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书话》 钱谷融 主编 印永清 辑
顾颉刚书话
主编 钱谷融
印永清 辑
浙江人民出版社
●编者叙意
二十年代的中国史学界,围绕着上古史问题,产生过一场聚讼激烈、影响深广的学术争论。这场争论的核心在于如何辨别现存的有关古史资料的真伪及以此为基础的中国古史观,挑起这场争论的主要人物,则是后来被称为“疑古史学”代表的顾颉刚。这场争论的文章及以后相关的研究论文,也由顾颉刚等主编收入《古史辨》各册中,成为现代中国史学研究中的最重要文献之一。
顾颉刚,一八九三年出生于江苏苏州市,一九八○年去世于北京。他一生致力于学术研究,是中国现代成就最为卓越的一位史学家。关于顾氏早年的求学和治学经历,他在《古史辨》的第一册《自序》中有过详尽叙述。一般来说,顾颉刚的学术生涯始于一九二○年毕业后的留任北大教职时期,但从现存的顾颉刚的读书笔记来看,大约在二十岁时,他已显示出日后成为一位学者的选择取向(《寒假读书记》,一九一四)。
除了早期任教于北京大学外,顾颉刚在抗战前还先后执教于厦门大学、中山大学和燕京大学等,以后又在云南大学、中央大学(重庆)和复旦大学等执教。新中国成立后,主要担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此外,他的重要的学术文化活动还有,创办了朴社、民俗学会、禹贡学会、边疆研究会、中国史地图表编纂社等,主编过《古史辨》、《燕京学报》、《禹贡》半月刊、《边疆周刊》、《文史杂志》等多种学术刊物,在古籍整理方面,他主持过《资治通鉴》和二十四史的标点工作。他的主要著作有《秦汉的方士与儒生》、《史林杂识初编》、《尚书大诰今译》、《孟姜女故事演变》等等。终其一生,顾颉刚以“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成为古史研究特别是“古史辨学派”的代表人物,同时在历史地理、边疆地理、民俗学等研究领域,也有突出的贡献。此外,他还大力倡导通俗读物的整理、出版。顾颉刚的学术成果,即使在今天,也仍有其显著的影响,广为学者所借鉴或认同。
在已出版的顾颉刚著作中,《史林杂识初编》实际上是在油印本笔记集《浪口村随笔》的基础上修订而成的。可以说,读书笔记在顾颉刚的著述、治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据估计,顾氏一共写有约二百册笔记,计三四百万字。他生前曾有过整理并出版自己的读书笔记的计划(顾洪:《顾颉刚读书笔记》前言)。这一计划在他去世后的十年,即一九九○年,终获实现。
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了十卷本的《顾颉刚读书笔记》。
顾氏笔记的学术价值是多方面的。作为一代学术大师,他博涉约取,笔记内容多属籍海探珍、书林撷英,形式上虽似散金碎珠,但其味无穷。他曾说:“吾今有宏愿在:他日读书通博,必举一切附会一切影响皆揭破之,使无遁形,庶几为学术书籍人心世道之豸。”顾颉刚读书笔记的价值,是与这种读书、治学的动机分不开的。其次,读书笔记贯穿了顾颉刚六十多年的学者生涯,它不仅具有学术价值,而且,还能从中体味到顾颉刚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魅力。细读这些笔记,不时会发现,作者的喜怒哀乐之情往往跃然纸上、溢于言表。读书、治学真正成为这一代学者的生命存在方式。即使是在病中,顾颉刚还说:“特予读书已成痼癖,非此不愉,而笔记则犹行云流水,随笔书写,异于为文之集中精神。苟并此而不为,我之为人不将如行尸走肉者几希矣。”读书笔记,在顾颉刚不啻是一种生命节律的跳动,是一种文化性格的展示。
顾颉刚之勤于笔记,与他对这种文体形式所包含的中华文化内蕴的理解也有关系;同时,从这一角度又可以使我们加深对顾氏笔记本身价值的认识。
他这样说:“予惟民族形式,此世所尚,亭林之书岂伊自为,亦承梦溪、容斋之绪也。是固我国文体之一种,证据欲丰而辞句欲简,脱不废整理古史、古籍之业者,其体实终古而长存。予之书苟能步武亭林,于愿足矣。”由此可见顾颉刚读书笔记的取法之高,旨趣之深且远。说到底,唯有以中华文化的承传光大自负者,才有可能数十年如一日,孜孜于学问之道而不辍。
本书将顾颉刚的读书笔记选辑成为四辑,辑名乃编者所立。第一辑“读书记序”,专收顾氏各册读书笔记的自序文字,以见其一生的读书过程;第二辑“书林谈丛”,辑收有关书籍史识的各种话题;第三辑“书人书事”,主要是围绕人与书的关系,说人评书,与上辑专论书事各有侧重;第四辑“理书发微’,则以学理心得为主。总括以上四辑,或可一言以蔽之曰“读书的学问”。
除了分类辑选外,编者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标点,尽可能改正误植、错漏的文字,使之更为规范化。但限于编者的学识水平,其间难免仍有不妥甚至错误之处,尚祈读者方家予以赐教,以便前贤著述的整理出版更臻完善,真正裨益于如今的世道人心。
需要说明的是本书系顾颉刚先生的读书札记,因此行文中,书名、篇名有用全称,而更多的往往用省称,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作《四库总目》、《四库提要》或《提要》;战国策》有作《国策》的;《竹书纪年》有作《纪年》的;《西厢记》有作《西厢》的;《三国演义》、《水浒传》有作《三国》、《水浒》的;《汉书·艺文志》有作《汉志》的;《史记》、《汉书》有作《史》、《汉》的;《淮南子》、《韩非子》有作《淮南》、《韩非》的;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写成《伪经考》;《古今图书集成》写作《图书集成》等。例多,不具举。为了尽可能保持顾先生读书札记的“原汁原味”,凡容易理解的,一般均仍其旧,不作改动。
也有不容易理解的,如阎若璩《潜邱■记》写作《■记》;俞正燮《癸巳类稿》、《癸巳存稿》写作《类稿》、《存稿》,为使行文明确,遂加字,改成《潜邱■记》、《癸巳类稿》等。
本书的辑选出版得到了顾潮女士的大力支持,谨此深表感谢。
编者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总序
钱谷融
称之为“书话”的一类文字,现在写的、读的和谈的人渐渐多起来了。
但是,如果要考究这种文体究竟起于何时,创于何人,或初见于何书,倒又没有一定之说。包括“书话”的名目,其始用和沿袭的源流,似乎同样的不甚明白。恐怕它与其他各种文体一样,是经过不短的历史而逐步形成的吧。
中国自古就有为书籍(藏书)写题跋的传统。题跋的形式一般都比较简短,内容则相应广泛,诸如版本、装帧以及购藏经过,读后的印象、心得之类,都有所涉及。甚至也有借题发挥地针对当时的政治形势、社会风习发些议论的。可谓不拘一格,最为灵活自由。大凡爱书的人每得一种新书,在诵读赏玩之余,总不免要随手写上一些有关该书的话题。这种文字可能也就是后世所谓书话的发端。但较之于传统的题跋,现在的书话在写法上大多更侧重于对书的内容、义理的品评、阐发,这也是势所必然,因为传统题跋中的某些重要话题,如版本等,对于晚近新刊书籍来说,几乎已经无话可说了。
这从一个方面也可以说明,“书话”的文体和内容有其因时代不同而变化的特点。不过,作者的手眼和品性的高低,在书话中却是一目了然的。
书话看似学术中的小品,其实也是很难写好的。它首先要求作者有丰富的读书经验。读书不多,就无以鉴别书的品质优劣。勉强议论,往往无的放矢,不得要领,而这又与作者的学识有关。书话贵在体现作者独到的品书心得,不仅提供有关书的知识,而且也需研求学问,抒发一己之见。即使是对事实、材料的陈述,也能见出作者辨析、取舍的独出心裁。所以,书话中的高手,往往也就是学问上的大家。博约精审,同样可以作为书话作者的基本要求。此外,书话的行文虽无一定之规,但严格说来,也有相当的约束。立言有据,言简意赅,阐明书品,指示路径,这应该是书话的文体精神。空发议论,枝蔓无度,则是书话的大忌。书话自然也得有情趣,能使人从字里行间品味作者的性情,体会到读书的愉快。但这往往是由一词一句引人会心一笑,如果一味铺陈,专事抒情,即使文字颇为耐读,却也大失书话的旨趣了。
近代学者中,可称以“书话”名家者,有叶德辉、傅增湘、周作人等人,但更多的则是在专门著述之余,以题跋、序文、札记、叙事等形式,留下了极为可观的书话作品。如这里收录的王国维、梁启超、刘师培、林琴南、刘半农、蔡元培、顾颉刚诸人,都是其中彰明较著者。在作者本身,或许对此并不经意,但对现今的读者来说,仍不乏裨益。从中既可领略近人的学术境界、品书趣味,也能看出书话这种文体在近代的流变。
我平时虽然也很喜欢读题跋、书话一类的文字,却并不是此道中人。现在浙江人民出版社计划出版这套《近人书话系列》,又有主编之命,且嘱为序,自感庸陋,深以任非其人为惭,但盛情难却,不得不敬献绵薄稍尽襄助之责,故略陈鄙见,以就教于广大读者。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日
●顾颉刚书话
◇读书记序【近人书话】
寒假读书记序
余读书最恶附会,又最恶胸无所见,作吠声之犬。而古今书籍犯此非鲜,每怫然有所非议,苟自见于同辈,或将诮我为狂放,惟此册是归焉。吾今有宏愿在,他日读书通博,必举一切附会,一切影响,皆揭破之,使无遁形,庶几为学术书籍、人心世道之豸①。班固蚩傅毅曰,下笔不能自休。吾每每亦然,不能简赅出之,斯则甚为惭也。其有读书所得,或印证可求,虽在小品,亦登于斯。
民国三年十二月十六日颉刚记
① 豸,通“解”。解决。
琼东杂记第一册
民国九年九月,自仲川处迁至大石作卅二号,与缉熙、子水同居。此地东为景山,西为北海,南望清宫,气象至伟壮。我居三间,虽向北,而悉力布置,图书盈壁,亦颇雅适。数年积想,今始见之,精神为之一慰。念我自先妻之病,至于今日,已三年矣。此三年中,我精神盖无一刻之安,事又丛集,悲烦交乘,遂致不眠。学问无寸进,而身体日以亏损,年二十余,见者谓似三四十岁人。我不悲我老,我悲我之由老及死,而学问之愿未能酬也。
今幸有宽庭精舍,供我静修,虽资财无所出,馆事又劳,家中之事,又不能使我愉乐,病又弗却,稍于夜间读书讲话,则达旦炯炯,皆使我不能如意,然较之前三年中则已善矣,固能给我以居处上之慰藉矣。继自今,我能假此慰藉以多读书乎?以多致思乎?我虽不能刻苦奋进,我其能日寸而旬尺乎?
前数月与介泉书曰:“我所求的生活:(1)秩序的生活,(2)进步的生活,(3)美术的生活,(4)健康的生活。”美术的生活,今差近之矣。秩序的生活,方将毕力企及,今夜饭后楗门,九时就眠,六时许起,日一下便,皆为之矣;而读书治事之秩序,犹未能定。健康的生活,企之而不能自必也。
独进步的生活,则言之而最可愧也。今能由美术、秩序以至于健康,能由健康以至于进步乎?嗟乎!此数年之间,人事疾病,所以磨折余者,亦至烈矣;今我将以绮望楼、琼华岛为我屏藩,而悉驱除之。我其善为之,有志者成,
毋自馁也
九年十月廿二日颉刚记
琼东杂记第二册
这本书竟记了半年,可见我这半年实在没读书,惭愧!但这里亦自有故:在学校办事时,实在太忙了,上午到图书馆,下午到研究所,一天竟没有暇时。
二月中,我祖母骤患偏中,病势凶险,家里打电来,归家侍奉二旬,连道中时日,也费了一个月的工夫。在这一个月里,只把宋濂《诸子辨》抄完了。
适之先生做《红楼梦考证》,嘱我寻觅材料,我为好奇心所驱使,愈聚愈多,到京师图书馆的回数当有十次,写与先生及平伯的信有二十余通,这也费掉一个多月的工夫。现把这书信集成三册,算是半年中惟一的成绩。
此外,《辨伪丛刊》上费去我的工夫不少,但至今尚无一种成功。
我不解我这半年中为什么做的事情这般少?我的时间哪里去了?
颉刚记十年六月九日
侍养录第一册
这册从六月二十一号记起,至八月五号记完。在这册没有记完的时候,早已先记了第二册至第四册了。所以如此的缘故,因这册要抄的几段报纸,都没有工夫抄,竟捺下了好几十天。
适之先生教我赶将《辨伪丛刊》编好,使我不得不很急促地去看书。要看的书里,有一种《郡斋读书志》是向学校借的。我自己的书,要圈点就圈点,要批评就批评,往往涂得满纸,而笔记上无一字。这部书可不能了。但既已通读一遍,就觉得有许多可取的材料不忍放过的。书上既不容我涂写,只得尽量抄上我的笔记。所以这三天看了十册书,随看随抄,竟尔把留下的空页都写完了。
不能在书上涂写,因是借书的苦;但因为抄写一遍,使我对于要着眼的地方记忆得更牢,也是借书的好处,只是几天来写得胸部闷起来了!
颉刚十年八月五日夜
侍养录第二册
这册自六月二十七号记起,至七月五号记完,首尾不过九天,实是笔记册里最快的一本。其故有二:一、这里的一小半,都是从京师图书馆里杂抄来的,现在转誊在这册上,颇不费事。
二、新近看了冯桂芬、严可均、王颂蔚等的文集,有契于余心而抄录上者也很多;《日本之海外侵略》一文又抄了六页。所以一册也就完了。
我虽随便看书,拉杂抄录,但自以为也有个宗旨,便是“表襮社会状况”,学问社会的状况尤是我所注意。我总勉力搜集史料备将来的作史。
此外关于目录学的也很多,因为我欢喜做这门学问。
十年七月五日夜颉刚
侍养录第三册
这一册从七月五号记起,至二十二号记毕,首尾不过十八天,也算快了。
此十八天中,吴敬轩到苏费了三天,绍虞喜事费了一天,到可园买书又费了一天,其余同学暑假聚首的很多,大约破费也在五天以上。
此十八天中,买了多少①书,买了即看,看了有得即抄。此十八天中,遇见多少朋友,听了无数谈论的话,归来记得,便录上了这册。
今天记了《复堂日记》,看所剩的页数无几了,便想本日记完了它。记忆所及写完之后,再把怀中记事簿上的摘记写上。恰好今天没有朋友来访我,写到傍晚,居然完了。
我自知这册所记拉杂万分,但总向史地方面做去,这是还可自信的。
十年七月二十二日颉刚
① 多少:犹言若干。
侍养录第四册
这册是从十年七月廿四日起,到九月十三日记完的。
这五十天之内,实在忙了一个月没有读书。八月十二日到上海,接洽编历史教科①事,住了三天;又到杭州省亲,校勘《黄氏日钞》,也住了三天。
归后,预备北行,料理物件,住了六天,就到上海由海道到京。到京之后,会晤亲友,检理什物,又是忙了十天。所以这一册虽是延了五十天,其实只是廿余天的读书记。
在家时记到七十一页;以下二十三页,都是这六天内记的。
十年九月十三日颉刚
① 历史教科疑是“历史教材”或“历史教科书”之误。
景西杂记第六册
予之居大石作也,与吴缉熙、潘介泉、毛子水三人分租两院,三人皆北大同班同学,毕业后留校任助教兼预科讲师者也。其时往来较密之教授为钱玄同、胡适、马裕藻、陈垣、沈兼士等。日月推移,迄今已四十年,缉熙及钱、马、沈诸师皆谢世;介泉虽在,亦病神经错乱,不复能任工作;胡适与毛子水,或居美国,或住台湾;惟予与援庵先生同中国科学院,虽均老病,尚能从事本岗位之业务耳。其时王伯祥、叶圣陶亦应北大聘,任预科教员,假寓东厢,颇有谈论之乐。不及一年,皆以学校欠薪,无术赡家,改任商务印书馆编辑。予亦以祖母病偏中,初则往返京、苏,继则乞假居苏,及祖母没,父以不能辞杭职守制,予妻履安代奉灵帏,予遂入商馆,与伯祥同居者一年。今在京中,与伯祥之宅密迩,复有朋从之乐。
一九六一年七月颉刚记
旅杭杂记第一册
一九三四年夏,予与燕大诸友方游察、绥,突接父电,悉继母宋夫人病重。仓遽返京,知已逝世,遂至杭寓治丧。以父老,未即返校,恒抄撮书籍及友人来函,成兹两册。然丧务栗六①,自己读书却无几也。
颉刚记
① 栗六:俗称忙碌为“栗六”,亦作“栗陆”。
皋兰读书记
自九一八事变后,予迫于爱国之情,先创办三户书社于燕京大学教职员抗日会中。其后青年纷至,非学校团体所能容,遂别创通俗读物编刊社于城内,大量播传抗日思想。日本军人恨之刺骨,而华北民众则甚乐读此类刊物,故国难日殷而社中同人意气愈激发。及七七事变起,北京已在前哨,宋哲元至天津求媾和,日人提出数条件,通缉抗日分子居其一,抗日分子中又以予居首,予遂不得不出走,走则至甘肃。编刊社同人以予在彼,群度六盘山而至,故社址亦移兰州。其时甘肃学院院长朱君聘予为教授,予方谋治《左传》以应校课,而院中易长风潮突作,予迁居临洮,教育厅长葛武棨以予得青年心,与之立老百姓旬刊社,复以通俗读物编刊社中出有《平型关大战》诸书,为共产党张目,控予于国民党中央政府。予避其锋,西行至渭源、临潭、卓尼、拉卜塄、河州诸地,观汉、藏、回诸族之杂居及喇嘛教、伊斯兰教之活动,若入一新世界者。故此册所记多为西倾山一带之史地资料。然彼时实不能从事研究,故每觏一新资料,只摘抄其大凡而已。噫,如予不遭葛氏之攻击,予又安得见此之林林总总之新事物耶!然粗涉其樊而不得深索,此又予毕世之恨也!
颉刚记
浪口村随笔第一册
予于一九三八年秋末,自渝飞滇,任云南大学教职。冬初,履安携自珍由海道来昆明,暂居白果巷吴辰伯家。然日机轰炸频仍,城中势不可居,乃移家于北郊浪口村。其地距城二十里,友朋非必要则不来,颇得闲静读书之乐。迄一九三九年一月,得吾父在苏弃养之电,中心摧折。为摒挡家事,履安于六月中归去,而予以在滇频受北大同学排挤,送至成都,执教于齐鲁大学。是年秋,履安携自明至滇,转飞蓉城,予迎之于飞机站,见其面容憔悴,额生褶皱,宛若其母,心惊小别才数月,何竟老至廿年,知往返万余里,力已不任也。然观其眠食如常,则以为积劳至是,稍息当可康复。何期一九四○年之夏,予又受人之打击,愤而去渝,忽接家书,履安便血,归而送医院验之,则肾结核也。一九四一年,渠疾稍瘥,复飞重庆,与予同居柏溪。一九四二年夏突病,病三日而长逝矣,痛哉,痛哉!此笔记五册,皆予居滇、蜀所作,即为履安有生最后之五年。每一展卷,辄回忆当时情事,泫然①不能自禁。用记于此,以志倭寇侵略、丧我淑人之恨焉。
颉刚记
此数册曾整理,付齐鲁大学《责善》半月刊发表,一九四九年前又曾在沪油印出版,但仅印百册耳。
刚又记
① 泫然:伤心流泪貌。
西庑读书记
西庑者,成都学宫之西廓也。时李源澄君居此,予因借一椽,为自修之地。其地人所不至,故颇得读书,然予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为职务所困,亦不克常至也。是时予与履安皆多病,予血压高至百八十度,时苦头晕,履安则日瘦弱,不知其所患者为何。长女自明、次女自珍皆在成都,家中殊不寂寞。蜀中风物颇与苏州相似,亦有随遇而安之想。惟东望故乡,终不免恻恻耳。
颉刚记
当记此时,敌机轰炸正剧,恒似夜来,予等辄避至田亩中,仰望上空,敌先投照明弹,其色或绿或黄或赤,彩色烂然,宛似上元灯火,为之开颜,然俄顷则大声突发,所着处均火起矣。八年抗战,除后四年在重庆,有防空洞可掩护外,兰州、昆明、成都城区皆无山,惟有匍匐于农作物中而已。且飞机一批方去,一批又来,谓之“疲劳轰炸”,恒终宵不得合眼,此或系予血压增高之一因乎?成都之炸,常投烧夷弹,以是编户列肆忽成瓦砾之场,死伤每以千计。予之迁家于北郊崇义桥,即为逃此厄运也。今当整理笔记,思思前尘,犹觉不寒而栗。用书于此,以示后人。
颉刚又记
骆园笔记
予受齐鲁大学聘来成都,赁屋于华西坝南门外之骆园,骆者主人之姓也。
有室四间,以一间为书室。成都人文渊薮,得书较易,商讨亦有人,视浪口村之穷僻大异。特予体多病,加以盗名久,宾客盈门,日有酬酢,其不能读书又与在北平时同,此则心中之隐痛矣。承李源澄君之邀,借学宫为自修地,虽不甚便,而暂得清静,亦复可喜。噫,年日已长,而体与学乃日退,奈何,奈何!
颉刚记
融一斋笔记
予曩在北平,好写笔记,维时履安琴案相庄,此心亦至宁定,予之学业略有所成,胥以此也。倭寇变起,方寸棼如,虽百城环列,已失读书之趣,所记遂寡。卢沟衅作,间关逃难,书稿尽失,履安万里相从,体日以坏,一室之中但有愁惨,笔记之事久不为矣。履安没后,予精神益不振,兼以一年之中四迁其居,书物散乱,坐定即感不快,更何心操翰乎!兹幸于北碚重建家庭,静秋之爱我与履安同,虽寇氛未靖而生活渐归安定,环境既易,予曷敢长此自废,因置此册以束放心。愿静秋日加督责,使予有晚成之望也。
卅三年七月廿五日颉刚记
逍遥堂摭录
逍遥堂者,苏子瞻为徐州刺史时所筑也,其后刺史署递嬗而为知府署。
入民国,知府废,遂为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主虽屡易,屋或更筑,而池沼树石之胜如故也。抗战之中,徐为敌占,以学校为市政府,增建矮屋数排,而曩时之池沼树石乃皆不可见。予至也晚,听人道如此。静秋以卅五年春长是校,予以四月至,宿礼堂楼上。今年八月来,则校长室已移逍遥堂,予宿其间,更兴尚友之想。会以肠胃疾,留此休养,而架上有《万有文库》一部,大足供繙 ①,排日读之,惟恐遽去也。噫,予为名累,奔走于驱策,不得读书之乐久矣,今乃借疾病而得逍遥于卷帙之中,是不期而得者也。苏子泉下有知,亦当自笑其命名之时不期而为我名也。三十六年十月五日,颉刚序记。
此册至一九四九年春夏间记毕
颉刚又记
① 繙 :风吹飞动貌,又:乱取。此处有随意抽取之意。
沪楼日劄
卅七年十二月七日,自皋兰归。病卧旬余,始至大中国图书局编辑部工作。在兰半年,教课交际忙乱万状,今乃得此静境,精神为之舒适,因排日读书写作,心有所得,又作札记。予所求于世者至寡,甚望长享有此境界也。
然烽火日迫近,能读多少日书,殊不可晓,此则听之天耳。书局编辑部在上海四川北路仁智南里四十五号,予案设于楼上前厢。家在山阴路(原名施高塔路)兴业坊三十五号三楼,予案设于后厢。以所居皆楼也,颜此册曰《沪楼日劄》。深望其日必有记,则予之学仍在日有进益之中,否则年日长而学日退,此生其已矣!慎之哉,慎之哉!卅八年一月十三日记。
一九五三年六月廿九日将此册整理讫
颉刚记于上海武康路寓所
虬江市隐杂记第一册
一九四九年以来,社会彻底的改造,大家心情震荡,哪能坐下读书。但我自审年已老大,如果再一蹉跎,便将终生一事无成,所以仍在不能读书的环境中勉强读一些书。《尚书》是我的专业,又在诚明文学院教此课,所以所读的以这一方面为多。如果我能照这样做去,两年之后《尚书今译》的工作必可做完,那也是了却三十年来的一桩心事。
抗战胜利后,我便是上海大中国图书局的负责人之一。局址在四川北路八号。这个书局和亚光舆地学社是联合的,亚光的编辑部设溧阳路一一一四弄一号。我家两年来住武康路二八○弄九号,离局廿余里,离社三十里。冬天寒,夏天热,要每天费三小时在路上,不但浪费时间,并且摧残身体。我究竟近六十岁的人了,经医生检查已有慢性的血管变硬症,又犯慢性的气管炎,我如果不加保重,那么我父亲晚年颓唐的样子立刻在我身上复现,这是何等可怕的事。因此,答应了丁君匋先生的劝告,于一九五一年三月,个人迁到多伦路明德坊十二号,住在他的旧屋里,每星期约住三四天。既便料理局和社的工作,又无小孩牵衣索抱或强拉讲书的麻烦,生活确较安定。因为这个区域在虬江的旁边,所以这册笔记便用“虬江”作题。其实,虬江只是一条臭水沟,我还讨厌着它呢。
如果有人看了我的工作,笑我不合时宜,弄这陈旧的一套,我请诵恩格斯的两句名言:即今是唯物主义的观点在一个单独的历史实例上的发展,也是一种需要数年静心研究的科学事业……只有多数经过批判的选择与全部精细研究过的历史史料,才能解决这样一个课题。目前正在争论西周是奴隶社会还是封建社会,我把《尚书》彻底翻译出来,即是为中国社会的发展史中的一个课题供给确实可靠的材料呵!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二日颉刚记
法华读书记第一册
予于一九四九年三月一日,自虹口山阴路迁于沪西武康路之袁氏刚伐邑斋,其地邻近法华镇。古法华寺者,上海一剧迹,与龙华及静安寺鼎足而三者也。袁氏多藏书,任予取资。其后,蛰伏家中,整理《浪口村随笔》。翌年,读书海光图书馆,作《昆仑考》。至一九五一年始立此册,迄今四载,将二十册矣。虽无可观,亦少留思想上之陈迹。此譬犹地质学家之捡拳石,考古学家之拾片瓦,自他人观之尽废材也,而就捡拾之者言之,则苦心存焉尔,期望存焉尔。忆一九五二年“思想改造”中,予以《浪口》一编送小组,检讨之者斥曰:“此落后至于三百年前之物也。”彼盖以《日知录》体裁如此,今不当效之耳。予惟民族形式,此世所尚,亭林之书岂伊自为,亦承梦溪、容斋之绪也。是固我国文体之一种,证据欲丰而辞句欲简,脱不废整理古史、古籍之业者,其体实终古而长存。予之书苟能步武亭林,于愿足矣,即万千人斥我以落后,亦甘受之矣。
一九五四年三月记
法华读书记第六册
十年前,绍虞曾谓予全身都是力量,盖所好太多,不肯一刻闲也。五十以后,须发虽白,精力不衰,益洒然自喜,以为予可不伏老矣。一九五二年,任大中国图书局、上海市文物管理会两职,又教复旦大学、上海学院两校课,又历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诸运动,精神发泄太过,始感劳瘁。然虽无休息,犹可硬作支搘.至今年二月,爱国卫生运动起,家人群起工作,而袁氏藏书①之置于楼下者不得不由予整理,日间不得暇则灯下为之,以性与事之急剧,遂大喘,心直欲跳出腔子。至癸巳元旦,骤得休止,而腹泻不可支矣。病榻取览袁氏书,时有新得,思录入笔记中,起床后便一一写之。浃旬之间,即盈一册,此久久未有之事也。噫,予不病不得休,亦不病不得读书,然而病中读书皆易于消化之小品,至于系统之学业、时代之理论,予虽有迫切求之之心,终未能接近之也。入春以来,多风雨雾雪,寒燠屡更,予支气管炎又大作,辄以夜咳致失眠,晨起皆昏然,足冷而面赤,颓唐之心,龙钟之态,欲自掩而不得。噫,予其终为落伍分子乎?抑他日尚能复其健康而思想上可以有寸进乎?是不胜彷徨踯躅者已!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颉刚记时年六十一
① 袁氏藏书:袁氏师南,律师,一九四九年迁台湾,行前将上海福开森路(今武康路)住宅借与颉刚先生,因得以理其藏书。
法华读书记第七册
癸巳元旦,予病泻,卧床三日。泻止而体极惫,腰酸背痛,不能服役。
就医师狄昼三视之,血压不高,心肺亦无病。医曰:“此年龄与工作不适应之故也,当注射荷尔蒙二十针。”既甚委顿,勉强休息,而予性似王莽,不能无事,遂以翻览杂书自娱。见有可喜者,抄入笔记。一旬,第六册竟。入市购红格本,皆宽大,供童蒙学书者,乃买此本于荣宝斋,式样不一律矣。
世风丕变,以小格、毛笔抄书者殆无其人,故胡开文不再印也。
一九五三年三月四日颉刚记
法华读书记第八册
岁癸巳之正月,予病,四肢百骸胥感颓唐,恹恹怠于动作。然一家衣食之责不克卸,犹不得不力疾任事也。坐案前,欲做正常工作而无力,遂恣情杂览,其可喜者与足备考核者则抄出之。一月之中,竟得笔记二册,此予三十年前之生活也。彼时好览新得书,随读随忘,惟登于札记者可以温,使益深其注意。然汗漫无归,近于横通之业,时时自惭,欲纠正之。安知垂老之年,又重度此生活乎,噫!
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九日颉刚记
去年秋冬间,苏州政治协商委员会聘予为市政建设会议委员。予对故乡历史宿有整理之愿,得此机会,甚望有所述作。数月来,拟《苏州小史》目录至于再三,然基本材料不理终不敢动笔也。今以病杂览,当偏于此一方面,使渐有系统化之知识焉。
《苏州小史》拟改为《苏州史话》,拟目录如下:(1)绪言;(2)先史时代的苏州;(3)吴国的由来及其发展;(4)吴都为什么从梅里迁苏州;(5)伍子胥筑城的规划;(6)吴国的冶金工业和水利工程;(7)越国在苏州;(8)春申君在苏州;(9)项梁起兵;(10)会稽郡与苏州;(11)苏州怎样成为商业中心;(12)苏州的物产;(13)苏州的赋税;(14)苏州的交通;(15)苏州的桥梁和坊巷;(16)白居易在苏州;(17)金兀术对苏州的摧毁;(18)张士诚在苏州;(19)五人之墓;(20)太平军在苏州;(21)苏州的学风;(22)苏州的刻书业与文学批评家;(23)太湖石与花石纲;(24)苏州的花园;(25)苏州的文人与画家;(26)苏州的民众艺术;(27)苏州的戏曲;(28)苏州的歌谣;(29)苏州的衰落时代;(30)苏州的展望。
此目可能有甚多之修改,此只记一大概而已。如果一个月能写成一篇,需时两年半矣。
四月十五日记毕自识
法华读书记第九册
地图出版社既成立,金擎宇君谓予曰:“历史地图,坊间久阙如矣。兹若能依中学历史教本编一参考地图,当有广大之销路。君负担重,薪资不足用,我辈之所共喻,请即与章丹枫君合为之何如?”予自惟学以为禽犊,此昔日所不肯为者也。然历史地图之编制,即当年创办禹贡学会之本意,且子女成行,月亏百万①,若无周急济穷之术,便将索我于枯鱼之肆,因诺之。故此册所记类多地理问题,自此以下亦当尔也。念擎宇付托之工作仅供中学生参考耳,而予探本寻源,若准备大学研究部功课然,积习如此,亦大可笑也。
虽然,不如是则心不安,我宁疲精劳神,小题大做,以求方寸间之舒泰耳。
五月二十一日颉刚记于天平路四十号
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之研究室
① “百万”,系指旧人民币。一九五五年三月一日起发行新人民币,以代替原来面额较大的旧人民币。新人民币一元折合旧人民币一万元。以下同此,不另注明。
法华读书记第十二册
迩来为编春秋之图,不得不钻研春秋时代之史料。钻研渐深,所得亦渐多,喜可知也。前在北京,曾教春秋史二年,顾以事务之忙,只在表面上作功夫,自省毫无心得。一九四九年后社会关系日少,向之一日得十封信者,今乃月不得卅通,宴会则更稀,以此在上海文管会中颇能读书。就今日所见,欲讲春秋史,必须先讲楚与狄之发展,而后方可讲齐桓、晋文之霸业,而后方可讲晋、楚之争霸与吴、越之兴起。一部春秋史,主角惟楚、狄、齐、晋,一级配角则秦、宋、郑、吴、越,二级配角则鲁、卫、陈、蔡诸国而已。所惜者,狄之史料保存太少,不足为系统之叙述。晋与狄邻,而不记狄史,倘史官以不同文化之故遂卑视之耶,若然,则殊惭于汉史之记匈奴已。借我数年,使我得整理《左传》、《国语》二书,创作一部春秋史,插入地图十余幅,表格若干帧,则幸甚矣。
一九五三年九月七日颉刚记
作了《四裔表》,才知当时诸夏集团占的地方实在太少。如无桓、文,则如狂风扫落叶,顷刻间尽耳。彼时中国之为中国,必然秦、汉以下局面矣。
当时诸夏占的地方,只是黄河中游、济水全部。黄河上游,则秦与戎也。长江流域则巴、蜀与楚、吴也。自秦岭以至太行、桓山①,则戎与狄也。成周之西与南,则茅戎与陆浑戎也。淮水流域,则淮夷与徐、舒也。所谓诸夏集团者,大国为齐、晋,中等国为宋、鲁、郑,小国为陈、蔡、许耳。在如此跼天蹐地之下,而能在政治上争取生存,在文化上争取主动,洵不易矣。此则管仲、狐偃辈之功也。
九月九日
① 桓山:疑是“恒山”之误。
法华读书记第十六册
此一册又尽矣。予性贪多务得,常将研究范围扩至无穷大,以故数十年来日在埋头工作,而迄鲜成绩可表见。今赖地图出版社以历史图见委,且日在督促交稿中,又有文物管理会静谧之环境供予钻研,得有此数册之札记,良不易矣。他日当更加补充整理,作《中国古地名丛考》,与图相辅而行,特不知能如愿否也。
近读清人著作,颇好梁玉绳、雷学淇两家之书,以为条理通贯,证据确实,真史学家也。寻求其所以有此成功,固由专心致志,不求闻达,而亦其家庭环境之优有以助之。梁氏之祖诗正,大学士也,生兹阀阅,无复衣食问题。玉绳仅一诸生耳,而游于学圃,其宽裕远在京朝大官上。雷氏之父鐏,以举人为县令,自身复以进士为县令,两世任地方官,囊有余资,急流勇退,闭户读书,无所求于人也。若予者,一生奔走,复值乱离,垂老之年犹仰人鼻息以自活,此则读两家之书而益增感怆者耳。
十一月四日颉刚记
法华读书记第十八册
予自一九二二年秋服务商务印书馆,即与诸同人发起朴社,从事出版事业。顾不娴经商之术,工作不能开展。其后受九一八事变之刺激,创通俗读物编刊社,而资力不足以济之,抗战既起,捐贷无门,又告中辍。一九四一年到重庆,与金振宇君兄弟发起大中国图书局。此局本亚光舆地学社所扩充,以制地图为主,编辑之事自有擎宇司之,予惟编印《历史故事小丛书》而已。
一九四九年后,人民政府对出版业极重视,中央则有出版总署,上海则有华东新闻出版处,所以辅导之者无几,濒不至也。政府号召,以专业分工为第一义。我国私营地图业凡十四家,一九五三年一月合营为地图出版社,自是我局专出各科教育挂图暨史地通俗读物。上级犹以为不足,于是通俗书与广益、北新、人世间合组为四联出版社,社址设于河南路广益书局原址,而推予为社长兼总编辑。夫通俗书可以遍达各个角落,文化程度或浅或深无不愿览者,予前办通俗读物社,八年之间,出版六百种,销行华北各省至五千万册,深知服务人民,此其大道。四家推予总持其事,夫岂不愿?然事有不可能者。其一,予自去年参加思想改造,分发至复旦大学任教,身份已为工人阶级,自不当更任资方代表之社长。其二,予今年已六十有一,体力渐衰,而现任诸职有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及大中国图书局,一年之中,几无暇日可得;又为地图出版社编辑历史地图,耻于剿袭,甚欲采铜于山,而其事綦难,为期复短,精神紧张之甚,实未能更增此一职。然予为大中国负责人,而大中国为四联之一,予又义不当不问。经累月磋商,社中聘予为编审委员会主任委员,办公无定时,有事则往,得闲亦往。自本月起,予又多负此一责矣。社中出书,以通俗文艺为主,实用书辅之。通俗文艺中又区分三类:一旧说部,一故事,一史话。前一事为古典文学,后二事为创作。予对旧说部本有兴趣,兹以职责,又多接触,既已见之,不忍不记,故立此册以录之,使毋与地理考据相混焉。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十二日颉刚书
法华读书记第十九册
予自幼好泛览,不泛览即不快。年渐长,知专力一书之必要,稍改旧习,然后以博涉为可忘忧也。近日读报,见俄国大教育家乌申斯基言:“像一个赶着未曾把货载捆结实的醉后的车夫,他不往后看,只往前赶,结果货载走一段掉一点,赶回家去仅是一辆空车,反而夸张他走了很长的路程。”深中予病,为之瞿然。静秋告我,我国东北之熊,好盗玉米,每得一枚即掖之,左取而右落,右取而左落,所拾虽多,所获实少。其为喻与乌申斯基同。予其终为此熊与醉酒之车夫耶?所聊自慰者,则予笔较勤,有得即记,偶一展览,其遗忘者尚可重温耳。此予所以珍惜数十年来之笔记簿也。
一九五四年二月杪颉刚记
法华读书记第二十二册
始予与冯承钧、张亮丞、向觉明诸君俱在北京,诸君论中西交通,译著日出,而予甚少省视,以为予治古史及文籍考订,其事已繁,不当扩其境域于此也。及近编《历史地图》,与诸君之业息息相关,乃始大悔,悔其不兼肄之于先,坐令今日之张皇无措手处也。悔则改之,爰立此册,以备摸索云尔。
一九五四年四月七日颉刚记
写此小序,已濒北行,竟未实践,怅恨无已。来京后诸事冗忙,一时又不暇为矣,奈何!
一九五五年二月记
法华读书记第二十五册
今年自沪迁京,携物苦多,自六月准备起,至八月始成行。到京后整理书籍,又至十一月始完全上架。劳顿结果,失眠症又剧发。以此,读书笔记工作几乎停止,此一小册历时半载乃写讫,生活之不安可知也。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十日颉刚识于
东四头条一号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一所
缓斋杂记第一册
予于一九五四年八月应召入京,至今一周岁矣。其间因理书之劳而病者一次,因整理《通鉴》急于完成任务而病者又一次。至于今日,以苏联红十字医院之疗治,渐得痊可。又反胡风学习,组织以予年老多病,许不参加,而近日暑热甚,亦复惮于行动,以此在家时多,整理《史记》之余,杂展诸书,时有所会。念十余年前,识贪多务得为不寐病之根源,求精神之弛放,曾自署曰“缓斋”,远师西门豹佩韦之谊,爰仍拈此字以名寓中书室焉。
一九五五年八月十四日颉刚记
膏火书
予有生以来,以去岁为最苦。征兰病殁,吾身复多病,举目无欢,但有怅惘。学思之业,一时顿废。前之猛进弗已,顾影汲汲者,去岁则听其长逝而已。入睡苦难,辄耿耿达晓,念昔人有“心如膏火,独夜自煎”之言,因名杂记曰《膏火书》云尔。
此三十七年前所书也。去岁到京,任职科学院,校点《资治通鉴》,日以一卷自程。予性急,而人事牵系,常不得如程,则加紧为之,以此致胸前闷痛,而失眠症亦日剧。不得已,乞假拔牙。初期以此休息两星期耳,而疾来愈甚,一宵辄饮西药二三次,犹不能多眠,身体困顿,若大病之将至。当此之际,得名医陈宜诚先生红十字医院为之详细检查,服安眠及降低血压之药,由是精神渐复,心不悸,手不颤矣。噫,六十之年,衰其分也,但念有若干未了工作,若从此撒手,岂不可惜!倘容我在安闲之生活中作真实之贡献,则无憾矣。
民国七年休学期记,后附一九五五年续记,距始记时已卅七年矣。岁月催人老,为之叹息。
汤山小记第一册
予于一九五六年十一月视察广西,乍至一新境界,颇兴奋,足不停步,手不停写,历两个月还京。适逢寒流侵袭,予初由燠地来,遂使气管炎大作。
曾未治愈,而全国政协大会已开,大会、小组,无日得休;又复劳于提案、发言之写作,度一个月之紧张生活。自上年十一月二十日至今年三月二十日,匝四个月,劳顿至极,遂由气管炎转为肺炎,嗣又转为高血压,因于四月二十日来小汤山中央卫生部疗养所休息。此间有泉石之胜,早晚足资散步,而校点《史记》工作亦得在此继续。一月以来,点得列传二十二篇,又为树帜校读《禹贡》论文,成此笔记一册,是亦因病得闲之效也。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颉刚记
汤山小记第二册
予在汤山养疴,性不能无事,时时亲笔墨。树帜以《禹贡》论文示我,嘱提意见。观其所论,以现代观点分析此书,实获我心。予欲作《禹贡著作时代考》三十余年矣,胸中问题日多,迄不得整段时间为之,且科学知识自嫌贫乏,亦不敢率尔操觚。树帜断其书作于西周,虽与予不合,而若干拟议亦足证成我说,爰尽量抄撮,以备他日之研究。又抗日胜利后,广西设通志馆,延揽史学工作者,发行《广西文献》及《通志馆馆刊》二种,分工纂辑,实有成就。予去年到桂,亦得识其数人,最后至桂林省立图书馆,借得此二书以归。原期一个月邮还,不意归后即病,迄未披览。上月得朱袭文君来书,谓有人索阅,促即付邮。予以此书发行,限于本省,为北方所不易觏,而其中若干论文与民族史、疆域史大有关系,我既编印《禹贡》半月刊于前,终望在此一方面得些成果,故竭数日之力迻写册中。噫,予年长矣,予体衰矣,予尚能综合各方材料为系统之撰述乎?苟其不能,则举以贻他日能为之人可已,成功固不必自我也。又思他日整理笔记,除以己所考索为主而外,凡所抄他人成说,亦可分类排比,为《缓斋丛录》一编,庶不没他人之苦心。数十年来,戎马仓皇,兵火遍地,不少饱学之士闷闷以死,或虽不死而皓首无成,非其不能为,乃时代不许为。今既为予所见而且抄之,得赖予而传世,纵一鳞半爪,亦不没其辛勤。后之人读之,当审识其遭时颠沛之可悲也。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九日颉刚记
汤山小记第三册
此一册,一九五七年六月下旬所抄集也。予性躁急,恒欲速成,虽自署缓斋,终于无效,则贪多之害也。广西民间文艺,予此行得饱览,归后即拟整理,而迄不得暇。今来汤山,无他事相扰,以为可将节目单抄讫,而簿册有限,仅录至第七场而止。予明日且出院,此后十余场及其他民间文艺资料,将别录于《汤山小记》第四册,然身已不住汤山矣。
六月二十九日颉刚记于中央直属疗养院之二五一室
《浪口村随笔》,始记于昆明,整理于成都,编成于上海,抗战中读书所得半萃于此,胜利后又续有所附益。一九四九年前夕,上海合众图书馆为油印百册,分赠朋好殆尽。去年得上海人民出版社来书,谓拟取以出版,因于寓居青岛时修改一过,归后交尹受、姜又安分抄之。未及校勘,已至广西视察,人事劳劳,迄今不得定稿。来汤山后,孙子书君楷弟继至,予持以请益,承指正数处。张怀璋君后至,张君,高级党校教师也,予亦举以示之。
渠匆匆读一过,谓予曰:“子研究之范围广矣,所积之资料富矣,然而未学历史唯物主义,不能揭出各种制度问题之经济基础及统治阶级之目的,说服力终不强。以子才力,为之不难,曷急求之?”予闻之瞿然。忆前年王毓铨君谓予曰:“子之《春秋时代的县》为第一篇好文章,然画龙而未点睛也。”
其意亦犹是。考据之业,搜集书籍证据,以多为胜,此清人之成法也,而形式逻辑,所解决者唯及于问题之外表。予性好远游,从实际生活中发现可以纠正前人成说者不少,于是超出都市而入农村,超出中原而至边疆,以今证古,足以破旧而立新,较之清人旧业自为进步。然生于今日,有辩证唯物主义之精密方法而不能用,将以落伍自甘乎?前在上海,任职三四,今来北京,亦复如此。性本急躁,恒觉有做不完之事压在肩头,而又不愿随意应付,遂使无复余暇可以进学。此我生之大症结,必当打破者也!今年必将《史记》三家注点毕,又将赴青岛为地理研究所编辑《中国古代地理名著选读》,固无暇矣。
六月三十日晨颉刚又记
汤山小记第四册
一九五七年六月卅日,予自汤山归家。其时欲将《古籍考辨丛刊》第二集编讫,拟收入廖平《今古学考》,匆遽中标点一过。已而感到今古文问题太多,欲收《今古学考》于《丛刊》,则《五经异义》必须编入,而予于陈寿祺辑本《五经异义疏证》尚未读讫,皮锡瑞《郑驳五经异义疏证》则犹未读,力不足以事批判。无已,则以程大昌《诗论》补入二集,而抽出《古学考》,列于三集,以三集专录汉学书。七月十一日至青岛,以地理研究所委托侯仁之君编辑《中国古代地理名著选读》,仁之邀谭季龙、任美锷两君及予同编,予主西汉以前,季龙主《汉书·地理志》,仁之主《水经注》,美锷主《徐霞客游记》,乘暑假中同至青岛、拨去人事,专力编纂,盖季龙为复旦大学历史系主任,仁之为北京大学地理系主任,美锷则南京大学地理系主任,任务苦多,非易地则不克为也。当予挈家人来此,三君尚未至,乃一方面整理《诗论》,一方面涉猎论今古文诸书,遂有此册之记。及八月三日季龙自上海来,十二日仁之由北京来,商量体例既定,予遂从事古地理,此册末由写毕。至九月五日,季龙等俱行,旋古籍出版社寄姚际恒《诗经通论》排样来嘱校,予又不能自持,心中焦急,工作量较多,失眠疾剧作,所业悉荒。十日来每至宵分,辄有过关之感。昨日赴山东大学,为中国文学系学生演讲《诗经》问题,以三小时之劳顿,夜眠较安,今日精神便好,因取此册,写毕未了之七页。嗟乎,予少壮时读书写作过劳,神经衰弱种下深根,迄于今日,有若陨于九渊,稍为精湛之思,或工作时间稍久,辄血压骤高,一夜服数次之药,其为苦痛,逾于凌迟。然而予一生工作总当得一结束,欲事结束必具相当之精力,予其尚能若蚕之吐尽其丝耶?抑若林鸟遇弹而突坠于地耶?言念及此,为之怅绝!
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七日颉刚记于青岛栖霞路十五号中国科学院休养所之西楼
此册仍题曰《汤山小记》者,以前册记广西民间文艺会演未毕,不欲易名以间之也。然闲暇不易得,不知何日得遂记毕之愿耳。
颉刚又记
汤山小记第十一册
此册始记于一九五八年二月,置研究所中。其时适值民主促进会整风运动,无日无会,不可能抒写心得。苏联留学生贝列罗莫夫在本所研究秦史,承其见询,聊记数事。及整风讫,又赶点《史记》三家注,乃复作记,而此册写毕已至一九五九年一月三日矣。年日长而事日多、心日乱,殊自恧也。
朝阳类聚
四十年前,予奋乳犊之勇,欲彻底考论古史、古籍真伪,所否定者太多,世人遂谓予蔑弃古昔,欲一切摧烧之。其言与予怀刺谬,自谓宝爱古人遗产者莫予若也。一九五四年,予入中国科学院,初意可以一意潜修,将所怀问题逐一探讨,不虑改造思想,运动迭起,而所负业务又甚忙迫,遂不克致力于宿业。又予自幼至今,笔记丛杂,亦思归类,俾便寻检,事不如愿,仅立此册。题以“朝阳”者,予寓所离朝阳门最近,志其地也。
一九六○年二月顾颉刚志于干面
胡同三十一号中国科学院宿舍
五四运动后,予以考辨古籍之真伪是非自任,于朴社出《辨伪丛刊》十余册,时代动荡,迄未有成也。解放后,人民政府既征予至北京,中华书局又劝编《古籍考辨丛刊》,初编既刊出,二编亦成书。此事艰巨,晚岁精力渐差,尤不可不慎重将事。因立此册,以作准备,偶有所见,随手录之。然运动过多,开会又忙,欲觅读书时间而不得,况写作乎!此册始记于一九五七年,越五载,始于大连休养中写讫,即此抄撮之事,犹复难于攀高峰,涉大川,诚可叹矣。然今年政府号召,老专家应多多发挥积极性,从事撰述,意者今后其可以容我埋头工作也乎?予蓄意搜集唐、宋以来之著作,录出其考辨古籍者,成《丛刊》十编,使五四时代之宿愿得偿于耄年,亦使后学者治古文籍而不陷于歧途,以古籍之考定而古史层次宛若地质学家之判分世纪,则亦无负此时代之使命矣。
一九六二年八月廿一日颉刚记于大连秀月桥寓所
辛丑秋日杂钞
予在辛亥革命后常观京剧及梆子剧,常怀探索民间故事之愿。一九二四年顷,以在北京大学编纂《歌谣周刊》,得斯便利,始努力于孟姜女故事之研究,借各方之助力,得将此事轮廓作系统之叙述,而予名遂闻于国外。惟劳于衣食,困于浮名,播越于战乱,迄未能作深邃之钻讨,而予已垂垂老矣。
一九六一年秋,民间文艺研究会邀予作学术报告。予前读《大唐西域记》,颇感印度故事传至中国,遂尔华化,颇可启发同人,注意于其传递、演化之迹,乃以一星期之力重读辩机书①一过,且读且抄,成此一册。惜讲演而后,此事又复搁置,未能竟其绪耳。他日如有暇闲,将《大藏经》与《太平广记》同读,必可发现一广大之新园地,其如生活无保障何!寄语后人,此中大有可为,无忽视此宝藏也!
颉刚记
① 辩机书:即指上文《大唐西域记》。是书由唐朝僧人玄奘口述,辩机编成,故称。
粤游杂记
此为一九一七年所写,彼时年少无恒心,上文尚未写毕,以问题不易解说,姑空此册,以待补缀,然四十四年来卒未补也。今以毛边纸本册子不易购到,便取此册续书之。时适到粤参观访问云。
一九六二年一月十四日颉刚记于海南岛海口市招待所二楼十四号室
此两月中,所见所闻之新鲜事物颇多,当时不暇悉记,越数日亦遂忘之。
偶得小闲,便事笔札,除《尚书》、辨伪两类记入别册外,琐屑之事俱录于此,亦此行一纪念也。报纸剪下者甚多,归家后当为粘贴分类,非本册所能尽也。
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五日,颉刚记于广州羊城宾馆六七五号,明日与人代、政协诸同人专车北行矣。
读《尚书》笔记第一册
予有志治《尚书》始于一九○九年,其时对于清人考证之学已略有所窥,而祖父令读《尚书》,惟其难读,是以欲穷究之。五四运动后,予放论古史,颇取资于《尚书》,若有创获。其后任教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诚明文学院,皆尝开《尚书》研究课,研索较深,然而未遑为系统之论述也。诸友见予所译《盘庚》等篇,喜其易读,率怂恿终其事。困于他务,未由专力。自去年整风运动以后,转入社会主义之建设阶段,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一所定此为予之任务,中华书局组织稿件,又定《尚书今译》一书于本年计划之中,双方督促,予不能不成此书矣。然一部《尚书》,问题万千,在昔已有清代考据学者之水平,在今又有世界汉学研究之水平,予若率意为之,若三十年前之译《盘庚》者,不但无以安己心,而对国家亦为不克尽职。顾予衰矣,百骸都亏,欲予如少年人之力作,势已有所不可,且失眠之疾,老而益甚,晚间稍一紧张,必将服药数度,予其如何克服此困难以应社会之要求乎?曹操诗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予诚有此心此志,而惜乎为此体所困也。苟迟生廿年,筋骨犹健,千里之行直顾盼间事耳,而何有伏枥之嘶鸣耶?记此册竟,因书其力不从心之苦于此。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五日颉刚识
读《尚书》笔记第二册
此册始记于一九五九年七月,其时正将赴青岛休养。在休养中颇欲读书,而先病肠炎,继病腰痛,又继以跌伤入医院,故未克如其愿望。及回北京,即值助党整风运动,而苏联科学院中国学研究所越特金副所长来,翻译《史记》,指定予相助,以此翻译《尚书》虽为予正业,而卒不克施工。偶然读书有与《尚书》可印证者,写入此册以备循省。讫一九六○年一月十七日,始毕一册,其疚心为何如也!
颉刚记
读《尚书》笔记第三册
此册始记于一九六○年一月,迄七月始记毕,则忙与病之为累也。予失眠疾已历四十三年,而莫如今年之甚者。以前每宵服安眠药只一二次耳,而今年则辄服至三四次,且有虽多服药而终不得眠者。■■①长夜,汗流尿频,直使我失却生存勇气,是则年益长而病益增之证也。然使能出门散步,徜徉于风景区,亦可得佳眠,无如环境之不许何!昔人六十而致仕,今有退休制,亦以六十为期,然在大跃进中,尤其在科学院中,不许作此想,则以我国之大,值百废俱举之际,凡有潜力皆当发挥,而治学之人,向日至寡,今网罗在院中者尚不足用也。荀子云“血气筋力则有衰,若夫智虑取舍则无衰”,主院事者殆以此语绳我辈也。然以我言,治学为毕生志之所在,虽退休,固犹不愿释卷,而宿昔欲成之著作自可从事整理以贡献于人民,则消极之手段将转化为积极之效果矣。今既在职,斯一切人事不容辞谢,此身长为应酬之工具,日以对付敷衍为事,若商贾之于顾客然。将我遂不克致力于系统之研究耶?将毕生劳动力之所萃者不克作彻底之探讨耶?将吾今日处于发挥主观能动性之时代而终旅进旅退,不克符国家人民之期望耶?是固辗转反侧之时为之九回肠者已!
七月九日顾颉刚记
① ■■:疑当作“睭睭”,深貌。
读《尚书》笔记第五册
本册由今年二月始记,至七月下旬写毕。此半年中,一方面忙于《大诰译证》之定稿,又一方面则劳于政协、民进之时事学习。予宿好潜修,自奉整理《尚书》之命,研究愈深,问题愈多,方面亦愈广。《大诰译证》一书易稿四次,自十余万字扩展至六十万字,尚觉其有余蕴未发。今年春初,中华书局副总编辑萧项平同志来,予保证于五月杪脱稿,以学习故,至七月尚未应约,疚歉何如!
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二日颉刚记
读《尚书》笔记第六册
去秋病中记此,迄十六则而病不能兴,遂住北京医院割治肠疾,至十二月移居香山疗养,越五月始归。今年六月杪,游东安市场,得杨遇夫先生撰集之《卜辞求义》,其书摘录近世诸家甲文说,胜义骈阗①,触目盈怀。因自叹曰:乌有研究商、周之书而不通商、周之字与词者乎!予父、祖好治文字学,而予少年气盛,不乐为此烦琐之业,独喜研稽史实,比勘异同,以明识其先后真伪之序。甲文、金文,非不欲为,而恒苦无时以为之。其书亦多置备,偶一展览,知其大概而已。同时为此学者,于省吾、容庚、唐兰、商承祚、孙海波,日夕相晤,凡甲、金文之关于古史学者悉请解答,而予遂不劳深入矣。抗日战争起,同人星散,独胡厚宣犹在旁,仍可以资顾问。初,予读《尚书》,知《虞、夏书》四篇皆作于战国而润色于秦、汉,甚欲继阎若璩之业,揭露其后出之迹,而亦偶译《盘庚》、《金縢》载入《语丝》,以是世人咸谓予专治《尚书》,初不晓《大诰》以下真出于周初者,予力固不逮也。一九四九年后予入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一九五八年点《史记》三家注既竣工,领导者委以《尚书》今译之工作,予受兹新任务,且喜且惧,喜者,平生志愿可得实现;惧者,予于音、义、训诂皆仅粗涉藩篱,不足立新解以破旧说也。国家新建,政府虑资产阶级之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运动迭起,静秋畏于罹祸,日以开会、读报相勖,不许予亲古物、古籍以妨改造,予徘徊瞻顾,求两全而不得,其心情之苦可知也。业务受领导于政治,而两者咸须急起直追,庶不负党对予之属望,将如何而可以安排主次,使垂老之年卒有微末之成就自献于社会主义建设中乎?是诚不胜其祷祝者已!
一九六六年七月三十日颉刚记
① 骈阗:盛多貌。
愚脩录第一册
颉刚自十六岁始为笔记,迄今五十五年矣,所积约百六十册。一九四九年以来,工业兴盛,所造皆机器纸,毛边纸以手工造,产量稀绝。而予以习惯为之,不欲更张,求诸京市不可得,则函沪上,请家叔起潜先生营求,果得制二十册寄来,为之大喜。纵笔挥洒,不及一月,一册尽矣。静秋迩来多病,予常伴之至医院,则挟短册以自随,翻览偶有所得,归家疾书之,一小时可得千字。噫,予病神经衰弱四十余年,记忆力大苦不济,展卷虽勤,而旋读旋忘,惟书之于册,则一时印象可以永久不失,老眼未花,作字手略颤,尚可成字,惟有抢此时间以补早岁在兵火流离中之损失耳!《淮南·脩务》云:“夫学亦人之砥锡也,……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脩。”淮南王讳“长”曰“脩”。予自念所短长,则口说为短,笔书为长。知其长而善用之,则秉质虽愚,亦可借勤学而与知者较一日之胜负矣,因题其端曰《愚脩录》。
世有览者,幸闵其志,而勿笑其惟事抄写旧文焉。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一日顾颉刚记于北京干面胡同寓所
愚脩录第二册
今年一、二月,病气管炎。自三月始,重草《尚书大诰译证》,迄今九十日,尚未完稿。业务既忙,笔记遂少。然因理书,又时时有新发现,而惜其无暇写录也。自念年已老大,肩负綦重,容与学林,殆已无望,不胜怅叹。
一九六三年五月廿九日颉刚记
愚脩录第三册
右笔记四十四则,大体上写于一九六三年,惟以抄平心来函未尽,空却若干页,直至一九六五年始足成之,其不易得闲可知也。予自一九六三年冬参加学部、政协两大会,过于劳顿,慢性肠炎转为便血。一九六四年春,任教北京大学,精神紧张,此疾又发。一九六五年夏,参加民主促进会政治学习,气候既酷热,予发言又多,会毕而病又作。……如此频繁,予尚能为社会活动否乎?《尚书》工作尚能完卷否乎?嗟乎颉刚,何一衰而至此!值此册记讫,特志之,俾知老骥分当伏枥,不当更怀千里之豪情也!
一九六五年十月五日记
愚脩录第四册
此册记于一九六三年,以病,迄未记满。顷自香山枫林村休养还,乃得填补完卷。迩来手颤,几不能成字,亦知此体之寖衰也。
一九六九年五月二十日颉刚记
愚脩录第五册
予于一九六三年十月参加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会议,此会方毕,又继以全国政协大会,两月中奔走过劳,不惶家食,至十二月初止会,万分疲劳,大便带血矣。盖予性不肯休,而予年已至七十,又不容劳,矛盾无法解决而病遂作。屡至医院,以结肠镜深入肛门检查,迄未审其症结所在。一九六四年一、二月,住北京医院诊查,虽仍未得结果,而血已不下,以病房中不事工作,精神松懈也。予既自庆痊可,遂应北京大学之邀,为古典专业讲经学一课。上课历一月而病又作,则以准备讲义及高声讲话,不能胜其劳也。是年秋,至青岛疗养,病似痊,及归途游济南,又以酬酢、参观之劳,一日间泄泻至数十次。翌年在京参加学习,又以过劳而病大作,终至动手术乃已。予之不能操劳,明显至此,此年龄为之限也。
此册皆初病时记
颉刚识
愚脩录第六册
一九六四年二月廿五日,自北京医院出院,始记此册。其后居北京大学朗润园招待所,携以往,续有增写,而未记讫。十一月自山东归,一九六五年一月新修之屋始定居,始续记。迄三月杪乃得完卷。计其首尾,一年余矣。
年来食少进,不能如前之健步,即伏案写作,亦易疲劳。然志气之锐不损于前,特无整段时间供我涉猎耳。
自一九五四年来北京,住入东城区干面胡同科学院宿舍。所居为全院主屋,高大逾寻常。但四面皆玻璃窗,且数间一敞,冬间生火不暖,以是予支气管炎症逐年而进。又居于书堆中,固有携取之便,而凡床铺器物所堆积,则取书又绝难,以是虽有书而使用率至低。至一九六三年,予不能再忍,请于学部副主任张友渔同志,乃许为改修。自是前有廊,后有壁,又界其室为二,前部住人,后部庋书,书与人分,各得其所,且通光保暖,适于生活条件,始有正常之活动。甚愿在此优良环境之中,容我多工作数年,俾有以报答人民之厚待也。
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九日顾颉刚记
愚脩录第七册
以上笔记五十一则,始记于一九六四年四月,是时予居西郊朗润园,及第二十三则而止。八月后养疴青岛,此册未携以往,遂留空白。十一月后返京,有得辄书其上,至翌年四月十日而写毕,盖历一周岁矣。庄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知,殆已。”予生平为学,注意范围过宽,一生拉杂所书,其能如王应麟《困学纪闻》、顾炎武《日知录》,及身而写定乎?苟有实现之一日,尚可破“殆已”之说也。
愚脩录第八册
以上四十一则,自十三则以上皆今年春、夏间在北京寓中所记,其下则写于青岛疗养院。予自去冬病后已入衰境,所欲为者百不一遂,而寝不成眠,见食而厌,行一里以上则脚心作痛至不能举步,自知来日苦少,甚愿以一生所学作一结论,以待后人之评价,然而此亦何易言也!海滨静谧,读书每有所得,积习未忘,仍登于册。静秋来函,促作《尚书》及《孟姜女集》序文甚急,亦不得恣意为之矣。
一九六四年九月廿八日
颉刚记于青岛居庸关路九号楼上四号室中
愚脩录第九册
右四十五题,自九月廿八日起,至十月九日止,历十二日,盖为予近年所写笔记中时间最短之一册。
原其所以如此者有数因:今年一月病卧北京医院中,读纳训所译《一千零一夜》,颇欲录出若干,以院中无纸笔,惟默识于心,倏忽半年,今养疴青岛,环境清寂,乃得为之,一也;借疗养院图书,按章两周必还,凡有所见,不忍弃置,二也;西北大学教授陈登原同志寄其所辑《国史旧闻》第二分册来,每与予所集材有埙篪之应,恐归后旋忘,急促捉住,三也;铁道部第四设计院陈维辉同志作文五篇,去岁交我审阅,荏苒经年,至近日始得展读,亦有甚好之启发,四也;曾运乾《尚书正读》一书为其一生精力所萃,有独特之见解,近由中华书局出版,在此购得,此与我岗位工作有深切关系,必当细读,兹挈其要点入册,五也。缘是五因,本册之成遂迅。
院中医师、护士见予伏案时多,每相劝阻。老友王伯祥同志亦移书曰:“我兄自恃聪强,劬学力任,每不让人,看书则夜以继日,写文则万言不休。
以弟疏懒,非但望尘莫及,抑且绝膑自虞,故以己度人,窃为兄危。近年以来,虽同处一城,同事一院,而晤面时稀,然每一把谈,必以葆啬见贡,良以兄多年失眠,直当排遣一切,善自安养,庶能长保健康。古人云:“明镜敝于屡照。’又云:“善驭马者不乏其力。’弟于造膝时似常为兄诵之。弟自谓知兄,然亦恐以‘自甘颓放’见嗤,故亦不敢尽言力沮耳。今读来札,颇多衰飒之音,弟目力日退,心脏日衰,读罢安得不起共鸣乎!以是不怡者累日。兹以奉复,仍不免以老套相聒,想仍不异旧日之见也。”良友之言,安敢不受。特予读书已成痼癖,非此不愉;而笔记则犹行云流水,随笔抒写,异于为文之集中精神。苟并此而不为,我之为人不将如行尸走肉者几希矣。
书此以释客难。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日颉刚晨起记
愚脩录第十册
此册始记于一九六四年十月,及十一月初游济南,归后修改《鸟夷族》一文,迄十二月二十日开全国政协大会,一九六五年一月开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常委扩大会议,其后即投入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读报开会时不暇给,故此册历四月而始讫。予以晚年,得参学习,闻道虽后,向往弥坚。而一生积癖,喜逐物求知,与今之求辨大是大非,以解放全人类为任务者,洪纤差距过甚,此则必当以无产阶级思想纠正之者也。整理此册既毕,因书于此,以自惕厉。端正态度,放宽眼界,舍弃个人欲望而惟党与人民之利益是求,予虽不敏,终当悬此以为治学做人之鹄的。
一九六五年一月廿五日颉刚书于干面胡同修建后之宿舍
愚脩录第十一册
此册为一九六五年前半年所记,是时正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空前紧张,我辈忙于学习,又值中华书局催交《尚书大诰译证》稿,不得不埋头古籍,求古史问题之解决,因是悉索精力以为之,便血症遂又作。至十月中病日甚,医师检查,知予肠确有涂附,遂入北京医院割治,更至香山枫林村休养,工作停顿逾半年。本月归来,检得此册尚有一页空白,乃填补之。然便血虽止,而神经衰弱则寖剧,每夜就眠,必服剧性药两次始得入梦,晨起则头昏脑涨,写字则手颤不止,视物则模糊影响,每欲突出政治,看报抄写其要语,又欲继续业务,改定《大诰》诸稿,心中一躁急,则此心摇摇如悬旌,不复能自持。噫,予年七十三足岁矣,其衰老也正生物规律之常也,又将奚怨!然予深感党恩,终思有一成就以作交代,天乎佑我,毋使即僵,亦勿使大脑动脉硬化若马叙伦先生然,为国家增一负担!《尚书》一稿,十成其九,“行百里者半九十”,此最后之十里固难行,甚愿举其疲劳之步伐以达于终点,毋使亏此一篑之功为我终生之恨也!此后当多休息,少工作,若居香山时之生活,自然可以轻松愉快,消除疲劳,母急功赶路,以臻于力竭倒毙之境也!
一九六六年五月廿四日颉刚记
愚脩录第十二册
此册始记于一九六五年六月,其时业务上正在研究鸟夷,而政治上则以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改造资产阶级思想为无产阶级思想,集中学习。是年夏季特热,常升至华氏表百度,予体不能任,八月卅一日,学习始告一段落,而九月一日后即泄泻带血。十月一日,登天安门观礼台,站立一小时,足痛至不能举步以下。徐拖两腿至中山公园,在长廊中一步一顿,历一小时始登小汽车以待会散。是后更不堪,恹恹卧床矣。十月二十一日,医令住院割病肠。十一月四日,由中国医学科学院曾宪九教授动手术,剖腹割去结肠尺许,送胡正详教授研究,初检查时谓是息肉,至是乃知非息肉,而是结肠内外皆生气泡也。入院之初,医师频问予有顾虑否,盖虑予年高,或将不能任受而毙也。予鼓足勇气,既草遗嘱,遂安心上手术台。然割后身体不能转动,粪便不易排泄,弥觉苦痛。七日割线,不料皮合而肉未合,历三小时又复裂开,则以老年故,医师初无此经验也。又上手术台,以钢丝缝之,历二星期乃得解除,腹痛甚矣。十二月三日,移香山枫林村休养,得此静境,兼多游侣,爱不忍去,翌年五月初始归。当在病中时,常念此册未记毕,他册亦有空白者,归后因以三日力,将《愚脩录》四册填补了讫。此册所录则童丕绳君贻我之函也。噫,予年长矣,不知尚有若干年可活,而平生治学,涉猎颇广,欲以有涯之年逐无涯之知,此庄生之所笑也。此后惟有多治马列主义及毛泽东思想,分定其主次而着力,庶几一世之积累可选择几许以供献于人群,不致碌碌以殁,若鸟兽之委蜕焉,则幸矣。
一九六六年五月廿五日颉刚记
枫林村杂记
我年已老,自觉百骸就衰,但我决不悲观,决不无所作为,我的学术工作也不愿一日停止。自去冬在北京医院割治肠病后,移居香山枫林村休养。
我想就此休养时间,把《毛泽东文选》,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摩尔根《古代社会》等书在这里读讫。固然我记忆力衰退,前读后忘,但只要有空闲,摘录要点写出来,时时翻览,我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思想改造,并把历史唯物主义贯彻在我的写作里。秉烛之明虽甚微弱,终胜于没有点烛。
适值华训义同志寄这空白的本子来,就开始我新的日记,作为国家给我公费医疗的一点报答。又予此来未携线装书,而十年前所作《战国史事勘》一稿,由张茂鹏同志修补后,自天津来香山交稿,因得乘休养余闲,翻读一过,择录若干前所未注意之资料及问题于此册中。
一九六六年一月二十六日颉刚记于枫林村一○五室
高舂琐语第一册
《淮南·天文》分一日为晨明、朏明、旦明、蚤食、晏食、隅中、正中、小还、铺时、大还、高舂、下舂、县车、黄昏、定昏十五节。惟一人之生命亦然。三十、四十,生命力充沛,正中时也。六十、七十,百骸就衰,虽欲作为,终有心而无力,高舂时也。过此以往,则羲和县车、日入蒙谷矣。我家先人年岁,有谱牒可稽者十八世,其最寿者为我七世祖列圃公,年七十三耳。盖度越七十大关若斯之难也!昔有一人类学家谓予,己身之寿,以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六人平均之,即得;而如其言算之,我母与外祖母皆仅三十余,予之平均数遂仅五十余。然当六十以前,予体甚健,乃识其为讏言。
六十后渐不如人,一九五七年得肺炎,一九五八年得肠炎,一九六三年病便血,几奄奄一息矣。一九六五年割治病肠,便血顿止,然失眠之疾寝以增剧,每晚非服剧剂不能入梦。又予夙健步,日可行数十里,而今则行一二里便汗出如沉,游兴为之大阻。然未读之书、未履之地尚多,所讨究之问题及夙昔所撰之论文,当涂改或精进者亦不少,为服务人民计,为对于社会主义之建设作微末之贡献计,予年虽已度越列圃公,犹不愿死也。此后生活,自计当向两途转变:其一,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必当精读毛主席文,克服予在史学工作中之唯心主义偏向,兼读马、恩、列、斯名著,使我所治之中国古史得纳入世界古史范畴之中,不为传统思想所束缚;其二,每日应有一定之休憩时间,散步公园,勿复度终日伏案生涯,使此身不致遭急速之衰退。
予毕生爱惜寸阴,中年恒工作至十四小时,头脑中永有若干问题盘旋,必以穷究为快,非友朋强迫,终不肯自寻闲趣。今日“访旧半为鬼”,即有存者,腰脚已不健,安得相呼以游?予妻、予子,亦劳劳终日,无暇相伴。然则予惟有踽踽独行,自适其适耳。携一册书、一张报,且游且读且学习,不独可为业务补偏救蔽,亦为新中国公民之道也。爰于开始立册之际,即以“高舂”为题。高诱注曰:“高舂,时加戌,民碓舂时也。”惟日之就暮,犹不废劳动,以适应治生之所需,此则予汲汲顾影而不欲自弃之心情也。(古人舂米与捣衣同在夜中,故曰“一月得四十五日”。)
一九六六年六月卅日颉刚记
此册所记,历八年乃讫,甚矣我之衰也!谚云“年纪不饶人”,予今八十一矣,手颤若此,尚能从事学术工作乎?后世人如见此,闵予之志学而未遂,则虽化为异物,犹心感也。
一九七四年三月一日颉刚记于北京医院二三○号病房,
耄学丛记第一册
此册前数页尚是一九二一年所记,去今五十二年矣。予今八十,手颤不易写小字,然每有所见,非录于册不快。肆中已无毛边纸装成册者可买,则惟有寻取旧本之尚有空页者记下之耳。人生易尽,嗜好难除,谓予积极性尚强亦可,谓予不能汰旧习以合时代潮流固亦可也。谚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噫,于予也见之矣。
一九七三年四月一日颉刚书
予于一九六三年杪,以开会两月,又参观一月,日夜奔忙,遂病便血。
一九六四年初,在北京医院住两月,此吾有生以来第一回住院。以在院空闲,病竟不作,自谓痊矣,遂应北京大学之邀,往讲经学通论。不意一经劳顿,此病又发。累经疗验,一九六五年冬,医师定为降结肠气囊肿,应将病肠割去一尺,是时予年七十二矣。[眉批:一九七二年经透视,知曩所保留之肠仍在续发气囊肿,而以予之年已不容再割,则惟有听其发展耳。]割后到香山枫林村休养五个月,又能上山。归后文化大革命运动已起,在极紧张空气中,先犯糖尿病,继感心绞痛,嘻甚矣惫。一九七一年四月,周总理令主持标点《廿四史》事,甚欲努力将命,而是年三次住院,翌年又四次住院,计犯气管炎者五,心绞痛者二,不得已在家休养。今年二月,照脑流图,医告我神经健好,如五六十岁人,则予仍可用功,但精神不可太集中耳。
一九七二年秋住院,甚欲在院读马克思主义书,先从辩证法入手。乃以集中精神过甚,骤觉天摇地转,站立不住,经医检查,谓是神经紧张之故,则用脑自有其限度也。此后工作,万不可忘却年龄矣。
耄学丛记第二册
《家居杂录》此予与履安婚后一年所记也。其年予毕业北大,将任助教,此册谨记六页即止。其后履安随予至北京、厦门、广州,及日寇侵华,又至昆明、成都、重庆。渠体本弱,不胜舟车之劳,竟得肾结核症,以一九四三年夏没于嘉陵江畔之柏溪。回首初记此册之时,凡历二十五年,伤痛彻于心骨。至于今日,予亦衰老,手颤眼花,以较初记之时,恍如隔世。然予不能无事,读书偶有所得,仍必录入册中为快。此册余幅尚多,而予作字已不能速,则尚可供数月之用也。
一九七二年七月一十八日颉刚书于瑞金路(干面胡同)京寓
此册直至一九七五年十月方写满,予之力竭神疲,于此可证,书此长叹。
颉刚又记
读《左传》随笔
予年八岁,在私塾中读毕《孟子》后即接读《左传》,彼时已偷览《三国演义》,知《左传》中故事与《三国》甚有类似处,喜而读之,虽每夜就寝亦默诵之。翌年承祖父命,改从邻居张子翀先生(名承胪)读,且改诵《诗经》,非予愿也。至十岁,吾父设帐于北街姚家,携予往,续读《左传》,同时读吕祖谦《东莱博议》,即议《左传》中所纪事之是非者,予心大乐。
稍后,又令开笔作文,记第一篇为《赵盾弑其君论》,虽不满父意,通篇为之改作,然予文中有“赵盾虽无弑君之事,而有弑君之心也”句,则特加双圈以表彰之,更令将改稿重抄清本。予所以乐于读书作文者,实由此数方面之鼓励而来,而吾父教育方法之善亦于此证之。岁月不居,忽忽已历七十余年,而予学不进,固由内忧外患,无术得一读书静境,而心喜外骛,实为主因。今迁居三里河,地当钓鱼台、玉渊潭之间,千树围绕,万花争妍,寓舍各占一角,与邻舍相望而不相识,处此境界,界我以安静之乐可谓至矣,予尚得透为人事多侵袭邪!爰记其事如右以自督励焉。
颉刚记
林下清言
一九五四年秋,自沪迁京,执事于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以书籍过多,非普通宿舍所能容,给以干面胡同前清廷大学士李鸿藻之正屋一所,凡二百平方米,月付房金卅四元。然予所藏书尚不足以容纳,乃将大部之书售出,若汲古阁《十七史》、湖北局本《百子全书》、商务印书馆之影印《四库全书孤本初集》,悉数归于贩卖古旧书籍之中国书店。其中最可惜者为广州徐绍棨所整理之广雅书局所刻书四百余册,盖张之洞督粤时,欲与阮元《学海堂经解》竞胜,因大量搜集校订史学书籍而刊之,巍然为我国史学宝藏,惜功未竟而张氏移督两湖,后继无人,版片零落。徐君为羊城藏书家,起而整理之为一帙,所印无多,吾藏为最完整之一帙,而竟以屋宇不足以庋藏,委之于不知谁何人之手也。及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运动起,旧籍为摧残之目标,藏家珍本失于俄顷,售于造纸厂作原料。哲学社会科学部负责同志虑吾书之亦遭祸也,遣人携封条来,一夕间将我书库完全封闭。然所谓革命青年者仍屡次来搜索,揭去封条而入,恣意取其所需而去,予不自知所失者为何种图书,然一生搜集之地图全被携走则可知也。当其呼啸出门之际,重黏新写封条于门,予之不得入内取书如故。如是者历五年,北方多风,风必挟沙,室中积满灰尘,入室有如下圹。至一九七一年四月,予任标点《二十四史》之主编,于是驻学部之军宣队许我揭去封条,以入室为合法。然是时予年已七十八,每罹风雨,辄发高烧,竟以医院为第二家庭,不能亲执箕帚,入室扫除,他人亦无能相助者,其无术觅书参考如故也。更延六年,华国锋执政,向日之蝇营狗苟以篡党卖国之“四人帮”咸伏其辜,我辈以治学为职业者得有春日重来之乐,向日禁我读书写作者已闭其如簧之口。予乃得请于组织,移居西郊三里河南沙沟之国务院宿舍。其地在钓鱼台、玉渊潭之间,墙外为果园,桃与苹果不知其有几千百株,墙内则各种花木,随居民之意而种植。
予家之南则为一排枫树,随霜而红,阶前则五色缤纷,步步可以欣赏。此皆政府之优待,贻我以林下优游之乐者也。予一生治学,而人事纷扰,恒苦不能得一静境以集中精力从事创作,今乃得之于逾八望九之年,抑何幸也!惟昔人之游于林下者多有夕阳在山、好景不长之感,予虽无术却此自然规律,而积极性弥高,恒有“一息尚存,此志不懈”之勇气,虽在病中,总握一卷书以思索其问题。前些年困于手颤不能执笔,故笔记工作停顿已久,今则颇愈,予安敢放弃此天予之惠耶!至于膝盖无力,不便步行,则下次住院当作针灸以治之,如其痊也,则玉渊潭固供我休憩之清池也。今题此册曰“清言”,盖犹“聋者不忘听,瞽者不忘视”之意,非欲与众人清谈以遣日也。
一九七八年九月十五日颉刚书
《史林杂识》小引
颉刚幼岁读书,即好涂抹。每从父、祖案头获见《困学纪闻》、《日知录》诸书,爱其时出新义,胜于旧注,谬欲效颦,立册以备发挥,而方寸间空无所有,诚不自知其将以何术追踪前修。二十岁后,略识为学途程,始经常写作笔记,思虑偶有会悟,闻见或喜惬心,便纵笔录入,其时年少气盛,工为诋诃,古今人俱无所避,迄今每一展视,恒不觉汗之沾衣也。然通观五十年来积稿,虽所得有浅深,所论有然否,而有一主题思想坚持而不变者,曰对于战国、秦、汉时代学说之批判。战国之世,百家争鸣,皆欲以己说易天下,为欲起人信念,必求证于古人。然彼时社会已与古代截然异致,势不得不强古人以就我,而古史于是乎多歧。六经本古史料也,儒者守之,亦以不胜时代潮流之压迫,有意无意间率取众说以入于经,而书中制度与思想之层次遂乱。加以所有古书无不为汉人所写定,亦什九有汉人之注解,其开山辟径之功自不可没,且其所说典章、文物、语言,以其时代之接近两周,实有其正确之一面,徒以始基之时尚未能有严密之方法以从事客观整理,故或随情下断,或立异求胜,或墨守宗派,或滥作调人,或缴绕文字,或推演礼制,或误为分合,或作伪羼厕,在此种种 纷纭之下,于是古籍与古代史实常不相应。昔者封建之世,朝中取土,颁有定本,学子为文必依正经、正注,否则蹈“非圣无法”之罪。形格势禁如此,迫使疑于心者不得不怯于言。
然自刘知幾、欧阳修、朱熹以来亦渐渐出诸口笔。水长滴而石穿,车久经而轨陷,积微成著,号为“三圣传心”之《古文尚书》竟公然被以“伪”名,虽尚有若干卫道者流攘臂奋袂以相抗,终以证佐确凿,判为定谳。前人之奋斗精神及其成就激励我辈,便欲清扫战国而下之蔀障,以恢复古代史实之真面目,诚知斯事艰苦,非个人学力所可幾及,尤非处动荡之时代所得而优为,然亦解放潮流中之应有呼声矣。
五四运动而后,杂志、报纸一时蜂起,友朋奖借,敦促撰文以充篇幅。
予逢此风会,少年好事,姑取旧时所记,选择其中较为成熟之见解,更求他证以补足之,贪多不割,辄缀长篇。读者弗知,群讶其记忆力之强,因晓之曰:予生封建家庭,二岁即识字,五岁即诵经,以长者期望之殷切,脑力摧残过剧,七八岁时即已陷于神经衰弱之苦况,读时虽了了,掩卷旋茫然。所以尚能从事于考索之业者,只缘个人习性乐于遇事注意,而此腕又不厌烦,一登于册,随手可稽,予盖以抄写代其记忆者也。
三十以还,读书稍进,以文献记载互相勘校,彼此牴牾,问题丛起,一时无从解决,宛若妇人妊娠之难堪。惟以胸中之积累问题也,一切思虑所不及之资料往往奔赴眼前,则又有航海者忽逢新地之乐。而旧问题方去,新问题又来,解决者才一二而勃起者又十百,苦闷与愉快频乘,至于不胜应接。
予壮盛之年,正当革命怒涛之吞卷,而犹妄欲自闭于书斋,誓以治学终其身者,以此。
然爱祖国者人之情也,九一八事变起,北京已当前线,予亦不能自止其敌忾之心,以文字参加抗日工作。及卢沟桥炮声突发,遂列名于敌人之黑名单。仓皇逃出,箧中稿本一纸未携。自是跋涉于洮、湟、西倾间者一年,亲接蒙、藏、回、土诸兄弟民族,视野为之大扩。以彼地风尚证之中原古史,雅有同揆。颇欲久居其所,考求西北史迹,不意忽遭地方反动当局之忌,旅行生活无可维持,爰受云南大学之聘,自北徂南,盖又神游于彝、傣、苗、瑶诸族之境矣。
是时昆明城区时有敌机侵扰,来也常以夜,予抱失眠痼疾,体不能任,乃赁屋北郊浪口村以居。其地距城二十里,盘龙江三面环之,危桥耸立,行者悚惶,雨后出门,泥潦没足,荒僻既甚,宾客弥稀,一星期中入城上课仅二日,余悉自由处置,因得复理旧弦,写其闻见,而更证之以故籍。然乡居书寡,笔记但存端绪,未遑考核以归于一是也。翌年移席成都,其地为我国西部文化中心,求书不难,适齐鲁大学出版《责善》半月刊以策励青年写作,因润饰所记,冠以篇题,分期发表,以为之倡。如是者二年,裒然成帙矣。
抗日胜利后到沪,赖顾廷龙、洪驾时两同志之力,将战中所记再为排纂,析成六卷,油印百册,分贻友好,作八载乱离之纪念,署其端曰《浪口村随笔》,从其始也。
一九五五年,上海人民出版社诸同志见其书,谓尚足供从事历史研究者之参考,拟付铅印,来征同意。顾予近数年来对此诸题又有新得,欲事补苴,请缓期以待重写。次年夏日,养疴青岛,以一月之力统整一过;未敢自信,传质友人,先后得于省吾、于鹤年、王仲荦、李平心、李唐晏、孙楷第、张政烺、童书业、钱宝琮诸同志之举正与商讨。顾近年善病,迄未能遵其所揭者而重订之。一九六○年冬,气管炎又作,咳喘俱剧,委顿床蓐,念同人美意不可负也,乃倚枕斟酌,至于再三,先拣其大致可作结论者五十四篇,辑为初编,二编以下俟之他日,改题曰《史林杂识》。谓之“林”者,示史学园地广漠,予惟徘徊于其一隅,偶拾橡栗以充饥也。谓之“杂”者,示其性质不专一,无系统之可言也。谓之“识”者,自表其个人意见如此云尔,愚者虽或一得,而不贤惟识其小,饶有纠弹勘正之余地也。兼及古代文学,以我所提出者皆文学史上之问题,仍属于史之范畴也。稿既具,以出版分工,转至北京中华书局。承其多方牖①助,嘱孟默闻同志逐条雠校,绘制地图,正讹补阙,益以无憾;而默闻又以身所亲历之各地风俗见告,遂得析疑释蔽,理证两坚。又近代印刷术进步,向之以但作文字说明,累千百年不克解决问题者,今则插入一照片即粲若列眉,无复疑义。承局方原孝铨同志代为奔走各学术机关,摄得若干古迹、古物,而张令琦同志又自甘肃寄来《明边墙关隘暗门图》,张景宁同志亦自广西寄来柳江大桥及抛彩球诸影片,远道相助,并贻读者以极大方便,其可感为何如也!
本编所载,半系读书与教学时之所感触,半则旅行少数民族地区之所见闻,借斯启发,往往可以批判战国游士之臆说与汉、魏经师之误解,不负少年时所蕲望。然昔人之误,我知之矣,我之误则不克自知也。兹既付刊,览者日多,倘谓拙见犹有可存,幸念其质正之诚意,绳其愆而责其谬,俾得随时修琢,或竟芟删,以无误后人,此则颉刚之大愿已!
一九六一年三月五日北京顾颉刚
一九六二年十月三十日改定
① 牖,通诱,诱导。
◇书林谈丛
【近人书话】
古今人对书籍观念之异
予思从前书籍,与今《官商快览》、《日用全书》、《交际指南》正是一例。因为从前人无历史眼光,又是书籍累赘,不便多放,所以一个人只要几部书(如只要五经,或只要一经),一部书可以抵几科目之用(如《春秋》可以对策,又可以决狱),凡有所得就随便添上了(欢喜增广),所以《史记》上会称“孝武”、“孝昭”;又有补。〔眉批:束晳补《亡诗》、司马贞补《史记》,宋何俌有《西汉补遗》,载《皇太子遗四皓书》及《侯公说项羽辞》。刚按:此实弄笔耳!宋徽宗因尊老子,诏《史记·老子传》升于列传之首,自为一帙;《前汉·古今人表》列于上圣。〕他们只要这部书够用,并不要为作者留一个真相。
至于造伪书又只是因为没有,所以重造一个。这些都是起于“实用”一个观念。
现在才知道了:这人的书只可以作这人的书,不该随便杂厕的。这本书佚去了,只能让他佚去,不该随意编造的。必要如此,才有正当的历史可研究。
古书之序
司马迁作《太史公自序》,于百三十篇皆提其要;扬雄作《法言》,每篇之首辄综其篇意书数语,述其所以作,此皆受《书序》之影响也〔眉批:司马迁看不到《书序》,此说大误〕。而《史记》总列于后,《法言》分序于前,则或分或合,当时固不拘也。汪荣宝《法言义疏》以各篇之序合为一篇,置于书末,云:世德堂本《法言序》分冠各篇之首。按古书序录皆缀篇末,或自为一卷,如《史记》、《汉书》、《潜夫论》、《说文》之属并是,《淮南·要略》亦即其类。子云此序,总列《孝至》之后,其例正同;以之分冠各篇者,乃宋咸所移而温公从之,非其旧。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如是说。治平本《序》在书后,卷数为十三,皆旧本相承如此。
古代译名方法之变化
岑仲勉《通鉴隋唐纪比事质疑》(页二八三)《黠戛斯之异译》条云:
《通鉴》二四六开成五年九月后:“有黠戛斯部落,即古之坚昆、唐初结骨也,后更号黠戛斯。”按:此非更名,乃音译不同耳。《丛刊》本《考导》二一云:“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安抚回鹘制》作纥吃斯,又作纥扢斯,今从德裕《会昌伐叛记》、《杜牧集》、新旧《传》、《实录》。”严书及世界影本《通鉴》均无“又作纥扢斯”一句,古籍出版社标点本虽有,却误为“又作纥于斯”。按今《会昌一品集》作“纥扢斯”,“扢”、“吃”
可以同读一音,突厥文为Qirqiz,汉人呼其单数Qirqun,故译“坚昆”。隋唐间转收声-r,-z 为收音-t,故译“结骨”。中唐后译“黠戛斯”或“纥扢斯”,则已渐类于近世之翻音方法矣。观此,亦可略明我国语音之变化。
此条可给读者一启发,由于翻音不同,而所记之本国少数民族及域外之人名,地名多变。在《史》、《汉》中,本国少数民族如夜郎、靡莫、冉 、哀牢,域外如康居、乌孙、奄蔡、安息,皆两字一名,其在屈曲语中不可能如此整齐,要皆裁截头尾,漫为摘取两音节以符汉文之需要而已。此虽易记,而原名则从此堙没。中唐以后,乃顺其原音书之,故坚昆、结骨遂转为黠戛斯。后人不知其故,疑为更号矣。
书籍形式之发展
事物的进化,步骤非常多,时间非常慢,即以书籍言之:第一步:竹木简。但因一简上写不了多少字,又易散乱,故第二步:帛卷。这写得多了,也不乱了。但太贵,非一般人所可用,于是有纸的发明,而第三步:纸卷。这本是模仿帛卷来的,可是书多了,时常要查东西,卷子不方便,于是第四步:梵夹本。就是把卷子折叠起来,使得它易翻。可是印刷术发明,觉得长长的条子不易印,于是第五步:蝴蝶装。这就是把梵夹本一面裁开,一面糊起,又易翻,又易印了,只是中缝在内,一页须翻动两次,还嫌不便,于是第六步:中缝向外本。这就一页只翻一次了。现在纸张改厚,又第七步:两面印本,不需要中缝了。
书价论斤
今年秋,予以出席苏州人民代表会议还里,至文学山房,与肆主江静澜谈,知一九四九年后人家藏书散出,秤斤售与纸商,仅五百元一斤耳。旧报纸价较旧书为贵,以其适宜于造纸也。近来北京书估多来购书,出价渐高,至今日每斤升至一千七百元,大量捆载以去,售与北方纸商,则每斤三千元矣。以其几加一倍,除运费外尚可赚钱,故书商竞为之,此中不知牺牲若干好书。南京文物管理委员会知之,令南京图书馆尽量买秤斤书,予往南京,晤以中,知已秤若干万斤矣,是亦抢救也。此次革命,社会彻底改变,凡藏书家皆为地主,夏征秋征,其额孔巨,不得不散。前年赵斐云君自北京来,买瞿氏铁琴铜剑楼书,初时还价,每册仅二三千元耳,后以振铎之调停,每册售六千元,遂大量取去。按:抗战前宋版书,每页八元,迩来币值跌落,六千元盖不及从前一元,而得一册,可谓奇廉。
秦学两说
郑樵《秦不绝儒学论》云:
陆贾,秦之巨儒也。……叔孙通,秦时以文学召。……齐、鲁之风亦未尝替……则知秦时未尝废儒,而始皇所坑者,盖一时议论不合者耳。
萧何入咸阳,收秦律令图书,则秦亦未尝无书籍也。其所焚者,一时间事耳。……
秦人焚书而书存,诸儒穷经而经绝。……书籍至于今日,百不存一二,非秦人亡之也,学者自亡之耳。
然《奥论》中《六经总论》则云:
秦人七世富强,违异周者过半,欲尽索其书而弃之,逐至于六经俱被其祸。欲尽取其未泯于人心者而绝之,遂至于诸儒并蒙其惨。……使天更存秦祚数十年,老生尽死,屋壁颓坏,编之残者日已散,简之蠹者日已腐,吾之生民伥伥然游于鬼魅之乡,而后之人主亦将茫茫然视天下如理乱丝而莫得其绪。呜呼!天之夺秦之速也,其爱惜六经之心乎!……扶汉之兴,挤秦之亡,天意有在也矣!先王经籍之传,又将收拾于赤帝之子孙矣!
两说何其自相矛盾之甚邪?郑樵勇于立说,而少检察之功,所以时时有牴牾。否则此即《奥论》为他人所编之据。
焚书的效果如何,自是一公案。记得刘大櫆有《焚书辨》一篇,颇有新意,当检览。
古书衬字
古书文句,为欲顺于诵读,恒有衬字。《山海经》记山水,其名以一字者则但曰某山某水,■山、英水是也。其名以二字者,则加“之”字于山水之上以成四字之名,招摇之山、丽■之水、即翼之泽是也。所以然者,以双字则易读也。《禹贡》青州“厥贡盐 海物惟错”,扬州“齿革羽毛惟木”,此以“错”与“木”皆单字,故加“惟”以足成其双字也〔眉批:《诗》之“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亦是〕。《西伯戡黎》有“不迪率典”,《康诰》有“兹义率杀”,孙诒让曰:“率,语词。……‘义率杀’即彼上文之‘义杀’,此‘迪率典’亦即‘迪典’也。”(《尚书骈枝》)则“率”字亦衬字矣。古人之好整齐一至于此。
文集应有分类汇编
俞正燮《癸巳类稿》、《癸巳存稿》一编,设例既繁,推断亦勇,予所特佩于彼者,彼不独注意书籍,并注意社会状况,此非当时一般学者所及也。
摘录数则以见一斑:
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家奴官妓旧事。
节妇说。贞女说。妒非女人恶德论。
书《旧唐书·舆服志》后。(缠足)
鸦片烟事述。吃烟事述。
红教、黄教论。天主教论。回回教。道士官。
弄女婿。弄新妇。闹房、听房。吹箫给丧事。
原相篇。(相面)术士。禁开矿。禁杀牛。
演义、小说。官话。俗称。科场书。
将来如能得暇,当将其文分类。予久蓄志将各种文集析为单篇,分类编录,拟印一目简,逐篇填入,为整理集部之计。而一无余资,二无余晷,至今耿耿。将来力如能及,必当为之,否则集部以杂纂之故,虽其人实有发见新义,徒以编检不便,遂若无有者。不但昔人劳而无功,今人亦不能享受其遗产矣。
古书名称之不固定
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卷十一云:
“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尚书·吕刑》文也;《荀子·君子》篇引之,称“《传》曰”。“惟则定国”,《吕览·权勋》篇引之,称“《诗》云”,是逸诗也;而《左传》僖公九年公孙支引之,但曰“臣闻之”。“无过乱门”,《吕览·原乱》篇引之,称“《诗》曰”,是亦逸诗也;而《左》昭公十九年子产引之作“谚曰”,昭公二十二年作“人有言曰:“惟乱门之无过。’”《国语》亦作“人有言曰:“无过乱人之门。’”“臣无有作福作威”及“毋有作恶,遵王之路”,《尚书·洪范》文也;而《韩非·有度》篇引之,称“先王之法”。“勇则害上,不登于明堂”,《逸周书·大匡解》文也;而《左》文公二年引之,称“《周志》有之”。“唇亡则齿寒”,《公羊》僖公二年称“记曰”,注:“史记也”;《穀梁》僖公二年称“语曰”;《左传》僖公五年作“谚”;《吕览·权勋》篇作“先人有言曰”;《韩非·存韩》篇、《十过》篇皆作“臣闻”。《战国策·齐、赵策》俱引作“唇亡”,《韩策》作“唇揭”;《庄子·胠箧》篇、《淮南子·说林训》与《吕览·权勋》作“唇竭”,“竭”当“揭”之讹,《韩策》注:“揭,犹反也。”“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诗》词也,而《越语》引之作“先人有言曰”。“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左》哀公元年伍员引之,称“臣闻”,而《战国策·秦策》引之,以为“《书》云”(“去疾”作“除害”)。“木实繁者披其枝”四语两引于《秦策》,一以为“《诗》曰”,一以为“臣闻之”。
“于安思危”,《左传》引之(“于”作“居”),《吕览》注引之,皆称:“《书》曰”,今见《逸周书·程典解》中;而《楚策》中虞卿引之,乃曰“臣闻之《春秋》”。
即此可见古书的不固定的样子。
元代官书至清多散亡
又《潜邱劄记》(《阎谱》卷三):“纂志于洞庭,徐司寇出典籍库中《大元大一统志》十数本,皆蜀中地,计尚有九百八十余本。曾见叶文庄家书目,此书与《经世大典》并列,安知世不更有足本乎?”〔刚按:《叶竹堂书目》卷六《古今通志类》只有《大元一统志》一百八十二册,无《经世大典》,想阎君所见为别本。然此二书至清而散亡,则可信也。〕叶《目》、《政书类》(下册)搜辑元代官书甚多,以后可以录出。《潜研堂集》有《跋元大一统志残本》一篇。
写书之益
同卷①《与张毅文》云:“学业之不能逮古人也无问矣。古无椠本书,欲得一书,必手自缮写。张参曰‘读书不如写书’,固已。胜今人一。写毕必手自雠校,不容错互,甚至三十年间闻人有善本,必求而改正之,若欧阳公之于韩文故事。胜今人二。校毕必朗然成诵,非仅仅寓目而已。胜今人三。
有此三胜,而实注以生平全力,又不似今人先耗磨于制举帖括之陋习之中。……”此举抄写、校雠、诵读三事,谓今人读书不及古人之精熟,诚是也,但今人之博观慎择亦非古人所可及。
① 指《潜邱劄记》。
史书之缺失与修改
陈援庵先生谈数事:
一、《元史·泰定帝本纪》即位诏书本系白话文,但清代殿本改为文言。
二、《元典章》之所以不录入《四库》,当以其用白话文。但幸而不录,否则必大改。
三、《宋史·孝宗纪》明监本脱一页,而以他页补之,页数虽不缺而纪事遂全不贯串。《史纠》①正之,以为史臣之误,其实不然,乃刻误耳。此误为各本所因,惟竹简斋小字本不误。
观此,我们实在不能从《四库全书》中看元、明文化,因为元人的白话文,明人的小品文,都是清代所排斥的。他们要以清文化改元、明文化。
① 《史纠》:明朱明镐撰,六卷,考订诸史书法错误,及事迹牴牾之处。
以修辞学定古书年代
包世臣《文谱》(《艺舟双楫》卷一)云:
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尚书》“钦、明、文、思”,一字为偶:“安安”,叠字为偶:“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偶势变而生三,奇意行而若一。
“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语奇也而意偶。“克明俊德”四字,一句奇:“以亲九族”十六字,四句偶:“协和万邦”十字,三句奇;而“万邦”与“九族”、“百姓”语偶,“时雍”与“黎民于变”意偶:是奇也而偶寓焉。“乃命羲、和”节奇:“若天①”、“授时②”,隔句为偶;中六字纲目为偶:“分命”、“申命”四节,体全偶而词悉奇:“帝曰咨”节奇:“期三百”十七字参差为偶:“允厘”八字颠倒为偶而意皆奇。故双意必偶,“钦明”、“允恭”等句是也;单意可奇可偶,“光被”、“允厘”等句是也。虽文字之始基,实奇偶之极轨。
按:此正可见《尧典》之出已当很会作文之世,故能讲究文章体势,成为奇偶之极轨。不但唐、虞作不出此种矞皇典丽之文字,即在商、周亦岂有此耶!《尧典》文讲奇偶,讲抑扬,读出来又好听,其必作于文学技术极高时代无疑。阮元《文言说》(《揅经室三集》卷二)云: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文言》数百字几于句句用韵。孔子于此,发明《乾》、《坤》之蕴,诠释四德之名,几费修词之意,冀达意外之言,要使远近易诵,古今易传,……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即如“乐行”、“忧违”,偶也:“长人”、“合礼”,偶也:“和义”、“干事”,偶也:“庸言”、“庸行”,偶也:“闲邪”、“善世”,偶也;……“云龙”、“风虎”,偶也;……“无位”、“无民”,偶也:“勿用”、“在田”,偶也:“潜藏”、“文明”,偶也:“道革”、“位德”,偶也:“偕极”、“天则”,偶也:“隐见”、“行成”,偶也:“学聚”、“问辩”,偶也:“宽居”、“仁行”,偶也:“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偶也:“先天”、“后天”,偶也:“存亡”、“得丧”,偶也:“余庆”、“余殃”,偶也:“直内”、“方外”,偶也:“通理”、“居体”,偶也。凡偶皆文也。
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然则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
以修辞学的眼光看经书,此为包、阮两家之所同。包氏言《书》,阮氏言《易》;包氏言奇、偶,阮氏但言偶。阮谓所以多用韵、多用偶者,一为以口舌传事,一为以易诵行远。易诵行远自无可议,若谓便于口舌传事,则必于传事之先由瞽、史诸官修饰一过,且告语、复命皆用韵文,直如戏剧,于事为不可能。后世著作,若《老子》,若《三都赋》,若《参同契》,易诵行远则有之,口舌传事则未也。合包、阮两家之说,遂以六经为孔子改制所作者有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十云:《尧典》、《皋陶谟》、《弃稷谟》、《禹贡》、《洪范》,皆孔子大经大法所存。
其文辞自《尧典》“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协和万邦”、“旸① 若天:钦若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