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我们步兵这么累,他们却骑在马上有说有笑,就像在骑马散心,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暗想,只要他们敢对我说一句话,我就逮住他们,狠狠骂一通,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
准知他们根本没跟我搭腔,只顾和自己人谈笑风生,轻快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我瞪了马屁股一眼,又迈开步子,军靴像雨珠般无精打采地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达道口镇了。本来平汉铁路是有支线延伸到道口镇的,现在铁路的枕木被抽走,铁轨也被卸掉了。据守卫的士兵说,铁轨是敌军为了不让我们用而卸掉的,枕木则被居民偷去当柴火烧了。
在这块不长树木的地方,柴火一直是个问题。麦秆算是惟一的柴火了,这里的人还把马粪晒干当柴烧。
道口镇不大,很肮脏,没有什么大的建筑物,看来不是一个富裕的城镇,跟繁华的彰德简直没法比。我们的分队进入一户又脏又狭小的人家。这家有一个老人。
村下少尉让我们杀了头猪,又买了瓶支那酒来。我们在屋外围着火堆开起了晚宴,大家一醉方休。最近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开开这种晚宴,引吭高歌,开怀畅饮。
人人都喝醉休息了,就剩我和田中两人围着火堆谈心。
夜空里闪烁着无数的星星。田中说:“我要是回去就会好好干活。”我答道:“我也会拼命干活的。”他今年三十六岁,原来是当木匠的。到后来我们都不吭声了,看着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田中也去睡了,我一人躺在火堆旁,闭上了眼睛。
往事走马灯似的从我脑海里闪过,一想到家,一想到故乡,我就特别想回国。最近为什么会这么恋家呢?
第二大休息,我早上九点起床,去了一趟澡堂。洗一次是十钱,我们大队已包下了这个澡堂,所以个人就不用——付钱了。澡堂在二楼,里面挤满了士兵。他们身上的灰尘和污垢把洗澡水都染成黄泥浆了,看上去就像是在酱汤里上下浮动的圆子。即使这样,想到能痛痛快快地洗澡,还是令人高兴的。
下午本想好好歇一下的,谁知上面又命令我去南门当哨兵队长。我只好带上士兵往南门赶,考虑到明天一早要从南门继续行军,我们就穿着军装出发了。
道口镇狭窄而肮脏的道路上,挤满了乞丐,满耳是他们的乞讨声。这些乞丐衣衫褴楼,再加上灰尘与污垢,整个人都变成黑乎乎的了。他们手里拿着碗,悲哀地乞讨,就像野狗一样四处徘徊。
和我们一起前进的安抚队的支那人身穿日本军服,头戴日本军帽,忙着散各种传单,到处贴布告。我们以前就经常看到居民捡起日军飞机从空中散发的招降单,当作命根子似的往怀里塞。那种招降单上画着日支两国的国旗(不过那上面的支那国旗是清国的国旗(此处清国的国旗,指伪满洲国的国旗。),而不是革命政府的国旗),上面还写明“持此传单投降者一律饶命”。
他们现在散发的传单上画着一幅画——刑场上,蒋介石被接二连三的败仗弄得心惊肉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下令枪杀李宗仁、冯玉祥、宋哲元、韩复榘等人。
南门有手持达姆弹枪站岗的保安队哨兵,他们纯粹是摆摆样子的,根本起不了守卫的作用。
半路上看到一棵有几百年树龄的苍木,白色的布条像婴儿的围嘴从树上垂挂下来,上书“心诚则灵”,这和日本农村的求神拜佛非常相似。
二月二十三日。
阳光普照着广阔的大地,我们像蚂蚁般缓慢行军,一马平川,一望千里,看不到一棵树、一座山,脚底下也找不到一颗石子儿。
虽说才二月二十三日,却相当于内地四五月份的气候。
强烈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得汗水直淌,可一停下来脊背就凉飕飕的。
过了正午,在我们前往今晚的宿营地——高宋村的途中,突然发现前方五六百米处有清泉,还有树林和村庄。我们欢呼起来:“啊,前面有水!”继续朝西行进,准备过桥喝水。
在阳光照耀下,可以看见那一汪泉水呈弧形。先头部队也在往泉水处前行,他们该过了桥了吧?那儿有村庄和树林,树和人看上去像在水中,折成两半,就如同映在泉水里的倒影。
我们满以为泉就在前面,但不管走多长时间,泉还是离我们那么远,根本无法走近它。
原来这是错觉,是由地面蒸发的水汽形成的。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海市蜃楼吧!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奇怪的现象,可能是天气晴朗时,地面的阳气在空旷的大地上形成的幻影吧?
小小的高宋村里,没有一个村民,他们可能看到部队后全都吓跑了。
行军本身是一件苦差事,但考虑到没有敌人,也不用打仗,这次行军还算是轻松的。中队征用了一辆板车来装落伍者的背包。
二十四日,我把背包全部装上中队的板车后,自己就去征用了一头毛驴。跨上毛驴,像堂吉河德当年那样,开始了驴背上的旅行。骑在驴背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这样行军可真舒适。
偶尔,毛驴会发出一种嘶鸣声,听上去像是在哀叹,又像是在为亡国而泣。毛驴在我的屁股下“的哒的哒”地慢步前行。在北支那经常能看到路旁竖着一些石碑,上面写着“芳名千古留”或是“节妇”的字样,下面再用小字细细地刻上具体内容。我一路浏览着这些石碑,不经意就到了汲县(卫辉)。
汲县的城墙建得牢固而雄伟。护城河河水清澈,有一部分水都漫到路上了。我们在水淹的大路上拣着干处走,好不容易走进城。我们来到一户宽敞的民宅。这家的主人长得器宇轩昂,他的脸让人联想起宋太祖的画像,给人一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感觉。
我们宿舍前有一个大教堂,听说有三四百名姑娘在那儿避难。支那任何一个偏僻的角落,都能看到这些外国人的足迹,我们权力再大,不经允许还是不能进入这个高挂着法国国旗的教堂的。所以,在支那人想来,天主教堂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走来一位气质高雅的外国人,他头戴黑帽,身穿黑衣,所有的随身物品都是黑的。他可能是个牧师吧?想到他们远离故土,在渺无人烟的异地默默无闻,奉献一生,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我们在这儿也找不到柴火,就顾不得主人满脸不乐意,把桌子、椅子等家具劈了当柴烧。支那人的房子都是中看不中用。这一家外观气派,像个豪宅,里面却是灰尘密布,另外,房间的布局也很不合理。
今天要出发去新乡,我们中队的任务是扛军旗。这个人家有一匹好马,它不同于一般的支那马,长得膘肥体壮,让人挑不出一点刺儿来,我们十六个掉队的有一辆毛驴拖的板车,就准备把这匹马也用来拉车。我们向主人保证到新乡就还马,他这才把他的马连同仆人借给我们。
支那的马车很结实,车轮也相当大,就是车身太沉。苦力把马鞭甩得“噼啪”作响,吆喝三头毛驴和一匹马赶路。
今天不同往日,风呼呼地刮着,卷起的尘埃形成了一道黄雾。我们就像走进了风沙肆虐的沙漠,有时都看不清人的身影。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戴上防尘眼镜。艰难的行军途中,戴上口罩只会觉得呼吸困难,所以没有一人戴口罩,大家一边吸着灰尘一边往前走。这灰尘扫过原野,穿过村庄,狂风刮到哪儿,它就卷到哪儿。
几乎所有村庄的村民都逃走了,当然他们没忘了给自家的门加上牢固的大锁。有一个村庄挂起新政府的五色旗和赶制的太阳旗,打出“欢迎大日本军”的牌子。村长带着村民在村口迎接,军官走到他面前时,他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他们还在桌上摆好茶水,但我们谁都没去喝,只有卖酒的朝鲜人上去喝了几口。这些朝鲜人从磁县起,就用板车拉着名叫世界长的酒,跟在部队后面卖。
我们的鼻子被沙尘塞得透不过气来,嘴里满是砂粒,脸也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就这样,下午五点,我们像个雪人似的到达了新乡。
二月二十五日。
我们的中队在离城门不远处宿营。我的分队则被分配在狭小胡同里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还算整洁干净。我们占了里屋,把他们全家人赶到外屋去祝我们要在这儿驻扎一个月,因此得把所有设备都调配好。当我们把厨房、寝室、厕所、枪架等都安排妥当后,就准备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度过一个月。
长途行军时,行李再重我也没把在大连买的《残夜焚竹录》与《静观动乱》这两本书扔掉。
二月二十六日。
五川素来的《静观动乱》中,引用了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中的一节。说希特勒“心怀爱国之情,奔赴战场时感觉如同去舞场赴宴一般”,他因眼睛被毒气熏伤住院养病期间,听到了德国投降的消息。他一边流泪一边说:“我自从站在母亲墓前流过泪后,就再也没哭过。我青年时代的坎坷遭遇,反而增加了我的反抗心。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我们队伍失去了很多战友,但我从没为他们流过泪。因为他们是为祖国德意志而献身的,哀叹他们的死就是一种罪恶。但这次,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读着读着就越发觉得自己应该反省。我们奔赴战场不是才六个月吗?但我们早就祈祷能早些归国。我们每天谈得最多的是:“什么时候能回国呀?”我们简直无法想象在战场上呆两年或三年。远在故乡的人们从没说过类似“早点回来”的话,而我们却个个归心似箭,真是可耻!
世界大战(这里指第一次世界大战。)持续了两年,即使到了第二年,希特勒还是不愿投降,他宁愿选择战斗。而我们已对才六个月的战争产生了厌烦情绪,这可不行。我们还得继续战斗。
第二节
二月二十七日。
昨天休息了一整天,今天上午列队绕过市区来到城墙上出操。我担任联队本部的营兵,所以操做到一半,我就回营地了,这时泷口上等兵告诉我:“中队长命令大家去出操,趁机来检查枪支是否都保养过,并把那些没有保养的枪都拿走了。”我的枪虽然没被他拿走,但我还是被中队长这种卑鄙的行径激怒了。
做完操后陆续回营的士兵都破口大骂中队长。要是一个混蛋下士做出这种事倒也罢了,作为中队长怎么能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呢?作为中队长在检查前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宣布:“今天要检查兵器。”大伙儿本来就反感森山中队长,通过这件事看出了他气量狭小行为卑劣,就更加蔑视他了。可以说他暴露出人格的卑污,失去了士兵的信赖。
真正的领导不是靠军队森严的等级来指挥士兵的。我们这个中队的士兵表面上很服从命令,其实大家都打心眼里瞧不起中队长。好的领导是因其崇高的人格受到士兵的尊敬,从而指挥部队的。否则,就称不上是真正的团结。
我们整天无所事事,最多去站站岗。猪肉和鸡蛋都敞开供应,要多少有多少。我们定好炊事值班表,轮流做饭,当班的士兵各自露出绝活,令我们大饱口福。
没有什么任务,我们天天酒足饭饱,在初春暖洋洋的阳光下,过着愉快的日子。
新乡是一个肮脏的支那城,城墙的外观很是雄伟结实,像是用砖头砌的,但里侧却是用泥土堆起来的土墙。特别是北城门,又小又破,摇摇欲坠。
我们经常去北门站岗。出了北门,就有一条混浊的小河,河上浮动着无数的帆船。河上有一座桥,走过桥就能看见一个澡堂。轮到我们中队洗澡时,大家就到这个澡堂来。桥的两边排列着很多售货摊儿,有卖花生的,卖饮食的——不是卖饭而是卖粥,还有卖馒头、卖糖果的。来来往往的支那人就站在路边吃,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很自然的事儿。
支那人对养鸟情有独钟,在北支那任何地方都能见到他们养云雀一样的小鸟。即使在桥边的售货摊上,也能听到云雀婉转的鸣叫声。摊主一边做生意一边竖耳聆听悦耳的鸟啼声。
而来往的人们听到鸟叫声,也转过脸欣赏它们跃动的身姿。
云雀在桥上高歌,曲调忽高忽低,变化多端。
碧空万里,风轻轻地拂着人脸,空气像牛奶般清新,地面上水汽袅袅,大地一片春意盎然。
河上浮动的小船里,有的支那人边晒太阳边不慌不忙地抓虱子。
这儿还能看到流动的理发摊,像内地的卖面条摊儿似的,挑着担子在街上到处招揽客人。扁担的一头摆着推子、牙刷似的刷子、洗衣皂,另一头放上脸盆,身上围一条脏兮兮的白布围裙,沿街做生意。说到理发,中支那人都留头发,但北支那人却个个光头。士兵和支那人就在路旁一边晒太阳一边剃头。士兵们不愿把洗衣皂涂在牙刷似的刷子上洗脸,就自带洗脸香皂,理一个头十钱。
好像敌军曾在新乡驻扎过,有的人家还留有支那军宿舍分布图。敌人在逃跑之前往所有的井里都投了毒,所以井水一概无法使用。吃喝洗漱只能用混浊的河水。居民也用这河水,帆船上那些不讲卫生的支那人把粪便也倒进河里,即便如此,这种泥浆水还是很值钱的,有人就挑着叫卖。我们用石油罐装水,六罐共十钱。
支那的井都是些直径二尺左右的圆井,非常简陋,仅仅是在地面打个洞,四周没有什么东西围着;井里面也不用砖砌,泥土很容易掉进井里。我常常奇怪他们怎么这么笨呢。另外,他们根本没有“排水”的概念。厨房里没有排水沟,而是把污水盛在桶里,满了就挑出去倒掉。
不管我们在哪儿扎营,头一件事就是修建厕所。可以说支那没有厕所,要有,也就是挖个五寸宽、二尺长、五寸深的洞,再在地面搭两块细长的石头。士兵只要住上一夜,这种“厕所”就会粪便四溢,无法使用,这样的话,一百个士兵就得要一百个这样的厕所,因为谁也不会在别人用过的地方解手。
因此要在一个地方长期驻扎的话,头一件事就是建厕所。
支那人的厕所为什么会这么简陋呢?我想可能主要是因为农民经常为肥料短缺而头疼,一般来说他们每天要到城里来用竹筐挑好几次粪,这样一来,这里人家的粪便就不会像日本那样积起来。
原因当然不止这一个,更重要的是支那人缺少清洁感。
他们的厕所设备极其简陋,更确切他说是没有任何设备,只是指定个地方用来解手而已。没有门,也没有围墙,完全暴露式的,女人好像也在这种地方解手。与之不同的是,中支那人是用尿壶或漆成红色的马桶。
北支那的农田与田埂之间没有任何界线,田埂只是在田间踩出的一条小径而已,在我们想来,即便是踩出的小径,也应踩成一条直线,但在无垠的平原上,他们踩出的道路却是弯弯曲曲的。可能第一个人走的是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而后来的第二、第三个人都不假思索地顺着走而形成的吧?这很像我故乡的雪中小径。
北支那的房子都呈四四方方的火柴盒状,往南方走,平坦的屋顶渐渐呈小山的形状,这是因为北支那干燥少雨,屋顶就用土垒成平的。
这一带的屋顶是用瓦盖的,但瓦只有日本的四分之一厚。
天花板是用竹子搭成网状,再用一层脏兮兮的纸糊起来的,墙壁也贴上了纸。
在联队本部站岗的战友告诉我一件事。说是野战炮队的两名士兵,没带武器就到离城一千米的地方征用军需物品,结果一名差点被残杀,另一名逃了回来。那名差点送命的士兵外套没了,身上只剩一件衬衫,腰以下什么也没穿,被打得头破血流,双腿也中了弹,处于濒死状态,听说他是被营救回来的。从他下身没着衣物来看,可能是在强奸女人时遭到袭击的吧!
接到报告后,联队副官建议放一把火,让那个村庄化为灰烬。但队长不同意,理由是烧毁一个村庄易如反掌,但会引发这一带村民产生反感情绪,不能圆满地完成安抚工作。凡事要从长计议,放长线钓大鱼。最后队长下令让那没带武器的士兵受罚。
今天是三月一日,本来我们可以外出的。日历里带“一”的日子都是外出日。但我呆在屋子里没动,因为根本没什么地方好去,要么就是去朝鲜人的妓院。
我和沈口、村下少尉花八十钱买了两瓶世界长牌酒痛饮。
酒酣耳热之时,我们听到了这个事件。趁着酒兴我们大嚷道:“就该一把火烧光那个村庄!”“酝酿了二十年的抗日情绪,是不可能因为安抚队十天。
二十天的宣传就烟消云散,从而开始对日军抱有好感,成为日军的顺民的。这一带的村民没有经历过恐怖的战争,没尝过军队、子弹的滋味,所以他们不敬重士兵。应该先对他们严加弹压,让他们饱受铁棒之苦,等他们对日军产生敬畏之情后,再使用安抚的手段。真该放一把火,让那个村庄尝尝大屠杀的滋味。“我们三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话题也不断变化,最后说到了泷口的信仰问题。泷口每天早上都要合手拜神,我就说:”信仰其实就像是味精。为什么这样说呢?有了信仰人会更坚强,信仰的作用就相当于增加菜的口味的味精。“村下少尉接过话头:”信仰是味精的话,那寺庙和神社岂不成了生产厂家了嘛?“说完哈哈大笑,仰起脖子又是一杯。
我问泷口:“你每天祈求神灵保佑你什么呢?我还没拜过神呢,你该不是求神庇护你升官发财、子孙兴旺吧?”
“我才不是为了那些呢!我就是拜拜神灵而已。”
“但总是有动机的吧?我记得刚刚出征时,你并没有这个习惯嘛!”
“的确是有动机的。”
“那是什么动机呢?”
他没有回答。我想他肯定是面临巨大的危机束手无策,才转而向神灵祈求奇迹的吧。他是考虑到如果说出动机,可能会被我们小看,所以缄口不语。
三月三日。
我们宿舍前增设了一个娱乐中心,是安抚队安排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安放了一台唱机,另有五六名姑娘沏茶服务。
设备是简陋了点,但能听到久违了的唱片,还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儿。
新乡是一个小而肮脏的地方。
三月四日。
城门内外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除了士兵来来往往外,很难见到居民的身影。说到店,只有一间脏兮兮的饭店,倒是城外的车站附近更繁华一些。路边的露天摊上,有人在叫卖古董等物。在地上铺一张草席,放上古董、零头布、日杂用品等,就成个摊了。摊上摆放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上。往右拐一点,就能看到散发着臭气的拥挤不堪的贫民窟。
今天是村下少尉值日班,我和仲之岛跟在其后一同巡查。
我们走进了支那人的卖淫窟。里面污秽异常,房间里全是灰尘。在宽两尺五寸多、长六尺左右的灶间里垫上麦秆,再铺上一层薄薄的脏被褥,女人就躺在上面。说她们是女人,不如说是母狗,年龄从十二三岁到三十五六岁不等。那里面还有一些卖淫女是有丈夫的,我们问她丈夫:“让我们乐一下,挺好?”他就回答:“挺好!”然后抱着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我们问他:“这女人是你妻子吗?”他回答:“是。”问女的:“这男人是你的丈夫吗?”她也回答:“是。”我们又问她:“这孩子是你的吗?”她点头回答,然后就当着丈夫的面领客人去房间了,一副若尤其事的样子。而丈夫似乎在企盼着能多来几个客人。这些一间连着一间的卖淫窝,几乎都是一家子。有祖母,有母亲,也有丈夫,全家就靠妻子和女儿的卖淫所得维持生计。
我们手持刺刀,一间一澡挨个儿走过去,让那些卖淫女脱裤子取乐。她们褪下长裤时,只见里面内裤都没穿,直接露出下身。我们一路看过来,被这儿特有的恶臭熏得头都痛了。
“呸!呸!”我们边啐唾沫边走出卖淫窟。
回到宿舍,有人在大声朗读《读卖新闻》:“依据新形势,为了确保战争长期持久地展开,也为了强化兵力,将对一部分出征部队进行整顿和换防。”我们大叫起来:“但愿我们就是这一部分部队!”
这则消息令士兵们欢呼雀跃,在士兵中掀起了一股强烈的归国情绪。
三月六日。
到处都能发现残敌的行踪。
上午十一点,春光和煦。我正在北门悠闲地站岗,传来了紧急集合的喇叭声。中队马上分坐三辆卡车轻装出发了。中队出发后,营兵也接到立即出发的命令,我们这些营兵就和重机枪分队的士兵同乘一辆车,紧跟在中队后面。
据报,汲县附近有五百个贼兵袭击铁道队,我们的卡车卷起阵阵沙尘全速疾驰了两个半小时后,到达了汲县(卫辉)。
第四中队(坂队(坂队,部队名。此队的中队长姓坂。当时日本军为了保住军事机密,称呼部队时用长官的姓。))驻扎在汲县的女子学校里。这个学校设备简陋,很不正规。黑板就是那面用墨涂黑的墙,教室也给人一种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感觉。这要在日本最多算个私塾。
遭袭击的地点离汲县有五公里,等我们赶到时,只看到被残杀的尸体,敌人早就高唱凯歌逃走了。我们停在一个小车站里,这个车站位于汲县与道口镇之间。我们停在站台上,等待着满载尸体的装甲列车。
北支那的三月初,正是杨柳发芽、春风拂面的时节。大地上空气清新,散发出一股牛奶般的香甜气息。在这万物复苏之际,暖风让人想起了故乡的山川、父母,还有和恋人们度过的日日夜夜。
连接汲县与道口镇的铁路是敌人逃亡前破坏的,他们还通告村民可以把枕木当柴烧,一直为燃料发愁的村民们就争先恐后卸下了枕木,导致这一路段陷于瘫痪,铁轨则被散乱地扔在一边。
铁道队的四十五名工兵正在修复平汉线彰德以南部分被破坏的铁路,得把这一段铁轨给接好,于是他们征用了约五十个农民和苦力干体力活。天空蓝蓝的,风暖洋洋的,地面升起的雾气使得一切看上去都像在梦幻中,没有炮弹声,也没有刺耳的枪击声,在这儿也听不到都市的噪音,有的只是温暖的阳光和十字镐挖土的声音。工兵们脱去上衣,半裸着身子埋头干活。
其实三天前,就传来了大概有数千名残敌会来袭击的消息。这儿的村民对日军抱有好感,而对残敌的暴戾心有余悸,他们常常会在残敌袭击前,就向在附近干活的工兵们通报消息,工兵们每次接到这种报告后,在日常作业中都注意加强警戒,情报三天前就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第一、第二天都平安无事,所以他们就放松了警惕。
吃过早饭后,沐浴着春风,哼着小曲,工兵们一边谈论着何时回国,一边在心中描绘着故乡的一山一水。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十字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半裸着的健壮身躯,被阳光晒成棕色,背脊都汗湿了。他们根本没意识到在这和平、安详的空气中潜藏着死的危机。五十个苦力也都很卖力,附近的村民也参加进来,工程进展很快。
工兵们离开他们摆枪的地方有百米之远。他们放松的弦儿根本就没想到会出意外,只顾埋头干活。他们中有一人停下了手中的十字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他看到有些像是农夫的人从四周慢慢逼近。但工兵们仍未觉察到危险,因为附近的村民也加入到五十个苦力的劳动中来了,所以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残敌,哪些是苦力。工兵们只觉得,今天苦力好像特别多,他们觉得有些不对头,但转而又觉得一切很正常。
他们继续挥动铁镐挖铁轨。等他们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兆,再抬头四顾时,只见三个腰上挂着红布条的便衣队员,屈着左腕,眼露凶光,向他们逼来。啊,是手枪!右手持着的是手枪,正瞄准他们呢!紧接着很多便衣队员就像狼一般,恶狠狠地逼近他们。腰上挂着红布条的人好像是他们的头儿。当工兵们惊慌失措之际,五十个苦力就像炸开花的手榴弹作鸟兽散,只剩下这些工兵被敌人紧紧包围。枪支全放在百米之外了,怎样才能拿到手呢?他们后悔自己的疏忽,全然不知如何应战,只能起身怒吼。
面对手枪,他们不得不挥起手中的铁镐应战。他们知道死期临头了,便拼着全身气力上前搏斗。手枪响了,步枪也扣动了扳机,机关枪在扫射,铁镐飞上了天,青龙刀在头上挥舞。
血染铁路,脑浆迸裂,到处是嘶喊声与呻吟声。双方交锋的时候,那个胆小鬼少尉小队长居然扔下了四十几名部下,急急奔向装甲列车。他是多么卑劣,多么没有责任心啊!敌人瞄准装甲列车的门扫射。迫击炮的炮口也瞄准了列车,小队长慌慌张张,只考虑到自己的个人安危。列车刚刚启动,七名工兵也冲到了装甲列车的入口处,敌军的子弹集中射在车门上。而这时胆小自私、无情而又愚蠢的小队长居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小队长!小队长!!”七名工兵大声疾呼,死抓着门不放,但铁门紧闭,列车全速疾驰起来。在列车的背后,战友们浴血奋战,嘶喊声与呻吟声不绝于耳。七名工兵大骂小队长“狗娘养的”,松开了紧抓着车门的手。
列车卷起了一股黑烟,把他们扔在身后。他们七人全部趴在地上,寻找着敌人势力薄弱的地方。他们手里拿着从架枪处取来的步枪,一边到处射击一边找地方准备突围。他们看到前方匍匐着三个敌兵。
七名工兵大叫:“从那儿突围!”就挥动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了上去,三个敌兵扔了一个石块一样的东西转身就逃。工兵里的一人捡起敌兵扔的东西一看,是个铁制的圆筒,他大叫:“混蛋!”就把圆筒投了出去,只听“轰”的一声炸起一层泥土。
工兵们听到那爆炸声,才知道那就是手榴弹,原来他们还未见过手榴弹呢!正在他们竭尽全力逃命时,一半的战友已经倒下了,还有一些战友发出野兽般的怒吼,英勇地与敌人搏斗,这时有数十个敌人跑来追这七名工兵。在这七个人里,有一位任分队长的伍长。他们七人爬过一道土堤时,伍长让其他六名工兵先逃,自己一个人停下来射击保护。一人、两人、三人,敌人应声而倒,但他们还在不断逼近。伍长拼死应战,他早就下了战死的决心。
当六名逃脱的士兵准备绕过一所房子逃跑时,回头看见伍长挥动着刺刀,与敌人的青龙刀在激战,这六名士兵知道自己无法救伍长了。终于数十名敌人挥动着青龙刀向伍长砍去,伍长浑身是血,当即倒地身亡。六名士兵眼睁睁地看着伍长被杀,强忍泪水,继续逃命。
当六名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铁路守备队时,他们的小队长——那个扔下部队,一个人乘列车逃命的胆小鬼少尉,却向他们脸上啐着唾沫,大骂起来:“你们是吃白饭的吗?敌人袭击时,你们连枪也不带,慌慌张张只顾逃命,根本不应战,瞧瞧你们这副丑态!用不着你们与总部联系,这是我的职责!”六个人本已筋疲力尽,听到他的怒吼,心中的愤怒之情更加强烈起来。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泪水却从他们眼里流出来,嘴里虽然没有说一句反抗的话,但瞪着上司的眼里却燃烧着野兽般的仇恨。他们心中可能在怒吼:“小队长才应该指挥小队应战的,不应该扔下队员,放弃指挥权,一人逃命,要与总部联系完全可以命令士兵去干,你明明是在诡辩,胆小鬼一个!”接到报告后,警备队立刻就出发了。但队员们弄错了方向,等他们中途折回,赶到袭击现场时,已不见了敌人的踪影,附近村子的村民也紧关门户,各自逃亡去了,在那儿的只有满地鲜血与痛苦的呻吟声。
被残酷杀害的三十七名士兵的尸体,让人惨不忍睹,敌兵的暴行令人发指。士兵们有的被剜去眼睛,有的被削下鼻子,有的生殖器被割下,有的脑浆迸裂,还有的缺胳膊少腿。他们全被扒光衣服,赤裸裸地躺在那儿。救援队的队员们眼噙着哀悼的泪水,心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就这样,三十七具全裸的尸体被并排摆上无盖列车,身上盖上了茅草运了回来。
就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有一位熊野郡出生的后备一等兵,名叫熊野纯一,今年三十五岁。在卡车上,他不小心把枪插进电瓶与汽油箱之间,枪当即被折成两段,因此被罚关禁闭两天。这主要是中尉在外催得我们慌忙失措所致,几乎可以说是由于不可抗力引起的。我们都很同情熊野,便纷纷向中尉求情。或许是念及我们都为他求情,中尉才只罚了他两天禁闭。
昨天居仓一等兵在站岗换哨时不小心把枪掉在地上,碰坏了枪上的瞄准器。就为这事被罚了五天禁闭。
对这件事,我们私下议论:“我们是在生死线上战斗的人,不知明天是死是活,因为这点区区小事就关我们禁闭,实在是不妥。”当然,说是关禁闭,只是书面说法,其实就是在各自房间里闭门思过,但要记到军队手册上去,所以人人都认为这是一件丢脸的事。
三月十日。
我奉命去北门站岗。规定支那人在过卡子的时候都要向我们脱帽敬礼。不敬礼就想过卡子的人,经常被我们用棒子狠揍一顿。那些敬了礼但态度不端正的人也要挨打。有的人头上都被打出血来了。
我们不为生计所困,也不用担心经济收入,过着单纯的日子。一阵暖风吹来也让我们满心欢悦。
坐在哨所里,我们兴致勃勃地给来往的姑娘打分,乐此不疲。北口一等兵说起前几天,正巧碰到我们宿舍边上娱乐中心的姑娘在上厕所,他就跑上前去说:“我们来乐一下,好不好?”被姑娘用柔软而纤细的脚踢了一下,乐滋滋地回来了。
要是一个男的踢他一脚,他肯定会火冒三丈,与人干架了。看来女人还是很占便宜的。
即使是敌国的女人,这些男士兵也不想去打她们。过关时有的姑娘敬礼很不规范,但一看到她们的笑脸,长着胡子的哨兵就不会举起棍子了。
晚上十点,我们围着火闲聊的时候,三天前开着卡车去彰德拿信件的森崎曹长回来了,我一下子收到了三十封信。
我欢呼雀跃起来。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比接收到故乡来的书信更让人兴奋的了。这比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攻打下一座军事重镇还高兴。
我先把写信人的名字全过了一遍,然后就想先读哪封信。
我的心跳因兴奋而加速,手中拿着三十封来信把玩不已。我决定先看最亲爱的弟弟的来信,接着看了一个女孩的来信,然后是佐佐木健一的,大阪的河村的……每读完一封信,我就回想起写信人的一切,简直是在品一杯美酒。
弟弟是在他被征兵入营后的第二天发的信,他和我一样,被编入第三中队,好像在第六小队。他说要是他也来大陆打仗的话,那就可能会编入我们这个中队。兄弟能同在一个中队,那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埃,一想到这我就高兴不已。
大阪的河村伊之助的信,是他从内地出发时,在大阪的宿舍(大阪市东区道修叮二丁目三六)发来的。内容大致是,很感谢我从南京发出的信,他还把我的信拿去给市内的妇女会和其他团体的人轮流阅读,把它当做传家宝似的保存起来。
他用“传家宝”这个词是有点夸张了,主要是想说明他非常感谢我的信。
河边的表弟英六给我寄来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在我读三十封来信时,时间很快从我身边溜过,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我读完信后上了床,但脑子却兴奋起来,想起了故乡那些给我写信的人,一直无法入眠。
第二天早上到卫生所值班时,卫生队的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他对我说起了他们的队长(大尉):“我们的队长无论何时何地都少不了女人和酒,不然就会找士兵出气。即使是行军的时候,当班的都要先赶到宿营地,在队长到达之前找好女人,在南京的时候,从难民区弄来大约三十个姑娘。我们也沾光,几乎每天都有女人陪睡。队长是这副样子,手下的士兵自然也就无所顾忌了,他们每天都要找中国女人。最近还好一些,天一放亮就让她们回去。”据说他们的队长甚至扬言:“只要你们自己有这个能力,强奸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后面的事由我来担着。”全队都是这种风气,卫生队里三十名左右的士兵,人人都染上了花柳病。如果他讲的都是实话,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儿啊!他们的最高追求就是欲望、酒精和女人。
那些因负伤而被送至卫生队接受治疗的士兵们,一提起卫生队员,几乎人人都怒火中烧:“这些卫生队的人个个都是贼,不知廉耻,没有人会原谅他们。我们负伤来到这儿养病,他们却抢走我们的钱包、手表、钢笔等,那些重病员只有自认倒霉,就当把值钱的东西弄丢了,虽然胸中积了一股恶气,但受伤时,也弄不清是谁愉的,光知道是卫生队的人干的,又讲不出是张三还是李四,只能吃哑巴亏。”这些恬不知耻的混蛋!他们居然去偷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斗的士兵们的物品,还有比、这更可恶的罪行吗,这就是以酒、色、欲为最高追求的家伙们寡廉鲜耻的行径!他们行为玷污了日本军人的形象。
他们是无耻之徒,卑鄙之至,这是战场上最堕落的现象。
战场上存在着几种堕落现象,但没有一种比这更严重。
站完哨,我出去花两日元找了一个朝鲜妓女。我花两日元买下了她的肉体,自己也得到了发泄。她还用朝鲜语唱歌给我听,她动人的歌声在我心中回荡,给我带来了欢乐。
最近,我们写信的内容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甚至不许我们写诸如河水混浊之类的话。
枯燥的日子一天天持续下去,大家都觉得无所事事,这时,又传出了凯旋归国的谣言。在南京时,一听到回国的字眼,就马上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倾听。
但现在听到这种传言时的第一反应却是:“怎么又传起来了?”
它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致,听过也就忘了,闲得无聊时,就在墙纸上涂鸦,画画女人像,自得其乐。
有一天,传来了最近有不少间谍出没的情报,我们接到命令,要马上出去搜查间谍。
据说间谍的左手或是右手手腕上,一定会有五个星星的刺青图案,要不就有为了盖住这种图案而留下的拔火罐的痕迹。
我们一听到这话,马上想起了娱乐中心里姑娘们的手腕。
她们中的一个姑娘手腕上就刺有五个星星。
士兵们不知道她是因为何种原因而刺青的,只是觉得奇怪,常常会盯着她的手腕看。最后她只好往手腕上绕了纱布。
因此大家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她的身影,当即就把她检举了出来。
我来到一户人家检查,灰暗、狭小而又肮脏的房间里,只见一对中年男女躺在床上,另外还有一个男孩。我不由分说拖出男的来检查了一番,然后让他站在门外,开始查起女的来,男人怕我会对他的女人做出什么不轨的行为,很担心地站在门外。大森一等兵手持刺刀喝令他不准动,还有两名士兵把他的胳臂紧紧扭在身后。
我的手指碰到女人柔软、丰满的胸脯时,当即像触了电似的感到浑身发烫。我让她解开上衣,把手放在她腰上,准备检查她的下身。她当即绷紧了身子,双眼瞪着我,强烈地反抗起来。我本是受好奇心和恶作剧的驱使,但经不住她激烈的反抗,只好松手放开她。
男人、女人身上都没有五个星星,但他们家的墙上挂着部队用的水壶,而且那个男人高大的体格和相貌,也有点让人怀疑是便衣队的。所以我们带走了他。
我们带着十几个支那人准备离开时,安抚队的人飞奔过来辩解道:“身上有刺青的不一定就是间谍。支那人习惯在小孩身上留记号,这只是为了避免走失。”于是我们就把那十几个人全放了。这时,我检查过的那个中年妇女拼命跑了过来,挽着丈夫的手满心喜悦地回去了。看来是她恳求安抚队放人的。要是晚来一小时,这些人就要命丧黄泉了。
就在安抚队拦住我们的地方,有一个棺材店。支那人的棺材是把圆木的一面刨平,搭成长方形,在窄的那面刻上一个令我们不可思议的“福”字。
听说支那人都是在死前就做好棺材的。这种沉重的大棺材被安放在各处田地上。过几年后,再盖上土,形成一个土馒头的形状。古代日本,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墓地,大家都是把棺材随便放在自己家的田边,或是空地上。在支那是看不到公共墓地的。在北支那各地经常能看到冥钞,上面标有“南无阿弥陀佛”。还有“五元”、“十元”等币值的字样,日本人出殡时往死者棺村里放三文钱的行为,可能和这出于同一种佛教信仰吧!
要是有人问我子弹和鬼魂哪个更可怕的话,我觉得与鬼魂相比,子弹算不上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三月十五日。
距驻地三里左右,有一些零星的村子,我们今天曾经去扫荡了一次。但无论何时,无论我们怎么扫荡,总也抓不到敌军的残兵。所谓的扫荡也就是抓些鸡或猪回来,要不就是找姑娘取乐。今天就抓了三只鸡做成素烧鸡,大伙儿兴致勃勃,酒兴高涨,高谈阔论。
就在我们围着炉子唱歌的时候,从漆黑的远处传来了沉闷的炮声。紧接着又传来了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炮声。
“有敌情!”霎时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在我们脑子里划过。
户外,传令员奔跑在洒满清辉的弯曲小道上。他大声催促着:“森山队马上到联队本部集合!”随即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军靴的“哒哒”声。
我们全副武装朝本部跑去,赶到本部又接到守卫北城门的命令。当我们赶到北城门加强警备时,碰到卫生队那群混蛋兵抱着各自的用品,连武器也没带,慌慌张张从城外跑来,没有半点军人的作风。这是一群沉溺酒色、不可救药的家伙。
他们肯定和以往一样抱着女人做美梦呢!有很多人赤着脚,这群连鞋子都忘了穿的笨蛋。
没多久,传来了令人悲愤的消息,并随之传来了上级的命令:“森山队第二小队遭到敌人包围,正在浴血奋战,森山队马上赶去救援。”中队长一行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惊愕和悲愤,马上就行动起来,恨不得能插翅赶去救援。清辉洒在我们身上,大地消失在广漠的黑暗中。城墙被我们甩在身后,只有道路在我们面前不断延伸。我竭力压抑着自己想早些赶去救援的念头,一言不发,努力与部队步伐一致,“嚎嚓嚓”地跑步前进。我们一行怀着悲痛的心情,行走在一轮清月映照的广阔大地上。我们全副武装,以备与可憎的敌人拼死一斗。三辆卡车全速赶上了我们,载着我们狂驰。不知司机是怎么想的,居然在半路上停下来,唠叨起来,这时马上就有人催促道:“你说一句话的当儿,就会失去一条珍贵的生命,别唠叨了,快开吧!”车子继续全速疾驰,掀起一阵沙尘。开了二三十分钟左右,左边出现了一个村庄。中队长说:“要是村子里有敌人就糟了。让我们先射一通再说。”
我们停住车,在车上架起轻机枪对着村庄狂扫一阵。村庄里只传来女人和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并没传来敌军回击的枪声。由此可判断村子里没有敌军,我们再次启动了卡车。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潞王坟站,准备开始进攻。
考虑到只留下司机容易出意外,中队长就让三名司机把车子停在一边,随部队一同前进。但司机坚持说:“我们的武器就是车子,军人是不能扔掉武器出发的。我们三人要和车子一起留在这儿。”我们这次只出动了一个重机枪分队和三十多名步兵,本来没想到要分散兵力,无奈之下,为保护他们,只好留下四名士兵,其他人开始进攻。这次一同来的号手平时常常口出狂言,爱与人干架,外表显得很鲁莽。中队长准备让他留下来保护司机,但号手考虑到七个人势单力薄,胆怯起来,死也不愿留下。司机虽不是战斗员,却斗志昂扬;作为步兵的他倒贪生怕死,大家都嘲笑他是个怕死鬼。
这次出动的人不多,为了显得兵力强一些,我们特意拉开散兵间的距离,向高低起伏的地面横扫过去。中队长说,一直这么往前进的话,就能到车站的里侧了。
虽说白天是春风拂面,北支那的夜晚却寒冷异常。前进了十到十五分钟后,中队长大吼起来:“号手,快吹喇叭!通知救援队来了。他们该有多高兴啊!快吹啊!”
号手答道:“喇叭没带来。”“混蛋!号手居然不带喇叭,那你当什么号手!”号手答了一声:“是!”但语调里似乎带着一丝辩解的语气——“这么慌慌张张的,谁想得到呢!
平时不也从没叫我吹喇叭嘛!“我们到达一个小山丘。已经前进了几十分钟了,但既没看到敌人的影子,也没有听到一声枪响。”会不会全队都被杀了?“我们的心被这种沉痛的念头占据了。
终于赶到守备队的岗位。小队长荒井少尉等八人分别受了轻伤、重伤,一名士兵战死了,而敌人早高唱着凯歌撤走了。
今晚又有人付出了宝贵的生命。月亮的清辉冷冷地洒向大地,广漠的大地冻结在冰冷的月光下了。
我们为了防止敌人来袭,挖了散兵壕,并蹲在壕里守卫。
夜色更深,不知何时起,觉得肚子饿了。野狗在黑暗的远处吠叫。我们竖耳倾听着风声、狗叫声,等候着敌人。但直到东方泛白,他们也没出现。这一夜可真长呀!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呼出的气似乎都要冻成冰了。
三月十六日。
阳光从地平线上洒向天空,村民们还在酣睡中。这时我们重新列队去村庄扫荡。我们的队伍向村庄开去。村庄里有一片树林。树林、房子和人好像都沉浸在熟睡中。用重机枪堵住退路后,我们进人村庄。村民们惊慌失措起来,左右逃窜。
中队长下了命令:“逃跑者格杀勿论,没逃者带走审讯!”
拂晓时分,突然响起了枪声,夜似乎也被惊醒了,树林和村子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我们挨家挨户地扫荡,看到什么砸什么。在村子边上的壕沟里,有十二三名妇女和孩子吓得筛糠似的发抖。她们都把脸伏在地上,为那场即将降临到她们身上的灾难而浑身颤抖,犹如看到恐怖的地狱一般。
农民们汗流满面、没日没夜地劳作,但到头来苛捐杂税和麦子的歉收总把他们压得直不起腰来,农民们就是这样世世代代过着这种毫无希望的贫穷日子。而现在,可怜的她们又要经历野兽般的战争,她们被死亡和地狱吓得惊慌失措、痛哭不止。
已经有一个少年被杀了,一个老婆婆抱着尸体,把自己的头靠在尸体上放声恸哭。少年毫无血色的脸被仰放在老太太的膝盖上,无力地垂挂下来。老太太骨节粗大、满是皱纹的大手沾上了鲜血,她就用这手轻轻抚摸着少年的脸,失神地盯着少年毫无表情的面容,痛哭流涕。
她们是昨晚起就呆在这儿的,还是看到我们进村后才逃到这儿的?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她们居然都抱着被子,难道被子对她们来说当真这么重要?
有人把枪口瞄准了她们,我猛然制止道:“她们都是些女人,并不想逃跑,不要杀她们!”女人和孩子是无辜的,没有理由去射杀这些善良的人们。
六个年长的农民被带了过来。他们跪伏在地上请求饶命。但没有人理会他们的祈求,只听“呀”的一声,士兵的刺刀刺向其中一人。那人应声倒地。其他五人更是惊慌不已,一边本能地大叫:“大人!大人!”一边抱拳叩头不止。
被刺倒的人痛苦地挣扎,手指在地上到处乱抓,一会儿,又被刺了一刀,他被刺了两刀后就死去了。只听见“呀!呀”的喊叫声在空中回荡,顿时地上传来一阵呻吟声,过后,六个人全都被杀了,他们都是老人。
吐血声、愤怒的呻吟声和杀人时发出的喊叫声全部消失了,只剩下蟋曲的尸体和鲜血在朝阳中闪耀。他们不是残敌,而是些善良的老人。仅仅因为他们没有向我们通报残敌会来进攻,或是因为他们可能暗地里与敌军串通一气,再就是因为我们的战友被他们的同类杀伤了而无处发泄,所以他们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他们是一群无辜而又善良的农民,他们跪在地上哀求饶命。面对这样一群人,我是无法举起刺刀的,但有的士兵却毫无顾忌地挥刀砍去。
是不是他们是勇敢的士兵,而我这样的人就是胆小鬼呢?
如果他们现在处的不是一个没有生命危险,而是一个面临死亡的时刻,也能像现在这么勇敢吗?
难道我们不应该称这种人为残忍的人吗?
残忍和勇敢是截然不同的。
残忍而勇敢的人——西洋就有这类人。
残忍而胆小的人——就像支那人。
正义而又勇敢的人——就像日本人。
难道他们是坚强的人,而我是怯懦者吗?
重机枪瞄准那些四处逃散的农民,“哒哒哒”地扫射着,很多农民被射倒了。我们杀的都是些年迈体弱而无法逃跑的农民。
不一会儿,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灿烂的朝阳照耀在挺拔的白桦林间。远处的村庄和近处的树林里都升起了几缕炊烟。炊烟在阳光下袅袅升起,这是在做早饭吧!狗停止了吠叫,枪声也停了,女人们的恸哭声没有了,死的呻吟和诅咒也消失了,早晨来到了。
血染的大地上只有约三寸高的小麦,绿油油的一片,无边无垠。这么一大片麦田,以后将会由谁来耕种呢?
原来第二小队担任潞王坟站的警备力量后,首先就设立了治安维持会。潞王坟站本来有一个邮局局长的,小队一到车站,他就吓得逃命去了,过了几天后才找到局长,并把他召了回来,同时召集各村庄的村长,成立了治安维持会,由局长担任会长。
邮局局长把他的家人全部带了回来,回到他们原来的房子里,开始担任起维持会长的职务来,村长们几乎每天都要送来鸡蛋、鸡、蔬菜等东西。
就在这种和平的环境下,敌军的间谍身着便衣,混在农民中进进出出,把我们的兵力、武器和警备状况摸得一清二楚。
有一大,邮局局长出门之后就没回来,几乎每天都来的村长们也不见了踪影。局长过了一天也没回来。他的妻子和老母亲也走了,只剩下一个十八九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儿子。
警备队员开始担心会不会发生变故。
敌人在调查过袭击目标与兵力状况之后,伺机待发。在局长突然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十点左右,从山的那边传来了类似唢呐的喇叭声。
敌人夜袭了!警备队员们马上一跃而起,在院子里集合。
一颗手榴弹越过屋顶落在他们集合的地方。手榴弹就在他们的脚下爆炸了,导致数名士兵死伤。警备队员们爬上屋顶,拿起机关枪扫射。
但这场交锋以警备队的失败告终。敌人出其不意地前来袭击,恣意破坏一番后,闪电般迅速撤退了。敌方没有受伤,而我方有人负伤了。
荒井第二小队就是这样受到敌人的袭击,导致有人受伤,有人死亡。
三月十七日。
从彰德传来了消息:“我军以三十八联队的一个大队为主力,对一万五千名兵力的敌军展开进攻。敌军可能会从铁路方面逃跑,因此要加强警戒。”鉴于现在的驻扎地不利于警备,我们从局长家搬到了铁路工作人员的宿舍里。
我被指派为侦察员,去附近的村庄侦察情况。当我来到昨天遭残杀的村庄时,只见有五个年过花甲的老爷子和五个老太太,以及一个孩子,蜷缩在阳光下,似乎被悲伤击垮了。
年轻人被征入伍,壮年汉子被残杀,只剩下这些人了。他们遭受的打击,使他们再也不信神灵和宗教,他们呆滞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生气。
因为要建防卫工程,我们决定把五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带回部队。当我们带走他们时,那些老婆婆只是满脸哀伤地与老头们告别,不哭不闹,并没有苦苦哀求我们高抬贵手,她们的眼中倾泻出的是悲伤绝望,因为她们知道这是她们无法抗拒的。
我们全力以赴赶建工程,布上铁丝网,挖战壕,掀翻那些没用的房子。从四处找来的苦力一共有十六个,他们白天干活,修防卫工程,晚上双手便被绑在背后,关在车站的地下室里。天一亮,绑在他们手上的绳子就被解开,而代之以十字镐和铁锹。
这群无辜而可怜的农民,他们长期以来饱受军阀的压榨,过着艰难的日子。麦子收成又不好,农民们就这样代代过着贫困、可悲的日子。而今他们又要为战争带来的横祸而痛哭。
这些背运的人啊,他们该想什么,又该恨什么,该诅咒什么呢?
更何况他们每天一完工就要被关在地下室里。
三月十八日。
又传来新情报:“三万五千名学生军计划横渡黄河,进攻新乡。”
我们都变得神经过敏起来。
“在前方的山顶上,有两三个像是哨兵的人在走动。”傍晚时分,我军的哨兵报告道。
是不是马上就要开始战斗了?我们做好准备,以便随时应战。这时哨兵又来报告:“在东面的村子里,有十几个人像是在挖战壕。”我们一起出门察看。的确有十几个人在挖坑,是敌人吗?
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们是在为前一阵被我们杀的人挖坟墓吧!”这倒有可能。那就是前一阵遭残杀的村庄。但小队长还是命令道:“打一发掷弹筒看看!”
“距离六百五十。”
“预备……”
“嗵!”掷弹射了过去,“轰卤一声炸开了花,挖坑的十几个人顿时四处逃遁,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就像放鞭炮惊吓路人的孩子一般,高高兴兴地笑着走回室内。
就在我们吃晚饭时,哨兵又跑来报告:“刚刚挖坑的村庄里升起了火,可能是敌人进攻的信号。”情报不断传来。
小队长召来各分队长,要大家做好应战准备,而且命令今晚要穿着军装睡觉。
“这些混蛋果真要来了!”我们心头丝毫不敢有半点松懈,躺下等待,但那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们宿舍里有两个少年。一个是昨天征用来的,另一个就是邮局局长家那个年幼些的儿子,我们昵称他们为太郎。
次郎。局长的儿子是太郎。
太郎就像受伤的麻雀一般,满脸哀伤与忧郁,毫无生气。
他本该和他哥哥一起被杀的。但念及他年龄幼小,就没杀他。
我们认为邮局局长在与敌人内外勾结,这个代价便是他儿子的惨死。
太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哥哥被杀的。自从看到亲骨肉在自己眼前血浆迸飞、悲惨死去之后,他就失去了生气,被悲伤击垮了。
我们很想让这个可怜的少年恢复生气,就尽量待他和蔼一些。我们让这两个少年在我们床铺底下铺上草席睡觉,然后就等待着敌人的进攻。
没多久,天亮了,太阳像平时一样升上地面。
三月十九日。
苦力们被从地下室带出来,吃了些残羹剩饭就又开始干活。鉴于目前的军情,我们得加快施工速度。为了视野开阔,不受任何阻挡,我们把局长家的房子也推倒了,还越过铁路装上了铁丝网。
即便是一两个支那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会绷紧神经。
我们在作业时,有四个支那人从山顶上跑过。直觉告诉我们,这些人很可疑。当即就有两三名士兵追在他们后面射击,但没命中。士兵向他们跑的方向追去。黄昏时分,他们抓了一头牛和二十只鸡回来了,口中叫道:“抓到匪贼了!”
“匪贼”中的“头目”要留到几天之后,而“马前卒”第二大就被我们用来果腹了。
傍晚,装甲列车停在我们的守卫处,中队长从上面走下来。中队长说:“后面的小山上也要设步哨!”小队长反驳道:“不行,在那儿设步哨很危险。”
后面的小山离我们宿舍有段路,到那儿去必须越过铁丝网、巨马(日军的军队用语,特指用木材搭起来防止敌人侵袭的篱笆。)和拆掉房子后高高垒起来的砖头堆。晚上光线暗,只能看到一丈多的距离,要是敌人悄悄来袭,扔一个手榴弹,哨兵马上就会送命,根本谈不上报告敌情了。我们都认为在那儿设步哨是很不明智的。
最后在宿舍后面的入口处又设了一个哨。
明明有小队长,中队长干吗跑来检查警备状况,下达指令呢?小队长小声嘟囔道:“看来还是信不过我呀!”似乎颇有感慨。
这个车站上有四名满铁的铁路人员,他们分别是自称九州男子汉的酒鬼站长,爱讲下流话的副站长,两个年轻的中学毕业的工作人员。
晚上,中队长和小队长、站长、副站长一起喝起了酒。不一会儿,一瓶就见底了,第二瓶也空了。第三瓶只剩下一点儿的时候,站长和副站长都醉了。站长开始评论起荒井第二小队的警备状况,言语之间有一股不屑之意。
我听了很气愤,走出房间对正在站岗的泷口上等兵说:“他们只是车站工作人员,有什么权力对军队的事、军人的事说三道四?他评论受伤的荒井少尉时,也太出言不逊了。”正当我怒气冲冲他说这话的当儿,中队长可能觉得我突然走出室外有些奇怪,就悄悄跟了出来。他对我讲了几句话,语气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叱责。
回到室内后,中队长装出一副醉意,应和着那些车站人员聊了起来。一会儿,中队长对我说道:“东君,你可真会装呆啊!”
“什么?装呆!凭什么说我在装呆!”我心里暗暗生气。
这些毫不体谅他人的工作人员一直扯着嗓子喧哗,妨碍了我们的睡眠,我心里越想越气愤,就说道:“我们是保护你们的,必须在允许的时间内保证睡眠。你们也该安静一点了!”
他们只答了一声:“对不起!”又唾沫四散,高谈阔论起来,毫无住嘴之意。
最后,副站长拿出几本黄色书刊递给我们,说是有关作战的书。
简直是混蛋。都三十五六岁的人了,还兴致勃勃地看这种书?我打心底看不起他,把书扔了出去。
回到休息室后,我翻出几天前收到的表弟英六君寄给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谁知一行也看不进。放下书去睡吧,却怎么也睡不着。
三月二十三日。
现在,只要是支那人,士兵们杀起来毫不手软,没有半点踌躇。用刺刀杀人比杀一只鸡还容易。在他们看来支那人的尸体还不抵一头死猪。
那些苦力中有一个老人。他的脸长得很丑陋,给人一种心术不正的感觉,挺讨人嫌的。
荒山上等兵说道:“你的脸实在让人讨厌,你要是死了,也就不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
说完上去就是一刀,可能刺到老人的肺了,只见他口吐鲜血,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弹了。
过了正午的时候,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支那人用棍子挑着行李,从汲县的方向走来。野口一等兵马上前去拦住他检查行李,并让支那人朝山的那边走去。支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根本没想到死亡正向自己逼近。
野口等支那人走出百米之后,把步枪架在土堆上瞄准他,就像孩子用气枪打麻雀一般,准备杀人取乐。
两声枪响,结束了一个支那人的生命。
现在士兵们觉得一头猪都比一个支那人的性命值钱,因为猪还可以用来饱餐一顿。
第三节
三月二十四日。
这一天风和日丽,碧空万里。我们为这万物复苏的春天而欢歌。
防卫工程已经完成了。工程结束之时,就是这些一直顺从劳作的十六个苦力上西天之日。
小队长村下少尉就是否杀他们一事,召集我们讨论。我认为不该杀这群可怜的老年人,当然里面也有壮年男子。他们都是农民,不是敌人。他们一直很驯服地劳动,没有半点反抗之意,把我们的意志当成他们自己的意志,我主张应该释放这些人。
“但是,东君,”小队长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万一他们去敌人那儿告密可怎么办?
他们建造了我们的阵地呀!“”那就只有决战到底了。我可不会退却。我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凭他们那群残兵败将,成不了大气候的。“”我可不能这样干。我是队长,我得保住大家的命,也不能让任何一个部下负伤。“
“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农民,而且干活很卖力,很听话,他们可没有半点反抗。我认为不能杀这些人。这样做不人道。”“难道战争中还有人道可言?”
“战争中果真没有人道吗?”
“心里想着人道,还能去打仗吗?”
“我认为即使在战争期间,有的时候也还是必须讲人道的,当然并不是指任何时候。”
“你说的人道就是同情心吗?”
“不,讲人道不仅仅就是有同情心,我只知道字典上写的定义是:人所应遵循的道义。
我不了解其他的哲学含义。我通过战争,尝试考虑人道这个问题,但怎么都弄不懂。我现在正为虐杀和人道这两个定义而烦恼。我认为自己还是能分清人道之外的、战争期间士兵所应遵循的军之道。我挥刀砍杀敌人时不会有半点犹豫。但去杀这些农民,这些安分干活的人时,还是应该考虑考虑。我无法从哲学的角度来说明人道这个问题,但我感到不应该杀他们。“”你能证明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农民吗?“
“他们肯定是农民,要是敌兵的话,那天早上就不会呆在村子里了。”
“这话就说得太武断了。我也并不认为他们全是残敌。
但万一这里面混了一个敌人,那事态可就严重了。而我们又无法找出这个敌人,我们小队里没人会说支那话。释放他们就意味着敌军的来袭。还是要杀!可能你会同情他们。我真弄不懂你怎么会同情他们的。没想到你的本质中还有这一面。但无论如何要杀。“”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们是不会去爱敌人的。爱敌人就是恨自己的部队。作为小队长,我不能让自己手下的任何人受伤。”我心中很不同意,甚至反感小队长的作为。我真心地希望他们能获得释放,几次为他们求情。要是我也是他们其中一员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啊!
无辜的家人被虐杀,自己的房子也被毁坏了,现在被强制押来做苦役,到头来还是要被砍头。
我跟你们的敌人和你们的军队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挥动铁锹、终生以土地为生的农民。我与战争没有任何关系,靠天吃饭,一直与土地打交道。为什么我要面临这种妻离子散。
家破人亡的灾难,还要搭上自己的老命呢?这也太残酷了,这不是一种罪恶吗?
我只是一个农民,没有学识,什么都不懂。这块土地仁慈地养育了我。但同是这块土地上的人现在要把我这条老命也索去。我没做过任何坏事。我的老婆、儿子、孙子也都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让我们惨遭这种厄运呢?这实在是太不人道了,总会遭报应的!
他们一定会在心中这样默默念叨,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由衷的同情。
十六个人被从地下室带出来,他们的脖子都被套在一根绳子上。往他们脖子上系绳子时,荒山上等兵满怀恶意地又踢又打。
“喂!都要死的人了,不要这么粗暴对待他们嘛!我说道。
“他们不老实!”他说完打得更带劲了。他好像觉得在众人面前采取这样的举动会显得更勇敢。
这些苦力中除了两三个四十岁左右的壮年之外,几乎全是年过五十的老年人。最后带出来的一个是看上去已年过七十,步履瞒珊的矮小老人。
我又禁不住想,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们呢?他们身上有哪一点看起来像个敌兵呢?
“小队长,能不能只杀年轻的,留下这些老头子呢?”我说道。但小队长却答道:“这些支那人杀了我们的士兵,没有必要救他们。”我望着被排成一列的支那人的脸。他们的脸上满是紧张与痛苦。他们没有哼一声,也没说半句话,只是高昂着脖子,怒瞪的双眼像猛兽的獠牙一般锐利。他们从没想到会被砍头,直到脖子上套起了绳子,才意识到死神离他们不远了。
不知为什么,从左边数第四个老人总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他脸颊下凹,有些秃顶,几条皱纹分成左右两边长长地延伸。
嘴巴不大,下巴有点翘,上面长满了胡子。颧骨向外凸,但脸部很瘦,他的面容有点像我年迈的父亲。这样一想,就越发觉得他可怜。两天前,我给了这个老人两盒烟。今天我本想在他临终前再给他一支,谁知他从怀里取出了前几天我给他的烟。我擦了火柴想给他点着,他却满脸愤怒,把烟给扔了出去。只要是日本兵给的,哪怕一支烟,他都不愿接受。
我看看自己手中燃灭的火柴梗,又看看他的脸,没有作声。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我不会因他采取这种态度而恨他。虽然平时奴役他干苦力活,但因为他与我父亲很像,让我恨不起他来。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从刀下救出这个老人。
我叫了起来:“不要杀这个老人!”
这时,川土、木下、竹间、荒山这群混蛋——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混蛋——齐声反对。
无奈之下,我沮丧地回到了房间,但当我从窗口看到十六个人像被拉往屠宰场的羔羊一般慢慢向前挪步时,又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就冲出房间追了上去。川土、竹间、木下、荒山这些士兵就像赶着小羊的狼一般,得意非凡。他们就像耐不住饥饿的恶狼会时不时去舔舔小羊的腿一般,一会儿甩着鞭子抽,一会儿抡起棍子用力往他们背上打去,一会儿用脚踢,一会几又像训一条狗一般大声斥责。
那些可怜的老人,时而被踢得滚在地上,时而被打得弯下腰,时而被推得东倒西歪。他们四个士兵好像在炫耀谁更凶狠,谁更毒辣。我对他们没有半点好感。他们觉得恶狼扑向小羊是天经地义的事,从他们的态度里看不出一丝罪恶感和良心的谴责。
在残酷的战场上,良心和道德应该以什么形式出现呢?
越过铁路后,被绳子绑在一起的老人们跪伏在地上,悲痛地哭了起来,不断地叩头请求饶命。
我心中暗想:这就对了,哀求他们饶命,只要能勾起他们一点恻隐之心就好办了。
没想到荒山用坚硬的鞋尖踢这些跪在地上的人,还举起棒子,像打一条狗抡了过去。
他们的脸被打肿了,鲜血渗了出来;衣服被打裂了,从破衣裳中,只见他们的腿上也流着血。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拼命地叫着:“大人!大人!”一边哀求一边跪拜。
他们被踢得滚在地上,又被拉着脖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迈步。
我愤怒地吼叫起来:“荒山!”就动手去解套在那个长相酷似我父亲的老人脖子上的绳子。竹间厉声制止,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解绳子,这时,荒山、川土、木下等一齐大声叫起来:“东君!快住手!快住手!”
我也不甘示弱:“不能杀这样的人,他们太可怜了。”
“这也可怜,那也可怜,那就一个都不杀了。”他们四人叫道。
“那就把他们全放了,不就完了吗!我看你们是害怕敌人的夜袭吧!混蛋!”我回答道。
但我没有坚持下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最终一个人也没能救成。我被一种寂寥的感觉紧紧包围。我开始试着反省:“难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一个胆小鬼吗?”
我重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战斗经历,我想我能堂堂正正地申明,自己从来没有胆怯过、退缩过,也从没有干过愧对良心的事。
不管是什么战斗,我从未从后面偷袭过别人,?从未从战场上开溜过,我是不怕打仗的。我想我可以毫不夸张他说,敌人来侵袭,我是绝不会有半点胆怯之意的。这并不是盲目自信,也不是自吹自擂。
再看看那四个士兵吧!
木下是一听到有战斗就留在后方,到现在还没有打过一次仗的胆小鬼。有个晚上,他在南楼下村放哨时,听到马用前蹄刨地的声响,就大叫:“敌人进攻了!”吓得魂不附体。
在第一线上时,也没看出川上和竹间有多勇敢。他们四人之中,只有荒山上等兵是勇敢的。对他的勇猛,大家是有口皆碑的。他不论什么战役都打得很顽强。他是一个爱自我陶醉的人,但同时又是一名勇敢而残酷的士兵。
没一会儿,十六个苦力都被处决了。野口目击了整个过程,他这样说道:“他们被带到半山腰。在那儿有一条倾斜度不大的小路。
他们就是在路边被杀的。他们已经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了,个个都很镇静。他们从容地坐下,把脖子向前伸,那种泰然的态度真让人叹服。人们经常说古日本的武士个个视死如归,他们从容的态度,绝不亚于日本的武士。他们里面只有两个人试图逃命。
“担任战车队队长的中尉砍了四个人头。他的动作熟练而利落,大家看了都很佩服。中尉在砍第五个人的头时,说要留一点皮肉。他的刀功实在是到家了,遭砍的头垂挂下来,只有一点点皮肉与身体连着。
“那些人眼看着同伴一个个被杀,没有露出一丝反抗与恐惧,轮到自己时,还向前迈出一步,那样子不像是将被砍头的人,倒像去天堂似的。
“荒山用刺刀挑了一个、两个、三个,当他准备挑第四个时,只见那个四十出头、人高马大的汉子一下子站起身,完全是一副敞开胸膛任你刺的气势。他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荒山。
荒山‘嘿’地刺了一刀。他应声倒了下去,但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隘的一声,睁大眼睛,又站了起来。任凭胸口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他用日语叫了一句’上等兵‘,然后叉开双腿稳稳地站住,还举起右手微笑了一下,似乎在等着第二刀。
他的样子非常壮烈,我们个个都给惊呆了。
荒山嘴里叫着‘妈的’上去又是一刀。这个汉子总算咽气了。
“一路上对苦力们又踢又打的川土和竹间,却一个人也没杀。木下呢,用刺刀在别人杀死的尸体上虚张声势地做做样子,只刺进去一两寸深,遭到众人的嘲笑。我们的小队长一个人也没杀。”我听了他的话后,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是错误的。看来他们里面果然混有残敌,就是那个壮年汉子。
小队长回来后说道:“东君,真有敌人混在里面呢!荒山刺的那个汉子说不定还是敌军的首领呢!”我开始在心里反省起自己的行为和感觉来。
那个据推测是敌军首领的汉子,他胆识过人,知道日本兵的等级,而且居然知道上等兵的日语说法。要是放了他,虽说我们不怕敌人袭击,但带来的损失将是巨大的。作为一个小队长,为了尽可能减少手下人员的损伤,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即使从个人感情出发很同情其他农民,但从大局出发还是决定把他们全杀掉,现在我总算理解小队长的意思了。
战争就是无限制地行使暴力。战场上没有比宋襄公之仁更可怕的了,我的浅薄的人道观,就好比宋襄公之仁。
我的脑子里定格了一个放大的镜头,就是那个汉子叉着腿,挺起胸,举起右手,浑身是血的身姿。我觉得他好像就在嘲笑我的宋襄公之仁。
的确,现在是在进行流血的斗争,我们的任务不是去抚摸支那人的头,我们的手应该狠狠地敲打他们的脑袋,粉碎他们的骨头,毫不留情地……但是,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一切吗?
这场战争,这场不宣而战的战争,另一方面不也需要做安抚工作吗?!
打仗是为了赢得胜利,为了取得胜利,就必须用上任何武器。那么也必须让道德与子弹作交换吗?道德也应该成为胜利的牺牲品吗?如果践踏道德就能取得胜利的话,我们也得毫不迟疑地牺牲道德吗?
不论是将对我们发生危险的,或是曾经带来危害的,以及可能有害、可能无害的一切,我们都得不受人情与道德良心的谴责,毫不迟疑,当机立断地杀戮,难道对我们的要求就是让我们变成冷酷的、不讲人性的机器吗?
为了取得胜利,在我们前往胜利的过程中,只要对我们形成一点点阻碍,包括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可能会形成阻碍的所有人,我们都得像没有思想、没有道德、没有人情的杀人机器一般,冷酷而精确地完成任务吗?
但不管我们遵循什么理论,我们终究还是人,是看到悲伤的事物会流泪,看到高兴的东西会欢天喜地拍手的人。
为了准确无误地完成任务,我们必须同时兼备冷峻的判断力、强烈的意志与勇往直前的勇气。这就要求我们正确判断自己的情感是宋襄公之仁,还是吉丁虫佛龛(此为日本古代名寺法隆寺内藏瑰宝之一,因嵌有吉丁虫翅膀而得名。)底座上绘的萨捶那王子舍身饲虎之愚,从而采取正确的行动。
我今天对农民所抱有的同情,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但在我身上是一种错误,因为我是一名为了取得胜利而奋战的士兵。
那么人类为何要不断重复悲惨与流血斗争的历史呢?我真是弄不懂,毫无头绪。
人类最后会不会展开斗争,对月球的土地进行分配?
在几十天的行军途中,我没有见到一块石子,也没看见一座山。看到的只是东边的大地在远处与云彩相连,西边大地在远处与天空相连。太阳从大地上升起,又落入大地下,无边无垠的大地包容了所有的人种。
当我们被行军与战争弄得筋疲力尽,或是晚上站岗时,叹口气仰望天空,只能看到我们生存的大地、我们没日没夜行军与打仗的大地和天空中几亿颗闪烁的星星。
月亮冷冷地放出清辉挂在我的头上,但她同时也在几千里外故乡人的头上闪耀。几十天来,我们汗流泱背、筋疲力尽地行军,本以为离故乡已经非常远了,但月亮却在同一时刻照亮了两地。
宇宙是多么雄伟、壮观呀!
人类自认为是最伟大、壮丽的事业——战争,与宇宙一比,该显得多么渺小啊!
天地悠悠无垠,我们把战争视为伟大,但它与天地一比简直不足挂齿。
我有时就会沉浸其中,苦思这种荒谬的比较和永远得不出结论的问题。
为什么会发生战争?有人列举出了战争必然发生的理由。
(一)人的个性每一种存在也就是所谓的个性。宇宙由所有的个性构成,特别是生物和人生是由其赖以存在的个性及其传统构成的。人要保持自己的个性,必须有广义的战争。
如果没有与人战斗的欲望就失去了自己的个性。一个民族要继续存在就要保持自己的个性。所谓有力量的个性即指拥有战斗的力量。想得到和平的最好捷径,莫过于消除自己的个性。然而,由此得到的和平,却只能是一种带来自身受奴役和民族衰败之命运的和平。这就是惯于抛弃个性的智性所描绘出的和平。如果要适应现实,就得沉沦于这种和平。
(二)历史的发展性历史是发展的。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仅仅保存自己意味着最终只会毁灭自己。为了不单单保存自己,还要发展自己,这一切都必须战斗。如果不酷爱战斗,莫如自己退却。自己退却只有在消灭自己的过程中才能得知。
所谓的生存就是进步。所谓进步对自己来说就是努力,与此向时,又必须是对他人的战斗。历史上众多的王朝灭亡了,他们不是自然灭亡,而是为自行灭亡不得不进行了战斗。历史的发展赋予了这种讽刺性的命运。
(三)宇宙的道德性根据自古以来的东方思想,道德并不单是由个人的相关契约而形成的人的价值,人伦则是基于既深又广的天道,天道不在于舍去个性的普遍法则,而是把所有的个性作为个性来包容;不掩盖任何事物,而是让它们各得其所,构成宇宙的曼陀罗。它是仁义,是慈悲,是道德。可是,实际的存在在本质上具备这种本性,而现实则远离它。领导现实,除非形成真正秩序,人我双方都纯洁,否则,必须经过战争。阻碍这个真正秩序的就是恶,消灭这个恶而实现真实的努力就是善,就是正义。
正义者必须进行战争。这种战争是出自宇宙道德性的道德战争。所有的民族、所有的国家都能看出,我们这次攻城掠地的战争是神圣的战争。
我们的战争既不是简单的观念战争,也不是徒然的吞并战争。所谓“以八绂为一字”,不是抓住其他民族,把他们当做猪圈起来:“为一宁”不是简单地等同于一家,而是化作一个宇宙世界。
广泛地承认所有的社稷与民族的个性,建立秩序,并在新的秩序中实现宇宙的真谛。为了实现这种宇宙的道德性,确实必须有真正神圣的战争。
——摘自中良哲次氏《战争与知性》有人说,战争是生物生存的必然过程。我们难道不应该珍视这种必然吗?如果战争是一种必然,那我们只有抛开怜悯,硬起铁石心肠去追求力量、获得力量,在战斗中前进。作为现实,拥有力量就是正义,所谓正义就是力量。
我吸着香烟陷人了沉思。
每天都是万里无云的晴朗的日子。可是今天傍晚时分,暴风雨突然来临。从窗口望去,异样的乌云覆盖着天空。不久,大粒的雨点“叭哒叭哒”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一会儿,像榴霰弹般的冰雹也落了下来,天地狂乱、发怒,雨激烈地下着,好像要消灭地上所有的东西。
发了脾气的冰雹声,瀑布般倾泻的雨声,充满着大地。与连日来明丽的春光相比,与刚才还辉煌的太阳相比,简直是换了大地。
在这场雨之前杀死的十六具尸体被雨淋透了。我望着远处的山峦,吸着香烟。
突然,“叭!叭!叭!”枪声响起,车站工作人员跑进来,叫着:“偷袭了!”
我哼了哼,依然躺在那儿抽烟。下着这么大的雨,哪能往外跑?唉,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依然躺在那里。
十发子弹左右的枪声停止了,小岛上等兵进来,抖着湿衣服说:“今天杀了十六个人。
留下来的那两个苦力,妄想利用这场暴风雨逃跑,很快就让他们见了阎王。“我讽刺道:”成了落汤鸡嘛,辛苦啦。“他居功自傲地径直去向小队长汇报,我又抽起了香烟。
小岛是一个很会拍马溜须,对上司表现出极大热情的男人。他是二年兵,曾是我们新兵的管理员。他要我们谈军人精神,故意刁难我们,为着抽烟的事儿,我不知被他训过多少次。晚上,我去中队后面放痰盂的地方躲着抽,也屡屡被他恶意训斥。
昨天,分队队员吃尽辛苦征收来的鸡和分配的酒,都被他奉献给了小队长。
我发火说:“小岛,不许你擅自拿分队的东西,酒也罢,鸡也罢,都不是你个人的东西,都应该进分队全体人员的肚子里。即便你是分队长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分队长没有这个权力。”小岛是个彻头彻尾对上司阳奉阴违的人,他偶尔使用下级,也是为了自己的安乐。他为了能晋升伍长,把四只鸡和三升酒拿去进贡了,队员们个个义愤填膺,却没有一个人当面去说。每碰到我的斥责,他都若无其事地回答:“是吗,你们要以为我是在拿兜裆布,我也没办法。”现在,他准是在向小队长汇报吧。
潞王坟车站孤零零地建在荒芜的地方。说是车站,却仅有两三座小建筑物。车站的东边是广阔无际的小麦田,西边是连绵不断的光秃秃的山峦。半山腰上建着气派的并带有宫殿风格的潞王的坟。潞王是什么时代、有什么战绩的国王,尚且不清楚。只是从建造这气派的坟墓来看,他准是一个立下了丰功伟绩的人。
坦克队追赶着敌人,来到潞王坟车站。这条路上埋设着许多地雷。车站前面大约三公里的地方,有一辆坦克触到地雷后动弹不得,士兵们只好扔掉坦克跑步去追击敌人。战斗告一段落,以中尉为首的坦克兵们返回来修理车辆。他们很怕遭到敌人的袭击,于是到我们小队来宿营。月台上停放着他们开来的重型坦克、轻型坦克和四辆卡车。坦克里的两名士兵,一到晚上就打盹。
枪杀十六人的第二天,我负责放哨。我打了个盹,到凌晨两点左右,附近突然响起两发炮声,打破了四周的静谧。最近,我们神经麻木,听到炮声也不吃惊。我慢慢坐起身,竖起耳朵,那以后什么声音也没有。换岗的时间到了,我去休息室,放哨的人回来报告:“黑暗里我听到异常的声音,好像是两三个人在走路,传来‘嘎嚓嘎嚓’枪刃的碰撞声和‘咯嗒咯嗒’饭盒的摩擦声。我问:”是谁?干什么?‘没有回答。我又叫道:“是谁?’还是没有回答。声音好像越来越接近了,我立即报告坦克队,坦克队长命令开炮。两发炮弹射出后,声音停止,好像怪物的东西逃跑了。那以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有人说:“在发分怪声的方向,前几天征收到的一匹马被拴在树上,莫非是……”我与步哨换岗后在月台上巡视,黑暗中,我注意到“咔沙咋沙,嘎嚓嘎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竖起耳朵,透过黑暗仔细地观察,隐约看到黑暗中有一匹马的影子,走近一看,这匹马被拴在树上,“咔沙咋沙”地搔着前面,“嘎嚓嘎嚓”地嚼着马嚼子,“嘎哒嘎哒”地摇晃着马鞍。果真是一匹马。
就因为神经过分紧张而对一匹被拴着的马开炮,真不值得埃我苦笑着,在月台上静静地走来走去。
坦克队士兵征收时带回来的四个支那人今天要被处死。
当时,路过我们驻地附近的人、征收来扛行李的苦力都被我们杀了。潞王坟车站成了屠杀常我们是死神。
我本来就打算杀掉他们。这四个支那人中有三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个是超过四十岁的中年人。
昨天下过大雨的天空一下子晴朗起来,空气清新纯净。
我们坐在铁路上望着他们。
那个超过四十岁的男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说他四十八岁,又补充说:“我有父母,有妻子,有两个孩子,他们都在等着我回去。我不是军人,是农民。请一定宽耍”他不停地下拜,额头叩着地恳求着。他说他的妻子已四十岁。他在纸片上写了一份请求书交上来,可是我们一点也不懂上面的意思。
有人试着去握了握他的手掌,说:“很柔软。是个兵吧。”
农民、工人的手掌上都有硬茧,而士兵的手掌多是软的。尽管人们都认为部队士兵的手掌应该是硬的,可实际并非如此。
我们用怪腔怪调的支那语与他对话,却不得要领。年轻的车站工作人员过来帮忙,也没有用。语言不通令我们十分焦急。
请求书里署着四个人的名字。那个男子双手着地不停地叩头,苦苦哀求。我仔细地观察,发现其中一青年用右手玩着一个小石子,并且眼睛也盯着那个石子。这种时候还不老实,玩什么小石子!我觉得他大不像话,就大声训斥,他又把头碰到地面。他的头很大,三角形的脸,瞪大的眼睛像刀刃般锐利;额头上布满皱纹,看上去很阴险。他衣衫槛楼,圆圆的膝盖露了出来,那张黑红的脸膛令人生厌。
三名年轻人的手掌也是柔软的。他们中间有个叫季自然的年轻人,长相极好,一脸的智慧,看上去像个学生兵,他也穿着与长相极不相称的破烂衣服。这几个年轻人呆子似的装着糊涂。
担任巡查的伍长要带两个年轻人走,说是练习柔道。他开始练习,把年轻人背起来再摔倒。人世间竟然有这样在人前追求无益虚荣的男人。
伍长似乎得意忘形他说自己会柔道,又练了起来。年轻人被他摔倒三四次,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
我讽刺道:“喂,喂,知道你的柔道棒。可这里又不是柔道场,现在也不是练习的时候。马上就要杀这家伙,还是不要欺侮他吧。”支那人再次排成横队坐下,左边的那个年轻人不知是头脑简单还是装傻,在那里发着果,没有像其他三人那样苦苦哀求。他扭着身体,变换着姿势,小队长认为他态度傲慢,用刀尾狠狠地敲了他。在他旁边的那个四十八岁的男子,夺下年轻人摆弄着的小石子,咕哝着什么。准是在对年轻人说,老老实实地求饶吧。小队长认为,他俩在搞阴谋诡计,越发恼怒起来。
语言不通令我们焦急,因为既不能申辩也不被理解,许多无辜的良民被杀害了。我们讯问了一个小时,什么收获也没有。他们无法确切证明自己是良民,我们最终还是决定杀死他们。
昨晚,小队长说要借给我军刀。我原打算用小队长的军刀,不知何故临到斩杀时,小队长没有借给我。不知是小队长讨厌他的军刀会沾染血迹,还是怕把刀弄断,我猜想他或许觉得军刀上沾了血迹是不吉利的,不过,明知军刀的用途,却怕被染上血迹,这种想法很愚蠢。小队长村下少尉还没有经历过战争,并且从未杀过人。
我不得已借了车站工作人员的一把一尺八寸长的日本刀。这四个人将被带到昨天杀死十六个苦力的地方。我在借刀的时候,听到“逃跑了”的喊声,回头看去,一个年轻人飞快地跑着,小队长和两三个士兵在后面追赶。我猛地拔出刀追了上去。
全是泥土的田地,由于昨晚下了雨,满地泥泞,烂泥粘在腿上,跑不快。年轻人拼命地奔跑,可是已经筋疲力尽,他似乎已经感到死神追来了,并且以很大的气势追来。如果被抓到,必死无疑。
追赶的人怒气冲冲,一步一步地逼近年轻人。突然,好像是绊到了什么,或许是发了疯的脚不听使唤,他一下子摔倒了,但他马上又站起来试图再跑。可是已经晚了,追赶的人抓住了他,其他士兵忙乱地用刺刀挑他。年轻人被强行拉起来,走过来时,头上脸上流着血,满身是血。
我绕到他的身后准备杀他。这时,小队长发话,带到山里后再干掉他,“快走!”我怒吼着跟在青年的后面。追赶的人们气喘吁吁地发怒道:“畜生,你敢跑!”
我跟在青年的身后,看到他脖子上流着血,我一时冲动地想就这么走着杀了他。我大声叫道:“杀!”可是小队长制止说:“再往前走。”不久,我们来到了扔着昨天杀掉的尸体附近,我猛地从鞘里拔出刀。战友取下系在年轻人脖子上的带子,脱去他的上衣。
我原想就这么站着容易砍,可战友们说“跪着试试”,让年轻人跪下了。“嘿!”我使劲儿砍下去。用刀砍人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一瞬间,我闭上了眼睛。砍的同时,我把刀斜了一下,自然我的身体也斜着,没有去看年轻人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