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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系公民

_3 罗伯特﹒海因莱因(美)
  这时,索比想起当初克劳萨船长不喜欢他穿着围腰布上船的事。对了,船长甚至还打算带他到欢乐街上一家专为天外来客开设的服装店里买衣服呢!船长说过那样的话,没错。
  因此,索比得出结论,这些衣服一定是送给他的,是为他准备的!他的围腰布已经不见了,船长肯定不想让他光着屁股出现在西苏号上。索比自己倒不觉得害羞,在朱布尔虽然也有着装方面的讲究,但仅限于上层社会。不过话又说回来,一般人也不至于不讲究到光屁股的地步。
  索比鼓起勇气,穿上这身衣服,结果发现短裤穿反了,觉得不对劲,这才换了一面,重新穿上。其实汗衫也是反的,不过不太明显,他还以为自己穿对了,没有反过来重穿。穿好以后,他很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惜房间里没有镜子。
  这套衣服是从船上小卖部里买来的工作服,裁剪简单,纯淡绿色,是用结实、便宜的料子做成的。许多世纪以来,不少星球上的男男女女不分性别都穿这种衣服。不过他觉得,就是处于全盛时期,富可敌国的所罗门王也没有自己现在打扮得这么漂亮!他把衣服弄得平平整整,真希望能让谁看看自己有多帅。衣服穿好以后,他又迫不及待地找起房门来了。
  他没找到门,但门却找到了他。他的手无意间拂过舱壁的一块金属板,只觉一阵微风,转身一看,发现一块金属板不见了,通往走廊那扇门自动打开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扮跟索比一样的年轻人沿着弧形走廊朝索比走来(索比欣喜地发现自己穿得非常得体)。索比迎上前去,用萨尔贡语向他问了一声好。
  那人向索比瞟了一眼,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索比眨眨眼,迷惑不解,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改用国际语大声喊他。
  那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索比还想试用其他语言,可是那人已经走掉了。
  索比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心想,一个乞丐犯不着为这样小事生气,他只想弄个明白。
  20分钟以后,索比发现了很多东西。第一,这艘西苏号比他想像的要大许多。除了在奴隶贩运船船舱内见到的有限空间以外,以前他从来没有身临其境地观察过一艘星际飞船。在地面上从远处望去,停在朱布尔航天港里的飞船好像很大,但也没有大到这种地步。第二,他惊奇地发现船上竟然有那么多人。他以前知道,往返于九星之间的萨尔贡货船通常只有六七个船员。但是在这儿,仅在头几分钟时间里,他遇到过男女老少的人数已经比前者多了几倍。第三,他灰心丧气地发现自己被冷落了。船上的人们谁都不理睬他,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答理。要是不让路,他们就会径直朝你走过来。跟索比最亲近的是一个小女孩,他打招呼时,小女孩眼睛滴溜溜地注视着他,直到一个女人上来把她拉走为止。那女人对索比连看都不看一眼。
  索比已经习惯了这种冷遇,这是贵族对待索比这种阶层最常见的方式。贵族是不会接待他的,在他们眼里,索比好像根本不存在,即使施舍也只是把钱扔给奴隶就走了,再由奴隶把钱交给他。在朱布尔时,索比并没有因为这种冷遇觉得委屈,相反,因为历来如此,他认为那样做再自然不过了。那时,贵人的傲慢并没有使他感到孤独和沮丧,因为在苦难生活中,他有许多热心肠的伙伴,所以不知道什么是苦。
  但是,如果预先知道西苏号里所有伙伴都像贵族一样冷酷的话,他是不会上船的。不管有没有警察追捕,他都不会来。可他偏偏就没有想到这里的人们也会冷眼相待。克劳萨船长在听了巴斯利姆的口信以后像父亲一样善待他,索比于是想当然地以为西苏号上所有船员都会像船长一样对待自己,可是眼前的一切却令他大失所望。
  他游游荡荡地来到一条用钢板打造的走廊,觉得自己仿佛是游荡于活人丛中的一个幽灵。所以,他最终还是懊丧地决定回到自己醒来时那个小房间去。可是不久他就迷了路,只得从自以为是对的那条路退回去。他没有走错道,巴斯利姆的教诲没有白费。问题是这条路没有可以辨识的特征,于是他又四处徘徊起来。不幸的是,这会儿他意识到,不管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房间,他一定得赶紧打听出这些人把盥洗室藏到哪儿去了,即使他不得不揪住谁逼问一番都在所不惜。
  他冒冒失失撞进一间舱舍,迎接他的是女人气愤的尖叫。他又慌忙退了出来,只听身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没过多久,一个男人匆匆赶来,用国际语对他说:“你这东游西逛的家伙,为什么惹是生非?”
  一听这话,索比反而感到放心了。这里简直像个修道院,无疑是世界上最冷漠的地方,待在这里简直比独自一人还孤独。在这种环境里,即使是一顿训斥,也比不理不睬好得多。“我迷路了。”他小心翼翼地说。
  “你为什么不待在原来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想——对不起,尊贵的先生——我想找卫生间。”
  “哦,就在那里,你床铺的正对面。”
  “尊贵的先生,我不明白。”
  “唔……我想你是不懂的。我不是‘尊贵的先生’,我是第一辅助领班,记住这个称呼。跟我来。”他抓住索比手臂,急忙回身把他带出迷宫,走到索比迷路的那个甬道口停住脚步,手在一条金属缝隙上从上往下一拂,说,“这里就是你的卧室。”话音未落,墙板滑了开去,露出一道门来。
  那人转过身,在另一边又做了个同样的动作。“这是右舷单人盥洗室。”那人语带讥讽,而索比被这些怪异装置搞得糊里糊涂,他懵懂地跟着那个人走进自己房间,“现在你就待在这里,饭会送来的。”
  “第一辅助领班,先生?”
  “啊?”
  “我可以跟克劳萨船长说说话吗?”
  那人吃了一惊。“你以为船长没有比聊天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了吗?”
  “可是……”
  那人已经走了,索比是在对着钢板说话。
  过了好长时间,一个小孩终于端来了食品,但从他进来的表情和动作中看,他好像只是在一个空房间里放了一碟东西而已。以后,他又端来其他食品,顺手要将第一只盘子撤去。索比几乎没法引起他的注意。他紧紧抓住那只盘子,用国际语跟那个孩子说话。索比看出他明白自己的话,但他的回答非常简短,只有短短一个词:“弗拉基!”索比不懂这个词,但也感受得出那种轻蔑的语气。“弗拉基”是指一种怪模怪样、一半属于晰蝎类的小食腐动物。这种东西生活在第三α半人马主星——人类殖民的第一批星球之一,长得很丑,几乎毫无脑子,还有种种令人厌恶的习性。只有近于饿死的人才会吃它的肉。它的皮摸上去很不舒服,还会在指头上留下一股让人生厌的臭气。
  不仅如此,“弗拉基”还有别的含义,指行星居民、离不开星球的人、住在土地上的人、从来没去过太空的人、非我族类,连人都算不上,异族、野人。总之,它是一个饱含蔑视的词。在古老的地球文化里,每一种动物的名字都会被用来骂人:如猪猡、疯狗、大母猪、老母牛、鲨鱼、蛆虫等等,数不胜数。不过从侮辱人的方面来说,这些说法没有一种像“弗拉基”那么恶毒。
  幸好索比不知道这些意思,他只知道那个小孩子瞧不起他,不在乎他——这个,他早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索比感到困乏了。虽然他已经学会开门的手势,但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张床,无论他怎么敲、碰、抓、压,或者综合诸般手段,都拿那张床没办法。他只好在地板上躺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饭又端来了,但他还是不能留住那个小孩说几句话,连让他骂几声都做不到。他在走廊对面还碰上另外几个男孩和年轻人。别人依然没有理睬他,但他却悄悄地看会了一种本事。他学会洗衣服了:一个小玩意儿“吃”进一件衣服,在里面放上几分钟时间,然后又“吐”出来,那件衣服就变得又新又干净了。他很高兴。当天,他把自己漂亮的新衣服洗了三次。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干。那天晚上,他又在地上睡了一夜。
  他蹲在自己铺位上,痛苦地怀念着老爹,恨不得自己这会儿仍然留在朱布尔。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有人敲他的房门。“我可以进来吗?”一个声音问道,操着拘谨、不标准的萨尔贡语。
  “进来!”索比一边热切地答应着,一边跳起来打开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带笑容的中年妇女,“欢迎,欢迎。”他用萨尔贡语说,让到一侧。
  “谢谢你的好心。”她说话结结巴巴,但速度很快,“你会讲国际语吗?”
  “当然会,夫人。”
  她脱口而出:“谢天谢地,我的萨尔贡语己经忘得差不多了。”说的是银河系英语,然后改用国际语接着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用国际语交谈好吗?”
  “可以的,夫人。”索比用同样的语言回答说,又用银河系英语加了一句,“除非你更愿意用其他语言。”她好像吃了一惊,“你会说几种语言?”
  索比想了想,“七种,夫人。还有几种只懂一点,算不上会。”
  听了这话,她更吃惊了,慢慢地说道:“也许我犯了个错误,可是,要是我讲错了,请原谅我的无知,并纠正我的错误。我听说你是朱布尔波一个乞丐的儿子。”
  “我是跛子巴斯利姆的儿子。”索比自豪地说,“他是萨尔贡治下一名持有执照的乞丐。我已故的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在整个自由广场,他的智慧无人不知。”
  “我相信你的话。唔……所有朱布尔乞丐都是通晓几国语言的人吗?”
  “什么,夫人?不,他们绝大多数只能讲粗俗的俚语,但是我父亲不许我说粗话……当然除了特定环境以外。”
  “那当然。”她眨眨眼说,“要是我能见到你父亲就好了。”
  “谢谢你,夫人。请坐。很惭愧,请坐在地上吧……不过请随意,我的一切东西都是你的。”
  “谢谢。”她坐在地上,比索比费劲些。索比在要饭求乞时曾经盘腿端坐过几十个小时呢。
  索比不知道是否应该把门关起来,也不知道这位夫人——他已经把她当作了一位高贵的夫人,可她却是那么友善,让人猜不透她的地位——是不是故意让门开着。现在的他被完全不同于过去的风俗习惯所淹没,面对的是全新的局面,他完全不知所措。于是,他用自己的常识解决了这个问题,开口问道:“你愿意把门开着还是关着,夫人?”
  “啊?没有关系。哦,也许你最好还是让它开着,这边右舷都是单身男人房间,我被安排在左舷未婚女人房间里。但我被赋予了养宠物狗的权利。我是一个受到宽容的‘弗拉基’。”说到最后一个词时,她苦笑了一下。
  许多关键的词句索比都没听清,“一只‘狗’?是不是像狼一样的动物?”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难道你从来没离开过朱布尔吗?这种语言你是在朱布尔学会的?”
  “我一直在朱布尔,夫人,除了小时候以外。说得不好,请你原谅。要不,讲国际语好吗?”
  “哦,不。你的银河系英语说得很漂亮……标准的地球腔。我的发音不纯,我的出生地的口音太重,这辈子恐怕是改不了了。必须努力让别人听懂的人是我。我自我介绍一下。我不是商人,而是一个人类学博士,他们同意我随船旅行。我叫玛格丽特·马德。”
  索比低头双手合十:“见到你是我的荣幸。我叫索比,巴斯利姆的儿子。”
  “很高兴认识你,索比。请叫我‘玛格丽特’好了。在这里,头衔没有一点用处,除非它是飞船内部职衔。你知道人类学家是干什么的吗?”
  “嗯,对不起,夫人——玛格丽特。”
  “这个称呼听起来很不一般,实际上非常简单。人类学家就是研究人们如何一起生活的科学家。”
  索比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说:“‘人们如何一起生活’也是一门科学?”
  “有时我也说不准。索比,实际上它是一门复杂的学问,因为人们似乎有本事设计出无穷无尽的共同生活的方式。每个人有别于动物但同于其他所有人的共性只有六种,三种跟我们体格、身体构造有关,另外三种是后天学来的。其他方面的差异却大极了。一个人做什么、信仰什么,他的全部行为习惯和经济活动,都跟其他人有极大的差异。人类学家就是研究这些变量的人。你知道什么叫‘变量’吗?”
  “嗯,”索比犹豫着说,“就是方程式里的X吗?”
  “完全正确!”她赞同地说,“我们正是在研究人类方程中的X,这就是我们做的事情。现在,我正在研究这艘自由贸易飞船上的生活方式。人类应当如何行事,怎么才能生存下来,对于这些最困难的问题,他们的解决办法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所有社会中最奇特的。这是一个最独特的群体。”这时,她在地上坐不住了,说,“索比,我可以坐椅子吗?我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弯腰打坐的本领不行了。”
  一听这话,索比脸红了。“夫人……我没有椅子。我……”
  “你背后就有一把,我后面也有一把。”她站起来用手一摸墙壁,一块墙板便滑到一侧,一把配有座垫的扶手椅从滑开的空间中展露出来。
  见到索比目瞪口呆的样子,她说:“他们没教过你吗?”她又在另一面墙上摸了一下,另一把椅子也弹了出来。
  索比小心谨慎地坐了下去。这把椅子好像摸清了他的压力位置,调整好了受力部位。索比半晌才踏踏实实把自己的重量放到椅垫上。索比笑得合不拢嘴:“啊呀!”
  “你知道怎么打开桌子吗?”
  “桌子?”
  “天哪,他们什么都没告诉你?”
  “嗯……这里以前有一张床,但被我弄丢了。”
  马德博士喃喃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说:“我应该早点想到的。索比,我钦佩这些商人,甚至还挺喜欢他们。但他们有时简直是最傲慢、最自我中心、最自以为是、最不合作的人。不过我不应该批评我们的东道主。瞧。”她伸出双手,同时触到墙上的两个地方,那张消失的床弹了下来。地上放着两把椅子,床打开之后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我还是把它收起来好些。你看着我怎么做。”
  “让我来试试看。”
  随后,她又把这个看似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的其他内置物品一一展示给索比看:两把椅子,一张床和几个衣柜。索比这才知道,自己至少有两套以上的工作服,两双柔软的航天鞋,一些小件物品(有的很新奇),书架,磁带架(除了西苏法律以外,其他磁带盘都是空的),饮用水,床头阅读灯,对讲机,一个钟,一面镜子,一个室内温度自动调节器,还有索比用不着的其他精巧小机件。“那是什么?”他最后问了一句。
  “那个?也许是通向族长船舱里的传声器,不过也许只是个摆设,管用的真东西藏在其他什么地方。不用担心,这艘飞船里几乎没人讲银河系英语。不光是这艘飞船,绝大多数飞船里的人都不讲银河系英语,他们说的是一种‘秘密语言’,不过也不算什么秘密,只不过是芬兰语罢了。每艘贸易船都有自己的语言,一种地球语言。但飞船文明中有一种通用的‘秘密’语言,就是简化了的教会拉丁语。不过大家都不怎么用这种语言。自由贸易船之间的对话采用的都是国际语。”
  索比听得并不专心。有她作伴,他刚才开心极了,但现在,他想的是其他人对他的冷遇。“玛格丽特……他们为什么不跟别人说话?”
  “啊?”
  “你是第一个跟我讲话的人!”
  “哦。”她显得很难过,“我应该早些看到这一点,你被他们忽视了。”
  “嗯……不过他们给我吃的。”
  “但却不和你说话。哦,可怜的孩子!索比,他们不跟你说话,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同胞’,我也不是。”
  “他们也不跟你交谈吗?”
  “现在他们和我说话了。但这是因为族长直接下了命令,我等了好长时间之后,他们才和我讲话的。”她皱着眉头说,“索比,没有哪一种极端的宗派文化比这里更宗派的了!每一种这样的文化,在语言上都有一个同样的关键词,不管他们怎么说,这个词就是‘同胞’。它的意思就是他们自己,即‘我和妻子,儿子和他的媳妇,就我们四个人,别的再也没有谁了’。他们将自己这四个人与其他所有人隔离开来,甚至否认别人也是人类。你听见过‘弗拉基’这个词吗?”
  “听见过。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弗拉基就是一种无害而又可憎的小动物。但是,到了他们口里,意思就变成了‘陌生人’。”
  “唔,不错,我猜想,当时那个孩子说了一声‘弗拉基’,意思就是说我是一个陌生人。”
  “没错,但它还有一层意思,即你永远不能成为其他任何东西。意思是说,你和我都是次人种,对他们来说,是法外之人——他们的法律。”
  索比垂头丧气。“这不就是说,我必须待在这个房间里,永远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了吗?”
  “天哪!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会和你聊天的。”
  “太好了,谢谢你!”
  “让我想一想我这段时间弄明白了什么。哦,他们倒不是残忍,只是愚顽、狭隘。他们从不考虑你的感情。我会跟船长说的,我跟他约好了,跃迁之后见一次面。”她看了看足踝上的表,“天哪,你看都什么时候了!我本想到这里来跟你谈朱布尔的,结果到现在连一句朱布尔的话都没提。以后我可以来找你聊聊朱布尔吗?”
  “那再好没有了。”
  “那好。有关朱布尔这个文化群落的研究很多,但我认为,任何学生都不可能从你的视角去验证对它的种种分析。知道你是一个职业乞丐的时候,我真是太高兴了。”
  “你说什么?”
  “孩子,可以住在那里搞调查研究的人,都是当地上层社会的贵宾。他们只能从表面上看到一些奴隶的生活,却不能真正体验到实质性的东西。你听明白了吗?”
  “我想是这样。”索比又加了一句,“要是你想知道有关奴隶的事,我可以告诉你,我过去就是奴隶。”
  “你过去是奴隶?”
  “现在我是自由人了。唔,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他有点不自在地说,惟恐新认识的朋友知道他所属的低阶层后看不起他。
  “你没有理由非告诉我不可。但我实在太高兴了。对我从事的学科来说,索比,你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哎呀,我该走了,现在已经晚了。但是过一阵子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啊?当然可以,玛格丽特。”他又诚恳地说了一句,“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当天晚上,索比睡在自己奇妙的新床上。第二天早上谁都没来找他,但他并不觉得难受,因为他有这么多玩具陪着。他打开各种东西,又将它们折好,高兴地发现每一种玩意儿收拢以后只占很小地方。他得出了结论,这一定是巫术。巴斯利姆曾经告诉过他,魔法和巫术完全是胡说八道,但他的话并没有使索比彻底信服,就算老爹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不相信——这些巫术和魔法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呀,怎么可能都是胡说八道呢?朱布尔有许多巫师,要是没有魔法,那他们为什么要干那一行?
  正当他第六次打开床铺时,突然传来一阵怪啸,吓得他差点儿被自己鼓起勇气才穿上的新鞋绊倒。这是船上的警报,呼叫全体船员各就各位。这是一次演习,但索比却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把提到嗓子眼里的心脏安顿下去之后,他打开房门往外张望,只见人们以最高速度四处狂奔。
  没过多久,走廊便空无一人了。他又回到自己房间里等着,但也很想知道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灵敏的耳朵觉察到通风系统微弱的声音消失了。他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只好由它去了。其实,他也应该与孩子和其他非战斗人员一起到最里面的舱室去,但他不懂这一套。
  所以他留在房间里,等着。
  警报器再次拉响,这一次还伴着代表各种信号的号角声,走廊里又一次人来人往,狼奔豕突。警报第三次鸣响后,全体船员都已完成了紧急战备、船壳破损、动力故障、空气污染、辐射污染等诸项演习。对一艘紧张有序的飞船来说,这些都是常规演练。其间有一次熄灯,还有一次飞船切断了人造重力场,索比于是尝到了失重状态中感官错乱的滋味。
  这种莫名其妙的闹剧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索比听到了传来的另一种信号,那是演习解除令,接着通风系统也有了动静,重新恢复了运行。演习期间谁也没有去找过他,那个负责管理不参加演习人员的老太婆连船上的宠物都一一清点过,却没注意少了他这个弗拉基。
  演习一结束,索比就被揪到族长那里。
  一个人打开他房门,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押了出去。索比忍了几步,终于反抗起来。这些人的气他已经受够了。
  为了生存,他曾在朱尔布波练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拳术,但都不是正规的。不幸的是,对方却在一所学校里接受过同样冷酷但却科学得多的训练。索比挨了重重的一记,被逼在舱壁,左腕随时有被拧断的危险。“别胡闹!”
  “别想把我推来操去的!”
  “我说了,’别胡闹。’你要去见族长。别给我添乱,弗拉基。不然的话,我把你的脑袋塞进你嘴里去。”
  “我要去见克劳萨船长!”
  那人松开手说:“你会见到他的。但是现在族长命令你过去……族长可不等谁。好了,你是愿意老老实实地过去,还是我把你一块一块搬过去?”
  索比选择老老实实。腕关节受重压,掌骨之间一个神经节被死死掐住,这些都有很强的说服力。上了几道甲板之后,他被推进一扇开着的门里。“族长,弗拉基来了。”
  “谢谢你,三甲板长。你可以走了。”
  索比只能听懂一个词“弗拉基”。他站起来一看,发现这个房间要比自己房间大上许多倍,房里最显眼的东西是占据了很大地方的大床,但主宰着这个房间的却是床上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床的一边静静地站着克劳萨船长,另一边是一个与船长年龄相仿的女人。
  因为年龄关系,坐在床上的老婆子身子骨有点干瘪,但却散发着一种威权。她穿着华丽,单是裹在稀疏头发上的那块薄头巾,要论钱的话,索比在任何场合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但这些索比全都没看见,只看见她那一双凶狠凹陷的眼睛。她看着索比说:“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大儿子,我料想有不少麻烦来了。”她用芬兰语对船长说。
  “母亲,这个口信不可能是胡乱编造的。”
  她哼了一声。
  克劳萨船长谦恭而又固执地继续说下去:“你自己听听这个口信吧,母亲。”他转身用国际语对索比说,“再把你父亲的口信说一遍。”
  索比不知道为什么又要让他复述一次口信,不过他马上就服从了。再一次见到老爹的朋友,他松了一口大气,于是就把那个口信从头到尾背了一遍。老婆子听他背完了,转过头去对克劳萨船长说:“这个男孩是什么人?一个弗拉基!竟然能讲我们的语言!”
  “不,母亲,他一个单词都不懂。这是巴斯利姆的声音。”
  她又回过头去看看索比,用芬兰语跟索比讲了几句。索比不解地看了看克劳萨船长。她说:“再让他重复一遍。”
  船长转达了母亲的意思。索比感到困惑不解,但还是听话地重背了一遍。索比背诵时老婆子静静地躺着,其他人侍立在侧。她紧锁眉头,满面怒容。最后用嘶哑的声音道:“欠债必须偿还!”
  “我正是这么想的,母亲。”
  “但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抽中了这支签?”她愤愤地说。船长没有吭声。她平静了许多,接着道:“口信是真的。我原以为肯定是瞎编的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要把他带到船上来,我一定会拒绝的。但是,大儿子,虽然你很愚蠢,但你是对的:欠债必须偿还。”她的儿子还是一言不发,她又生气地说,“嗯?声音说大点!这笔债你想怎么还?”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母亲,”克劳萨慢吞吞地说,“巴斯利姆要求我们只在有限的一段时间里照顾一下这个孩子……直到我们可以把他托付给同盟国军舰为止。需要多长时间呢?一年或者两年。确实可能出现一些问题。但我们毕竟已经有了一个先例——那个女弗拉基。这个家接纳了她——勉强接受了,但现在已经对她习惯了,甚至很喜欢她。如果母亲用同样的办法帮这个孩子一把……”
  “胡说!”
  “但是母亲,我们有这个义务啊。欠债必须……”
  “住嘴!”
  克劳萨闭上了嘴。
  她继续平静地说:“你没听见巴斯利姆托付你的话吗——‘请求你能像我一样,帮助他、管教他。’巴斯利姆跟这个弗拉基是什么关系?”
  “呣,巴斯利姆说他是他的养子。我原想……”
  “你根本没想过。如果你顶替了巴斯利姆的位置,你会变成什么人?这个口信,还有其他解释方法吗?”
  克劳萨显得很为难。老人继续说:“我们西苏号欠债总是全部还清的,从来不会只还一半,也不会短斤缺两,一定是彻底付清。这个弗拉基必须过继给你。”
  船长的脸一下子毫无表情。另一个一直在旁边做点小事的女人也放下了手里的托盘。
  船长道:“母亲,家里会怎么……”
  “我就是家!”她突然转过身去,对身边那个女人说,“大儿媳,把我几个大一些的女儿叫来。”
  “是的,婆婆。”她行了个屈膝礼,走了。
  族长瞪着船舱顶板,半晌,仿佛突然绽开一丝笑意。“这也不全是坏事,大儿子。有了这件事,下次同胞聚会时会出现什么情况?”
  “嗯,他们会感谢我们的。”
  “感谢买不来货物。”她舔了舔薄薄的嘴唇,说,“人们会欠西苏号一笔债,各飞船的地位也会发生改变。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慢慢地,克劳萨笑了。“您的头脑一向很灵敏,母亲。”
  “对西苏号来说,幸好如此。把弗拉基男孩带下去,替他准备好。这件事得赶紧办。”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八章
 
  索比有两个选择:要么平心静气地被收为养子,要么大惊小怪、牢骚满腹,最后还是被收为养子。选择前者是切合实际的做法。因为违背族长的意愿会引起矛盾,而且几乎总是徒劳的。老爹才死就投入一个新家庭,这让他觉得不舒服,心里很不好过,但他也知道,这种变化对他的前途是有利的。身为弗拉基,他的身份低得不能再低了。就算奴隶的身份也不可能更低了。
  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老爹告诉他的那句话:克劳萨船长怎么说,他就应该怎么做。
  那天晚餐时,餐厅里举行了收养仪式。这个仪式上用的是他们自己的“秘密语言”,索比几乎不明白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不过船长跟他讲过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在这次收养典礼上,除了值班者以外,全船人员都到场了,连马德博士也来了,置身会场,虽然不能参与,但可以睁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
  族长被扶进会场,全体起立。然后她被扶到高级船员桌第一把交椅上坐下,媳妇(即船长的妻子)在一旁服侍她。她坐定之后,作了个手势,大家这才就座,船长坐在她的右手。接下去便是分玉米稀粥,每人一碗,先给左舷的女人,然后给当天值班人员,最后是船上所有其他人员。分好粥以后,谁也没有去碰它。族长用勺子敲敲自己的碗,简单扼要地讲了几句话。
  紧接着是她儿子讲话。这时,索比惊奇地发现,他竟然能听懂船长讲话的一部分内容,那部分内容正是索比背给船长听的口信,那些音节他分辨得出来。接下来,总工程师(一个年岁比克劳萨大些的男人)表了态,然后是几位老翁、老媪发言。族长提了一个问题,大家齐声回答——表示一致通过。老太婆没有问有没有人投反对票。
  索比正在想办法与马德博士目光相接,这时,船长用国际语叫他。在这之前,他坐在一把孤零零的凳子上,周围没有其他人。索比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太显眼了。他发现人们投向他的目光似乎都不太友好,于是更不自在了。
  “到这里来!”
  索比一抬头,见船长和他母亲正看着自己。船长母亲好像脾气很大,也许她生来就是那副模样。索比急忙走了过去。
  船长母亲用调羹在索比碗里舀了一勺玉米粥,稍稍舔尝了一点。索比也从她碗里舀了一勺,胆怯地抿了一口,心里的感受跟刚闯过大祸、但己接受了教训一样。她伸出手,把他的脑袋往下一拽,干瘪的嘴唇在他两边脸颊上分别啄了一下。索比也回应了这个具有象征性的举动,只觉得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船长过来尝了一口索比碗里的玉米粥,同样,他也回尝了船长的。接着,克劳萨拿来一把尖刀,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夹着刀尖,用国际语轻轻地对他说:“注意,不要哭。”然后一刀扎在索比的前臂上。
  索比轻蔑地想,他受过巴斯利姆的教导,再痛十倍都不怕。手臂上血流如注。克劳萨把他带到一个众人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大声讲了一些什么话,同时紧紧攥住他的手臂,让血流到甲板上,积了一摊。船长踩上去,用鞋底蹭着地上的血,再次高声说了几句——人群里响起一片欢呼。克劳萨用国际语对索比道:“现在,你的血流进了飞船的钢铁,我们的钢铁浸在你的鲜血中。”
  索比以前见过许多这种代表心灵相通的仪式,完全理解其中异乎寻常、只勉强说得通的逻辑。他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从此以后,他也是船上的一员了。
  船长妻子在索比的刀口上贴了一张药膏,接着,索比和她交换食物,互相亲吻,接着又同每张桌子旁的兄弟、叔伯、姐妹、表亲、婶姨一一见礼,分享玉米粥。跟这些人没有亲吻,男人和男孩子们只是握握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到未婚姑娘们的跟前时,他犹豫了——马上便发现她们也没吻他,只是格格笑着,红着脸用食指很快地轻轻碰一下他的前额。
  在他身后,当班值勤的女孩们收走了玉米粥,这种粗粮是一种象征,表示如果有必要,人类可以仅仅凭借最微薄的口粮飞越太空。姑娘们摆开盛宴。要不是索比机灵,一开始便瞧出了窍门,刚才那么多玉米粥非撑到他嗓子眼里不可:不用老老实实吃下去,勺子在碗里一蘸,稍舔一下就行。但就算这样,当以大家承认的家庭一员的身份坐到右舷单身男子一桌时,索比还是已经饱了,没有胃口再去享用为他举行仪式的家宴上的佳肴了。八十几个新亲戚,实在太多了。他感到很疲劳,也很紧张,几乎要被累垮了。
  但他还是试着吃了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在议论什么,不过他只听清了其中的一个词,“弗拉基”。他抬头一看,桌子对面一个小青年正不怀好意地咧嘴笑着。
  坐在索比右边的本桌主持敲了敲桌子,意思是让大家静下来听他说话。“今天晚上我们只讲国际语。”他宣布说,“按照惯例,必须给新来的亲戚一段时间,慢慢熟悉我们的语言。”他冷若冰霜的目光落在嘲笑索比的那个年轻人身上,说,“至于你,外姨表弟,我要提醒你——仅此一次——我新入门的兄弟比你年长。吃完饭以后,到我房间来见我。”
  那个少年吃了一惊,说:“呀,表哥,我刚才只是……”
  “别说了。”主持转向索比,平静地说,“用叉子,我们的同胞吃肉时不用手抓。”
  “叉子?”
  “在餐盘左边。你看我怎么用就明白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某些小笨蛋还不大明白,族长奶奶说话是算数的。”
  索比从他的房间搬到另一个不那么豪华的大房间里,四个单身汉共住这个大房间。他的室友一个是弗里茨·克劳萨,他是没有结婚的过继兄长中年龄最大的,同时还是右舷单身汉餐桌主持。另两个是过继隔代姻兄切兰·克劳萨—德罗塔尔、他已婚继兄的继侄杰里·金索维。
  索比学习芬兰语进步很快。但他最需要学的还不是芬兰语,而是那些表示非常复杂的家庭关系的称谓。语言反映了文化,大多数语种只能区别开兄弟、姐妹、父亲、母亲、阿姨、叔叔,用“大”或“祖”表示上一代或者上上一代。有些语种甚至连“父亲”和“叔伯”都不加区分,这种语言反映了某些部族习俗。恰恰相反,有些语种(如挪威语)却能把“uncle”(叔、伯、舅)一词中母系和父系一边的关系区分开来。
  西苏号上的商人们可以用一个单词来表述像“一度离开家族现已死去的我母亲一系同父异母继舅”这么一种关系。这个称谓只是表明一种关系,不说明其他什么问题。在家庭这张关系网中,任何一个人与其他人之间的关系都可表述出来。大多数文明群体只用十来种称呼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而这艘船上的商人们却要用上二千多个称呼才能说清他们之间的关系。辈份大小、直系或者旁系、血缘关系或者收养关系、同辈中年龄大小、说话人之间的性别、构成某种关系的亲属性别、同宗关系或者母亲一系、重要程度,等等。各种复杂关系,他们都可以用不同的称呼审慎而又迅速地表达出来。
  索比的首要任务是学会称谓,理清它们之间的特定关系。他必须讲出八十几种新的称谓,了解它们代表什么关系:亲与疏、上与下,还必须记住每一个人对他的不同称呼。直到全部掌握了这些东西,他才能讲话,否则一开口就会严重失礼。
  对西苏号上的每个成员,索比都要搞清楚五个方面,把这些方面与每一个具体的人联系起来:相貌、全名(现在他自己的名字是索比·巴斯利姆·克劳萨)、小名、家庭称谓、船上的头衔(如“族长”或者“右舷第二助理厨师”等)。他知道,在家庭事务中,人们彼此使用家庭称谓,而船务方面则要使用船上的头衔。如果长辈允许的话,在社交场合要叫名字,不能用小名。小名只能用在上对下的场合,绝不能下对上。
  虽然在法律上,他已经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了,但是在没有摸清关系、掌握这些特点以前,他还不能算名副其实的家庭成员。船上的生活是一种责任、权利和履行义务交织在一起的种性体系。与此相比,用等级管理、契约支配的朱布尔社会简直乱七八糟。船长妻子是索比的“母亲”,但她同时又是副族长,索比如何称呼她,全看他说的是哪方面的内容。因为他住在单身男子宿舍里,不用她照管,所以需要用“母亲”这个称呼的场合几乎才开始就结束了。不过,她也像对索比的室友、兄长弗里茨一样,把索比当作自己儿子看待,对他很热情,允许他亲吻自己的脸颊。
  但作为副族长时,有时候她会变得像收税人一样冷酷无情。因为在老太婆未死之前,她还不是族长。这并不是说她很轻松自在。在这段时间里,她相当于婆婆的左右手、喉舌和贴身仆人。从理论上讲,高级船员是选举出来的,但实际上却完全依照惯例。克劳萨当船长是因为他父亲是船长,他妻子任副族长是因为她是船长的妻子,有朝一日,她也会像船长的母亲一样成为族长,指挥船长和飞船——原因同上。与此同时,他妻子职位虽然很高,但在船上最辛苦,一点也没有喘息的时间,因为高级船员的职务是终身制,除非被人弹劾、定罪、最后被放逐——如果罪名不大,只是表现不好,就会被放逐到一个星球上;如果是违反西苏号古老、冥顽的法规,就会被扔进寒冷荒芜的太空。
  但是,这样的事犹如日食、月食同时出现一样,是不大可能见到的。索比的母亲要想休息,只能寄希望于心力衰竭、中风或者其他老年性疾病。
  克劳萨船长是克劳萨一族中地位最高的男子,又是西苏家族名义上的首脑(船长母亲是实际上的头儿),于是,索比作为他年龄最小的继子,在家族中的地位比四分之三的新亲戚高(他还没有获得船上头衔)。但是地位高并不一定表示生活舒坦。只有衔位才能带来特权——这是自古不变的真理。但一有了衔位,随之而来的还有职责和义务,而且职责与义务带来的辛劳和麻烦总是远远超过权利带来的快乐。学习怎么当乞丐就容易多了。
  索比被一大堆新问题缠得脱不开身,好些天没有见到玛格丽特·马德博士了。一次,他匆匆走下甲板进入通道时——现在他时时刻刻都是匆匆忙忙的——恰好碰到了玛格丽特。
  索比停住脚步,打了声招呼:“你好,玛格丽特。”
  “你好,生意人。我还以为你不再跟弗拉基讲话了。”
  “哟,瞧你说的,玛格丽特!”
  她笑了笑,说:“我在跟你开玩笑呢。祝贺你,索比,我为你感到高兴。在目前,这是最好的出路了。”
  “谢谢。我想是吧。”
  她改用银河系英语,像母亲一样关心地对索比道:“你好像还有点疑惑,索比,难道不太顺利吗?”
  “哦,情况倒是不错。”他突然吐出了真话,“玛格丽特,我永远理解不了这些人!”
  她温和地说:“每一次实地调研的开始阶段,我都这么想。这一次是最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让你为难的是什么?”
  “唔……我不知道,以后也别想知道。嗯,就说弗里茨吧。他是我的哥哥,对我帮助很大,可只要我没记住他要我掌握的东西时,他骂得我耳朵都炸了。有一次,他揍了我,我还击了。我还以为他准会大发雷霆。”
  “小事不计较。”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是什么科学定理,人不是小鸡,谁都说不准会有什么反应。接下来怎么样?”
  “嗯,他的火气一下子就没有了。还对我说,因为我无知,他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会完全忘了它。”
  “贵族的义务。”她用法语说了一句。
  “啊?”
  “对不起。我脑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真的没再提那件事了?”
  “完全没提了。他人非常温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发火,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打了他以后,他却又不发脾气了。”他摊开双手说,“太不正常了。”
  “是的,确实不正常。但真正所谓正常的事没多少。呣……索比,也许我可以帮你,也许我比弗里茨更了解他,因为我不是‘同胞’中的一个。”
  “我不明白。”
  “我明白,我想我明白,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嘛。弗里茨生来就是同胞中的一员,虽然他是个非常复杂的年轻人,但他了解的大多数东西都是不知不觉了解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了解这些事,只知道该那么做罢了。但是这两年来,我所获得的知识都是有意识地学来的。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又不好意思问他们,或许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点意见。你尽可以跟我随便谈,我没有什么地位需要维护。”
  “哎呀,玛格丽特,你真的会帮我?”
  “只要你有时间。我也没有忘记你答应过要与我谈谈朱布尔的事。可是,别让我耽搁你,你好像匆匆忙忙的。”
  “我不忙,其实不算怎么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装成匆匆忙忙的样子,这样就不必跟那么多人说话了,我一般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话。”
  “噢,有了,索比,我有每个人的照片、姓名、家庭属性,以及他们在船上的职位,这些有用吗?”
  “啊?那还用说!弗里茨总以为只要指着哪个人介绍一次,我就能记住那个人是谁了。”
  “那就到我房间去吧。没问题,我有特许,可以在那里接待任何人。我的房门是朝公共走廊开着的,你用不着越过‘闺房线’。”
  见到照片和那些很难记住的资料以后,索比埋头看了半小时。幸亏巴斯利姆以前训练过他,加上马德博士的资料分类很明晰,他记起来方便多了。此外她还有一幅“西苏家族谱系图”。他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他的亲戚不需要这张图表,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了。
  她指着家族图中索比的位置说:“这个‘十’号的意思表明你是直系家属,但又不是出生在这里的人。这里还有好几个带‘十’号的人,都是从旁系过来的,被归入了他们家庭的管辖范围。你的同胞们自称是一个‘家庭’,其实这个群体更像一个氏族。”
  “一个什么?”
  “一个没有共同祖宗、实行异族通婚——即与族外人结婚、有着亲缘关系的群体。异族通婚这条规矩是保持下来了,但是修改成了对等换婚。你知道船上左舷、右舷这两部分人是怎么工作的吗?”
  “他们轮流值班。”
  “是的,你知道为什么右舷班大多数都是单身男子,而左舷班大多数是单身女子吗?”
  “唔,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这样的,从其他船上收养过来的女子住在左舷舱,本地出生的单身男子都住右舷舱。住在你一边的每个姑娘都必须交换出去,与其他飞船交换……除非她能在极少数合适男人中找到丈夫。你可能已经被划入‘极少数合适男人’这一堆了。你看到有蓝色圆圈加X号那些名字了吗?那些女孩中的一个,有可能就是你未来的妻子……除非你在另一艘船上找到一个新娘。”
  听了这句话以后,索比感到很没劲。“我非得……”
  “如果你在船上得到了一个与家庭地位相称的职位,你将不得不随时拿着棍子,好把姑娘们赶跑。”
  这话让他惶恐不安。现在这样,他已经陷在家庭的沼泽里拔不出来了。与其说需要媳妇,还不如说他需要第三条腿呢。
  “大多数社会群体,”她继续说,“既实行异族通婚,也可以同族结婚。一个人只能跟自己家庭以外的人结婚,但婚姻对象限于他自己的民族、人种、宗教或者其他范围。你们自由贸易商也不例外,你必须娶左舷窗的女子,但不可以同弗拉基结婚。但是你们的习俗已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家庭结构,即每一艘船都是一个以男方家庭为家庭的母权社会。”
  “一个什么社会来着?”
  “‘以男方家庭为家庭’,就是妻子加入到丈夫的家庭里;‘母权社会’……嗯,你想想,这艘船上谁说了算?”
  “嗨,船长呗。”
  “他说了算?”
  “嗯,父亲听奶奶的,但是她已经老了——”
  “没有这个‘但是’。族长是头儿。才知道这一点时,我大为惊讶,当时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只有这艘船上才有。但实际上,你们的同胞全都是这种情形。男人做买卖,驾船,管理船上的动力设备,但女人始终是头儿。这种社会构架自有它的道理,使你们的婚姻习俗不那么难以忍受。”
  索比实在不想再听她谈婚姻方面的事情了。
  “你还没有见过飞船之间互相交换女儿的事。即将离家的女儿们哭得死去活来,几乎是被强行拉出去的……但是还没到夫家,女儿们已经擦干了眼泪,准备笑脸相迎、调情卖俏,睁大眼睛寻找合适的夫婿。如果一个女孩找准了男人,帮他出人头地了,那么将来某一天,她就可以统治一个独立的社会群体。但是,在离开自己出生的飞船以前,她什么都不是。所以她的眼泪才会马上就干了。要是男人当头的话,女孩的交换就会带有奴隶性质。而现在却正好相反,这种习俗成了姑娘们的一个大好机会。”
  马德博士的目光离开那张谱系图,说:“有利于人们共同生活的习俗传统几乎从来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但它们确实有用,否则就不会流传下去。索比,你对如何处理亲属、亲戚关系感到很为难,是吗?”
  “一点没错!”
  “对一个贸易商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索比想了想说:“嗨,家呗。无论什么事,都取决于你在这个家里是什么人。”
  “完全不对,是他的船。”
  “嗯,你是不是说,‘船’就是‘家’?”
  “我们退一步想想。如果一个贸易商心里不痛快,他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呢?要是身边没有船,他在太空中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至于到弗拉基的星球上生活,他根本不会产生那种念头,这种想法本身就令人厌恶到极点。船就是他的命根子,连呼吸的空气都来自船上,因此,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学会如何在船里生活。可是封闭在这里,人和人的关系可以恶化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而且你绝对无法逃脱这种关系。压力一天比一天大,最后会闹出杀人事件的……或者连飞船都毁了。但人类可以想出在任何环境下共同生活的办法。你们船上,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润滑剂:仪式、礼仪、讲话的既定方式、必须做的事、既定的反应方式。在困难情况下,你们可以躲在这些既定模式背后——这就是弗里茨不生气的原因。”
  “啊?”
  “他不能生气。你做错了事……但是,做错事本身便表明,你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当时弗里茨忘了这一点,以后他又想起来了,于是一下子就消了气。你们‘同胞’不允许自己对小孩子发火,只需要把他拉回到正道上来就行了……直到他像弗里茨一样,能自动地遵循你们复杂的习惯为止。”
  “呣,我想我明白了。”索比叹了一口气说,“这可太难了。”
  “你觉得难,因为你不是出生在这里的。可你会学会的,到时候,遵守这些习俗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自然——也跟呼吸一样有用。正是因为风俗习惯,一个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谁,属于哪个团体,必须做什么。即使不合逻辑的风俗也比没有风俗好。没有风俗,人们就不能共同生活。从人类学的观点来看,所谓‘正义’,就是追求切实可行的风俗习惯。”
  “我父亲——我是说我原来的父亲跛子巴斯利姆——经常说,要对别人公平,不用理会别人是不是对你公平,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正义。”
  “这话难道不符合我说的话吗?”
  “呣,我想是的。”
  “我认为,跛子巴斯利姆会认为‘同胞’们是公正的。”她拍拍索比肩膀说,“没问题,索比,好好干吧,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娶上这些好姑娘中的一个。你会幸福的。”
  这句祝词并没有让索比高兴起来。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九章
 
  到了西苏号接近洛希安的时候,索比获得了一个战斗岗位,总算有了一份与男人相配的工作。最初分配他到中心包扎所去帮忙,那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活儿。让他得到提升的是他的数学知识。
  在此之前,他上过船上的学校。巴斯利姆曾对他进行过基础知识教育,但那些知识并没有让他在老师面前显得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这里认为重要的科目是芬兰语、贸易惯例、商务实践、许多星球的进出口法、营养液栽培法、飞船经济、飞船安全和损管等。这些科目巴斯利姆提都没对他提起过。他只强调语言、科学、数学、银河系书写符号和历史。不过,索比吞噬这些新知识的速度快极了,只有用巴斯利姆的方法严格训练出来的人才会有这种高速度。贸易人员需要掌握应用数学,簿记、会计学、航天学及氢聚变动力标准飞船核子学都以数学为基础。索比吃力地通过了第一学期考试,第二学期就不是很难了。到了第三学期,老师惊奇地发现,这个前弗拉基已经学过多维几何学。
  于是他们向船长报告说,船上出了一个数学天才。
  这话虽然不符合事实,但却让索比换了一项新工作,即操作右舷火控计算机。
  对于贸易飞船来说,最大的危险出在每次跃迁的开始和结束阶段。这种时候,飞船的飞行速度低于光速。从理论上讲,测出和拦截比光速快许多倍、处于错乱空间的飞船并非完全不可能。可实际上,这么做的难易程度相当于在半夜暴风雨中想用弓箭去射中某一滴特定的雨水。但是,如果袭击者速度很快,被攻击者又是一艘速度低于光速的笨重货船,攻击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高。
  西苏号拥有百倍于标准的重力加速度,为了尽量缩短危险时间,它要用上自己的全部“腿劲”。但是,即使飞船的速度持续提升,每秒提升1000米,它还是要经过3.5个标准日才能达到光速。
  半个星期,这是一段漫长难熬的等待时间。如果速度能增加一倍,危险期就会减少一半,西苏号就能像袭击者一样敏捷了。但那意味着把氢聚变室扩大到现在的八倍,同时,确保氢反应安全的辐射防护、辅助设备和顺磁密封舱也必须相应增强。设备体积增大后,载货量就会减少。船上的贸易者是靠劳动吃饭的,就算没有榨取他们血汗的寄生虫,他们也无法承受利润的递减,这种递减受多维空间物理铁律制约,下降幅度是以几何级数计算的。这样一来,西苏号只能以自己所能提供的最高速度飞行,即使这样也远远赶不上没有货物拖累的劫掠飞船。
  有了那么多货物,操纵西苏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它在某片漆黑的空间实施跃迁时,它必须保持正确的方向,不能有半分偏差。出发时差之毫厘,脱离跃迁时就会失之万里,大大偏离既定的贸易地点。一出这种差错,赢利就会变成亏本。除此以外还有其他问题需要考虑,船长必须作好完全切断动力的准备,有时还要冒船内人造重力彻底失效的危险,这意味着柔软的人体突然暴露在100个标准重力的作用下,全船人很有可能会被压成草莓酱。
  所以当船长的才会得胃溃疡。得这种病的原因不是讨价还价、计算折扣和佣金,也不是因为想方设法推测船上货物怎样才能得到最好的回报。黑暗中长程跃迁也不会让他患上这种病(这种时候他可以好好放松一下,逗逗小孩子)。要他老命的是跃迁开始和结束的过程。这是漫长的痛苦,其间随时可能必须在瞬间作出重大决定,也许全家人的生命或自由都取决于他的这次决定。
  如果劫掠者的目的是摧毁商船,那么西苏号和它的姐妹船是没有生还希望的。但是劫掠者要的是值钱东西和奴隶,炸毁一艘船则什么都得不到。
  贸易者们则毫无顾忌,摧毁来袭之船是最理想的方案。自寻的核弹价格贵得惊人,用它们去对付袭击者,经济上会受到很大损失。但是,如果电脑显示出目的物已进入射程范围内,那么,贸易者们是绝不会犹豫的。但反过来说,除非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袭击者不会使用毁灭性武器。偷袭者的战术往往是先用一束所谓的“麻醉光”把商船变成“瞎子”,击毁船上的仪器装备,再使自己逼近商船,让船上的每个人都丧失抵抗能力。如果不行,干脆杀了他们,劫走商船和货物。
  遇到那种情况,贸易船是能逃则逃,走不了时只得跟他们拼了。但是一旦开战,就会以死相拼。
  只要西苏号以亚光速飞行,它就会用探测器捕捉多维空间中的动静:每一种干扰声、某一空间中悄悄的交谈声、或者一艘飞船加速上升时发出的“白噪声”。数据输入飞船空间航行模拟器,想查明的问题是:另一艘飞船去哪里?其前进路线是什么?速度多少?加速度如何?当我们到达某一空间之前,它能不能抓住我们?如果显示出来的答案带有威胁性,这些处理过的数据就会马上输入左、右舷火控计算机里,这时西苏号就要立即作好战斗准备:弹药手会激活核弹寻的器,抚摸着导弹光滑的表面,口中轻声念叨着驱除恶魔的符咒;总工程师打开可以让动力设备变成巨型氢弹的自杀开关,心里祈祷着,在飞船最终面临覆灭的时刻,他会有勇气把全船人员送上西天;船长不断发出命令,叫全体船员分成两班,各值四小时班,实施战时紧急状态——炊事员灭掉炉火,助理工程师关闭空气流通开关,农业人员跟他们的绿色植物道别,全体匆匆奔向战斗岗位。母亲们抱起婴儿,系上带子,把他们紧紧地捆在自己的身上。
  接着便开始了等待。但索比还有那些和他一样负责火控计算机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汗流浃背,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里,可以说西苏号上所有生命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了。这些火控计算机以毫秒为单位分析着从模拟器中传来的数据,由此决定导弹发射装置是否能击中目标,并对四个问题提供答案:发射“可能”或“不可能”,己方飞船可不可能用切断动力的方式改变自己的方位,对方飞船能否用这种办法改变方位,双方飞船是否同样可以改变方位。自动系统可以独立处理这些答案,但机器是不会思考的。设计每台电脑时就考虑到,一半因素取决于操作人员的判断:遥远的五分钟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或者,如果目前局势发生变化,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的……以及在这种情况下,能否击中目标。
  对这些变量的分析取决于人的判断力。一个操作者凭直觉获知的预测可以挽救或者丧失一艘飞船。一束麻醉光是以光速前进的,导弹却最多只能达到每秒几百公里,不过也会出现这种局面:袭击者逼近了,商船进入了铅笔粗细的麻醉光的有效射程以内。袭击者发射了麻醉光,在此之前,贸易船已经射出了自寻的导弹……当劫掠船炸成一片原子尘埃以后,被击中的商船仍然会生存下来。
  可是,如果操作人员心太急,早了几秒钟动手,或者过分小心,动作慢了几秒钟,他便可能失掉自己的飞船。太着急的话,导弹会因过早发射而击不中目标;太谨慎了,导弹就会永远没有机会发射出去。
  显然,上了年纪的老人不适合做这种工作。最好的火控人员应该是青春焕发的男女,他们脑子活动快,行动迅速,富有自信心,没有条条框框,并能凭直觉精确地抓住种种变化关系。他们不怕死,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到过死。
  贸易船必须随时注意发掘这样的年轻人,而索比似乎正好具有数学上的天赋,当然,他还有其他方面的才能,譬如不怕压力下好国际象棋,能打快球。他的指导老师是杰里·金索维,也就是他的侄子和室友。杰里在家庭中是小辈,但年龄似乎比较大。离开计算机房,他叫索比“叔叔”,但是在工作中,索比却必须称他“右舷高级火控员”,还要加上“先生”两个字。
  在向洛希安跃迁的漫长而又黑暗的几个星期时间里,杰里一直负责训练索比。计划是让索比学习营养液栽培法,杰里自己则是高级押货员。但是这艘船上已经有许多农业工作人员了,在太空飞行中,押货员们历来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于是克劳萨船长就叫杰里在计算机房好好训练索比。
  在商船处于加速至光速飞行的半星期中,全船都保持着战备状态,每个战斗岗位都要两个人值班。杰里的下级火控员是他妹妹玛塔。计算机有双联控制台,每个控制台都可以用选择开关进行操作。战备状态下,两个人并排坐着,杰里负责操作,玛塔则随时准备接班。
  索比紧张地学习了一段时间,了解如何操作火控电脑。之后,杰里让索比负责一个控制台,玛塔管另一个,他自己则从指挥室里输入要求他们解决的问题。每个操纵台都有记录,还可以查看每个操作者定下的决心,并与以往的战斗资料作比较。过去的所有战斗资料,不管是威胁还是实战交火,都一一记录在案。
  没过多久,索比就觉得头疼了——玛塔比他强得多。
  于是索比越搞越糟。每当弄得满头大汗,极力猜测一度出现在荧光屏上的劫掠船的意图时,他便会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身边苗条漂亮的黑发姑娘正用她敏捷的手指精细准确地在键盘和旋钮上操作着,修正偏差和航线,从容不迫,不慌不忙。过后又会发现,他的同伴“挽救了飞船”,而他自己却恰恰相反。真是让人无比屈辱的经历。
  更糟的是,他下意识中意识到她是个姑娘,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只感到她使自己心神不定。
  一轮操作完成以后,杰里在指挥室里大声喊道:“演习结束,不要走开。”不一会儿,他从里面出来,检查他们的录像带,像旁观者一样看了感光纸上的演习分数。杰里对着索比的操作记录噘着嘴说:“见习生,你射击了三次……你朝五万公里以外的敌人开火,一次都没命中。我们不在乎费用——只不过是奶奶的心血而已。但是,我们的目的是把贼船炸掉,而不是吓它一跳。你必须等到可以射击的时候再开火。”
  “我已经尽力了!”
  “尽得不够。现在瞧瞧你的,妹子。”
  这种亲密称呼让索比更窝火了。兄妹俩关系很亲密,所以没管那些正式称谓。索比也想用比较亲密的称呼,却碰了个一鼻子灰。他是“见习员”,而他们是“高级控制员”和“初级控制员”。索比没有办法,因为在训练阶段,他只能是小学生。一个星期以来,在不训练时他叫杰里“继侄”,而杰里则谨慎地以家庭称谓称呼他。可后来,他觉得这么做太傻了,于是不管在哪儿都叫他杰里。但只要是在训练,杰里仍然管他叫“见习生”,玛塔也这么叫他。
  杰里瞧瞧他妹妹的操作记录,点了点头。“很好,妹子!你离事后分析出来的最佳射击时间相差不到一秒钟,比“某些人”好了三秒,我得承认射得很棒……因为那次实战射击是我干的,来自英斯泰尔的那艘劫掠船……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瞥了索比一眼。
  索比气愤极了,说:“这不公平!”他开始动手去解安全带扣子。
  杰里颇感惊讶,问:“你说什么,见习生?”
  “我说了,这不公平!你发送问题过来,我处理得很冷静,结果却因为没有做到十全十美挨你一顿臭骂。可她呢,只需要随便摆弄一下控制键,就得到了她早已知道的答案……显得我特别无能似的!”
  玛塔一脸震惊。索比径自朝门口走去,一边道:“我又没要求干这份工作!我要去找船长,要求换个岗位。”
  “见习生!”
  索比停住脚步。杰里接着温和地说:“坐下来,等我把话说完。这以后,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再去见船长也不晚。”
  索比坐了下来。
  “我有两件事要说,”杰里继续冷静地说,“第一,”他转向妹妹,“初级控制员,演习之前你知道这次会给你出什么题目吗?”
  “不知道,高级控制员。”
  “你以前练习过这个题目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记得?”
  “什么?嗯,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那是一艘从英斯泰尔飞来的抢掠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因为之后的那次晚餐,你和老奶奶——族长——坐在一起。”
  杰里转身对索比说:“你看见了吗?她冷静地跟踪了抢掠船,就像上次我追踪那艘船时一样镇静沉着,而且干得比我还好。有她作为我的初级追踪火控员,我深感自豪。告诉你吧,愚蠢的初级见习员先生,那场战斗发生在这位初级控制员还没开始见习之前。她连练都没练过那场战斗。在这方面,她就是比你行。”
  “好吧,”索比绷着脸说,“也许我永远做不好这件事了。我说过,我不想干了。”
  “听我说,没有人主动要求做这份工作,因为这是一项最让人头痛的工作。不过,也没有一个人放弃这个岗位。是岗位放弃他——等到测试分析表明某人已经丧失了他的技能时。也许我自己的技能都已经开始衰退了。
  我向你保证:你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学下去,要么我去找船长,告诉他你不够格。这期间……只要你敢乱说一句,我就把你揪到族长面前去!”他厉声说,“再来一次,各就各位,作好准备。”说完,他就离开了这个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杰里传来的声音:“出现飞行物!右舷机房,报告!”
  就在这时,吃饭铃响了,玛塔仍旧严肃地说:“右舷追踪人员已经就位。数据正在显示,开始运行。”她的手指开始轻按键盘。索比全神贯注操作着自己的控制台,反正他一点也不觉得饿。此后好几天,索比只在最必要时才用最正式的口气与杰里讲话。他经常能见到玛塔,或是在训练时,或是看到她在休息室对面用餐。他用不冷不热的态度对待玛塔,并尽量做得跟她一样好。其他时间他也能见到她,年轻人在公共场所可以自由交往。他对玛塔是有顾忌的,因为她是他侄女,而且他俩都住在右舷一边,但这些并不构成社交障碍。
  他无法回避杰里,因为他俩同桌吃饭,同室睡觉。但是索比可以用正式礼节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屏障。没人说什么,这种事很常见,就连弗里茨都假装没看见。
  一天下午,索比顺便到休息室去看一场有关萨尔贡人的故事片。他耐着性子,一边看,一边批评这部片子。可是当电影放完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玛塔走过来站到他跟前。她以侄女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跟他说话,问他是否愿意在晚饭前跟她打弹球。
  索比刚要开口拒绝,突然注意到她的脸色:她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呢。所以只好答应了。“好的,谢谢你,玛塔。活动活动,胃口可以好点。”
  她一下子乐了,说:“好极了!我已经让伊尔萨占了一张台子,我们走吧!”
  索比三胜一平……这个成绩可不一般,因为她是女子弹球冠军,与男子冠军对打时,对方也只能让她一分。但索比没多想输赢的问题,他只是感到很开心。
  他的火控水平渐渐提高了,部分原因是他在这上头下了苦功夫,部分原因是他喜欢复杂的几何学,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以前当小乞丐时练就了一个反应灵敏的脑子。杰里再也没有大声比较玛塔和索比的水平,只是站在一旁,对索比的战绩简单评说几句“好些了”,或者“还行”,最后,终于是一句“你成了”。打那以后,索比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心情也放松了,把更多时间投入社交方面,与玛塔打球也更频繁了。
  黑暗中的旅途渐渐接近了终点。一天早上,他们完成了最后一次训练。这时杰里大声说:“休息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索比兴奋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下,但没过多久,他就感到坐立不安了,因为他不能肯定刚才自己的操作是否出现了什么大错。“初级控制员……如果我去看自己的录像带,你看他会怪我吗?”
  “我想不会。”玛塔答道,“我去拿带子,责任算我的。”
  “我不想让你惹麻烦。”
  玛塔平静地说:“不会。”她走到索比仪表盘后面,把录像带拿出来,理顺了带子,看了一遍。然后又把自己的带子取了出来,作了一番比较。
  接着,玛塔庄重地看着他说:“这次操作非常好,索比。”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但索比几乎没有注意到。“真的吗?你真这样想?”
  “这次操作好极了,索比。我们俩都击中了目标。但是你的结果最好,正好处于‘可能性’与‘临界极限’之间,而我太急了一点儿。你想看吗?”
  索比检查结果还很不熟练,不过他高兴地相信了她的话。这时杰里进来了,把两盘带子拿过去,先随便看了一眼索比的录像带,接着便仔仔细细看了起来。“我下来之前已经取出了事后分析结果。”他说。
  “结果怎么样,先生?”索比迫不及待地问。
  “嗯……饭后我还要核对一遍。不过从录像上看,你好像没出什么大错。”
  玛塔说:“得了吧,伙计。这次打得漂亮极了,你心里很清楚!”
  “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杰里咧开了嘴,“你不会想让我们的明星学生变得自高自大吧?”
  “呸!”
  “一会儿再看你的结果,我的丑小妹。咱们一起吃饭去。”
  他们穿过一条狭窄走廊,肩并肩地来到二甲板的通道上。索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问题吗?”他侄子问道。
  “一点儿也没有!”索比两手分别搭在他俩腰上,说,“杰里,再过一段时间,你和玛塔就能把我培养成一个好射手了。”
  自从索比那天受到严厉批评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当面喊他老师的名字。但是杰里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友好的表示。“别把希望抱得太高,我的室友。但我觉得我们已经大功告成了。”他又加了一句,“我知道,托拉大姨正在用她有名的冷眼瞪我们呢。我看,咱们就别在人前拉拉扯扯了,妹子你独立行动吧。大姨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呸,去她的!”玛塔轻快地说,“索比刚才打得那么漂亮,她能拿咱们怎么样?”
  西苏号脱离了黑暗之中的跃迁,船速降到了光速以下。离洛希安的太阳已经不到500亿公里了。再过几天,他们便会进入下一个市场。飞船开始执行四小时轮班制。
  玛塔一个人值第一班,杰里要见习员和他一起值班。第一班是最轻松的。就算一艘劫掠船通过空间通讯准确得知了西苏号的离开时间和目的地,经过跨越许多光年的长程跃迁之后,也不可能推测出西苏号会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进入正常空间。
  下一班是杰里和索比。索比心情非常紧张,这一次不是练习了。杰里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笑着说:“放松点。如果心跳过快,血液流量过多,你的背脊会痛的,那样就坚持不下去了。”
  索比微微一笑,说:“我试试看。”
  “这样好多了。我们来玩个游戏。”杰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盒子样的东西来,吧嗒一声打开。
  “这是什么?”
  “一个吓人盒。用在这儿很合适。”杰里把它扣在决定由哪个控制台负责火控的开关上,“你能看见开关吗?”
  “唔,不能。”
  “好玩的来了。”杰里在屏幕后面拨弄着那只开关,“万一需要发射一枚导弹,负责火控的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我怎么知道?把那玩意儿拿开,弄得我怪紧张的。”
  “这正是这个游戏好玩的地方。也许由我来操作开关,你当个摆设,也许你就是扣扳机的人,而我只是在椅子上打盹的人。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拨弄一下这只开关,但你不知道我把开关放在了哪个位置上。所以,当紧急情况出现的时候——我有一种直觉,肯定会出事——你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手指像微分计那样精确的好朋友老杰里会控制局势。到了那个时候,拯救这艘船的人完全可能是你。你自己。”
  索比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景象:全船人——以及下面导弹舱里的导弹——都等待着他,等着他准确地解决生与死、跃迁空间、移动航向和复杂几何的疑难问题。“你在开玩笑,”他轻声说,“你不会扔下我一个人操作的。嗨,要是那么做,船长非活剥了你的皮不可。”
  “啊,你错就错在这里。因为终有那么一天,一个见习生会第一次发射真正的导弹。从那以后,他便是控制员了……或者化成飞烟,变成天使!但我们不会让你到那个时候才提心吊胆,哦,不不不。我们让你一直提心吊胆。现在,这个游戏这么玩。每次我说一声‘开始’,你就猜开关在谁手里。你猜对了,我就欠你一道甜品;要是你错了,就欠我一道甜品。开始!”
  索比很快地想一想,说:“我想在我一边。”
  “错。”杰里举起那个吓人盒,“你欠我一道甜品。今天晚上是浆果馅饼,我正流口水呢。不过快些,要快点决定。开始!”
  “还是在你一边!”
  “对,在我一边。咱俩平局。开始!”
  “你的!”
  “不对。你瞧,我又可以吃你的馅饼了。真该趁我领先就收手的。我最喜欢浆果馅饼了!开始!”
  玛塔过来换岗时,杰里已经欠索比四天的甜品了。“我们接着这个分数玩。”杰里说,“除了那道浆果馅饼,我今天先把它干掉。对了,忘了告诉你大奖的事。”
  “什么大奖?”
  “到了实战的时候,我们的赌注是三道甜品。打完以后你再猜,定输赢。实战的赌注当然比现在高。”
  玛塔哼了一声,说:“老兄,你是不是想吓倒他呢?”
  “你怕吗,索比?”
  “不!”
  “别大惊小怪了,妹子。你的小脏手把开关捏牢了吗?”
  “完成交接,先生。”
  “快来吧,索比,吃饭去。浆果馅饼,哈哈哈!”三天以后,输赢扯平了,但这只是因为索比没有去吃赢来的许多甜品罢了。打那以后,西苏号的航速减慢了许多,几乎降到了行星际速度,荧光屏上也赫然显现出洛希安上空的太阳来。索比略微遗憾地想,这次旅程将不会检验他的战斗能力如何了。
  可就在这时,警报声响了。索比立即系好安全带。杰里刚才一直在说话,猛一转头,双手已经放到了操纵台上。“快点!”他大吼道,“这次是真家伙。”
  索比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立即伏到他的控制台上。数据输送过来了,弹道轨迹已经慢慢形成。天哪,太近了!正在迅速同步!这个东西怎么不知不觉间竟然飞到我们跟前来了?然后,他停止胡思乱想,开始寻找答案……不,再等等……用不了多久了……海盗船是不是冲击时转了个小弯,降低了接近速度?……假设转弯时有六个重力……导弹能击中吗?如果敌方武器能打中他,他会不会——
  他几乎没注意到玛塔在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接着又听到了杰里的喊叫声:“妹子,走开!我们盯住它了,我们盯住它了!”
  索比的仪表盘上灯光一闪,随即便响起了高音喇叭的声音:“刚才是友好飞船,友好飞船!现已查明,是洛希安行星际巡逻飞船。警报解除,继续执行双班制值班。”
  索比深吸一口气,感到卸下了千钧重担。
  “继续操作!”杰里冲着索比喊道。“啊?”
  “完成你的操作!那不是洛希安船,是劫掠船!洛希安船不是这种飞行方式!你已经盯住它了,天哪,你盯住它了。干掉它!”
  索比听到玛塔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他已经重新集中起注意力。情况变了吗?能不能打中这艘船呢?能不能在锥形曲线底部击中它?现在开始行动吧!他激活控制器,发射的事交给计算机了。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杰里的声音。杰里好像讲得非常慢。“导弹发出去了。我想你打中了……但你太心急了。在他们的麻醉光击中我们之前,再发它一枚。”
  索比不假思索地执行了。因为时间太短,他无法想出另外的办法,所以命令机器按计划发射了第二枚导弹。然后,他在控制台上看到,目标已经丧失了动力。这时,他心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空空荡荡的感觉。他知道,他的第一枚导弹已经摧毁了目标。
  “好了!”杰里宜布,“开始!”
  “什么?”
  “谁打中的?你还是我?三道甜品。”
  “我打中的。”索比自信地说。在他的另一部分意识中,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商人。对杰里来说,目标只不过是弗拉基而已,或者说,三道甜品。
  “错。我又多了三道甜品。我一时没种,所以自己来控制了。当然了,船长一发话,导弹就已经关闭,发射器也锁死了……可我还是没胆子放手交给你,怕跟友船弄出意外事故来。”
  “友船?!”
  “当然了。但是对你来说,助理初级火控员,这是你第一次真正的射击……这也是我的意图所在。”
  索比只觉得脑袋轻飘飘的。玛塔说:“老兄,这三道甜品是你骗来的,你使诈。”
  “是这样。但是,他现在已经是个受过战斗洗礼的控制员了,所以完全是一回事;三道甜品我照样要收起来。今晚上的是冰激凌。”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十章
 
  结果索比没当助理初级火控员。杰里被提升为宇航见习生,右舷交给玛塔负责,索比从助理初级火控员提升到右舷初级火控员。可以说,船上人们的生死落到了他的食指上。但索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喜不喜欢这项工作。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安排就被推翻了。
  洛希安是一个“安全”的星球,那里居住着文明的非人类居民,是一个不会遭到地面袭击的港口。所以保卫监视工作就没有必要了。男人们可以离开飞船去玩一玩,连女人们也可以去消遣一下(有些女人自从“同胞相聚”时作为交换姑娘过来以后从没下过船)。
  索比只记得朱布尔,洛希安是他见到的第一颗外星,所以他很想看看这个地方。但还没有下船,新工作就来了。在他被确认为火控员以后,他的船上职务也从原来的营养液栽培员改成了初级押货办事员。这样一来就提高了身份,因为干商务工作比操持家务要好听些。从理论上讲,他现在已经有资格验货了,但实际上却是由另一名高级押货员担负那项工作,索比只是和来自各部门地位较低的男性亲戚们在一起干一些苦力活。货物都是由全体船员搬运的,因为西苏号从不允许当地码头装卸工上船,就算要付加班费也得自己人来搬。
  洛希安一直不设关税,用板条箱装起来的一袋袋Verga叶都是在贸易船旁边交付买主。尽管有风扇吹着,货舱里还是充满了浓重的、催人入睡的香气。这使索比想起了数月前在无数光年以外的地方的情景。当时他是一个亡命者,钻进一只板条箱洞里,由一个好心的陌生人将他从萨尔贡警察眼皮底下偷运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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