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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太平洋之瓜岛浴血记

_2 罗伯特·莱基(美)
这场战役是日本第一次有组织地进攻瓜岛,也是美国军人第一次挑战日本“超人”。日本“超人”将子弹射入了印第安的胸膛,印第安则朝他们发射了二百多发子弹。
海军陆战队怎么能够忘记印第安呢?
现在我们陷入了另外的曳光弹麻烦之中。我和笑面虎开始轮流射击,我也开火了。曳光弹朝我身边飞来,它们从黑暗的河面上飞了过来。你看不见它们飞过来,似乎它们并不存在,但是突然之间,它们已经来到了你面前,在你身边跳动着,带着地狱里的欢笑快乐地闪烁着。
它们朝我飞来,我确信只有几发曳光弹,但是当我斜着身子躲避它们时,我感到时间停止了。
“笑面虎,”我低声说道,“我们最好动一下。看起来我们进入了他们的射程。也许我们应该不断移动,那样的话他们就找不到我们,而且那样的话也许他们会误认为我们有更多火力。”
笑面虎点头同意。他拧松机枪,我把枪从三脚架的支架里拿下来。笑面虎倚在掩体坑道边上把三脚架拉到肩膀上。我倚在掩体坑道边上把机关枪抱在胸前。我们像仰泳一样向后移动,动作和我们在北卡罗来纳的那个小酒馆里偷啤酒时一样,同时尽量不弄出声响,因为在战场上枪声间歇期间的寂静里,任何声音都会很刺耳——声音会招致对岸的敌人向我们射击,如果那里有敌人的话。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有敌人。我们听到那里有声音就朝那里射击。我们感到炮弹在身边爆炸,听到敌人的子弹在耳边呼啸,但是我们不能确定这些炮弹和子弹来自哪个方位。
但是此刻当我们蠕动到一个新位置时,没有敌人朝我们开火。我们再次装好机枪,继续射击。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呆了足足十五分钟,然后转换到另外一个新位置。就这样我们在战场上不停地移动着,射击着。
黎明似乎是从迫击炮的炮筒里喷薄而出,二者不期而遇。伴随着我们迫击炮的轰炸声,黎明的光亮也从天而降。此时我们可以看清楚了,我们正对面的椰树林里没有生命存在的迹象。那里只有尸体,没有活着的敌人。
但是在我们左侧朝着大海特纳鲁河对岸的地方,这支被击垮了的日本攻击部队的残余正在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我们能够看到他们抱头鼠窜,我们的迫击炮弹尾随在他们后面。与此同时,我们也朝着他们射击。炮弹雨点般落在敌人身后,追赶着他们向我们的阵地推进,迫使这些不幸的敌人放弃一个又一个掩体,无情地被赶往我们的前沿阵地,最终被我们消灭掉。
第一部分 第10节:勇士(10)
我们能够看到他们在椰树间跑来跑去。绅士找到一个极佳的位置对他们进行长时间纵向扫射。我们中的一些人用步枪射击。但现在我们退出了战斗,我们在右翼最远端,很显然一切都在我军的控制之中了,我们没有必要锦上添花了。
“停止射击,”来自七连的一个人朝绅士喊道,第一营正在过河。”
步兵已经过了我们右边的桥,正在椰林里呈扇形散开,他们将向大海方向推进。
我们的轻型坦克正穿越远在我们左边的沙洲展开反攻。
日军正在被赶往死胡同,等待他们的是死路一条。
大家都忘了战斗,在旁观眼前的这场大屠杀,这时传来了呼喊声。原来一群日本兵正沿着对面河岸朝我们这个方向跑来。他们的出现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以至于我们一时竟然忘了开枪。
我们钻进掩体,找到自己的枪位。我一个箭步冲到了机关枪旁边,笑面虎和我刚才把枪留在了岸上。我松了一下机枪,然后开始朝这群日本兵扫射,子弹从机枪里喷射出去,好似我握的是水管一样。
除了一个日本兵外,其他人全都应声倒地。第一个倒下得非常快,就像他的下半身被大镰刀砍掉了一样,接着其他人滚翻在地,不停地尖叫着。
我们的机关枪再次脱手蹦了出去,于是我抓起一支步枪——至今我还记得那支步枪没有枪带——那支步枪就在机关枪左边不远的地方。这时那个没有倒下的日本兵在我步枪的瞄准镜里已经深入到了椰林。他的背部上下跳动,似乎要甩掉身上的背包。于是我扣动了扳机,瞄准镜里的那个日本兵消失了。
也许不是我射杀了他,因为那时战友们都回过神来了,都抓起了武器。但是我向他们吹嘘说是我射中了他。也许射向他肩胛之间的那一枪也是对他的怜悯,因为即使他逃脱了,等待他的也是一个注定很悲惨的结局:黑夜、饥饿和在雨林里慢慢死亡。不过我当时丝毫没有悲天悯人的念头。
现代战争在丛林里展开。
第一营的士兵们正在清剿敌人。有时候他们把一个日本兵赶到我们这边来。日本兵以河岸为掩护,躲藏在那里,殊不知他的对面就是我们,一群武装精良,正打得眼红,想射杀更多日本兵的胜利者。就这样我们又射杀了几个日本兵。我们处于狂热之中。
在沙洲上,日本兵正面临灭顶之灾,美军正在给他们的棺材钉最后一根钉子。
一些日本兵纵身跳入大海,试图游离那片恐怖的椰林。他们就像旅鼠,他们回不来了。他们的脑袋在海面上摇晃着,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软木塞。海军陆战队员则占据有利地形射杀他们:趴在沙土上瞄准他们的脑袋射击。
战斗结束了。
那天晚上,月明星稀,V形物又出现在特纳鲁河里。两束绿光邪恶地闪烁着。有人朝它开枪射击。枪声沿着河岸向远处传去。V形物不见了。我们焦急地等待着,那晚它再也没有光临。
第二天清晨常春藤联盟中尉大步流星地来到了我们的掩体坑道。他坐在一个椰子树的树墩上告诉我们特纳鲁河战役的经过。他边说边拼命地抽着烟,两眼盯着河面。疲惫和紧张把他的眼帘拉得很紧。他的眼睛记录了发生在瓜岛的特殊一幕,长时间的注视让眼球看上去更黑、更大、更圆、更坚毅。这种生理变化在棕色眼睛的人身上特别明显。他们的眼睛似乎要变成红褐色了,如同爱尔兰猎狗的颜色。
“他们试图越过沙洲,”中尉说道,“他们绝对有一千人,而我们只有一排铁丝网和枪炮。你们应该看看他们蜂拥在‘咬指甲’的机关枪前面的样子,堆在一起一定有三人高。他们都疯了,甚至没朝我们开枪。”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们继续说道:我们听到你们这里开枪了,是怎么回事?”
我们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点着头,但是没在听,他依然沉浸在沙洲保卫战的回忆之中。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告诉我们有谁在这次战役中牺牲了。八连牺牲的人数超过了十二人,受伤的人数超过了二十人。我们排里有四五个士兵战死,其中两人是被砍死的。一队日本侦察兵发现这两人在河岸的掩体里睡大觉,于是就把他们砍成了肉酱。
听到“某某牺牲”的消息并不常常或立即让我们伤心,除非是死者的亲密朋友。我们很难为死者感到无比悲痛。此刻我听着中尉沉重地念着战死者的名字,强迫自己的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刻意地在我的心上蒙上一层黑纱,但是当我向内反观自己心情的那一刻,我赫然发现内心深处竟然没有悲伤。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是个冷血怪物(当时似乎就是如此),我刻意装出如丧考妣的样子。我们都是这样。
但是当我听到那位曾就米饭里的虫子开玩笑的医生的名字时,我的心着实跳得厉害。
第一部分 第11节:勇士(11)
常春藤联盟中尉起身站了起来,眼睛依然盯着河水,说道:“我得走了,我还得写信。”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那天早晨我们安放了第二挺机关枪。山地人和我偷偷溜到了沙滩上。
我们团共消灭敌人约九百人,其中大部分尸体都成堆或成群地躺在可以俯瞰沙洲的枪位前面,似乎他们不是单个单个而是成批成批地死亡。搜寻战利品的人们在尸体中间蹑手蹑脚地走动着,小心翼翼地从尸体上摘下或拿出战利品,生怕有诡雷似的。
只有战服的不同才能把那些海军陆战队员和希腊神话里的赫克托耳区别开来,前者弯腰从阵亡日本兵身上搜罗财物,而后者则从被杀害的普特洛克勒斯身上剥下从阿喀琉斯那里借来的盔甲。
一名海军陆战队员手里拿着老虎钳有条不紊地在尸体中间穿梭。他已经观察到日本兵喜欢用金料填补牙齿,他们的假牙常常是纯金的。于是他就对日本兵尸体的牙齿大肆劫掠。他用脚踢开日本兵的嘴巴,仔细地检查里面的牙齿,其认真态度绝不亚于帕克大街上的牙医——他很小心,不让自己碰到尸体而被污染——然后用老虎钳猛地拔出所有闪闪发光的牙齿。他把金牙齿放进挂在脖子上当护身符用的空烟袋里。我们把这个人称作“战利品狂人”。
我从掩体坑道返回之后,一想到战利品狂人和其他寻找战利品的人就回想起河对岸有我的战利品,这些战利品躺在那里未被动过,也许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据为己有。
我在向那些沿着河岸逃跑的日本兵扫射的时候,看到一个银色的东西在第一个倒下的日本兵身上闪闪发光。我猜想那是日本军官的肩章对阳光的反射。假如那个人是个军官的话,他一定身佩军刀。这可是战争中最珍贵的战利品啊,我下决心去拿。
于是我悄悄地溜过铁丝网爬下河岸。我把衣服放在水边,像夏天里的小男生一样悄悄下了河。我嘴里叼着一把匕首,和小男生一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海盗。
我在水里蛙泳前进。即使敌人的射击也不会让我把脸埋进腐臭的河里。河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泡沫。当我向前游的时候感到身上起鸡皮疙瘩,脖子僵硬,脑袋直挺挺地仰着,如同一只天鹅。牙齿间的匕首让我感到寒意阵阵,口水沾满了匕首,随时会让匕首从牙齿间滑到水里。
我小心地划着水,绕过一个大个子日本兵的尸体,这具尸体漂在水上,一只脚被水下的灌木缠住了。他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晃着,如同拴在岸边的皮划艇。他的身体看上去似乎不同寻常地鼓胀,后来我明白了,原来他的制服上衣里装满了炒米,裤腿里也同样装满了炒米,一直到膝盖,在膝盖上他用皮筋绑住裤子以免炒米掉出来。“真是个炒米迷。”我在心里说道,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之心。我的双脚触到了河底的淤泥。我得向前走差不多三码的距离才能上岸,可是我的脚却踩在了软软的淤泥里,顷刻间我担心自己陷在了一片沼泽地里。淤泥淹没了小肚腿子,每向前走一步脚下就发出贪婪吮吸的声音,吓得招潮蟹横着身子四散奔逃。
椰林里日本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热带气候已经对尸体产生了作用,尸体开始腐烂,脓液开始流出来。一群群的苍蝇让我心惊肉跳,它们振动着细小的翅膀,发出低沉而可怕的嗡嗡声,以漏斗状的队形从每一个孔洞,包括嘴巴、眼睛、耳朵中飞出。
苍蝇是这里的主宰,热带气候是这里的胜利者,她的奴仆遍地都是,用它们的嘴唇贪婪地吸吮着这堆正在腐烂的肉体。看到眼前的可怕景象,我所有胜利的喜悦,所有富于幻想的自高自大都烟消云散了。那些上面正蠕动着白蛆的尸体有可能就会是我的身体啊,也许再有一天的时间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身体僵硬地保卫着自己,仿佛用一只胳膊就能把惊恐拒之身外,我回到河岸滑进了水里。但是在回到水里之前我从一个日本兵身上拿走了一把刺刀和一架野外双筒望远镜,我把它们十字交错地挂在胸前,使我看上去仿佛是个手榴弹兵。我在椰林里没有找到军刀,这些死人中没有一个是军官。
我游了回去,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片恐怖之林。战友们端着枪掩护着我的冒险之旅,当我拖泥带水地走出特纳鲁河时,他们把我脸上痛苦的表情误认为是胜利的喜悦。他们围拢过来仔细查看我的战利品。而后我到食堂吃饭去了。
回来时,我注意到一小群海军陆战队员兴奋地聚集在河岸上,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自七连。行者拿着我新得来的双筒望远镜急匆匆赶了过去。
我来到岸上时,他端着望远镜正在瞭望。我以为他正在眯着眼睛努力地看着什么,后来我看到他实际上在扮鬼脸。我从他手中夺过望远镜,将焦点聚集到对面河岸,只见一条鳄鱼正在那里吞咬着那个肥嘟嘟的日本炒米迷。我观看鳄鱼的兴趣逐渐下降,但是当看到鳄鱼开始撕扯他的内脏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不足一小时之前还在那里游泳,不禁膝盖发软,于是我把望远镜交给了别人。
第一部分 第12节:勇士(12)
那天晚上V形物再次现身。所有人都朝它呐喊,但是没有一个人朝它开枪。我们已经知道它是何方神圣了,它就是那条鳄鱼。
三个较小的V形物尾随其后。
这些鳄鱼让我们不得安眠。空气中的气味也让我们睡不着觉。虽然我们用毯子蒙着头——这是躲避蚊子的办法——我们依然忍受不了空气中的那种气味。气味最容易引起人的愤怒。它会让你不得安宁。人们可以对丑陋的东西闭目不见,人们也可以对噪音捂耳不听,但是对强烈的气味人们却无处可逃,除非离开。既然不能离开,我们就躲避不了那种气味,因此我们彻夜难眠。
我们再也没向鳄鱼开枪,尽管它们日复一日前来吃它们的大餐,直到有一天我们把日本兵的残骸捞上来进行集中焚烧和掩埋,算是为死在我们手中的敌人举行的葬礼。
我们再也没向鳄鱼开枪,因为我们把它们看成是“河上巡逻队”。它们嗜血的欲望膨胀起来了,似乎每天都在特纳鲁河上逡巡。我们想,只要它们在里面,任何敌人都不敢游过来,即使他们有胆量游也不会成功的。我们这么想是基于对鳄鱼习性不完全的认识(即“如果鳄鱼追你,你就拐弯抹角地跑,因为它们不会改变方向”)以及能够阻止它们把我们撕成碎片的浓密铁丝网。有时候在漆黑的夜里,一阵恐惧袭来,我想象着那条大鳄鱼在追逐着我们,就像《彼得?潘》里那条嘴里含着钟表的鳄鱼追杀胡克船长一样。
所以鳄鱼成了我们的好朋友,我们再也没有骚扰它们。当然我们当中再也没人到特纳鲁河里游泳了。
第三节
我们在所谓的“地狱点之役”中取得的胜利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辉煌。它只是我们在瓜岛诸多战役中的一次,而且说到底也不是最重要的一次。但是它却是我们人生经历中的第一次,因此我们将其视为大获全胜,这就像有人把自己得到的礼品视为世界上最珍贵的礼品一样,既无往者可鉴,又无来者可追。
我们即将从享受胜利的高峰跌入接受考验和忍受单调的低谷了。日本人对我们的进攻将会倍加疯狂,更加持久,变化多端。他们将从海陆空全方位攻击我们。在日本人两次进攻的间隙是漫长无聊的等待,这种无聊足以吸干滋润一个人身体和灵魂的水分,如同甘蔗被土著人榨干一样,只留下干瘪的外壳,除了当柴火烧之外别无他用。
考验和单调交互作用会让人产生恐惧:考验会让人发颤,好似树梢头上的疾风,而单调则侵蚀人的意志,如同树根下面的洪水。每次新考验都比上次考验更加震撼人心,而每次单调的等待——期间胡乱推测一些可怕的事情——会动摇意志力的根基,让人在下次考验来临时变得更加脆弱。有时候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降临了:在日本战舰的轰炸下,一个人蜷缩在掩体坑道里,掏出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结果了自己。有时候一个偶然事件就把人击垮:一个人听到敌机俯冲下来的声音就崩溃了,他大喊大叫,浑身发抖,紧握双手,起身就跑。这就是我所说的恐惧,这种恐惧扼杀了人的理性。我目睹过两次这样的恐惧事件,两次感受过这样的恐惧对我的冲击。不过幸好这种恐惧并不多见,它只夺走了少数人的生命。
而勇气则随处可见。
勇气让人组成俱乐部或社团,正如人们基于各种理由极为看重的那些因素把人组成俱乐部或社团,如金钱,如慈善。勇气是俱乐部会员共同依赖的品质。当炸弹落下来的时候,或者当日本战舰从海上向我们轰炸的时候,泥泞的掩体坑道就成了我们的勇气俱乐部。这里也有共同遵守的协议,因此当其中某人突然感到恐惧时,很自然地他就会引起痛苦的沉默和尴尬的咳嗽。我们每个人都把脸扭向别处,这就像百万富翁们吃惊地发现一名俱乐部会员向服务员借五美元一样。
然而我认为在我们的俱乐部里慈悲的成分更多一点。我们对自己的勇气并非自吹自擂到认不出朋友脸上难看的表情其实就是自己内心的不安。今天是你害怕,明天就轮到我了。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在我们看来敌人发射的炮弹和我们周围的苍蝇一样多。日本人一天轰炸我们三次,而且每个周日清晨必轰炸一次(日本人真是一根筋,这可能是受到了他们周日清晨轰炸珍珠港取得巨大成功的鼓舞吧),椰林在炸弹声中咝咝作响,听上去像一位巨人在忏悔。
到了晚上,日本飞机“洗衣机查理”出场了。洗衣机查理——给这种飞机冠以这样的名字是因为它的马达发出的声响和洗衣机类似——是夜间劫掠者,在我们上空徘徊。应该不止一架查理飞机——就是说,应该不止一名日本飞行员半夜驾驶飞机在我们上空盘旋——但是从来没有一架以上的日本查理飞机同时出现在我们的夜空里。这是日本骚扰我们的车轮战术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第一部分 第13节:勇士(13)
如同狗叫比狗咬更糟糕一样,查理马达的振动声比起它扔下的炸弹来更加可怕。飞机一旦丢下炸弹,我们就会长出一口气,因为知道它马上就要飞走了。可是查理飞机在空中打转的嗡嗡声让我们彻夜不眠,心神不安,因为只要查理飞机想待多久或敢待多久它就待多久。黎明的到来意味着查理飞机的离开,因为这时我们的飞机就会腾空而起去击败它,另外此时我们的防空炮手也能看清它的方位。
查理飞机没有炸死多少人,但是和麦克白一样,它谋杀了我们的睡眠。
比上述考验更为严峻的是来自海上的炮击。
日本战舰——通常是驱逐舰,有时是战列舰——远离海岸。别说晚上看不见它们,就是白天也很难看见它们的踪影,因为它们离我们有几英里。我们的飞机晚上不能起飞去轰炸它们,我们的七十五毫米口径的山炮对付它们就如同玩具枪对付步枪一样。日本人想怎么攻击就怎么攻击。
我们远远地能够看到海面上开炮时闪耀的火光,我们听到枪炮齐鸣发出的叭嘣声。然后是重磅炮弹像夜空中的货车车厢一样朝我们飞来。炮弹落地引爆后的地动山摇让我们心惊肉跳,尽管爆炸地点离我们还有几百码的距离。你的胃会痉挛,就好像怪物的手在胃里捣腾一样;你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如同足球运动员重重地摔在地上,被看不见的风彻底击败。
火光一闪。叭—嘣。呼,呼——哧。
他们降低了炮准星……炮弹离我们越来越近……哦,一发炮弹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爆炸了……沙袋掉了下来……我的耳朵被震得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听不见飞来的炮弹……就是那个你听不见的炮弹,他们说,就是那个你听不见的炮弹……它在哪里?……它在哪里?
火光一闪!……叭—嘣!……感谢上帝!……他们升高了炮准星……炮弹朝着另外的方向飞去。
黎明的曙光在河面上闪耀。日本人的战舰离开了。我们的战机从我们身后的飞机跑道上起飞追击它们。我们从掩体坑道里钻出来。有人说很庆幸日本人整晚都在突袭轰炸我们,因为假如他们停止了轰炸,接踵而至的也许就是他们的地面进攻。另外有人称这种说法愚蠢至极。于是二人争论起来。不过没人理会他们。现在天色大亮,现在我们担心的只有轰炸——当然还有炎热、蚊子以及肚子里那些硬如石子的大米。
我们的眼睛瞪得更加溜圆,更加坚定地凝视着前方。
我们讨厌劳动队。我们饿得浑身无力。晚上我们守卫阵地,白天军官们把我们组成劳动队带到机场。在那里我们要掩埋弹药箱。先挖一个深坑,然后把重达一百磅的板条箱拖进坑里,完事后我们变得更加虚弱。
有一次我们从机场结束劳动后返回掩体坑道,途中炸弹突然从天而降。我赶紧赶在日本人扔在小树林里的炸弹追上我之前夺路而逃。我和另外三个人纵身跳进一个刚刚挖好的散兵坑里。我蜷缩在那里,空中传来的轰鸣声让我感到恶心反胃。在我身后蜷缩着另外一个人,他的脸紧贴着我赤裸的后背。他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什么,我能感到他的嘴唇在我皮肤上的蠕动,那是害怕和信仰掺和在一起而形成的哆哆嗦嗦的吻。
当我回到我们的掩体坑道时,战友们告诉我另外一组劳动队被炸弹击中了,劳动队的成员都牺牲了,而我差点就被编入那个劳动队。但是“文明人”属于那个劳动队,他被当场炸死了,还有欢快的得克萨斯人。
笑面虎升为了下士。他是在一次战地晋升中升为下士的。常春藤联盟中尉向上级建议颁发给笑面虎银星勋章,原因是地狱门之役中我们在河岸上的战斗表现,他特别提到,我们把机关枪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的举动可能阻止了敌人的侧翼进攻。团长将嘉奖降格为晋升一级。常春藤联盟中尉在他的推荐信中没有提到我。对此我不明所以。尽管是笑面虎率先抓住了机枪射击,但是,是我提议移动扫射的——这一点常春藤联盟中尉心知肚明。我对自己被忽视这件事感到愤愤不平,我试图掩饰我的愤怒,笑面虎感到有点尴尬,想尽量淡化这件事,试图一笑了之。笑面虎既应该得到晋升也应该得到嘉奖,因为他天生就是位领导者。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常春藤联盟中尉,我认为从这件事开始我就讨厌上了他。
他们给我们送来了蚊帐。我们依然睡在地上——如果地面干燥的话就在身子下面铺上雨衣,如果下雨的话就把雨衣盖在身上。但是蚊帐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方便。现在我们可以睡在毯子上面而不必用它裹着脑袋躲避蚊子了。雨衣也可以卷起来当枕头了,假如下雨的话我们就可以钻进雨衣里避雨。不过蚊帐确实来得太迟了。我们都得了疟疾。
第一部分 第14节:勇士(14)
他们给我们送来了补给。每个班分到了一只牙刷、一包刮胡刀片和一块糖果。我们通过抓阄的方式瓜分了这些东西。行者抓到了糖果。苦于无法在十个人之间分配糖果,行者陷入了无法决定的精神痛苦之中,最后我们都安慰他,说他应该一个人独享。于是他溜进了灌木丛,解决了那块糖果。
橡木墩继续巩固他的私人要塞。每次我见到他的时候,要么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要么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根椰树木头。有一次,他扛了一根硕大的树干,这根树干把他的肩膀挂出了一道口子,而这种伤口在平民眼里就需要缝上几针。
我们每个人都满怀希望地不断说,下周陆军就会来跟我们换班。
所有人都绝望了。我们听到消息说前来换防的陆军在海上全军覆没了。
笑面虎和我去扫了墓。墓地位于海边小路的南边,这条小路自东向西穿过椰林。我们在熟人的墓前跪下祈祷。尽管墓地里处处散布着粗糙的十字架,上面钉着战死士兵的军籍号码牌,但是只有棕榈叶标识着他们被埋葬的位置。一些十字架上挂着饭盒,饭盒贴在十字架的木头上如同一个粗制的大奖章,上面刻着他们的墓志铭。
“他战死沙场。”
“他是一名真正的海军陆战队员。”
“他是个大个子,他有着宽广的心胸。”
“这里长眠着我们的好兄弟。”
“越是艰难他越是高兴。”
有的墓志铭是下面的诗文,这诗文我在来这里之前和之后的岁月里多次见到,它直白朴素地诉说了海军陆战队员嘲笑尘世战争的心情:
“他进入天国后
会对圣彼得说:
又有一名陆战队员向您报道,长官——
我在地狱服役期满。”
有的碑文——大多数就是阵亡士兵的名字——是通过把子弹压到地里排列成一个个字母形成的,露出地面的圆圆的铜制子弹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笑面虎和我将目光从墓地移开,看着远处的平原和山丘。笑面虎扬了扬眉毛冷笑着说:
“空地还很多啊。”
“那是肯定的。”我应和道。
我们在一名来自我们排的战友的坟墓前祈祷了一番。
“你知道吗,”笑面虎站起身来说道,“在地狱门之役前他的钱袋里有二百美元。是他在玩扑克牌时赢的。”
“怎么啦?”
“埋他的时候,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我们密谋要弄死一只对我们的掩体坑道恋恋不舍的老鼠。我们发誓要杀死它好弄顿鲜肉吃。它的习惯是急速跳过射击孔,几乎是一闪而过,在昏暗中它跑动的速度真是相当之快。随着我们因饥饿而变得越来越虚弱,这只老鼠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大,在我们极端虚弱的时候它竟然慢悠悠闲庭信步似的踱过射击孔!我们没有逮住它。即便抓住它,估计我们也不会烹而食之的。
一天晚上,日军的巡洋舰又开始轰炸我们。一枚炸弹落在了离我们不远的河道淤泥里,我们的掩体坑道果冻似的抖动了几下。我们鸦雀无声,最后没屁股满怀希望地说:一定是个哑弹。”我回应道:难道你没听说过炸弹上会有定时延迟引线吗?”我们都咯咯地笑了,只有没屁股抽抽搭搭地喘着气没笑。我不得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下。
又有一个夜晚,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挤在掩体坑道里,右边山坡上传来了战斗的声音。我们立即对敌人可能的进攻警觉起来。我们忐忑不安地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传来消息才知道喋血岭之战已经打了一半,日本人已经被击退。
当夜幕再次降临时,战斗继续进行。我们还是坐在漆黑的掩体坑道里,等待着。这一次我们几乎听不到轻武器发出的声音,只听到大炮的轰鸣声——我们希望那是我方军队的大炮发出的吼声。我们轮流从枪口里向外瞭望或者干脆爬到河岸上更仔细地侦察,看看敌人是否向我们这边进攻。我们只盼望着我们的突击队以及海军陆战队空降部队能够在那个黑红色的山冈上挺住,战斗已经向我们逼近,我们的炮弹已经落在了我们自己的阵地上,我们的海军陆战队员弃守了这些阵地,而日军攻占了它们。我们的一百五十五毫米口径的大炮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攻击,震得我牙都疼了。
清晨是我们的福音,它赶走了我们对日本人突破山岗防线的恐惧,它的光辉穿过各种缝隙洒满大地,也洒进了我们身后的树林。我们知道日本人遭到了我军的迎头痛击。很奇怪,我们守夜的焦虑所带来的疲倦几乎和真打仗一样。
第二天山地人一语道破了我们心中的忧虑。
我们聚集在河岸上仅有的一棵树下乘凉。山地人倚着树干坐在那里,手里削着一根木棍。
第一部分 第15节:勇士(15)
他不停地用刀子一层层地削着木棍,脚底下堆满了打成卷的长长的白色木片,他似乎并不在乎别人是否留意他说的话。
“他们会把我们砍成碎片,”他一字一顿地边说边削木棍,“昨晚他们攻击了突击队,今晚他们就要攻击我们。当然我们会击败他们,就像突击队打败了他们一样。但是每次我们都要损失一些‘木片’,每次我们都要损失几百人。他们在乎损兵折将吗?生命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再说了,他们有大把大把的人,”他挥舞着木棍继续说道,“他们有充足的‘木棍’,但我们只有一根,只有我们这些人。今天早上五营的人过来说,日本人又运了两船兵来。他们会不停地砍杀我们。白天我们在敌人的轰炸里损失一二十人,晚上‘洗衣机查理’又夺走我们几个人的生命。当他们的战舰袭击我们的时候,不知道我们又要损失多少人。”
“但是他们为所欲为地干着这一切,”他继续咕哝着说道,手中的刀子砍上了一个硬疙瘩,“因为我们没有战舰,除了几架格鲁曼战机外也没有其他战机,即便有这几架格鲁曼战机,它们搞半天也起飞不了,因为我们没有汽油。而敌人呢,他们有战舰,也有飞机,而且看上去他们还有时间。所以啊,我告诉你们,”说到这里,他的刀猛地穿过了木棍,棍子应声断为两截,他们会砍死我们。”
笑面虎设法用开他玩笑的方式缓和一下气氛。
“我说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你原先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啊。嗨,大家听着,这里有位长舌妇想回归到平民队伍里去,想排长队领战争债券。你想要什么——啤酒里放鸡蛋吗?”
“别傻了,笑面虎。我不是和你们开玩笑。他们会把我们拖垮的。”
“我不想把鸡蛋放在啤酒里,”行者说道,“直接把鸡蛋给我就行了,把我的那份鸡蛋放进一只优雅的高脚杯里让我吃掉就得了,就像在斯塔特勒酒店里那些人一样。卡菱啤酒,卡菱黑带啤酒。”
山地人站起身来,用疲倦和愤怒的眼神低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大步走开了。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就像是神学院的学生,而我们的导师就上帝是否存在这个话题作了一番最震撼人心的辩论之后拂袖而去。我们必胜的信心一直坚不可摧,而胜利的对立面——失败——在我们中间没有市场。胜利是可能的结果,如此而已;它可能来得容易,也可能来得艰难,它可能来得早些,也可能来得晚些,但是它一定会到来。现在经山地人这么一搅和,硬币的另一面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会失败。
他的观点动摇了我们,从那天开始我们的情绪中出现了一种认为自己是牺牲品的倾向。
所有军队都有牺牲。一小股军人的牺牲对整个军队而言算不上什么致命损失。在一些严峻的形势下,一个人也许会考虑牺牲掉他的一根手指而不是整个手掌,或者在极端严峻的情况下,他会考虑牺牲掉手掌而不是心脏。无论是在和平时期还是在战争时期,都会有被丢掉或被毁灭的牺牲品,而这些牺牲品的拥有者是没有权利躲避的。一支枪或者一条子弹带都是可牺牲的。人也是如此。
实际上,人是最容易被牺牲掉的。
饥饿、丛林、日军,这些东西没有一个(加在一起也不行)能比自认为是牺牲品这样的情感更加消磨人的意志。
这种被牺牲的感觉不是献身的感觉,因为它绝对不是自愿的。如果海军陆战队要求志愿者前来参加像瓜岛之战这样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丝毫不怀疑几乎所有目前参战的人都会挺身而出。这是牺牲,是自愿的。被牺牲的感觉会剥夺一个人的喜悦、自我克制和自我牺牲的自由。被牺牲的感觉让人觉得自己是牺牲品而非殉道者,这常常使被牺牲者产生怨恨。我怀疑以撒是否毫无责备地接受了父亲亚伯拉罕的那一刀,我相信如果以撒知道是为了同一个天主而死他愿意高兴地死上一千次。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具有牺牲精神的英雄和烈士,但是牺牲品只有一位。
如果我们将要成为牺牲品,我们肯定会成为被绑在柴火上的以撒那样的角色。我们没有一天不强调这一点。
“中尉,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瓜岛啊?”
“你问我,我不知道。”
“你就不能问问上校吗?”
“凭什么你就认为他知道呢?”
“这个食物太难吃了,中尉。”
“是,我知道——不过你最好还是吃掉。”
“我实在是再吃不下一口这种有虫子的米饭了。”
“吃掉它。”“但是你怎么可以指望我们——”
“吃掉它。”
“但是它会噎死我的。”
“好的,那就算了吧。”
“我估计我得了疟疾了。这里——你摸摸我的前额。”
第一部分 第16节:勇士(16)
“糟糕——我想你说得对。你的前额滚烫滚烫的。你应该到医务室看看去。”
“不去。”
“为什么不去?”
“去了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给我点阿司匹林。如果我发烧确实很严重,他们只会把我和其他重症发烧者放在同一个帐篷里。他们不会让我回家的。他们不会带我离开瓜岛的。没有人离开。所以去了也没用。”
“没错,我想你说得对。”
“我当然说得没错啦。所以啊,我宁愿受点罪也要在朋友们中间。我告诉你——没人会离开这个岛的,即使进了松木盒也不行。”
“你说的没错。我们在这儿不是有公墓吗?”
真寂寞。晚上守夜很寂寞,听着数不清的移动物体发出的声响,并紧张辨别在自然界杂乱无章的韵律掩饰之下有没有人类发出的有规律的声音。还是寂寞。这个掩体坑道在我们的热切盼望中昏昏欲睡,里面充满了我们对整个世界的无情责备。
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从一种近乎伤感的意义上说,我们已经认识到我们在这里成了孤儿。没人关心我们,我们就是这么认为的。数百万美国人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情:看电影、结婚、参加大学毕业典礼、召开销售会议、去咖啡馆烤火、看反对活体解剖的新闻、听政治演讲、讨论百老汇的大热门和大冷门、关注小报上的头条新闻(诸如上层人士的惊天丑闻、出租屋内的谋杀案、墓地遭到破坏以及名人入教等等)。美国人天天就这样打发日子,毫无变化,也丝毫不关心我们。今天看来我们的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
可是我们当时千真万确就是这么想的,因此我今天认为如果当时不发生痛苦的但却是让身心得以解放的变化,我们在特纳鲁河边也许会承受难以承受的痛苦。还好我们接到了转移到新阵地的命令。
我们离开了特纳鲁河。我们是在没有预先得到通知的情况下匆匆离开的。我们把背包甩到背上,把枪扛在肩上,步行走过那座木板桥,经过鳄鱼窝,爬上山丘,然后走进了一片草地。
第四节
我们在这里稍事休整。这片草地好像是度假胜地一样,让人暂时从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适合人们前来度周末或寒假之类的。在这里,我们心中的恐惧几乎完全消失了,我们就像考古队员或围猎队员一样轻松。只有漆黑的夜晚才让我们重新想起压在心头的三座大山:黑暗、丛林和日军。
令人窒息的酷热弥漫在这片长满茅针的草地上,即便如此,我们的轻松心情丝毫不减,因为我们已经挖好了比在特纳鲁河岸的掩体大一倍的掩体坑道,我们就躲在那里乘凉。我们的掩体就是一座堡垒,差不多和厨房一样大小,深度达到甚至超过了六英尺。上面担着两层厚的木头,木头上面铺着一层几英寸厚的泥土,最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野草,这些野草在我们刚刚铺上后不久就扎下了根,因此从一百英尺以外的地方看,这个掩体俨然就是一座小山丘。
我们在掩体里向外射击的范围非常开阔,犹如无人的大海一样一望无际,再加上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如暗礁一样随时让粗心大意者陷入困境,我们现在所要认真对付的就只有轰炸机或战舰的直接轰炸了。
我们躺在防御工事里一方面消磨时间,一方面护理我们的“热带溃疡”。热带溃疡是我们自己起的名字,指的是感染或者化脓,特别指的是那些触及骨头外表层的脓疮。我们中绝大多数人的腿上和手上都点缀着红白相间的菊花团样的斑点:红色的是血,白色的是脓包,脓包周围常常有黑色苍蝇飞来觅食。
不过我们在草地上也有奢侈品:我们有床。我们在草地上发现了日本军留下的一大堆绳子,我们就用这些绳子来制作我们的床:把木头插进土地形成长方形,然后用绳子编一个床垫。
真舒服!干燥、温暖而且我们的身子在睡觉时离开了地面。就是骄奢淫逸的酒色之徒睡在华盖罩顶的席梦思上左拥右抱,也赶不上我们睡在这种自制床上那种纯粹快乐的感觉啊。笑面虎和山地人并排靠着睡在一起,他们的床之间只有几英寸,其他守夜值班的伙伴也是如此,比如行者和我。
笑面虎和山地人的床搁在了掩体坑道和热带丛林之间的灌木丛里,距离掩体坑道约有十二码。几乎在每个夜晚,当行者和我躺在床上说悄悄话的时候,我们似乎都能听到陆地蟹穿过灌木丛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我们也能够听到笑面虎的鼾声,我们此时会停止交谈,静静地等待着。
接着是一片寂静,像两个音符之间的休止符。随后同时爆发出三种声音:山地人的愤怒尖叫声、笑面虎的大笑声以及陆地蟹逃回老窝时发出的不可思议的跌跌撞撞声。
第一部分 第17节:勇士(17)
“真他妈的该死!笑面虎,难道这很好玩吗?”
“怎么啦,笑面虎?发生什么事了?”
那一定是行者,他强忍着笑声在问。
“又是陆地蟹,山地人的陆地蟹。它穿过床垫割断了绳子,扎了山地人的屁股。”
山地人的回答划破了夜空。
但是随后响起来的笑声减轻了伤痛,大笑直冲云霄,直到最后连受到伤害的山地人也撑不住笑起来。
一个人怎么可以让发生在身边的这种小事吓得魂飞魄散呢?
我们的战机开始在我们上空挑战日本战机的霸主地位了。每天在亨德森机场上空都会上演激烈的空战。我们的掩体坑道和亨德森机场离得很近,所以很多空战都在我们的掩体坑道上方展开。只要轰炸机在我们上空盘旋或者防空炮弹的碎片在不停地落下,我们就不会钻出地面。现在我们对飞机的恐惧根深蒂固了。
大家以前都很喜欢看,但现在只有“歪下巴”坚持在外面观看空战秀。他坐在掩体坑道上方,像观看马戏表演的孩子一样大喊大叫,即使炸弹的爆炸声相当近相当危险,即使在掩体坑道里都能听到坠落弹片的叮当声或嗖嗖声,他都不为所动。他不断向我们描述战斗过程。
“哦,小伙子们——掉下来一架!”随即我们听到了飞机俯冲的呼啸声,接着听到了爆炸声。“哦,那一定相当于五百磅炸弹的威力。嗨,笑面虎,拉基,快上来看啊。你们错过了会后悔的。”
“后悔个鬼!”笑面虎吼道,不过接下来他提高了嗓门,“你刚才说什么?掉下来一架?哪一方的?”
“是我们的。”
我们皱起了眉头,面面相觑。不知是行者还是谁摇着头说道:“这个混小子竟然不关心谁赢谁输!”
“看呐!看呐!他们咬住了他们。他们不会让他们跑掉的。是日本人在逃跑——他们正在掉头逃跑。”
有时候出于愤怒或者当炸弹离我们比平常更近的时候,有人会朝上面大喊:“赶紧下来,歪下巴。快下来,你这个疯小子,再晚点你的屁股就被炸开花了。”
歪下巴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道:“有什么区别吗?就是躲在下面炸弹一样会把屁股炸开花的。所以你躲在哪里都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兄弟,大限到了的时候,你就认命吧。所以担心什么呢?”
没有人和他争辩,也没有人和他的宿命论同伙争辩。听天由命在瓜岛上已经蔚然成风。你可以听到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为“命中注定”注解:“为什么要杞人忧天呢?大限一到,你自然会走的”;“可怜的比尔,一定是到了他走的时候了”;啊呸!我还以为我气数已尽了呢。”
几乎没人和宿命论者进行辩论。尽管你费尽了口舌,但是像歪下巴这样的人依然懒洋洋地坐在枪林弹雨中。如果你告诉他们说你不信运数之说,他们会说“当你的寿限来到的时候你就会离开的”。仔细想一下,其实是他们自己的蛮干害了他们。他们才是自己的死刑执行者,是他们自己随意把自己的名字交给了阎王爷。需要提醒宿命论者注意的是,即使他们逆来顺受地接受宿命的安排,他们也必须选择:他们必须选择“别无选择”。
这是一个很好的争论话题,是大家消磨时光的好方法,但是当炸弹落下来时,歪下巴——那个令人担心的宿命论者——懒洋洋地一个人坐在上面,坐在枪林弹雨中,没有驳斥我们。
一天,天气很热,我从到处是烂泥的地下掩体里爬出来,到了有着稀疏阴凉的灌木丛里,头朝下趴在那里小睡起来。突然我被身子下面大地的震动惊醒,吓得身上直冒汗。大地在颤动,我知道这是地震。我真担心身体下面的大地会裂开,一口把我吞下去,但是当我发现没有出现裂缝而自己安然无恙时又很失望。人类毁灭的情形一定是这个样子:大地裂开,脚下一片空虚,下面是万丈深渊,跌下去就万劫不复。
到了晚上,由于饥饿再加上胀气,我的肚子不时发出咕噜咕噜声,行者抱怨无法入眠。他把我的饥肠辘辘声误认为是远方敌舰的隆隆炮声。一天晚上我醒来,听到他从睡袋里一骨碌爬出来向掩体坑道跑去。
“大家都起来!”他嚷道,大家都起来!敌人又从战舰上开炮啦!”
“嗨,行者,”我朝他喊道,“快回来,不要乱来。没有战舰——那是我的肚子响。”
他走了回来,心不在焉地骂了我几句,那是睡意蒙眬而无望的诅咒。
行者当然完全有理由一听到沉闷的咕噜声就害怕是战舰。尽管我们是在草地上,但是从海上发射的炮弹听上去还是很刺耳。随着一声声的爆炸,我们脚下的大地会颤动,况且这里比特纳鲁河离爆炸地点更近了。
第一部分 第18节:勇士(18)
日军的第一次轰炸像地震一样来得突然,出乎意料。我们没有听到海上发出可怕的叭嘣声,也没有听到炮弹从上空呼啸而过的声音,直到三声撕心裂肺的炮弹引爆后的巨响把我们从梦中惊醒,如同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客厅的宁静一样。
我们在黑暗中恶狠狠地咒骂着,快步跑向掩体坑道,在坑道入口争先恐后地向里钻,就像纽约人在地铁站挤地铁一样。我们又损失了一晚的睡眠时间。日本人依然在消耗我们。
那天晚上的轰炸是我们登陆瓜岛将近两个半月以来遇到过的最厉害的一次,我之所以记得主要是因为我差点在这次轰炸中被吓得精神失常。
第一波轰炸在我沉睡时来得如此迅猛以至于我对自己失去了控制。我感觉炮弹好像是在我背包里爆炸似的,第二波爆炸无疑会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我发疯似地抓扯着蚊帐,企图用头撞击蚊帐来找到自己的路,企图从薄纱中挤出去。接着第二轮集束炸弹落地爆炸,距离比第一次爆炸地稍远,我停下来喘了口气,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仿佛是让自己从恐慌的扭曲状态中解放出来。
我小心地把手伸到身子下面抓住了蚊帐的下端,向上一拉终于把蚊帐拉开了。我小心翼翼地爬出蚊帐,毫不犹豫地站立了起来。然后我抬腿磕了下自己的屁股,向掩体坑道走去。
这是最厉害的一次狂轰滥炸,但是我竟然在轰炸中安然入睡。
这是由于我在恢复了自我控制能力之后,大家也谅解了我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于是我完全恢复了自信和轻松,恐惧一扫而光,在轰炸中进入了梦乡。
笑面虎在“我爱你河”岸上找到了一些新鲜木瓜。
我们在早上吃饭之前先吃完了这些木瓜,木瓜里面还饱含着夜晚的清凉和清晨的潮湿。
常春藤联盟中尉听说了之后就过来要木瓜,看到我们已经吃完了很不甘心,于是他就组织了木瓜搜索队去寻找这些多汁的瓜果。
但是“我爱你河”岸上再也没有木瓜可寻了,不过我们找到了比木瓜更好的东西。木瓜搜索队变成了游泳队。我们在河岸远处安置了岗哨,然后下到美丽的河里尽情享受。这条河就是我们刚登陆那天在里面洗澡喝水的那条河,依然轻快地流淌,依然凉爽,依然能给闷热得汗流浃背的我们带来欢乐。
热带地区有它自己的清热解毒之物,现代社会称这种东西为“内在之物”。比如椰子的凉爽椰奶,像从山冈上流淌下来的小河。“我爱你”以及伦加这样的河流能够让我们的身体保持健康。虽然我没有统计数字来支持这一观点,但是我自己的观察告诉我,我们中间那些常常在这些河里洗澡的人最不容易得溃疡或者疟疾。
然而我们对“我爱你河”的重新发现来得太晚。我们仅仅在她诱人的怀抱里享受了一周的时间就接到了准备出发的通知。我们即将转移到新阵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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