼,冷冷的雨滴打湿了衣领。地面完全浸透在雨水里,冷冰冰的,军服饱饱地吸足了雨水,凉透了心。肚子饿了,吃起压缩饼干,可没有一滴水喝,饼干也咽不下。饥寒交迫,睡不着觉,便叽叽咕咕他讲话,但我们都两三天没睡觉了,所以不知不觉地打起了鼾。
本想稍微睡一会儿的,可浑身发冷,又醒了过来,贴到旁边冻得直打颤的苦力身上。
苦力也挺辛苦的,不时用湿手抹去脸上的雨珠。这家伙好像也冻得睡不着。
冷得真想搬块石头从头盖上。盖上石头多少会暖和点吧!
一盒奶糖被我宝贝得好似世上惟一的一般,吃剩的七八颗装在我淋湿的军服内袋里。我把宝贝奶糖给了可怜样的苦力两颗,自己也拿了三颗放在舌头上细细品味。珍贵的奶糖。
天还没亮,便匆匆给叫醒了。
“三中队请尽量接近那座山的敌人!”大队副官指向与山峰相连的下一座山。
再次从被雨淋湿的石山上下来,一声咳嗽也没有,隐蔽地走过凹地。我们把背包集中放到一处,将苦力和看管背包的兵留下后出发,一道从未见过的清泉在山谷间流淌,个个润起干透了的嗓子。前进,目的地的山上见不到敌影。不时停下来,观察情况后再爬。如此反复几次后,爬到了山腰。
我考虑不能掉队,便一个劲往前赶,腰部很疼,但现在无暇顾及了。
中队长说,到了这里就跟胜利差不多了。我和中队长、荒木军曹还有本山上等兵走在最前面。正准备攀登一个岩角时,我发现了敌兵。敌兵从石阵中探出头来。我心想,有敌人!
跪射了一枪。离敌方阵地仅几米的距离。可能射得太匆忙了吧,没打中敌兵。我来气了,又射了两枪、三枪、四枪。忽然,无数手榴弹从敌方阵地飞舞着落了下来。
刹那间赶紧抽身避弹。可刚躲掉一颗又来一颗,数不清的手榴弹落下爆炸,前后左右都是弹雨。
中队迅速后退了两三米,各自趴在岩石后面避弹。手榴弹在空中“吱吱”旋转着砸到石头上,又“咕噜咕噜”地滚下去爆炸了。掉到我紧旁边的手榴弹也滚动着在我的下方爆炸了,我倒安然无恙。敌人好像从我开的四枪察觉了我们要进攻,便打算用手榴弹将我们歼灭。
山顶上的敌人发现我们之后,右山和左边马山的敌人也都开始集中对我们进行射击。我们已经彻底置身于交叉火力之中。片刻之后,迫击炮弹打了过来。据说马山有敌人的炮兵观测所。在手榴弹、炮弹和枪弹的包围中,我们不知所措,徘徊不前。
现在一步也前进不得,只能一点点后退。我们没把步枪弹放在眼里,但不得不绷紧神经来对付炮弹和手榴弹。会落到哪里?如何是好?我们已无暇射击,都集中精力盯着山上,监视手榴弹,以闪身躲避。忽而碰到角石,忽而被小石头绊倒,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就这样我们在石山的斜坡上奔跑躲藏。
迫击炮弹撕裂空气的声音,爆炸的声音,枪弹交错的声音,手榴弹爆炸扬起的烟尘——死亡彻底包围着我们,死亡之歌伴着凄惨、恐怖的哀鸣在我们头上唱响,地狱之舞在我们脚下拍石弹跳。我们的眼光雷电般飞闪,神经极度紧张,高度集中的脑力最敏锐地开动着。极端紧张之中,全部感情都沉默了,只有敏锐的观察和大胆的推测还在进行。
中队长已命令暂时撤退,但其时已有牺牲者满身鲜血了。
我分队有一人给手榴弹吞噬了血液,在痛苦地挣扎。还有一人的肩膀被打穿。卫生员的胳膊被打中,手不断地在空中乱抓,子弹——这是送往地狱的运输机。
死亡运输机肆无忌惮地震撼着空气,袭击到我们身边。
我的战友西谷上等兵呻吟着一步步走近死亡。他并不是十分勇敢的男人,但这次参加台儿庄战斗之前,在彰德时,他明确他说:“这一次我一定要下决心奋战一番。”于是他在这次战斗中奋勇作战。
奋勇作战即是死亡。
敌弹带着野兽般的冰冷嘲笑不住乱舞。
在震撼、狂澜和呻吟、狂叫之中,我们等待着灰色的命运。
中队长命令下山。荒木军曹立即说:“中队长!已经有人牺牲了。我们只是前进到这里,毫无意义,对不起牺牲的人!还是加点油吧!”“对,加点油吧。你们能给我使劲打吗?行碍…”中队长的声音满含喜悦和决心。
“东!你再稍微往上爬点,监视着上面!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就会下来。”中队长对位于最上面的我命令道。我顺着岩石爬上去两三米。
荒木军曹和本山上等兵开始对右面山上的敌人进行射击。我点着香烟吸了起来。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吸烟了。我一抽,荒木军曹也抽了起来,很奇怪,我虽在枪林弹雨之中,却丝毫不觉得恐惧。我很自信,觉得自己决不会死,不会中敌弹。不清楚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可能是迄今为止的战斗经历中,无论多危险的情况下也没负过一点小伤,这一点让我产生了自信吧!另外,我的父亲和亡故的祖母特别爱我,肯定会保佑我!那么爱我的父亲和祖母不会扔下我的。
中队长站起来,唱起了袈裟曲。中队长大概是想给士兵们鼓鼓劲吧!
中队长的歌声在硝烟、火力网和枪弹声中高声回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滑稽,就像在看戏似的。
山顶的敌人不知是因为我们静下声来就以为我们被歼灭了,还是打算改变方向从右边凹地袭击,这次往右边凹地扔起了手榴弹。白费功夫的手榴弹飞落到右边凹地上爆炸了。奇怪的是,手榴弹落到右边凹地后,从马山射出的迫击炮弹也开始落到凹地上。过了一会儿,友军的野战炮呼啸起来,竟也落到了凹地上。是日军自己人在山腰上!我们觉得应当把这一情况告知友军的野战炮兵,于是将弄脏了的国旗在石山的斜坡上打了开来。
我以为只要发射五六次掷弹筒就能突袭,所以声嘶力竭地喊:“掷弹筒!掷弹筒!”可掷弹筒手不知在哪儿,见不到影子。
不得已,我一边说:“要不扔手榴弹冲锋?”一边退回了三四米,卧倒在地。我从士兵那里拿了两颗手榴弹,又往上爬。
这时,一直躲在离我们七八米远下方石头背后的村下小队长胆战心惊地问:“东,中队长在吗?”
这个少尉从内地才来不久,这次是第一次打仗。“真够胆小的。”我心里想着,回答道:“在上面。”说完便往上冲。
但是,我也并没有真正的勇气,因为我没有去把这些手榴弹投掷到敌人阵地里。
山顶的敌人再次发现我们,又扔起了手榴弹。
其中一颗在我右前方本山上等兵的旁边爆炸了。糟糕,给打中了!我连喊“本山、本山”,本山竟“霍”地从硝烟中站了起来,额上“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答道:“没事!”友军的炮弹频繁飞来、但命中率极低,我们反而比敌人还危险,我挥着国旗,想告知远方炮兵我们的位置,可这动作似乎进不了他们的视线,炮弹发得仍旧不理想。
中队长说,我们呆在这里,炮兵们怕难以射击,还是稍微下去一点吧。
西谷文正满脸是血,痛苦地呻吟、挣扎着。几小时之后,西谷终于死了。
下土井护理兵右肩肿骨负伤,本问上等兵屁股和右臂负伤。
我们就这样在岩石上趴了两个多小时,等待情况变化。
两小时后,天大亮时,二中队从右山转入了冲锋。啊,是二中队冲锋!大家松了一口气,因为二中队冲锋,敌人开始撤退了。
我们拼命扫射逃跑的敌人。二中队队长小川中尉挥舞着战刀跑在最前面。敌兵有的藏在岩石背后,有的奔跑逃窜,看得见小川中尉在挥刀砍敌,跟在后面的士兵用刺刀刺敌。中尉和那个士兵冲在距离中队几十米远的前方,简直就像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勇敢。
感觉二中队的冲锋已取得成功时,我们三中队也开始冲锋了。我们头顶上的敌人可能是因为二中队从右边冲进来才开始撤退的,我原准备跟中队一起冲锋的,但我分队奉命收容死伤人员,将伤员抬下山。此时我的脑中荡漾起一种绝非快乐的安全感,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我们决定先抬伤员,回头再来收容西谷文正的尸体。我们再次“咕咚咕咚”地痛饮着山涧里香甜的泉水,深切体味着生的喜悦。背包看守处的两三名士兵不安地跑过来问:“那炮弹猛得真够吓人的,情况怎么样?”
我的苦力也在这里,我们用帐篷做担架,抬着伤员往卫生队赶。
路上遇到了炮兵们,炮兵们很可怜我们似的说:“战斗这么激烈……”又说:“步兵可真够辛苦的了!什么冲锋,不就跟去送死一样吗?我们用望远镜看到你们冲锋,真是惨不忍睹。步兵实在太倒霉了。”他们一边递烟给我们,一边用抚慰的目光望着我们。其中一人自言自语他说:“我有再多的孩子,也决不让他们当步兵。”
麦田宽阔地展现在眼前。四周有多处树林,林子里有小村子。我们进了其中一个村子。
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留着无数黑乎乎的枪眼,到处是机枪的枪架,大约是敌兵所射的弹壳散落了一地。
五六个地雷滚在路边。这个村子据说是五中队攻下的。
分队长小岛侯一,半路上用吊桶打水时负伤了,也被送到卫生队。我就作为分队长带着六名部下再次踏向今天早晨的战场,去收容西谷的尸体。
下午四点才开始吃早饭。到现在为止粒米未进,净是喝水。
夕阳匆匆西沉。
因为这次战斗只是我们大野部队进攻,没有后续部队,部队一前进便没有一个友军,只剩下我们自己了。残敌还在山上到处游荡,十分危险,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部队已经早早地翻山前进了。晚上七点终于到了山脚下。
我们疲惫不堪。我把分队队员留在山脚,自己又爬到今天早晨的进攻地点去寻找西谷的尸体。
但那里只散落了一些信纸,他的尸体却不见了。是给残余的敌人抢去了,还是被中队抬着前进了?我忐忑不安地下了山。
暮色攀过一道道山峰,几十分钟之后宣告了令人恐怖的夜晚的降临。远远的麦田也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山那边地形如何?另外,翻过山去的友军部队朝哪边前进了?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我们,又面临着在一座座山上游来荡去的残敌袭击的威胁。暮色一降临到山上,我们的不安也随之加剧了。
我们都累垮了。
夜色几小时之后包围了我们,残敌仍在群山上游荡,而且不知道部队的前进方向。
我犹豫不定,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在山麓的村庄宿营。分队里的“老人帮”——三十七岁的田中、三十六岁的熊野他们主张应该在山麓宿营。他们说累坏了。
我想,要是受到残敌袭击,会毫无意义地死掉,便不赞成在山麓过夜。
白白死掉,那可是遗憾之至了,独一无二的生命无比珍贵,必须选择最有意义的死法,我一直祈愿别白死。
要是今晚白白死掉,那还不如在今天早晨的战斗中战死的好。但分队员们的意思倾向宿营。
疲劳使得大家都只追求眼前的安乐。
我们俯视着村庄,目光停在一处有望楼的大房子上。
“要是住在那户人家,即使遭到袭击也不要紧吧!房子的墙壁是厚砖砌的,窗户没一个对外,而且还有一个高高的望楼,就跟座城堡似的。”熊野说完,大家异口同声他说:“对,那座房子没问题。即使现在追过去,既不知道部队的前进方向,又判断不出山那边的地形,半道上遇到残敌的话也了不得。”在我们这么踌躇不决当中,夜幕载着不安逼近了。这时,泷口上等兵说:“可是,我有这种经历,所以觉得还是前进的好。那是攻打南京时,我所在的竹间分队奉命收容伤员,留了下来。当时就受到了残余敌人的袭击,最后有一人被打死了。想起那件事,还是觉得前进的好。”他这么一说,我赶紧大声鼓励道:“走吧!趁天还没黑,走一点是一点吧!白死了多没劲哪!”说完赶在前头拼命走。队员们没办法,也只得跟在我后面。
山脚下巨大的岩石起伏着。夜色翻过一道道岩石,一直浸透到马山的山麓。马山脚下好像有一条路。今天早上步兵、辎重兵、炮兵等等就一直像蚂蚁排队似的不间断地行进,最后两点左右,卫生队也是消失在这山间的狭窄小路上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踏在一块块石头上,“喀嚓喀嚓”的足音在山岩间回响,有时回过头,能看到有些山峰上有人影。那是残余的敌人。每个人心里都掠过一丝不安。翻过那道岭后,部队朝哪个方向前进了呢?部队在我们之前多远呢?或许两三天都看不到部队。断粮了怎么办?尽管伤员和战死者留下了一些粮食……真难办。虽然他们的弹药和手榴弹都在我们的背包里,说不定什么情况下也会用完的。总而言之,得尽快与大部队会合。可是,不知道部队前进方向的话……我心中充满不安,将小心谨慎地盯着脚下的视线投向山岭顶端,岭上昏暗不清,夜空里映衬出朦胧的山影。
越过麦田穗尖吹来的风刮到我们布满污垢和尘埃的脸上,冷冰冰的,我又将视线落到脚下,小心地走着,以免在石头上滑倒。
西谷文正的尸体是不是和他的背包一起被残敌抢去了?
果真如此的话……那可太对不起他了……这家伙也终于死了,昨晚还淋着雨睡在我旁边的……一分队现在加上我也只剩了七个人,这中间还会有人死掉的。谁会被死神缠住呢?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不会死的,但终归又有人要下地狱。
无论是谁——中队长也好,甚至更高职位的军官也好——都还是想活下去的,生多么富于魅力啊!如果不是相当厉害的人,则绝对难做到对生彻底死心。即使对特别厉害的人也困难之至。哪怕一时感情冲动能去死,可一旦像现在这样在夜色里,置身于极度的寂静、孤独之中,便又对生命无限留恋了。
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们默默地走着。
我们终于走上了正路,右拐向山岭登攀。越过碎石遍地的山岭时,我们绷紧了神经,紧张之中睁大眼睛观察四周,此时我们眼前出现了八九个黑乎乎的人影。指针已经指着八点,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我们睁大双眼,竖起耳朵,弓着身盯着前方。人影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悄无声息。我心想,这会儿不可能有朝这儿来的友军,是残敌吗?虽然困惑不解,还是紧盯着。我小声命令:“上刺刀!”我们趴在路边的碎石和草上。要是敌人,就必须一举刺死他们。我心跳加快,手紧紧地握着枪把。黑黑的一群默默地过来了……紧张之中彼此接近了。咦,这不是友军吗?——奥,到底还是友军。而且这不正是我们小队的轻机枪分队吗?
我们的心一下子就像吱溜溜松掉的线,放下心后体会到一种深深的疲劳感。从现在开始,战友增加了,而且连机枪都有了,所以一点不必再担心,对未来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据说他们是来为火葬西谷尸体的三分队充当护卫的。西谷的尸体果然已被收容了!
我们和轻机枪分队合并起来,又返回到原先的位置。在山脚的村庄怎么找也找不到三分队。如果是火葬,想必能看到火,可我们透过麦穗在黑暗中望去,却看不到火光。我们将大家都认为最牢固的那处带望楼的房子定为宿舍。打开厚厚的门,进了屋子。先查看墙壁和房子的构造。砖墙里还有一道小小的木头后门。我们就敌人袭击时如何办进行了研究,严加看管好里外的门户,将手榴弹集中到一处,又安排了两名游动哨。
我们的步枪和机枪都实弹备好,随时可以出击。我告戒分队部下,即使敌人侵袭,也决不能惊慌失措、大吵大嚷,更不能从房子里冲出去。
敌人袭击时,从房子里冲出去最为危险。支那的房子本身便是一个严实的堡垒。
完成了所有的对敌准备后,我们进屋小睡。西谷浑身是血、痛苦挣扎、满地打滚的身影浮现在淡淡的烛光里,今天早晨激烈战斗的场景也闪现在眼前,不知何时却又都消失在疲劳里。
我睡得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忽然觉得有人捣我,醒了过来。冷气一阵阵地从领口侵入身体。没有谁捣我,是睡在旁边的下坂缩身子时碰到了我。侧耳一听,哨兵在“咯噔咯噔”地走动。看样子没有任何情况。指针指着凌晨三点。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吸着烟,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正冒雨在石山的堡垒里奋战。当时抓来的苦力不知何时跑掉了。
现在是三点。再过两个小时该转入突击了。而且我们小队里,西谷已经战死了。西谷再不会说话,化作了灰尘。生……生,求生的意志无论如何太强大了。我从未真正因恐惧而震颤过,甚至觉得自己很勇敢。但这种勇敢远算不上彻底,我要真是不怕死的勇士,昨天突击时,我就不会趴在石山上,肯定要拿着手榴弹冲进敌阵了。那倒是意味着彻底的死亡……要真正不怕死有多么困难啊!
我没睡着,烟头在黑夜里萤火般闪烁。从门缝悄然传来步哨整齐的足音。
我回想起战斗的情景。
突击这种事决不能忘乎所以地进行。毕竟,忘我的境地不是只限于极少的瞬间吗?忘我并不能持续十分钟、二十分钟。要是持续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则是所谓的“茫然”了。不应该茫然地进行突击。
而且,忘我是在意想不到之时发生了意想不到之事的情况下,猛然陷进了忘我的境地,而突击则是预料到敌弹会更加猛烈地射来,敌人的刺刀就要在面前晃动,还要发起冲锋。这里面自然既有思想准备,又包含针对预期情况所采取的恰当行动。我以为即便在砍敌的瞬间,或从高处跳往低处的瞬间陷入忘我,也不能说整个突击过程都处在忘我之中。
突击时,我们骤然显得像是魔鬼附体一般,但实际上并不是被恶魔所缠的疯子式的蛮横胡闹,而是高度集中的智力在最敏锐地活动着,发挥着功效。
即使在极度的紧张和兴奋之中,所有的感情都沉默了,敏锐的观察和大胆周密的判断却仍在进行。
这种状态决不能称作忘我。对忘我的解释,是彻底摒弃思考,只剩下一个活动着的身体的状态。
身处困境、卑怯懦弱的人很难保持感情的沉默,不能完全启动敏锐的智能和大胆缜密的判断,对敌弹飞来的方向及着弹点无法确切地看清,对敌我的位置、与友军间的关系——友军机枪射击正压制了敌军的哪一处?敌军正处于何种状态?
友军的炮击效果怎样?还有眼前的地形如何?应如何利用这种地形?……诸如此类的种种瞬息万变的态势无法准确判断,因而不能做出恰当的防御或者进攻,负伤或身亡的概率也就高了。
昨天早上的战斗中,那些被恐惧吓忘了一切的人,既不能进行任何必要的观察,也不能考虑应该如何行动,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就像被猫盯上的老鼠趴在地上不动一样。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这种时候,老鼠只能随猫任意摆布了。
尽管如此,也不能说这种结局只有他们无法逃避。如果人类有命运的话,不,正因为人类有命运,在命运这神奇的绝对者面前,再敏锐的智能,再大胆透顶的精确判断,也都完全无能为力。
这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事,所以只有对人为范围内的生死才能这么说,即:越卑怯懦弱,伤亡的概率就越高。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所有伤员和死者都尽是些智力低下、没有头脑的人似的,其实并非如此,只不过是说有这种情况罢了。应该认识到,有许多人将命运的裁决置之度外,勇敢地投身于死亡之中。还应该认识到,不能说所有没负伤或没死的人都不是胆小、卑怯者,都机敏、大胆。
排除个人的感情,凝聚高度的理智,进行惊人冷静的观察及准确的判断,实现一般情况下难以想象的高度客观化。
在高度兴奋激昂当中,看似鲁莽的行动,其实却包含着统一在同一方向下异常冷静的理智,是这种冷静的客观指示下的敏捷的行动。
我思考着这些,又点着了第二支烟。将烟吸到肺的最深处,再特意撅起嘴喷进黑暗之中。接着,又想起了故乡。故乡的风景,甚至连溅落到岩石上散去的白浪,海风里夹杂着如炮声轰隆作响的松涛,以及朋友熟人的身影,都一下子展现在我眼前。来打仗,这是第九个月了。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乡。母亲现在怎么样呢?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步哨来传令换岗,我脑中宛如倒线般不断展现的故乡情景一下子中断了,不知不党中又昏然睡去。
第二大早晨,远处麦田对面的山上烟烟生辉的朝阳还未完全升起,我们便起了床,煮好饭,做出发准备。
在前线,朝阳对我们来说总是更加意味着喜悦、生和感谢。
朝阳和夕阳带给我们的感触是黑白分明的欢乐和忧郁。
朝阳的光芒钻石般洒落在辽阔麦田的穗梢儿上,晨雾渐渐消散,从山脚到山顶,再到天空,一个澄净灿烂的早晨苏醒了。我们打开两扇平安无事的门,在瀑瀑的小溪边洗了脸。
清凉的流水润湿了沾满污垢的脸,好像洗去了所有的噩梦。
心情轻松愉快。我们出发了。
辎重兵们就在山的那一边。部队并没前进多远。照这样子,很快就能跟中队会合,于是大家抓紧赶路。又翻过一道岭,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跃入我们的眼帘,麦田里还四处点缀着些树林。
树林里有村庄,翻下山,左边村里有烟雾升腾,想来可能是在进行火葬,我们便向那个村奔去。
三分队果然就在这个村里,在给西谷火葬。三分队的人说,西谷的火葬差不多就要结束,很快就能捡遗骨了。村里已为英灵竖了七八根粗糙的墓标,前面供着压缩饼干。
要火葬的尸体还有三四具。战友们拆掉村里的房子,运来木材,设了三四处火葬常很快,我接过西谷的遗骨,包在手纸里装进了挎包。
任务结束了。一到了出发回中队的当儿,大家不约而同他说,再稍微休息一会儿,等体力恢复后再走吧。现在马上回到中队的话,紧跟着就是战斗,剧烈的劳苦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也赞成这个建议。但轻机枪分队队长荒山伍长是个死板的人,硬坚持说:“不,现在立即出发吧!”我们极不情愿地背上背包走了起来,有的人还在发荒山牢骚。当我们离开村子三四百米远时,后面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敌人的炮弹,敌人的炮弹接连不断地集中飞落下来。
我们从心底庆幸:哎呀呀,捡了条命!要不是荒山那么说,我们这会儿还正在那个村里午睡呢,那现在就不是什么火葬,而是弹葬,早已粉身碎骨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涌溢出对荒山的感激之情。敌人是瞄准火葬的烟进行集中炮击的。集中炮击持续了几分钟。我们在麦田里匆忙赶路,一个劲他说:“我们真走运啊!”
下午与中队会合了。中队正埋伏在一个村头的麦田里。
我们回归中队时已是下午五点,麦田的尽头已燃起晚霞。中队长看到我们,高兴得不得了。
见到大队长,大队长也格外高兴。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这么为我们高兴。
过了一会儿,联队长把荒山军曹(军曹是中士,伍长是下士,有可能荒山因功被提升了一级。)叫去询问了情况。据说部队方面都以为我们已被残敌消灭了。
三中队成了大队的预备队。仗就在几百米前方打着,我们却在摇摇欲坠的房子里聊得热火朝天。
不知谁从哪儿听来的,传开了关于战线的消息。这种消息往往多是谣传,但也不尽然,也有一点从其出处来的有限的根据。只是在传播途中,吹成了大话,还搞得煞有介事的样子,消息的根据一般来源于值班军官或总部的士兵。
总部和值班的那些士兵个个都一样,总是做好了准备,指望得到点特殊的情报,所以一有机会听到点军官们的闲谈,便将其认作不得了的最新消息,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等传到我们这里时,已经有枝有叶,有血有肉,像模像样了。而且其枝叶大都是由士兵们期望的梦想添缀上的。因此,“哦,是么?
如果消息这么合情合理……“虽将信将疑,却还是被我们所期望的梦想所迷惑。凯旋的故事等尤其如此。前线的士兵们一次次被凯旋的故事激动得心潮澎湃后,又一次次被事实的真相重重地摔倒在地。
传言四起,说是台儿庄攻击战中,第十师团被李宗仁麾下的官兵当作残兵败将对待。
说是第十师团接连不断出现死伤人员,已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情形了。
“十师团的做法是零星使用少量兵力,恰如穷人家的吝啬用法。”熊野在团团围坐的对面开口道。
“是啊!说到底这不是大部队的做法,而跟小部队一样。
所以我想反复出击多少次,也都要被歼灭,自然要被当作残兵败将了。不知板垣征四郎阁下作何感想?“野口一边敲着征用的支那烟斗,一边像师部参谋似的附和道。
毕业于东北大学的泷口铿锵有力地插嘴道:“不过嘛,听俘虏说,对大野部队的强大、可怕等说法他们早就听说了。”他加重了语气,很知情似的说道:“从枣庄开始的行动他们也都清楚。而且,据说这家伙的日记上写着十师团的OO(原文就是打了两个圈。)部队不足为惧。反正十师团在山西省好像也给打得很惨吧!敌人甚至连劝降传单都散了。俘虏说他们有相当于两个师团的兵力在这一带打,说是一个师团大约有五门迫击炮和五门野战炮。”“可你知道的,十师团的师团长不是说他们不要支援,顽固拒绝我们的支援吗?”
“理当如此啊!”
就在这时,“咣!”敲破钟似的声音在紧旁震彻我们的耳底。我们赶紧卧倒在地,脑子里“嗡”的一声,吓得魂飞魄散。
迫击炮弹就落在离我们两间的前方。炮弹穿通屋顶,在隔壁房间里爆炸了。尘烟弥漫了整个房间,硝烟味刺鼻,爆炸之后,我们才慌忙逃窜。敌人的炮击从前天开始进入白热化。
这里离敌阵只有一千米左右,可能炮兵阵地就在其后方某处,弹药补充得很充分吧,敌方炮兵毫不吝惜地持续对我们进行炮击。
友军的野战炮在麦田里拉开阵势迎战。
作为炮兵之眼的观测班,位于平坦麦田里一块孤零零的隆起如瘤的台地上。台地上有个庙。
这里可能是从前埋葬贵人的地方。台地上的观察所多次遭到敌军炮火的猛烈轰击。他们那里正是很好的射击目标。
台地上的庙这会儿也因炮击而毁坏了大部分,砖头瓦块遍地散落。
双方炮兵间的交战一直持续着。
某日下午,石桥中尉指挥的五中队奉命占领某村,他们进行了果敢的突击。
石桥中队长带领一小队在平坦的麦田里前进,大树掩映的村庄里,敌人正屏息凝神地严阵以待。石桥中队忽而在麦田里爬行,忽而快跑一段,接近了敌人。村庄前面有三四块墓地。墓地坐落在麦田里,样子就像个馒头堆,正是绝好的掩蔽物。
石桥中队一米、两米地勇敢前进,就要靠近墓地了,这时,一直悄无声息的敌人突然发动所有火力,敌弹宛如暴风雨般飞到石桥中队的身上,就像求血心切的魔鬼一般,敌弹接连不断地吮吸着鲜血。突击队员们在麦田里拼命奔跑,总算到了墓地。可他们刚到墓地,手榴弹就在脚下爆炸了,几个人一下子就在痛苦中死去。每块墓地都是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原来敌人预计到我军进攻时肯定会利用墓地,便在那里放了成捆的手榴弹,上面系上长线,一直牵到自己的阵地,等突击兵一到,便拉线爆炸。
石桥中队完全落进了敌人设置的圈套。
如今失去了掩身之处的突击队试图一举冲进二十米前方的敌阵,遗憾的是,敌阵前面挖了一道虽不宽却贮满了水的小河,挡住了他们勇敢的冲锋。在他们咬牙切齿、东奔西跑的过程中,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一个个在小河前含恨而死,几乎全被送进了地狱。石桥中队长也悲惨地死去,就这样,第一次突击以彻底失败而告终。第二次由三小队突击,友军的炮兵进行了掩护射击,但第二次突击也在全军覆没的悲惨命运中失败了。现在已经知道白天突击是不可能的了,便决定夜间奇袭。到了晚上,活下来的突击兵们趁着夜色把战友的尸体扛了回来。二小队趁着夜色收容了包括中队长在内的几十名阵亡者的尸体,但还有五六人的尸体不知是被炮弹炸飞了,还是被敌人抢去了,没能找到。
这样,五中队人数急剧减少,缩编后仅成了一个小队。仅一次突击便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而且是以失败告终。迄今为止我们记忆中还从未有过如此凄惨的境遇。
我们大野部队就这样不惜代价地硬是一直坚持到现在。
不知何时起,我们的炮兵阵地沉默起来。敌人在随心所欲地一个劲射击,与此相反,友军的炮兵却不知为何中止了炮击,所以连我们这些步兵也都气急败坏,被炮兵们的不争气激怒了,敌弹依旧毫不留情地射来,忽左忽右地大逞淫威,我方的炮兵阵地自不待言,连我们步兵都在经受着这血的洗礼。
听说我方炮兵阵地上被炸死了三十匹马,另外还有许多人被炸死,损失三十匹军马将对今后的行军带来极大的影响,真叫人发愁。
然而友军的炮兵却仍在坚持着沉默的不抵抗。
我们议论纷纷:“难道炮兵是不懂得气愤的傻子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大地过去了。
有小道消息说,炮兵弹药匮乏。友军的死伤人员不断增加。
弹药!弹药!?£⒅乇?们现在不运粮草,却要将死伤人员运载到后方去。
成了一介物品的尸体被堆在车上运走,本该运输歼敌弹药和延续我们生命的粮草的辎重车,如今却成了灵车,发出滑稽的碾轧声在麦田上奔驰而去。
部队决定在这里采取防御之势。各中队必须占领各自准备宿营的村庄。
我们三中队占领并据守大队总部右边一千多米处的辛庄村。到前天为止这个村一直是友军占领的,友军只一天不在,就立即被敌人占领,所以又得打仗把它拿下。
我们的野战炮哑了三天之后,野战重炮来支援了。“野战重炮来了!”这个消息传到耳中,我们都充满了得救的安心感,心情畅快,就像黑夜过去迎来了天明一般感激不已。
“野战重炮!野战重炮!”听起来多悦耳啊!它会像野兽那样,像巨大凶猛的野兽那样大展雄威,一举扫平敌人的炮兵阵地!
不久,大家期盼的野战重炮开始咆哮了。敌人很近。
黑乎乎的尘烟在那边升腾起来。
“当——当——当——”的发射音一过,炮弹立即“嗖——嗖——”地冲破气流跃过头顶,不久便“咣——咣——咣——”地在那边爆炸了。
可是怎么回事呢?炮弹的着地距离太近了,没打到敌阵,只不过白白把麦田翻了一下土而已!再怎么射也是枉然。
我们一看,原来观测班没怎么往前去,好像只在后方观测,没有充分检查弹落情况。
我们分队远离中队,在大队总部。大队总部有二中队在警备,在村庄周围挖了深深的壕沟。
敌人的炮兵好像在嘲笑我方老也打不准的野战重炮一样,将炮弹雨点般准确地发射过来。敌人的做法是对一个村落持续几分钟集中射击,然后再对下一个村庄进行同样的射击。
所以,当一个村子受到集中射击时,都能预计到下面该轮到哪个村了。不过虽然能预测到,可我们没有防空壕,别无他法,只能想开点,对天上掉下来的炮弹束手以待:运气不好的就死,运气好的就活,只得听凭命运之神安排了。一旦想开了,也就轻松起来,抽着烟,等待命运之神的裁决。
我分队的人靠着土墙一边抽烟一边晒太阳。紧旁边约一丈高的地上有口井,田中去打水。六七个打水的人刚围着井喝完水,“咣——”一枚炮弹爆炸了。不知是敌兵发现了他们之后射的,还是碰巧打过来的,打得实在是太准了。尽管是敌人,我们仍不禁为他们的本事赞叹不已。幸好那六七个人喝完水就相继跑开了,一个也没死。
“哎呀呀,这真是……”田中带着侥幸的神色跑了下来,“吓死我了,”接着,他吐了一口粗气,“狗敌肯定以为我们都给炸死了吧!畜生!活该!”他恶狠狠地骂道。
我们奉命观测传令野战重炮的着弹点。我从电话旁到二中队队长之间每隔十米安排一名分队员。在我安排人手时,二中队的士兵们在拼命挖战壕。他们尽力挖横洞,以求生命安全。大家都想尽量将身体藏到洞里,以避炮弹。这种时候,感觉哪怕只往外伸出一条腿,这条腿就会被炮弹夺去。
据说大队长也呆在战壕里。
是小川中队长用望远镜在最前面观测的,我分队执行传令任务,传给重炮的观测班,再传送到炮手那里。为什么观测班不上前,用他们的特种望远镜观测呢?我们觉得不可思议。
是不是他们害怕炮弹,所以不上前?
我方的炮弹仍旧是盲弹。
“射程延伸一千五百米!目标左侧一百五十米,射击!”
我向下一个传令兵传达。落在距我一千五百米地方的炮弹,比黑夜里乱发一气还要糟糕。与此相反,敌人的着弹点则准确得让人佩服。这是因为敌兵早就熟悉了地形,已将准确的测定情况标在他们的地图上——尽管可以这么解释,但打得实在是准确无比,虽然他们是敌人,我们也不得不佩服他们高超的技术。
“射程缩短五百米,往左五十米。”
这次过远了。
“射程缩短两百米,往右一百米。”
终于打中了。我们在心里叫好,注视着着弹情况。悦耳的弹鸣声从我们的头顶飞过,接着便升起了黑蒙蒙的硝烟和尘烟。
敌人的炮弹也在寻找我们的炮兵阵地,不断地死命咆哮着。现在,双方的炮弹互相冲着对方的阵地咆哮。我们步兵部队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彼此的炮击,每当我方的炮弹命中时,便大声称快。
五月二日就这样在炮击中进入了黄昏。
第二节
五月三日。
晚上十点。我们奉命回归中队,向辛庄村进发。这是一个微亮的夜晚,麦田里吹拂着静谧的风,跟白天激烈的枪炮声相比,这一刻是多么的宁静啊!似乎一切都陷进了沉沉的睡眠,在这静滥的世界里,无法想象会有杀气腾腾的人正伺机摆弄杀人的家伙。
静与动,这不简直是如梦如幻的变化吗?无法想象,这和平与寂静实际上是嗜血恶魔跳梁的战场。微暖的风轻轻吹拂着麦穗,直到两小时前,震大动地的炮弹声还时刻响个不停。
就像回光返照者的最后呼吸一般,销声匿迹后便又一下子回到万籁俱寂中,宛如梦幻,宛如谎言,可是,啊,可是啊,哪曾想这和平与寂静的五月三日的夜晚,竟会成为我终生难忘的悔恨交加的夜晚!
我们在一条有些低洼、颇似无水河床的地方走着。沿着凹地有条路。凹地右弯的地方,道路则向辛庄村方向延伸。
我们悄悄地很快到了辛庄。辛庄位于距大队总部约一千五百米处。村里同样大树参天。
整个中队几乎都在村庄前端,我们分队成了预备队,呆在深深的天然壕沟里。这壕沟是条干涸的沟渠。据说中队白天消灭了打算来夺回辛庄的敌兵,缴获了两挺敌人的机枪。士兵们对我说,他们就像当初五中队被打的那样击败了敌人,给五中队报了仇。
我留下分队队员,自己跟着中队长去侦察阵地,中队几乎所有的人都位于村庄前方。村庄后面,只在我奉命警戒的地方有一个分队。当我和中队长一起查哨时,敌弹“嗖——嗖——”地越过村庄飞了过来,落在黑黝黝的麦田里。我们卧倒下来,商量警戒部署。
“东,敌人在村庄的前方。这里是村庄的后方,敌人不大会来吧!”中队长小声说道。
他接着说:“这条路就是你们刚才来的路,通到大队总部。路的右、前、左方都要修哨兵工事!要对三个方向警戒!”“是!我明白了!”
十分钟后,我向分队队员说明警戒地段。
“敌人在村庄的前方,这里是后方。右方七十米处,由一小队派出的一个分队在警戒,左方六七十米处,由二小队派出的新川分队在那里。我们则必须在中间地带即我们所在的位置担任警戒。”“这条路就是我们刚才来的路,通到大队总部。中队长命令我们,以此路为中心,对右边、前边和左边三面进行警戒。”“这么大的村庄的广阔后方就靠这么点人手警戒?我感觉这里恐怖得很……”野口嘟嚷道。他是川崎造船厂的工人,因贪食,肠胃总不好。他是后备兵。
每当必须有人留在后方时,他常常是率先留下来,不太想上前线。即使上了前线,也只是揽些监视苦力的活。他的背包总是被战利品、零食和香烟塞得鼓鼓囊囊的。南京战役时,他就因年糕小豆粥吃多了伤了肠胃,给留在了后方,但他好像一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光彩。
他有点小聪明,尤其在机械方面,一旦要挖涉及到他自身安全的战壕时,他一定会挖得认真漂亮,令人佩服。
他说“恐怖得很”,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是如此。每日都在重复着造成巨大牺牲的战斗。
这场台儿庄战役,敌方的大部队比我们的规模还大,一个劲地昼夜进攻,真是场格外让人神经紧张、坐立不安的战斗。
“野口和泷口在路边,担任右方的警戒!”我说完,指示了路边的位置。
野口和泷口放下了背包。
我命令道:“拿出圆铲挖战壕!”
泷口于园部中学毕业后,从金泽四高进了仙台的东北大学,是个知识分子。他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兵役宽限期期满后作为现役军人入了伍。他今年二十七岁,是个瘦小的男子,走路迈着碎步。在我看来,他并不是很勇敢的人。我跟他关系很好,而且想到他还上了大学,因而哪怕出现万一,也不愿毁了他,所以尽量安排他到安全的位置上。这次就把他安排在最后面的阵地上。可命运这东西实在不可思议而且充满讽刺意味,这一点终于明明白白地在两小时之后,通过我眼前,以最难忘、最伤心的悲愁痛哭的形式出现了。命运难道是人一生下来就必须立即背负的东西吗?命运究竟是什么?是“达观”吗?无论发生什么事,“这是命运”,人们就用这句话来寻求“达观”。战场上所有人都成了宿命论者。战场上,有时原可避免的事结果无法避免,有时的情形又正好相反。可能变成不可能,不可能变成可能。对这无法预测的神秘,我们都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存在。
我命令熊野、下坂两人担任左方警戒,我、田中和竹桥三人在前面,充当前方警戒。是野口最初发现的敌人位置。为防备从下凹地“仰伊”这一带的土地是柔软的沙土。
我们是入夜后才到这里的,所以无法知晓明确的地形。
夜漆黑一片,可怕的寂静宛如死亡一般包裹着我们。
我们的神经因连日来敌人无休无止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我们一边不停地干着,一边小心谨慎地竖起耳朵,就连吹过麦田的微风、狗的脚步声、狗吠声以及其他任何一点声音都不放过。
我们最前面的三个人挖好了一道够我们完全站得下的战壕。其他人还没挖好,于是我们三人就每人警戒十分钟,先让田中在战壕里站岗,我和竹桥弓着身子在战壕里边抽烟。我们得偷偷地吸,把香烟的火光挡在手中,免得泄露出去。这烟真香。
黑暗与静谧之中,隐约听到“啪嚓啪嚓”挖战壕的声音。
突然,黑黑的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嘈杂声。好像是大队总部遭夜袭了。
曳光弹在黑夜里画着弧线,枪弹将静谧打个稀巴烂,嘈杂声、叫喊声四处回响。
但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又再次回到原先寂静的黑暗世界。
不知是不是野口、熊野他们挖工事的那块地方特别坚硬,老也完不成。我拿出压缩饼干“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那是谁?”突然传来野口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听野口又叫道:“那是谁?什么人?”我问道:“野口,怎么回事?”
“路前面的大树下有人!”野口一边回答一边诘问:“什么人?什么人?”没有任何回音。“开枪!”我命令野口。
野口“乓乓乓”连开了三枪。
“停止射击!”我喊完,侦察了一下情况。
我们全神贯注,调动着我们的耳朵和眼睛紧盯着前方。
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阵地前面是一片杂草,看不到前面,于是我爬了出来。
我是分队长,必须弄清楚可疑者是敌兵还是别的什么,而且还必须妥善处置。
我微弯着腰悄悄前进,手里紧握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枪,随时准备刺杀敌人。
路左边的杂草旁是一片凹地,于是我利用凹地悄悄前进。
前进到约二十五米处有枣树和一些枯木。可疑者就在那里。
那里没有杂草,能看得清楚,我就倚托一棵倒地的大树,架好枪,卧倒在地,在黑暗中努力地向前方探寻。还是不见敌影。
于是我探身到路上查看。路上约五米前方靠右侧的麦田边上蹲着一个黑影。我判断不出那是人还是大石头,抑或是别的什么,紧盯着看。这时,泷口小声问着:“老东你在哪儿?
在哪儿?“来到了我的左边。
“是泷口埃喂,你看对面那个黑影不是敌兵吧?”
“在哪里?……哪里?”泷口不在意地问。我探身把他拉到身边。
“唔,是像敌人埃”泷口小声说道。
“泷口,你没带枪嘛。我来盘问,要是敌人的话,你就赶紧后退!听到没有?”我小声对他说完这些,喊道:“什么人?什么人?”没有一点回音。
“什么人哪?”我又喝斥了一声,黑影“霍”地动了起来,说了句什么。他说的正跟我们在支那北部八库孟(地名,此处为音译。)夜袭中碰到并听熟的话一样。我立即意识到这是敌人,“泷口快撤!”我大吼着命令毕,对着黑影开了枪。
泷口麻利地闪身撤走了。
一枪。两枪。黑影消失在麦田里。我有种直觉,这个敌人的背后肯定藏着大部队,此人乃侦察兵之类。
我觉得很危险,应该回到阵地里抵挡,便一边跑过杂草旁长长的凹地,一边喊道:“有敌人!向路前方射击!”我一边反复喊一边跑。当我冲到自己的阵地时,田中正张皇失措地站起来,准备冲出战壕。
“在路前方!射击!”我对田中喊着,一边不停地从阵地往前方的暗处开枪。田中慌慌忙忙地不知朝哪儿开了一枪。
“路前方是这边!”我又对田中喊了一遍。为指示清楚射击方向我连连开枪。田中已经彻底地惊慌失措了。我正朝枣树附近猛烈射击,背后忽然传来野口的声音:“泷口呢?泷口呢?”我觉得很奇怪,心想泷口应该先于我回到阵地的,是怎么回事呢?便问正在找寻的野口:“怎么回事?”回答说是泷口不在。
咦!泷口呢?怎么回事?我惊诧地大声喊道:“泷口!泷口!”没有任何回音。我把路上搜寻了一通,发现了躺在我们阵地后方道路上的黑影。我吃惊地跑过去一看:啊!是泷口!
“泷口!泷口!”我拼命地喊着,紧紧抓住他。我死死地凝视着泷口的脸。泷口衰弱不堪地倚靠着我的手臂,发出临终前的痛苦呻吟。黑暗当中也能看到黑乎乎的血从他头上流下来,在地面上流淌。悲痛刺着我的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泷口啊!泷口!”我哭着抱紧了他。
我此时直觉到——是田中惊慌之中开的一枪……我轻轻放下泷口,跑到田中身边,猛地抓住他的双臂,一言不发地使出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田中颤栗着,辩解道:“你怪我,可哪搞得清楚啊!”他的意思是说,鬼知道是谁打的子弹。我并没有说“是你的子弹打死的”,我打他耳光的手却说明了这一点。
我问自己,事到如今再诘问田中来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什么用?便再次回到泷口旁边,紧抱着他哭了又哭,多惨哪!
我忘却了自我,忘却了敌人,忘却了所有的一切,只为这悲痛、悲哀、悲惨而号陶大哭,连喊着:“泷口啊!泷口啊!”泷口在我的怀里痛苦地呻吟着,艰难地持续着他二十七个春秋最后的呼吸。
啊!亲爱的泷口!而且他的死是被恶魔缠身而死的。
“哼——哼——”粗重且极端痛苦的地狱里的呻吟从他的口中传出,紫黑的血黏糊糊地流着。我的全部身心都被剧烈的悲痛夺去了,就像得了热病一般抱紧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就在刚才还精神抖擞的泷口!
他那握笔的手——持枪的手微微颤动着。啊!一切都完了!
热泪和难以割舍的情怀涌上心头。
“水!水!”听到熊野的声音,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对了!赶紧跑去拿水壶,把水滴到泷口发出呻吟的嘴里。可是,水只是无效地流溢出来。这让我悲上加悲。
见我沉浸在悲叹号哭之中,熊野招呼说:“你这么难过也无济于事。得向中队长和卫生兵报告。”他劝我。对呀!我转变了念头,说:“熊野君,你给我跑到总部去!”熊野跑走了,很快,中队长和荒木军曹跑了过来。
“泷口,挺住!”中队长跑到我跟前。卫生兵来了。
“中队长,他已经不行了。”卫生兵直筒筒地说道。
“不行了……”是的,已经不行了。泷口被击中了头部!
“不行了”这句话涌上我的心头,扩散开来。
“东!”中队长镇静的声音震撼着我的耳膜。
“有!”
“情况怎样?”
“是!”我将泷口被击中为止的情况作了详细汇报,但我在这个报告中掺了最大的谎言,打算把最重要的内容隐匿起来,蒙混过去。
“不行了”,这句话再次打垮了我的心,我涕泗滂沱,责任感猛烈地鞭挞着我。
“如果敌人在前面,那么泷口在回去的路上被击,应该从背后往前穿弹才对,但实际上却是从旁边穿过来的。那么子弹是从哪里飞来的呢?”听到中队长指责般的声音,我颓丧不已。我要是现在在这里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田中会怎么样?
一切都是我这个分队长的责任。我拼命说:“子弹……跟中队长您一起来检查的时候就有子弹从那边飞过来了,同样,在那之后也有子弹飞来,所以我想就是被那子弹打的。”为扯这个谎,我已经筋疲力尽“中队长,对不起您了,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对不起!”我撒完谎,失声痛哭。
“卫生兵,马上将泷口带到中队总部!”中队长命令毕便沉默不语了。痛苦的沉默在延续着。森崎曹长来了。
“你说你不知道泷口遭了枪击?”中队长的声音无情地敲打着我的心。
“是!我一发现敌人,就立即让泷口后退,自己再一边开枪一边撤的,所以以为先撤退的泷口肯定早已回到他的阵地了。”“那你怎么知道泷口被击了呢?”
“位于后方阵地的野口间:”泷口呢?‘泷口不在,我觉得奇怪,心想怪呀,我让他先回来了的呀,四处一看,就发现了在路上呻吟着的泷口。“”泷口的阵地在哪里?“
“在那边。跟野口同一个阵地,是最后面的一个。”
“你下了什么命令?”
中队长严厉的责问,毫不留情地鞭挞着我充满沮丧与自责的心。
“‘向路前方射击!’”
“你是进了阵地后才开枪的吗?”
“是的,开了六枪。”
“你是朝你所发现的敌人的位置开的枪吗?”
“是这样。朝那边枣树方向。”
“‘向路前方射击’,这道命令对吗?你好好想想看!”
“是!”
中队长似乎感到了泷口的死乃非正常死亡。森崎曹长看了泷口的伤口后吼道:“伤口大得很,子弹距离很近!”啊,都隐瞒不了了。我感受到无尽的责难。
“哎呀,脚上居然也中弹了嘛!”曹长的大嗓门震撼着我,好像在痛打我一般。
脚?……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真是出乎意料。是谁的枪打中的呢?我被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彻底击垮了。
命令向路前方射击难道错了吗?我体会到深重的负罪感,甚至想以死谢罪。怎么见中队长,怎么见泷口的父母!无限的悲叹自责折磨着我。
泷口啊!我是个愚笨的分队长,所以指挥错了,导致你陷入了死境。怎么向你谢罪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忏悔着。
“东!”中队长突然喊我的名字。
“往杂草前的枣树那边派步哨。有杂草挡着看不清楚,十分危险……六个人不够吧。行啊,给你们增加一挺白天缴获的捷克式机枪吧……哦,还有,东,泷口……叫泷口什么来着?”
“泷口光夫。”
“什么!”中队长吃惊他说。
“是泷口光夫?……是么!我还以为是——”中队长低下声来,显得很是意外,有话要说似的降低了声调。
“我……还以为是——”他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
“东!他给打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虽然不能对人说,不过泷口光夫我是不想让他死的,我想,倒不如是……当然不是说谁就可以,只是……光夫离开联队时,联队长就在说要不要带这小子去,因为这小子还是个在校的大学生哪!可光夫说‘让我出征吧’,所以才带了来……他父母也再三托付……终于还是死了碍…”中队长遗憾万分地对我说着。
“实在是对不住,对不起了!”
“喔,没办法。”中队长说。
“加强警戒!”中队长添了这句后走掉了。
听了中队长的话后,我充满悲哀的心更深深地沉浸在泪水之中。我命令田中去枣树下站岗。
“竹桥,请挖一道能让步哨容身的战壕。”
两人离开战壕走了。我在战壕里独自一人沉思。我的“向路前方射击”的号令不恰当吗?对位于路左边的人来说,路右边、路的延长线上可都是“路的前方”埃对A阵地、B阵地的人来说,甲、乙都是路前方。
因此,位于B阵地的野口对甲的方向射击,位于A阵地的田中则向乙的方向射击了。
如果说这个号令不恰当,那么应该如何下令才好呢?在夜里,地形又不熟悉,谁也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有没有枣树,何况这是个精神高度紧张的夜晚。是不是该说:“路上的敌人”?不过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会把从路上撤下来的自己人错当成敌人的。可“道路远方的敌人”这句话也是半斤八两。总而言之,阵地上的士兵,尤其像田中和野口已经知道我和泷口都离开了阵地,难道不应该仔细判断一番吗?野口不是应该在确认不是泷口之后再开枪吗?田中不是应该判断出路前方指的是哪里吗?
我想不出这种情况下的非常准确的号令。竹桥君在田中君开枪的同时就说泷口被打倒了。下坂说,搞不清楚是田中打的还是野口打的,因为野口也开枪了。所以说不定野口突然想了起来,才自己问:“泷口呢?泷口呢?”我在下坂告诉我之前,一直不知道野口开枪的事。泷口是在离他的阵地,即野口所在阵地三米左右处被击中的。想必是野口打了脚,田中打了脑袋。
但一切罪过都由我来承担吧!我是分队长。我是不是过于紧张、惊慌失措了?不是有更为妥帖的处理方式吗?
枣树那边挖战壕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我屈身缩在壕底,轻轻点着了香烟。借烟的火光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一点十分,五月四日凌晨一点十分。难忘的五月四日凌晨一点十分。
我是不是应该在发现敌人后,悄悄撤到阵地,向分队员报告情况,然后再指示射击方向,进行切实准确的作战呢?
但是,我们肩负着侦察兵和前哨尖兵的任务。敌人就在眼前,哪有如此宽裕的时间!前哨尖兵在得知敌人袭击的情况下,应该从所在位置边喊:“注意!一百米!”边往回跑,现役时期我就是这么受教育的。
我这次就是边喊着:“有敌人!向路前方射击!”边退回来的。
我在发现一个敌人的同时,还预感到他背后潜伏着敌人的大部队。因为哪怕他只是侦察兵,也不会仅仅是一个人;要是突袭的话,就更不会是一个人了,而且我还怀疑可能是昨晚后半夜夜袭大队总部的敌军,面对冲到我们阵地前二十五米处的敌人,怎么也不能从容待之。敌人要是下决心冲过来,二十五米的距离就只需短暂的几秒钟。
并且,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总潜藏着对手榴弹的戒心。
至今我们一直都为对付敌人的手榴弹而发愁。敌人拥有大量的手榴弹并且频繁地使用它。
刚才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也存在着“手榴弹”。
要给扔进几颗手榴弹,那可就全完了。
到底还是无法想象会有充裕的时间。
我们遭受着不分昼夜的枪炮袭击,与顽抗的敌人对峙——与仅距一千米处顽抗的敌人对峙。在我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的脑中,对微风的细语也须侧耳倾听,对狗吠声也须瞠目监守,对任何声音、任何迹象、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必须保持极度的紧张和注意,五尺五寸的整个身体化作了一根神经——就是这样一个我,在黑夜中发现了正在接近的敌人后,要我静静地撤退下来,然后向战友报告,这能做到吗?
我采取的措施正确吗?
错的只是射击目标的指示方法吗?
在那之后,敌兵沓无声息,并没来进攻。莫非敌人真的只是一个人?
倘若如此,那我的直觉就错了。我太胆怯了吗?
不过,要是如我所料,敌军有埋伏,在那之后我们遭到袭击,那我的做法就完全正确了。
要么敌人虽是部队,但以为我们人多便放弃进攻转而撤退了;要么真的只是一个人,那之后没来进攻。
我所采取的措施是对还是错,关键要根据我对敌人是部队还是个人的判断来裁定。
我左思右想,仔细反省“嘎吱嘎吱”挖了战壕的竹桥回来了。
“老东!”
“什么事?”
“弄不好要出大事,田中君……”
“田中君?……”
“说不定要自杀。”
“什么!”我震惊不已。
“田中君浑身发抖,自言自语说:”自杀了吧,可现在又不是时候。现在正是需要兵力的时候,哪怕多一个人也好。要不这会儿就算了?‘怎么办呢?反正他一直在打颤,自责不已。“果然如此!我痛心疾首,深畏因果报应。
现在田中要是自杀了,那我可真是无颜见中队长了。我也得追随他们,前去谢罪。
我考虑到不能让田中一个人呆在那儿,便命令下坂换哨。
我正对下坂和熊野讲述理由时,前方响起一声枪响。
“真干上了?”我大吃一惊,心悸不已。
“下坂,快点!快点!”我催促道。
终于,好似恶魔附体般踉踉跄跄、沉浸在严厉自责中的田中,回到了痛心疾首的我这里。看到他尽管踉跄,却仍健康活着的身影,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柔柔的宽慰。
“竹桥君,你当点心!”我把田中交给竹桥,然后去查哨。
穿过矮矮的杂草,来到枣树下。下坂站在那里。眼前,黑暗无边无际地扩展着,只有当中自白的一条路依稀可辨。这里距离阵地二十五米,好像离得过远了一点。
“下坂,有什么感觉?”我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