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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太平洋之瓜岛浴血记

罗伯特·莱基(美)
<血战太平洋之瓜岛浴血记>
第一部分 第1节:勇士(1)
第3章勇士
第一节
我们来到甲板上,看到瓜岛的海岸上火光闪烁。
令我们失望的是,那些不是我们期待已久的冲天大火。我们原以为从战舰舱口钻出来时看到的是冲天战火,瓜岛的轰炸似乎很猛烈,我们的舰队似乎有能力把瓜岛炸个底朝天,我们当时就是这么断定的。
但是就在1942年8月7日那个污浊的早晨,岛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摇曳,如同城市垃圾场里的灯火,然而就是这点点火光照亮了我们开创历史的道路。
我们有些不安,但不是恐惧。此时我还没从和水兵炊事员吵架的愤怒中缓过劲来。早餐吃的是豆子,我吃的时间有点长,吃完的时候,我发现水兵们正卖力地清理厨房。也许这个地方很快就要被当作治疗登陆伤员的手术室。柜台后面的总炊事长正在盖装橘子的箱子——这些橘子是作为战前礼物分发给士兵的——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准备要我自己的那只橘子,但是他拒绝重新打开箱子。于是我们激烈叫骂起来。我想要得到橘子的欲望比范德格里夫特司令想要得到瓜岛的欲望还强烈。水兵炊事员不肯向我让步,并威胁说——哦,真是愚蠢至极!——威胁说要举报我,举报我谩骂了他。举报我!举报一个即将把鲜血洒在瓜岛椰树林的人!我真想用刺刀把他当肉串挑了,不过我还是忍住了,用手把他推到一边,打开箱盖,抓起我的橘子,一溜烟登上了梯子来到甲板上,加入到战友们的行列,身后炊事员的怒骂声渐渐平息。
正当我如瓜岛弯曲的海岸线一般摇摇晃晃的时候,耳边传来了老军士长的吼声:
“一排下军舰!放下吊货网!”
乔治?F.埃利奥特号在温和的海浪中左右摇晃着,吊货网也随之来回晃动,在吊货网上的我们不时撞击着军舰的钢体侧面。我的枪罩把头盔撞得扣在眼睛上。在我下方,希金斯登陆艇在海浪中忽上忽下。
轰炸声一阵紧似一阵,我朝左右扫了一眼,发现战友们像蚂蚁一样挂在吊货网上,西拉克海峡已经挤满了我们的军舰。我的左边,也就是西边,是庞大的萨沃岛;我的前面,即北边,因为乔治?F.埃利奥特号挡住了视线我只模糊看到了佛罗里达岛和图拉吉小岛。在图拉吉岛上,海军陆战队的突击队和伞兵队已经在浴血奋战了。我能够听到从那里传来的阵阵枪声。在我身后,也就是正南方,便是瓜岛。
吊货网的末端距摇摇晃晃的希金斯登陆艇甲板还有三英尺,我们必须跳上登陆艇,要知道我们身上还背着重达五十多磅的装备。来不及细想了,因为吊货网上面的人就要踩着我们的手指头了。往下跳吧,只希望跳的时候希金斯登陆艇不会被海浪冲走,让我们在蔚蓝的海面上着陆。还好,我们都安全跳到了登陆艇上。
现在我看到其他军舰旁边的登陆艇也都排成了进攻队列。一艘接一艘的登陆艇装满了士兵,然后离开母舰加入到进攻行列,一艘艘登陆艇盘旋而过如同大龙虾在水中嬉戏。
“所有人都俯下身子!”
此时我能够看到登陆艇呈扇形散开摆出进攻阵势。和战友们一样,我蹲伏着,不让头露出舰艇舷缘之外,只感到脚下的舰艇轻轻地转动方向,艇头冲向海岸。甲板在马达的驱动下振动得特别厉害。
进攻开始了。
昨天晚上我已经慎重细致地祈祷,祷告上帝和圣母玛利亚在我万一于战场上遭遇不测时能保佑家人和朋友,但是此时我忍不住再次祈祷起来。以我年青的勇敢无畏,我敢断定我会战死沙场,同样以我年青的勇气,我把我的事情托付给全能的上帝,如同一位年长的兄长拍打着弟弟的肩膀说:约翰,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
但是我的祷词有些含混不清,因为此时除了我们即将登陆的海岸线之外我没法想别的。在我们的登陆艇前面还有别的满载着海军陆战队员的登陆艇。我设想着从他们俯卧着的身子后面开枪射击的情形,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防线。我能够预见到在椰林之间会有一场大屠杀。我不再祷告。我像一只动物:耳朵竖立着倾听战斗的声音,身体紧绷着随时准备飞身下船。
登陆艇撞上了海岸,突然倾斜,最后停下了。我立刻站了起来,飞身跳下了船。湛蓝的天空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巨大晃动着的穹顶。我瞥了一眼头顶上方的棕榈叶子,它们在温柔地晃动,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精美最雅致的画面。
紧接着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原来斑驳陆离的颜色加上形状加上我们的移动构成了一个快速变换的万花筒。我趴在沙土上,喘着粗气,周围是椰子树,这才感到腰部以下的衣服全湿透了。我已经深入岛内约二十码的地方了。
但是依然没有发生战斗。
第一部分 第2节:勇士(2)
日本兵已经逃之夭夭。我们排成作战队形趴在那里,但是没有遇到任何对抗。不久,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我们四下张望着,观察着周围奇特的风景。不久就有人笑了起来,也有人调侃起来。
“嗨,中尉,”山地人撅着嘴说道,这样子打仗可是很难的哦。”
瘦脸中士则气急败坏地冲着一名正试图敲开椰子的士兵嚷道:
“你想被毒死啊?难道你不知道这些水果可能被下了毒吗?”
听了瘦脸中士的话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瘦脸中士真是书呆子气十足,他曾经接受训示,说日本兵喜欢到处布雷或者向水源投毒,因此他就认为椰子里也被下了毒。但是,要知道瓜岛的椰子有数百万之多,要向每个椰子里注入毒液谈何容易。我们只管笑他,继续剥掉椰子皮,然后敲开内核,将里面又凉又甜的椰汁一饮而尽。瘦脸中士只好怒目而视,这是他的强项。
传来了命令:出发!”
我们纵横交错地排着队列,吃力地向前行走着。
我们兵不血刃地抢占了红滩,但是以后的战事就没这么顺利了。当我们发现登陆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后,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和幸福感,但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十分钟。就在我们从白花花的海滩进入绿茵密布的椰林的过程中,身后高射炮射击声和飞机高速飞行声交织在了一起。日本人已经向我们逼来,战争开始了。一切将从此改变。
我们在炽热的茅针草地缓慢行进,蹚过几条河,再蹚回来。我们翻越了几个小山岭,进入了丛林。我们用砍刀开路,或者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前进。每前进一步我们都如坠入云里雾中不知身在何处。
每走一段路,我们就看到一小簇正弯腰研究地图的军官,他们显得很焦急。那张可恶的地图!地图上红滩的位置是对的,可是特纳鲁河的位置就不对了,连绵数英里的椰林在地图上以整齐的符号标出,不过这些符号看上去更像是鸢尾花而不是椰子,看了这张地图的人会认为这片广大的岛屿尚未被利华兄弟公司开发。
这是一张满纸谎言的地图,从一开始就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军官们惶恐不安起来。
他们知道我们已经迷失了方向。
“嗨,中尉,我们这是往哪里走啊?”
“草丘。”
“它在哪儿?”
“直往前走,就在日本兵出现的地方。”
真是天真烂漫的对话:草丘……向前走……日本兵出现的地方。我们正在玩一场捉迷藏游戏,就像牛仔和印第安人或者警察和小偷之间玩的游戏一样。甚至师长都冷静地宣布我们有望在草丘之顶解决晚餐。
“先生们,对好你们的手表,我们开始进攻了。”
最后一个到达草丘的人是草包。
是的,我们在随后的五个月里要学会很多东西,而在这个过程中很少有人到达了草丘。
登陆的第一天,挫败感就这么开始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孤独感。身后的战斗声逐渐平息,这平添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身边的军官则表情焦虑。日本军队正在缩小对我们的包围圈,而我们这群可怜的大傻瓜还以为自己正在追杀日本兵。
我们浑身是汗,穿越茅针草地的行军几乎让我们筋疲力尽。此时,在湿冷的雨林里,被汗水染成深绿色的粗布军服正死死地凉凉地粘在我们身上。
“嗨,拉基,”山地人喊道,“我敢打赌从你背上能弄到一夸脱卡尔弗特酒。拉基,把你的上衣脱下来拧一拧,我们每人都能喝到一口。”
可惜,我们需要的不是威士忌。我生平第一次遭受真正口渴的折磨。一开始是炎炎赤日,现在又是让人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的森林,这两样东西似乎都把我身上的水分榨干了。我的军用水壶里不是没水,但是我不敢碰它,因为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向水壶中加水。我们已经走了三个小时或者不止三个小时了,但依然没有看到水源。
忽然在丛林中的峰回路转处一条河展现在我们面前,河里的清水在欢快地流淌着。
我们不小心欢呼起来,随即冲向河流,河流把我们的疲惫一扫而光。大队人马顿时成了一群乌合之众,有的兴奋地大呼小叫,有的互相泼水,有的在痛饮,还有的在往水壶里灌水,甚至连常春藤联盟中尉都加入了这次纪律大涣散。哦,这要是日本人来了,他们看见的将是多么美妙的景象啊!他们错失了一次多么好的大屠杀机会啊!
一些人甚至躺在浅浅的溪流中——我们深情地把它称为“我爱你河”——张大嘴巴,任溪水冲进他们的胸膛,犹如流进洞口大开的排水沟。常春藤联盟中尉一边用头盔盛着水在嘴唇边晃来晃去,一边大声吼着:不要喝!可能有毒!在使用净化剂之前不要喝!”
第一部分 第3节:勇士(3)
我们一边认真地点着头,一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如同参加盛宴般痛饮着,痛饮着,痛饮着——当甜蜜的轻快的小河冲走我们身上咸咸的汗水时,我们如同河流的情人般一声叹息。
喝完了水我们重新精神抖擞起来,又开始了行军。
我们浑身湿透了,但此时湿透身体的是干净的河水。在雨林里浑身湿漉漉的不算什么,而如果湿透身体的是河水而不是汗水,那感觉会稍好一些。
当我们还在行军时,黑夜骤然降临了。我们急匆匆设置防卫工事。第一天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不过我们还是损失了一个人。那名战友在我们前进队列的侧翼,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消失了。
当我们在一座小山上架设枪炮时,天空开始下起了雨。令人讨厌的雨水下个不停,我们蜷缩在斗篷雨衣里,按命令保持安静,从背包里拿出凉的干粮大口嚼了起来。每个人单独地坐在一个地方,但是所有人都仿佛是在黑夜之海上一起漂着。
那一夜对我们而言可能是最恐怖的一夜,也确实算得上是最恐怖的一夜。我们困惑,我们沮丧,我们寒冷,我们透湿。我们对周围环境一无所知,所以我们害怕;我们对敌人一无所知,所以我们害怕。我们在山上孤立无援,周围是丛林,丛林中到处传来活物移动的声音,在我们听来这无疑就是悄悄靠近我们的敌人的脚步声。
但是我们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如同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拳击手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手,先前遭受的打击太沉重,让人无法移动脚步,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眼巴巴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致命一击。这一天发生的事件如同连续的组合拳一样打得我们眼花缭乱。
那天晚上我们听到了一阵枪声,枪声撕破了夜空。我们趴在枪上,在黑暗中张着嘴盯着前方。但是随后黑夜再次包围了我们,周围一片漆黑,只听见雨打树叶的滴答声和丛林在风中的沙沙作响声。
没人过来。
黎明时分,我们得知了枪声的来源。一名医务兵被打死了,而射手是自己人。
当他解手回来哨兵盘问他时,他磕磕绊绊地说不清口令“小人国”,于是招致了杀身之祸:几个辅音就给他带来了永生。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朋友们掩埋他时脸上的悲伤神情。在那个阴郁的凌晨,他们擦拭挖墓工具的声音如泣如诉,如同一只受伤的老鼠发出的哀嚎。
光线依然很暗淡。常春藤联盟中尉请求连长批准士兵抽烟。
“我不知道天是否已经大亮,”上尉回答道,“你何不走到那棵树那边划根火柴呢?这样我就可以判断天是不是还太黑。”
中尉大踏步地向那棵树的方向走去,划了根火柴,我们只能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亮,然后听到他细声细语地问道:怎么样,上尉?”
上尉摇了摇头。
“不行。天还是太黑,吸烟信号灯继续关闭。”
我偷眼瞧了一下上尉,他脸上的焦虑依然没有消失,似乎昨晚发生的事件让焦虑刻在了他脸上。这让我感到很吃惊。他不是一名勇士,不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他和我一样只是一介平民,他的自信并不比那位动不动就扣动扳机而射杀医务兵的哨兵多多少。他的年龄比我大很多,然而他身上肩负的责任以及对战争的陌生吓得他不敢把对常识的自信传递给我们。
他以为火柴划出的极细微的光亮也会引来敌人的袭击,如同我们晚上生营火一样。又过了一分钟的时间,天空亮了起来,于是我们都抽上了烟,很快上尉也点燃了一支。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我们都在行军。草丘依然“在前方”,日本兵也依然“在前方”。我们沿着斜坡向雨后变得清新的山丘上缓缓爬行,进展缓慢。到顶后就从山丘的另一面滑下去,如同陆地蟹或滑雪者一样。可怜的机枪手们轻声诅咒着,因为机枪的三脚架无情地撞击着他们的后脑勺。瓜岛的地面几乎和钢铁一样坚硬,讨厌的丛林在地上撒了一层让人容易滑倒的黏液。我们一直在这些起伏不平的路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着,双手一直在空中抓扯着,一路上时不时地有背着全部装备的机枪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我们在向敌人紧逼,但看起来却如同一个鬼鬼祟祟的马戏团。此时如果一个日本兵躲在光线暗淡湿淋淋的丛林里,就能把我们消灭掉,他对我们的袭击就会和当年我们的先辈们对从列克星敦撤退的英军所发起的袭击一样。
但是我们没有发现敌人。我们度过的是单调地目睹太阳东升西落的一个白天,既没有值得回忆的也没有让人懊悔的事情发生。
不过晚上的景象我倒是终生难忘。
我半夜醒来,看见火光冲天。天空中出现的景象一如儿时梦境中的红色薄雾,那时我梦见的是我在城堡球场打棒球时世界末日到来的景象。此刻我们沐浴在红光之中,仿佛在魔鬼撒旦眼里被钉住了一样。想象雨中有无数个交通红灯在闪耀,你就知道我醒来后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第一部分 第4节:勇士(4)
那是敌人的探照灯,它们靠降落伞悬在丛林上方,晃来晃去,向四周投射着红光。飞机的马达在天空振动。后来我们得知,那是日本军队的水上飞机。我们以为日本人正在追杀我们。
但是实际上这些探照灯只是日本海军无敌舰队的“眼睛”,他们的舰队已经横扫了西拉克海峡。很快,我们听到了机关炮的轰鸣声,脚下的大地都在震颤。炮口喷出红色和白色的火舌,然后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
日本人正在苦心孤诣地实现他们一次辉煌的海战——萨沃岛海战,后来我们得知人们更准确地称这次海战是“四只笨鸭子之战”。在这场海战中,日本人击沉了三艘美国巡洋舰——昆西号、文森斯号、阿斯托里亚号——和一艘澳大利亚巡洋舰——堪培拉号,同时重创了另外一艘美国巡洋舰以及一艘美国驱逐舰。
日军发射信号弹照亮战场。日本人曾一度打开探照灯,那就是我们在黏滑的丛林里挤成一团的时候看到的奇怪灯光。
我们用了两天的时间才进入雨林,但是从雨林撤出的时间还不到一天。我们当初不知道进去的路,不过出来时已经是老马识途了。
当我们从丛林中走出来沿着斜坡走下茅针草地时,满载着食品和饮用水的水陆两栖战车已经停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了。笑面虎走在我前面,滑下了最后一个斜坡。当他坐下来准备向下滑时,背在身上的三脚架从脑袋后面死死地钩住了他。
他站起身来,狠狠地踢了踢三脚架,接着就是一顿气急败坏的臭骂。
他弯下腰如同抓住一个活物的喉咙一样抓起了三脚架,双手掐着它似乎在用力把一个活物掐死——过去两天来的烦恼、饥渴、潮湿以及焦虑带来的愤怒现在都被一股脑地发泄到了这个硬邦邦、冷冰冰的物件上了。只见他双手一举把它扔了下去。三脚架在空中作抛物线状飞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笑面虎坐了下来,点上了一支烟。茅针草地成了我们营临时休整的地方,我们跌跌撞撞地从山丘上下来,身上粘满了烂泥,衣衫不整,子弹带和头盔都歪七扭八显得很难看,脸上胡子拉碴,两眼无神。水陆两栖战车上的饮用水和定量配给罐头食品源源不断地卸了下来。我们重新往水壶里灌上了水,也填饱了肚子,然后过足了烟瘾,于是再次动身出发。
到达海滩时天色已晚,我们看到瓜岛和佛罗里达岛之间的水域漂浮着冒着烟的军舰残骸。
我们的海军消失了。
消失了。
我们在海边休整。几队士兵沿海滩迤逦而来。他们的脚轻轻地踩着沙子。太阳已经落在了丛林后面。夜色从向东延伸的海面上裹挟着佛罗里达的紫色向我们席卷而来,仿佛一股脑把我们淹没了一般。
和越来越浓的夜色形成对比的是士兵们的轮廓。在忽明忽暗中,士兵们看上去像平面的剪影。他们疲惫不堪地移动着,彼此之间似乎用链子拴在一起,如蛇神一般毫无生气机械地走动着。在他们身后矮矮的地平线上,太阳散射出暗淡的余晖。绝望似乎总是伴随着荒凉而生。
我很高兴夜晚终于降临了,轮到我们连站岗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于黑暗中在寂静的海滩上徘徊。
我们采取防御态势,在海滩上挖出一个浅浅的掩体,然后把机枪放在掩体里,枪口朝向海面。我们派出岗哨后就去睡觉了,伴随我们进入梦乡的是海浪冲击海岸线的声音。
第二天日本人轰炸了我们,不过我们一点都不害怕,因为还没尝到害怕是什么滋味的时候轰炸就开始了。
“红色警戒!”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我们便听到了敌机的嗡嗡声。大概有十二架左右,它们在高空中银光闪闪,细长细长的。它们排成漂亮的V字形在我们头顶掠过,把炸弹投在了瓜岛的亨德森机场。我们叫着跳着嘲笑日本飞行员的愚蠢,其实愚蠢的是我们,因为轰炸机根本就不是冲我们来的,而是冲着机场的战友们去的。我们听到了爆炸声,感受到了大地的振动,但是威力还不足以让一个孩子眨一下眼。
我们愚蠢的举动源自于安全的错觉。我们笑着朝远去的轰炸机直挥拳头,似乎是我们打得他们仓皇逃窜。
唉,我们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接下来更令人兴奋的是我们发现了日本人藏米酒的仓库。
在离我们的海滩防御工事西边不远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间长长的茅草木屋,里面堆满了成箱的日本米酒。另外一些箱子里还装着日本啤酒——啤酒瓶子上还套着小巧的草编带。很快和海岸线平行的这条土路就变成了东土大街,街上挤满了灰头土脸笑逐颜开的海军陆战队员,推着装满米酒瓶子和啤酒箱子的车子向海滩走去。
仓库里还有食品:大罐的面粉和大米以及小罐的鱼头罐头,这些都是日本人爱吃的精致食品。但是我们当中没人拿这些东西。
第一部分 第5节:勇士(5)
另外,我们以班为单位搭建自己的食堂。我们有自己的面粉和猪肉罐头以及桃罐头、白糖和咖啡——我们的运输船为了躲避曾击沉我们巡洋舰的日本无敌舰队,仓皇卸下了这些食物。登陆的当天我们乘坐的军舰就因一架日本零式战斗机坠落在船中部而起火,因此我们没有了营部食堂。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小型班级食堂如雨后春笋般沿着海滩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有了这些吃的,再加上日本米酒和啤酒,我们热热闹闹度过了大约一周的时间,直到日本酒喝完为止,正是那时,少校前来征用食品。
这是多么美妙的一周啊!能够以这种方式打仗岂不快哉!
笑面虎、山地人、行者和我把我们的米酒和啤酒都埋在了沙土里,埋得很深,海水渗透进来,里面很凉爽。这是我们的窖藏,只有我们四人知道。我们窖藏的酒绝大部分进了我们自己的肚子,除非酒酣耳热之际善心大发,便邀请其他战友加入到我们的小圈子一起喝酒。
我们蹲坐着。装米酒的瓶子太大,很难往外倒酒,于是我们就轮流传着喝,就像印第安人轮流抽和平烟斗一样。不过要喝大瓶子里的米酒需要一定的柔术技巧:两腿夹住瓶子,然后身子弯下去直到嘴巴触到瓶口,接下来一个后滚翻,这样凉爽的米酒才会滚进喉咙里去。
啊,真是爽!
我在味觉方面不是专家,但是这种米酒流经喉咙的快乐感觉确实是其他饮品无法比拟的。喝着敌人的酒是何等荣耀啊。
我们在荣耀中喝得酩酊大醉。
一天夜里,饮酒比赛结束后我摇摇晃晃地回到睡觉的地方:其实就是从我们喝酒的圈子滚几英尺回到我挖出的浅坑,我就躺倒在了这个坑里睡觉。浅坑上方的棕榈叶在沙沙作响,热带柔和的星光夜色透过这些可爱的星状叶子撒在身上。我被一群嗡嗡叫着在我胸前飞过的“昆虫”吵醒,但是看不见它们。听到枪声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些“昆虫”其实是子弹。但是我继续睡我的觉,相信日本人已经远离了我们。
这就是日本米酒的威力。
第二天早晨,有人向我解释说昨晚的枪声是第五团的两个连相互射击造成的,这两个连都误认为对方是敌人了。“动不动就开枪。”他对我说道。我相信他说的话。他不需要权威,因为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这套理论就是在瓜岛需要的唯一权威。
早晨是喝啤酒的最佳时间,因为此时啤酒经过一个凉爽的夜晚以及海水的浸润而变得冰凉。
橡木墩很快就把啤酒喝完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喝得多,而是因为他喝得太快——其实这是一回事。只见他从我们圈子里摇晃着站起来,从树荫下向外走去,头刚一晒到太阳就晕倒在地上。我们赶紧给他盖上棕榈叶,又在他胸口放了一只空的米酒瓶子,这样他看上去就像一座日本神社。
紧接着山地人神情严肃地发现自己的衣服穿得有问题。他没有穿长裤。即使身边都是些不拘小节的人,这种失礼看上去也让山地人感到很痛苦。他躬着身子到处摸索着找裤子,然后东倒西歪地向海里走去。
“嗨,我说山地人——你拿着那条裤子去哪儿啊?打算去洗裤子吗?”
“我打算穿上裤子啊。”
“在水里穿?”
他咧着嘴傻笑起来,露出了一排坚实的大牙:“我常常在大海里穿裤子的。”
他的自尊心比谁都强。每当海潮退去的时候,他把左脚伸进裤腿里。带着特别夸张的醉酒神态他抬起左腿来了个金鸡独立,重心压在右脚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平衡。这时一个浪头从身后扑过去,他一个趔趄倒在了水里。
他每次都能有尊严地站起来。不过他还得再次接受严峻的考验。海浪再次欢快地席卷而来,让他喝了口水。有一两次,他摇晃地单脚站立着,看起来右脚不怎么听使唤,他利用站立的时间快速回头看了看,笑眯眯的似乎在看他的海浪老朋友是否还在那里。海浪一直在那里。
这就是日本啤酒的威力。
从到达海滩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时时遭受日本人的轰炸,每天至少要遭受一次,有时候是好几次。敌人的海军开始出现在西拉克海峡的海面上。他们对我们的阻击不屑一顾,在大白天开过来轰炸我们。日本人要反攻了。
看来日本人决心要夺回瓜岛了。为了保护军事要地亨德森机场,我们加强了夜间巡逻。当连队接到巡逻命令的时候,我们的饮酒作乐也就随之结束了,我们在海滩边游荡的生活以一种悲喜剧的形式戛然而止。
就在我们窖藏的酒喝光的那一天,我和连队里的人一起离开海滩穿越椰林进入到了茅针草地,最后到达亨德森机场的外围,在此我们可以守护机场。
第一部分 第6节:勇士(6)
走在我前面的是“没屁股”。他来自密歇根州,身材修长,爱说话,尤其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能够惹怒我们八连中的任何一个人,他需要做的就是走在那个人的前面。他折磨人的方式很奇怪,因为他并非故意折磨人:没屁股看上去确实和没有屁股一样。他的臀部又长又平,以至于他的子弹带似乎有磕着脚后跟的危险。他的屁股上没有骨头或皮肉能够撑住子弹带。他走起路来看上去不用弯动那两条细长腿的膝盖,因此原本随着常人翘起的屁股而膨胀的裤子在他身上那个部位看上去向内凹陷!再加上他骂人时尖细似女孩的声音,活脱脱是个双性人,这让走在没屁股后面的倒霉蛋异常恼火。我常常气得发抖,恨不能上好刺刀把没屁股当肉串插。
这天当我们上好刺刀穿越茅针草地朝着一排树林进发时,一轮红日正在树林后面冉冉下沉。此时油面下士走在没屁股的后面。当时油面下士因喝了最后一瓶米酒而醉态朦胧。他看上去很兴奋,嘴里一通胡言乱语。突然,随着一声狂吼,只见油面下士端着步枪用刺刀刺向没屁股。
我们都以为这回没屁股可死定了,因为没屁股的惨叫声听上去像要死了似的。但是幸运的是油面下士所瞄准的目标领域肉太少,这倒是救了没屁股一命,刺刀穿透了没屁股的裤子而丝毫没有伤着他的皮肉,让没屁股发出濒死式惨叫的不是刺刀的锋刃而是步枪浑厚硬实的枪罩。
油面下士自认为很好玩,他不得不坐下来平息自己的狂笑。当他站起身来时,隐藏在树林里的一排大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声。这些大炮是我们炮兵部队的七十五毫米口径的榴弹炮,正向我们不知道的目标发射。它们时不时就吼叫两下,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它们只是示威还是真的在准确地轰炸敌人。不管怎么说,野战炮发出的巨响常常引起人们的不安,哪怕最终证实枪炮声是来自自己的友邻部队。
油面下士被炮声惊呆了,张着嘴,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牙,接着野兽一般地吼叫起来。他再次端起枪,朝着树林开火。这下油面下士在瓜岛的行动就此结束了。他被押送着离开了我们。
不过他留给我们的最后印象还是蛮有尊严的。他被安置在上尉吉普车的后面,站在车上,辱骂着上尉。
“我永远不和‘风流’上尉同乘一辆车,”他正发着毒誓,吉普车猛地向前开动了,他一下子就被甩了出去,身子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落了下来,落在地上时脚踝先着地,因此摔断了脚踝。他被送到战地医院,就在当晚一辆运输机降落在我们的机场,他被转至新西兰接受治疗,被关了轻度禁闭,最后在奥克兰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尽管不是光荣负伤,他却是第一个意外受伤的人——老兵们都渴望成为这样的人:那些诸如腿折胳膊断之类的小伤就可以让人离开战场到后方享受市民的注目礼和免费的酒水。
当我们离开机场进入昏暗的丛林时,天色还是明亮的。这就像从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一下子走进黑黑的静静的教堂一样,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对神的敬畏,也没有蜡油的味道,这里有的只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以及腐烂的气味。
我们按照命令交错前行,彼此相距约十码。我不知道我们这支巡逻队共有多少人,也许一百多号人吧,其中约三十名来自八连。我们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我们知道的就是横在前面的是黑乎乎晃动着的丛林,也许还有大批日本人,在我们身后的是军事重地——机场。
我们在丛林里挖掘散兵坑时发出沉闷的挖掘声。这就像挖掘上万年的堆肥一样。腐土下面是一层黑乎乎的肥土。我们刚刚挖好,夜幕就突然降临了,就像一块黑布从丛林上方一下子盖了下来。我们溜进散兵坑里,躺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这是一种让人失去时间观念的黑暗,一种无法穿透的黑暗。想象中,我的身边浮现出了一些可怕而无形的东西,我看不见它们,因为没有任何光亮。尽管看不见东西,但是我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黑暗爬进眼皮让我窒息。我只能听。耳朵成了我存在的证明,我能够听到一些微小的生命正在我衣服里面蠕动,我能够听到耸立在头顶上方的大树的腐烂声。
我能够听到黑暗朝我聚拢而寂静在两物之间展开。我能够听到周围都是敌人,他们在窃窃私语,而且还喊着我的名字。我躺在大树下面的散兵坑里,张着嘴处于半疯狂状态。在黑暗来临之前我没有仔细观察过大树的叶子,而此刻我幻想上面站满了日本人。世界上的一切都成了敌人,很快就连我的身体也背叛了我,成了我的仇人。我的左腿成了一个爬行的日本人,接着右腿也变成了一个爬行的日本人。双臂和脑袋也都先后变成了日本人。
第一部分 第7节:勇士(7)
最后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心脏。我心即我,我即我心。
它颤抖着躺在那里,我也颤抖着躺在那里,躺在到处是腐土的坑里,黑暗笼罩着我,一切造物都在密谋攻取我心。
这样躺了多久?我觉得自己永久地躺着。没有了时间观念,时间在黑暗的虚无中分崩离析。只留下空虚,只留下存在,只留下意识。
如同黑暗的电影院里突然亮起来的灯光,日光骤然来临。随着清晨的到来,我自己也回归过来。我能够看到左右两边战友的模糊轮廓,看到头上的那棵树,惊奇于这棵树的温顺及其枝丫的放肆。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人要生火了。
少校在椰林中驾驶着他的吉普车到各个班队食堂征用食物,言语中充满责问和紧迫感。除了紧迫感之外,他颇有一点童子军团长责备自己的团员不到中午就吃午饭的意思。
少校的到来意味着班队食堂的寿终正寝。我们逃避营部束缚的短暂自由也到此结束,营部厨房正在搭建。少校把找到的少量珍贵食品让人用手推车运到距离海滩约二百码的金字塔状的帐篷里。那里就是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是在那里我们初次接触到另一种风味的米饭。这些食物原本属于我们的敌人日本人,我们吃饭用的木碗也是他们的。和自己的班队食堂相比,我们更喜欢吃这里的米饭,因为我们食堂做出来的一切吃起来都像石头一样硬,实在让人恼火。在这里我们早上吃一碗米饭,晚上也吃一碗米饭。有一次,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向我们的两位军医中的一位抱怨说米饭里有虫子。
“它们都是死虫子,”军医笑道,咬不着你。尽管吃吧,况且还可以吃到鲜肉,这不是挺好的事吗?”
他在开玩笑,但是也很认真。没人生他的气,我们都认为这个军医很幽默。
就在开始吃米饭的第二天,我们就接到了少校不寻常的紧急命令。他命令我们立即离开海滩,到特纳鲁河西岸的一个新位置待命。我们接到的命令非常紧急。
敌人马上就要来了。
第二节
青绿的特纳鲁河看上去让人有点讨厌,像一条巨蛇蜿蜒盘桓在茂盛的海岸平原上。它被称为河,其实不是河,它就像大多数太平洋岛屿中的小溪一样不过就是一条溪流——不到三十码宽。
也许它连溪流都算不上,因为它常常静止不动,很少到达目的地——大海。在它进入铁底湾的地方,一个宽度约四十码的沙洲将它隔断。沙洲的宽度随着潮汐变化,潮水或者大风可能会引起特纳鲁河河水上涨,此时河水会漫过沙洲进入大海母亲的怀抱。
一般情况下,特纳鲁河静止不动,水面上漂浮着泡沫和海藻,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它看上去青绿而令人生厌。假如世上存在着河神的话,那么特纳鲁河就是凶神恶煞的栖息地。
我们这支小分队由两个班组成,其中一个班的机枪手是“绅士”,另一个班的机枪手则是笑面虎,我担任他的助手。我们驻扎在距沙洲上游约三百码一带。修筑工事的时候,我们可以部分地观察到沙洲另一面,也就是敌人所在的那一面的情形。特纳鲁河已然成了我们的界河。在我们这边,即西岸,是海军陆战队员所能够占据的极限位置,而在对岸,一片长满椰子树的无人之地必将成为日本人进攻我们的阵地。
日本人势必迫使我们将特纳鲁河作为前沿防线,或者越过沙洲绕到我们的左边,但那里埋伏着我们的步兵和机枪手还有带刺的铁丝网,再或者他们也会尝试冲击我们的右翼,我们的右翼一直向南延伸约一百码,然后向北回转到特纳鲁河最窄的地方,那里的河面上有一座木桥。
绅士的机关枪安放位置极佳,可以向对面的椰树林扫射。我们先安放绅士的机关枪,而把笑面虎和我的机关枪放在下游约二十码的地面上,那里有一排铁丝网的保护,铁丝网一直沿着陡峭的河岸向下延伸直到河岸半腰处。我们将在第二天安放我们自己的机关枪。
我们把绅士的枪位挖得又宽又深——长宽大约有十英尺,深五英尺——因为我们想要机枪手站在掩体坑道里开火,另外我们也想让枪位当作防空洞来使用,因为炸弹将会非常密集。
我们拼命地挖着,光着膀子汗流浃背,腰带都被汗水浸湿了,但依然不能在第一天就完成这个枪位的挖掘工作。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只挖出了一个掩体坑道和一个放枪的土棚子。我们不得不等第二天再给土棚子搭上椰木顶。
我们感到暴露在尚未完工的防御工事下并不安全。刚刚挖出来的柔软红土隆成了一个小土包,黑暗让它显得很凶险,而我们就坐在上面。
我们都没有经历过实战,不知道兵道的凶险和迅疾,因此当我们坐在柔软的土堆上面时,感受不到凶险的前兆。我们用手捂着苦辣的日本烟,轻轻地抽烟,轻轻地交谈。我们唯一忧虑不安的是夜晚即来凌晨即走的那个不明移动物。
第一部分 第8节:勇士(8)
没人去睡觉。星星在夜空中闪烁,这足以让我们所有人当夜无眠,我们不想浪费一个明星闪亮的夜晚。
突然在我们右方的河面上出现了一个激起一圈圈涟漪、越来越宽阔的V形物。它似乎在有条不紊地顺流而下。在V形物的前端是两束绿色光线,又小又圆,紧靠在一起。
嚼舌头叫喊起来,随即端起步枪朝它开火。
在我们右面枪声大作,原来七连的步兵也在向V形物射击。越来越多的子弹击中水面。随即V形物消失了。
星星不见了。夜更加深沉了。我们的声音也渐渐平息下来,人们开始躺在离掩体坑道不远的地方裹着雨衣进入了梦乡。只剩下笑面虎和我在站岗放哨。
灯光在河对面的椰树林里忽明忽灭地闪烁着——像灯笼或者汽车前灯一样上下左右摇摆不定。真滑稽,那是一辆卡车!仿佛我们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静静的河流对岸竟成了一个火车站一般。椰林是无人之地,敌人完全有理由到达那里,但是丛林战争的经验告诉我们,在丛林里打着灯光无疑是发出了死亡邀请书,效果和让他的卡车轮子喊着“我们在这里”一样。
“谁在那里?”笑面虎吼道。
灯光继续安静地上下左右摇摆着。
“谁在那里?快回答,否则我让你吃枪子!”
灯光不见了。
这太过分了。大家都醒了。刚才是神秘的V形物,而现在又是这些鬼火——真是欺人太甚!我们兴奋地交谈起来,热烈的声音再次温暖了我们的灵魂。
在我们左侧很远的地方突然爆发出阵阵机关枪声,听上去也许是从较远的沙洲传来的。接着又是一阵枪声。第三次,第四次。喧嚣的机关枪声夹杂着刺耳的步枪声。紧接着是在我们身后重型迫击炮发射炮弹的扑通声,很快便听到了从特纳鲁河对面传来的轰隆爆炸声。战火迅疾沿河向我们扑来,如同满载着火药的火车向我们驶来。
很快就轮到我们了,于是我们也开火。我们一片混乱,全然没有分散射击的意识,而是挤在那个掩体坑道里向外射击,就像我们是在这里出生的一样。我们正对面响起了一阵假声似的尖叫声,无疑是鸟儿受了人类入侵者的惊吓而发出的,于是我们朝着那个方向一阵扫射。尽管我不是绅士的助手,但是我帮着他扫射。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河岸,一梭一梭地扫射着,确信日本人就在对面准备过河。尖叫声停了下来。
绅士轻声对我说:去告诉那些笨蛋停止射击。告诉他们等听到鸟扑棱棱乱飞乱叫的时候再开火,因为聪明人会用这个作掩护移动。等他们要移动的时候再开火。”
我很高兴他让我执行这个简单的命令。我站在掩体坑道里看着绅士射击实在感到没趣。我爬出掩体坑道,告诉所有人绅士说的话,但是他们不听,继续乒乒乓乓地射击。等他们停下来,在安静的间隙,一直没机会拿自己武器射击的我拔出手枪点射起来。我趴在土堆上,在黑夜中挥舞着手枪进行射击,一会工夫弹夹里的子弹就被打光了。这时传来山地人的怒骂声。
“真他妈的该死,拉基,难道你在战友耳边开枪会打得更准吗?你想要轰掉我的脑袋吗?你这个新泽西混帐小子!”
我冲他笑了笑,这时笑面虎从岸边爬了回来,对我耳语道:“过来,我们去拿自己的枪。”
我们像蛇一样扭动着身子爬上岸,因为夜空中到处飞蹿着愤怒的子弹。笑面虎占据机枪手的位置,我则蹲伏在他旁边向机枪里运送子弹。我们弹药充足,二百五十发的长长子弹袋一圈一圈地盘放在淡绿色的弹药箱里,弹药箱和现在擦鞋男孩扛在肩膀上的箱子一样结实。
笑面虎开火了,机枪从他手中蹦了出去,枪口戳到了土里,碰掉了防火帽,发出令人心烦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子弹在我们自己阵地上乱飞。
“都是那个胆小鬼搞的!”笑面虎骂道。
他骂的是一名下士,当时这名下士还不以勇敢而闻名,是他松松垮垮地安放了机枪,因此当第一次后坐力冲击时三脚架就倒了。
我爬下斜坡,把机枪重新摆正。随后,我紧紧靠在夹板上。
“弄紧了。”我告诉笑面虎。
话音未落,只感到一排灼热的子弹擦着我的鼻子飞过。
记得一个人这么形容战争的爆发:“所有魔鬼都出动了。”当他第一次说这句话时,这句话是真理——它精彩地描述了战争状态。但是当他第一百万次说这句话时,这句话就成了毫无意义的烂苹果:它变成了花言巧语,变成了陈词滥调。
但是距离第一次机关枪扫射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距离敌人第一次发射可怕的闪着绿光的燃烧弹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战场上到处都是燃烧弹,随着燃烧弹的逐渐熄灭黑夜重新包围了我们——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所有魔鬼都出动了。每个人都在射击,所有的武器都在吼叫,但是这不是乐器大合奏,不是极其美妙的死亡交响曲,不是颓废的后方指挥人员所描写的那样。这是刺耳的声音,这是不和谐的声音,这是粗野的声音,这是缺乏韵律的声音。在这里人们不分青红皂白毫无节制地射击。在这里,爆炸声、尖叫声、哭号声、嘶嘶声、碰撞声、振动声以及叽哩呱啦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这里成了地狱。
第一部分 第9节:勇士(9)
但每种武器都有自己的声音,训练有素的耳朵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并予以归类,他能够从整个喧嚣中一一辨别出来,尽管十几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尽管他自己的机关枪愤怒地吼叫着,跳动着,这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迫击炮持续发射的扑通声,机关枪的哒哒声,布朗宁自动步枪的更细更快的哧哧声,五十毫米口径机关枪的猛烈射击声,七十五毫米口径榴弹炮发射炮弹的爆炸声,步枪射击时发出的噼啪声,三十七毫米口径反坦克炮近距离向进攻敌人开火的重击声——凡此种种都向灵敏的耳朵传递去一些明确的信息,即使满耳充斥着战场的喧嚣。
我们的耳朵被一些奇怪的陌生声音刺痛着:日本步枪的声音更加尖细刺耳,如同木板的断裂声,还有日本人极快机关枪的咕噜声,他们的轻型迫击炮的咯噔声。
在我们左侧,一束曳光弹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了对岸的敌人阵地上。距离的遥远再加上我们身边此起彼伏的枪炮声使得曳光弹看上去似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敌人那边,就仿佛在聋哑人的世界里发射的子弹一样。
“那是‘印第安’发射的。”我小声说道。
“没错。但是那些曳光弹不是什么好东西。幸亏我们把它们从子弹带上解了下来,而他一直把曳光弹挂在子弹带上。日本人会发现他的,肯定会的。”
日本人确实发现了他。
他们在河对岸一辆废弃了的水陆两栖战车上架设起重机枪,他们射杀了印第安。
他们射出的子弹射穿了沙袋,沿着印第安的步枪水套进入了他的心脏。日本人杀死了他,杀死了这位来自匹兹堡的印第安男孩,杀死了这位面部光滑的无名职业拳手。他的手还在紧扣着扳机,敌人的铅弹却已进入了他的心脏。他死了,但是他杀死了更多的敌人。因此,他不是无名氏,他也不是少不更事的男孩。
日本人击伤了他的助手,他自己也中弹失明,但是他依然继续战斗。海军陆战队授予了他海军十字勋章,好莱坞摄制了一部关于他和特纳鲁河战役的电影。我猜想美国人急切想要的是一位活着的英雄,而印第安死了。
印第安身边的这位小伙子成了英雄,这没什么问题,但是令我们感到悲哀的是,可怜的印第安什么都没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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