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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史郎日记

_10 东史郎 (日)
  第四节
  五月十九日。
  仅以三小时之差我们把最先到达徐州的荣耀让给了第十三师团。
  部队前进了数里,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返回来了。那是一条沿着陇海线通向远处平汉铁路的道路。
  凌晨三点通过了徐州的市区,入口处有一座高大的钢骨水泥桥,下弦月在河面上闪闪发光,星星也闪烁着,在皎洁的月光下,视野内的风景非常美丽,是静谧的、令人陶醉的景致。
  想象不出不久前这里还是激烈的战场,眼前的一个个自然景象没有留下战争的痕迹,而是诗、音乐、光和令人喜悦的大自然,是美术,是绘画,我们不能不惊讶于这静与动、静谧与轰鸣的电影般的变化。
  我们进入徐州市内,懂得了人的力量比起大自然是何等地渺小。战争没能改变自然的形态,正因为如此,无论从自然的什么地方,都感受不到战争。反倒使我们发现了埋藏在心底的对宁静的渴求和对和平的憧憬,不由得感觉到心中充满了自然所给与的莫名的幸福。但是这条街道的光景却让人清清楚楚地想起战斗情景,想起骚乱、激烈、叫喊、怒号和现实的生死搏斗。
  大街上几乎连一间形状完整的房屋都没有,有的房子屋顶被掀飞,有的倒塌了,有的已不成形了。道路上到处都是木片和残砖碎瓦,四处可见巨大的弹坑,像特写镜头似的大开着,宛如巨人捏紧拳头砸在了地上。是的,是战争这个巨人砸毁了徐州的街道,没有一石一木可以表明曾经有过的和平和繁荣。在被毁坏的屋檐下,第十三师团的哨兵在月色中站着岗,步枪上的刺刀闪着银光。
  月光冷冷地、惨淡地照在废墟上,和那残垣断壁的阴影交相呼应,很是凄凉。寂静的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黑洞洞的炮弹坑、碎瓦残砖、断柱残墙以及裸露的家具等等,一片狼藉。
  它们互相纠缠着堆挤在一起,展示出战斗过的惨景。和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连物品也返回了野性。混饨的、被破坏了的、荒废的街道,这就是徐州。
  我们通过了徐州,在离开徐州数里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迎来了黎明。即使到了拂晓也要前进。行军,那就是战争,追击、追击,没日没夜地走着。天空,湛蓝的天空,深邃的天空,万里无云的天空。从天空中把强烈的光芒洒向大地的太阳,啊!残酷的太阳,只能认为你是狠毒无情的东西!只是为了和我们过不去而闪闪发光的吧?残酷的狠毒的火球正把狰狞的光无情地掼在大地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干涸了,总也干不了的是我们汗流泱背的身体。
  广阔无垠的小麦田和高粱地里,像雪似的柔软蓬松的、厚厚的黄色土粉路,消失在远处的烟霄中。我们第十六师团和其他不知是哪里的师团,步兵联队、炮兵、辎重兵及战车交错重叠,在这条路上前进。连绵不断的战斗部队在麦田中出现,又消失在远方的烟雹中。战车扬起一阵阵尘土在狂奔,马在尘土中嘶叫。
  六匹马拉着野战炮在飞扬的尘土中行进,光着上身的辎重兵像倭寇一样跟在大部队后面。其中,大板车由马、牛、驴牵引着前进。大板车上,像行李似的重叠着坐在上面的士兵,是京都第九联队的魔芋兵。我们在道路旁边的桃园里行走,树上结着青桃子。桃园的坡田使我们更加疲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又得跳过去。我们像纤夫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太热了,嗓子眼冒烟,连汗都没有了。有的人随便坐了下来,有的人抱怨着,有的人干脆躺下歇一会儿,然后又从后面追上来。
  从凌晨三四点起床,一直走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最可恶的敌人是行军,还有饥饿和大雨。我们已经是重返野性的动物了。
  以前曾像今天这样被疲劳彻底打垮过吗?我的脸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瘪了下去,我的脚底沾满了污垢、汗水,在鞋子里一滑一滑的,由于脚气和水肿,脚肿胀起来,像走在针尖上似的痛,连骨头都疼痛起来。眼睛沾满了眼屎、灰尘,模糊不清。
  好多次太阳升起又落下,可是我们比朝阳还早、比夕阳还晚地行走在滚滚尘埃中。军帽、军服、背包上恰似落了一层雪,沾满了厚厚的尘土。脸上像抹了一层土似的,一点也认不出谁是谁。
  大家都累得不得了。我必须每隔三十分钟上一次厕所。
  腹泻病人渐渐增多。
  食物难以下咽,只要不用水泡,饭就咽不下去,但水和饭一块儿流入胃里,腹泻便更加严重。脚一天天地更加疼痛,疲劳也一天大地更加厉害。无论是坐着、躺着还是起来,身体都像散了架似的怎么放都不行。难道还有这么痛苦的事吗?
  这难道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痛苦吗?
  背包又沉路又远,痛苦加剧。我的背包上面放着泷口的遗骨,用三角布包着的泷口的遗骨和我一同去战斗。无论多么疲劳,我也不让任何人从遗骨上跨过去;无论多晚到达宿营地,我也不忘安置泷口的灵台,给他上香。我虔诚地看护着,决不粗心大意。我背着亲爱的泷口继续前进。
  在陇海线一处既不是车站也不是其他停车点的地方,却有被遗弃的火车。大概是敌兵乘车到那里后,弃车逃走丢下的吧。
  我们在凄惨的追击途中,发动了对硕山的进攻。进攻、战斗的时候也就是我们休养的时候。为什么呢?比起行军来,我们更喜欢危险的战斗。那是因为战斗的时候就要停止行军。
  砀山的火车站上,敌人没来得及开走的火车还在冒着蒸汽,我们用火车头里水箱的水装满了水壶。以为敌人的主力早已逃走,砀山没有敌人了,因此,我们的先头部队进入了北门,却刚好与从北门出来的敌军遭遇。敌我双方都惊慌失措,后退之后,在这里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战斗。我方迅速形成了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敌人狗急跳墙似的拼死抵抗。他们的命运不是被歼灭便是投降。
  我们已深入敌阵,因此后退了一些,重新部署好阵容,又发起进攻。我们第三中队是预备队,午后,很晚才接到增援的命令。我方已有很多人陆续牺牲了,第三大队队长也壮烈牺牲。我军从北支那彰德出发之际,当官的和士兵穿上了同样的衣服,使敌兵很难分辨,但是勇敢的第三大队队长最终还是战死了。在南京战役中,这个大队长古井少佐曾担任过联队长代理。
  敌人的子弹像暴风雨一般倾泻过来,我们步兵炮的炮身像要裂开似的向城中炮击,敌兵便用迫击炮还击。敌人无路可逃,只能无休止地反击。
  我们沿着田间的小路迅速跑去增援。田野中有一座庙字,那里是大队总部,也是伤员收容所,可是那里绝不安全。
  迫击炮弹在房顶开了花,瓦掉了下来,屋顶也破了。胆小得出了名的军医大尉也负伤了,接着仅有的一名军医少尉也受了伤,卫生员也只剩下曹长一人了,可是伤员却不断增加。我们从庙旁穿过,又钻进一个小杂木林,到达了前沿阵地,这个杂木林里有一问简陋的屋子,里面也有两三个伤员在呻吟。
  我们到达的前沿阵地是土城墙,敌我双方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城墙,在城墙的两边正盯着寻找对方的疏漏。
  中队长命令我:“东分队从这里到那里挖战壕。”我立刻向六名士兵指示了各自的位置,城墙是由混合的沙和上垒成的,很柔软,容易挖掘。
  挖完了之后,中队长说:“转移阵地,从那里到那里,跟我来。”就开始沿着城墙的斜面走起来。
  “转移什么呀……”我心里边想边跟在中队长的后面。我们又开始挖起来了,挖到一半的时候,中队长又对我说:“喂!
  真对不住,再次改变地点!辛苦了!“我无言以对,只是”氨了一声,我们又向下一个目标走去。
  “小心地雷。”中队长提醒道,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一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踩到地雷,便觉得无从落脚。
  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们就到了新阵地,挖好了战壕。我想趁太阳没落山,一定要给水壶加加热,用它来代替汤婆子取暖,于是在战壕底下用携带的燃料点了火。腹泻不止,肚子很凉。我们肚子冰凉是由于白天行军时非常渴,夜晚一到宿营地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约一升水,因此睡觉的时候感到非常冷。如果每天晚上不喝一升水的话,白天冒烟儿的咽喉就好不了。
  炮声不久就像是消失了似的渐渐变小了,那是由于我方步兵的炮弹射光了。没有炮弹,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敌人的迫击炮弹在得手的庆幸中震颤着,在我们头顶爆炸,散兵壕中不断地传出伤兵的呻吟声,我们非常渴望得到空军的援助。哪怕是两三枚炸弹也好,仅仅是那样也可以使敌人害怕。
  不久,黄昏祥和地笼罩到等待死神降临的人们头上。我在战壕底下盯着渐渐燃烧起来的青白色的火苗,固体油“哧哧”地燃烧着。
  城墙内侧的敌兵正在干什么呢?四周一片漆黑,我把热乎乎的水壶紧贴腹部,感觉到肚子微微地暖和起来,眼睛紧张地在黑暗中巡视。
  枪声在黑暗中不时地响起,然后又恢复到令人可怕的寂静。
  从我的位置稍微靠右是沙土城墙的拐角,在那里其他小队的队员像壁虎似的紧贴在城墙上。
  从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枪响,一个战友倒下了。他想利用身旁那个黑洞洞的枪眼——那是敌兵在城墙上凿开的枪眼,当他的身体紧贴着那个枪眼的时候,就倒下了。另一个战友代替他又刚好贴在了那个枪眼上,刹那间也倒下了。谁也没有发现枪眼的那一边有敌兵。敌兵在城墙的内侧,等待着日本兵靠近,日本兵刚把身体贴在枪眼上,敌兵就立刻把枪口顶住日本兵的身体,日本兵就被打死了。日本兵像是要说“请向我开枪”似的走过去把身体堵在了敌人的枪口上。敌兵是把枪口抵住日本兵的身体射击的,开枪的时候,没有光漏出来,所以战友们不知道子弹是从哪里飞来的。
  卫生员去现场收第二个牺牲者时,枪声再次响了,当时卫生员在枪眼的内部发现了闪光,知道了敌兵藏身的地点。卫生员死里逃生,通知了近处的战友,把敌兵打死,为牺牲的两个战友报了仇。
  分针转了一圈,两圈,夜渐渐深了。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令人恐怖的死一般寂寥的黑夜!
  失去了军医和卫生员,我们这个无法医治伤员的部队,为如何处理陆续出现的伤员感到棘手。
  终于传来了我们部队决定打开一面城门,让敌人逃走的消息。不用说,那一定是在敌人撤退的途中,我们某个中队埋伏在那里堵截。
  由于连日来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我迷迷糊糊地犯起困来,虽然我清楚地意识到敌兵就在我趴着的城墙的内侧,但是几个小时毫无变化的寂静,使我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又红又大的旭日快要从东方升起,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
  突然,轰隆隆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敲打着我的心,震撼着我的身体。我吃惊地睁开眼睛,立刻握紧枪准备战斗,就在那一刹那,一个黑色的幽灵像风一样,从我的身旁掠过。
  “啊,支那兵。”
  我立刻把枪口对准支那兵的方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支那兵消失在城墙下的麦浪之中。扫视着小麦的穗尖儿,可是不知道应该朝哪边射击,白白地让敌人逃走了。
  到处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敌兵像被赶人绝境的老鼠似的非常胆大,先扔出手榴弹,趁我们不注意时就逃走了。
  我们攀上城墙。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在我们的眼前有一条又深又宽的护城河,在护城河的那一边,竟然还有一道雄伟的砖造的城墙高高地耸立着。一直以为我们所在的城墙是惟一的一道城墙,原来砀山的城墙有两重。右边较远的地方有一座桥,桥上,分不清是敌军还是我军的一群人在东奔西跑。
  大概是敌兵吧?如此推测的重机枪兵集中火力猛烈射击。经过数十分钟的交战,占领了砀山,大部分敌人已于昨夜逃走了。
  无人的砀山街道已被炮火摧毁了。在刚进城门的地方,三辆有“尼桑”标志的汽车被丢弃在那里,那是日本的货车。
  被敌人抓走的汽车司机和司机助手怎么样了呢?
  我们无论占领什么地方,总是首先寻找粮食。粮食和香烟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但是,可能是支那兵把粮食都吃光了吧,这次一无所获。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离开了那座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城镇。
  太阳依然像燃烧的火球放射着光芒。广袤无垠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边,前后左右全是大地,平坦的、没有阴凉的、像绿色海洋的大地。
  天空蔚蓝蔚蓝的,没有一片白云,火焰一般的阳光从天空照射下来,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没有。
  疲劳和痛苦的程度简直无以言状。夜里十二点才睡,凌晨三点就开始像纤夫似的行军。
  我们又热,又苦,又难受,身体疲劳得简直支持不住了,过度的劳累蚀尽了我们的生命。
  每天二十一个小时吸进尘土的咽喉嘶哑得发不出声来,我的眼睛像布满眼屎的老人那样模糊不清,也不知大家在想着什么,都默默地走着。
  我想象着迎着凉爽的海风,尽情地喝着冰啤酒,喝着甘甜清凉的水,披着浴衣温馨地吃着饭等情景,一边想象一边走着。空想真是愉快呀,使我忘记了疲劳和痛苦,若是热的话,我就想凉爽时的事;若是寒冷的话,就想温暖时的事;若是痛苦,那就想快乐的事。
  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从一片树林走向另一片树林,我们日夜不停地走在广阔的平原上。小麦田像绿色的海洋,无边无际。
  汗衫和裤子被汗水、污垢弄黑了,散发出刺鼻的氨水似的恶臭。全身长满了痱子,被汗浸湿了的内衣,一碰就像针扎似的疼。
  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只留下汗里的盐分。渐渐地内衣变成了腐烂的碎布片。军服也被尘土和汗水弄黑了,皱巴巴的。
  多想能真的喝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尽情地躺下睡一觉啊,哪怕一次也好!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多么羡慕负伤之后退到后方的战友们埃太阳啊!为什么你总是火辣辣地蒸烤着大地呢?
  大地啊!为什么你不为我们营造一片阴凉呢?
  天空啊!为什么你不给我们送来一阵凉爽的风呢?
  我想大声诅咒!
  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树阴,在直射的太阳下,浑身是汗。
  该做什么呢?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对我们来说什么都已无所谓了,即使炮弹向这边飞来,一个小队的人都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无所谓了,即使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开始想到,不如一咬牙死去的好,那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由于过度疲劳,我们的脚又生了老茧、脚癣和水泡,所以很难行走。流着汗的肩上,空背包都嫌重,感觉哪怕只是一页纸也非常重。背包带在肩上勒出痕迹来,我们像害怕仰望阳光似的,腰越弯越低。有的人倒背着枪,有的人把枪当拐杖,有的人拎着枪走。
  背包中不必要的物品一件也没有了,但还是一天天往外扔些东西。没有任何快乐和希望,精力、体力也消耗殆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我开始空想起来:“如果我死了的话……”如果我死了,请在灵台前为我供一杯啤酒,不用念佛,为我唱《佐渡民谣》就足够了。对我的死,这样做比较合适。比起僧侣念经作酿,为我唱一首歌,我不知有多感激;比起为我浇上一些水,供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则更令我感到珍贵。一边醉醺醺地唱着歌,一边参观地狱天堂。醉了的话,就可以把阎王的愁眉苦脸当做笑脸了。
  啊,多么希望喝得烂醉好好睡一觉,伸展一下腰和腿。长在我身上的腿究竟是不是我的呢?我感觉好像是别人的腿在背包下一步一步地走着。我的身体好像安在了别人的腿上。
  五月二十九日。
  商丘(归德)尚未攻陷,第三十旅团正在对它发起进攻,还听说明天要用飞机向商丘散发劝降传单。对我们来说,只有不断地追击、追击,不停地行军、行军。
  又热,又痛苦,又艰辛。大森说:“真想早点死掉。”
  还有五十里就到郑州了,最后的五十里却让人觉得非常遥远。
  是累死呢,还是中弹牺牲?二者必居其一。田中一天天衰弱下去,只剩下皮包骨,像一个骷髅似的走着。
  生病是耻辱的,会遭人蔑视,精神紧张和对身体的细心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克服病痛。
  但是在长长的肮脏的战线上,十分小心地避免生病,以便能参加整个战斗,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埃没被敌弹打死,顽强再顽强地坚持着,结果却不幸死于疾病,这会招来人们蔑视的目光。事实上并不仅仅是那些被敌弹打死的、负伤的人在战场上英勇作战,勇敢地战斗而没被敌弹打死的人也很多。但即使他们比牺牲了的那些人更加奋勇地战斗,并且经历了更为长期的、激烈的战斗,倘若他们不幸病死的话,也必定会招来蔑视的目光。而且国家对他们也没有优待。不过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生和死,而不是什么毁誉褒贬的问题,只有一心一意地为祖国去生去死。
  但是,这是何等的痛苦埃那些受了伤回后方的人笑着回去了,他们说:“再见了,战友们,你们真是太辛苦了……”忘记了谈笑,也忘记了哼歌,沉闷无言的队伍行进在绿色的海洋之中。
  “即使现在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美人,我也不会有丝毫兴趣了。”理应精力旺盛的二十三岁的大森这样说。对应该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来说,此刻性欲也变得像长在哺乳动物身上的鳍那样只成了空摆设。
  绚丽的夕阳在绿海的尽头西沉下去,我们发现了一道雄伟的城墙。城墙的一端有一大片柳林。这座城墙就像是放在浩瀚的麦海中的一个箱子。隙望楼和城门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两三颗星星早早地露出了脸,挂在城门上、柳梢上,小鸟“卿卿喳喳”地叫着,在天空飞翔,到处可以看到小麦被割光后露出的光秃秃的地面。旱田里几个村妇背朝夕阳、手拿锄头远远地望着我们,旁边还有山羊和小孩子。这是一幅多么宁静祥和的风景画埃简直是米勒的《晚钟》,是一幅名画!
  恐怕这幅画不久就将被炮声打破,被炮弹撕裂得一塌糊涂!并且会被尸体的恶臭和鲜血涂抹得乱七八糟!夕阳完全落下去了,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辉。
  “中队要隐蔽地插入敌人的背后。”中队长这样说着,踏进了小麦田。战斗!我们忘记了疲劳、痛苦,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们爬过麦田,进了柳树林。那里稀稀拉拉地有几间房子,我们卸下背包,立刻开始挖散兵壕。
  “第九联队正在前面进攻,敌人一定会逃到我们这边来,我们要把他们干掉!”中队长向我们说明了情况。
  夜渐渐深了,但什么变化也没有。不久,天亮了,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异常。难道是鱼没入网吗?
  鸟儿开始了拂晓的合唱。我们从战壕里出来,呼吸着早晨清新凉爽的空气,用饭和勇气将肚子填得满满的。当我们点燃香烟的时候,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炮声也响了起来,清晨的寂静被打破了。
  进攻开始了。“哈哈,干上啦。”我们像是在看别人打架似的轻松地吸着烟,不管其他部队进行着怎样激烈的生死搏斗,只要火没烧到我们身上,我们便极其悠闲。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枪炮声没有停息,反而更加激烈了。
  “看见了军队!”传来了这样的叫喊。
  “什么?在哪儿?”中队长向发现情况的村下少尉发问。
  “那个树林!从那个树林的豁口向我方大摇大摆地走来,是敌是友还不能断定。”村下少尉边说边紧握着望远镜观察。
  “是敌人吧?”
  “不过,太威风了!是四列纵队。”
  “等他们靠近。全体注意隐蔽。轻机枪,上子弹!喊重机枪。”中队长的声音很严厉,士兵们都非常紧张。
  不是别人在打架,火已烧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上!重机枪安置好了,我们做好了集中火力射击的万全准备,等待着敌人靠近。非常沉着的四列纵队雄赳赳地行进在麦田里。
  “是敌人,是敌人!好好干!”中队长的声音激动得在发颤。
  “开枪吗?”
  “不,再等等。再接近一点,等他们来到面前,再一齐射击,你们听着!等我的命令。”中队长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朗声说道。
  敌人不知有埋伏,还在大步前进。我们像恶魔似的在心中窃笑,面带会心的笑容等待着。只要是正中下怀的事,无论是什么都令人感到痛快,突然伏击敌人是非常有趣的事!我们紧紧地趴在地上,牢牢地握着枪,在愉快而又紧张的气氛中,注视着不知死神已来临而渐渐走近的敌人。
  敌人的部队在我们的视线中逐渐变大了,距离由一千米到八百米、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打!”中队长厉声命令道。暴风雨般的齐射瞬间爆发,子弹排山倒海般地射向敌人。
  敌人的队伍顿时处于惊愕、恐怖、混乱、狂呼乱叫之中。
  眼看敌人倒下一片,秩序井然的纵队七零八落,失去了指挥和统率,敌兵四处逃窜。我们的子弹仍不肯罢休地追击着逃跑的敌军。
  我军的机枪毫不间断地射击着,机枪手们边往灼热的枪身上泼水,边连续扫射。机枪像一把火药扫帚野兽般咆哮着。
  敌人没做任何抵抗,只是混乱、惊愕、怒号、喧嚣、狂叫,像狂人般地在战场上来回乱窜。人和机械都因这激烈狂热的场面而颤栗。我们的运输机——子弹——把敌人送上了西天。
  十几分钟后,大地上的狂澜平静下来。对敌人来说,悲剧结束了,生命结束了。第一小队走上前去,把倒下的敌兵全部刺死。就在这时,一个负伤的敌军军官,扭动着受伤的身躯,勇敢地举起手枪向我军射击,打死了我方四名士兵,子弹从腿部一直打到腹部。
  敌兵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地面。
  杀人并不是什么罪恶的事,那是对祖国的忠诚。我们怀着这样的忠诚之心,为了继续杀敌,又开始前进了。我们是为了杀人才到支那来的,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语,只要是个杀人的魔鬼就行了。历史就是一部杀人史。
  酷热的太阳升起,冷峻的夕阳又落下,太阳如此升升落落,日复一日。通过高粱地,走过小麦田,穿过树林,离开村庄。室内温度是摄氏四十度。
  这次行军途中,我遇见了故乡的朋友工兵军曹横山淳,他被分配在我们中队。他很有精神,大圆铲子装在背包里。在路旁休息的几分钟里,我和他交谈,喝了他水壶里的水,就分手了。几天之后,部队进入了宁陵城。城内一个居民也没有,他们都带着家财和一些东西逃跑了。
  蒸烤大地的骄阳,光芒已弱下去了,把余辉洒入宁陵泉中。泉水宽而浅,清澈见底。为了洗掉战尘,我下到久违的泉水中。把肮脏的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心情好舒畅,污垢和灰尘纷纷掉了下来。
  此刻的我,对金钱的欲望,对财产的欲望,以及其他一切世俗杂念,都荡然无存,对生活也没有一点焦躁感,这清水使我成为毫无私欲的纯净的人。
  清冽而神圣的幸福包裹着我的全身,那是生的欢乐和喜悦。活着这种深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在死神的威胁下活着,是一种分外令人感激的幸福。
  泉水的旁边有一口井。叫苦力去井里打水,可他却把小队长的水壶掉到了深深的井里。
  我把苦力放下井去寻找,但最终还是没找到。丢了水壶,对我们来说等于丢了性命。我叫苦力寻找水壶时,横山淳和运输兵大八木寿司来了。大八木寿司一会儿就回去了,我和横山淳在泉边坐下,聊了起来。
  遇到故乡的朋友倍感亲切,二月份在邯郸遇见他之后,直到两天前才再次重逢。我们是一起走下故乡的山岭、一起踏上征途的亲密无间的朋友,自然聊得没完没了。
  现在故乡是捕捞金枪鱼的季节,如果在间人叮的话,大概正是修补鱼网的时候吧。“若是能活着回去,要造一条船。”他这样说。
  “若是能活着”?是呀,若是能活着……我们怀着渺茫的希望,追忆遥远的故乡景物,像是被风吹落的秋叶那般虚幻。
  想到我们只有现在而没有明天,就更加怀念故乡!出征以来,故乡竹野川的水已流了一年了吧!日本海岸的礁石又被冲刷了一年了吧!稻荷山的松涛也不断地吼了一年了吧!父亲啊,母亲啊,故乡啊!
  不久,宁静的黄昏笼罩了山泉。
  我昼夜行军、作战,极度疲乏,瘦得连肚脐都凸出来了。
  因为困得不得了,我便对横山淳说:“太累了,明天见吧。”但横山淳却说:“好久没见面了,再好好聊一聊吧!”便来到了我的宿舍。
  田里结着黄瓜,战友装了满满一背包的黄瓜回来了。我们一边啃黄瓜一边不知不觉地聊到了深夜。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短暂的会面,竟成为我和他的永诀。虽然我们都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是仍感到了生的魅力,对生抱有渺茫的希望。
  “那么,请多保重!不知下次在什么地方才能相见啊!”我们紧紧地握手道别,我把他送到黑暗的门外。
  “喂,再见啦!多保重!下次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随着痛苦的增加,士兵们陆陆续续发起牢骚,都认为这次行军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人的忍耐力也已到了极限。现在,压缩饼干吃光了,手榴弹用完了,杂品袋、背包已空空如也,不应感到沉重,可是,疲劳的双肩连个空包也不能忍受了。
  向南曹集进发的某一天下午,我们通过一个村庄,疲劳过度的士兵们在蚂蚁一样的行列中气喘吁吁地走着。
  田中一天不如一天,干瘦得像枯木似的。他老人般地拄着拐杖,无精打采地走着,深陷下去的眼睛发出微弱的光,脸颊瘦得如一层纸,头发被汗浸湿了,黏糊糊的,像一团乱麻,胡子乱草似的从污垢中长出来。他的长着这些乱麻乱草的贫瘠土地的幽灵之所在——脑袋,歪戴着帽子。左手拄着枪,右手拄着杖,弓着腰,拖着无力的腿走着,一副绝望的可怜相。
  可是到达宿营地后,他却一点也不想抓紧时间休养身体,而是像野狗似的步履蹒跚地在村中到处搜寻。见到食物就往嘴里塞;见到珍奇的东西,就眼巴巴地盯着。这个可怜的田中啊,在我后面有气无力地走着。
  “那边的树阴下有姑娘哟。”有个士兵边说边加快脚步从我们旁边经过。他离开部队去看姑娘,此刻又急急忙忙地追赶自己的中队。
  “噢,是吗?”田中小声地嘟嚷着,便离开部队开始往后走,我对他那异常的情欲感到吃惊,已疲惫得走了样、像活着的死尸似的田中竟然不知疲劳,特意返回去看姑娘。他平时就比别人更喜欢女人,可是没想到他的情欲会如此强烈。
  现在,无论什么样的美人,都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只想好好地休养一下。可是田中竟然掉头返回去看姑娘。他的情欲应该遭到蔑视,他的想法令人鄙视,我很难理解他的情欲。不久,他将面带下流的笑容,脚步瞒珊地回来吧。我多想对那情欲的奴隶的背影吐口唾沫。
  随着一步步接近南曹集,我们的脚步轻松起来,行军也变得比较省力。师团司令部设在尉氏城,其他各队为奔赴各自位置,分散前进。
  战斗暂告一段落,令我们最快乐、最向往的休养就要来临。在经过的村庄以及到达的村庄,有十几个村民来迎接我们,并将自制的、不带过滤嘴的纸卷的香烟送给我们。
  很快,我们大队到达了南曹集。“眼看就要进行休养啦!
  久违了的休养啊!“一想到这个,不消说我们就高兴起来,不可思议地来了精神。
  等待分配南曹集的宿舍的时候,一头大黑猪跑了过来,坐在路边的士兵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猪的身上。现在开始要驻扎下来了,很久没吃好东西了。
  “今晚就能吃到一头猪了!”
  “吃这好吃的、油汪汪的猪肉!”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这头猪。五六个士兵站起身来,向猪追去。猪飞快地到处乱窜,当官的也不厌其烦地望着逃跑的猪。猪边叫边跑,士兵们则边喊边追。又有五六个人大叫着“看我的”,挺自信地追了过去。不过谁都白费力气,没有捉到猪。猪快速地朝我们这边跑过来时,有个士兵敏捷地揪住了它,是一等兵下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猪按倒在地,并用刺刀戳人猪的腹部。他那敏捷如电光石火般的身手令人叹为观止,使人不由得联想起剑道高手。下田五郎真是英勇呀。
  猪哼都没哼一声,就流血而死了。跟着追来的人都啧啧赞叹,中队长的脸上也浮现出会心的微笑,下田的分队员们发出了欢呼声。
  我们中队负责守卫南曹集的北门。我们师团进攻的目标是郑州,不知道为什么师团在这里作了短暂的停留。由于和后方联络不上,我们开始了一天三合米的生活。士兵的粮食本应是一天六合的,可现在只有一半了,并且从早到晚都是粥。但是我们从附近的小村庄里征用了些小麦面、黄瓜、鸡和鸡蛋等物来填饱肚子。从早到晚无所事事,靠休息和做体操来打发日子,我们过度疲劳的身体很快地一天天恢复了,这些日子真快乐。现在,我们头脑里成天所想的都是怎样好好地吃上一顿,因此值班炊事员们都各显身手,煞费苦心。
  征用队哼着歌出去了,然后,手里提着鸡,肩上扛着蔬菜。
  小麦面等东西,又黑又脏的脸上露着喜悦的笑容,大声地交谈着回来了。
  一到黄昏,我们就在城墙旁边唱起军歌。太阳西斜了,将余辉洒在我们身上。夕阳下,古老的城墙熠熠生辉,城墙那长长的影子映在绿油油的小麦田上。这里听不到任何文明的机器声响,听不到汽车声、火车声……齿轮声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如此古老,那是一种距离时代十分遥远的自然景象。军旗插在大地上,高高地在空中猎猎作响。做梦也没想到会来到这样的地方放声歌唱。我的歌声在空中回响。啊!回响,在北支那边缘那辽阔而悠远的世界里回响。
  (第四卷完)
  第五卷
  第一节
  藤江部队(第十六师团)
  南部部队(第二十联队)
  木村部队(第一大队)
  森山队(第三中队)
  村下小队八月八日。
  昨天正午从开封出发,到归德站,在车上住了一宿。
  在徐州停了两个小时。在车站对面的店里买了四十钱桔子罐头,三十钱咖啡,二十五盒大团圆牌香烟,一共用去了八十二日元。商店的姑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军用列车从徐州一路南下。辽阔的大地向后边飞奔而去。
  我总是这样想:“我今天脚踩的这块土地,在我的生涯当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不可能再见到这个地方。”我感慨地望着这片土地。
  火车开到曹老集,曹老集一带一片汪洋。黄河的水正在到处泛滥,那是非常凶猛的洪水。
  许多村庄和树林几乎就要被洪水淹没了。铁路的左右都是水。水流得很急。上下游水连着天,天连着水。到处都行驶着帆船。奇怪的是,水并不浑而是很清。农民撑着小船或木筏在收割露在水面上的高粱穗。电线杆在水面上也只露个头。有铁桥的地方卷着漩涡。就在这可怕的滔滔洪水之中,铁道笔直地向前延伸,就像天桥立(天桥立是日本的名景之一。)一样。波浪在铁道两侧拍打着,涌上来退下去,和海边没什么两样。
  我们从货车的小窗口向外眺望着,似乎觉得火车在海边行驶。
  一个个村庄,如同孤岛,在洪水中星罗棋布。在铁路附近还没完全淹没的村庄里有农民,他们眷恋着自己出生的土地不忍离去,都呆在各家较高的地方,在一个小岛上,只有一户即将倒塌的住房,有头牛正在嚼着那再也吃不了几天的杂草。
  望着远处的水,我们互相谈论道:大概是人来不及逃,就把它扔下不管了,因为牛的脚步慢,如果是马的话,或许就被谁骑跑了。
  在有牛的小岛周围,到处是水。那头牛大概吃完草也只有等死了,它不会想到这是仅剩下的一点草。如果一点点吃,可以多活些日子,哪怕多活一天也好。不过它也许感到自己很可怜吧!
  由于火车行驶的声音,我听不到牛的叫声。如果那头留在孤岛上的孤零零的牛,在夕阳的余辉中,“哞——”地叫一声,会令人感到多么凄惨埃我一直盯着那牛,直到看不见。
  列车在洪水中,不,应该说是在“流淌的湖水”中行驶了四十分钟,总算来到了仅有的地面上。车刚停,车尾那节军官使用的客车车厢就脱轨了,军官们都吓得赶紧逃了出来。
  列车停的地方是淮河,过了河就是蚌埠,蚌埠市区不小,一直延伸到河岸。
  淮河虽说宽千米左右,但河水经常泛滥,水流很急。铁桥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我们是乘工兵的船过河的。渡河之前接受了霍乱病的检查。
  淮河中游到下游过去被称为淝水(原文如此。)。
  这是有名的淝水古战场。匈奴(土耳其族)、羯(土耳其族)、鲜卑(满族)、氏(藏族)、羌(藏族)、汉等民族曾在此决战。(原文如此。)五胡十六国时代,前秦王苻坚最有名气,起用王猛平定了各地,为统一支那,率领大军讨伐了东晋,东晋的名相谢安让谢玄出征淝水并获大胜。这是大约一千五百六十多年前的事情。
  据说谢安年少时就很有名望。朝廷召他,他却留恋家乡山水,没有应召,时人有云:“安石(谢安)不出,苍生如何?”后来他出山了。淝水之战时,前秦大军袭来,上下一片惊恐,而谢安却悠然自在,每天和宾客下棋以定人心。当淝水的捷报传来,谢安看后放置一边,仍泰然对局。客人问:“是什么?”回答:“我家小儿已把贼打败了。”不久客人离去。而客人刚走,他就欣喜雀跃,据说把鞋跳坏了都不知道。
  这次不是前秦军,而是蒋军溃逃,我们乘胜追击,渡过淮水。
  过河的地方有几个仓库,好像是个码头。洪水淹没了道路。从岸上眺望,像是个相当大的城市,但进了市内看,并不很大。不过我猜想战前这儿一定很美吧!
  由于霍乱的流行,食堂、咖啡馆已停止营业。
  全是日本人的店铺,没有一个老百姓。
  对于战场来说,首先进入的是食品和妓女。
  第三师团驻扎在这里。将从蚌埠行军至汉口,必须首先朝庐州方向走四十里的山路。本来想买点甜的东西,但最后只买了菠萝罐头。在开封、徐州时,备用的香烟一盒十钱,而这里二十五盒一包的才要一日元五十钱。没在蚌埠宿营,直接出发,走了两里多路,宿营在丘陵下方的小村里。夜晚下了暴雨,房顶几乎都要给下漏了。
  八月十一日。
  刚开始行军,却大雨滂沱,雨点像疯了似的“僻里啪啦”地落在地面上。道路泥泞不堪,车辆的通行相当困难。鞋子深深陷在泥里。大约不到一分钟,全身都湿透了,就像背着背包洗了个淋浴一样,潮湿的军装紧粘着肮脏的肌肤。
  半路上遇见了第十师团的辎重兵。他们也感到与泥泞的道路奋战,前进实在困难。大雨中一连串不太高的山冈伸向远方,我们要越过它们前进。从远处眺望,这山风景极好,望着这雨水朦胧的景致,就像眺望家乡的山水一样。但是对那瀑布似的大雨,又感到难以忍受的憎恨。休息时,不能把背包放在泥泞中。起初只好背着背包站着休息,渐渐地抵挡不住越来越厉害的疲劳,只好放下背包坐在烂泥地上。
  时而在路边看到小村庄,但是所有村庄的房屋全被烧毁,一间也不剩,只剩下残垣断壁。这种状况在北支那是未曾见过的。在进攻南京时,所有的村庄都被烧光了,现在我们看到这番情景,不由得感到是来到了中支那。
  今天行军六里。下午一点左右,不知什么缘故,淋着雨在不高的小丘上停了三个小时,大概车辆通行有困难吧。雨水浸透了全身,浑身冰凉。
  奉命担任大队部的卫兵。一到宿舍,立刻就去了已在破房子里安顿好的队部。屋里屋外泥泞不堪,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雨总算停了,便在院里点火烘衣服,用水壶里的水做酱汤,烧饭,吃饭。因为太饿了,所以觉得特别香。月亮浮现在雨后的清澄夜空,又大又圆。
  月亮旁边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
  我尽情地呼吸,空气清新、纯洁而令人感到舒适,这是我此时的感受。不知不觉忘记了疲劳,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多么美而宁静的夜晚埃坐在低矮的破棕床上,边烘烤衣服边抽烟。身体的疲倦随着香烟的烟雾消失了。
  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一回到宿舍,浑身就轻松下来。
  “哎,月亮真圆!”我说。
  “今天是盂兰盆节(盂兰盆节,又称为盂兰盆会,阴历七月十五日,佛教徒为追荐祖先而举行的佛教仪式。)嘛!”好像是大个子真嵩望着天空说,“家乡的人正在跳舞吧!大概正在观音堂的广场上围成圆圈,边唱民谣边跳舞吧!”“是阳历盂兰盆节?还是阴历孟兰盆节?”
  “是阳历的。”
  “啊,是吗?是阳历盂兰盆节啊!”
  已经到盂兰盆节啦,圆圆的月亮,恐怕是盂兰盆节!
  十点了,观音堂的广场上大概挤满了跳舞的和看热闹的人吧!藤间的规久男告诉我:“从今年起,间人也过阳历盂兰盆节了。”我又想起七夕(七夕,即阴历七月七日,传说中牛郎与织女相会的日子。)节的长条纸和竹子。七夕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节日。我记得童年时,一大早就暗暗担心自己那挂满长纸条的竹子不如别人的漂亮,我把它放漂到海里,然后就去海边墓地参拜,早晚见到人就打招呼说:“节日好!”
  明年的盂兰盆节能在日本过吗?我望着支那的月亮,深切地怀念着内地。
  我们既没有盂兰盆节等节日,也没有新年,有的只是战争。明天还要行军,必须要有充足的睡眠。但是成群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地飞,一点都睡不着。
  八月十二日。
  听说今天的行军路程是四里半。四里半,太好了!车辆无法前进。排好了准备出发的队形后,被命令要扫荡村庄。
  据说是因为熊野和驹泽以及中队的另五名士兵的枪被苦力夺走了。说是有个军官连军刀在内的其他一切都被抢走了。抢夺武器的大概是土匪吧!他们就是那些支那人,我们刚进这个村时,他们留在烧坏的破房子里没走。没有一个女的,全是青壮年男人。为了从明天起行军时有人背包,把他们抓来,给了香烟和点心,便睡了。肯定是被这帮土匪巧妙地骗了。我们过去曾用过好几次苦力,但是一次都没被抢过枪。尽管其中也发生过苦力逃跑的事件,但他们从来没有拿走我们的东西。
  可是这回不仅我们部队,据说路过的其他部队也出现了武器被抢的情况。看样子他们装成良民,从不断通过的部队手中抢。他们就是这样收集武器,等他们武器集齐采取行动时,就形成了对兵站路的威胁。
  我们扫荡了附近的村庄。发现了从哪个部队抢来的大衣、裹腿,被抓的农民也坦白交待了。
  下午出发。第三中队是尖兵中队,第三小队是尖兵。我的第一分队奉命做联络兵。晚上八点左右到达当天的目的地。周围的田里有很多南瓜。我们煮了很多,填满了饥饿的肚子。
  说不上来有多好吃。
  衬衫完全被汗水湿透,难受得睡不着,于是洗了衬衫和裤子,放在火上烘烤。这时接到命令,明天要住在这里。平时,一到宿舍,就做饭、洗衣、烘烤、铺床等,睡眠时间很少,非常辛苦。一听说明天住在这里,大家都感到特别高兴。
  “呀!明天不走啊!别睡了!干脆聊天吧!”有人大声嚷道。在这声音里包含着喜悦和轻松的情绪。
  中队给了一顶帐子,挂在没有房顶的屋子里。
  这个村子遭到破坏,像样的房子已找不到几间了,如同发生过地震一样,房顶塌陷,瓦砾成堆,房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我们把床和木板收集起来,拼成一些床铺,蚊子成群地飞着。考虑到夜晚的露水,上面支起了帐篷,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望着月亮。没有风,闷热得很。刚才还为驻扎的喜悦大声交谈,不知何时,声音变得“叽叽喳喳”小了下来,都因疲倦而酣睡了。
  睡了个懒觉,早晨九点起床。身体倦怠,懒洋洋地起来,赶紧去洗漱。屋前有个广场,枣树上已经结枣。有个黄水塘,跳进去又是洗澡,又是游泳,就到了中午。
  发了三颗明治奶糖,一个批粑罐头,一点点啤酒,两盒香烟(金蝙幅牌)。在行军中发这么多东西还是很少有过的。另外,还发了一点砂糖。
  在屋子的旮旯,放着质量很差的红豆和面粉。我想赶快做点红豆汤,就把发给自己的砂糖拿出来做红豆汤,士兵们贪嘴。因为糖少,如果做得少点的话,就能吃出甜味来,我想多喝点儿,做得很多,结果像水一样没有味道。下午三点,突然来了命令,村下少尉及其他十人得先出发。
  “哎呀,哎呀……”他们发出近乎叹息的声音出发了。
  闲躺在枣树下,吹着凉风,吃着大枣,抽着香烟,望着那绿草如茵的平缓的山坡,心情无比舒畅。山上尽是绿草,而且山坡不陡,倾斜度不高,真想上去散散步。山脚下的高粱地宽阔得如同大海一样,红褐色的丛生的高粱穗波浪起伏。看来这里也种稻,稻秧已长到一尺多高。支那这个国家是个完全安静的国家,一点也听不到机器的声音。我们躺在树阴下,抽着香烟眺望山冈。此时的心情非常平静,没有任何杂念、担心和痛苦。
  下午,发现一个支那人抱着被子坐在隐蔽处,便用棍棒打他,用皮鞋踢他。
  并不是说他做了什么坏事,而是在我们的眼里,他们等于畜生。不知他患的是睾丸炎还是疝气,他长着个大睾丸,睾丸挨着地。他指了指睾丸,双手拄地在道歉,好像要说是因为生病。但是我没有放过他,你的睾丸大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让我看,我又不是医生,你竟敢让我看这个脏东西!我毫不留情上去就踢,他大概受不了,扔下被子,夹着睾丸逃了出去。
  晚饭后,乘凉,月亮缺了一小块。
  “驹泽,那个月亮里也住着动物吗?黑黑的那块类似于地球的陆地,白的那块大概是海吧?”我远眺着月亮问道。
  “也许是吧!你仔细盯住那块黑的看,就像一张笑脸。”
  “家里的父母亲、兄弟们,还有她,全都正在朝着那个方向,看着天上的月亮吧?我们现在也在看。这样一想,就觉得虽然来到千里之外的这里,但从整个宇宙看来,只不过就像蚂蚁爬。人无论做了多么大的事,与宇宙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是啊!好像在做傻事啊,在内地大概正在过盂兰盆节、吃着团子吧!”
  驹泽显出很想吃的样子说。
  “啊,真想吃甜团子。”我叹息道。即使远隔千里,大家仍都对着同一个天空,望着同一个月亮。从宇宙角度看,我们做的事,实在是无聊又渺小,而战争,不管是个人之间还是国家之间,都要分出胜负,输的一方是很惨的。
  “喂,怎么样?女人来信了吗?我的三胜根本不给我来信,不过我也没给她写。”
  “是吗?大概正在和第二个情人一边吃着团子一边赏月吧!”
  “也许是那样。但是,我根本就无所谓。人一走茶就凉嘛!”
  “那丫头,可是我年轻时发泄性欲的对象。”
  “平站辎重兵说了,出征前两人一直同居,那个艺妓从心眼里迷恋他,常常给他钱。可是出征以后,那女的就去朝鲜当了妓女,他从这边寄了四封信,让寄点零花钱来,可是听说一封都没回。他好像彻底明白了——那些青楼女子全都是那种货色。”“是吗?那位人称‘黑里俏’的,就是这种人。”我眺望着月亮,想起了三胜。这些女人全都是那样。两人在一起时,对你迷恋得要死,一旦离开,她就会把你全给忘了。她们的热情,如同火焰一样,两人在一起时,爱得气都喘不过来,说:“我决不会忘记你。”可是分别后,立刻就会忘掉对方而去迷恋另一个男人。我对三胜这个艺妓没有感到丝毫的眷恋,我对她的感情只不过是一种同情的爱,同情她对我献出的强烈的恋情。
  离别就意味着忘却。
  叛国贼鹿地亘(鹿地亘(1003—1982),日本小说家、评论家。原名漱口贡。在东京帝国大学求学期间即参加无产阶级文学运动。1936年赴上海,结织鲁迅、郭沫若等人,组织日本人反战同盟,从事反战宣传。1946年回国,曾被美军以间谍嫌疑犯监禁一年,称为“鹿地事件”。),他从帝大毕业后以左翼作家身份,绞尽他那贫乏的脑汁,舞弄他那支秃笔。他在日本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就到了支那,而如今事变一发生,他就不想回日本,受到支那的一群废物的低能左翼作家的大肆赞扬,说他是从日本帝大毕业的优秀作家,因其思想与国内格格不入,来到了支那,并为他举办了庆祝活动。他头脑发热,忘乎所以,从上海到南京,又从南京到汉口,和蒋介石共同行动,终于成为叛国贼,造谣惑众。
  不知从哪儿传来用流畅日语播音的男女声音,在播送谣言,这对男女大概是鹿地亘夫妇,据说他妻子是在上海跳舞的舞女。
  下面是播送的一两条谣言,这是在军用收音机里收听到的:大野、助川、野田的第十六师团在向尉氏城方面进攻时,被兵力强大的支那军所击退,饭刚烧了一半,便丢下车辆、马匹急忙逃走了。现在日本的第十六师团正面临全面灭亡的悲惨命运。支那军正以优秀的士兵和武器在追歼。
  这是关于我军因黄河决堤而急忙调防的蛊惑宣传,真是荒唐可笑!
  日本的官兵们,板垣在台儿庄方面打不下去了,已经遭到优秀的支那军的严重打击,大伤元气。虽然他送掉成千上万士兵的性命,回到国内当个陆军大臣,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在嘲笑第五师团长板垣中将升为陆军大臣。另外在山西一线,道路上散有用日文写着如下内容的传单:赶快向你们的圣战挑战吧!向这使用了愚蠢的、蒙蔽人的字眼又没有胜利希望的战争挑战吧!你们离开了号哭的妻儿到支那做什么来了?家里有妻子在等待着你们,你们的孩子在哭叫。你们的仗是打不赢的,赶快回去停止战斗。旅费将由善良的支那军发给。现在就投降吧!投降的人到支那军这边来领取旅费!
  这些支那人!不,是鹿地亘!可爱到以为用这些比说梦话还天真的话语就能骗得了日本兵。这些都是纸制的炸弹,是声音的炸弹,对于我们来说,那只不过是颗臭弹。
  月夜,静悄悄的夜,万籁俱寂的夜。啊,依然是辽阔的大地,奥妙的世界。那里既没有战争也没有文明,只有古老的静谧的世界,远离“酷烈”这个字眼的世界!
  八月十四日。
  上午六点半出发。行程三里半。来到定远县永康镇。
  永康镇位于河的上游,仍然是没有一个百姓。有一条很清的河。第十师团的辎重兵、第二师团的军马辎重兵,从远处过来再到更远的地方,排着一大长排,首尾相接走了一整天。
  “定远”这个词,让我回想起我们先辈在日清战争中曾说过的——“还没看到定远(定远,中日甲午战争中北洋舰队的战舰名。)吗?”那是一种枕戈待旦、誓必歼灭敌舰的战斗英姿。
  在这个地处不高的小村庄里,有一所建有望楼的房子。
  在它的二楼上散乱着许多书,有英语、化学、几何、代数、物理等。这里也许曾住着中学老师或是学生吧!晚饭后,在草丛里练唱了军歌,刚从内地来的土本少尉唱起了如今内地流行的《日之丸进行曲》。
  “姐姐即将出嫁的嫁妆柜,含着母亲几多激动感慨。”他把这句反复唱了好几遍。我是第一次从他这儿听到《日之丸进行曲》,我感到有点儿生气,并瞧不起。这是一首有些俗气,而且流传在街头的毫无价值的抒情歌。这种廉价的抒情歌曲,能让人感受到战争吗?这是令人感伤的战争观,在这首歌里既没有国民的战斗气魄,也感受不到勇往直前的战时意识。
  战争不是梦,是现实。不是浪漫,而是剧烈的斗争。我蔑视这位正洋洋得意唱着那种歌的土本少尉。
  我听到新兵在吟诗,吟诵得相当好,一片铿锵有力的吟诗声融入傍晚的草丛中,我真想听它好多遍。
  八月十五日。
  清晨,我们又背上了背包。道路很差。本来第十师团担负着修路任务,现在我们大队要接替他们。我们在没有海的朱家湾驻扎下来。第三小队奉命担任大队部的直接警戒,所以我们白天黑夜都要站岗放哨。
  这个村庄很脏,除了阳光照耀的蓝天之外,几乎没有让人感到清洁的东西。
  我们从室内扫到室外,路也扫得干干净净,把门板卸下来当床,并挂上了蚊帐。还是有很多苍蝇。
  房屋的墙上时常爬有蝎子,一到夜晚,蝙幅就黑压压的一片成群飞来。只有东边是个不太陡的山坡,其他便是一望无际的空旷田地。
  这个村子的东边有个小小的门,它虽然有门的形状,但并不能防什么。我在这儿放了一整天哨。白天只是一个人,晚上要增加到五个人。我们每人都带有防蚊的蚊帐,这蚊帐的形状像桶,帐子的支架用的是铁丝。把它从头蒙到脚,手上戴着防水布做的手套,热得实在受不了。行军时把这个蚊帐叠起来,垛在背包上。
  我们的样子就像虚无僧站在门口化缘一样。
  其他小队每天挥汗修路。
  “破锅”曹长得了少见的尿毒症,那是开封的支那妓女赏赐给他的。没注射麻药就开刀,痛得他直哼哼。听到呻吟声,大家都挖苦他:“哼!这时知道疼了?”
  我站着放哨以及躺着睡觉时都在这样想:我将努力奋斗,得到几百万元钱,可以给本家亲戚各几万,让他们中没一个穷人。我当然也会给兄弟们,我想首先给平太郎哥哥几十万。
  次郎也要多给些,其次就是茂君、初兄等,我要让他们全富起来。我还要拿出几十万用来发展尚不发达的家乡。
  铁路是需要的,渔业也必须发展。为了家乡的发展,就是需要几十万,我也要拿出这笔钱。另外,为了家乡的穷人们,我也会毫不吝啬地把钱分给他们。我想那样做。如果我有了钱,我会为了亲人,为了家乡,为了穷人们,无止境地使用。
  借钱的痛苦经历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梦想,我在心中一个一个地描绘着这些梦想。我原以为八月十一日是盂兰盆节,听说是十四日。月亮开始变缺了。那些可怜的死去的战友们,今晚大概正在灯笼火光的迎接下,回到父母身边了吧!
  啊!泷口光夫,一想起你,我心里就难受!
  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他。他的形象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我多想和泷口一块儿行军、吃饭。
  阅读村下少尉珍藏的《石原莞尔将军》一书。就像所有的传记一样,这本书也是仅写了他好的一面。
  据说石原少将是有信念。自信心很强的人。
  ,我也想成为有信念的人,人生一辈子就是修养,就是奋斗。战场上的痛苦也是修养。
  做一个战胜任何炎热、战胜任何痛苦的人,这就是我东史郎完成人格所要走的路程。在这个路程上,必须不断地反省,不断地提高。
  作者西乡的功夫似乎还不够,文笔没有力量。我喜欢的评论家是冈土三四郎。
  我们分队那个叫熊野的三十六岁的后备兵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大家都说他是个专靠外援的人。他的口头禅是“总会有办法的”。他总是指望难以企求的东西,即便是料想到结果,他也不会订计划来认真对待。即使他知道香烟抽完就不会再有了,他还是一个劲地抽,好像他还有很多似的。他只想靠别人,自己却不肯作丝毫的努力,总是巴望着有人说:“给你吧!”这种人,如果他得不到所要的东西,就会加倍地恨你。
  第二节
  八月十六日。
  第一、第二小队,为了修路终日都在挥动着圆锹。因为路不好,车辆的通行很困难。近藤部队(第四十联队)出现了五名霍乱患者,我们不称他们为近藤部队而叫“霍乱部队”。
  八月十八日。
  在朱家湾的入口处,死了一匹军马,不知是哪个联队的军马。苍蝇下的蛆像雪一样,尸体像充了气似的鼓鼓地肿胀起来。
  这匹可怜的马,冒着酷暑,在艰难的路上耗尽了体力,它的主人为什么没有把它埋葬呢?难道是行军途中没有时间吗?我们供上了水,把它掩埋了。
  没有海,却叫朱家湾。没有海的港,就是这个村子吗?
  不知是谁提了个奇怪的问题:你们知道慈悲心鸟是什么鸟吗?大家不知所措,笑了起来。
  八月二十日。
  去朱家湾东门的岗哨。红红的高粱穗波浪起伏。在开封时我曾在信里写道:“高粱很多,快要成熟了。”现在正是到了收获的季节。这里到底是中支那,在北支那只看到小麦,而这里栽有水稻。这些水稻已经成熟。各处的水塘都干得见了底,这是士兵们为了捉鱼,把水都抽干了。塘里的鳟鱼有两尺多长,农民们用忧虑的眼光悄悄地前来偷看那没有一点水的池塘。农民,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农民,除了知道他自己以外,就是盼着播在土地上的种子能结出硕果。但是,水已干涸了,他们显得非常不安地离去了。在日本,茄子是栽在盆里的,颜色呈白色,而在这里却像黑的一样,个儿很大,栽在田里。山芋像萝卜一样雪白,起初我还以为是萝卜,仔细一看,才知是山芋,也许还不到成熟的时候,味道并不怎么样。我感到很稀奇。
  八月二十一日。
  据说大约十天前下了暴雨,担心津浦线的通行会有困难,联队总部在火车上设了五天。
  最近又连续是大热天,白天很热。但是,与在砀山和宁陵一带进攻的时候相比,再热也算不上什么。太阳光不算强,而到了夜晚,有些凉得发冷。如果在野外露宿,就会冷得发抖。凌晨两点,月牙儿冲破云层从高粱穗尖上升起。如果在日本,是从山顶上升起的。这是个很大的月牙儿,在朦胧月色下,凉风吹着高粱“沙沙”作响。太阳、月亮都是从地上升起又落入地面。太阳从东边田里的高粱穗尖上露出,而月亮落在西边的绿色田野中。辽阔的土地。多么悠然的土地!这片辽阔的大地远远落后于世界文化水平。
  打火石和火枪,近乎原始的农民生活。
  北支那的农民住的屋顶是土造的,而这一带,可能是种稻的缘故,住在草屋顶的房子里。
  昨晚,我看见蝎子用那两只像螃蟹一样的钳子夹住蟑螂,从头部吸血的过程。看来蝎子是吸虫子鲜血的。这一带,蝎子非常多,无论是湿地还是屋内,到处都能看到蝎子以那种奇异的姿态爬行着。
  不知是从哪里拾来的“临时增刊”——《皇军占领的现场报导》,内容是事变一周年“史话”。
  一周年,对了,已经一周年了,我出征已经一年了,但我却觉得好像过了好久似的。
  一页一页地翻看这本杂志。进攻南京战倏地映入我的眼帘,回想进攻南京时的种种情景,不由得热泪盈眶。
  我们抵达天津的时间,是去年的九月十六日。距卢沟桥七月七日的一声枪响,已经过去了两个月零八天。天津的街道,布满了铁丝网,轰炸过的废墟历历在目。街上已没有热闹的景象。邮局由外行们操办着业务。到达天津时的第一印象是极坏的。一点也看不出那里的侨民对拯救自己的军人表露出任何友好的谢意,据说如今的天津,由于平定北支那,已成为北支那的关口,正呈现出兴旺发达的景象。事变前在天津的日本人是一万一千人,事变后增加了一万人,已经有两万一千人了。尽管如此,从天津总人口的一百三十八万看来,还不到百分之二。在天津,从事旅馆、餐馆、艺妓等行业的人很多,据说旅馆已人满为患。说是就连事变前没有一个日本人的石家庄,现在也进驻了两千多个日本人。将来可能还会发展下去吧!我们每占领一个城市,一个月以后,肯定就会有几十、上百的日本人来开店,几乎都是妓院、餐馆和酒馆之类。那些商人的目标,就是瞄准了士兵们的钱包。他们这种应时的做法,不能不引起我的反感。彰德有一个日本人开的妓院,女掌柜的是单身从九州来到这里做生意。我佩服这个女人的胆识和干练。我们最早进入彰德是二月份,当时彰德这座城市老百姓很害怕我们。两个月之后,再去彰德,街上充满生气,一派繁荣景象,百姓们对我们表示友好,孩子们已经学了日语,甚至能只言片语地说上几句。仅仅才两个月时间!我不由得惊叹这两个月的变化。
  八月二十二日。
  无聊得难受。整整一天时间都躺在木板上描绘着自己的将来。像这样毫无意义地度过珍贵的一天又一天,真是太可惜了。当我想到今天这一天在一生中将不再来时,就感到不是滋味。如果有书看的话,我就会觉得今天一天是有意义的。
  人无论读点什么书,总会有提高。离开了读书,就意味着停滞不前或是退步。
  忽然我被一种冲动所驱赶,想写点什么,我拿起笔,想专心写下去。但是最近我的头脑中没有产生任何思想和感触。
  近来我的脑子在睡大觉。
  来到战场上,整整一年就要过去了。在这期间好像完全与铅字隔绝了。写信时,不起眼的汉字也会忘掉。我寄出的信中大概有不少错别字吧!看信的人肯定会想:唉呀!东史郎怎么这么不识字啊?今天我从杂志上挑出了汉字,做成字典。并为自己有那么多不认识的汉字而寒心,真是寒心极了。
  战争与性病。最近性病患者变得非常多。战争越拖下去,患这种病的人越多。
  我们出征的最初阶段,没有一个性病患者。倒可以说,我们是舍出性命,为了祖国参加圣战。绝对的矜持把我们造就成高境界的人,而对妓女是蔑视,甚至是厌恶的。可是随着战争岁月的延长,逐渐地散漫、懒惰、松垮、流氓习性等等野性就会在士兵——不仅是士兵,甚至军官——的脑海里滋长。其表现就是患了性病。战争时间一长,官兵的思想就变得什么也不顾了。尤其是士兵,他们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希望,所以越发严重。这是因为士兵们还没有认识到这是真正的圣战,还没有感受到进贡者、牺牲者的喜悦。圣战——是啊,我们还没有明确认识,还没有把握住它的意义。“要降服不服从者,让万民各得其所。”——还没有真正理解这一点。这是因为士兵们对自己是神的使徒的觉悟还不够。
  据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军的性病患者不断增加,最后竟达百分之四,这是个可怕的数字。刚才第一大队的军医说:“大概有百分之二的人患了性玻”天津设立了性病专科医院,集中了这方面的专家,竭尽全、力治疗。一等兵驹泽住在这所医院时,据说患了性病的官兵大约有一个联队。
  在大队部营兵所遇见了工兵第十六联队第一中队第四小队队长松下少尉。少尉曾是军曹横山淳的小队长。工兵第一中队被分配到我们木村大队,前来修路,就住在我们宿舍隔壁的屋里。如果横山淳还健在的话,我们就能在朱家湾一块儿眺望着盂兰盆节的月亮,谈论着家乡的事了!可是现在却……一想到这里,就越发思念他,回想起他的很多事。松下少尉对我讲了横山淳最后的情况。
  由于吃了败仗的支那兵破坏了黄河的堤防,河水滔滔地淹没了大片的土地。为了我光荣的第十六师团早日从大水中逃脱出来,增派了大批侦察兵。师团总部设在尉氏城内。这时我军第二十联队第一大队驻扎在尉氏城南三里之外的南曹集。六月十四日下午四点左右,军曹横山淳受命率领五名部下从尉氏城出发进行水路侦察。他们带去了轻便的帆布船。
  首先侦察了三里以外的五里集,接着又去侦察十八里集,五里集、十八里集是友军的交通要道,侦察这条要道是他们的任务。在洪水淹没之前,这些村子全是友军的交通要道,卡车频繁地行驶着。我想这些侦察兵思想上会不会因此有点麻痹?
  因为在大水之前这里没有敌人,他们仅仅带了五支步枪。
  在陆军中,侦察时轻机枪班都被补充到步枪班里。这是因为步兵的侦察兵总是被安排在最前线,而且步兵始终在前线战斗,与其他兵种相比,警惕性应更高。即便再安全的地方,也决不疏忽大意。即使去的地方离部队的位置只隔上五六町(日本的长度单位,1町约等于l09米。),枪也决不离手。辎重兵、工兵、炮兵们是干活的兵,所以警惕性都很淡薄,甚至不带武器就出去了。他们是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步兵总是能撞上敌军,所以深知敌人会采取什么行动,深知敌人是怎样的家伙。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脑中总是绷着攻防这根弦,这几乎成了步兵的第二天性。
  在这一点上,在火线干活的人和这些人之间存在着差异,这种差异决定了意外事故的多少。步兵去征用粮草时,可以说没人遭到土匪的残杀,但是辎重兵、炮兵由于不注意或无准备,很多人都白白地丧失了性命。
  再说,给工兵部队只派了六名侦察兵,这是个很大的错误。如果没有轻机枪,应该多配备些,至少两个分队一块儿采取行动。横山淳他们从水路侦察到十八里集,完成了任务,准备返回。可是横山淳为了保险起见,又去了五里集。五里集已经侦察过一次,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命令三人看守着船,自己率领另外两人去了五里集。当三名看守兵正在望着浮在水上的帆布船时,就听到五里集方向响起了枪声。尽管觉得奇怪,但又不能弃船而去,只好一个劲儿地祈祷横山淳他们的安全,等着他们回来。枪声刚停了一会儿,看守兵的身后就传来了吵嚷声。
  一看,原来是土匪袭击过来,三人一边应战,一边乘上小船逃了回来。
  那天是六月十五日。据少尉讲,是下午四点出发的,因为比较迟,住在了五里集。而士兵们讲是因为迷了路,才住在五里集的。
  少尉把逃回来的三名士兵带到师团参谋那里,让他们报告情况。于是光荣的第十六师团,怀着对横山淳他们的感谢、哀悼之情,通过了经他们侦察过的水路,来进行前进中的后退。
  根据三名士兵的报告,派出了搜索队,去搜索大概已成为尸体的横山淳他们。第一天、第二天都没发现,直到第三天,才在河里发现了坚持斗争到底的可敬的三人。卑鄙残暴的敌人已经把这些勇士屠杀了,惨状不堪入目。横山淳的肠子被拽了出来,手脚都被砍断了。
  啊,亲爱的横山淳,你大概是眼里充满了懊悔的泪水,为了尊严而宁死不屈的吧!我因思念你而悲痛不已。
  如果横山淳现在还健在的话,肯定会眺望着盂兰盆节的夜空,唠叨着家乡的事吧!
  我祈祷着:远在阴间的横山淳啊,你安息吧!
  虽然我们已相隔在阴阳两界,但每当想到你,我就会止不住对你的思念,一次又一次悲伤地流出泪水。
  去年的这个时节可是我们同时激动地收到征兵令的日子啊!
  八月二十四日。
  朱家湾蝙蝠很多。一到夜晚,无数只蝙蝠就会从房顶下飞出。蝙蝠也像麻雀一样,在屋檐下造了窝。这些蝙蝠在我们头上厨了不少屎,像米粒大小的黑干屎。
  去年的这个晚上举行了演出活动。那天在回去的路上去了静子的房间。她十二点多才回来。凌晨三点左右就听到屋外人们的嘈杂声,侧耳倾听,便听到“征兵令来了”的声音,四点多,离开了她的房间,来到镇公所跟前,只见人们早已黑压压的一片聚集在那里,就像抽财富签似的。那一群看上去好像抽了好签的人叽叽喳喳,有五六个艺妓在乘凉,那散发着白粉香味的脸上也显出了不安和好奇的神情:谁去参加这次战争呢?会有自己的“他”吗?已经等到五六点了,人群还没有散去,甚至连警察也来了。只听见人们谈论着:大概是在忙着挑选吧!想必八点左右会来吧!等等。因为事先有了预报,所以镇公所也点着灯,在等待着载有征兵令的汽车飞快地从纲野署开过来。等得不耐烦了,很多人便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我也因为一点儿没睡,就回家了。
  二十五日上午八点左右,应征集合令终于到了。镇公所的勤杂工慌慌忙忙地对我说:“请在收据上盖章!”这时我激动地想:“来啦!”
  来啦!终于来啦!但是我一点都不惊慌,绷在脑海的想法膨胀起来,刚才还发困,身体一振作,睡意一下子就没了。
  立刻向四面八方拍了电报,给中学时代的朋友杉浦岩次郎、木村让二、丹羽敬南、斋藤良次、中江精一写了信。我写道:请原谅我最后一次给你们写信,我已光荣应召入伍。
  原来在学校零星学的剑道实际发挥作用的时刻来到了。
  弟兄们,请为我的应征高兴吧!
  写完信,我很开心。在喜悦的同时又显得冷静起来。潼子姐姐和初枝来了,我身边全是别人送的纪念品和写有“万岁”的长条旗。二十八日柿本戴着宽边眼镜,穿着折有裤缝的裤子来了,那天晚上我们两人在吉野屋喝了酒。
  谷区的少年时代的挚友,还有孩子们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声援会。我和他们在酷暑之后的海边游了最后一次泳。出发那天,他们在里边二楼为我钱行。母亲原本不喜欢孩子,但却请来了孩子们,这使我很高兴。母亲完全是为了让我高兴。
  二十八日向静子作了最后的告别。这一天的告别之夜,是最令我难忘的。离出发还剩两天了,铁了心要走的我,对她丝毫不感到眷恋。因为三十日要去参拜神社,我忌讳在头天晚上因女人的关系弄脏了自己的身体,所以就没再去看望静子。
  三十日不断地下雨。吉三家阿姨问我:“昨晚没来看她啊?”我说:“是啊,没来。”
  “来就好了。”她对静子很同情。想必静子一定哭得很伤心,令人疼爱吧!我也想过要是见见她就好了,可是因为要参拜神社,不能弄脏身体,所以就没去看她。
  出发的那天,风雨交加。我穿着雨衣,到各处去告别。阿音哭着结结巴巴地说:“祝你健康平安。”被她的泪水所打动,我也哭了。
  美容院的胜小姐眼含着热泪从二楼向我打招呼。我冒雨去吉三家作最后的告别。吉三家阿姨站在院子里,我刚想要说“请多保重”,就觉得眼眶湿了,说不出话来。阿姨也感到心酸,把脸背过去,避开打招呼。“再见”这句话是非常重要的,它似乎使人感到,这一句话就能把两人分开,永远也见不到似的。我硬是没有说出来。谁都默不作声地背过脸去,满腹的离愁别绪。两人的热情在空中游荡,这是多么动人的真情!
  我因为这激动的热情被强忍住而感到心中热乎乎的。
  我感觉到静子也有点儿控制不住了,但是又不能不同我打招呼,一打招呼的话,心中想说的换成语言,心里就感到堵得慌。静子在哭,可是我心中已下定了决心,所以没感到有什么哀切,反倒很泰然地安慰她。
  出发的那天,我是被簇拥在很多送行人中间乘上卡车的。
  眺望周围到处都是送行的人。忽然听见“史郎,史郎”的喊声,一看,原来是节子姐妹俩跑了过来。我得到她俩最热情的告别,并由衷地感谢她们。
  汽车越过山岭向前驶去。到了峰山车站,住在河边的姑姑和表妹加代前来送行。血缘关系是最宝贵的。
  吉三家阿姨曾小声说过“我会代替她送你到峰山”,一想到这,我眼里便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我沉浸于对出发时的追忆之中,陷入思念。
  八月二十五日。
  最先离开朱家湾。上午七点出发。这是连微风都感受不到的炎热天气。强行军加剧了疲劳。夜晚很热,再加上蚊虫叮咬,睡不着觉,已筋疲力尽。道路极不好走,又没有水,只好用塘里的泥水做饭。一件不幸但值得感佩的事发生了。
  一个叫山中的新兵,在急行军中,从正在泥泞道路上艰难行驶的辎重车辆间穿行,由于当时太疲劳了,他的脚步一踉跄,把作为军人灵魂的枪支碰在车上撞断了。他望着已断成两截的枪,深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并想以死谢罪,决心在下一次战斗中毅然献身。他战胜了疲劳和口渴,拼命地走。
  仅凭着对自己的自责努力地走,最后终于倒下了,倒下时已经断气了。山中这位新兵最后死了,他一直走到死为止。这是多么悲壮的精神啊,直走到死要比中敌弹死难得多!
  如果没有非同寻常的忍耐力和坚强的意志,是绝对做不到的。
  换上普通人,说不定在倒下之前还会发出喊叫声。他的死当然被列为战死。
  枪——肯定是物质性的,但是对于军人来说,它是精神性的。山中是日本军人。
  我被他的可贵精神深深打动。
  他的尸体被火化,圣火映照着夜空,他那顽强的精神又一次在我们的脑海中复苏。凌晨三点,大队长特地赶来,在圣火面前脱帽,称赞了他的可贵行为。
  八月二十九日。
  总算走到了庐州,这是个很脏的城市。没有一个老百姓。
  家家屋内都被破坏得一片狼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士兵们随处大便,臭气熏大,发生霍乱了,令人放心不下。我们找到一间还说得过去的房子当宿舍,暂时就在这儿防守。拆来门板铺在土地上,赶快搞了间日式房间。
  八月三十日。
  庐州也叫合肥,是个较大的城市。城墙用城砖砌得很像样,道路也很宽,但如今没有一个老百姓通行。
  我担任放哨,向小东门的哨位走去。小东门附近有一排脏兮兮的房子,遭到战争重创的庐州,充满了脏、乱、污垢和霍乱。我们整理了房屋,在屋里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前还摆了把长椅,设置了警卫。出小东门有个码头,码头上高高地堆放着压缩饼干、啤酒、汽水、菠萝罐头等食品。在二十多米宽的泥水般的河上,漂着几十艘内地用作渔船的十吨左右的船只,这些船满载着粮食,是上午九点和下午六点来到的。我听说家乡间人的机帆船也要到这条河的码头来,大概迟早还能见到冈松吧!我望着河水,高兴地期待着。
  哨兵们有时会来偷些压缩饼干,夜里为了解困,“嘎嘣嘎嘣”地啃着。
  有支那人驾着小帆船,把猪运到码头来。这儿是食品成堆的地方。
  八月三十一日。
  下岗回来,刚卸下装备,突然新左的主人、助右卫门的龟君、鬼头小二郎先生来访。我非常吃惊,因为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在战场上见到这些船员。我感到非常亲切,好像又呼吸到日本的空气一样。我得到一根正宗的金线、一盒香烟和罐装牛奶。
  据说他们的合同是到十月底。他们对我说:“一到十一月,就可以回内地了。多保重,好好干吧!”“内地”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是在梦境,我觉得它在够不着的另一个世界。
  九月一日。
  无事可做,俯卧在毛毯上写信。写给佐佐木健一、斋藤良次、母亲、吉峰勇二郎、下户利三郎、藤原规久男、潼子姐姐、父亲、柿本文男、哥哥他们。
  九月四日。
  又轮到我去小东门放哨。带上子弹、枪、米和饭盒去了岗哨。因为我是步哨负责人,坐在办公桌前感到无聊,便看起了杂志。正在这时,有三个黑黑面庞的部队文职人员走过来说:“想见第三中队的东。”
  这一帮人是冈松他们,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意想不到地见到了朋友,这种喜悦令我振奋。
  乍一见面,都有点认不出来了。冈松好像是船长,显得很稳重。约好晚上去船上拜访他。
  夜幕降临了,我向码头走去。他的船拴在桥的下游。河面被暮色笼罩,对岸遭到破坏的房屋黑黝黝的,一片萧瑟景象。上船后,冈松问我:“吃完饭来的吗?”当我回答吃过时,他仿佛不满他说:“让你不要吃过了再来,可你……”接着又说:“虽说没什么好东西,还是一块儿吃点吧!”是啊,即便没好东西,还是一块吃好!在这支那的战场上,能在充满了怀念的亲切气氛中一块吃饭,该是多么开心啊!我真后悔,不该吃过饭再来。
  他们的活干完后,饭送到船头的甲板上。是酱油饭,旁边只有一碗咸菜。
  我还是被留下吃饭,把两碗泡上水的饭吃得精光。
  船的周围一片漆黑,河面上寂静无声。
  听说冈松有了女儿,他已经做父亲了。我大概等不到当上父亲就要死了吧!我想这可能是我的命。夜色索绕在我的脚下。
  这些船员们,仍是那么朴实,他们的语言直爽、粗鲁、简单,而对人的态度毫不做作,直来直去。与内地那种充满虚伪、疑心和做作的社交相比,这些人让我感受到人间的真情。
  他们告诉我,他们从九州的下关出发花了三天三夜,来到上海。他们又说,过去一直以为去遥远的外国是个梦想,去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事。可是仅仅三个昼夜就来到了。到支那来,已不算什么了,就感觉是到邻居家走了一趟。
  由于这次事变,很多人都来到战场,并且所有这些人也都是这种感觉。它改变了日本人头脑中那种在狭小国土上生活的距离观。
  住在乡间的人们到京都去四五个小时,都得又是打扮,又是带土特产。现在觉得十分可笑。四五个小时的旅行,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是早晨的散步。
  冈松问我:“怎么样?能得金鹞勋章吗?”
  我回答:“不知道。”
  也许我过去所起的作用还够不上金鹞奖,但是我绝对问心无愧,我为自己没有做过有愧的事而感到自豪。我相信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凯旋而归。这一点,是我最高兴的。夜深时,我们互祝健康平安后告别了。
  第三节
  九月五日。
  最近士兵们的情绪变得虚无起来。自打入济宁以来,士兵们失去了紧张和热情。随着战争的延长,空虚、忧郁、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渐渐有所抬头。没有任何希望,没有光明,没有积极性,没有活力的空虚的思想,每天在侵蚀着战士们的心,并且战友之间各自为政,筑起没有和睦、没有友爱的城墙,用生硬的、冷嘲热讽、带刺儿的话互相反驳着,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谁要说什么,或者谁要做什么。这种气氛在人们的心里扎下了根。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展开舌战,发生冲突。
  在过去紧张的岁月里,大家曾是一个互助友爱的集体,而如今每人都暴露出各自的个性,年龄差异滋生的隔阂的心在互相撕咬。
  在这种阴郁无味的颓废、厌倦、焦躁、不和的低气压中生活,是很不愉快、非常痛苦的。在我们的心中,已经没有新鲜感了,感觉都迟钝了。我已经感觉不到那种战场上应该置之度外的人生意义及种种真理。尽管我曾经努力想从一枚炮弹的弹穴中寻求出点什么。
  随着战争——杀人、放火、将市镇夷为废墟的战争的持续,与其说是对战场的感觉已经迟钝,不如说是已司空见惯,对战场上所有事情已不再感到稀奇了。
  九月八日。
  时隔好久,接到了国内的来信。妹妹的信中还夹有照片。
  她变漂亮了,如同幼香鱼一样清纯美丽,洋溢着十九岁青春少女的美。啊!多么娴静可爱,我祝愿初枝妹妹幸福,久子姐姐和父亲也都来了信。
  面对我们兄弟们的情况,父亲表现得非常坚强。壮年的豪气跃然纸上,六十五岁的父亲的确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父亲把我们三个儿子都送上了战场,并为孩子们祈祷武运;他思念牵挂着孩子们的辛苦,还要用战场的精神鼓励自己,真是位可爱的父亲。他在信中写道:“正吉出征之后,直到今天,他一天都没有休息,始终在坚持干活。”虽然父亲也常常因咳嗽夜晚睡不着觉,但他说大概是精神战胜了身体,总算没有生病,挺过来了。姐姐信中写道:“虽然父母让你们三个儿子都出征去打仗了,但他们毫不悲伤。”
  在此我向可怜的父母献上我的祝愿,祝愿他们宽心再宽心。
  为了做到一接到出发命令就能毫无牵挂地出发,我们事先买好了香烟和点心。兵营的小酒店就在宽阔的道路边上,士兵们黑压压的一片,都争先恐后地大声嚷着,手里握着军票,挥动着胳膊,就像那些股票市场上对行情失去判断能力的人一样。
  羊羹、桔子罐头、菠萝罐头、干点心、汽水,转眼间就卖掉了几十箱。
  我们必须在战斗开始前考虑好该带几盒香烟,预测好下次战斗结束的天数,保证香烟够用,因为战场上不会有任何香烟铺。我估计攻打汉口要花两个月时间,于是买了六十盒香烟。
  九日下午突然接到了出发命令,紧张地做好出发准备,入夜后乘上了卡车。
  卡车在黑暗、恶劣的道路上喘着粗气行驶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刚到六安,就下车开始了尘土中的行军。右边高高耸立着城砖建造的坚固城墙。
  城外有个小公园。六安是敌军将领李宗仁从徐州逃到这里进行指挥的地方。
  本来是一条四间宽的、挺不错的道路,但同样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前进了一会儿,便看到一条宽阔、清澈的河流。很多工兵正在架桥,材料和辎重兵运的物资堆积如山。这个码头使人感觉到运送物资的水路已被切断。我们通过三尺宽的浮桥过了河。河水很清,在支那是很少见到的。河滩沙地比河面还要宽,卡车行驶在垫有圆木的河滩上。
  路宽好走,但是行军仍旧很辛苦。九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汗水不停地流淌,喉咙干渴得快要冒烟了。道路修在地势高的杂木林中,找不到饮用水。在前进的途中,常常遇见三五成群的赶往前线的士兵,他们两三人一组,也有一人独行的。他们是第十三师团的士兵,从医院出院后追赶部队的。
  他们只要在出院后四十天以内赶回所属部队就可以了,所以走得不慌不忙,很轻松。开始是三五成群,后来越往前走人越多。
  我们沿着路左拐右拐,又是登山,又是下坡,吃尽了辛苦。
  从六安出发一直走到第三天下午,疲劳极了,在下午五点左右,到了一个村庄。讲起来是村庄,也只不过是几户七零八落的农家。我们第一分队走进了有大院子的人家。大家都疲劳到了极点,一到宿舍,便“噼噔扑通”地坐在地下,累得爬不起来了。小队长坐在院里的草堆上解鞋带。大家全都累得够呛,并不在乎小队长,仍旧坐着不动。由于嗓子渴得慌,就把昨天发的菠萝罐头打开,三人吃一听,小队长也只分到三分之一。由于我们没先递给小队长,而是自己先吃了,他好像非常生气,大声地训斥了值班兵大森。
  大森一等兵骂了一句:“就这么馋啊?!”接着又小声地嘀咕道:“你不用闹了,剩下的一听罐头先让你吃吧!”小队长蛮横地发了火。但是这件事并没能显示出小队长的任何威风,相反有损于他自己的威严,引起大家的鄙视。我们在心里瞧不起这位仅仅为了一点小事,而且是为了满足自己个人的胃口,便像对待犯了重大错误的人似的狠狠训斥值班兵的小队长。
  小队长平时连自己的饭盒都要让值班兵拿,可是,谁不辛苦呢?我对他这样做很不理解。也许他认为,这样做是当官的特权吧!但这是一种不合理的优越感,是虐待。
  他那种态度,只能说是穿着军官服装的新兵的胸怀。
  距离目的地叶家集很近了,可以听得见枪炮声,战争仍在继续。十三日总算走到了叶家集。第十三师团的十名伤兵,全被放在门板上抬了过来,据说全都是迫击炮弹炸的,躺在门板上的伤员们,静静地闭着眼睛。血迹就像沾了泥水一样污染了军装,有的士兵看样子疼得要命,非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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