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做到,老爹。”索比庄重地答应下来。
“好啦,那我们就准备行动吧。”
老爹所说的那个“人”,原来是指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这五个人都是星际飞船船长,不定期货船商人。他们都不是九星人,但偶然会到九星港口来装运点货物。索比对着那张单子仔细地想了想,说:“老爹,我想起来了,这几艘船中,只有一艘在这里降落过。”
“它们都曾先后陆陆续续地到过这里。”
“这些船可能已经好长时间不来了。”
“大概有几年了吧。但是,一旦出现了其中一艘,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它的船长。”
“是交给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还是交给他们所有的人?”
“交给你见到的第一个船长。”
这封信很短,却又很难懂,因为它是按照收信人使用的三种不同语言写成的。索比根本不懂信里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巴斯利姆却要他把这封信的内容全都背下来,又不对里面的话作任何解释。
当索比第七次结结巴巴地背完信里第一种语言的内容时,巴斯利姆双手捂着耳朵说:“不行,不行!这没用,孩子。你的口音不对劲!”
“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索比绷着脸回答。
“我知道,但是我想让别人听明白你说的意思。听我说,你还记得我把你弄睡了以后再同你交谈的事情吗?”
“啊?我每天晚上都是自己睡着的,而且我现在也有点困了。”
“困了更好。”巴斯利姆费了好大劲才使他进入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因为这一次他不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子就接受了自己的催眠术。但是巴斯利姆想出了办法,把这封信的内容录进催眠机,并一直播放那段话,让索比反反复复地听,这样,当他醒来的时候,就可以说出跟催眠机里一模一样的话了。
索比终于成功了。第二天晚上,他以同样方法掌握了信里后两种语言的内容。从那以后,巴斯利姆经常考他,只要说出一个船长和一艘船的名字,索比马上就能背出信中相应语言的内容来。
巴斯利姆从不让索比到市外去办事,因为一个奴隶外出是有一定限制的,即使是自由民,进出城市时也要受到盘查。但是,巴斯利姆倒是让他走遍了这个大都市里的每一个地方。一次,大约在索比背熟这封信已经快一个月时,巴斯利姆给了他一张字条,要他送到船坞去。那地方不属于本市管辖,它是萨尔贡的一块专用地。“带上自由民标记,把你的要饭碗留在家里。如果警察盘问你,就告诉他你正在船坞里找工作。”
“他会觉得我疯了。”
“可他会放你过去,因为他们那儿确实要雇用自由民作清洁工和零杂工。现在你把这封信含在嘴里。嗯,我想再考你一考:你要找的人是谁?”
“一个红头发矮个子的人,”索比复述了一遍,“这个人没有络腮胡子,他鼻子左边有一颗肉赘。他在船坞正大门对面开了家快餐店。我要在他那儿买一个肉饼,悄悄把这封信和钱一起交给他。”
“好。”
索比喜欢到外面走走。老爹不打可视电话,却叫他跑半天路去送这封信,这一点他倒没起疑心。一般来说,像他们这种人是不会用那种奢侈品的。至于昂贵的邮递,索比不但从来没有寄出或收到过一封信,还把它看成传递消息的最不安全的方式。
他必须先穿过工厂区,再沿着航天港旁边弧形道路一直走下去才能到达目的地。他很喜欢城里这块地段,因为这里交通总是很繁忙,人多,热闹。索比一边走,一边躲避着车辆。卡车司机骂他,他也只是一笑了之。路过每一道敞开的大门时,他都要瞟上一眼,看看里面的机器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那些人要整天站在一个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难道他们也是奴隶吗?不,不可能是奴隶。因为除了种植园以外,不允许奴隶们接触电动机械方面的东西。去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经引起了骚乱,所以萨尔贡就用平民代替了奴隶在工厂里干活。
有人说,从前那个叫萨尔贡的人永不睡觉,他眼睛可以看见九星上的每样东西。这是真的吗?但老爹却说,那是胡扯,萨尔贡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但如果真像老爹所说的那样,他怎么能够把这个城市变成现在的萨尔贡大都市呢?
索比离开了工厂区,沿着船坞边的花墙走着。以前他从来没有走得这么远,现在他看到里面正在修几艘大船,还在造两条小船。那些船都是用交叉钢架支撑起来的。见了那些船,他的心脏都收缩起来。他多么希望能坐上飞船遨游外面的世界啊。索比还记得自己坐星际飞船旅行过两三次,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况且,他指的不是在奴隶贩子看管之下的旅行,那实在不能叫旅行!
索比非常兴奋,所以差一点走过了那家快餐店。还好,那道正门提醒了他。那扇门比其他门大两倍,旁边还站了一个门警,门上挂了一块曲面形大招牌,上面还有萨尔贡印记。快餐店就在大门对面。索比避开进出那道大门的人流和车辆,朝快餐店里走去。
柜台后面那个人不是索比要找的人,他稀疏的头发是黑色的,鼻子旁边也没有肉赘。
索比退到马路上,闲逛了半个小时,然后又回到店里去,可还是没有见到那个“红发肉赘”。那个柜台服务员注意到了他,所以索比只好上前搭话,“你们有果汁吗?”那人朝索比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有钱吗?”
这种被问及有没有钱的事,索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掏出硬币,那人收了钱,给他开了一瓶果汁。“别坐在柜台旁边,我缺凳子。”
店里凳子很多,但索比没觉得受了冒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后退了几步,但不是很远,以免被人骂他想携瓶逃走。然后,他站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起来。这中间,顾客们进进出出,他挨个儿观察着,心想或许那个红头发也会挑这个时候来吃点东西,所以留心着身边的一切。
过了一段时间,柜台服务员抬头道:“还没喝完?你想把那只瓶子都吃下去吗?”
“马上就完,对不起。”索比过去把空瓶放好,说,“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好像是一个红头发的人在开店。”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红头发的朋友?”
“嗯,不完全是朋友。我只是常在这附近见到他,在这儿喝冷饮的时候,或者……”
“证件拿出来看看。”
“什么?我没必要——”那人伸手抓向索比手腕,但索比的职业性反应早就对脚踢、手推、棒打这类动作应付自如了,那人扑了个空。
那个人快步从柜台里冲出来,索比已经窜进了人群,跑到街心,两次差点被人抓住。索比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正往对面大门方向跑去,而柜台服务员也正向那里的门警大喊抓人。索比转身往车流稀少的一条小路方向跑去。幸亏船坞地处交通要道,密集的人群起到了很好的掩蔽和屏障作用,连续三次死里逃生后,他终于逃出险地。他发现前面有一条不通往大马路的小街,当即从两辆卡车中间穿过去,很快钻进那条小街,再拐进第一条弄堂,一直往前跑去,见到一间小屋,在屋后躲了起来。
追捕的声音听不见了。
他被人追赶过无数次,所以一点儿也不慌张。追逐总是由两个部分组成,首先是逃之夭夭脱离接触,其次便是躲起来消除干系。他已经完成了第一部分,现在,他必须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个地段。于是,他慢慢地、大大方方地向前走,一口气走出藏身之地,向左拐弯进了那条小巷,再向左拐走进那条小街。现在他又快到那家快餐店了——回到原来的出事地点,这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策略。因为他认为那些追赶他的人一般都会离开事发地点,而那家快餐店,正是一个他们不会想到被追赶者还会再回去的地方。索比当时估计,5分钟或者10分钟以后,那个柜台服务员就会重新回去继续工作,而那个门警也会回到大门口去,他们都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太久。再过一会儿,他就可以通过这条街回家去。
索比望了望四周,周围没有工厂,是一片商业区,到处都是杂七杂八的小商店、地摊、破屋和不太景气的小公司。他估计自己是在一家小手工洗衣店后面,那儿有不少竹竿、铁丝、木桶,还有不断向外喷出蒸汽的管子。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离快餐店只有两个门面,他还想起了门口那块自制招牌的名字:“高雅家庭洗衣店——价格最低”。
他只消拐过街角,就可以——最好还是先看看。于是他卧倒在地,一只眼睛贴着院子墙角望了望,再看看后面小巷里有没有人在活动。
哦,不好!两个警察从后面小巷里过来了……这下子索比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大错特错!原来他们没有就此罢手,还报了警。索比马上站起来,向四周看了一眼。逃到洗衣店里去?不行。那就溜进院子?可是警察会来搜查院子的。干脆直冲出去?那样的话,只会落进另一帮警察手里。索比知道警察布置警戒线的速度有多快。如果在自由广场附近,索比完全可以逃脱警方追捕,但是在这里,他不熟悉地形,无法逃走。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一个破洗衣桶上,他钻进这只倒置的桶下,膝盖挨着下巴,玻璃碎片也扎入了背脊,不过这只木桶倒是不大不小,正好可以罩住他的身休。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围布,会不会露在外面?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管它了,因为他听见有人过来了……
索比听见脚步声逼近了木桶,于是屏住呼吸。这时有人踏上木桶,站在上面一动不动。
“喂,大娘!”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在这里有多久了?”
“很长时间了。当心那根竹竿,别把衣服撞倒了。”
“见过一个男孩吗?”
“什么男孩?”
“是个小青年,长得跟大人一样高,嘴上有胡须了,腰里系着一块围布,脚上没有穿鞋。”
“是有一个人,跑得快极了,像有鬼在追他似的。”他上面那个女人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从这里跑过去的。我没看清楚,在弄这些讨厌的铁丝。”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去哪里了?”
“跳过篱笆,跑进那边屋子里去了。”
“谢谢大娘。朱拜,跟我来!”
索比待在里面静静地听着。那个女人还在继续干她原来的活。她的脚在挪动,木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时,她从上面跳下来,坐到木桶上,轻轻拍了拍桶壁,轻声说:“待着别动。”过了一会儿,索比听见她走开了。
索比蜷缩在桶里,浑身酸痛,但他毫无办法,只有等到天黑时才能出来。不过这样做很危险,因为天黑宵禁以后,除了贵族以外,警察会盘问每一个过往行人。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要离开这个地方又是不可能的。索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引起大批警卫人员的注意。这时他只听见有人——是不是那个女人?——不时在院子里走动着。
等了一个小时,最后,他听见一阵因为没有上油、吱嘎作响的车轮声,接着是有人敲打木桶的声音:“我揭开木桶的时候,你马上跳进车里。车就在你面前。”
索比没有回答。突然眼前一亮,索比看见旁边有一辆手推车,于是立即跳了进去,把身子缩成一团。接着,没有洗过的衣服落到他身上。在眼睛还没被衣服遮住之前,他看见那只木桶已经不在了,原来被放到挂在铁丝上的被单后面去了。
索比感到一摞摞衣服往身上压来,同时还听到一个说话声:
“别动,等我叫你时再出来。”
“好的……谢谢!我总有一天会报答你的。”
“别说这种话。”她喘着粗气说,“我曾经有个男人,后来被押到矿上干活去了。我不管你有什么事,反正我不想把任何人交给警察。”
“噢,对不起。”
“别说话。”
小推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地前进,过了一会儿,索比觉得车子好像被推上了平坦的路面。中间偶尔还会停下来,那个女人把一包衣服拿走,几分钟后回来时,再把另一些脏衣服放到车上。因为讨饭吃过苦,索比经受得起这种长时间的折腾。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车子离开平坦的路面,停了下来。那个女人轻轻地说:“我叫你出来时,你就从右边下来,一直朝前走,别回头,赶快走。”
“好的,再次谢谢你。”
“别说话。”
车子颠了一小段路,走得非常慢,但没有停,这时她说了一声:“下车!”
索比掀开衣物,蹦出车外,站到地上,整个动作一瞬间便完成了。立定以后,他看见眼前一条从小巷通往街道的大路,两边都是建筑物。索比快步往前走去,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那辆手推车快要看不见了,可惜他还没能看清那个女人的脸。
两个小时以后,索比回到自己住的那个地段,恰好在路上碰到巴斯利姆。“不好了。”
“为什么?”
“那里好多人追我。”
老爹看见有人过来,马上说:“行行好,先生!祝您阖府平安!”接着又问索比:“你是逃出来的?”
“当然啦。”
“碗给你了。”巴斯利姆站起来,准备离开那个地方。
“老爹!你不想让我搀你回去吗?”
“你留在这儿。”
索比一个人留了下来,可是心里却很窝火,怎么老爹不等他说完就走了呢?天一黑,他就急急忙忙赶回家,看见巴斯利姆正在厨房兼盥洗室里摆弄着录音机和图书投影仪,身边乱七八糟堆着不少东西。索比走过去瞟了一眼摊开的书页,发现书上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他想,这是什么字?奇怪,这些字都是七个字母,不多也不少。
“喂,老爹,我要不要做晚饭?”
“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了,吃点面包吧。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索比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自己的遭遇。巴斯利姆只是点点头,说:“躺下吧,我给你催眠,这样,我们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夜。”
这次催眠中,巴斯利姆要他记住的是一些数字、数据和许许多多由三个音节组成、毫无意义的字眼。在恍恍惚惚的烛光下,听着录音机里巴斯利姆的男低音,索比感到舒服极了。
中间有几次休息,巴斯利姆会停下录音机,叫醒他。有一次休息时,索比问:“老爹,把这个口信带给谁啊?”
“如果有机会带信去的话,以后你会知道的,到时候一切都会清楚的。要是你还记不住的话,那就告诉他,让他把你弄成睡眠状态,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出来的。”
“告诉谁?”
“他——别管了,睡吧。你睡着了。”巴斯利姆打了一个响指。
在播放录音期间,有一次,索比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巴斯利姆是用假腿走回家的。他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时在家里老爹才用假腿走路。过了一会儿,索比闻到了一些烟味,心里想,厨房里一定有什么东西烧煳了。他想过去看看,可就是挪不动身子,因为那些废话还在不断地往他耳朵里灌输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向老爹复述着学过的话,于是问道:“我背得不错吧?”
“是的,现在你可以睡了,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就好好睡吧。”
早上醒来的时候,巴斯利姆已经出去了。索比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近来老爹的行踪越来越难以琢磨了。索比吃过早饭,拿了碗就上自由广场去了。他已经要不到饭了——老爹说得很对,现在的索比吃得白白胖胖,养得健健康康,很不适合干讨饭这个职业了。也许他应该改变一下要饭的地点,或者配一副可以冒充白内障的隐形眼镜。
下午三点左右,一艘不定期货船在航天港着陆了。索比像平时那样打听了一下,原来它叫西苏自由贸易船,登记的本国港口是希瓦Ⅲ星球的新芬兰迪。
平常遇到这样的事情是一件很小的事,无非是见到老爹以后跟他讲一下就完了,但是这一次,那艘飞船船长克劳萨却是以后索比有可能要送信给他们的五个人中的一个,所以,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
索比觉得很难办。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接触克劳萨船长,即使以后会见他,那也是很遥远的事,因为老爹还健在,而且身体也不错。但是,也许老爹很想知道这艘船已经到了这里的消息。那些不定期货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谁都不会知道。有时候,它们只在港口里待几个小时就离开了。
索比心里想,他5分钟就能到家。老爹听见这个消息,可能还会谢谢他呢。要是老爹不高兴的话,最多因为他离开广场骂他一顿。可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离开期间广场上出了什么事,他也能通过小道消息打听到。
于是,索比离开广场,往家里走去。
老竞技场的废墟面积新近扩展了大约三分之一,十几个地洞都可以通往那个以前曾经作过奴隶临时工房的迷宫,无数条小路都可以从地下直达巴斯利姆抢占为家的地方。索比和他经常随意改变行走路线,以免进出时被别人发现。
因为急于回家,索比这次选了一条最近的路——正要过去的时候,突然看见那里有个警察。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好像装作要到废墟旁边街上水果店里去买东西似的。到了那里,他停住脚步,对老板娘说:“你好,因加,来一个你准备扔掉的熟甜瓜好吗?”
“不行。”
索比掏出钱,说:“那只大的怎么样?打对折,烂的地方我就不计较了。”他弯下腰,悄声道,“出什么事了?”
老板娘瞥了警察一眼,然后对索比道:“走开。”
“突袭临检?”
“我说了,走开。”
索比二话没说,往柜台上扔下一枚硬币,拣了一只喇叭形的瓜,一边走,一边还咂着瓜汁,显出一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样子。
这里已经设下了暗卡,索比明白了,警察正在监视整个废墟。在一个入口处,一群衣衫槛褛的要饭人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地上,旁边有个警察正盯着他们。巴斯利姆曾经说过,在这堆废墟下面至少住着500人。可索比不太相信,他很少见到或者听到有人在这里出入。不过,在这群被羁押的要饭花子中,他只认识其中的两张面孔。
索比既是担心又是害怕地熬过了半个多小时,来到警察们似乎不知道的一个入口处。他躲在一蓬杂草后面,仔仔细细观察了几分钟时间,然后猛地窜进地洞。里面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一边倾听周围有没有动静。一般人都认为,警察搜查洞穴时会带着夜视镜,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目标。索比一直不太相信,可是这一次他却不敢冒这个险。
洞里确实有警察巡查。他听见了两个人的说话声,还看见了他们手里拿着的火把。如果真有能夜间视物的夜视器,这两个人肯定都没有戴上那个玩意儿。他们显然在搜索这个地方,眩晕枪拔了出来握在手里。但他们在这里是人地生疏,而对索比来说,这里就是他家的地盘。这位特殊的“洞穴专家”对这儿的通道了如指掌,就像舌头对牙齿一样熟悉。这些年来,他每天都要在这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里经过两次。
这时,索比已经不能自由行动,他只能抢在他们前面,保持一定距离,避开他们火把的照射,然后绕到通往下面一层去的一个洞口后面,钻进一个入口,等着他们先进洞。
警察到了那个洞口以后,仔细查看狭窄而又尖凸的石壁——索比不用灯也能轻松自如一溜就下去——只听他们中有一个人说道:“得有个梯子才能下去。”
“嗯,去找一截木楼梯或者卸物梯吧。”说完,他们回去了。索比再等了一会儿,回到这个洞口,下去了。
几分钟以后,索比已经快到自己家门口了。他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又用鼻子闻,直到肯定周围没有一个人时,他才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伸手去摸门销。手刚伸出去,他便知道这里出事了。
那扇门已经不见了,眼前只是一个空洞。
他一下子愣住了,每一条神经都绷紧了。这里有陌生人的异味,气味不是刚才留下的,也没有别人的呼吸声。除了厨房里微弱的滴滴答答漏水声,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索比决定一定要看个究竟。他先回过头去,见后面没有火把的亮光,这才伸手去摸房间里的开关,把开关旋到“微亮”位置。
可是灯没有亮。他把开关旋到其他各个位置,灯还是不亮。他只好走进房间,尽量避免别把巴斯利姆整整齐齐的起居室弄乱,接着又走进厨房,伸手去摸蜡烛。可是蜡烛已经不在老地方了。还好他在附近摸到一枝,再找来火柴,点亮了蜡烛。
啊,完了,真是一片狼藉!
大多数损坏是只求快速彻底的搜查所造成的。每一个食橱,每一副架子都被倒空了,食品撒了一地。大房间里的两张床垫都被撕烂了,里面的填充物也被倒了出来。但是,还有些东西看上去完全是毫无目的的破坏。
索比打量着四周,含着眼泪,下巴哆嗦着。只是当他在门边发现老爹的假腿横在地上,机械结构已被靴子踩得稀巴烂的时候,他才失声痛哭起来。他放下蜡烛,小心地捡起破碎的假腿搂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托护着假腿,前后摇晃着身体,痛苦地呻吟着。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五章
以后几个小时,索比是在离被毁的家最近的一条黑乎乎的通道上度过的,就在第一条支巷附近。因为在那里,如果老爹回来了,索比就能听见他的声音;要是出现警察,索比可以马上溜走。
索比躲在那里打了一个盹儿,可没怎么睡着就惊醒了。醒来后,好像觉得已经守了一个星期似的,所以他想看看几点钟了,于是回到家里,找来一枝蜡烛点起来。但是,他们惟一一只普通的“永恒牌”时钟已被砸碎。钟里的盒装放射源肯定会继续计算着时间的流逝,但它的工作却再也不能有益于人了。索比盯着这个破碎的钟看了很长时间,最后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到眼前的现实问题上来。
假如老爹平安无事,他一定会回来。但现在的问题是警察已经把他抓走了。他们会不会只问几句就把他放了呢?
不会,他们一定不会那么干。就索比所知,老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损害萨尔贡的事情,但是,索比也早就知道,老爹不单单是个没有恶意的乞丐。索比一直不明白,老爹为什么会做那么多不符合“没有恶意的老乞丐”身份的事,但他也清楚,警察一定知道了那些事,或者已经有所觉察了。警察大约每年都要将一些臭气弹扔进引起他们注意的洞穴,目的是把那些活动在废墟下面的人“清空”,不过那只能让他们到别的地方暂时去睡几夜罢了。但这一次,他们搞的是武力袭击。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逮住老爹,同时也为了搜寻什么东西。
萨尔贡警察的行事原则十分古老,其历史甚至长于正义的观念。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一旦犯了罪,他们就有权使用强硬的方法逼供……这些手段极其残酷,所以还没等到审问,被抓的人已经急于把所有事情都讲出来了。但是索比可以肯定,从老爹口中,警察将得不到这位老人不想供认的东西。
这样看来,审讯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也许他们现在就在拷问老爹呢。一想到这里,索比真是手足无措,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必须从警察手里把老爹救出来。
怎么救呢?蚍蜉能撼动大树吗?巴斯利姆或许就被关在本地区警察署的后院里,普通犯人一般都关在那儿。但是索比却觉得老爹不是普通犯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许老爹已经被转移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甚至有可能被押到最高司法机关去了。
索比也可以到当地警察局去询问老爹被抓到什么地方去了,但考虑到萨尔贡警察的声誉,索比压根儿没起这种念头。再说,如果索比以一个受审罪犯近亲的身份出现在警察局里,他会被关进另一个房间里,警察也会用同样毒辣的手段拷问他,让他说出他们需要的东西来,或者叫他证实老爹被逼供出来的话。
索比不是个懦夫,但他知道一个人是无法用刀舀水的,只能采取间接办法去营救老爹。他不能要求有看望老爹的“权利”,因为他根本没有那个权利。这种想法也从来没有进过他的脑子。贿赂倒是个办法,口袋里装满星元的人可以这么办,但索比只有两毛钱,拿什么去行贿呢?
一旦他认识到警察不大可能释放老爹,索比便得出了必须暗中下手的结论。但最稀奇的事也是可能发生的,总有一丝希望,老爹会单凭他的伶牙俐齿说动警察把他放走。所以索比留下一张纸条,把它放到他俩作为信筒用的一个架子上,然后便离开了。
索比的脑袋露出地面时,外面已经是晚上了。他无法判断时间,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废墟下面睡了半天还是一天半,所以必须改变自己的计划。他原打算先到卖杂货的因加那儿去,问问她知道点什么。但既然现在周围没有警察,只要他能逃过夜间巡逻队员的眼睛,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了。不过到哪里去呢?谁能够或者愿意向他透露消息呢?
索比有几十个朋友、几百个认识的人,但因为有宵禁,那些熟人晚上是不会出来活动的,他只能在白天见到他们,而且这些人的住址他基本上不知道。但是有一个地方没有宵禁,欢乐街及其毗连的汽车旅馆从不关门。为了让逗留的外星来客有个从事商务活动和膳宿去处,航天港附近那些供外地人活动的酒吧、赌场和其他一些地方都是从来不关门。一个平民百姓,甚至一个获得了自由的奴隶,都可以整夜泡在那里,只要他从宵禁到黎明之前不离开那个地方,就不用担心被抓起来。
索比并不担心这方面的危险,反正他不打算让别人看见。虽然那里也有人巡逻,但他知道那些警察的习惯。他们都是一对一对地行动,只会待在有灯光的街道上,只有去处理违法闹事活动时才会离开巡逻路线。可是那儿有一个好处,有利于希望打听消息的索比:那里的小道消息常常比别处快几个钟头,还能听到一些被正规报刊疏漏或隐瞒了的东西。
欢乐街上一定会有人知道老爹的情况。
索比翻墙越院,进入了那个低级嘈杂的夜总会地段,然后从房顶顺着一条排水管滑下去,进入一个昏暗的院子,从里面出来就到了欢乐街。他找了个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歇下来,朝四周望了望,看看有没有警察和自己认识的人。路上有好多人,但大多数是外地人。这条街上的老板和雇员他基本上都认识,但这些场所,他一个都不愿意进去,他怕落入警察手里。索比想找到一个信得过的人,把他招呼到院子的阴暗处说话。
可是索比既没有发现警察,也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就在这时,街上过来了辛加姆阿姨。
在欢乐街上许多算命的人中,辛加姆阿姨是良心最好的。她从来不说顾客厄运临头了之类的话,总是讲他们运气不错。如果她的话没有应验,也不会有顾客去抱怨她,她热情的话总是给人带来信心。有些人在背地里说,她混得不错,主要是因为她在给警察通风报信。但索比不相信那些人的话,因为老爹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不管怎么说,辛加姆阿姨处确实是一个消息源头,于是索比决定去碰一碰运气——即使她去通风报信,最多不过通知警察他索比还活着,没有被抓住……这些警察早就知道了。
索比右边那个角落是航天港夜总会,门外路面上,阿姨正在铺一块小地毯,她想趁一场演出还没结束,观众还没有拥出门口之前,在那里抢占一个算命摊位。
索比向各条路面看了一眼,顺着墙根快步走近夜总会门口。“嗨!阿姨!”
辛加姆往周围一看,吓了一跳,然后平静下来。她嘴唇都没有动,却能让他听得清清楚楚:“快溜走吧,孩子!马上躲起来!你待在这里不是疯了吗?”
“阿姨……他们把老爹弄到哪里去了?”
“钻进哪个洞里去,再把洞口遮起来,他们正在张榜悬赏缉拿你呢!”
“要抓我?别傻了,阿姨,没有人会悬赏抓我的。告诉我,他们把他关在什么地方了?你知道吗?”
“他们没关。”
“‘他们没关’什么?”
“你还不知道?哦,可怜的孩子!他们把他杀了。”
一听这话,索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巴斯利姆讲过自己总有一天会死的,但索比却从来没把这话当真。就是现在,他也无法想像老爹真的死了,永远离开了他的事实。
想着想着,索比没听见她下面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听她又重复了一遍:“探子来了!快逃!”
索比回头一看,只见两个警察正朝这里走来。该离开了!但他被堵在这儿了,没有可以逃离的小路,前面就是夜总会的大门……如果他混到里面去,管理人员一见到他穿的这种衣服,就会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他们肯定会叫警察的。
但是索比已经无路可走了,只好背朝警察走进夜总会狭窄的门厅。门厅里一个人也没有,里面正在演出,连卖东西的人都没见到一个。可是一进门却看见了一个棚梯,棚梯上面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着透明字母,那是用来更换牌子上演员名字的。见了那些字母以后,索比马上冒出了一个可以让巴斯利姆为他的学生感到骄傲的主意来——他搬起棚梯和箱子,又从里面走了出来。
索比没有看走过来的那两个警察,把棚梯放到入口处小灯照射着的横幅下面,迅速爬上棚梯,背对着警察。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明亮的光线中,脸却在灯光之上,隐在阴影里,开始慢条斯理地摆弄起那些演员名字来。
两个警察在索比身后站住了。索比极力稳住自己,以一种老雇员沉着而疲惫的姿态摆弄着箱里的字母。这时,他听见辛加姆阿姨喊了一声:“晚上好,小队长。”
“晚上好,阿姨。今晚你又要讲什么胡话?”
“不错,我又要说胡话了!我从你的未来中看到了一个美妞,她的手指像鸟儿一样灵巧。再让我瞧瞧你的手掌,或许我还能看出她叫什么名字呢。”
“那么我老婆会说什么呢?不过今晚没工夫闲聊了,阿姨。”小队长瞥了一眼正在更换字母的工人,搓了搓下巴说:“我们要在暗中等着老巴斯利姆的那个小瘪三,不知你见过他没有?”说完.他看了看头顶上正在更换的字,目光一闪。
“要是我看见了,还会在这儿扯闲篇吗?”
“呣……”小队长转过身去对同伴说:“罗日,往前走,去检查一下王牌夜总会,不要忘了厕所。这边街上我盯着。”
“好的,小队长。”
同伴走了以后,老警察转身对算命者说:“阿姨,真让人难过呀,谁会想到老巴斯利姆这样一个跛子竟会参与反萨尔贡的间谍活动呢?”
“是呀。”她身子向前一倾,问道,“据说杀头以前他已经被吓死了,是真的吗?”
“他早就备好了毒药,而且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在拉出洞口之前他就服毒自杀了,所以那个领队的很恼火。”
“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把他的头砍下来呢?”
“得啦,得啦,阿姨,法律必须执行啊。他们确实砍了他的头,那种事我可不喜欢干。”小队长叹了一口气,接下去又说.“阿姨,这是一个悲哀的世界。想想那个可怜的孩子吧,都给那个老家伙带坏了……现在,大队长和上面的指挥官指望着盘问那个孩子,那些问题本来是想问老家伙的。”
“那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可能没什么好处。”小队长用警棍捅了捅地沟里的污物,“但是,如果我是那个孩子的话,那么,当我知道老人已经死了,却又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问题的时候,我就会马上远走高飞,到远离这个城市的地方。找个农场主。其实,任何一个农场主都需要积极肯干、价钱便宜的雇工,一般不会关心城市里的事情。但是,既然我不是那个孩子,那么,只要我看见——要是我真的见到他,就会逮住他,把他拖到大队长跟前去。”
“也许这时候,他正躲在豆角地里吓得发抖呢。”
“有可能,但那总比丢了脑袋要好。”小队长看了看街上,喊道,“好吧,罗日,马上跟我来。”就在快要离开的时候,他又朝索比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晚安,阿姨。要是你看见了他,通知我们一声。”
“我会叫你的。向萨尔贡致敬。”
“向萨尔贡致敬。”
两个警察慢慢离去的时候,索比继续装做工作的样子,极力保持镇定。这时,顾客们缓缓地从夜总会出来了,阿姨又开始算命,她总是说顾客能升官发财、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这些话全是为了一个硬币。索比刚要下来把东西搬回门厅再溜走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踝关节。
“你在干什么!”
索比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他就是这个店的老板,因为发现上面的牌子被搞得乱七八糟,所以发火了。索比也没朝下看,说:“怎么啦?不是你出钱雇我来更换这块牌子的吗?”
“是我叫你干的?”
“噢,没错,你是这样说的。你叫我……”索比低头一看,显得十分惊讶,突然改口说,“你不是叫我干活的那个人。”
“我当然不是。下来吧。”
“我下不来,你抓着我的脚呢。”
那人松开手.索比下来的时候,他后退了几步,说:“我不知道哪个白痴会叫你……”说到一半时,索比的脸刚好转到灯光下面,“嗨,原来你就是那个小乞丐!”
那人正要伸手去抓,索比已经拔腿跑开了。索比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只听身后在喊:“警察快来,警察快来!”这时索比又跑进先前那间黑咕隆咚的院子,全力往前冲去,抓住一根排水管,如履平地般爬上房顶,一直翻过几十个房顶才停住脚步。
索比靠着一个烟囱坐下,歇了一口气,开始思考起来。
老爹死了。他不可能死啊,可他真的死了。要是老波迪小队长不了解实情,也不会那样说。唉……唉,现在这个时候,老爹和其他受害者的头一定会一起被钉在塔楼上了。索比脑子里出现了恐怖的一幕,他精神崩溃了,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过了好长时间,他抬起头来,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
老爹死了,他现在该怎么办?
不管怎样,老爹终于没让他们问出一句话来。想到这里,索比虽然痛苦,却也为老爹感到骄傲。老爹一向是个聪明人,虽然他们抓住了他,但是老爹却笑到了最后。
现在该怎么办?
辛加姆阿姨警告过要他躲起来。波迪小队长也说过,很简单,离开这个城市。这些话的确是金玉良言。如果索比也想活到波迪那样的岁数,最好还是在黎明之前就逃到城外去。但是老爹却希望他起来战斗,而不是静静地坐着,等待探子的到来。既然老爹死了,他无须再为老爹做其他什么事情了——等等!
“当我死了以后,你要去见一个人,捎给他一封信,我可以相信你不会把这件事办砸或者忘掉吧?”
是的,老爹,你可以相信我!我没有忘记——我会把信送到的!索比第一次想起了一天多以前,老爹为什么要那么早回家的事:那是因为西苏自由贸易船进了港,船长的名字又正好是老爹所列名单中的一个。“交给第一个出现的船长”,这就是老爹说过的话。“我没有把事儿办砸,老爹,虽然我差点砸了锅,但我记起来了。我一定要完成它,我一定会成功的!”索比现在完全明白,这封信一定是老爹非带出去不可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他们不是说过吗,老爹是个间谍。好吧,他会帮老爹办好这件事。“我一定会做好这件事情,老爹,你一定会胜利的!”
对于自己萌生的“叛国”之心,索比没有丝毫负罪感。作为一个奴隶,被运到这里来本身就已经违反了他的意愿,所以他对萨尔贡根本没有“忠诚”二字可言。索比这种意识,巴斯利姆从来没有给他灌输过。他对萨尔贡最根深蒂固的感受就是由迷信引起的恐俱,即使那样,这些感觉也早已被强烈的复仇心理一扫而空了。现在,他既不怕警察,也不怕萨尔贡本人,他只想逃出他们的魔爪,实现巴斯利姆的遗愿。以后……噢,如果被他们逮住,他希望自己被杀头以前能完成这项工作。
但愿那艘西苏自由贸易船还停在航天港里。
哦,那艘船可千万要停在那里啊!现在最最要紧的事情是,一定要弄清楚那艘船离开了没有,然后——不对,最重要的是在天亮以前远离这个地方。只有保住这颗笨脑袋,才能为老爹做一点事情,所以,避开这些跟踪盯梢的人才是头等大事。
现在的情况是,这个地区的每一个警察都正在追查他。他要立即逃到安全地方,去弄清西苏号是不是还停在这个鬼地方。
也许,最好的做法就是设法赶到船坞去,那里的人不认识他,他可以悄悄溜进去,躲上一阵子,然后再退出来,走一段很长的路,到航天港去找西苏号。噢,不好,这样做太愚蠢了,他不熟悉那个地方,可能还没走到就被人抓住。而在这里,他至少熟悉街上每一所房子和大多数人。
但他必须得到别人的帮助,因为他不能直接走到街上拦住天外来客打问。那么,谁是敢于冒着被警察抓住的危险,并且可以提供帮助的好朋友呢?齐吉行吗?别犯傻了,齐吉为了拿到举报费会告发他的,那家伙为了两毛钱可以出卖自己的母亲。齐吉的想法是,首先、最终和永远需要考虑的只是自身利益,不这么做的人都是笨蛋。
那么还有谁?索比遇到了一个难题:他的大多数朋友都是同龄人,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能力都是有限的。还有,现在是晚上,索比不知道他们中大多数人住在什么地方,但到了白天,他又绝对不能在街上游游荡荡,等待某个人出现。有些朋友的地址他知道,但他们跟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他不知道有谁不仅他自己是可信的,同时他身边的父母也能保守秘密。一有情况,许多索比这种底层社会的公民只会拼命保住自己,站到警察一边去。
看来必须选择老爹的哪个朋友。
他飞快地一个个勾掉老爹的朋友。总的来说,索比搞不清楚老爹和他朋友的关系,到底是兄弟般的友谊,还是只有一般性的认识。最后他认为,可以进行联系并且有可能会得到帮助的惟一一个人是绍姆大妈,因为有一次他和老爹被臭气弹赶出洞穴,她保护过他俩。她对索比总是很和善,还给他喝冷饮呢。
天快亮了,他必须马上去找她。
在航天港船员进出的大门附近,也就是在欢乐街的另一边,绍姆大妈开了一家酒吧兼客店。半小时以后,索比越过许多房顶,两次翻过小院,一次穿过灯光下面的街道,来到了绍姆大妈吧店房顶上。他不敢直接走进她家去,如果有许多目击者的话,她没其他选择,只得去叫警察。在作出决定之前,他曾想过从后门进去,然后蹲在垃圾箱里躲起来,可是吧店厨房里人声嘈杂,太危险了。
索比到了她家房顶的时候,天就要亮了。他找到了一般每家房顶上都会有的那个出入口,但是门锁得很牢,空手窃贼是打不开的。
他又走到后面,心想找个地方下去,好歹也要试试那扇后门。天快亮了,他必须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在后面往下看,发现两边各有一个阁楼通风口,宽度接近他的肩膀,跟他胸部一样高——但它们通向里面。
这两个通风口都是用隔板挡着的。几分钟以后,擦得满身伤痕的索比将其中一块挡板踢了进去,接下来就是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先挤进通风口,再沿着洞口爬下去。他刚把屁股挤进洞里,围腰布便被挡板边刺钩住了,他像软木塞一样被卡在那里,进退不得。下半个身子已经吊在阁楼里面了,而头、胸部和手臂却像怪物一样仍然露在外面。这时天空已经明亮多了。
脚在身前一阵爬挠,再加上意志的力量,索比终于撕开围布,钻了进去,却被墙壁一碰,差一点晕了过去。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喘了一口气,然后把挡板马马虎虎地再弄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挡板现在已经挡不住蟑螂之类小动物了,但还是可以骗过四层楼下面的人眼。四层楼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刚才差一点儿从四楼上摔下去。
这间阁楼很小,是安装电线、水管用的。索比跪下去,摸索着能从下面钻上来维修或检查的天窗口。他相信阁楼里一定有这类地方,但摸了一遍却没有发现。索比这下子拿不准了,到底这类房子会不会有这种天窗?他知道有的房子有,但他对房屋里的设施了解不多,因为他很少有机会住房子。
直到阳光照进通风口,他才找到天窗。天窗洞原来在尽前头临街的位置。而且从下面锁死了。
但是,天窗洞不像房顶阁楼通风门那样钩钩扎扎。他朝四周看了看,找到工人留下的一枚大铁钉,用它撬着木板上的一个节疤。过了一会儿,他撬出了一个洞,停下来从洞里往下张望。下面是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床上有个人影。
索比想,现在已经没别的指望了,只能劝说下面这个人不要报警,替他去找绍姆大妈。还好只有一个人。他转过头去,手指插进疤洞里摸了摸,找到天窗闩。拨开窗闩时虽然弄坏了一个指甲,可他还是很高兴。他轻轻地打开活动门。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索比将身体慢慢地往下移动,一边用指尖抓住墙壁边沿,慢慢挪下身体,尽量轻轻落地。
卧在床上的那个人一下子坐了起来,枪口对准索比。“你花的时间可不少啊,”她说,“我一直听着呢,听了快一个小时了。”
“绍姆大妈别开枪!”
她身子朝前倾,仔细地看了看:“原来是巴斯利姆的孩子!”她摇了摇头说,“孩子,你疯了……你比垫子上的炉火还要危险啊!你怎么想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不知道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绍姆皱了皱眉头,说:“算是句恭维话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发恶疮。”她穿好睡衣下了床,光着大脚嗒嗒嗒嗒走到窗前,偷偷地向窗外下面街道上张望,“这里有探子,那里也有探子,一个晚上他们在这条街上的每一个娱乐场所里搜了三遍,把我的顾客吓得……孩子,自从工厂闹事以来,你弄出的这场乱子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次。你为什么不做点好事,干脆安安分分死了算了?”
“你不愿意把我藏起来,大妈?”
“谁说我不愿意?我从来不会故意出卖任何人,可也不喜欢做把人藏起来的事。”她睁大眼睛盯着索比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吃饭了?”
“嗯,我忘了。”
“我给你凑合着来点吃的。我想你也付不起饭钱,是不是?”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索比。
“我不饿。绍姆大妈,那艘西苏自由贸易船还在航天港吗?”
“啊?我不知道。不,我想起来了,它在——昨天晚上比较早的时候,船上有几个人来过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封信要捎给船长。我必须见到他,我非见到他不可!”
绍姆大妈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首先,一个体面的劳动妇女夜里才打个盹儿,就被他吵醒了。一下子撞进来,让她的生命和胳膊腿遇上了很难遇上的大危险。其次,他还蓬头垢面,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无疑要用我干净的毛巾去洗刷一番,照现在的洗衣费……再说,他还没有吃饭,也没钱付饭费……现在他又支使我替他跑腿,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
“我不饿……洗不洗也没有关系。但我必须见到克劳萨船长。”
“这是我的卧室,别想在这儿给我下什么命令。瞧你这个样子,高高大大,而且没怎么挨过揍——我了解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老东西。你只能在这儿等着,等哪个西苏号船员今天晚些时候上这儿来,到时候我再让他替我送张条子给那个船长。”她一边说,一边转身朝门里走去,“大罐里有水,毛巾放在毛巾架上,把自个儿弄干净点儿。”她出去了。
洗洗确实挺舒服。索比又从她的梳妆台里找到一些止血粉,撒在自己的伤口上。绍姆大妈回来了,在他面前扔下两片中间夹着一大块肉的面包,放下一碗牛奶,一句话没说就又走了。自从老爹死了以后,索比没想到自己还能填饱肚子,可这会儿确实又吃上好东西了。今天,当他第一眼见到绍姆大妈时,就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又进来了,说:“把最后一口面包吃完后就进去。顾客们在传说,警察挨家挨户搜查。”
“啊?那我得离开这儿.马上逃走。”
“住嘴,听我的,给我进去。”
“进哪儿去?”
“那里面。”她指着一个地方。
“躲在那里面?”那个东西看上去像是室内凸窗处的一个座位,实际上是放在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它的不足之处就是太小了:宽度跟人一样,但长度却只有一个人的三分之一。“我想我缩不了那么小。”
“警察们也会这么想。快点儿。”她掀开箱盖,拿出一些衣服,又走到隔壁房间,把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箱子另一端盖板也打开,像打开一扇推拉窗,露出穿过墙壁的一个洞。“把脚伸进去,别以为只有你才需要安安静静躺着。”
索比躺进箱子,在洞里伸直了腿仰卧着,估计盖板放下时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绍姆大妈在他上面放一些衣物,把他掩蔽好。“你觉得怎么样?”
“确实不错。绍姆大妈,他真的死了吗?”
“他死了,孩子。真可惜啊。”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温和多了。
“你敢肯定?”
“我很了解他,所以也跟你一样起过疑心。所以我去了趟塔楼,亲眼证实是他。但我可以告诉你,孩子,他脸上是一副笑容,好像他战胜了他们……他确实战胜了他们。不等提审就死的事,他们可不喜欢。”绍姆大妈又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现在想哭,那就哭吧,但要哭轻点;要是你听见有人进来,连气都别喘。”
箱盖“砰”的一声关上了。索比躺在里面,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喘气儿,但马上就发现,这只箱子里一定有换气孔,因为里面空气虽然不很新鲜,但还能过得去。他把头扭到一边,这样衣服就不会盖住鼻孔了。
然后,他真的哭了一阵,再后来就睡着了。
不知何时,正在酣睡的他被说话声和脚步声吵醒了。他正要坐起来,突然想起自己是在箱子里。这时,他听到脸上面的箱盖被揭开,又“砰”的一声盖上了,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这个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小队长!”
“我们看看。”索比听出是波迪的声音,“你忘了检查那边那扇天窗,去拿梯子来。”
“小队长,上面没什么东西,只是个通气的地方。”这是绍姆大妈的声音。
“我说过,‘我们看看。’”
几分钟以后他又说话了:“把火把递给我。呣……你说得对,大妈……但是他来过这里。”
“啊?”
“上头有一面挡板被弄破了,上面的灰尘也动过。我想他一定是从那里进来的,然后再经过你房间出去。”
“哎呀,那还了得!看来我睡在床上差点儿没被他杀死!你们是不是叫警察来保护一下?”
“你又没受什么伤。不过最好把那块挡板修好,不然蛇之类的东西会爬进来的。”停了一下,又说,“我看,他千方百计想待在这块地方,但发觉这儿搜得太紧,于是回废墟那里去了。真要那样就好了,不等天黑,我们就能用臭气把他熏出来。”
“你觉得我到床上去睡觉安全吗?”
“他才不会理睬你这堆老肥肉呢。”
“好你个臭嘴!我原本想给你来点喝的润润嗓子呢。”
“真的?好吧,咱们下楼去你厨房里,好好谈谈喝的事。也许我刚才说的不太合适。”索比听见他们离开房间,搬走了梯子,这才舒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绍姆大妈嘟嘟嚷嚷地回来了,她打开箱盖说“你可以出来伸伸腿了,但也要准备好随时再跳回里面去。三品脱我最好的啤酒。警察!”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六章
当天晚上,那个西苏自由贸易船船长出现了。克劳萨船长个子很高,头发金黄,满面风霜,脸上带着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常有的深含优虑的皱纹、紧绷的嘴巴。他对自己和他人都很厌倦,因为其他人用无关紧要的小事打扰他,把他弄到这么个小地方来。克劳萨船长毫不客气地打量了一下索比,然后说:“绍姆大妈,他就是那个说有紧急事情一定要见我的人吗?”
船长说的是九星贸易语。这是由萨尔贡语发展而来的一种语言,没有词形变化,变格也很简单。但索比懂得这种语言,他回答道:“如果你是菲耶拉尔·克劳萨,我有口信带给你,尊贵的先生。”
“不要叫我‘尊贵的先生’。是的,我就是克劳萨船长。”
“是,尊……是,船长。”
“要是你有口信,告诉我。”
“是,船长。”索比将记住的口信背给克劳萨听,背的是针对克劳萨船长的芬兰语版本,“跛子巴斯利姆致西苏星际飞船船长菲耶拉尔:老朋友,您好!我向您的全家、您的宗族、您的亲属表示问候,并向您尊敬的母亲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现在通过我养子的嘴跟你讲话。他不懂芬兰语,所以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密谈。当你听到这个口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口信开始时,克劳萨脸上带着微笑,但现在一听说老爹死了,他惊呼出声。索比停止了背诵。绍姆大妈插了一句:“你说什么啊?这是什么语言啊?”
克劳萨一句话打发了她:“是我的母语,他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就听不懂这些废话。”
“哦……对不起,对不起!他告诉我,一个常在自由广场周围转悠的老乞丐、自称‘巴斯利姆’的人死了。这是真的吗?”
“嗯,当然是真的啦。要是我知道你对这个消息感兴趣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了。那件事每个人都知道。”
“显然是除我之外的每个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被砍了脑袋。”
“杀头?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说:“我怎么会知道?听说老爹在警察审问之前就死了,或许是服毒自尽,或者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所以我也说不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只是个穷老婆子,一心想过平平安安的日子,每天多做点生意,希望萨尔贡警察别来烦我。”
“但是如果——算了,先别管了。老爹是不是终于瞒住了他们?听上去倒像是他干的事。”他转身对索比说,“继续说下去,把你的口信讲完。”
索比被这一岔,只好从头背起。克劳萨急不可耐,直到出现新内容:“……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儿子是我死前惟一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我把他托付给你。我请求你能像我一样帮助他,管教他。一旦有机会,我请你把他交给同盟国任何一艘军舰的主管人,说他是同盟国属下一个不幸的公民,有权请求他们帮助他找到自己的家庭。如果他们大发慈悲,他们就会承认他的身份,使他回到自己的同胞中间去。以后的事请您全权裁夺。我已吩咐他要服从你的管教,我相信他是愿意的。虽然年幼无知,但他是一个好孩子,我安心地把他托付给你。现在,我必须离去了。我的一生是漫长而又充实的,对此我感到十分满足。永别了。”
船长紧紧咬着嘴唇,露出成年男人强抑泪水的表情。最后,他用粗哑的声音道:“已经够清楚了。好吧,孩子,你准备好了吗?”
“先生?”
“你将跟我一起走。巴斯利姆大概没有告诉你吧?”
“没有,先生。但他告诉过我,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要跟你一起走?”
“是的,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离开这里?”
索比急忙回答:“现在就行,先生。”
“那就走吧。我也想回船上去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索比,说,“绍姆大妈,我们能不能给他弄点像样的衣服?这种怪里怪气的装束在船上不能穿。也许问题不大,这条街上就有一个小服装店,我去给他挑上一套就是了。”
她越听越好笑,说:“你要带他上船去?”
“有问题吗?”
“啊?没有问题……如果你不考虑他们会不会把他撕成碎片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疯了吗?从这里到航天港大门有六个警察把守着……他们每个人都一心想拿到悬赏缉拿金。”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在抓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他藏在自己的卧室里?他现在跟煮开的奶酪一样烫手!”
“但这是为什么呢?”
“还是那句话:我怎么知道?可他就是一碗滚烫的奶酪啊。”
“你不会以为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会知道老巴斯利姆做的事,值得他们……”
“我们先不说巴斯利姆在做些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我是萨尔贡一个忠实的臣民……一点儿也不希望被杀头。你说你想把这孩子带到船里去。我说,‘好极了!’我会很愉快,因为再也不用为他担心了。但是怎么个去法呢?”
克劳萨喀吧喀吧压响指关节,慢慢地说:“我刚才还以为,这只是一件带他到大门口去交点移民费的事情。”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不通过大门直接上船?”
听了这话,克劳萨船长显得很为难。“在这里,他们对偷渡出境管得很严,要是被他们抓住,就会没收船只。你是要让我的船……我自己……以及全体船员去冒险。”
“我才不管你冒什么险呢,我只管我自己。只不过把实情一五一十跟你摆出来。要我说呀,想干这种事,除非是发疯。”
索比说:“克劳萨船长……”
“什么事,孩子?”
“老爹告诉过我,要按照你说的去做……但我敢肯定,老爹从来没有要你为我冒杀头的危险。”他咽下口水又说,“我会没事的。”
克劳萨不耐烦地挥挥手臂:“不,不!”他厉声道,“巴斯利姆希望这事能成……欠债是要还的,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没必要明白。可巴斯利姆想叫我把你带走,所以我必须把你带走。”他转过身去,对绍姆大妈说,“问题是怎么办?有什么好主意吗?”
“呣……也许有吧。我们商量一下。”她转过头去,说,“索比,回到洞里去,小心些,可能我要出去一会儿。”
第二天快要宵禁的时候,一顶轿子离开了欢乐街。一个警察拦住它。绍姆大妈从轿里伸出头来,警察吃了一惊,说:“你要出去吗?大妈?那谁来照顾你的顾客呢?”
“穆拉有钥匙,”她回答说,“但请你也关照一下那爿店好吗?那才够交情呢。她对它可不如我上心。”她往警察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转眼就把头缩回去了。
“我会照看好的。你要出去一整夜吗?”
“但愿不会。也许我最好有一张通行证,你看呢?要是办完了事情,我这个人喜欢马上回家。”
“嗯,不过,现在对通行证管得比较严。”
“还在找那个小讨饭吗?”
“确实如此。我们会找到他的。要是他逃到乡下去,那里的警察会让他找不到吃的东西,把他饿出来。要还在城里的话,准会被我们撵出来。”
“是啊,不过我这么个老婆子,怎么也不会被你们当成他吧。所以,能不能行个方便,给一个需要走亲访友的老太婆开一张临时通行证?”她把手放在轿子的矮门框上,手里露出了一张钞票边角。
他瞟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有效期到半夜够了吗?”
“足够了。”
他掏出登记本,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再撕下一张表格交给她。她去接表格时,手里的钞票也同时被拿去了。“不要超过午夜。”
“我还希望早点呢。”
他往轿子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检查她的随行人员。四个轿夫一直在耐心地站着,一句话都没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没有舌头。“去顶峰汽修厂?”
“我总是上那儿做买卖。”绍姆大妈说。
“我就说嘛,看上去挺面熟。”
“还是好好瞅瞅他们吧,没准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小讨饭。”
“这些长毛粗坯?走你的吧,大妈。”
“再见,绍尔先生。”
轿子摇摇晃晃地抬了起来,快步往前。绕过拐角时,她吩咐轿夫放慢脚步,拉下全部帘子,接着她拍拍身旁的枕垫,说:“吃得消吗?”
“快被压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答应着。
“压扁总比杀头好。我挪动一下身子,你腿上全是骨头,硌得慌。”
接下去的一英里路上,她忙着整理服装,佩戴首饰。她把脸蒙了起来,只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打扮完以后,她伸出头去,对轿夫头吩咐一番,轿子随即一转,朝着航天港走去。走到高耸坚固的围栏旁边的路上时,天色几乎全黑了。
外星来客进出的大门在欢乐街下端,旅客进出的大门在移民管理大楼东面,再后面是仓储区商贸大门,管理大宗进出口货物,办理出境手续的海关也在那儿。再往后走几英里就是船坞大门。船坞大门与人员进出门之间还有一道小门,专供来这儿搭乘自己的星际快艇的贵人们出入。
轿子到了航天港围栏,离商贸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拐了个弯,沿着围栏朝商贸大门走去。所谓商贸大门,其实是由好几道门组成的,每道门边都有一个穿过栅栏的货物装卸月台,储运卡车可以在里面倒车、卸货。在货物通过码头、装上停在另一边准备运往飞船的航天港卡车之前,萨尔贡的检验员在这里对申报商品进行检测:称重、丈量、分级、取样、开箱、用放射线照射。
这天晚上,三号月台的门障敞开着,西苏自由贸易船就要装完货物了。船长一边监看,一边与检验人员争执,同时用最古老的方法“润滑”双方关系,以求加快进度。旁边还有船上的一位三副替他作记录。
轿子绕了几个弯,穿过停放的货车空隙,来到月台附近。蒙面女士从轿里伸出头来探望,西苏号船长也正抬头张望什么。他看了看表,对三副说:“还有一批货,简,你先跟这车货进去,我随最后一趟车过去。”
“明白,好的,先生。”年轻的三副爬上车尾,跟司机打了个招呼,车开走了。这时,一辆空车开过来,停在刚才空出的位置上。这车货物装得很快,因为船长好像突然之间没有什么可以与检查人员争论的问题了。可装车完毕后,他又露出了不满情绪,要求将这车货重装一次。装卸工头头叫苦不迭,船长走过去安慰了一下,又看了看表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不想弄得货没进船板条箱就散了架,所以现在就得把它装得稳稳当当的。”
轿子继续沿着围栏边前进。没过多长时间天就黑了,蒙面女士看看戴在手指上发光的手表,催促轿夫走快些。
他们来到贵人们进出的大门前。蒙面女士探出头来厉声喊道:“开门!”
大门由两个警卫人员守着,一个在小值班室里,另一个在外面转悠。外面的警卫人员过来开了门,轿子正要进去,他伸出警棍拦住去路。轿夫只好放下轿子,将右边轿门对准前面的大门。
蒙面女士大声说:“让开!我要到马林大人的游艇上去。”
警卫有点犹豫,堵在门口说:“太太有通行证吗?”
“你是白痴吗?”
“要是太太没有通行证,”他慢吞吞地说,“也许太太可以想出其他办法来,向警卫人员证明马林大人正在等你?”
轿子里很黑,警卫看不见女人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声音。警卫跟贵人们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知道不能用灯光照她,他心里有气,但又不敢发泄。“如果你硬要当白痴的话,那就给游艇上的马林大人打个电话!打电话啊。我相信,到时你就会明白,这么做准会讨他‘喜欢’!”
值班室里那个警卫走出来,说:“有事吗,肖恩?”
“唔,没事。”他俩小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年轻的走进值班室,准备给马林大人的游艇打电话。另一个等在外面。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好像已经受够了。她突然打开轿门,冲了出来,直奔值班室。外面那个发愣的警卫赶紧跟上。里面正要打电话的人号码拨了一半就停下来,抬头看着她,惊恐不已。这个女人甚至比他想像的还糟:她不是从父母身边逃出来喜欢卖弄风情的年轻女子,而是一个愤怒的富婆,一个骑在男人头上指手划脚的女人——脾气一旦发作,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目瞪口呆地听着富婆滔滔不绝的责骂,可以说,这么些年把守这道贵人大门,这一次是他碰到过的最不幸的遭遇。
两个警卫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绍姆大妈巧舌如簧的指责声中。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轿子里钻出来,溜进大门,在黑暗处消失了。那人正是索比,他一边跑,一边担心眩晕枪弹不知会从什么地方飞来,射进他肚子里,同时还在察看与进来这条路紧密相连的右边一条路面的情况。一来到那条路上,他立刻卧倒在地,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大门外面,绍姆大妈的气消了。其中一个警卫好言劝说道:“太太,如果你愿意让我们打完这个电话。”
“算了吧!不,还没完,明天马林大人会跟你们算账的。”她猛一转身,大步走向轿子。
“请等一等,太太!”
她不再搭理他们,怒气冲冲地对轿夫们说了句什么,上了轿。轿夫们摇摇晃晃抬着轿子,快步离开了。一个警卫手捂肚子,觉得什么东西紧紧压迫着他。他心事重重,好像做了一件大错事似的。不管这位太太想干什么,阻拦她的轿子仍然是件大不敬的事。
西苏号船长终于装完了最后一卡车货,他跳上踏板,向司机示意可以发动车子了,突然又向前走去。“喂,你瞧!”船长敲了敲驾驶室后面的挡板。
“怎么啦,船长?”驾驶室里传出来模糊的声音。
“这条路与拐往飞船那条路交界处有一个停止通行标记,我发现你们大多数驾驶员都不走那条路。”
“那条路吗?历来很空,那是给贵族们通行用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那个路口上可能会突然出现一辆贵族车,要是我们的车与你们贵族车发生了交通事故,我可就赶不上起飞时间了。那样的话,我会在这里再待上好几十天呢。听着,到了那个路口,先停下来看看,好吗?”
“照你说的办,船长。不过你得给停车费。”
“这就给你。”一张半星元钞票塞进了驾驶室。
车子启动后缓缓前进。车子停住的时候,克劳萨船长弯下腰,伸手把离车不远仍伏在地上的索比抓起来提进车里。“别说话!”索比点点头,身子有点颤抖。克劳萨从口袋里掏出工具,撬着一只板条箱,没过多久便撬开了箱子的一面,撕开麻袋布,然后倒出verga叶——这些叶子在其他星球上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没过多久便倾倒出一百磅这种贵重货物,然后他对索比说:“到麻袋里去!”
索比爬到里面,蜷缩成一团。克劳萨用麻袋布将他盖住,缝好,然后钉上板条,再用带子捆扎起来,并盖上检查人员使用的印章,印章是在飞船内的金工车间手工仿造出来的。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时货车也正好拐进通往西苏号的货运环形公路。
车子开到飞船停着的地方后,克劳萨亲自看管着最后一车货。萨尔贡现场检查人员就在他身边,看着每个板条箱、纸箱和口袋装进吊货网兜。克劳萨礼节性地谢了谢检查人员。一切事情办完以后,他没有坐升降机上去,而是骑着吊货网兜进了船舱。有一个人骑在网兜上,吊车司机把它放下去的时候就会比平时更加小心些。
货船快要装满了,正等着起飞呢。里面所剩空间非常小。船员们从网兜里拖出板条箱,连船长都过来帮忙,还亲自拖运一个板条箱。货物一运进舱内,大家关上货舱门,再用夹扣将舱门夹紧锁好。克劳萨船长把手伸进口袋,摸出工具,再一次撬开了那只板条箱……
两个小时以后,绍姆大妈站在卧室窗口前瞭望着航天港上空。她看了看表。就在这时,一艘绿色航天飞行器从控制塔中徐徐升起,几秒钟以后,一柱白光射向天空。当轰鸣声传到她耳畔时,她咧嘴笑了,这才下楼做生意——穆拉一个人真的照顾不好店子。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七章
在星际飞船离开萨尔贡后头几百万英里的行程中,索比一直愁眉不展,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吸入了难闻的Verga叶的气味,索比一度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待在一个很小的单人房间里。清醒是痛苦的。虽然在整个起飞过程中,西苏号内部仍然保持着一个标准重力,但他还是能略微感觉到船内重力与朱布尔地面引力的不同,甚至能察觉人造重力与自然环境之间更为细微的差异。迷迷糊糊中,他的身体认定自己是在一艘奴隶贩运船里。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做噩梦了。
之后,他疲倦、被Verga气味熏得昏昏沉沉的大脑经过长时间的挣扎,终于战胜了恐惧。
一觉醒来,索比弄清了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自己在西苏号上非常安全。他感到宽慰、兴奋,因为他正在旅行,准备到某个地方去。眼前的变化和新奇的东西已经驱散了索比失去巴斯利姆的悲伤。他仔细地观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小房间是一个立方体,长宽只比索比长一英尺左右。其时,索比正躺在占据半个房间的一块搁板上,身下是一块非常柔软、极其舒服的床垫,这种床垫是用暖和、光滑、富有弹性的材料做成的。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心里感到十分惊奇:做买卖的竟然过得这么奢侈?他纵身一跃,站到了地上。
这张搁板式的床无声无息地抬了起来,慢慢隐入舱壁。索比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么才能再一次把它打开,所以也只好不去管它了。反正这个时候也不需要床,他只想看看周围的环境。
刚才醒来的时候,天花板只有一丝微弱的亮光,可是当他站到地上时,天花板变得明亮起来了,而且一直保持着这种亮度。虽然房间很亮,但索比却找不到门在什么地方。三面墙上装有竖条状金属板,任何一块都可能是一扇门,只是没有明显的指痕槽、按钮或其他熟悉的东西。
他想自己可能是被锁在里面了,但这没有关系。不管在洞里生活还是在广场上活动他都很习惯,从来没患过幽闭恐怖症或旷野恐怖症。现在他只想找到一扇门,但因为找不到,心里有点烦。他觉得,就算门是锁着的,克劳萨船长也不会把这道门锁得太久。可他就是找不到门在哪里。
不过索比在台板上发现了一条内裤和一件汗衫。他醒来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他平常也这么睡觉。他拿起衣服,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惊叹于这些衣服的华丽。他想起来了,大多数天外来客都穿这种衣服。一想到穿得那么奢华,索比愣了好一阵子,只有一点顾虑:用别人的衣服,是不是有点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