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顾颉刚书话》 钱谷融 主编 印永清 辑

_3 顾颉刚(现代)
  为经史诸子之学者数十家,诗文千余家,……要而言之,足为休文继起者,曾不数见,大率浅陋空疏,守兔园新册,拾宋人残唾,以自附作者之林。仿架局以为文,调弄秋雨、秋风、微云、淡月、凉露、晚烟、寒鸦、疏柳数十字以为诗。于是乎家家有集,人人著书,书易成而必不传,而亦往往幸而传。”
  《侍养录》第一册《许洞反滥调》条,可参看。
  杨沂孙评《说文》与段王两注
  《杨沂孙与瑶生书》(《昭代名人尺牍续集》卷十八)云:
  蒙……赠王贯山先生《说文》二部……许氏之学,严、桂两家之书未之寓目,段氏则颇揽其全。世有议其武断者,盖未深究段氏之诣,故同下士之笑。至贯山,更能探造字之原,纠许氏之失。段为许氏之功臣,王乃许氏之诤友也。贯山云:“许君之精神与仓颉、籀、斯相贯通,故能作《说文》。今人之精神必出许君之前,乃能与许君相贯通,而后可以读《说文》。”此语精辟博大,自魏、晋以后无人能道之者。盖小学届此时,如日中天矣。
  窃谓欲识仓、沮①制作之原,当观商、周鼎彝文字。叔重所著录者皆沿李斯小篆,此乃当时之俗体。据小篆之形以论象形,亦犹据隶楷之形以言象形也。故许氏所论亦多从俗,未尽稽古。古文在汉已不能尽辨其字,况能尽通其义乎!贯山实能据古文以纠许氏,此其所以独绝也。沂年来于小学颇有心得,间有以知许氏之从俗,不足尽信之处,惜乎不能亲炙贯山相与证辨也。舍弟携王氏书归,见之惊叹欲绝,肆笔评骘,且附鄙意于上。自知荒诞而不能已,因来书论及,故以质之,昔日狂态如在目前矣。
  按:杨氏直指《说文》小篆为俗体,许叔重从俗,而未尽稽古,不足识文字制作之原,可谓大胆。此可证文字学研究愈深,即可知《说文》之不足信,王贯山已较段懋堂为进步,学力固随时间而俱进也。前阅玄同先生言,罗振玉对于王国维之辨《说文》之非,以为太过,是罗氏墨守许书,虽生王、杨之后而尚不能吸取时代精神也。
  ① 仓、沮:亦作沮、苍。沮诵、苍颉的合称,相传为黄帝时史官,始作文字者。
  李滋然事迹与著述
  长寿李滋然,清末撰有《周礼古学考》,证明《周官》为古文学,与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同其功绩。意其人生于四川,当是廖平或王闿运之门人,故能申廖氏《今古学考》与《古学考》之绪。兹偶翻宣统三年七月《华制存考》,七月二十日谕旨:“都察院代奏县丞用兼袭云骑尉李滋然呈进旧撰书籍四种,呈一件,知道了,书交南书房阅看,钦此。”同月二十七日谕旨:“南书房片奏‘阅看学部七品小京官李滋然呈进书籍四种,综观所著各书于经学研究颇深,堪备乙览,应否加以褒奖’等语。李滋然着赏给主事衔,钦此。”按:同时同人,而前称“县丞用”,后称“学部七品小京官”,何也?李氏呈进所著四种,当是《周礼古学考》、《群经纲纪考》、《明夷待访录纠谬》、《四书朱注古义考》。前三种印于日本,后一种印于国内。《周礼古学考》自是经学名著。《四书朱注古义考》旨在沟通汉、宋之邮,与潘衍桐《朱子论语集注训诂考》同其作用,而研究较深刻,若《清经解》而有三编,亦当辑入。至于他二种,则适足表现李氏之保守思想耳。予尚有其文集二册,为辛亥后刻于蜀中者。中有一呈文,为查禁《新学伪经考》时保全康有为者,盖以学派相同,遂生怜才之念也。由此文,知其曾任官广东。不审渠归里后,尚有他种经学著作否?
  王段俞三家著作之高下
  孙人和先生告我:“有一日本学者于古庙香炉底得一残旧写本《淮南子·兵略训》,按其文与今本不同。以王念孙《读书杂志》之校语核之,则十得六七。以俞樾《诸子平议》所说按之,则无一合者。因之,知俞不如王。”予按王氏《读书杂志》,竭一生之力所成,年八十余始刊出,盖不知其几经修改;其中有援据古本而改者,亦有将各种旁证集合拢来,凭其悬解而改者。
  一字之下,不知其费若干脑力劳动,故能冥契古人。犹段玉裁作《古文尚书撰异》,亦积数十年之力,改正汉以来之误字,而古本不存,多凭猜测。然自敦煌石室发现唐写《经典释文》、《尧典》、《舜典》残卷,以校段改,亦符什七。可见客观研究,功力既深,自能与事实合契也。若俞氏者,早岁治王氏父子之学,方向固准,而四十之年即已成书,及届耄耋,迄未再改。
  文学固有天才,弱冠之日即已斐然成章,若夏完淳者,而朴学则固无是也。
  然王念孙父为宰相,子为尚书,生活绝无问题,又享高寿,其按部就班,筑基构堂,以立于不败之地,宜也。段氏欲读书而无适当环境,仕为富顺、巫山县令,贪污致富,遂辞官而居于苏州之枫桥,无人事之扰,有借览古本之便,居四十年而数大书成,虽搜括可恨,而其志则可悯也。俞氏罢官之后,赖曾、李、彭诸大僚之助,得有安定生活以著书,然既有所求于人则必有施于人者,于是日作酬酢文,既求荣宠,复获稻粱矣,岂不痛哉!
  顾禄事迹及其著述
  顾铁卿禄以详记苏州岁时风俗,并加考订,著《清嘉录》成名,其别墅在虎丘山塘,因详记其物产、手工业,由予于一九五四年得之来青阁书肆,携以入京,得朋辈之揄扬,名遂大著,此书将在上海出版。〔眉批:钱国祥《苏州府长元吴三邑诸生谱》,顾禄以嘉庆二十二年丁丑入泮,其试题除《四书》文外为《扑满赋》,以“入而不出,满则扑之”为韵。〕予忆孙殿起《丛书目录拾遗》卷八中曾有《颐素堂丛书》一目,因抄录下方,见其兴趣之多
  方面与其著作之勤劬如此:
  《雕虫集》一卷
  《紫荆花院排律》一卷
  《烟草录》一卷[眉批:烟草为淡巴蓏乎,抑鸦片乎?]与长洲褚
  逢春同撰
  《骈香俪艳》一卷
  《省闱日记》一卷
  《买田二十约》一卷[眉批:此为地主自道其买田方式,书若存,必有价值。]
  《看枫约》一卷
  《酒春秋》一卷
  《壶中揽胜》一卷
  《虎阜登涉图仪注》一卷
  《鸟棋谱》一卷
  《羽族棋谱》一卷〔眉批:鸟棋与羽族棋,未识其如何分?〕
  《晚香吟》一卷
  《题画绝句》二卷
  以上所列凡十四种。其中惟《题画绝句》为我弱岁在玄妙观书摊上拾得,余则不但未见,亦且未闻,而孙氏独见之,是铁卿所著书皆随刻随印,本无一定本,偶然携入京师赠人,幸逃庚申之劫,而流入厂肆,今已不可知其下落。其中未有《桐桥倚棹录》,可知此书之成较后,未及赠人而已遭焚毁,故为书商所未见也。
  十余年前尝以铁卿事与伯祥谈,渠云:“铁卿自署‘楞伽山人’,楞伽山在石湖旁,疑其人为彼地地主。苏俗,城中人多看不起乡下土财主,故彼家居城中而建别墅于虎丘,以追攀城市文人。君家秀野公嗣立被称为‘先高祖’,杏楼公元凯则互称为兄弟,至非君一系之顾南雅莼则称以叔侄,皆其攀附之迹也。[眉批:《诸生谱》:顾元恺,嘉庆十三年戊辰,以第一名入长洲县学。癸酉举人,壬午进士。同书,顾莼,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以吴县籍入学,庚申举人,壬戌进士,官至通政司副使,曾督学云南。]顾其人好读书、著书,著成即刻,逢事便记,固是风雅中人,非俗子耳。”予曰:“使彼生于今日,其此锲而不舍之精神,如不从事古典研究,当是绝好之一新闻记者!”
  相与拊掌一笑。今伯祥逝世已三年,爱记于此以谂来者。
  “十目一行”与严杰其人
  陆以湉《冷庐杂识》卷四《十目一行》条云:
  阮文达公题严厚民杰《书福楼图》(厚民湛深经术,精校勘,因昔人云“书不饱蠹鱼,不经俗子误改,书之福也”,因以名楼)诗云:“严子精校雠,馆我日最长。校经校《文选》,十目始一行。”自注:“世人每矜‘一目十行’之才,余哂之。夫必十目一行,始是真能读书也。”公此语可为粗心读书者针砭。夫“一目十行”由于天资过人;诚使质之钝者“十目一行”,则用心密而获效宏,岂逊于“一目十行”者乎!所谓“学知、困知,及其知之一也”。
  此语极是,可为初学者针砭!
  按:严杰为人诚忠实于校勘,但性不敏慧,无才无识。观阮元官两广总督时,编刻《皇清经解》,委其事于严杰,而杰乃尽删各书之序跋,顿使读者不识原书之旨趣,又抄未刻诸书为《经义丛钞》,又丛杂无序,其人盖全无学、识、才者,去顾千里不可以道里计也。缪荃孙编《著述诸家姓名录》,不以之列于校勘家,宜矣。
  姚大荣书稿
  贵州姚大荣居北京,研究中西交通史,以“昆仑”即巴比仑,为胡适等当作笑谈。渠一生工作,未有成书,其稿为其子所保存。一九七四年曾由吴玉年介绍送至予家,读之知姚君虽多附会,然其读基督教《旧约》颇熟,取以比勘中国古史,亦能有所发明。惜予多病,不久为彼索还,遂未摘录。
  《刘申叔遗书》卷帙之富
  一九六○年二月二十一日谒章行严先生于史家胡同新寓。先生谓章太炎先生不强不知以为知,而刘申叔反是,虽不娴欧洲文字而好论欧洲事,其证也。又谓《刘申叔遗书》甚多非出彼手,彼盖窃取其父、祖父、曾祖父之眉批以为其一人之发现,故古籍补释独多也。即非其所剽窃,而后人编集亦有误入者,如论王船山一文即行严先生所为也。以彼一九○三年至上海,参加革命,至一九○八年而叛变,为端方侦探,至一九一一年而辛亥革命起,其间安得暇晷读书?在成都、太原三年,是为其读书时间。至一九一四年至北京,翌年即从事筹安会,又作反动政治活动矣。袁世凯失败后,任北京大学教授三年,亦可读书。一九一九年即病卒,年三十六。其治学时间不多,而著作乃如此丰富,于事实为不可能。又云:申叔固有家学,然太炎先生实在把他捧得太高。其言良是,记之于此,以见名之不可幸得,学之不可骤成。
  《六译先生年谱》
  蒙文通先生以廖宗泽君所著《六译先生年谱》卷一稿本见示,收集咸丰至光绪初时事及学术资料颇备。其总目云:卷一初变以前,起清咸丰二年壬子,迄光绪八年壬午,凡三十年。后半为治宋学及训诂时期。
  卷二初变时期,起光绪九年癸未,迄十二年丙戌,凡四年,为平分今、古时期。
  卷三二变时期,起光绪十三年丁亥,迄二十三年丁酉,凡十一年,为尊今抑古时期。
  卷四三变时期,起光绪二十四年戊戌,迄二十七年辛丑,凡四年,分为小、大时期。
  卷五四变时期,起光绪二十八年壬寅,迄……
  卷六五变时期,起……
  卷七六变时期,起民国……年,迄民国二十一年,凡……年,为以内经说《诗》、《易》时期。
  大抵廖氏之学惟初、二变为可观,以初变重分析,二变定从违,在经学史上自有继往开来之途辙。至三变以至六变,率情创造,貌似玄微,实同幻想,前无所承,后不能继,斯自得其乐而无群众基础者也。
  近代广西史学者
  《广西通志馆馆刊》第三期有刘介《现阶段的广西瑶族》一文,附《广西各县瑶民分布概况表》,甚翔实。第四期有《自明以来的广西僻姓》,附《僻姓氏族表》。此人极有调查研究之兴趣与能力,谅为通志馆编纂。一九四九年后馆事中辍,此人不知何往。去年到桂省,亦无人为我言之者。人才埋没,至为可惜。著《岭表纪蛮》之刘锡蕃,闻在广西民族学院任教,亦未见及。今从事调查整理者,为广西师范学院教授黄现璠君,予至邕时渠已赴大新县调查。渠系僮人,所得必富。广西文史馆中有蒙起鹏、马驹誉、梁岵庐诸君,不知其近有撰述否?又韦燕章女士亦在文史馆,著有《广西大事记》,匆匆不及往访为憾。
  蒙起鹏名云程,邕宁人,编《广西近代经籍志》,盖上续嘉庆志《艺文略》者,百余年来增至四百五十余种,见周鼐《广西艺文之鸟瞰》,《通志馆刊》二期。
  高天梅赝作石达开遗诗
  柳亚子《题残山剩水楼刊本〈石达开遗诗〉后》云:“残山剩水楼刊本石达开遗诗共二十五首,自《答曾国藩》五首见于梁任公《饮冰室诗话》外,余二十首悉出亡友高天梅手笔。时在民国纪元前六年,同讲授沪上健行公学,天梅为余言,将撰翼王诗赝鼎,供激发民气之用,遂以一夕之力成之,并及叙跋诸文,信奇事也。封面题字亦天梅所书。当时醵金印千册流布四方,读者咸为感动,于是《无生诗话》、《龙潭室诗话》、《说元室述闻》、《太平天国野史》竞相转载,而卢前辑《石达开诗钞》,罗邕、沈祖基辑《太平天国诗文钞》亦依据之,异哉!”(隋树森《读中国民族文学史》引)此激发民族主义之有力作品,而亦现代作伪之佳证也。
  魏秀仁著作
  谢章铤《赌棋山庄文集》卷五有《魏子安墓志铭》。子安名秀仁,即著小说《花月痕》者。铭中记其著作,有《陔南石经考》四卷,《熹平石经遗文考》一卷,《正始石经遗文考》一卷,《开成石经校文》十二卷,《石经订顾录》二卷,《西蜀石经残本》一卷,《北宋石经残本》一卷,《南宋石经残本》一卷,《洛阳汉魏石经考》一卷,《西安开成石经考》一卷,《益都石经考》一卷,《开封石经考》一卷,《临安石经考》一卷,知其人为石经专家。题《陔南石经考》者,魏氏名其所居为陔南山馆,盖总论也。自《熹平石经遗文考》至《南宋石经残本》为辑集现存文字,自《洛阳汉魏石经考》至《临安石经考》为历史记载,《开成石经校文》为校勘记,《石经订顾录》为订正顾炎武《九经误字》之书。此十三种书,除《魏子安墓志铭》外未尝有人提及,恐佚失尽矣。予在重庆日,闻何叙甫(遂)言,在福州购得魏秀仁圈点《十三经注疏》全部。遭逢离乱,不知今日尚存否?晤面时当询之。
  尹炎武著作
  尹炎武,字石公,号尹山,镇江人,今年六十五。毕业于安徽存古学堂,历任北京各大学教授,后任《江苏通志》纂修。著有《清史稿刊误》六册、《清史稿列传备证》及《索隐》,皆未刊。闻其在北京时,曾于屠寄没后,为之筹刊《蒙兀儿史记》蒇工。又孙诒让《周礼正义》,梁鼎芬刊木于武昌,未及毕工而逢辛亥革命,遂中辍,版片寄存一肆中。石公闻之,为之集资刊完。是亦学术界之功臣也。
  吕思勉评章炳麟
  上海权威出版社所出《月刊》一卷三期(卅五年一月五日出版),载有吕思勉《从章太炎说到康长素梁任公》一文,对清末思想界有极透辟的议论,当抄出。末云:如近人所说,以禹为古代的一个动物,并无其人,这固然近于怪诞。然其发明《禹贡》不但非禹时书,所述的并非禹时事,乃后人据其时的疆域附会,则不可谓非一大发明。
  所以狭义的材料(按:史官大夫所记),也是要用种种的新方法去剥落其中不可信的部分的。而广义的材料(按:神话传说),其中也有许多很宝贵的,有待于搜求洗炼。章太炎于此不甚了解,他认为根据神话传说而否认古代史官所记或士大夫之所传,就是把中国古代的历史抹杀了,把中国古代的历史抹杀就是把中国古代的文化抹杀了,所以竭力反对这一派议论。
  这几句话把章先生和吕先生对我的态度写得很明显。章先生早年有《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一文,载《时务报》十九期,主以革政挽革命,与康氏见解差同。此文中亦以汉今文说立论。
  吕思勉论整理笔记及史学论文
  吕诚之先生思勉,一生读《二十四史》,又一生记笔记,抗日战争前曾刊《燕石札记》,予读而善之。一九四九年后予屡请其整理,以供史学界之参考。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一日得复书云:承询弟所作笔记,材料积至数箧,事诚有之,惟皆有待于整理,而在抗战时故居炸毁,学校全焚,所失甚巨,一九四九年时又略有所失,且全部弄乱,每一问题,前后或有阙佚,均非校理不可,以是其事颇费时日。拙作前经刊布者,多以学校中之讲稿为本,于无特异见解及考证处亦加叙述,以著述体例论实所不须。现拟普加整理,于此等处皆删之。
  所存者略依昔人“类稿”、“存稿”之例,凡有贯串及单辞孤证者(此拟从缓出)各别为篇,以免《日知录》间出么小考证之诮(此语自不甚公)。拟先未经写定之稿,而但待删补改正者次之。如有机缘,颇思如《燕石札记》之例,字数积至若干即编成一册印行(此书系昔年光华大学欲刊丛书,就手头所有与之,恰如于全部札记中抽出若干篇者然),俟全书完毕后,再按文字内容、我所依据书籍(如分《经札》、《史札》等)分类。明知此必不免前后歧异,但(一)累更丧乱,旧稿毁损既多,又皆凌乱,不易先拟定目次,然后依之撰述;(二)又随时印布,即使功不克竟,终可印行若干故也。又有本依述作体例写成,校订不甚费力者(中包曾在报章杂志刊过之作),则一时半载即可集成一两册也。……
  抑弟更有请者:治史虽贵通识,究当以事实为本。离学言识、自矜其才者,已恐易蹈危机;若徒为趋附风气,更恐难知所届①。欲知史事之真必不能舍弃考证。近数十年,此风虽不可云盛,亦不可云绝无,以其规模颇较从前为大(如徒侣之多,资财之广),其所成就亦有超越前人者。此等述作,最多在杂志中,亦有在日报之尾,或刊成专书或印入专册者(如纪念刊之类),今多散落,不易寻觅(凡书印行数千册,一经散布即几不可见,而报章、杂志等加意保存者又较书籍为少)。贝纳尔有言:“今日研究一事一物,往往从头做起,转较搜集昔人已成就者为易。”在彼如此,在我可知,奚翅②狐埋狐搰③!窃意此等皆可加以搜集,重行刊布,使散无有纪者皆分类成丛书,其于斯学之昌明所裨实大。惟搜集实为不易,且如杂志,上海之鸿英图书馆号称甚多,然多而不旧,该馆创立以前之物即多无之矣,此其一端也。然此亦可留待补搜,但将所已搜得之书目别刊为册,则所未搜得者必有热心之士相助搜集者已。此事看似无所作为,实则功被于人者甚大。惟先生规模弘远,足进此策,故献其一得之虑焉。
  先生作此函时,正以心脏病作,气促甚,在常州静养。《燕石续札》之出版,度即以予请衰集校订不甚费力之文字而成。越两载,至一九五七年秋,先生遂谢世,而札记全书不克手定矣。今闻其稿皆送至华东师范大学,倩人整理,然有学且有闲者谁耶?先生出版著作孔多,然多就学校讲义为之,非其精品。其精华皆在札记,而竟不能自定,则年限之也。往予在沪,尝参加其七十寿宴,今予亦垂七十矣,衰态日甚,其将如先生之衔憾以终耶?抑幸得各方之助力,使我得自定其稿耶?函中所计划之搜集报章、杂志中之考证文字,分类印出,必有裨于史学之昌明,此事科学出版社已出《中国史学论文索引》二册,足奠其基,惟抗战时后方刊物为北京所不见,尚待补充。将来纸张供应充沛,即可编辑付印矣。
  ① 届:意为“到”,引申为“极”。
  ② 奚翅:即“何啻”,何止,何以异于。翅,通“啻”。
  ③ 狐埋狐搰,语本《国语·吴语》:“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无功。”埋,藏;搰,掘出。
  黄永年论《国语》版本及目录学
  黄永年君,吕先生暮年弟子也,英才好学。今年在宝鸡养病,来书索取《国语》,予寄一部与之。其复函云:承赐《国语》明嘉靖时张一鲲刻本,已收到。今《国语》旧本传世有三:(一)士礼居复刻天圣明道本,未经宋庠补音者;(二)明嘉靖时吴门金李翻宋刻,经宋庠校定者;(三)即此张一鲲本,乃本诸宋庠本之宋刻(书中“桓”字仍缺笔作“桓”可证),复加删补者,虽非旧式,视作张氏之补注本观可耳。三本中前二者有复刻及影印,得之不难,惟张本仅清代有一复刻(尝在西安见到,字体已改易为方板宋字),亦流传无多,则此原刻宁不可珍!吾师此赐有逾百朋,拜受之余,铭感何如!清儒治此学者有龚丽正、董增龄,惟均未见。近人徐元诰有《国语集解》,中华版,惟似未尽完善,不采《左氏》及《史记》作互证,即一大遗憾。窃谓《国语》所记古代典章制度最富,往往借端发挥铺叙,非《左氏》可及。苟(一)用诸刻校雠文字,(二)集韦昭以来诸家注释,旁及贾、服、杜诸家之释《左氏》、三家之释《史记》之文,(三)采《左氏》、《史记》及先秦诸子、三《礼》之有关者为集证,亦盛业也。……来谕谓尊著札记,无力整理,窃谓此事似不宜过于求其美备,盖人之认识事物本无止境,吾辈所获只能是绝对真理之一部分,试观昔贤之笔记论著,欲求一无懈可击、尽善尽美者,岂能有之?近以治病多暇,将俞理初《癸巳类稿》翻了一遍,其中精当者亦止十之三四,错误及无用者实多,然俞氏之价值自在也。又受业①于版本目录之学为之已二十年,所见前辈题跋目录,虽享大名如黄荛圃、顾千里、叶鞠裳、缪艺凤以及傅沅叔辈,其著述之脱略谬误处亦不可胜数,近印邵氏《四库简明目录标注》之增补本,可正误者亦不止数十百条,然此等书总不可废也。以此,敢为吾师进一策,可将旧日积累之笔记翻检一过,择其有用者圈出,嘱人分条抄录(每条抄一纸),然后分类整理,再由吾师复看一遍,从事删改,可并者并合之,记得尚有史料可稍增补者增补之,但切忌大事增补,再于文字上稍事修饰,即成初稿。然后以此初稿请历史研究一所同志看一下,请他们提出意见,何条前人论之已详,可删;何条尚有若干史料可补;何条解释有问题,宜改。根据此等意见,再增删一次,即成定本,于是赶快付印,不必再迟回不决(若吾师之《浪口村随笔》,受业以为尽可付印,实不必再事修改矣)。如此,则一年之功必可竣事。刍荛鄙言是否有当,尚乞垂加采纳也。
  受业昔年尝有志写一《旧书识小录》,取寒舍所藏旧本书及所见旧本,略记出版本或内容,稍事考释,已成数十篇,劳动后暂中止。近又思写一《前尘梦影录》式之笔记,记所藏、所见、所闻之旧本书,日来在医院中已写了数千字。此等事自知无当大雅,然存之脑中,数十年后终于澌灭,则不若笔之于书,为后人留此参考资料耳。
  近年能从事此道者已不多,甚盼其欲撰之书早成,为读古籍之工具也。
  ① 受业:旧时学生给老师的书信常自称“受业”。此为黄永年自称。
  张维著作
  张维先生字鸿汀,甘肃临洮人,居兰州市。一八八九年生,一九五○年卒,年六十一。前清甘肃优级师范学堂毕业,宣统己酉科拔贡,仕学部司员。
  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回甘参加革命活动,响应共和。被选为国会众议院议员,甘肃省议会议长。任甘肃大学教授、甘肃通志馆馆长、图书馆馆长、文献馆馆长、国史馆顾问等职,历四十余年。当其任甘肃通志馆馆长也,到北京图书馆搜集资料、规定义例,故能以新体裁作志,惜其未刊行耳。顷承其子令琦写其书目见示,因录于此:一、已刊行者:1.《甘肃地理沿革图表》一卷2.《甘肃省县总分图》一卷3.《陇右方志录》一卷,《补录》一卷4.《陇右金石录》十一卷,《补录》二卷5.《甘肃人物志》八卷6.《元魏诸镇考》一卷7.《仇池国志》一卷8.《兰州古今注》一卷9.《陇学略述》(《经学》篇)一卷10.《甘肃通志凡例目录》一卷二、未刊者:1.《甘肃宁夏青海地图》一卷(总图、分类图、分县〔区〕图一百三十余幅)2.《陇右舆地录》十六卷3.《陇右水利录》五卷4.《陇右财赋录》十卷5.《陇右政事录》三十卷6.《陇右民族录》十卷7.《陇右边事录》八卷8.《陇右霸国录》二十二卷(已刊《仇池国志》一卷)9.《陇右大事录》十卷10.《陇右学艺录》三卷11.《陇右著作录》六卷12.《陇右著作目》二卷13.《陇右考古录》二卷14.《陇右轶闻录》二卷15.《平凉府志校补》十三卷16.《洮阳耆英纪略》一卷17.《打拉池县丞志》一卷18.《甘肃丛书目录》一卷19.《史学通论》一卷20.《方志衡义》一卷21.《还读我书楼文集》四卷22.《诗集》一卷23.《论学集》四卷24.《政论集》十四卷25.《目耕识小录》二十二卷26.《前秦事钞》二卷27.《十六国史钞》三卷28.《大都存稿》一卷29.《阿阳杂俎》一卷30.《砥庐丛话》一卷31.《砥庐行程记》四卷32.《大河报政闻报甘肃民报金城周报社论集》四卷33.《九州错传奇》一卷三、编辑各书:1.《甘肃通志》一百三十卷2.《陇右史丛》五十卷3.《文丛》①十卷4.《诗钞》四卷5.《临洮诗人集》四卷6.《甘肃建设专刊》一卷(已印行)
  四、拟著各书:1.《西北通史》(陕、甘、宁、青、新五省通史)。2.《中国宗教史》3.《河西通志》4.《新疆通志》5.《宁夏通志》6.《青海通志》7.《临洮县志》8.《张掖县志》9.《兰州皋兰志》10.《西域金石志》11.《临洮古今志》12.《甘肃丛书》一百二十一种(除前人辑定者外,拟新辑李陵《李都尉集》、《秦嘉集》等六十三种)13.《敦煌丛书》(拟辑中外人士有关敦煌石室各书为一总汇,尚未拟订出目录)
  以一人之身,六十之年,当扰攘之世,而有如此之卷帙,许大之志愿,可谓豪杰之士。观其所出版者,皆切实不苟,精力贯注,则其非作大言可知也。使其不从事政治,搜辑材料固无若斯之便,而其成就之精炼则无疑也。
  予游西北,所接读书人不多,乃有此博雅之才,洵出人意外矣。
  ① 指《陇右文丛》,下文《诗钞》同。
  金毓黻著作
  张维,西北史专家也。金毓黻,东北史专家也。金氏号静安,辽宁辽阳人,北京大学毕业后居沈阳,编印《辽海丛书》十集,著有《东北通史》、《渤海国志长编》、《中国史学史》,辑有《大元一统志》、《近代碑传集》。
  以一九六二年八月三日卒,年七十五。《东北通史》尚未完,《近代碑传集》则未刊。平生所记日记,高可隐人,不知其子长佑能为整理出版否?卒之日,予正居大连,与周之风君结邻,得耗同悲。之风久随静安,故予赠之诗曰:“逃暑盘桓秀月桥,安排 好听潮。惊传翔起辽东鹤,落日楼头赋《大招》。
  肃慎夫余史阙文,冥搜犹待烛膏焚。金公遗绪赖谁补?公谊私情两属君。”
  之风,辽宁黑山人,任旅大市图书馆研究员,著有《旅大史话》、《旅大纪事诗》等,对东北掌故甚娴熟,惜其少逊文采耳。今年六十一岁,病偏痹,不知其能竟静安之绪否?企予望之!
  季汝梅遗著
  季汝梅,字调卿,号独斋,太仓南郊浏河旁南码头人,生年不详,计当在道光后期,卒年在民国初。其诗文集,唐文治序之,谓“吾娄旧有娄东、安道两书院,先师王文贞公紫翔先生尝主讲是二席。〔眉批:此文贞似是门人私谥。〕惟时有南码头季君调卿,文贞公之外甥也,苕发颖竖,官师课榜发,辄裒然首列。……光绪三十年,嘉定秦佩鹤学士讳绶章督学闽省,文贞公介季君入幕,司总校,所拔多知名士”。所述事实,仅此而已。
  今年农业出版社季位中同志携其遗著两册来,一为《论语集注诸儒名字考》及《读论识疑》,成于同治十二年癸酉(一八七三)九月;一为《读书偶识》,成于同治十三年甲戌(一八七四)三月。其《读书偶识序》云:“壬戌(同治元年,一八六二)癸亥(一八六三)之交,余馆吴门吴伯渊孝廉家,学生传典、经兴适受《尚书》,余将《集传》中可疑处别纸撮出,质以《朱子文集》、《语类》等书,凡余之撮出者大半与朱子之说违异。”则其人甚肯用心读书,于宋学甚有根底。然其于清代学者著述所读太少,故不信梅颐《书》为伪古文,而曰:“安国以显易之词易之,……如《史记》引《书》‘肆觐东后’,易之曰‘遂见东方君长’;‘有能奋庸熙帝之载’,易之曰‘有能成美尧之事者’。……本其义而易其词,汉之人时或有之,无足异者。”
  则其距离时代学术水平已远,盖有志治学而未能博咨者也。其《读论识疑序》云:“余向读《论语集注》,偶于字句间有可疑处,必多方迁就,求合于经,以为朱子是书,自谓‘如秤称出,不高些,不低些’,断无不合圣人之旨者。
  及读《朱子文集》,见其与诸旧门人论及《集注》,往往有自云‘一时失检’者,其《答张元德书》又有‘《论》、《孟》书甚悔早出’之语,乃知是书未尝无小疵,因将所疑处取《朱子文集》、《语类》(《或问》一书,朱子《答吴伯丰书》自言‘不能修改,已废之久’,故不引以为据)及二程子书,汉、唐、宋诸儒之说参互考订。有他书胜而《集注》似不若,与论说甚精,《集注》未及者,别纸写出,管见所及,时亦附之。积之既久,复恐其散而失也,汇录成帙。有起而责之者曰:“朱子《集注》萃四十余年之精力,始克成书,后生小子何得訾议古人!’余应之曰:“余之识疑,非疵议古人也,识其所疑以待异日之不疑也。虽然,吾尝闻之矣:吾人读书,当熟玩义理;义理既熟,然后以古人之言衷之义理。义理而不谬也,虽腐儒之言不敢废;义理而有疑也,虽圣人之言未可尽以为信。二程之贤,朱子所私淑者,然其论议往往有显相违异处。二程酷信《诗序》,朱子訾为伪作。伊川《易传》专以义理言,朱子谓《易》乃卜筮之书,不当专言义理,因作《周易本义》。
  七十子之服孔子,可云信矣,七十子中,子路尤从子久,然于夫子之一言一动往往动多疑问:子见南子,子路则不悦焉;欲往公山,子路又不悦焉。信自信,疑自疑,固自有不相妨者。吾人读古人书而不加玩索,绝不置疑,则书自书,我自我,夫何益哉!’”其《读书偶识序》云:“仲默之学出自西山家传,西山殁而受业朱子,未二年而朱子卒,凡朱子平日之讲论及与诸旧门人问答之语,仲默未必尽知,故其集为《书传》,虽云出自师命,而与朱子之说时有违异。……余将《集传》中可疑处别纸撮出,质以《朱子文集》、《语类》等书,凡余之撮出者大半与朱子之说违异,其十之三四,则朱子所未及;间有本出朱子而鄙意妄疑者,然十不及一焉。积久成帙,参订各家《书》说,别其正讹,去其无甚出入者十二三。诸说中有议论精确,可补朱、蔡之不及者,间亦采录。去冬无事,仿昌黎《论语笔解》例,汇录为册,名曰《读书偶识》,以见余之所识特偶然耳。诸经之中,《书》最难读。《诗》则事可求也,《易》则理可通也,《礼》则制度可考也,《春秋》则褒贬有定也,惟《书》自唐、虞至衰周,世代之远几二千年,政治有变革,文字有古今,实有未易考求者。孔颖达之渊博,犹多误会;王安石之穿凿,不敢强解,末学小子何敢自谓为有得哉!余之识是,点窜者屡矣,往往有今日见为是,明日又见为未是者;考之此书以为当如是解,考之他书又见为不当如是解者。
  则今之以为当识而识之者,安知异日不又见为识不当识也?故曰‘偶’也。”
  在此二序中,可见其无偶像之成见,既敢批评蔡传,又敢批评朱注,又敢自出见解,并随时改正其见解,此种治学态度甚为端正。而季氏获得此种批判精神,一由沉潜朱熹之书,一由从其舅王祖畲受学,王氏周作《读左质疑》,指《左传》为刘歆窜乱者也。惜乎舅甥二人居于海滨,不与当时名儒相接触,没没无闻,亦不克专治其学,譬之野花孤芳,自生自灭,不可悲乎!予前于曹元弼藏书中得《读左质疑》,始知王氏;今又因农业出版社之介,得知季氏。然今日经学衰息,此等书予虽给以佳评,恐仍无出版机会也。则惟有劝原藏者捐入大图书馆,庶将来风气转变时再与世人相见耳。稿本将缴还,因摘其文与事于此。
  王謇著作
  王謇,字佩诤,号瓠庐,一九二五年出版其名作《宋平江城坊考》。其余关于考古学及目录版本学论文,分载于《苏州图书馆馆刊》及《东吴学报》者甚多。其未出版之著作有《书目答问版本疏证》及《先秦汉魏南北朝群书校释》。后一种实为大著作,将各古籍集注集校,其搜罗近人整理古籍之著作及论文丰富之甚。有如此人才,而政府不能知,学校不能知,不禁为一叹也。渠今六十五矣,甚望其能多工作若干年,俾综合三百年之工作于一书中也。
  钱基博评康梁书
  《青鹤杂志》中载钱基博《后东塾读书杂志》,其于康有为《孔子改制考》等四书评曰(一卷四期):
  近翻南海康有为长素《不忍杂志》,因取旧所著《孔子改制考》、《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春秋董氏学》、《新学伪经考》诸书参稽,而窥其问学之大凡。康氏之学言经世,出南海朱次琦九江,惟九江之言经世,以朴学躬行,近于颜(元)、李(塨);而康氏之言经世,以今学诞曼,仿佛龚(自珍)、魏(源)。康氏之言《公羊》,得之井研廖平季平。惟季平以《公羊》言礼制,由《白虎通》以通《王制》,为湘学(王闿运)之别子;而康氏以《公羊》称改制,由董子《繁露》以明《春秋》,则常州(庄存舆、刘逢禄)之派衍。至其以《春秋》言《礼运》,则袭宋儒胡安国之余论(吕祖谦《与朱子书》曰:“胡文定《春秋传》多拈出《礼运》‘天下为公’意思。‘蜡宾’之叹,自昔前辈共疑之,以为非孔子语。”盖“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而以尧、舜、禹、汤为“小康”,是老聃、墨子之论,胡氏乃屡言《春秋》有意于“天下为公”之世);斥古文为新学,又扬近人方望溪之烬焰(方苞著《周官辨》十篇,指《周官》之文为刘歆窜改以媚王莽,证以《汉书·王莽传》事迹),厥为《大同书》、《新学伪经考》之蓝本,而若讳所自焉。
  此其柢也。……
  又评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一卷五期)云:
  阅新会梁启超任公《清代学术概论》一册,其中自诩早年讲学专以绌荀申孟为标帜。
  然言孔学而绌荀申孟,不始于梁,宋儒已然。宋儒之绌荀申孟,以荀子砭性恶,而孟子道性善也。梁氏绌荀申孟,以荀子法后王而孟子称民贵也。一则因缘禅乘以阐孟子性善之旨,一则皮傅①民贵以发民权革命之论,外铄之我,各有因缘。梁氏此书初出,兴化李详审言有《举正》之作。〔眉批:此书未见,当觅览。〕惟李氏谀闻足以动众,而昧于问学之大,徒为毛举细故,引绳及于字句,而未窥梁氏症结所在。梁氏之作此书,其初不过欲以清儒之考证学皮傅欧儒科学方法之重物证,而以迎合新青年之沾沾自喜,此其意义本至浅薄,
  而于清学之前因后果实未睹其大体:
  其一,清儒之考证学,在以汉学训诂名物之考证发挥宋儒疑古之精神,其渊源出于朱子之“道问学”一派。《古文尚书》之伪,朱子已有此论。江永《礼书纲目》,以《礼记》诸书释《仪礼》,其体例即本朱子《仪礼经传通解》。吴棫音《诗》、音《楚辞》,皆据其本文,推求古读,互相比较,粗发大凡,传有《韵补》五卷,朱子注《诗》多用其说,即开清儒言古韵之途辙。黄震《日钞》、王应麟《困学纪闻》,言考据者每喜称引其说,而皆朱子门人。王柏为朱子再传弟子,而为《书疑》、《诗疑》,何必不为姚际恒《古今伪书考》、崔述《考信录》之俶落权舆①?章学诚《文史通义·朱陆》一篇亦谓戴震之于朱子一脉相承,阐发其说甚详。梁氏只知以清代考证学菲薄宋儒,而不知清学疑古之精神及其治学方法胥出宋儒,不过宋儒发其端而未竟其绪耳。
  其二,梁氏叙考证学极盛之反响为《公羊》今文学,亦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之论。不知前《公羊》今文学而非议考证学者,则有邵晋涵、章学诚之浙东史学一派,盖远绍宋学永嘉之经制,而欲以史之疏通致远救考证之碎者也。并《公羊》今文学而批评考证学者,则有陈澧、朱一新之兼采汉、宋一派,盖义理考据兼修交发,姚鼐、曾国藩之论本如是,而陈、朱两氏则以汉学考证之法而发挥宋儒之义理者也。梁氏于浙东史学既语焉不详,而陈澧、朱一新之兼采汉、宋则不涉一辞。
  ① 皮傅:意为“附着”,“依附”。
  ① 俶落权舆:同义复指,均为“发端”、“开始”的意思。
  其三,戴震理、欲之说,梁氏极意张大以迎合青年之脆薄心理,得遂其纵欲长傲之私。不知朱一新之《无邪堂答问》已力辟其非,章炳麟亦于戴说有微辞,语见《检论》。
  其四,梁氏于桐城家备极轻薄,不知康有为之《新学伪经考》即推衍方苞之《周官辨》一书。其他康氏疑古之大胆的假设,由方苞引其绪者不少,《望溪文集》俱在。又方植之《汉学商兑》,于戴、段诸公之论逐条引驳,即以汉学家考证之法发汉学家之覆,几令无从置喙。
  其五,《公羊》今文学,梁氏自以学所自出,着意叙述。不知《公羊》今文学之张设门户,当以江都凌曙晓楼筦其枢。曙治郑氏《礼》,嗣闻刘逢禄论何休《公羊》而好之,遂以《礼》言《公羊》,著有《公羊礼疏》十一卷,《公羊礼说》一卷,开湘学王闿运、蜀学廖平之途径;又以《春秋繁露》明何休,为《繁露注》十七卷,以开康有为《春秋董氏学》之先河。而梁氏叙今文学不涉曙一字,可谓失之目睫者也。
  其六,梁氏叙孙诒让得统于高邮王氏父子,以为清代考证家之后劲。不知孙诒让之父衣言初衍永嘉经制之学,而以诒让志在穷经,乃授以《周官经》。诒让正义《周官》、间诂《墨子》,虽用汉学疏证之法,而意趣所宰乃在经世,读《周礼正义》、《墨子间诂》两序可证。其学实渊源家学而远承宋学之永嘉经制一派,与章学诚、邵晋涵为同门异户。
  而梁氏遽以考证家目之,亦不免皮相之见也。
  略就睹记所及而为梁书举正如此。其他琐琐,不能尽也。
  按:此所评皆甚是。康氏之学实出方苞、廖平,而讳所自来,未免心地不光明。梁氏之书本出急就,虽开清学通论之先声,而实未能全面看问题也。
  可另编《史苑丛钞》一书,容纳他人文字,与《杂识》之出自己心得者并存。
  孙詒让之著作环境
  瑞安孙氏姻戚居鄂者曰:“仲容得美妇,能文,善治事,侍仲容居楼上,七年未出门。楼惟夫妇能登,外无一人敢阑入。楼上置长桌十余,每桌面书卷纵横,稿书错杂,丹黄墨渍,袍袖卷帙皆满。写何条注,翻何书籍,即移坐某桌。日移座位,十余桌殆遍。篝灯入睡前,桌上书稿,夫人为清理之。
  外人只知仲容闭户著书,但不知所著何书。七年后,始知与夫人孜孜不倦者即今日鄂刻之《周礼正义》也。”
  《周礼正义》最精到处,先列各家之说,而以仲容总断为自成一家之定义。读其书,初观浩如烟海,细按则提要钩玄,洵近代治经独创体例之佳书也。张之洞督鄂,所不能致者二人,一为长沙王葵园先谦,一为瑞安孙仲容诒让,知先生学望之尊矣。
  章太炎创革命排满之说,其本师德清俞曲园先生大不为然,曰:“曲园无是弟子!”逐之门墙之外,永绝师生关系。《太炎集》中有《谢本师》文。
  当时太炎声望尚低,既弃于师,乃走海至瑞安,谒孙仲容先生。一谈即合,居仲容家半载。仲容曰:“他日为两浙经师之望,发中国音韵、训诂之微,让子出一头地。有敢因汝本师而摧子者,我必尽力卫子!”是太炎又增一本师矣。故《太炎集》中署名“荀漾”者即孙诒让也。以荀子亦名“孙子”,诒让二字反切为“漾”,仲容与太炎来往书札皆用此姓名。仲容非笺注章句之儒,实通经致用之儒。鄂老辈与仲容父子最善,太炎亦与鄂近世学人最善,鄂人刻《周礼正义》而传太炎学派,其有息息相感召之意欤?
  按孙衣言两任藩司,一江宁,一湖北,腰缠累累,诒让在其荫育之下,读书、生活均无问题,性本聪敏好学,得斯无忧无虑之环境,而又配以佳妇,代为安排著作生涯,故能有此伟大成就,为近百年稀有人物。在其前者,惟王念孙与之媲美,有大学士安国为之父,有尚书引之为之子,不必更为稻粱之谋,而又克享高年,故能为乾嘉时代最卓绝之学者。若段玉裁,必以四川县令之贪污,供其枫桥四十年杜门治学之资,以是益知封建时代成学之难也。
  杨树达《论语疏证》
  杨树达于一九四三年避地辰谿,尝以《论语》授湖南大学诸生,因取群经、四史、诸子之文疏释《论语》,成《论语疏证》二十卷,世乱未能刊出,因摘“吾十有五”、“夷狄之有君”、“子谓韶”、“齐一变”四章,写《论语四章疏义》,刊于《岭南学报》九卷二期。其说颇用《公羊》义。故云:有君,谓有贤君也。邲之战,楚庄王动合乎礼。柏莒之战,阖闾攘无礼之楚。
  黄池之会,夫差尊天王。当是时,诸夏乃无一人焉。
  石声汉述整理古农书之难
  石声汉先生在西北农学院古农学研究室工作,凡所整理,必稽原书,已出版者有《四民月令》、《齐民要术》诸书,将出版者有《农桑辑要》、《农政全书》等。顷以觅取古本作校勘,到北京大学参考图籍,因来予家。谓予曰:“古书引文,几无一经得起核对,而杨升庵、陈眉公为尤甚,明人治学态度之不严肃可知。其第一经得起核对者,为顾炎武《日知录》,自乾嘉后则大抵可信据矣。”又云:“明人书目,亦不可信,陈第《世善堂书目》其一也。其中实无其书,而为希望得到者,亦著于录,可谓之为‘计划性书目’。”
  又云:“李时珍《本草纲目》,为药学经典,而其中引书或为误文,或当时已无其书,盖皆出于杂抄,援用他书之引文而未一检原书也。”此为整理古籍甘苦之言。前人但凭记忆,不检原书,或以意为之,本不求必信,或历经抄写,以不校而有误脱,此等有意或无意之错误,胃塞①道途,任何一书皆有此类问题,整理工作,夫岂易言也!
  ① 罥塞:缠绕堵塞。
  林纾译《茶花女》
  有名曼殊者,非苏玄瑛投函《每周评论》,论林琴南译书事,其言甚可存,记此。
  昔在美洲时,闻哥仑比亚大学教授夏德(Hilth)先生有一尊崇中国画派之讲演,其言曰:中国古画,大抵皆才士文人于窗明椅净之间,藉此以陶寓其性情,故望之但觉有一种清逸之气,令人意远。若西洋画,则纯然为应世的,当其下笔布局之初,心中即自语曰:“吾下月之房钱在此画矣!”及画成之后,悬而视之,谓如此一改,可多一镑,再改可多二镑。故望之但觉得有一种金钱气。……
  此言真有独到处。林氏所译之《茶花女遗事》约在甲午、乙未间,当时林氏悼亡在沪上,寓陈季同家。陈见其郁郁寡欢,因语之曰:“吾请与子译一书,子可以破岑寂,吾亦得以介绍一名著于我国,不胜于愁眉对坐耶!”
  此即《茶花女》译本之所由来也。译写情小说于悼亡时,正如画家作画于窗明椅净间矣,宜乎有此神来之笔也。迨此书一出,风行大江南北,林氏恍然大悟,知译小说之可以致富。故后此之林译,虽汗牛充栋,亦皆如夏德先生之所评西洋画矣(八年三月廿三日《每周评论》)。
  林纾稿费
  圣陶尝告我,谓商务印书馆购小说稿,以林琴南氏稿出价为最多(每千字五元)。林氏亦慎计字数取酬,每馆中误数时,林氏辄去函补值云。
  徐绍棨《广雅丛书序》
  余于一九三○年顷购入广雅书局丛书一部,凡经类二十六种,小学类十一种,杂著类十七种,史学类九十二种,集部七种,为当时广雅局版最完全之一部,编次者徐绍棨,号信符,余中山大学之同事也。今余以减轻负担,出售此书,因录出徐氏序文,以存版刻历史。文云:南皮张文襄公督粤,首建广雅书院以课士,岭海文风蒸蒸日上;复于城南南园之侧建设广雅书局,校刊群籍。尔时充总校者南海廖泽群太史廷相,以经术名儒提挈一切;赞襄于其间者皆博学鸿才,海内知名之士。局中前后东西校书堂,屦迹常满,日事铅椠,互相考订。文襄公于政务余暇,时莅临其间。十峰轩者,即文襄观书之所而特赐嘉名者也。
  公既振兴文教,凡四方珍异孤本莫不麕聚纷来,复经诸通人辨别,故所刊者无俗本,无劣工,其选择之精,校雠之善,当世久有定论。
  惟自光绪晚年,书局停办,光阴荏苒,已十余年矣。况经桑海之变,斯文遭厄,文澜阁为驻军之所(阁在粤秀山,为学海堂藏板地),冠冕楼已片瓦无存(楼在广雅书院,本藏书之地),斯局虽岿然存在,然板片坌积,颠倒错乱,瞻望前尘,盖有不堪回首者。
  棨于民国六年董理图书馆事,勉竭驽钝,从事清理,殚二年之力,略有条绪。今择其板式一律者,凡一百五十余种,汇为《广雅丛书》。其板有残缺,如赵一清之《三国志补注》,钱大昕之《诸史拾遗》、《三史拾遗》,张熷之《读史举正》,凡四种,因修补尚须时日,不为列入。若诸史纪事本末及《读史方舆纪要》、《天下郡国利病书》等,则因卷帙浩繁,别为印行,亦不列入。今编为简目,弁诸卷首,特总述其大概于前云。
  民国九年三月,番禺徐绍棨序于十峰轩。
  广东为中外通商之地,十三行商人甚富有,多取之而不为虐,故大批书籍刻于是,若《学海堂经解》、《古经解汇函》、〔眉批:此为陈澧主编。〕
  《小学汇函》、翻刻本《通志堂经解》、翻刻殿本《十三经注疏》及兹广雅
  书局书籍咸刻于是。而商人附庸风雅,亦喜刻书,延士流为之搜集、校勘,若伍崇曜之《粤雅堂丛书》,伍元薇之《岭南遗书》,〔眉批:崇曜、元薇殆是一人,元薇其初名也。〕潘德畲之《海山仙馆丛书》皆是也。上海商埠兴起较迟,刻书之风已衰落,故商人不复为是,仅扫叶山房有若干旧版耳。
  苏州亦有若干旧版,则振新书社为之借印。此外仅有各省官书局延其残喘,一日或不得一主顾。直至民国初年,张元济先生凭借商务印书馆之力量,始有《四部丛刊》之影印出版,为清代藏书家搜罗旧本之工作作一总结焉。
  ◇理书发微——【近人书话】
  今人与前人读书之不同
  从前人观一书,恒喜掩饰一书中之矛盾,而使其表面统一化。从前人读群经,恒喜谓群经大义相通,其实不能通者,亦必设法使之相通。因此问题本甚简单者乃日趋于纠纷而不可理。今日吾人之态度与从前人根本不同的一点,即在明白承认各书中俱有其矛盾,其矛盾或出于时代,或出于地方,或出于阶级,或出于党派。在明白提出其矛盾之后,加以批判接受,然后才会得到真正的统一。我深信这条路是最确实的,最平坦的,也是最进步的。
  不能以一部分之真证全部皆真
  今人恒谓某书上某点已证明其为事实,以此本书别点纵未得证明,亦可由此一点而推知其为事实,言下好像只要有一点真便可证为全部真。其实,任何谬妄之书亦必有几点是事实。《封神榜》背谬史实之处占百分之九十九,然其中商王纣、微子、箕子、比干、周文、武等人物与其结果亦皆与史相合。
  今本《竹书纪年》伪书也,而其搜辑古本《纪年》亦略备,岂可因一部之真而证实其为全部真耶!
  伪书不能废
  我们所以不能丢去伪书的理由:(一)用之已久,影响甚大;(二)用史的眼光看,作伪状况也是史;(三)可以考一个人或一种学说迁变的样子,可以知大家对于他的观念怎样。
  传世晋人书多出唐人手
  暑假到杭,见常熟人殷李君某在茶肆中谈论,谓今所传晋人书法胥出唐人伪造,当在晋时,书法只有如魏碑耳。吾闻此语,至今未忘。吾亦尝怪晋人书法变古太骤,何以汉人之古拙一转而遽成晋人之妍媚?何以后起之唐代书家欧、虞等反较晋人为厚重?对于第二问题,尚可解为唐人书法集南、北二宗所致,对于第一问题竟难作答。闻殷李君语,感触甚深。近观黄长睿《东观余论》辨《阁帖》之伪几半,凡晋人法度传于今者大抵自《阁帖》得来,安知非悉伪乎?如孙过庭《书谱》直太像羲之草书了。至《兰亭》一本,经唐人临摹付刻,具见昔人题跋中,则固非羲之书矣。晋人既不书碑,其真态度自无可见。若北宗则源流甚清楚,自汉碑而魏碑,自魏碑而隋碑,自隋碑而唐碑,其间变化迁流固在一个统系中,其由拙而妍,甚明白,可寻想。
  殷李君,杭州候补知事,与吾父相稔,名鈗.
  家谱
  余姚戚焕壎君为我搜集彼处劳氏、戚氏、谢氏之家谱,来信云:“家谱本数多得很,带时很不便;而且许多本关于某人生……死……的记载,于先生研究家族上也没有甚么用处。我以我的意思,倒不如只带头几本,内载章程、族规、族箴等等的。关于传、行状、节孝录的第三四本,不知也有甚么用处否?”答之曰:“家谱里族箴、族规自为最有用,但传与行状等也约略可见家族缔造状况,并其发展痕迹,所以我想请你一同寄来。”
  标点古书
  读《论语》,想及将来标点古书,可以三号字写本文,不加标点;以四号字写各种解释之下的本文,分项加以标点,以五号字作翻译及解释。
  史料选钞
  在理发肆中偶然想起,应编《史料选钞》一部以供大学生诵读,凡能表现时代及支配时代之大文字,必非史书所能尽录,然治史者则不得不读,故当加以整理,使大学生取之与史共读,或借以兴起其读史之热忱。全书以时代分,每一时代中以性质分,如(1)政治及军事史类,(2)社会及经济史类,(3)学术及思想史类。如此,则后世之作史者亦有正确材料可用,不至太费暗中摸索工夫矣。予得暇,当将先秦一部分先行编出。
  整理古籍计划
  思为《殷周秦汉词汇》一书,遍摘甲、金、经、子、史中之词语,更集合历代学者之解释与考订作为说明,打通其隔阂,务使经学家、子学家、文字学家、考古学家、文籍考订学家有所索可即得。此工作綦巨,必集数人至十数人乃克为之,而为总纂者尤非一代鸿博之士不可。此书而成,即是将吾国古学结一总账,《经籍纂诂》之后必有之书也。
  此书可与《周秦汉文类编》合作,一为本文之整理,一为解释之整理。
  如嫌事太繁重,短期内不易杀青,则先编《中国名著丛编》,一书一书为之,待丛编成,则此二书亦成矣。
  类编
  名著
  词汇
  ìí.每一名著后附索引,附词汇,附版本考,附序录。
  此一大事也,必有财力,以集人才(如刘盼遂、蒋礼鸿等)。少则十年,多则廿载,乃可望成。此书一成,历代之版本与注释皆可束阁矣。实在此事应由国家做。
  清代学术的历史背景
  我是一向佩服清代考据学的,以为它一扫宋明哲学的空洞的主观主义,而走入实证的道路,接近于唯物主义。它虽不能“去粗取精”,却能“去伪存真”,看呵,《古文尚书》、《孔子家语》、《孔丛子》等书不是全被搜出了伪证而推翻了吗?《左传》、《周官》、《仪礼》、《孝经》、《穀梁》这几部经典,不是已提出了许多可疑之点吗?它虽不能“由表及里”,却能“由此及彼”;看呵,他们不是利用了先秦诸子、金石文字、释典道藏,把许多古籍都校勘明白,又解释得合理了吗?这样的文化,在秦、汉以来二千年中是少有的,是中国走上科学的基础,是民族文化的精华。
  现在懂得了些阶级斗争,再来分析这班考据家的出身,就知道他们同工农大众有相当距离的。
  清学的开山祖师顾炎武,他是昆山县的一个不小的地主,因为把“恶仆”
  淹死,不得不逃亡在外。为了民族斗争,他到山西,和傅山合伙,开设票号,证明他们有大批金银在手。他到处买田、纳妾,证明他成了北方的地主。他研究学问的方法是客观的,但这正是在满族政治压迫之下,无力发挥他的政治才能,不得已而作消磨时间的精神安慰。
  阎若璩的家世是山西商人,他随着父亲到苏北经商,因此而接受江南的学风,向考据学方面致力,成为辟《古文尚书》的主将。
  胡渭是德清的地主,他一生可以不做事,专心研究经学,著有《禹贡锥指》、《洪范正论》、《易图明辨》诸书。徐乾学为清皇朝修《一统志》,他到了洞庭山志馆,后来康熙帝南巡,他将著作送上,得了钦赐的匾额。
  毛奇龄是萧山的地主,他可以不做事而专著书,成为一大部《西河合集》。
  后来应了博学鸿词科,预修《明史》。
  姚际恒,本籍新安,是到杭州做生意的徽商,和刻《汉魏丛书》的程荣的境况相同。他一生不做事,专是读书著作,又与阎若璩相似。他们都因为是商人家庭出身,受传统思想的束缚较浅,所以敢于辨伪、反理学、反封建。
  清帝为要减低汉族的反抗,所以竭力提倡读古书,消释其在政治上的斗争精神。至于书本上的革命,对于几个古人的革命,那是不会牵涉到现实政治的,可以听之任之,甚且会得到国家的承认,例如《四库提要》就用阎若璩等的话揭露《古文尚书》及孔《传》之后出。《四库全书》一共抄写七部,而两部在江苏(扬州、镇江),一部在浙江(杭州)。这就引得江苏一带的读书人眉飞色舞,竞抄稀见书,有钱的人把它刻出来,如鲍廷博的《知不足斋丛书》,钱熙祚的《守山阁丛书》皆是也。至于怀着民族意识的读书人,那就在必诛之列,如吴炎、潘柽章、吕留良、戴名世等皆是也。方苞虽受戴名世的牵连而被捕,然因他多读古书,少问时事,得在武英殿校勘书籍,并任为侍郎了。综计康、乾之世,两举博学鸿词,一举经学,并编《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等大帙,皆有其政治目的在。我们昔日但见其振兴文化的表面,不见其麻痹斗志的实质,是错误的。
  在乾、嘉、道三朝,经学号为极盛,而大官僚为之护法者有二人,其一为毕沅,罗致钱坫、孙星衍、洪亮吉、江声等名士,为之编校古籍,刊为《经训堂丛书》;其一为阮元,罗致江藩、洪颐煊兄弟、汪中、徐养原等名士,为他校刊《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经籍籑诂》等巨帙。此二人实皆阿附权相和珅,故得久于其位。其后和珅败,毕先卒,嘉庆帝亦籍其家。
  阮元则见风转舵,得更大之爵位。前乎毕、阮而上附权贵,下拉名流者,为徐乾学,为权相明珠之子纳兰成德编刊《通志堂经解》,并为少年公子每书作序。其后修《一统志》,开局洞庭山,则又拉顾祖禹、黄仪、胡渭等学者为自己壮声势。
  乾嘉学者中,最有成绩者为王念孙及其子王引之、段玉裁三人。王念孙之父为王安国,是宰相,王念孙自己是永定河道,王引之是工部尚书,一门鼎盛,是大官僚、大地主。段玉裁以举人截取知县,在北京时拜戴震为师,出为贵州修文县,四川巫山、富顺县知县,搜括民财,至今四川人还记得。
  他在大掠夺之后,四十岁左右即退出宦途,住在苏州枫桥,读书著作四十年,成《说文注》、《尚书撰异》等书。这些书中有川、黔人的血在。
  清代最后的经学家是孙诒让,他的父亲孙衣言是湖北、江宁藩司,他袭父之产,以举人家居,杜门四十年,成《周礼正义》、《墨子间诂》等精密著作。听说他住在一所五楼五底的楼上,有四个姨太太替他抄写,他堆书满案,左右取携,故得成为清学后劲。
  从这许多例子看,清代考据学的经济基础是建筑于封建剥削上是无疑义的,一方面又得帝皇与大官的提倡,使穷读书人得一进身之阶,例如汪中出身于书店学徒,凌曙出身于卖饼人家。但既在这风气中,只要锲而不舍,也终有人给他饭吃,作为官僚地主的附庸,这个阶级性非常明显。
  俞樾,也是清末的一个有力的经学家。他靠的是,曾国藩是他的座师,彭玉麟是他的亲家。他做了杭州诂经精舍的山长三十多年,杭州和苏州都有房子,大官僚李鸿章还替他题了“俞荫甫太史著书之庐”。他靠了官僚的送钱维持他的阔场面。
  在鸦片战争后,中国文化不能不换一条路走,就是说不能专读古书而要改造社会了。这就出了龚自珍、魏源一班人,提倡今文学,要学以致用。于是而有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要推翻东汉的许、郑之学;他又作《孔子改制考》,说六经是由于孔子要托古改制而杜撰出来的。他的目的是反对钻古书堆,要正眼对着现实社会,定出适应于现实社会的制度,这就是“学以致用”。然而张之洞反对他,要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章太炎也反对他,说:“用弥天地,而不求是,则绝之。”中学为不变的体,当然不对。
  求是是应该的,然而像清代考据家的零星求是,要考到何年何月才能求出一个有用的是来?所以,清代的学问,在一字一句的小地方是有用的,要用在针对时局,使文化发生积极作用于政治和经济则是不可能的。这种文化的局限性实在太大了!
  清代的学问是只要求材料,不要理论的。仅有的一部理论书是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然而他为了做这本书受到了很多人的责备。他们不知道单是材料是没有灵魂的,正如满屋散钱没有绳子是穿不起来的。我们小时接受了西洋的自然科学,懂得一种科学必须有系统,有理论,才可以纲举目张。然而只是形式主义的。后来才知道有了理论,才可以分清主要与次要,剖别表面与实质,才可以有批判与接受的标准。所以将来的史料学必然会换一个新面目,不像清代的专做琐细功夫。
  集解工作
  抗战中,某君贻书云:沈延国、杨宽正等三人合编《吕氏春秋集注》,弟在沪见其稿之一册,大抵搜罗似较许维遹为广,而谨严不如。此等集解工作,本贵搜罗,不贵断制。若条条要自发见解,自为断制,转有“强不知以为知”之病,不如只陈别人说法,待读者之自择。因各家亦只就自己所知者言之,故较可靠。今编者欲就各家说法一一判断是非,岂非甚难!今沈延国等此书,不学王先谦而学孙诒让,不悟学诣与工夫均不逮也。若能将此书再加删削,庶可少病。惟此层殊难,若命编者自下此层工夫,则编者本不自知疵累何在。若另托一人为之,此非学力较深,又肯费去数月光阴,细心为之不可。
  颉刚按:此论甚是。集解之体有二种:一为王先谦式,即以剪刀浆糊将各书汇集为一书,其最大成就即为丁福保之《说文解字诂林》,编者只有搜集排比之劳,不必自下己意,而对于读者却甚有参考之作用;其一为孙诒让式的,即遍览各书,自下己意,由博返约,便于读者。此事为之甚难,作者非博通群学,有长时间之研究功夫不可。孙氏袭其父衣言之荫,能不事生产,一心治学,积四十年之力,对于《周礼》、《墨子》二书作一总结。《周礼正义》一书,过于浩博,闻遍读之者只黄侃一人;至《墨子间诂》则卷帙不多,读之者固甚便也。惟定论亦不能急就,《经》上下、《经说》上下,今当改写者已甚多矣。他日必有将《周礼正义》简缩,《墨子间诂》放长者,我虽不可见,固可作预言于此也。
  整理古籍目的在批判接受
  《古史辨》的工作确是偏于破坏的,所要破坏的东西就是历代皇帝、官僚、地主为了巩固他们的反动政权而伪造或曲解的周代经典。这个反动政权是倒了,但他们在学术和历史上的偶像还没有倒,虽然将来批判接受总可去毒存粹,但批判接受的前提就是要作一回大整理,使得可以以周还周,以汉还汉,以唐还唐,以宋还宋,表现出极清楚的时代性,然后可以与社会的发展相配合,所以《古史辨》的工作还该完成。一方面,将来地下发掘工作一定大发达,也必须将古书整理了才容易把地下实物和书籍记载相印证,从两重证据法上作确实的考定。
  《古史辨》与史料学
  诗铭云:“史学该和史料学分开。在建立新史学上,《古史辨》固然负不了这个任务,但在建立史料学上,《古史辨》仍然有它的需要。”又云:“顾先生的思想是代表民族资产阶级的,胡适、傅斯年的思想是代表买办资产阶级的,所以以前的分道扬镳,是有它的必然性的。”这两段话似颇公平。
  但说我代表资产阶级,我仍不愿接受。我觉得我的思想是承继刘知幾、郑樵、朱熹、阎若璩、姚际恒、崔述的,他们不是代表资产阶级的思想,则我便不是代表资产阶级的思想。他们是封建社会里的革命细流或洪流,则我便是有志把革命细流和洪流宣泄到大海的。不过我的时代已是资产阶级的社会,则思想上必然或多或少受有资产阶级的影响,而我懂得一点粗浅的考古学和社会学,也是从西洋的资产阶级的学者方面传来的而已。
  考据学为史料学基础
  诗铭又云:“凡是新事物都是在旧事物中发展出来的,新史学自当由旧史学中发展出来。而旧史学之方法为考据,故考据亦当批判接受。然近日新史学家尚无给以适当之批判者,不可解也。”按:考据学者,史料学之基本方法也。如无考据,则史料之真伪是非便不能定,更何从确定其价值。而考据之术,便是把一件东西划成无数小部分,逐步把每个小部分提出问题,把所有关于这个小部分的材料尽量搜集拢来,加以分析、比较,而后彻底解决此一问题。以今日术语言之,是即“围剿”也。必如此,才可深入,才可正确。而一般不读书的人对此不了解,以为是支离破碎。其实,不破碎,哪有整个。一个人,一件东西,分之则为支体,为节腠,分之至最小则为原子,为电子。若单看支体、节腠、原子、电子,诚然是支离破碎;若合为一人、一物,则并不破碎而是整个矣。显微镜、望远镜各有其用,凡研究科学者,即把一件东西分之至小,而于显微镜下决定其性质及现状,是即考据也;至于做一旅行家或军事家,他们要囊括全体,鸟瞰全貌,便无所用于显微镜而必须用望远镜矣。若谓人生惟当用望远镜,不当用显微镜,其人必不是能从全面看问题者。今日一切偏差,即是此类人太多也。
  零碎资料与系统知识
  凡是人的知识和心得,总是零碎的。必须把许多人的知识和心得合起来,方可认识它的全体。笔记者,个人至琐碎之纪录也,然以其皆真实不虚,故其用至广。以小说史言之,有俞樾之《小浮梅闲话》等,于是有鲁迅之《小说旧闻钞》,于是撰小说史者得有基础之材料。以经学言之,有臧琳之《经义杂记》等,于是有蔡启盛之《皇清经解检目》,于是欲综合历代经说求出一结论者得有基础之材料。必有零碎材料于先,进一步加以系统之编排,然后再进一步方可作系统之整理。若大家说我要系统之知识,但不要零碎的材料,是犹欲吃饭而不欲煮米也,乌呼可!至于全体大用之文,至八股极矣,气魄之恢宏至矣,然以其为不真实的东西,一旦科举废,便烟消云散矣。故与其为虚假之伟大,不如作真实之琐碎。
  与沈维钧往返书札
  沈勤庐维钧任职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年初寄赠祝枝山《兴宁志》手稿影印本,六月中来书云:我会今年有两种太平天国史料,四种农学遗著,争取出版机会,目前均在进行中。
  《双鲤编》稿本五册(亦太平史料),近代史研究所曾向我会抄录副本。……我会所藏清代名家日记手稿本,如洪钧、潘世恩、祖荫、钟瑞等四种日记,其中以钟瑞《香禅日记》内容最丰富,全集未收入。……我公能有机会来苏审查我会所藏地方文献资料,尤为感幸。
  答之曰:
  故乡文献,赖公等搜访,使物得其所,遗著得公于世,吴中先贤之幸,亦中国文化之幸也。所恨刚为职务所羁,不便自由行动,致贵会所藏名迹不得一翻,惟有存想耳。刚少壮时精力充盛,好论古史,亦尝冒险译出几篇《尚书》,至今衰老,偶展旧稿,辄汗流浃背,而党领导不以为丑,便以译全部《尚书》之任见付。然此书中甚多读不懂者,亦有错简、讹字无从正定者,且必以甲文、金文及诸种古籍相印证,尤必以音韵、文字、训诂、文法诸学为基本功,方得大致读通,付诸迻译。刚年逾七十,学习为难,以是三年来仅成《大诰》一篇,而注释、考证且卅万言,然则全部之成将有八百万言,而刚以失眠、气管炎、肠炎、糖尿诸病之交互进攻,实不知能完成若干篇矣。
  勤庐为昔年燕京学友,故假书札一发牢愁。此事之不易完成,问题之多是其一,予年之长亦其一。倘早二十年,则予五十之年,精力犹健,各种基本功尚不难从头学起;今则前读后忘,夐乎其不可攀矣。幸起釬助我治《尧典》,李民助我治《盘庚》,剑华助我治《禹贡》,予亦自以沈延国《逸周书集释》稿本为《周书》之助,倘我有生之年得完十篇者,其余十八篇,他人为之,亦必有事半功倍之便矣。
  与徐仁甫书
  一九七三年八月十一日,与徐仁甫书云:顷接八月八日赐书,欣慰无既。大作已有成稿,且允寄我先读,曷胜感刻。此事为二千年来悬而未决之学术问题,而在今日百家争鸣之时代,却未有起而讨论之者,实为他年学术史上留一空白点。如无先生集中精神作一解决,异时必有嗤笑之者,是亦我辈同蒙之羞也。日前偶翻吴挚父集,知其亦疑《左传》,且举数例;然其人思想稳健,不敢过于破坏,因此未作彻底之结论。其门人贺涛,号松坡,作《左传论》数篇寄之,言论激切,使之惊怖却走,犹叶公之见真龙。惜贺氏文集未能觅得,不知究作何语。成都为西部文化中心,不知图书馆中有其书否,幸一觅之。北京各图书馆中收藏固富,但地方逼仄,大部分皆装箱堆积庙宇中,非他日改建大屋,未能检览也。
  《左氏》一书,自刘歆表章以来,即已为人所疑,《朱子语录》中抨击尤甚。只因未了其历史背景,不足以彻底打破。至于今日,分析方法加密,始得打通后壁,直揭阴谋,而后历代所疑者皆可若网在纲。试举一例。“金天氏”一名始见此书《尸子》亦有,但此书来历不明,可能出于《左传》之后),此一名词,非出于五德相生说之后不可。盖如无此一名厕于黄帝、颛顼之间,则汉代不得为火德而王莽亦遂不得为土德。歆附莽篡,必以此杜造之名羼入古帝队伍,而后得完成其政治任务。当时以“沙鹿崩”一事作为元后兴起之瑞,亦此意也(“金天”见刘歆所作之《世经》,“沙鹿”见王莽所作之《自本》,出于同一之政治目的,而皆纳入《左传》)。今本《左传》所以删“沙鹿”而存“金天”者,则以光武以赤伏符①受命,非沿袭“金天”一名则汉不得为火德,无以巩固其皇权,而“沙鹿”则以王氏之兴为东汉皇室所不能承认,故径删之耳(《水经注》引《左传》尚留存“沙鹿崩”之遗文,则魏、晋间尚有删汰未尽之本)。
  刘歆表章《左氏》,保存春秋一代史事,固一大功绩,而其附莽以造伪史,淆乱当时史官之记载,则为千古罪人,功罪自当分别论之。鄙见如此,不知有当否?
  又《左传》之原本为《国语》,观史迁两言“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可知,又观《左传》修改《晋语》文以入书亦可知。但今本《国语》必非原本《国语》,观《齐语》之全袭《管子·小匡》文,及《吴语》、《越语》上、下之互相牴牾可见。仅周、鲁、晋、楚四语略存原来面目,《郑语》则仅保存春秋前一段事实,宋、卫两国,《国语》无文而《左传》中其事颇多,均露出其剿袭之马脚。故研究《左传》必须同时研究《国语》,批判《左传》必须同时批判《国语》。此一工作之最终目标,则为恢复原本《国语》。此事康有为本欲为之,故其《万木草堂丛书目》中有《国语原本》一种。但此事甚难,必非三十五岁后不求学术上之进步而专搞政治活动之康氏所可为,故实无一纸存留。我辈为此,以参考资料之阙少,亦必不能做好,故须题为“假定本《原本国语》”,以待后人之讨论与删补。先生倘有意乎?行长路者不跑快马,愿以此为鹄的,尽一生之力以为之。
  刚在五四运动后,九一八事变前,实欲独力完此任务,于《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与历史》一文发其端。不料倭寇肆虐,从此放手。然偶有所得,仍入笔记,惟尚未暇贯穿就正耳。近来每以语人,对方辄不能解,以为终生不遇解人矣。何意天与之缘,得郭有守先生之介绍,乃于万里外约兹良友,有相互砥砺之乐耶!
  刚前与罗倬汉君书,战乱中未经存稿。接赐书乃知尊处有之,有暇幸抄以示我。
  ① 赤伏符:汉代流行的一种谶语。
  拟编之书
  余性好抄录,二十馀岁时发愿为《学术文钞》,日写一篇。其后大学毕业,迫余作文者多,无暇转写,兹事遂废。然在中山大学年馀,所印发讲义皆昔人之作,履安等抄之,而由余标点分段,并加批判,竟成四十册。本年思想改造后,余不任课,小得闲暇,每于晨起后及就寝前抄一二千字,计一年亦可得五十万。既已“手到”,便易精熟,一利也。余性太急,勉就工整,可以养心,二利也。将来成书,便于学者参考,三利也。抄录目标,有下二事:
  甲、《中国历史文献选读》:
  一、重要历史文献。如《大诰》、《共同纲领》。
  二、重要政治议论。如《徙戎论》、孙文《上李鸿章书》。
  三、先进的思想。如黄宗羲《原君》、《原臣》。
  四、社会状态。如《诗·东山》、《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史记·货殖列传》。
  乙、《中国学术文钞》:
  一、第一期的整理——自战国迄唐。如《庄子·天下》、《汉书·艺文志》。
  二、第二期的整理——自唐迄明。如《史通·疑古》、吴澂《四经序录》。
  三、第三期的整理——清代。如龚自珍《六经正名》、汪中《释三九》。
  四、第四期的整理——近四十年。如郭沫若《殷盘周鼎的扬榷》。
  此二书,前者为创造性的,后者为整理性的,均须略加注释,以便后学诵读。如共为一千万字,余尚可手写其半也。
  《尚书》学工作计划
  诚使予体力胜任,予对于《尚书》学之工作欲定如下之计划:1.《尚书今译》——分三册:第一册自《尧典》至《微子》,凡十一篇,即《虞、夏书》与《商书》;第二册自《牧誓》至《雒诰》,为《周书》前半部,凡九篇;第三册自《多士》至《秦誓》,为《周书》后半部,凡十篇。
  此皆取二千余年来《尚书》各本及各家说,经批判而接受者,为予独断之学。
  每篇分校勘、解释、标点、翻译、评论五节。
  2.《伪古文尚书集辨》——取前代辨论伪《古文尚书》者集为一编,俾读者晓然于此一问题已成定案,且可移用此方法于其他伪书,为考订古籍开一大道。
  3.《尚书余录》——凡《尚书》佚文、《泰誓》、《书序》,《逸周书》中较可信据者若《商誓》、《世俘》、《祭公》、《度邑》、《尝麦》等篇,金文中关涉周代史事若毛公鼎、散氏盘、盂鼎、曶鼎等篇,汇为一册,俾与《尚书》作比较。
  4.《尚书学书录》——凡二千余年《尚书》学著作,不论存佚,悉加著录,并予批判,使后人便于研究。
  5.《尚书集解》——综合前人之说,加以分析,并批判其是非,为二千余年来《尚书》学之总结。
  6.《尚书文字合编》——集合汉石经、魏三体石经、唐石经、敦煌唐写本、日本古写本、书古文训本,综为一编,保存古本真相。
  7.校点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
  8.校点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此二种为昔人《尚书》学中最精之书,为之校点,不第不没其苦心精诣,亦示后学者以校勘、考据之门径。
  上列八种如皆能成书,则《尚书》一学蹊径大辟,化最难读之书为最易读。其他诸书,循是法以整理,皆不难矣。然予今日神经衰弱已甚,精神恹恹不振,不得不有望于历史一所及中华书局之派人相助。倘得乐学青年,惠然肯来,则予发其端,而由彼等成其功,亦所至愿也。
  《尚书》整理
  友人询予:“《尚书》何时译完?”予曰:“此事甚难,《尚书》中之问题当以万计,处处是盘根错节也。”此数或过当,但《尚书》中句句有问题,字字有问题,实非作一总清理不可。昔日之清理法为作注疏,今日似可作《尚书中之问题》一书,将每篇问题摘出而胪陈其解法,去其重出与抄袭者,取其确有主张者,在每问题下列出若干种主张,加以分析批判,又于每问题之末作一总结,说明其已解决、待解决、不能解决之性属,则他日之研究本书与古史者得大方便矣。予不能普遍地为古书作此工作,以《尚书》做一榜样,则他人之整理古籍者亦可以如此做去,他年之研究古书与古史者均得大方便矣。记于此以俟时会。
  颉刚拟作书
  偶撄小极①,得数日闲。念予自幼好学,而垂老无成,固由所好太广,收拾不尽,更因时局不安,不能度正常生活所致。今年已六十,工作时间已有限,不得不划定范围,规订计划,庶一生所为得一归宿。拟一办法如下:(1)予自十一岁起,便好购书,治目录版本之学,又于清代学术略有认识,因是廿余岁纂《清代著述考》。今应加以续辑,减少人数,充实内容,庶有成书。
  (2)予廿余岁便思全盘整理国故,所规划者为《学览》、《学案》、《学术年表》、《学术文钞》等书。今应放弃前数种,专事《学术文钞》,而以己意附各篇之末,庶后人能由是而进为《学案》等书。
  (3)予廿余岁对戏剧极有兴趣,曾为《戏表》及《元曲叙录》等书。《元曲叙录》得石兆原君之助,已有成稿,但须补入新发现之部分。
  (4)予卅岁左右对歌谣曾有搜集研究之功,应将《吴歌集》重加整理,为人民文学示一规范。
  (5)予卅后研究孟姜女故事曾历五年,集材至夥,兹应以马列主义观点从事整理,写成《孟姜女故事考》一书,为人民历史做一榜样。
  (6)予三十后编著《古史辨》,在旧史学界起一革命,得名得谤,扰攘至今。现在已有新方法可用,但愿于熟练之后将予所著修改一过,俾知予在古史学上确有何等功绩,并负何等罪过。书成,可名《顾颉刚古史论文集》,今拟定名《古史质疑》。
  (7)予于编印《古史辨》时并出版《辨伪丛刊》,以为己说佐证,此事仍可续为,俾封建社会中之反抗思想得由我而汇合,今定名为《古籍考辨丛刊》。
  (8)予四十后创办禹贡学会,编刊半月刊,原望由直接材料中绘制沿革图,日寇进攻,斯事遂辍,耿耿于心。此后即使不能作成全部地图,终必作成《中国上古史地图》,俾与《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相印证。
  (9)中国古史材料之整理,予夙有志于对勘。两年来已嘱人抄若干篇,应加理董,成《古史勘》一书。
  (10)一九四八年,予在兰大,拟编《古史钥》一书,为青年治国故者示一门径,荏苒未成。今应赓续为之,将古书古史已讨论出结果者提纲挈要,使读之者乐于接受。一九五一年,予在上海学院授“古籍整理”一课,当时亦有意写成一书,为初学入门书。
  (11)予十余岁即有志治经学,迄今已略识途径,拟将皮锡瑞《经学通论》加以注释,其不合处则加以纠正,成《经学通论补正》一书。倘能自作一《经学史》,当然更好。
  (12)予治《尚书》,迄今已四十余年,《尚书今译》期以必成。他若《尚书文字合编》、《尚书校勘记》、《尚书集解》、《尚书学论文集》等,视力之所及为之。
  (13)予一生所怀问题甚多,所写笔记亦甚多,向日甚望作为若干有系统之论文。今则时不我与,惟有以笔记方式,节约其辞,成一总集,名曰《拾贝编》,今定名《史林杂识》。
  ① 撄:触犯;遭受。小极:小玻(14)予所作零碎文字,当加以淘汰,编《颉刚杂文》一集。
  (15)予所作日记、游记,应加写定。如能作一自传,更好,年谱可先作,庶几一生行事质于人间,可以无愧。
  (16)苏州为予故乡,自幼注意。今参加苏州市政建设会议,更当负责。
  应作《苏州小史》,示邦人以趋向所在。
  (17)《史记》予所旧点,但已发现不少错误,应加改正,并附图、表,其必应注者加以注释,成《史记读本》。
  (18)十三经及诸子之标点,予已进行过半,应完成之,为《古籍汇编》一书,使学者易于寻省。
  以上书二十余种,即平均以一年成一种,计亦将二十余年。予能工作至八十余岁乎?是难言矣!兹将上列各书列表如下:
  甲、古文:
  《辨伪丛刊》(辑)《顾颉刚古史论文集》(著)《中国上古史地图》(著)《古史勘》(辑)《古史钥》(著)
  乙、古籍:
  《尚书今译》(著)《尚书文字合编》《辑》《尚书校勘记》(著)《尚书集解》(辑)《尚书学论文集》(辑)《史记读本》(辑)《古籍汇编》(辑)
  丙、古学:
  《学术文钞》(辑)《清代著述考》(辑、著)《经学通论补正》(著)《中国经学史》(著)《古籍读校法》(著)
  丁、民俗学:
  《孟姜女故事考》(著)《吴歌集》(辑)《元曲叙录》(著)《戏表》(著)
  戊、地方史:
  《苏州小史》(著)《苏州古今地图》(辑)
  己、杂著:
  《拾贝编》(著)《颉刚杂文》(著)
  庚、自序:
  《年谱》(著)《日记》(著)《游记》(著)《自传》(著)
  若欲达此志愿,无憾人间,第一必须有强健之身体与大量之空间,第二必须有人助我,第三必有能任出版之机构。
  颉刚已出版书
  予已出各书,亦录此以资参校:《古史辨》(连他人编者凡七册,版在开明书店)《史记白文》(北平研究院)《辨伪丛刊》(连他人编者凡十二册,开明书店)《三皇考》(燕京大学)《崔东壁遗书》(二十册,亚东图书馆)《尚书通检》(燕京大学)《汉代学术史略》(东方书社)《吴歌甲集》(北京大学)《当代中国史学》(胜利出版公司)《妙峰山》(中山大学)《孟姜女故事研究集》(中山大学,三册)《禹贡》半月刊(禹贡学会,七十期)《辛未访古日记》(《开明书店廿周年纪念集》)《西北考察日记》(合众图书馆)《浪口村随笔》(合众图书馆)《上游集》(合众图书馆)《顾颉刚通俗论文集》(亚东图书馆)《通俗读物讨论集》(生活书店)《中国疆域沿革史》(商务印书馆)
  论整理《左传》法
  廿九年十一月十四日与孙次舟书云:
  《左氏春秋》整理如何?刚意,此事后数公较易,因《左传》作者大段抄录,无甚更改也;前数公颇难,因原书记载太缺略,而《左传》为编年书,不可同其缺略,故增入材料必不少也。增入材料之属于释《经》者,可一望而知其增窜;增入材料之属于记事者,则扑朔迷离,便无从辨别。例如隐公之世,宋、郑本未尝平也,而《左传》于隐七、八年云已平,故于十年郑之伐宋无可措辞,只得于九年书“宋公不王,郑伯为王左卿士,以王命讨之”以起其事。我辈如认“宋公不王”为真事实,即为《左传》作者所欺矣。郑伯请释泰山之祀一条,亦是《左传》作者因《经》立事。《史记》之记载,当是由《春秋》来而非由《左氏》书来也。《春秋》隐八“郑伯使宛来归祊”,桓元“郑伯以璧假许田”,两文合读,自易引起以祊易许田之联想。《史记》与《左传》之记载皆由此联想来。而自我辈观之,说不定竟是两事,否则《春秋》于隐八何以不书“郑伯以祊易许田”,乃于桓元书“以璧假许田”乎?”假”者假之也,非易之也。以璧易城,战国时尚有之,而谓春秋时无以璧假田者乎?何必以地易地也?《左传》作者似亦见到此一罅漏,故于桓元《传》曰“卒易祊田”,以表示前数年之尚未“卒易”。而自我辈观之,则弥缝之语耳。试观《公羊传》,此两事实未合为一事,合之者自《穀梁》始,而《史记》与《左传》承之,则说为《穀梁》作者之神经过敏,亦无不可。质之尊见,以为如何?
  宋学与清学
  清学不及宋学处,在于尊信汉儒,不敢本良心说话。宋学不如清学处,清代学问分门做去,为朴学者,不以不能义理、词章为耻,而宋代则喜兼而有之。
  清代把哲学停了好久,使理学中混沌思想歇绝,使我们现在可以正当做哲学,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我们现在能不把这机会错过吗?
  学者之惑
  在《汉书艺文志考证》中找得纸条数张,为余五六年前所写。记之于下:中国为学有二惑:一援儒入墨,引为大戒,结果囿于一曲而不通;一以布帛菽粟足尽学问,结果止于简单而不进。〔眉批:无比较。〕中国学者又有二惑:一必以伦理为标准,如李贽、嵇康之类,以其不合于此标准而斥之;一不能创辟识见,异于群众,如王安石、康有为之类,以其不合于此标准而斥之。
  当其离众人以学,固已高矣,乃谓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务委蛇屈从于流俗,虽有创论,不敢惊座而使人指为背逆。夫所贵乎学者,欲其进于不学也。今必以学与不学齐,是不如不学之为诚也,学者自欺而已。
  以前学者无发展观点,遂不能有推陈出新之思想,必遵于唯圣是从之地步,是以两千年来无进步。
  作文与作史
  宋祁《笔记》曰:“文有属对平侧用事者,供公家一时宣读施行似快便,然不可施于史传。余修《唐书》,未能得唐人一诏一令可载于传者。惟拾对偶之文近高古者,乃可著于篇。大抵史近古,对偶非宜。今以对偶之文入史策,如黛粉饰壮士,笙匏佐鼓声,非所宜云。”(《通考·经籍考》卷十九,《新唐书》条)刚按:此说大可笑!作史非作文也。作史者,表现一时代一社会之情状,期载其实,非借此表现一二人文辞之工也。作史而以作文之道行之,必有削于记实而文不美,与载于文美而实不存者矣。
  李焘论唐柳芳《唐历》一条,谓宋祁指芳书不立褒贬义例,被诸儒讪讥,是则祁于史上又主张褒贬。既主文词,又主褒贬,是其为史,持《东莱博议》之见识耳。
  李焘评《通鉴》云:“左丘明传《春秋》,自隐至成八公,凡百五十年,为十三卷;自襄至哀四公,凡百五年,为十七卷。年近则事详,远则略,理势固然,无足怪者。……今以《唐纪》视《汉纪》,其纸叶盖多八九,视《周纪》滋益多,于斯文奚累焉!而或者弗察,强以繁省论文,晋张辅遽谓孟坚不及子长。孟坚不及子长固也,岂在文之繁省乎?此儿童之见耳!”(《经籍考》二十)刚按:李氏此论极通达。当时必有讥温公《通鉴》于唐事特详,文繁非良史者,故李氏辨之如此。现在修清史,闻《慈禧太后传》为张孟劬笔,敛成七百字,自以为简练,其亦中张辅之毒也!(《慈禧太后传》如只七百字,中国史只是一部教科书罢了!)
  洪迈《容斋随笔》曰:“司马迁作《史记》,于《封禅书》中,述武帝神仙鬼灶方士之事甚备,故王允谓之‘谤书’。国朝景德、祥符之间,王文穆(钦若)、陈文忠、陈文僖、丁晋公诸人,造作天书符瑞,以为固宠容悦之计。及真宗上仙,王沂公惧贻讥后世,故请藏天书于梓宫,以灭迹。而《实录》之成,乃文穆监修,其载崇奉宫庙,祥云芝鹤,惟恐不详,遂为信史之累,与太史公‘谤书’,意异而实同也。”(《经籍考》二十一,《真宗实录》条引)刚按:此文又为中国史书弊病。作者每欲掩恶而扬善,窃比于大舜之德;或为主上祖父包庇,以尽孝子顺孙之道。为国家社会之史,而容私心于其间,犹得谓之“信史”乎?容私则谓之“信”,不容私则谓之“谤”,是诚“史其所史”矣!
  《江南录》十卷,晁氏曰:“皇朝徐铉等撰。铉等自江南归朝,奉诏集李氏时事。王介甫尝谓铉书至亡国之际,不言其君之过,但以历数存亡论之,于《春秋》箕子之义为得也。”(《经籍考》卷廿七《江南录》条)
  综前数条以观中国之史,凡具数例:(1)前代文字,必词气高古,然后可著于史,否则即为前代之要事,亦必以其不雅而不载。(宋祁《笔记》)
  (2)作史必立褒贬义例。(李焘引宋祁论柳芳《唐历》语)
  (3)以文之繁省,定史书的美恶。(张辅辈主义)
  (4)作史当隐恶扬善,不得直书恶事,贻讥后世,否则为信史之累,且成谤书。(《容斋随笔》)
  总之,于文字上求高古、求简省,于宗旨上求褒贬、求庇护,处处舍客观而就主观,其去真实之史也远矣!论其病根,皆在《春秋》。将来有学,当作“《春秋》与中国历史界之关系”一文。
  李焘于众浊之中,独能自抒伟议,其人史学甚可佩。但只敢为长编而不敢为史,又未免太胆小耳。有缜密之思者,未必有大胆,亦天地间缺憾事。
  淫杀牵涉道学
  胡适之先生谓《金瓶梅》的好,好在老老实实的描写,不像《野叟曝言》之又要讲淫,又要讲道学。盖既是讲淫,即不应该讲道学,既讲道学,即不应讲淫。如《金瓶梅》,甚可见当时家庭间渎乱状况。但文明书局出的一本,把原本《金瓶梅》淫的地方删去了,结果又使西门庆与潘金莲皆悔改成道学。
  删去淫辞固可,而使潘与西门成道学则不可。以后有空,当只将淫处删去,存其原样起讫出版,云云。予按“又淫又道学”之心理,亦可于兵家征之。
  兵家明明要打胜仗,却要伪托仁义。兹录宋濂《诸子辨》中的话于下:夫干戈相寻,至于战国,惨矣!往往以智术诈谲,驰骋于利害之场,无所不用其至,若无士矣。起于斯时对魏武侯,则曰:“在德不在险。”
  论制国治军,则曰:“教之以礼,励之以义。”
  论天下战国,则曰:“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
  论为将之道,则曰:“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约。”
  何起之异夫诸子也!此所以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辟土四面,拓地千里,宜也!(《吴子》条)〔眉批:既曰“五胜者祸”,“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而此曰“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辟土四面,拓地千里”,不嫌矛盾乎?〕
  尉缭子……论兵曰:
  “兵者,凶器也;争者,道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王于后,无敌于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由是观之,其威烈可谓莫之婴矣。及究其所以为用,则曰:“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又曰:“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
  呜呼,又何其仁哉!战国谈兵者有言及此,君子盖不可不与也。(《尉缭子》条)
  〔眉批:上说“天下皆惊”,而此说“天下亲”,不嫌矛盾乎!〕可见中国人欢喜遮遮掩掩,连“淫”、“杀”两件事,也都会牵涉到道学上去。但《吴子》里为什么又有“屠城”的话呢?《尉缭子》里为什么又有“杀人”的话呢?《尉缭子》杀人的话如下: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毁古与考古
  曹植《毁鄄城故殿令》(《续古文苑》转录《文馆词林》)曰:“昔汤之隆也,则夏馆无余迹。武之兴也,则殷台无遗基。周之亡也,则伊、洛无只椽。秦之灭也,则阿房无尺梠.汉道衰则建章撤;灵帝崩则两宫燔。高祖之魂,不能□未央;孝明之神,不能救德阳。”按:读此可见中国古来都无保存古迹之心。以子建之好文,而鄄城故殿,必欲撤坏,余可知矣。此等心思,或缘两故:其一不欲留故国之观,使人民兴《黍离》、《麦秀》之思;其二则受命改制,必徙居处,易服色,制礼作乐,使天下一切以新王为规范。
  此皆王者愚民之道也。而是时刻书未行,文化不广,人民亦止能趋时为制举之业,无余力足以考古,思古之情遂趋淡泊(只能因诵读经书,为政事上之思古,不能因器物服用为文物上之思古)。故钟鼎考据之风,自宋而始著。
  晋、唐之间,掇拾较便,其事反不行,是可知矣。宋至今日,凡可以备博物、资史料者,存之惟恐不急。〔眉批:宋以前,必毁旧而为新;宋以后则制新而存旧。〕闻从前每一易代,则尽平旧墓,惟清代未行,故明墓颇易见,而宋、元之墓便不易知也。孟真谓聊城城外有大阜七,传说是齐国王陵,然史志无可考。我前至甪直见陆龟蒙墓,几与地平,非有碑碣,不能知此下埋诗人之骨也。
  功过格
  在北大书库见《了凡四训》。袁了凡之为人,予熟闻之,而从未见其书,今乃睹之。世谓功过格创于了凡,而彼自叙实自某僧处传来。又明代盛行功过格,刘宗周《人谱》有之,《云栖法汇》中《自知录》有之,可见日计功过,三教所同。
  计功过法当自宋代开始,《人谱》载赵康靖公中岁尝置黄、黑豆于几案,以分别善、恶;薛文清公每夜就寝,必思一日所行之事,当为功过格之先路。
  至于读书方面,则有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等,亦是一意。
  《大学辨》
  明清之际,陈确著《大学辨》一书,除本文外尚有答友人书札二十余篇。
  他揭露《大学》一书非孔子本旨,批判程颐、朱熹把它列为圣经贤传的错误,而以《大学》言知不言行,必为禅学无疑,作为全篇的纲领。认为古无大小学之分,《大学》三纲领系从《尧典》“克明俊德”等句仿造出来。他痛斥程、朱阐禅而表章《大学》,是驱天下后世而至于禅也。在当时是很大胆的言论。
  按:《大学》之世当在西汉。其注重“致知、格物”则出于《荀子·解蔽》之旨,其“平天下”、注重理财,亦见其出于封建社会。其著作时代与《尧典》相近,自同为彼时儒家之思想。
  《论语》研究之主要问题
  一九五一年秋,予授古籍整理课于上海学院。一学期终,学生请选一书为模范,因于第二学期授《论语》。初意《论语》一书在古籍中较少问题,可于一学期内授毕,孰意开始之后,问题就连续不断而来,加了钟点教,一学期中才讲了九篇,至《子罕》而止。六月廿三日,为最后一堂,因为总结告诸生曰:《论语》中问题大别之有四:一曰孔子之真实史迹问题。《论语》所记固远较《孔子世家》及《孔子家语》为可信,但出于再传、三传弟子之手者便多不可信,公山弗扰以费畔,凤鸟不至等是也;二曰鲁、齐、古三种本子之异同问题。鲁出最早,比较最可信,而齐与古乱之,故“高子, ①齐君”,古改“高”为“崔”,改“, ”为“弑”,于文似顺,而于事则舛;同一管仲,鲁斥为“器小”,为“不知礼”,而齐拥戴为圣哲,曰“微管仲则被发左衽”;三曰汉宋解释之异同问题。汉人粗实,宋人精微;汉人多强解,宋人顺文理;汉人持单文,宋人能比较,自以宋人为善。其有误解,清人已批判之,特汉人之误,清人尚不敢论,今日乃可廓清之耳;四曰清人之考证问题。清代学术,剖析豪芒,大足补汉、宋之缺,惟其见闻犹不如今人之广,眼光犹不如今人之锐,亦尚有我辈工作之余地① , :放也,放逐的意思。
  道教宗旨
  有人送来普陀山符箓一道,嘱贴于壁,其状如下:■我常想中国号称儒、释、道三教,其实只是道教一教。道教乃是中国立国来数千年间不绝之教,张道陵辈不过使其范围固定,至于倡义立意,乃中国人固有之精神所凝结者也。佛教虽传自他国,而到中国,以后亦成为道教化之佛教,如前记西园及今符箓均可证。儒者虽诵习孔经,而其所操守之道德及道德观念乃无非《阴骘文》、《感应篇》等含有道教色彩者。故形式上虽有三教之殊,精神上极相一贯。道教的主要条件,依我猜想,大约如下:(一)劝人为善。所谓善者,便是与人有利益之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以善待人,人亦善报我,德泽可以被子孙。所谓与人利益者,便是修桥、补路、救贫、放生等等。
  (二)崇德报功。凡有是物而为人生所享有者皆祀之,如天、地、日、月、风、雨、雷、电、井、灶、家宅、水、火、家畜之类,莫不设为神而祭之。其人世名流、豪杰亦各处建庙奉祀。凡城隍、土地等皆以各地方之名人充之。
  (三)设法避祸。炼丹所以求免死,符箓咒语所以驱鬼祟。其能为祸者,如蝗虫、火灾、疾病等,皆祭祀之。此条最坏事,以其有护身符也。
  (四)禁人为非。设为严刑峻罚。使人心有所警惕,如十殿阎王之种种非刑。
  总括之:
  (一)报应不爽。
  (二)奉教虔则可侥幸而免。
  (三)崇德报功。
  大凡设教者一方面要人去恶存善,一方面又以推行宗教之故,诱人进教似趋吉避凶。实则二者自相矛盾,如恶人入教,善人不入教,则如之何?
  大概道教至理不过这几点,而这几点实是中国民族精神,未兴道教之时已然。战国百家蜂起,似异于此,而此不过少数之辩士、学者;至于一般社会仍未变更,否则决不会到秦而方士大盛,到汉而谶纬大起。观于《周易》以卜筮而传,可见民心之所趋矣。汉武罢百家,实际上百家亦不得不罢灭矣。
  《曲海总目提要》论《宝剑记》《虎囊弹》
  予频年多病,病则携小说、戏曲数种就床览之,小说中尤以《水浒》、《红楼》两书为熟。每念《水流传》开端,写林冲、鲁智深等人何等生龙活虎,乃至宋江上山,排定坐次,遂致奄奄无生气,并《三国演义》之不如,久不晓其故。今年入院,携有董康等重编之《曲海总目提要》一书,盖即就黄文旸《曲海》各残本所合编者,一九二八年上海大东书局印行。其第五卷论《宝剑记》云:
  明嘉靖时人李开先撰。林冲被高俅父子陷害事,仅见小说《水浒传》,本不足信,开先特借以诋严嵩父子耳。按开先,字华伯,号中麓,山东章丘人,嘉靖己丑(嘉靖八年,一五二九)进士,授户部主事,调吏部,历文选郎中,擢太常寺少卿,罢归。家居近三十年,卒。开先雅负经济,不屑称文士。在铨部,谢绝请托,不善事新贵人。已迁太常,竟罢归。归而治田产,蓄声伎,徵歌度曲,为新声小令, 弹放歌,自谓马东篱、张小山无以过也。
  所著词多于文,文多于诗。改定元人传奇乐府数百卷,搜辑市井艳词、诗禅、对类之属,多流俗琐碎,士大夫所不道者。常谓“古来才士不得乘时柄用,非以乐事系其心,往往发狂病死,今借此以坐消岁月、暗老豪杰耳”。同邑袁崇冕善金元词曲,有《西野老人乐府》,开先亟称之。[眉批: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三:“嘉靖己丑科(八年)李开先《中麓闲居集》十二卷,又《四时行乐诗》一卷,又《咏雪诗》一卷(字伯华,章丘人,提督四夷馆少卿)。”《明史·艺文志》四:“李开先《中麓集》十二卷。”《明史·文苑传》三:“李开先,字伯华,章丘人。束(陈束)同年进士,官至太常少卿。性好蓄书,李氏藏书之名闻天下。”同上:“时有‘嘉靖八才子’之称,谓束及王慎中、唐顺之、赵时春、熊过、任瀚、李开先、吕高也。”清《四库目》竟削李开先之名与书。〕按:梁山诸盗,惟林冲情有可矜,身为禁军教头,素无过犯,其妻张氏又良家女,而太尉高俅之子以威逼之,通国大都中,白日恣侮,此妇持节不从,为俅者稍识官箴,痛责其子之不暇,乃假托看刀为名,诱入白虎节堂,加以犯上之罪,刺配沧州,亦已极矣。又使董超、薛霸中途害之,为鲁智深所救,幸得苟免;又使虞候陆谦百计害之,至焚草舍以绝其命而后慊,是安得不挺戈以揕①仇人之胸乎?不能杀太尉而杀虞候,其心尚饮恨未平也,“风雪山神庙”之惨,“雪夜上梁山”之愤,又曷怪焉!
  剧中所记,皆与《水浒传》相合。惟其妻本殉节以死,而作者欲以团圆结束,故作迎聚梁山,然据《水浒传》观之,则张氏有志行,易死为生未免做贼妇,恐非其本愿也。火并王伦,拥戴宋江,亦皆据《水浒传》。其后陈与郊、沈初成、高漫卿等,则又各变关目矣。
  此一篇绝好文学史资料也。李开先作《宝剑记》,其记林冲为高俅诬陷几死,皆与《水浒传》合,而他处无所见,一也。至林妻张氏结局,在《水浒传》为殉节以死,而在传奇中以团圆终老,此是传奇老套,文体不同,结局不能不殊,二也。《水浒传》本杭州说书人脚本,故虽演山东故事,而其所说街道、房屋、饮食、起居,一切皆以杭州为其背景(例如武大郎所住屋,以杭州竹木之饶,皆以竹木分间,此家与彼家皆以从楼上往来,此为北方未有)。而《水浒传》前数回皆北方景物,三也。《水浒传》前半部多“侉子① 揕:刺。话”(即山东话),然后半部则多南方官话,四也。《水浒传》前半部集中攻击豪强,后半部则牵累无数良善平民(如顾大嫂设肆卖麻花药酒及人肉馒头),五也。李开先为山东人,熟悉山东地理,其写梁山泊亦切合当时情况,而后半部则肆意牵合,如九江对岸即为无为州,宋江出兵可至华山,毫无地理常识,六也。〔眉批:一九七九年八月一日,吴子臧君来谈,谓《金瓶梅》一书,据吴晓铃君言,亦出李开先手著,则异于《水浒传》之选改前部者,当去函询之。]又《曲海总目提要》卷二十七有《虎囊弹》一种,为明人作,未著撰人名氏,其略云:所演鲁智深事,本《水浒演义》。智深见金氏女为郑屠所逼,先纵金氏而手毙郑于市,潜亦遁去。金氏女归赵员外,而智深适避难至其地,与之相遇,因留居于家。后事将露,乃令智深往五台山寺披剃为僧。后转为盗,于二龙山作寨主,有救林冲及服桃花山周通、李忠等事,遂归梁山泊。宋江降后,于杭州僧寺闻潮而化。
  今剧中关目大略据此,后半情节与《水浒传》大不相同。其略云:赵员外为仇人花子期诬作通梁山贼,已定案矣。其妻金氏,鸣冤得释。又赵员外有犬啮死花子期,盖借义犬故事,皆属作者增添附会。按龚圣与花和尚鲁智深赞云:“有飞飞儿,出家尤好。与尔同袍,佛也被恼。”此是实有其人而未载其事迹也。此剧增饰甚多,而“虎囊弹”之名尤觉新奇,言金氏诉冤于种经略师道,其中军牛健出令,凡诉冤者悬于竿上,弹以虎囊弹一百,能不惧者乃是真冤。金氏愿受弹不惧,健知其冤,为投状于师道,乃谳出真情,出赵员外之罪,故标三字为题也。作者未详,大抵是近代人手笔。
  按鲁智深出身提辖,本是种经略部将,以金氏之故,三拳打杀镇关西,亡命于外,投入空门,不改故态;后复于汴京大相国寺炒闹禅和子,其醉打山门,倒拔垂杨,及卷金银器皿滚下桃花山,只身提禅杖打二龙山,皆足耸人观听。此剧敷演赵员外及金氏事,以金女本智深所救,故首尾用为线索,智深入山本末亦已略约具焉。然命题之意以“虎囊弹”为主,则非专为智深也。传奇演僧家事迹粗豪斗狠者,《西厢记》则慧明递书,《昊天塔》则五郎御敌,皆仅一点出,且此两人亦无害于人。惟此剧花和尚事形容最详,其鸷悍之态亦摹写殆尽矣。明嘉靖间,都督万表以倭贼内扰,特暮嵩山少林僧以击之,盖自北齐稠禅师、唐时窥基皆以勇侠著闻,后世不绝此派,而少林之僧则无不善拳棒者。此辈若不失本性,入于正果,则如金刚怒目,降伏众流,其堕落恶道者即是药叉罗刹也。智深本师授记曰:“遇潮而寂。”后擒方腊,闻浙江潮声,即刻回首,似有结果;然擒方腊乃韩世忠事,则闻潮坐化之说亦未的也。
  按:此论《虎囊弹》一剧,为金氏女为赵员外诉冤于种经略师道之中军牛健,牛令其高悬竿上,弹以虎囊弹一百,能不惧者方为真冤,金愿受弹,乃云赵无罪,似系《宝剑记》之续集。然今本《水浒传》中并无其事,似系后人凭空撰出,故《曲海总目提要》谓之为“大抵是近代人手笔”也。
  《三国演义》之政治背景
  取前代历史而歪曲之,作后代之政治宣传,尚有一极显明之例。人皆知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帝魏而入吴、蜀于偏霸;朱熹作《通鉴纲目》帝蜀而入魏、吴于偏霸。由于南、北宋时代背景之差异,两书各为其统治阶级服务矣。然犹未想及《三国演义》之为政治宣传工具也。宋南渡后,其势类蜀,而杭州市井间讲史之风甚盛,不知是当时统治阶级训练民间艺人欤?抑当时人民敌忾心强而以中兴望南宋欤?其时必有熟读陈寿《三国志》与裴松之《注》者,抽其实事,加以民间传说,尽量渲染,使蜀相诸葛亮成为极端聪明人,蜀将关羽、张飞、赵云等成为极端勇猛人,又皆为极端忠义之臣,而于魏之君臣则极其诽笑揶揄之致,遂使读者、听者对于蜀方寄以最大之同情与希望,觉其统一全国绝非难事。此计划竟成功,八百年来借说书与演剧之力量,遂造成全国人民脑中十分确定之观念。当时联蒙古以灭金,犹之吴、蜀团结而有赤壁之捷也。特是蜀有如此之谋臣武将,何以竟不能北上东向,成其中兴汉室之局,而使关羽授首荆州,刘备愤死白帝,诸葛亦郁郁终于五丈原?可见蜀人才力绝未胜过魏、吴,魏、吴才智忠勇之士亦绝不逊蜀。此中公道,实我辈治史者所当主张。予曾将三国史事列表比较,他日有暇,当将《三国志》与《三国演义》不同处作一详校,俾读者成了然南宋人之政治宣传伎俩焉。
  《水浒传》之政治背景
  《水浒传》闻经王利器君研究,乃南宋初太行山义军故事所扩展,所以冠以“忠义”者,盖祈求民族之复兴也。是则可确定《水浒传》为南宋民间之政治宣传工具。
  《景善日记》为荣禄党伪作
  金梁《四朝佚闻·景善日记》条云:
  景善,礼部侍郎,殉庚子之难,有《日记》传世,且译以英、德文,为西人所重视。
  闻德军得自景宅,中多为庆王、荣相解释语,荣禄之得免祸首,以此记也。西人以亲于景宅检出,故毫不置疑,而不意竟由伪作也。余校刻《清史》时,《景善日记》久流传海内外,视同信史,余以震其名,拟于《忠义传》内补撰专传,乃取《日记》详核之,月日时事皆不尽符,且景为休致侍郎,观其所记抑若与闻朝政,尤为不类。初不能解其故,后乃恍然,此记盖专为荣洗刷作也。当时荣已列祸首单,其党偶见景《日记》,遂攫以窜入他语,重仿一册,置之景宅,故引德军入检,而西人不得不坠其术中矣。其用心亦良苦,荣竟得借以免祸,真天幸也。余既得其真相,初改专传为附传,拟略正其误,继思伪记何可入史,乃仅以景善名字缀于汇传,但著其同被难而已,于伪记不着一字。此亦史例,而见者或举以为责,故兹复详释之。
  此近代之伪书也。为政治需要造作伪文,当不仅此一事。闻袁世凯称帝时,上海报纸反对者多,筹备大典者虑袁氏见之而气馁,则在京别印沪报,形式为一而内容悉非,袁氏遂以为薄海同心拥戴矣。此种伪报今惜不可见。
  王柏《家语考》
  四十年前,予常至京师图书馆阅《四库全书》,偶于王柏《鲁斋集》中见其《家语考》,对考订古籍甚有足取者,曾抄数行一册。有任职教授,教学苦忙,无复自由翻阅之余闲,而单行《鲁斋集》绝非易得,惆怅于心者久矣。今日偶检《丛书集成》,忽得此书,盖据《金华丛书》本排印者也。爱将《家语考》录此,以便循省。其序云:予每读《中庸集注》,以《家语》证《中庸》之有缺有衍,私窃疑之,因书与赵星渚言。答曰:“文公谓《家语》为先秦古书,无可疑者。”因求《家语》之始末而益有大可疑,请从而论之。
  文云:
  考古,非易事也。此先儒之所甚谨,岂后学之所当妄议!必学博而理明,心平而识远,殆庶几乎得之。盖学不博,不足以该贯群书之言;理不明,不足以融会群书之旨;心不平,则不能定轻重之权;识不远,则不能断古今之惑。予不敏,何足以知之。
  窃尝谓学者莫不读《论语》也,自汉以来诸儒名家亦莫不笺释《论语》也,至我本朝,伊洛、紫阳诸老先生出,而《论语》之义始大明,曰“脱简”,曰“错简”,曰“衍文”,曰“缺文”,曰“某,当作某”,始敢明注于下。然未有定《论语》为何人所集也。
  固尝曰“此《鲁论》也”,“此《齐论》也”,“此为子贡之门人记矣”,“此为闵子之门人记矣”,“此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矣”。然子贡、闵子、有子之门人,后世不闻其有显者,惟曾子传得其宗,当时执删纂之柄者,岂非子思乎!吾闻夫子年三十有五而弟子益进,辙环天下几四十年,登其门者凡三千人,其格言大训宜不胜其多也,岂《论语》五百章所能尽哉!于此五百章之中,而高第弟子之言居十之一,七十子之言不能载也,三千人之姓名不能尽知也,况其言乎!呜呼,《论语》之书精则精矣,而于夫子之言未可谓之大备也,宜乎诸子百家各持其所闻,而发越推阐,莫知所以裁之,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固有不能免者。
  予读《家语》而得《论语》之原。其《序》谓当时公卿大夫、士及诸弟子悉集录夫子之言,总名之曰“家语”,斯言得之矣,正如今程子、朱子之《语录》也。盖颜子之所闻,曾子未必知也;子贡之所闻,子游未必知也;齐、鲁之君问答,二国不能互闻也。以今准古,揆之以事,度之以理,不有以大荟萃为一书,则散漫而无统,浩博而难求,门人何以别其精微,故曰《家语》之原乎?然记者非一人,录者非一人,才有高下,词有工拙,意有疏密,理有粹粗,纷然而来,兼收并蓄,亦不得而却也。于斯时也,七十子既丧而大义已乖,骎骎乎入于战国矣。各剽略其所闻,假托其所知,纵横开阖,矫伪饰非,将之以雄辞诡辩,以欺诸侯,以欺百姓,其祸根盘结于海内,紫乱朱,郑乱雅,大道晦蚀,异端抢攘,诬圣言,误后世,此有识者所以夙夜寒心,思有以拯之,不得不于《家语》之中,采其精要简明者集为《论语》,以正人心,以明圣统,以承往绪,以启来哲,为悠远深长之计,其滔滔横溃于天下者固不能遽遏绝也。俟其祸极而势定,则大本大原,正大光明,巍然与日月并行于天下,万世之下,莫不于此而宗之,其功又岂在禹下哉?当是时也,任是责者,非子思子,吾将畴归?故曰:集《论语》者必子思子也,始著书以幸后学者亦必子思子也。《艺文志》有“《曾子》十八篇”,此不过记录之书也:“《子思》二十三篇”,若《中庸》、《大学》,则子思著作之书也。以《论语》之体段,推《家语》之规模,大概止记而已,然简要精明既萃于《论语》,则其余者存于《家语》,虽不得为纯全之书,其曰“先秦故书”,岂不宜哉!
  虽然,予尝求《家语》之沿革矣。其《序》故曰:“当秦昭王时,荀卿入秦,王问儒术,卿以孔子语及弟子言参以己论献之。”卿于儒术固未醇也,而昭王岂能用儒术者哉!
  可谓两失之。此《家语》为之一变矣。于是以其书列于诸子,得逃焚灭之祸。秦亡,书悉归汉。高堂生得《礼古经》五十六卷,《经》七十篇,《记》百三十一篇,注云“七十子及后学所记”,此岂非《家语》之遗乎?河间献王得而上之宣帝,时后仓明其业,乃为《曲台记》,授戴德、戴圣、庆育三家。大戴删其繁为八十五篇,小戴又删为四十六篇,育无传焉。马融传《小戴礼》,又足《月令》、《明堂》、《乐记》三篇。郑康成受业于融,为之注解,究其原,多出于荀卿之所传,故《戴记》中多有荀卿之书。班固曰“《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卷与篇不同),颜师古已注云“非今所有之《家语》”。成帝时,孔子十三世孙衍上书,言“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礼》不足,乃取《孔子家语》杂乱者,及子思、孟轲、荀卿之书以裨益之,总名曰《礼》,遂除《家语》本篇”,是灭其原而存其末也。以是观之,《礼记》成而《家语》又几于亡矣。予于是有曰:《论语》者,古《家语》之精语也;《礼记》者,后《家语》之精语也。今之《家语》十卷,凡四十有四篇,意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余,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托以安国之名。舍珠玉而存瓦砾,宝康瓠而弃商鼎,安国不应如是之疏也。且安国,武帝时人,孔壁之藏,安国之所守也。不能以金石丝竹之遗音正曲台之繁芜,其功反出于二戴之下,必不然矣。是以朱子曰:“《家语》为王肃编古录杂语。其书虽多疵,却非肃自作。”谓今《家语》为先秦古书,窃意是初年之论,未暇深考,故注于《中庸》亦未及修,故(?)曰:“《家语》为王肃书。”此必晚年之论无疑也。吁,《家语》之书,洙泗之的传也,不幸经五变矣:一变于秦,再变于汉,三变于大戴,四变于小戴,五变于王肃,洙泗之流风余韵寂然不复存。以古《家语》正《中庸》,其词甚悫,其义甚明,奈不可得而见也。以今《家语》正《中庸》,终恐有所未安,以朱子晚年之论久之未必不改也。
  学者胶柱而调瑟,却成大病,是以不容不论,惟明者择焉。
  按:《中庸》:“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
  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经典释文》云:“‘小人之中庸也’,王肃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按上文既云“小人反中庸”,则下文“小人之中庸也”,于文义为不顺,故王肃本增一“反”字以成其义。朱熹《章句》亦云:“王肃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程子亦以为然。今从之。”王肃《礼记注》早亡,朱熹所言即从《经典释文》来,《家语》无《中庸》此文。王柏信《家语后序》之言,以最早本《家语》为《论语》之所自出,非也。其谓《家语》之遗为大、小戴《礼记》之所自出,亦非也。然其曰“今之《家语》……意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余,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托以安国之名”,则绝对正确,孙志祖《家语疏证》,范家相《家语证伪》,已逐篇逐章说明其剿窃与臆改矣。
  《汉书·艺文志》中之《孔子家语》,其书藏于秘府,非儒者所能见,历王莽、董卓之乱,已化灰烬。朱熹云:“《家语》为王肃编古录杂语。”此“古录”如指《艺文志》中之《家语》,自非;若指一切古籍,则合。又云:“其书虽多疵,却非肃自作。”此说亦不全是。其中有王肃所自作而窜入其中者,《五帝》篇是也,其旨在打破郑玄“六天”之说,故虽与《五帝德》联排,而二者实格格不入。有旧籍为王肃所打破,以意改定成文者,《刑政》篇是也,其文本于《王制》而设为孔子、仲弓问答之辞,则虽有所据而已加以改造,不可谓之“非肃自作”也。故今之《家语》,大部分为编辑,小部分是创作。
  中山狼故事由西方传入
  董任坚译《俄国图书故事集》(中华儿童教育社丛书,民国二十六年二月商务印书馆出版),其末一篇为《老朋友是很容易忘记的吗》,即中山狼故事也。疑中山狼故事是由俄国传至中国的,至中国则先至西北各省,故第一个写出此故事的是武功康对山。然而传之于赵简子,则俄国故事竟成春秋故事矣。在俄国故事中,东郭先生为乡下人,所问之三物为马、狗、狐狸,而非果树、老牛、老人。其后乡下人以大棍打狼,非刀杀。
  《山海经》中想象成分多于现实成分
  陕西省白河县人民代表谢循通君寄其所作《山海经管见》之《南山经》
  一篇来,谓《南山经》三篇包括中国南部和中印半岛诸山脉,此经以青丘之山(雷州半岛)将广东、广西海面划分为东、西两部分,钦州湾在半岛之西,故称西海,广州湾在半岛之东,称为东海。但东、西两海却别有专名,钦州湾名宪翼之泽,广州湾名即翼之泽。又谓招摇之山今名十万大山,望庭之山今名六万大山,猿翼之山今名大容山,■阳之山今名勾漏山,柢山今名云开大山,箕尾之山今名云浮山或云雾山,怪水今名廉江,英水今名窦江,汸水今名汉阳江。又谓凡半岛均名为“丘”,印度半岛为苍梧之丘或昆仑之丘,小亚细亚半岛为昆吾之丘,巴尔干半岛为陶唐之丘,亚平宁半岛为武夫之丘,伊比利亚半岛为黑白之丘,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为叔得之丘,英伦三岛为参卫之丘,阿拉伯半岛为神民之丘,阿非利加洲为盂盈之丘,冰岛为赤望之丘。
  又谓祝余今名泽蒜,留牛为印度瘤牛,鯥为雷猪,类兽与猼訑俱为猫科动物,■■为五更鸡。科学院嘱予审查,因评之曰:“《山海经》一书不作于一人,不成于一时。固然作者对于中国地理和世界地理的知识有系统化的要求,但在当时,国族分立,交通困难的限制之下,不可能有十分确实的地理知识。
  就清代学者的研究来说,大约《西山经》和《中山经》比较可信的成分多,其他则模糊一片。例如东胡、貊国置于《海内西经》,大夏、月氏置于《海内东经》,而《海内经》中朝鲜与天毒(印度)同列于北海之隅,足证作者对于各地的方向尚未明晰,只是就听来的几个地名加上若干想象拼凑成书。
  至于动植诸名,奇形怪状,亦只是将旧有知识另为联系,想象之成分远过于现实之成分。谢循通同志《山海经管见》一文,一一以现实之山、川、动、植释之,用力甚勤,而结果只是镂冰斫雪,以今人之主观猜测古人之主观,终不能解决问题。此稿似不可用,或更请动、植物研究所中同志一看,亦好。”
  实在说来,只是“痴人前说不得梦”耳。若姚大荣之考西王母,顾实之释《穆天子传》西征,皆是也。
  前后《出师表》情绪不同
  《前表》云:“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何等勇敢,何等锐利![眉批:此据后来事以作表。]《后表》则云:“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况臣驽下,何能必胜?……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又何等悲观,何等无办法!《前表》云:“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其全国人心何等一致!《后表》云:“议者谓为非计。”而亮有六不解,至云“凡事如是,难可逆料”,似实无以塞议者之口,则全国人心又何等涣散!诸葛亮一人心理之变,蜀汉举国心理之变,一至于此乎?故知《后表》出于后人拟作,若《李陵答苏武书》然,非特不见于《三国志·亮传》,又不见于《亮集》,为可疑也。
  诸葛亮空城计非实事
  空城计自为军事行动可能之一型。《左》庄廿八年《传》云:“楚令尹子元……以车六百乘伐郑,入于桔柣之门。……众车入自纯门,及逵市,县门不发,楚言而出。子元曰:“郑有人焉。’诸侯救郑,楚师夜遁。郑人将奔桐丘,谍告曰:“楚幕有乌’,乃止。”楚军突至,郑不及防,遂不发悬门,楚言而出,以镇静与滑稽之态度施之,子元竟因疑而遁,是即空城计之成功也。诸葛亮之空城计,不见于陈寿之书而见于裴松之所引郭冲告晋扶风王语。其文云:亮屯于阳平,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亮惟留万人守城。晋宣帝率二十万众拒亮,而与延军错道,径至前。当亮六十里所,侦候白宣帝,说亮在城中,兵少力弱。亮亦知宣帝垂至,已与相逼,欲前赴延军,相去又远,回迹反追,势不相及;将士失色,莫知其计。
  亮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宣帝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明日食时,亮谓参佐,拊手大笑曰:“司马懿必谓吾怯,将有强伏,循山走矣!”候逻还白,如亮所言。宣帝后知,深以为恨。
  裴松之难之曰:
  按阳平在汉中,亮初屯阳平,宣帝尚为荆州都督,镇宛城,至曹真死后,始与亮于关中相抗御耳。魏尝遣宣帝自宛由西城伐蜀,值霖雨不果。此之前后,无复有于阳平交兵事。就如冲言,宣帝既举二十万众,已知亮兵少力弱,若疑其有伏兵,正可设防持重,何至便走乎!按《魏延传》云:“延每随亮出,辄欲请精兵万人,与亮异道,会于潼关,亮制而不许。延常谓亮为怯,叹己才用之不尽也。”亮尚不以延为万人别统,岂得如冲言,顿使将重兵在前而以轻溺自守乎!且冲与扶风王言,显彰宣帝之短,对子毁父,理所不容,而云“扶风王慨然善冲之言”,故知此书举引皆虚。
  此驳凡列五证:(1)亮前四出皆与曹真敌,其时司马懿尚在宛,不能与亮在阳平相遇。(2)司马懿亦有伐蜀事,因雨而退,未至阳平。(3)懿有二十万众,何必因空城而退走。(4)史书明记亮不许魏延别统,不得此时令延并兵东下,而惟自留万人。(5)扶风王为懿子骏,郭冲不得对子毁父。此数事理由均极充足,不但亮无空城计之事,即冲亦未尝对扶风王作是言也。
  然即此可知,当魏末晋初,三国故事已在发展之中矣。又按,此说谓空城计在阳平关,而后来小说戏剧则说在西城,西城为今陕西安康县西北,在阳平之东南,街亭则在阳平正北,既在阳平北作战,何以亮竟离阳平而东行乎!
  是亦不可能之事也。然则小说作者即取裴氏驳文增其装点,盖亦明知其乌有而始取为快意之谈耳。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