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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系公民

_4 罗伯特﹒海因莱因(美)
  回想起来,那样的事情真好像是一场梦,而现在西苏号竟然变成了自己的家。太不可思议了。现在的索比即使默默地冥想什么事,脑子里也是西苏家的语言。
  索比突然内疚地意识到,近来没有经常想到老爹。难道把他忘了吗?没有,一点儿都没有!他不可能忘记老爹,什么都不会忘——老爹说话时的音调语气,发表不同意见时超然独立的神情,严寒早晨假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任何情况下始终保持的耐心。只有一次,老爹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你的主子!”
  那一次老爹发火把索比吓了一跳,可那时候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老爹火气会那么大。
  但是,现在经过很长时间、穿越了无穷空间之后,索比明白了: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让老爹发火,那就是有人认为跛子巴斯利姆是一个奴隶的主人,老爹会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所以他生气了。老爹一直认为聪明人不可能觉得受了侮辱,因为真理不可能被侮辱,如果侮辱本身是一种谬误,那就更不值得为它光火了。可那一次,他却大发脾气。
  因为侮辱老爹的恰恰是真理——他确实从拍卖台上买了奴隶索比,成了索比的主人。不,那是假象!因为索比从来没有做过他的奴隶,他一直是老爹的儿子……老爹也从来没有当过他的主人,老爹就是“老爹”。
  这时索比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老爹憎恨奴隶制。
  索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确定,但他还是坚信自己的看法。他已经想不起老爹曾经对奴隶制说过什么话了,只记得老爹说过,一个人的心里只需要自由。
  “嗨!”
  索比发现押货员正瞪着他。“先生,有什么事吗?”
  “你到底是在搬那只板条箱,还是想拿它当你的床好好躺躺?”
  当地时间三天以后,他洗过澡,准备和弗里茨一起离船去外面逛逛。这时,甲板长的脑袋探进盥洗室,找到索比,说:“船长有话,叫办事员索比·巴斯利姆·克劳萨去见他。”
  “遵命,甲板长。”索比应答着,不出声地骂了几句,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把头探进卧室,跟弗里茨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便匆匆朝船长办公室走去,心里盼着甲板长已经告诉了船长他在洗澡。
  船长办公室的门开着。索比正要规规矩矩地报告进去,船长突然抬起头来,说:“你好,儿子,进来吧。”
  索比本来想叫“船长”,现在改了口:“是,爸爸。”
  “我正想到外面走走,想跟我去吗?”
  “先生?我是说,好的,爸爸!好极了!”
  “很好。我看你已经准备好了,那就走吧。”他拉开抽屉,拿出几根弯弯曲曲的金属丝递给索比,“这是零花钱,你可以买点纪念品。”
  索比仔细地看了看,说:“这值多少钱,爸爸?”
  “一旦离开洛希安,它就一文不值了。你离开这儿以后,把剩下的交给我,我可以让财务部门储存起来。这些东西可以换取钍和其他货物。”
  “好的,可我怎么知道买一件东西要付多少钱呢?”
  “他们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他们不会骗人,也从不讨价还价。他们这些人很怪,跟洛塔夫人完全不同……在洛塔夫,哪怕你去买一杯啤酒,没有一个钟头的讨价还价,你肯定会当冤大头。”
  索比觉得自己更了解洛塔夫,而不是洛希安。做买卖没有正常的讨价还价,真是不合情理。不过反正弗拉基都是蛮子,只能适应他们的风俗习惯。西苏人从来没跟弗拉基起过冲突,大家都引以为豪。
  “走吧,我们边走边聊。”
  下船以后,索比的目光盯住离他们最近的一艘船:加西亚家族埃尔·奈德自由贸易船。“爸爸,我们是不是过去看看他们?”
  “不用,第一天到港时我已经拜访过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最近有没有同胞聚会?”
  “哦,加西亚船长和我都同意取消这次聚会,他很急,已经准备离开这里了。不过从职责岗位来看,你确实应该参观一下他们的设备。”克劳萨又补充了一句,“算了,他们那艘船跟我们西苏号差不多,只是没我们先进。”
  “我还以为可以见识一下他们的计算机房。”
  他俩踏上地面,一齐往前走去。“我拿不准人家会不会让你进去看,他们那家人很迷信。”两人躲开吊车,这时,一个小洛希安人跑过来围着他俩转,还不时闻闻他们的腿。克劳萨船长让这个小家伙把自己看了个够,然后温和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吧”,把他轻轻地推开了。母亲吹着口哨把孩子叫了回去,抱起来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克劳萨船长向她挥挥手,喊了声:“你好,朋友!”
  “你好,贸易商!”那位母亲用声音很尖而又带着咝咝声的国际语回应道。她的身高只有索比的三分之二,而且用四条腿走路,前肢是抬起来的,那个小娃娃却用全部两只手和四条脚行走。两人长得很漂亮,目光非常敏锐。索比被他们那副样子逗乐了,只是见到脸上两张嘴巴后有点儿扫兴。他们一张嘴巴是吃东西的,另一张用来呼吸和说话。
  克劳萨船长接着前面讲过的话继续说:“上次打洛希安飞船,你打得很准。”
  索比红着脸说:“你也知道那件事,爸爸?”
  “要是我蒙在鼓里的话,还算什么船长?哦,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了。放心吧,我要你打什么目标,你打就是了。如果查明遇到的是友船,我会关闭你的控制系统。我把那个‘谢天谢地’开关一关,你的计算机就不能发出射击指令,导弹就会关闭,发射装置会锁死,总工程师也没法扳动自杀开关。所以,你听见我取消行动的命令也罢,过于兴奋没有听见也罢,都没关系。只管打下去,这是很好的练习机会。”
  “哦,这些事情我还不知道呢,爸爸。”
  “杰里没有告诉过你吗?你一定注意到了那只开关,就是我右手下面的一个红色大开关。”
  “唔,我从来没去过控制室,爸爸。”
  “啊?你得去看看,将来总有一天,也许它就是你的。等我有空的时候……你提醒提醒我,我们好好看看。”
  “我会的,爸爸。”听到自己有希望进入那个神秘“圣地”,索比真是太高兴了。他可以肯定,船上一半亲属都没去过那里。可与此同时,父亲的预言让他很吃惊。一个从前的弗拉基也能担任飞船指挥吗?其实,由养子去接替这个生死攸关的位置也是合法的,有的船长没有亲生儿子。但是作为一个前弗拉基,能有这样的机会吗?
  这时,克劳萨船长说:“我对你关心不够,儿子……也没替巴斯利姆照顾好他的儿子。不过我们是一个大家庭,事情很多,所以我一直很忙。他们对你还好吗?”
  “噢,很好,爸爸!”
  “唔……听到这句话我很高兴。嗯,你也知道,你不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
  “我完全知道。但是每个人都待我不错。”
  “太好了。他们都告诉我,说你很好。你好像学得很快,对于一个——嗯,你脑子很灵。”
  索比不满地在脑子里替船长补足了他咽下去的半截话。船长继续说:“你去过动力室吗?”
  “没有,先生。我只去过一次他们的训练室。”
  “现在我们着陆了,这倒是个好机会,比较安全。再说船上的祈祷仪式和清洗工作不需要很长时间。”克劳萨停了一下又说,“不行,我们还是等到你身份明确以后再去参观。总工程师一直在很露骨地暗示我,说他的部门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他有一个愚蠢想法,觉得你将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孩子。他可能会抓住参观的机会钩住你的心。这些工程师!”
  索比理解这些话的意思,连最后那句话的意思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旁人看来,工程师们有点怪。大家都认为,来自赋予西苏号生命的球体的辐射把工程师们的脑细胞组织烧坏了。不知是真是假,据说工程师们犯下天大的罪名都会安然无事,理由是因长期受辐射影响所导致的“精神错乱”,但谁都没把这句辩护词说出口,大家心照不宜。总工程师甚至敢跟老奶奶顶嘴。
  但是,初级工程师是不允许在动力室值班的,一直要等到他们不会再有孩子的时候才行。他们只负责辅助性机器,或者在仿造动力室里训练。“同胞”对因放射引起的畸变十分重视,因为他们比星球居民面临着更多的辐射危害。单从表面上看,永远不可能看到任何带有明显畸变的人,对畸形婴儿的处理方法是最高禁忌,机密到索比根本不知道存在这种事的地步。他只知道在动力室值班的人都是些老头。
  再说索比对生孩子一类事情毫无兴趣,他只是从船长的话里捕捉到一个信息,即总工程师认为,他索比有可能很快成为地位极高的动力室值班员。他兴奋得神魂颠倒了。跟核物理瘟神搏斗的人,地位仅次于飞船宇航员……在工程师自己看来,他们的地位还要高些。可见,他们的观点是正确的,而官方职衔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就算是副船长,只要他敢在值守动力室的工程师面前耍威风,最后很可能落个去货舱验货的下场,而跟他起冲突的工程师却只消在船上医务室里避几天风头,然后就可以继续干他乐意干的事。问题是,一个以前的弗拉基有可能得到这么高的地位吗?进了动力室,也许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总工程师,可以当面顶撞族长。想到这里,索比急不可耐地说:“爸爸,总工程师觉得我能去动力室工作?”
  “我不是才告诉过你吗?”
  “是的,先生。唔……不知他怎么会这么想?”
  “你傻了吗?还是过分谦虚?懂得火控数学的随便哪个人都能学会核工程,或者掌握宇航学。宇航学也同样重要。”
  工程师们从不搬运货物,到港后惟一的工作就是装载氚和氘,或者做点与他们密切相关的事情。他们才不干后勤的事呢。他们……“爸爸,我觉得,我可能喜欢当一名工程师。”
  “啊?有这种想法?忘了它。”
  “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先生。听你的吩咐,先生。”
  克劳萨叹了口气,说:“儿子,我对你有一种义务,我一定要尽可能去履行它。”克劳萨考虑着应该告诉这个孩子多少情况。母亲曾经说过,如果巴斯利姆想让孩子知道那个口信的意思,早就会将它译成国际语了。从另一方面来说,既然孩子现在已经懂了他们的语言了,也许他早就明白口信的含义了。不对,他可能已经把口信忘得一干二净了。“索比,你知道你的家人是谁吗?”
  索比一愣,说:“先生?我的家就是西苏啊。”
  “那当然!我是说你以前的家。”
  “你是指老爹?跛子巴斯利姆?”
  “不,不是!他是你的继父,跟现在的我一样。你知道你出生的家庭吗?”
  索比惨然道:“我想我没有家。”
  克劳萨意识到捅了他的伤疤,马上改口说:“儿子,船员们的样子,你用不着什么都跟着学。嘿,如果没有弗拉基,我们跟谁做生意?咱们的同胞怎么活下去?生下来就是同胞中的一员,这是一种幸运。但是生来就是弗拉基的人也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每一个原子自有它的用处。”
  “我没感到羞耻!”
  “口气别那么冲,别激动。”
  “对不起,先生,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祖宗感到羞耻,只是不知道他们是谁。嗯,就我所知,也许他们也是‘同胞’呢。”
  克劳萨吃了一惊。“呃,有这种可能。”他慢腾腾地说。绝大多数奴隶最初都是从体面的贸易者从未光临过的星球买的,或者出生在他们主人的家里……但令人痛心的是,“同胞”也在奴隶中占了相当比例,都是被劫掠者夺走的。这孩子……特定时期内,有没有损失过哪艘同胞飞船?下次聚会时,是不是应该好好查查商船队的档案,看有没有相关出生证明?
  即使没查到相关材料,也不能排除索比出生在贸易同胞家庭的可能性,因为有些族长粗心大意,没有呈报出生身份证明,有的则要等到聚会时才呈递证明——跟克劳萨的母亲不一样。老人家从不抱怨到某个遥远空间去登记注册的费用,她希望孩子一出生立即记录在案——西苏号办事从不拖拉。
  假如索比这孩子真的是他们的“同胞”,而他的档案却从未被交到商船队手里,那怎么办?要是把他出生身份证明弄丢了,那才冤呐!
  不知怎的,船长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弥补一个失误的方法多种多样嘛。会不会是哪艘自由贸易船损失了——可是他想不起来了。这些想法船长不能说。但是,如果能给孩子找到祖宗,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美事!如果他能……
  船长换了个话题:“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早就是同胞中的一员了。”
  “啊?什么,爸爸?”
  “儿子,跛子巴斯利姆是同胞中的荣誉公民。”
  “什么?怎么回事,爸爸?哪一艘船的?”
  “所有船的。他是在一次同胞聚会上被推选出来的。儿子,很久以前,曾经发生过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巴斯利姆解决了那件事,所以全体同胞都欠了他一份情。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告诉我,你想过婚姻问题吗?”
  在索比心目中,婚姻问题显然被排在最后位置上。他很想再听听老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竟然成为同胞中了不起的一员。但索比听出了船长的语气,长辈们闭口不谈某个犯忌的话题时总是用这种口气。
  “噢,没有,爸爸。”
  “你奶奶认为,你已经开始真正注意起姑娘来了。”
  “嗯,先生,奶奶总是不会错的……可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妻子的男人是不完整的。你年纪确实还不大,但一定别忘了我们的习俗。”克劳萨想,巴斯利姆要他寻求同盟国帮助,以查明孩子的出生地。如果在找到出生证明之前索比就结婚了,那事情就难办了。在西苏号上这几个月时间里,孩子长高了许多,这更加重了克劳萨本来暗藏的烦恼:他希望能为索比在同胞中找到(或者假造)一个家,但这种愿望却与对巴斯利姆必须履行的义务互相矛盾。
  就在这时,他想到一个念头,高兴了许多。“儿子,我告诉你!你要找的姑娘可能不在船上,因为毕竟左舷舱里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娶媳妇是一件大事。女人可以使你幸福,也可能把你毁了。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先把这件事放一放呢?以后等到大聚会的时候,你会碰到另外几百个合适的姑娘。到那时,如果找到了你爱她、她也爱你的人,我就去跟你奶奶商量。要是她同意了,我们就可以做一笔交易,把她换过来。我们不会反对的。这样可以吗?”
  这么一来,这个难题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放到以后去解决了。“很好,爸爸!”
  “我说得够多了。”克劳萨高兴地想起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索比在跟“几百个合适的姑娘”交往,而他则趁机查阅档案。在这之前,他可以不必再想如何去履行对巴斯利姆的义务。这孩子有可能就是同胞中的一员。事实上,索比的许多明显优点表明他几乎不太可能是真正的弗拉基。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就能不仅仅在字面意思上、而是从根本上实现了巴斯利姆的意愿。与此同时——别想了!
  他俩走了一英里路,到了洛希安一个社区旁边。索比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造型优美的洛希安飞船,心中不安地想到,在太空中,他曾经想过毁掉这些漂亮飞船中的一艘。接着,他又想起了父亲的话:一个火控员不用担心他打的是什么目标。
  进入闹市区后,索比再也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了。洛希安人没有公共汽车,也不使用高雅的轿子。他们一般都是徒步疾行,速度比一个人跑步还要快两倍。要是还想再快一点的话,他们就会坐上一辆在旁人看来跟喷气推进器一样的车。他们的四肢,有时是六肢,都缩在几只“袖筒”里,袖筒下面联着好像溜冰鞋一样的东西。他们的身体嵌进一个架子里,架子的凸出部分就是动力装置(索比想像不出是哪种动力)。钻进这套像小丑服似的机械装置以后,洛希安人就成了一枚寻的导弹,疯疯癫癫毫不在乎地随时加速,一路喷着火花,发出阵阵噼噼啪啪的噪音,转弯时简直就是在对摩擦力、惯性和离心力等物理原则发起挑战。穿来穿去,随便超车,或者突然驶出车道,到达目的地前从来不用刹车。
  徒步走路的人和装有动力设备的“疯子”很民主地混杂在一起,看不出有什么交通规则。这儿的驾驶执照妇像没有年龄限制。年龄越小,越疯狂鲁莽。
  在这种地方走路,索比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飞船上去。
  那些洛希安人常常迎面向索比冲来(是对是错说不清楚,这儿好像没有什么行驶方向方面的规定),嘎吱一声就在索比跟前停住,然后又猛一转弯再向前窜去,索比感到脸上一阵风,心都快要跳出嘴巴了。可那些洛希安人连擦都没擦到他一下。最初遇到这种情况,索比只能急速躲开。躲了十来次以后,他想学学继父的处理方式。克劳萨船长不管别人怎么朝他冲去,他只管一直往前走,对那些野蛮的“驾驶员”蛮有信心的样子。索比很难保持这种信心,可事实就在眼前,他没被人家撞到。
  索比不知道这个城市是怎么管理的。机动车和行人随时都会从各个路口上冲出来,好像私人活动地盘与公共街道之间没有界限。他俩首先经过索比认为是个购物区的地方,然后爬上一个斜坡,穿过一座没有明显界限的建筑物——没有能起界定作用的围墙和房顶——出来以后再走下去,过了一道用来装饰一个洞穴的拱门。索比迷路了。
  一次,索比觉得他们肯定是走进私人家里了。他们推推搡搡,从估计是个宴会的人群中挤过去。可那些人却缩起脚来,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克劳萨停了下来,说:“我们就要到了,儿子,我们正要去见买过我们货物的那个弗拉基。这次会面可以愈合我们上次由于买卖引起的裂痕。他想付钱给我,所以冒犯了我。现在,我们必须再次成为朋友。”
  “我们卖东西给他们却不收钱?”
  “真要那样,你奶奶会怎么说呢?我们当然收了钱。现在我要免费送给他一批货,他则会给我钍,不是货款,只是因为他喜欢我漂亮的蓝眼睛。他们的风俗禁止像买卖这么无情的东西存在。”
  “他们互相之间不做买卖吗?”
  “他们当然也做买卖。但是,说起来总是某个弗拉基把对方需要的东西送给他,对方则刚好有钱,他很想让对方当作礼物收下,这样一来,两件东西都是礼物,他们心里也就平衡了。他们做生意可精明了,儿子,在这里我们从来没捞到一分额外好处。”
  “儿子,如果你要研究弗拉基为什么会这样做那样做的话,你自己也会变疯的。当你在他们星球上时,就入乡随俗吧,这是最明智的做法。现在你听我说,我们将吃他们一顿表示友好的饭……其实不会给我们备饭,但不邀请一番的话,他们就失礼了。我们双方之间会隔着一层帘子。你必须出席,因为那个洛希安人的儿子也会在座——其实是女儿。我要去见的那个弗拉基是当母亲的,而不是父亲。男人们都躲在闺房里。但是要注意,当我通过翻译谈话的时候,我都会使用阳性词汇。”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很了解我们的习惯,知道男性意味着一家之主。这样一想,你就觉得他们的想法也自有其道理。”
  索比觉得奇怪,家里到底谁是主人?父亲?还是祖母?当然啦,族长发布命令的时候,她总要写上一句“根据船长的命令”,但这只是因为……不对。嗯。不管怎么说——
  索比突然怀疑起来,在某些方面,也许悖理的是他们自己家的习俗。这时,船长说:“实际上我们不是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会递给你一种绿色黏液。你只要端到嘴边就可以了,真要喝下去,会把你的喉咙烫伤的。除此之外,你只管听着,别说话,这样下一次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哦,还有一件事!当我问了主人家儿子几岁以后,房主也会问你多大了。你就回答‘40岁’。”
  “为什么?”
  “因为这个年龄段的人才会受到尊敬,原因是已经可以当父亲的助手了。”
  他们到了,但好像仍然是在公共场合。两人在两个洛希安人对面蹲下来,这时,第三个洛希安人也在附近蹲下。在他们与洛希安人之间挂有一块方头巾大小的帘子,索比可以从帘子上方看到他们。他想好好看看、听听、学学,可人流不断,到处乱窜,而且嘻嘻哈哈、吵吵嚷嚷,还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
  房主一开始就指责克劳萨引诱他做了一件错事。翻译的话听不大懂,能听明白的就是国际语中的骂人话。索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想,父亲要么拂袖而去,要么就会大打出手了。
  可是,克劳萨船长却静静地听着,然后激烈地还击了他,从太空旅行路上洛希安船长和船员们的非法行为,到包括吸毒成瘾在内的所有违法行为。总之,对洛希安各种丑恶现象.克劳萨船长都进行了强烈谴责。
  这次争论反而为他们的重逢打下了友好基础。那个洛希安人把钍送给了他们,又提出要把他儿子和其他所有东西都送给船长。
  克劳萨船长“收下”之后,把西苏号和船上的一切货物送给了对方。
  接着双方又慷慨地归还了彼此的礼物。最后还是以物易物,每一方都收留了作为单纯的友谊象征的一些东西:那个洛希安人收下几百磅Verga叶,商船一方则要了对方几块钍。双方都认为自己送出的礼物一文不值,但毕竟礼轻情义重嘛。一阵冲动之下,那个洛希安人竟送掉了自己的儿子,克劳萨也把索比回赠给他,接着便开始询问,结果发现他们二人年龄太小,都还不能离开白己的家。
  那怎么办呢?于是他们采用名字对调的方法解决了这一难题。索比觉得他不喜欢新取的名字,因为新名字的读音他怎么都发不出来。接下来就是“吃饭”了。
  这种可怕的绿色液体不仅不能喝,索比只闻了一下,就烧坏了他的鼻孔,被呛了老半天。船长用责备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之后他们便离开了那里,道别的话都没有一句,就那么径直走了。两人像梦游者一样穿行在熙熙攘攘、闹闹哄哄的街道中时,克劳萨若有所思地说:“对弗拉基来说,这些人真不错啊。从来不做黑心买卖,绝对忠实可靠。我常常想,如果我真的收下他们中某个人送给我的一件东西,那又该怎么办?可能非得付款不可了。”
  “不会的!”
  “别那么肯定。那时恐怕只能把你交出去,换回那个半大的洛希安人。”
  索比闭上了嘴巴。
  生意做好了,克劳萨船长陪索比去买东西,顺便浏览一下市容。索比这才放心,因为没有船长的话,索比根本不知道该买什么,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义父把他带到一家懂国际语的商店。洛希安人能够制造出各种各样极其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索比一件都看不明白。按照克劳萨的建议,索比挑选了一件擦得铮亮的立方形小玩意,一摇,这个东西中间就会显示出无穷无尽的洛希安风景图画。索比把代币交给店主,店主从一串钱中拿出找头给了索比。然后他说,要把商店和店里的东西统统送给索比。
  克劳萨代替索比表示遗憾,除了下半辈子可以为店主服务以外,他没有什么可送了。就这样,他们带着歉意离开了那家令人尴尬的商店。
  回到航天港以后,索比的心情这才彻底轻松下来——他又见到了西苏号简朴、熟悉、亲切的线条。
  索比走进自己卧室以后,见杰里在椅子上跷着脚,双手垫着后脑。杰里目光向上,脸上没有笑容。
  “你好,杰里!”
  “你好,索比。”
  “去逛街了吗?”
  “没有。”
  “我去了。你看我买什么了!”索比把魔方拿出来给他看,“你摇一摇,里面显示出来的每一幅画都不一样。”
  杰里只看了一幅画就还给索比。“很好。”
  “杰里,为什么闷闷不乐啊?吃了吗?”
  “没有。”
  “你怎么啦?说啊。”
  杰里把脚放到地板上,看着索比说:“我又回计算机房了。”
  “啊?”
  “哦,我没被降级,只是来培训另一个人。”
  索比感到不妙,说:“你的意思是我被轰走了?”
  “不。”
  “那你是什么意思?”
  “玛塔被交换走了。”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十一章
 
  玛塔被交换了?永别了?两眼水灵灵、满脸欢笑的小玛蒂①?索比感到一阵心酸。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在乎和她分别。
  “我不信!”
  “别犯傻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肯定是去埃尔·奈德自由贸易船了,因为在航天港里,它是惟一一艘不属于弗拉基的船。大约一个钟头以前走的。当时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直到我被叫到奶奶船舱里去道别。”杰里皱着眉头说,“反正总有一天会发生的……但我以为奶奶会把她留到成为一个称职的火控员为止,结果却……”
  “可这是为什么,杰里?为什么呢?”
  杰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倔头倔脑地说:“继叔,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索比一把将他推回椅子上,说:“不能就这样完了,杰里。没错,我是你‘叔’,不过这只是因为他们要你这么叫罢了。我仍旧是由你指导才学会操作跟踪仪的一个前弗拉基,这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现在私下里谈谈,都讲出来吧!”
  “你听了以后会不高兴的。”
  【①玛蒂,玛塔的昵称。】
  “你不说,我现在就不高兴!玛蒂已经走了……瞧,杰里,这里除了我俩没有别人。不管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好了。在这艘船上,我不管什么叔侄关系,我们只是朋友。不管你说什么,我永远不会让家里其他人知道。”
  “奶奶可能正在听着我们说话。”
  “如果她在听的话,那也是我叫你说的,责任由我来负。可是她听不见,因为现在是她打盹的时候,所以你只管讲吧。”
  “好的。”杰里恨恨地瞪着他,说:“这可是你叫我说的。你的意思是说,你完全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把我妹妹赶出船去?”
  “啊?我确实不明白……要不然我也就不会问你了。”
  杰里不耐烦地说:“索比,我知道你是个笨蛋,可我不晓得你还是个聋子、哑巴和瞎子。”
  “恭维话就不提了,告诉我。”
  “你就是玛塔被交换的理由,理由就是‘你’。”杰里愤愤地看着索比。
  “我?”
  “还有谁呢?是哪些人成双成对去打弹球?是哪些人坐在一起看电影?哪一个亲戚老是被人看见和同一边的姑娘混在一起?我给你个提示——这个人名字里有个‘索’字。”
  索比的脸白了。“杰里,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在这艘船上,你是惟一被蒙在鼓里的人。”杰里耸了耸肩,”我不怪你,这完全是她的过错,是她在追你,你这个傻瓜!我不明白你自己为什么看不出来,我还给你提过醒呢。”
  索比对这种事完全摸不着头脑,好像鸟儿不懂弹道一样。“我不信。”
  “信不信无关紧要的……因为每个人都看见了。其实你俩是可以避免这场祸事的,只要你们的活动保持公开、不出什么乱子就行。我对你们的每件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唉,要是妹妹没有昏了头就好了。”
  “啊?怎么啦?”
  “妹妹做了件使奶奶决意放弃一个一流火控员的事。她跑到奶奶跟前,要求将自己过继给左舷的人。这个傻瓜,愚蠢地认为既然你是养子,那么尽管她是你侄女,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变换一下身份,她就可以嫁给你了。”杰里咕哝着说道,“如果你是被收养在左舷那边,说不定她这一套还管用。可她竟然觉得奶奶——是奶奶啊——会同意这么容易惹出流言的事,简直彻底发疯了。”
  “但是……这个,实际上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有娶她的意思啊。”
  “唉,滚开!你烦死我了。”
  索比心情很不好,他不愿意回去面对杰里,只好到外面闲逛,觉得迷茫、孤独和窘迫。这个家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们的生活方式就像洛希安人一样,他很难理解。
  他想念玛塔,以前从来没有想念过她。过去她一直是个能给他带来欢乐的人。能给他带来欢乐,而且是每日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日三餐和西苏号上其他能给他带来慰藉的事。但现在,索比想她了。
  嗯,如果玛塔真的那么想,他们为什么不让她实现自己的理想呢?倒不是说他已经有了那种想法……但是将来有一天,只要他想结婚,玛塔是可以成为他妻子的,因为他喜欢她。
  最后,他想起了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一个人。于是,他就带着疑问去找马德博士了。
  索比一敲门,里面马上应了一句:“进来。”他进门一看,只见她跪在地上,周围一片杂乱无章,她鼻子上还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原来整齐的头发也弄乱了。“哦,索比,见到你很高兴。他们说你出去了,我怕见不着你了。”
  她讲的是银河系英语,索比也用同样语言答应。“你想见我?”
  “想跟你道别,我要回家了。”
  “噢。”索比再次感到了杰里告诉他玛塔的事情以后内心的剧痛。突然之间,他伤心地想起了离他而去的老爹。索比强打精神,说:“真遗憾,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索比。在这艘大船上,你是惟一一个让我觉得亲切的人……这真太奇怪了,你我的身份背景差别那么大。我会想念跟你谈话的那些时光。”
  “我也是。”索比难过地说,“你什么时候走?”
  “埃尔·奈德号明天启程,但我今晚就要搬过去住。我不敢错过起飞时间,不然就可能几年都回不了家。”
  “埃尔·奈德号要去你的星球?”这时,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哦,不!它要去撒夫B4星球。一艘同盟国邮船会到那里去,我可以再转乘那艘船回家。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我不能放过。”刚才索比头脑中出现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了,不管怎么说,那个念头毕竟太荒谬了——就算他愿意冒险到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去,可是玛塔不是弗拉基,她不会有这种想法。
  马德博士继续说:“我离开是族长的安排。”她苦笑着说,“她肯定巴不得甩掉我。想到我上西苏号时是那么困难,我当时还不相信她能让埃尔·奈德号接受我呢。我猜想,你奶奶手里肯定有点筹码,不然对方船长是不会那么痛快就答应的。无论如何,我要走了……条件是上了那边的船以后待在闺房一侧别出来。没关系,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整理我手里的数据。”
  提到闺房,索比马上想到玛格丽特在那边会见到玛塔。于是他结结巴巴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马德博士认真地听着,一边忙着整理行李包。“我知道了,索比。我可能比你更早听到这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玛格丽特,这么愚蠢的事,你以前听说过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许多事情……比这还要不合情理呢。”
  “但我觉得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法跟这件事相比!太不近人情了。如果那就是玛塔想要的,奶奶为什么不让她……却偏偏要把她弄到陌生人里去呢?我……嗯,我倒不在乎娶她,习惯就好了。”
  身为弗拉基的玛格丽特女士笑了。“索比,这是我听到过最奇怪、最富有骑士风度的话。”
  索比说:“你能替我捎个信吗?”
  “索比,要是你想把自己对她永恒的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转告她,那可不行。你奶奶已经为她的孙女尽力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最精明的头脑和最好的心肠办了这件事,而且为了玛塔好,宁肯暂时不顾西苏号的直接利益,因为玛塔是个非常有价值的火控员。但是你奶奶站得高、看得远,真是个称职的族长,她考虑的是每一个人的长远利益,而且认为他们的利益要比失去一个火控员更加重要。我一直厌恶那个老婆子,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钦佩她。”玛格丽特突然笑了,“可以料想,50年之后.玛塔也会作出同样明智的决定,西苏家的人嘛,信得过。”
  “就是打死我,我也理解不了这些大道理!”
  “因为你同我差不多,也是弗拉基……又没有受过像我这种训练。索比,许多是是非非都要放在大背景中才能决定,它们本身几乎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其实,事情的对错都是根据它所依存的文化观念来判断的,千真万确。你可能以为,这种船际通婚的规矩只是为了避免近亲繁殖导致的遗传变异。嗯,至少在船内学校里,他们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当然,所以我才——”
  “先听我说完。所以你不懂为什么你奶奶会极力反对玛塔那样做。其实,他们在各船之间相互调婚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基因遗传——那是枝节问题——而是因为一艘船太小了,不能建立稳固的文化基础。观念和看法同样必须通过交流才能形成,否则,西苏以及整个飞船文明都会灭亡。所以,这些习俗一直受到最严格的家规保护。任何对家规的轻微破坏都等于在这艘船上凿一个小洞,如果不采取严厉措施,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你懂了吗?”
  “嗯……不懂,我不太明白。”
  “我看你奶奶也不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她只知道什么东西对家里最有利,而且能毫不含糊、义无反顾地落实到行动上去。现在你还想叫我去送信吗?”
  “嗯,你能不能告诉玛塔,说我没有跟她道别,很抱歉?”
  “好的。不过我应该等一段时间再对她说。”
  “好吧。”
  “现在你感觉好点了吗?”
  “唔,既然你说这是为玛塔好,我想也就只有这样了。”索比突然大声说,“可是,玛格丽特,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这以前我以为自己开始渐渐习惯了,可是现在全完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弗拉基,觉得我永远也成不了贸易者。”
  她的表情突然悲伤起来:“你曾经感受过自由的滋味。自由,这是一个很难改变的习惯啊。”
  “什么?”
  “你已经改了不少,索比。你的第一个义父、智者巴斯利姆把你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来,让你成了他的儿子,你跟他一样,都是自由自在的。现在你的第二个义父,好心将你收为养子,却使你成了他的奴隶。”
  “嗨,玛格丽特!”索比抗议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如果不是奴隶,那你是什么?”
  “哎呀,我是自由贸易商人啊!至少这是父亲的想法,要是我能克服掉弗拉基的习惯,我不就成了吗?但我再怎么也不是个奴隶啊。同胞都是自由的,我们所有人都是。”
  “你们‘所有人’……但不是你们中的每一个个体。”
  “你的意思是什么?”
  “‘同胞’是自由的,这是他们可以引以自豪的东西。他们谁都可以告诉你,自由就是使他们成为‘同胞’而不是‘弗拉基’的东西。‘同胞’可以自由地漫游星际,不用束缚在大地上。他们确实非常自由,每艘船都是一个独立王国,不用求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遇到任何不明飞行物都可以决一死战,从不乞怜饶命。除非对他们有利,否则也不与别人合作。是啊,‘同胞’是自由的,在这古老的银河系中,从来没有如此自由的人。不到10万人的一种文化传遍了2.5亿立方光年空间,任何时候都可以完全自由地转移到任何地方去。从古至今没有一种跟它相似的文化,也许将来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文化。他们像天空一样自由……比星星还要自由,因为星星还必须按照其轨道运行。啊,是的,‘同胞’是自由的。”她停了一下又说,“但这种自由又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呢?”
  索比眨巴着眼睛。
  “我来告诉你吧,代价不是贫困。以平均财富而论,‘同胞’是人类历史上最富有的。你们的贸易赢利是不可想像的。这种自由也不是以健康和精神健全为代价换来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们更健康的群体。代价也不是幸福和自尊,因为你们是傲慢自大的一群,这种自豪里有一些不对的地方——但你们确实拥有许多值得骄傲的东西。但是,你们为这种空前的自由所付出的代价却是……自由本身。不,我不是说谜语,我是说,‘同胞’这个整体的自由是以牺牲你们每个人的个人自由为代价换来——而且我没有将族长和船长排除在外,可以说,他们是所有人中最不自由的。”
  马德博士的话听起来太异想天开。“我们怎么会既自由又不自由呢?”索比抗议道。
  “这个问题你去问玛塔好了。索比,你们住在铁牢里,也许要过几个月时间才能出去活动几个小时。你们生活中的规矩比监狱还严。当然,这些规矩都是为了使你们所有人过得幸福,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这些规矩就是你们必须执行的命令。譬如,他们告诉你到什么地方去睡,你就得在那里睡,他们告诉你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东西,你就得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东西——至于菜多不多,味道好不好,那倒无关紧要。问题是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都是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被这些条条框框捆得死死的,连你们说的许多话都不是自己的心里话,而是一套既定的模式套话。你可以整整一天不说自己的话,全部使用西苏法则里的现成语言,照样过得挺好。我说得对吗?”
  “是的,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你想一想,有哪一种生活如此缺乏自由?这是不是奴隶?你还能想出更好的词汇来吗?”
  “可我们不会被卖掉!”
  “在不买卖奴隶的地方也常有奴隶制存在,只不过采用承袭方式罢了,就跟西苏号上一样。索比,当奴隶的意思,就是有人做你的主人,你却没有希望改变自己毫无自由的处境。你们这些自称‘同胞’的奴隶,连获得解放的希望都没有。”
  索比皱了皱眉头,说:“在你看来,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吗?”
  “我想,你觉得不舒服,因为你的奴隶项圈擦伤了你,而你的室友们却没有这种烦恼,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带着那种项圈。但你过去却是个自由的人。”玛格丽特看着自己的物品,“我得把这些整理好的东西拿到埃尔·奈德号上去。你能帮我一把吗?”
  “我很高兴为你效劳。”
  “不要想着去见玛塔。”
  “我不会的。”索比撒了个小谎,“我想帮帮你。我真不希望你离开这里。”
  “说真的,我倒想离开……但我不希望和你分别。”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也想帮帮你。索比,一个人类学家不应该干涉别人的事情。但我要走了,而你现在还没有真正成为我所研究的这种文化中的一部分。你能听听我一个老太婆临别时的建议吗?”
  “嗨,你没有老!”
  “这么短的时间里,这是你第二次表现骑士风度了。我已经是奶奶了,族长听到后可能会大吃一惊。索比,过去我以为,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你会适应这所监狱的。可现在我说不准了。自由是个难以放弃的习惯。亲爱的,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无法忍受了,继续忍着,等船到了一个民主、自由、通情达理的星球以后,下船逃走吧!但是要记住,索比,你只能在族长奶奶决定给你找个媳妇之前溜掉。因为如果你熬到那时,你就完了!”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十二章
 
  西苏号是在以传说中人类的摇篮地球为圆心,以900光年距离为直径的一个球形空间中飞行(但却从来没有去过地球)。从洛希安到芬斯特,再从芬斯特到透特Ⅳ,然后由透特Ⅳ到伍拉穆拉,他们专拣物资丰富、没有警察保护、不受清规戒律限制的地方去做生意。
  有关西苏自由贸易船的故事说,最早的西苏号是在地球上制造出来的,第一任船长克劳萨就出生在那里(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是一个弗拉基。但那已经是六艘船以前的事了。据说那段船史基本上是真实的,不是乱弹琴。目前为这个家族提供庇护的西苏号已经在希瓦Ⅲ星球的新芬兰迪注了册。其实这个港口它从来没去过,但它的注册费还是值得的。缴费注册以后,为了追逐利润,只要有必要进入这个文明星球,西苏号就有合法权利到这个港口泊靠。希瓦Ⅲ的确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星球,检查、申报等方面它从来不大惊小怪、找谁的麻烦。如果手续有什么疏漏,付一定罚金便足以弥补了。因此,许多贸易船都觉得在那里注册是最方便不过的。
  在芬斯特星球上,索比学到了另一种交易法。
  当地弗拉基有个仿拉丁化的学名,自由贸易商则称他们“讨厌的懒虫”。他们借助心灵感应术与一种灵巧、手上骨头极多、像狐猴们一样的动物共生在一起。心灵感应什么的只是推测。据说,行动缓慢、形体巨大、占有优势地位的弗拉基只管动脑,而狐猴们则专门为其出力。
  这个星球出产雕刻精美的宝石、生铜,还有一种野草,可以提取用于心理治疗的生物碱。当然还有一些其他东西。由于当地人不说话,也不写字,所以很难沟通。
  正在进行的一次交易方法是索比闻所未闻的,即腓尼基商人们创造的无声拍卖法。过去,腓尼基商人便是用这种方法与不为文明社会所了解的非洲落后国家做买卖。
  西苏商人把货物搬到船外:有当地人需要的重金属、他们已经认识到很有用的永久性时钟,还有西苏人打算教他们使用的一些货物。搬完以后,大家便回船了。
  索比对高级船员阿里·克劳萨—德罗塔尔说:“我们就把那些东西放在船外不管啦?要是在朱布尔,我们一转身,货物就会不翼而飞。”
  “你没有看见他们今天早上已经架起了武器吗?”
  “我当时在下层舱。”
  “已经配备了武器和人员。那些家伙没有道德,但是很机灵。只要有老板监视,他们就会像银行里的财会主任一样老老实实的。”
  “那么接下去怎么办呢?”
  “等着。现在他们正在查看货物,过一段时间,一天或许两天以后,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货物也堆到我们货物旁边。我们只能等,多等一会,也许他们会多堆些货物,还可能调换一些货,换点别的东西来。但我们也可能弄巧成拙,因为不肯退让,白白错过了我们想买的东西。我们也可以这么办:把我们的某堆货来个一分为二,意思就是我们喜欢对方的货物,但不同意他们的价格。
  “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不管什么价格,我们都不要这批货物。于是我们就把自己的货物移到他们想卖、我们要买的货物旁边,但还是不碰他们的东西,只是等着。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大家都不移动货物了。到了那时,说明价格已经符合我们的要求了。于是我们就把他们提供的东西拿回来,把我们的东西留在场地上。他们过来搬走我们的货。我们再把价格还没有讲好的其他所有东西都搬回来,他们也把我们觉得价钱不合适的东西运回去。
  “但是这还没完。现在双方都知道了对方想要什么东西,会出多少价。这样他们就开始报价了。与此同时,我们也按照他们可能接受的价格出价。这样一来,更多的买卖就成交了。第二次讨价还价以后,我们把双方觉得价格满意、他们又想要的货物全卸下去。不会有一点儿问题。我不知道在通过语言进行买卖活动的星球上,我们的生意是否会比这里做得更好些。”
  “你说得对。可这不是浪费了很多时间吗?”
  “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你不觉得吗?”
  这种慢动作的拍卖,不动对方货物一根毫毛,就能讲定价格,只不过需要反复尝试。在洛希安卖得很好的小玩意儿到了芬斯特几乎没有人要,原来想卖给伍拉穆拉星球的72打折刀却卖了个高价。但是船上的精品在他们眼里却根本不算货物。
  克劳萨奶奶虽然身体不太好,有时却一定要让人扶下床去视察一番,这可苦了那些护理人员。在快要到达芬斯特时,她对儿童游戏室和单身汉宿舍大为光火。首先,她的目光盯上了一堆惊险图画书。她下令将它们全部没收,认为那是“弗拉基糟粕”。
  消息本来是奶奶只想搜查儿童游戏室、闺房和厨房,没想到男光棍们一样遭到了检查。没等他们藏好贴在墙上的图画,奶奶就查看了他们的卧室。
  奶奶展惊不已。于是,图画跟连环漫画一样通通没收了,从上面剪下图画的杂志也都搜了出来。这些违禁书籍、图画都被送到后勤部门,以便当场销毁处理。
  押货员在那里见到了这些东西,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于是这些东西就被搬到了船外的货摊上。
  这批书籍图画等废纸旁边竟出现了精雕细刻、造型奇特的本地钻石,其品种有金绿宝石、石榴石、蛋白石和石英。
  那个押货员对着珠宝直眨巴眼,叫人把情况告诉了船长。
  立即将那些画册和杂志重新整理了一番,并改成以本为单位出售。这样一来,更多的钻石便滚滚而来了。
  最后,每本图画书都被撕成了一张张的,每张分开摆放,价格是:一张彩色画页换一颗钻石。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曾设法要把心爱的美女画像藏起来的单身汉们也都表现出了一心为公的高风亮节,积极争创高额利润。话又说回来,他们完全可以在下一个文明航天港里重新买到这些东西。同时,为了得到更多的惊险连环漫画册,儿童游戏室也被重新搜寻了一遍。
  在西苏号的历史上,这些连环漫画册和美女杂志第一次为他们换来了重量超过以前许多倍的精美钻石。
  从芬斯特出发,到透特Ⅳ停了停,下一个着落点就是伍拉穆拉了。在“之”字形的贸易旅途中,每前进一站,就是向即将到来的太空自由贸易商大聚会地点靠拢一步。因此,这艘船上到处洋溢着兴奋狂欢的气氛。船员们可以放下手头工作去练习乐器。值班工作也重新作了安排,这样可以腾出地方,让大家练习合唱。西苏号还为运动员们设立了一个训练台,除了在战斗岗位上值班的船员,其他人都不必值班了,一心投入训练。为了充分表现西苏号的成就,大家提出了许多计划,争吵得不可开交。
  为了聚会安排,长长的电文不断飞向遥远的空间。总工程师强烈抗议这种浪费现象,尖锐地指出氚能源的高价。但是族长却高兴地认可了这些费用凭单。随着庆祝时间的临近,族长脸上露出了不同寻常的笑容,好像她知道了什么,但又没有讲出来。索比两次发现她在向他微笑,不禁忧心忡忡。他想,最好还是先躲远点,千万别引起奶奶的注意。可是最近有一次,索比却满心不情愿地成了奶奶心目中的“焦点人物”——他得到了跟她一起用餐的光荣,因为他打下了一艘抢掠船。
  西苏号正在升空飞离芬斯特期间,那个可怕的信号出现了。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袭击,因为这片空间没什么飞船来往。跃迁警报才拉响四个小时,西苏号的速度只达到光速的5%。逃跑是没有希望的,只能战斗。
  左舷计算机因故障停机,它“精神错乱”了,船上的电子仪器维修人员自从跃迁开始便一直在拼命抢修。其时索比的侄子杰里已经回去操纵飞船了,新人凯南·德拉塔虽然在从洛希安起飞以来一段漫长航途上已经训练合格,可他还是个小青年,所以索比对他很不放心。杰里坚持认为,尽管索比没有真正打过劫掠船,但他已经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这样的工作了。索比没有跟他争执。他知道,杰里一心想回控制室去,一个理由光明正大,因为那是他的本行。第二个理由却不那么好说:计算机房是杰里和换掉的妹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这样一来,保卫西苏号的任务便落到了索比肩上。
  所以,当劫掠船突然冒出来的时候,能不能把它打掉,就要看索比的了。
  一开始,索比便强烈地意识到,另一侧计算机已经不能工作了。他心里有点发怵。火控员最大的安慰便是飞船另一侧还有一组火控人员,这会使他产生一种感觉,“嗯,即使我搞砸了,那些脑瓜子比我好使的人也会钉死敌人的。”实际上,西苏人都有这么一种想法,这种想法能让他们产生一种至关重要的轻松心情。
  可这一次,索比没有安全网。芬斯特人不懂星际飞行,那个不明飞行物不可能是他们的。也不可能是一艘贸易船,因为它的动力太强劲了。同样不可能是同盟国防卫飞船,因为芬斯特离文明世界还有许多光年的距离。索比十分肯定地认为,一小时以后,他的这些推测便会得到证实。他必须作好发射导弹的准备,否则,一小时以后,他会再次成为一个奴隶,家里所有人也会和他一个下场。
  这些想法打乱了他的计划和思路。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忘掉了另一侧失效的计算机、家庭,连劫掠船都忘了。因为那艘劫掠船的活动情况已经变成了数据,输入他的控制台,出现的问题也转变成了他受训处理的课题。紧急战备警报仍旧响个不停,他的队友“砰”的一声撞进来,系上安全带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索比却一点都没听见,也没听见警报停止。这以后,由船长派遣的杰里进来时,索比也没有看见。杰里示意让刚才进来的那个小伙子站起来,自己坐上椅子,看了看控制台上的切换开关,但没有去碰它。杰里也不说话,只是瞟一眼索比前面的仪器设备,就开始计算自己的答案,以便一旦索比两次发射不中时,他就可以切换开关,用自己计算出来的数据迅速补射。可是索比丝毫没有觉察到杰里在干些什么。
  没过多久,只听内线通话器上传来了克劳萨浓重的男低音:“右舷追踪器……需要我改变飞船方位以利于你的操作吗?”
  索比没有听见船长在说话。杰里看了索比一眼,回答道:“我建议这么做,船长。”
  “很好。”
  其间,左舷高级火控员进来了,这是严重违规的。他看着这场无声的战斗,脸上直冒大汗。可索比根本没察觉到他的表情。除了旋钮、开关、按键和高速运行的大脑以外,对索比来说,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一瞬间,他突然想打喷嚏,让他担心死了,结果不知不觉中就把喷嚏压了下去。
  最后时刻,索比作了极其微小的修正,然后仿佛心不在焉似的点了一下按钮。按钮一点,就是告诉计算机按设计好的弹道轨迹发出射击指令了。两秒钟以后,一枚核弹发射出去了。
  杰里正向切换开关伸出手去,却见索比好像疯了一样,命令再发射一次,以防目标切断动力改变方位。杰里的动作停止了。紧接着,传进来的数据消失了——贸易船见不到目标了,它的探测系统瘫痪了。
  事后分析表明,在导弹发出后第71秒钟,麻醉光确实击中了贸易船。电脑停止运行以后,杰里放下手头工作,看到索比还对着控制面板发愣……不一会儿,索比又活跃起来,想根据最后出现的数据再计算一次。杰里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说:“打完了,索比。”
  “啊?”
  “你打中了,打得很漂亮。玛塔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被麻醉光击中的西苏号“瞎”了一天,维修人员共用了一天时间抢修光电设备。这天没有什么事情,船长不断表扬索比。一天以后,船又“复明”了,两天后,它驶进了多维空间令人安心的黑暗之中。前面提到为索比举行庆功宴就是那一夜的事情。
  跟平常一样,族长奶奶讲话,为全家又一次幸免于难感谢大家,并特别提到,坐在她身边的西苏号的孩子,是保护家人幸福和取得显赫战功的关键人物。讲话结束后,她坐下来吃东西,旁边有媳妇服侍着她。
  索比不喜欢被人表扬,他对这次战斗的经过记得也不是很清楚,觉得他们不应该给他荣誉。自从打掉那艘劫掠船以后,他心里一直有点儿震惊,然后,他开始遐想起来。
  他知道,那些人只不过是盗匪。盗匪和奴隶贩子,想来抢劫西苏号,要让这个家族的人通通成为他们的奴隶。他早就深深痛恨那些奴隶贩子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奴隶制更没有人性了,可以说,在他童年时代还不知道“奴隶贩子”这个词之前,就已经对他们恨之入骨了。
  他相信老爹对他打下劫掠船一事是会拍手称快的。他知道,虽然老爹性情温和,但对奴隶贩子却绝不会手软,银河系的奴隶贩子们就是被斩尽杀绝,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然而,索比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他想到活生生的一船人突然之间就那么死了,在火光爆炸的一刹那,他们粉身碎骨,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看着自己发射导弹的那根食指,心中产生了疑问。他被那个古老矛盾缠住了:想吃肉,但却希望由别人当屠夫。
  庆功宴是为他举行的,但之前索比缺了三个晚上的觉,现在很明显有点无精打采。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宴会举行到一半光景,索比开始意识到奶奶在看他。他一紧张,饭菜洒到了身上。“喂!”她厉声道,“刚才睡得好吗?”
  “呃,对不起,奶奶。你在跟我说话吗?”
  索比这才看见自己母亲警告的眼色,可是太晚了,奶奶已经生气了。“我在等你跟我说话!”
  “呣……今天不错。”
  “你是说天气吗?我没有发现今天有什么两样,太空中还会下雨不成?”
  “我是说今天的晚宴很好。是的,真的很好。谢谢您,奶奶。”
  “这才像话。小伙子,一个绅士和一个女士一起用餐的时候,总要和她进行礼节性的交谈,这是习俗。也许弗拉基不是这种做法,但在同胞当中却是一种固定不变的习俗。”
  “是的,奶奶。谢谢您,奶奶。”
  “那我们就重新开始,谈谈吧。是的,今天晚会不错,我们尽量让所有人感到平等,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每个人的价值。这一次,家里人总算看到了你的优点,当然,也不是什么极端了不起的优点。祝贺你。现在轮到你说了。”
  索比的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奶奶哼了一声,“你为聚会作了什么准备?”
  “唔,我不知道,奶奶。你也清楚,我不会唱歌、跳舞,不会玩耍,只会下棋,打球……再说我从来没见过聚会,不知道聚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哼!原来你还没见过。”
  索比感到很惭愧,说:“奶奶……你一定参加过许多次聚会,能不能给我讲讲?”
  这句话正中奶奶下怀,严肃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老奶奶压低声音说:“他们现在搞的聚会,已经不像我当姑娘时的那种聚会了……”除了偶尔发出表示惊讶、好奇的声音以外,索比只是听着,再也没有讲话。其他人都在等着奶奶下一道“圣旨”,说可以离开了,可她还在一个劲儿地说下去:“……告诉你,想当年,我想去哪艘船都行,可以随便挑。当初,我可是个年轻活泼的姑娘,脚长得很秀气,鼻子也很漂亮。同胞的各艘船都向我奶奶提出要换我,可我当时就知道,西苏是最适合我的,所以我坚持要换到西苏来。哦,那时我真是生机勃勃呀!连跳一整晚的舞,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参加运动会……”
  算不上一次最欢乐的晚宴,但也不算扫兴。
  索比没有其他才能,只好选择在聚会时当个演员。
  餐厅部负责人、最棒的厨师雅典娜·克劳萨—福格思阿姨嗜好文学,文章写得很快。她写了一个剧本,是关于第一任船长克劳萨生平的故事,充分反映了克劳萨家族纯正、高贵的品格。第一任船长克劳萨是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完人,因为厌恶弗拉基的所作所为,于是只手建造了西苏号,让自己的妻子(草稿里的名字叫福格思,在剧本送往奶奶审阅之前,又改为奶奶少女时的名字)和亲生孩子充当船员。剧本的结尾是他们飞向太空,将文明和财富传遍宇宙。
  索比扮演第一代船长克劳萨。试镜之后别人居然叫他演这个角色,把他吓得愣在那儿了。雅典娜阿姨好像跟他一样吃惊:点到索比的名字和扮演角色时,她的声音都有点哽塞了。可是奶奶却显得很高兴。她常常来看排演,并提出一些建议,而且都被恭敬地接受了。
  和索比配戏的女主角是从埃尔·奈德贸易船换过来的洛延·加西亚。索比不愿把玛塔交换出去,但对洛延并不反感。他发现洛延这个人很容易相处。她是个温柔的深肤色美人。当剧情需要索比不顾飞船禁忌亲吻她,而且当着奶奶和众人的面时,他吓得忘了台词。
  但他还是尽力而为了。奶奶厌恶地哼了一声,说:“你在干什么啊!难道叫你去咬她吗?不要放开她,她又不是放射线,她是你的妻子,傻瓜。你刚刚把她抱进船里,你和她单独在一起,而且你爱她。现在开始演吧……不对,不对!雅典娜呢?!”索比到处乱看,想讨个救兵,却看到弗里茨满脸坏笑,翻着眼珠子。这可没多大帮助。
  “雅典娜!过来,女儿,你给这个让人扫兴的年轻大笨蛋表演一下应该怎样亲吻女人。你自己去亲他,再让他试一次。各就各位。”
  雅典娜年纪比索比大一倍,所以这一次索比没有感到过分不好意思。接着,他笨头笨脑地模仿她的动作,总算亲吻了洛延,没有绊倒在她脚下。
  这一定是一出好戏,因为仍奶很满意。她盼着在聚会时看到这出戏。
  可是她却死在伍拉穆拉。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十三章
 
  伍拉穆拉是一个繁荣的星球,位于地球同盟范围,处于同盟前哨。这是西苏号飞往聚会地点之前的最后一站。那里食品和原材料丰富,弗拉基缺少的是人工制品。西苏号售完了从洛希安运来的货物,也卖掉了从芬斯特带来的许多钻石。但是伍拉穆拉商人却拿不出多少西苏号转手出售后可以赢利的东西,他们也缺乏放射性金属——伍拉穆拉只开发了有限的铀矿,那点东西他们想自己留着,供给自己初创的工业设施。
  所以西苏号只买到了一点铀,但却买了大量优质肉和珍稀食品。西苏号一直在采购美味佳肴,这一次,除了全家享用以外,他们还多准备了好几吨,目的是想在聚会上炫耀一番,摆摆阔气。
  交易中差额款部分,对方以氚和氘支付。伍拉穆拉有一个氢同位素工厂,是为同盟国飞船建造的,但产品也销售给其他飞船。西苏上次补充燃料还是在朱布尔的时候——洛希安飞船的反应堆不一样,燃料不能通用。
  在伍拉穆拉新墨尔本港口,父亲带着索比上过几次街。当地人使用银河系英语,克劳萨懂得这种语言,可是弗拉基讲得很快,又省略了一些字母发音,对元音作了奇怪的变音,所以克劳萨船长感到很难听懂。但索比却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很正常,好像他以前听惯了似的。所以克劳萨出门时带上他当帮手。
  这一天,他们又要出去谈一笔燃料生意,同时还要签署一份私人买卖的弃权声明书。西苏一方已经接受的商业投标必须先由中心银行同意签署保付,然后才能交给燃料厂。当一切手续办好,盖印、付费以后,克劳萨坐下来和那个厂长聊起来。克劳萨能与弗拉基友好相处,完全平等地对待他们,从不提到他们之间悬殊的社会差异。
  他们叙谈时,索比有点动心了。那个弗拉基在谈到伍拉穆拉时说:“任何一个人,只要身体健康,聪明程度能够分辨自己的两只耳朵,都可以到内陆地区去发财。”
  “没错。”船长表示同意,“我见到过你们那儿的食用牲口,真不错。”
  索比也有同感。伍拉穆拉可能缺少铺路建筑材料、技术和管道设备,但这个星球却充满机会。除此以外,它还是一个令人愉快、非常宽松的地方。索比想起了马德博士的话:“……等船到了一个民主、自由、通情达理的星球以后,下船逃走。”
  虽然他仍旧感到这个家是全封闭型的,个人行动极受限制,但是,西苏号上的生活却比以前快乐了。他开始想当一名演员了,认为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是一种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说,索比甚至已经学会了赢得奶奶欢心的诀窍。此外,虽然那是在演戏,但搂抱洛延的感觉着实不坏。她会亲吻他,轻轻昵喃:“我的丈夫!我的好丈夫!我们要一起遨游银河。”
  那些话让索比直起鸡皮疙瘩,他认定洛延是个好演员。就这样,他俩成了好朋友。洛延对火控员的工作很好奇。于是,在托拉大妈监护下,索比陪她参观了计算机房。见了那些仪器设备,洛延竟被弄得眼花缭乱了:“什么是多维空间?长、宽、高你都知道……其他维数又是什么呢?”
  “这要通过逻辑测定才可以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四维……长、宽、高加上时间。哦,你‘看’不见一年时间,但你可以测定出来。”
  “是的,但是逻辑怎么能够——”
  “那也很容易。举例来说,一个点是什么?一个点就空间中的一个定位。但是现在我们假设没有任何空间,甚至连普通的四维都没有,也就是说,在没有空间的情况下,一个点还能够想像出来吗?”
  “嗯,我想想。”
  “要是没有空间,就没有这个点。如果你要考虑一个点,你就要想到它在什么地方。如果你有一条线,你就可以想像这一点是在线上的某个地方上。但是,一个点只是一个定位,如果没有任何地方供它定位,它也就不存在了。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这时,托拉大妈插了进来。“你们这两个孩子,到酒吧去谈好吗?我的脚痛得站不住了。”
  到了酒吧以后,索比接着说:“关于一个点需要一条线去支撑,这你理解了吗?”
  “唔,我想算是理解了。把定位线去掉,就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再来想想一条线。如果它不在一个面上,它还能存在吗?”
  “嗯,这个问题更难。”
  “如果你明白了前面那个问题,你就能理解这个问题。一条线是若干个点的有序连续。但是这个序列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一个面上来的。如果一条线不保持在一个面上,那它也就不可能存在了。一条线没有任何宽度,你甚至不会知道它已经消失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之比较。每个点都必须‘有序、连续’地紧挨着其他每一个点,否则就是错乱。你还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也许吧。”
  “一个点需要一条线,一条线需要一个面,一个面必须是三维空间的一部分,否则它就构不成面了。一个三维立体则需要多维空间去支撑……如此不断继续下去。每一维都需要有一个依托,否则几何图形就会消失,宇宙也就不复存在了。”他一拍桌子,“但你瞧,我们就在这儿,没有消失,由此可知,多维空间依然存在,虽然我们看不见它,就像我们看不见正在流逝的每一秒钟一样。”
  “但这个多维,它在什么地方到头呢?”
  “它不可能到头,维是无穷的。”
  洛延吓了一跳,“真可怕。”
  “别担心,别说你了,就连总工程师都不得不为最基本的十来维头疼不已。还有,喂,当飞船‘进入错乱空间’时,你知道,我们都翻了个个儿。这你感觉到了吗?”
  “不,这个好像不太可信。”
  “没关系,因为我们感觉不到它。当船翻过来的时候,即使是一碗汤也会跟着翻过来。你喝汤的时候,汤不会洒落下去。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一种数学慨念,就像负1的平方根一样。我们超过光速行进时,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惑着我们。多维就是这样,你不必去感觉它、见到它、理解它,可你必须通过逻辑符号把它计算出来。我们不能认为,任何东西只有‘实实在在的’,才是真实存在的。谁也没有见过电子,也没有见过某种思想。你不能见到思想,也不能测出思想的大小、称出思想的重量或者尝出思想的味道,但是,在银河系里,思想却是最真实的东西。”这是索比在引用巴斯利姆说过的话。
  洛延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说:“你一定非常聪明,索比。‘谁也没有见过某种思想’,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索比很有礼貌地接受了她的表扬。
  索比回到卧室时,发现弗里茨正躺在床上看书。由于刚才听到了渴望已久的赞扬声,所以他很开心。“你好,弗里茨,在学习,还是在虚度年华?”
  “你好,我在研究美术。”
  索比往上瞟了一眼,说:“别让奶奶看见。”
  “我想找点东西,下次再到了芬斯特时,可以把它们再卖给那些笨蛋。”伍拉穆拉是一个“文明”的星球,所以船上的未婚男子又补充了一些美术作品,“你好像从洛希安人那里捞到了外快似的,什么事这么开心?”
  “哦,只是跟洛延谈了一会。我向她介绍多维空间的事……没想到她很快就明白了。”
  弗里茨好像下判断似的说:“是的,她很聪明。”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奶奶什么时候替你们发布结婚公告?”
  “你在说什么啊?”
  “不发布公告?”
  “别傻了。”
  “是这样……原来你是找到了一个好伙伴。她确实聪明伶俐,你想知道她有多聪明吗?”
  “啊?”
  “她是个天才,过去在埃尔·奈德飞船学校里教书。她的专业是数学,确切点说,就是多维几何。”
  “我不信!”
  “碰巧我抄写过她的履历,不信的话,你可以问她。”
  “我会问的!那么她为什么不在这里教数学?”
  “这你要去问奶奶了。索比,我的白痴兄弟,我认为,你被人家哄了个团团转。但是,虽然你是个大笨蛋,我却偏偏喜欢你擦去淌到下巴上一串口水时的优美姿态。你想听一听一个年纪比你大、头脑比你灵活的人给你的建议吗?”
  “说吧。你怎么说都行。”
  “谢谢。洛延是一个好姑娘,和她一起一辈子解方程玩可能是一件乐事。但我不喜欢一个男人在摸清市场行情之前,匆匆忙忙把存货贱卖出去。只要你等到下一站,你就会发现,同胞中会出现一批年轻姑娘,几千个。”
  “我不是在找妻子!”
  “啧,啧!这是男人的义务。不过请等到即将到来的聚会,到了那时,我们会到处去找的。现在不谈了,我想研究图画。”
  “谁在谈啊?”
  索比没有打听洛延在埃尔·奈德船上的情况.但是,弗里茨的话使他了解到一个事实,即在不知不觉中,他可能正在扮演恋爱婚姻中的一个主角。这种形势把他吓坏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马德博士的话又萦绕在他的耳畔:“——在族长奶奶决定给你找个媳妇之前溜掉。因为如果你熬到那时,你就完了!”
  父亲和伍拉穆拉官员继续闲聊,索比则坐立不安。他想,他是不是应该离开西苏?要是他不愿意一辈子当一个贸易商,那就必须趁他还是单身汉时走掉。当然他也可以再拖一段时间,看看弗里茨说的话对不对。并不是说他对洛延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他觉得,即使洛延骗了他,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他确实怀疑自己能不能永远忍受这种受习惯势力支配、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倘若他要走的话,那么伍拉穆拉可能就是今后几年里很难遇到的最好机会,因为这里没有等级制度,没有行会,没有贫穷,没有移民法。嗨,他们甚至还能接受畸形人呢。索比在这里见到过六指人、长毛人、患白化病的人、狼耳人、巨人和其他变异人种。只要一个人肯工作,伍拉穆拉就会接纳他。
  索比该怎么办呢?难道只说一声“对不起”就离开房间,开始逃跑吗?躲起来等到西苏号起飞以后再出去活动?他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西苏家族,他感到欠他们的太多了。
  到底该怎么办?是不是告诉奶奶,说他要走了?就算奶奶让他走,他们交谈的地方也会变成全宇宙最寒冷的所在。奶奶会把对西苏号的忘恩负义看作不可饶恕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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