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四十五小时
5
老妇人擦着眼泪,妻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她的身后。
她们死定了,她们……
士兵!
斯蒂芬的动作停止了,放开扣着扳机的手指。
光线!
闪烁的光线,沿着街道越来越靠近,是警察巡逻车的警示旋转灯。接着又来了两辆,然后十多辆,一辆特勤指挥车绕过路上的坑洞,从街道的两头聚集在妻子的住所前面。
扣上武器的保险栓,士兵。
斯蒂芬放下枪管,退到阴暗的门廊下。
警察像水流一样拥出警车,沿着人行道散开,凝视着周遭的屋顶,并且直奔妻子住所的大门,然后打破玻璃,冲进室内。
五名特勤小组的警官全副武装地在路边部署开来,严密地掩护了每一个必要的重点位置。他们目光戒备,手指轻轻地扣在黑色枪支的黑色扳机上——纽约巡警队或许是优秀的交通警察,但是纽约特勤小组的警员们却是最精良的士兵。妻子和那个朋友都失去踪影,或许都趴倒在地上了,那个老妇人也一样。
又来了更多的警车,塞满了一整条街道,停到了人行道上。
斯蒂芬?考尔开始觉得自己像条虫子一样地畏缩。他的掌心布满了汗水,于是他握起拳来,让手套去吸拭。
撤退,士兵……
他用螺丝起子撬开大门,进到了屋内。他的步伐迅速,但并不是奔跑,低着头朝着通往后巷的后门走去,没有人看到他。接着他溜到了屋外,很快地就已经走上列克星顿大道,向南穿过人群,朝着他停放旅行车的地下停车场走去。
注意前方。
长官,前面有状况,长官。
来了更多的警察。
他们大约封闭了列克星顿大道以南的三个街区,沿着那幢洋房布置了搜寻的警戒区域,拦检车辆,盘查路人,挨家挨户地询问,并用他们长长的手电筒朝着停靠的车子里面探照。斯蒂芬看到了两名警察,敏捷地将手放在格洛克的枪把上,然后要求一名男子下车,让他们搜查后座一叠覆盖的毯子。有一件事情让斯蒂芬觉得不安:那名男子是白种人,而且年纪和斯蒂芬相当。
他停放车子的大楼也在搜寻的警戒范围之内,他不可能在不被拦检的情况下驶离这一带。警察越来越接近了。他快步返回停车场,拉开旅行车的车门。他很快地换装,抛弃职业杀手的装备,穿上牛仔裤、工作鞋(以免泄漏行踪)、黑色的T恤、暗绿色的风衣(上面没有绣任何标记)、戴一顶棒球帽(没有任何球队的徽章)。他的背包里装有手提电脑、几部手机、他的轻型武器,以及从车上取出来的弹药。他还有更多的子弹、双筒望远镜、夜视镜、工具、几包炸药,以及几支不同的雷管。斯蒂芬把东西取出来,全都放进了另一个大背包里。
他将M40步枪放在一个吉他盒里。他从后车箱将盒子取出来,和背包一起放在地上,然后考虑应该如何处置这辆车子。斯蒂芬从来都没有在未戴手套的情况下碰触过这辆车子的任何一部分,车子里也没有任何会泄漏他身份的东西。这辆道奇是偷来的,仪表板及车内暗藏的识别码全被他刮掉了,车牌也是他自己做的。他迟早都会抛弃这辆车子,而且就算没有车,他也可以完成工作,所以他决定把车子丢下。他用一块蓝色的防水布盖住这辆方方正正的道奇车,用刀子插进轮胎里,放尽空气,让车子看起来就像已经在原地停放了数月一样。然后他搭乘大楼的电梯离开了停车场。
一走到外面,他立刻混进人群当中。但是到处都是警察,他的皮肤开始冒出鸡皮疙瘩,觉得自己就像条虫一样地蜷曲、潮湿。他走进一个电话亭里,装作自己正在打电话。他把头低下来靠在放电话的金属面板上,感觉前额、腋下的汗水造成的刺痛,一边想着:他们无所不在,四处搜寻他,从车里、从街上,从四面八方盯着他瞧。
从窗口……
那一段记忆又回到了脑海里……
窗子里的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窗子里的脸……
这是不久之前刚发生的事。斯蒂芬受雇到华盛顿特区去杀一个人,一名贩卖机密武器资料的国会助理。斯蒂芬猜测,雇用他的人应该是收购这些机密资料的人的竞争对手。自然而然地,这名国会助理也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躲到了弗吉尼亚州亚里山德里亚市的一个秘密藏身处。斯蒂芬查到了藏身处的地点,并设法接近到能够开枪的距离——不过这是非常棘手的一枪。
一旦机会来了就开枪……
斯蒂芬整整等了四个小时。当被害者抵达并直奔他在市区的洋房时,斯蒂芬设法射出了一颗子弹。他相信自己击中他了,但是对方却消失在院子里,不见踪影。
听我说,小鬼,你在听我说吗?
长官,我在听你说话,长官。
去追踪受伤的目标,然后设法完成你的工作。就算顺着血迹追到地狱,你也得去。
嗯……
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你必须确认目标已经消灭,听懂了没有?这没什么好犹豫的。
是的,长官。
斯蒂芬爬过砖墙,进入了那个人的院子,在一座羊头喷泉旁发现了国会助理的尸体四肢摊开地趴在鹅卵石上面。那一枪确实是致命的一击。
但是似乎有什么不对劲,这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长这么大,很少为了什么事情而颤抖。从国会助理倒下去以及子弹击中他的情况来看,这一枪或许只是侥幸,但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身上那一件血迹斑斑的衬衫,检视了子弹从胸骨穿进去的细小弹痕。
斯蒂芬环顾四周,寻找做这件事的人。但是附近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一开始也觉得附近并没有人。
然后斯蒂芬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院子的另一端。在逐渐黯淡的夕阳光影的前方,有一间老旧的车库,斯蒂芬看着它污浊肮脏的窗玻璃,竟从其中一扇窗户瞥见——也可能是他的想象——一张向外盯着他瞧的脸。他无法看清楚那个男人,或是女人;但是不管是什么人,看起来都不是特别恐慌,并没有试图躲避或逃开的样子。
一名目击者!你留下了一名目击者,士兵!
长官,我会立即消灭任何可能的指认者,长官。
但是当他冲进那间车库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撤退,士兵……
窗子里的脸……
斯蒂芬站在空荡荡的建筑物里面,仔细查看国会助理这幢朝西的洋房庭院,慌乱地一次又一次慢慢绕着圈子。
他到底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还是这完全是斯蒂芬的想象?就像他的继父过去曾经在西弗吉尼亚橡树上的鹰巢里瞥见狙击手一样。
窗子里的那张脸凝神他的方式,就像他的继父偶尔盯着他研究、检视的表情一样。斯蒂芬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经常在想:我搞砸了什么事吗?我是不是不乖?他在打量我什么?
最后,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返回他在华盛顿落脚的饭店。
斯蒂芬曾经挨过子弹、遭到毒打,也曾经被刺伤。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起在亚里山德里亚市发生的这一件对他造成更大的震撼。他从来不曾被他的被害者的面孔困扰过,不管对方是死是活。但是在窗子里的那张脸孔却像一条不停蠕动、顺着他的腿往上爬的虫子。
畏缩……
看着从列克星顿大道两头朝着他移近的警察巡视线,他现在就有同样的感觉。汽车响着喇叭,驾驶人怒气冲冲,但是警察根本不予理会,他们继续固执地搜寻。不消几分钟他们就会注意到他——一名体格健壮的白种男人,手上提着一个吉他盒,里面却装着一把上帝赐给这个世界的最精良的来复枪。
他看着那些俯视大街的肮脏黑色的窗户。
祈祷着不要让他看到一张朝外看的脸。
士兵,你到底在嘀咕些什么?
长官,我……
继续勘察,士兵。
是的,长官。
一股焦苦的味道传了过来。
他转身一看,发现自己就站在星巴克咖啡馆的外面。他走了进去,拿起菜单,假装要点东西吃,眼睛其实是盯着店内的顾客看。
一名肥胖的女人单独占据了一张桌子,坐在一张不堪重负的椅子上。她一边看杂志,一边喝着一大杯茶。她大约三十出头,长得又矮又胖,一张大饼脸,加上一个粗大的鼻子。星巴克,他开始自由联想……西雅图……男人婆?
不,他不觉得这个女人是同性恋。她仔细地阅读《时尚》杂志,眼神中充满着歆羡,而不是淫欲。
斯蒂芬点了一杯甘菊口味的“天堂调味茶”,然后他端起杯子,朝着靠窗的位子走过去。走过女人的桌旁时,杯子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到她对面的位子上,热茶水洒得满地都是。她吓了一跳,身体往后一缩,抬头盯着斯蒂芬一脸惶恐的表情。
“我的天啊!”他低声叫道,“我真是抱歉!”一边冲去抓了一把纸巾,“希望没泼到你身上!”
* * *
珀西?克莱从那名将她按在地上的年轻警探身边挣扎着站起来。
爱德华的母亲琼?卡尼躺在几英尺之外,因为震惊和困惑而吓呆了。
布莱特?黑尔则站着,被两名强壮的警察压在墙上,看起来就像他们正在逮捕他一样。
“很抱歉,克莱女士。”一名警察说,“我们……”
“发生什么事了?”黑尔看起来十分困惑。他并不像爱德华、罗恩?塔尔博特或珀西;黑尔从来没有当过军人,所以从来没有接触过格斗。他是一个十分大胆的人——为了掩盖几年前为拯救驾驶员和乘客而爬进一架着火的西斯纳150时在手臂上留下的烧痕,他一直都穿着长袖衬衫,而不像其他驾驶员一样穿着传统的短袖白衬衫。但是对于“意图伤害”这种罪行,他却是没有一点概念。
“我们接到特别小组打来的电话。”警探解释,“他们认为杀害卡尼先生的凶手又回来了,可能是为了杀害你们两位。莱姆先生认为凶手就是你今天看到那辆黑色旅行车的驾驶人。”
“不过,已经有人在这里保护我们了啊!”珀西向稍早抵达的警察扬一扬头,不高兴地说。
“我的天啊!”黑尔盯着窗外喊道,“外头大概有二十个警察。”
“请离窗户远一点,先生。”警探态度坚决地表示,“他很可能藏身于屋顶,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一带已经安全无虑。”
珀西听见了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屋顶?”她不屑地说,“或许他也在地下室挖了一条隧道。”她抱住卡尼女士,“你还好吧,妈妈?”
“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他们认为你们可能面临危险。”那名警察表示,“不是你,老太太。”他对着爱德华的母亲补充说,“是克莱女士和黑尔先生,因为他们是这件案子的目击证人。我们接到指示前来保护他们的安全,并带他们两位到指挥中心去。”
“他们和那个人谈过了吗?”黑尔问。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人,先生。”
干瘦的黑尔回答:“我们作证指控的那个人,汉森。”黑尔的世界是一个讲求逻辑、通情达理的世界,也是机械、数字和水力学的世界。他三次失败的婚姻,都是因为他关心的只有飞行科学,以及驾驶员座舱内不容辩驳的知识。他用力拨开落在前额的头发。“只要问他就行了,他会告诉你们杀手在什么地方,是他雇用了杀手。”
“嗯,我不觉得事情有这么容易。”
另外一名警察出现在门口。“街上安全了,长官。”
“请你们两位跟我一起走。”
“爱德华的母亲怎么办?”
“你住在这一带吗?”警察问她。
“不是,我住在我妹妹家。”卡尼女士回答,“就在马鞍河一带。”
“我们会开车送你回去,并派一名新泽西的州警守在屋外。你并未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所以我肯定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
“哦,珀西。”
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妈妈。”珀西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不,不会的,”虚弱的老妇人说,“永远都不会再好起来了……”
一名警察带她上了警车。
珀西目送车子开远之后,问身旁的警察:“我们要去哪里?”
“去见林肯?莱姆。”
另外一名警察表示:“我们一起走出去,你们左右会各有一名警察。你们务必要低着头,不管任何情况都不要抬起来。我们会快步走向停在那边的第二辆旅行车,看到了吗?你们跳上车子,千万不要朝车窗外看,系上安全带,我们会快速地驶离此地。还有别的问题吗?”
珀西打开波本威士忌的瓶盖,喝了一口酒。“谁是林肯?莱姆?”
“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的。”女人答道,一边拉扯着那件绣花呢布背心。为了遮掩宽大的体型,这件背心和她身上的格子裙的尺寸,都刻意做得有点宽松——这件衣服让他联想到一条虫子身上的环节。他打了一个寒战,觉得十分恶心。
但是他面带微笑地说:“真是令人吃惊。”他拭干了嘴角的茶,然后用他继父偶尔会表现出来的绅士风度道了歉。
他问那个女人介不介意自己和她同桌。
“嗯……不介意。”她答道,一边像是藏匿色情书刊一样,将《时尚》杂志收进她的帆布袋里。
“对了,”斯蒂芬说,“我叫山姆?莱文。”她的眼睛为此闪动了一下,因为这姓氏和他健壮的外形实在太相配了。“其实大部分的时候别人都叫我萨米。”他补充说,“对我妈妈来说,我是塞缪尔,不过只有在我做错事情的时候才这么叫我。”他的话让她咯咯发笑。
“那我就叫你‘朋友’。”她说,“我叫希拉?霍罗威茨。”
为了避免握她那只潮湿黏腻、装了五条白色变形虫的手,他转身看着窗外。
“很高兴认识你。”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回来啜了一口重新端上来、味道让他觉得作呕的茶。希拉注意到自己有两片又粗又秃的指甲有点脏,于是偷偷地将藏在下面的污垢挖出来。
“做衣服让人觉得心情愉快。”她解释说,“我有一部老旧的胜家牌缝纫机,黑色的那一种,是从我奶奶那里弄来的。”她试着整理她那一头油亮的短发,无疑地非常希望自己今天破天荒地洗了头。
“我现在已经不认识任何一个会做衣服的女孩了。”斯蒂芬表示,“我在高中时代约会的那个女孩就会,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让我印象深刻。”
“嗯,在纽约市好像没有人会自己做衣服,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她露骨地嘲讽。
“我妈妈过去一直不停地自己做衣服。”斯蒂芬说,“每一针都要缝得非常完美,我的意思是真的很完美——每针之间的间隔是三十二分之一英寸。”这一点是真的。“我一直都还留着她做的几件衣服,有点蠢,留下它们只是因为是她亲手做的。”这一点不是真的。
斯蒂芬依稀还听得到胜家牌缝衣机停停动动地,从他母亲那个狭小闷热的房间里传出来的马达声,昼夜不停。每一针都要缝好,间隔要三十二分之一英寸!为什么?因为非常重要!接着是皮尺、皮带,一切拿得到的东西,全都往她身上扔……
“大部分的男人——”希拉?霍罗威茨字句中所表现的紧张,差不多已经解释了她的生活,“一点都不在乎缝衣服这件事。他们要的是热爱运动、懂得电影的女孩。”她迅速地补充,“这些我也会,我是说,我滑过雪,但是肯定没有你滑得好。我也喜欢看电影,某些类型的电影。”
斯蒂芬说:“我不会滑雪,我并不太喜欢运动。”他朝外头望了一眼,看到四周都是警察。这一群蓝色的虫子,他们拦检每一辆汽车……
长官,我不了解他们为什么发动这种攻击,长官。
士兵,你的工作并不需要你去了解。你的工作是渗透、测算、孤立,然后消灭。这是你唯一的工作。
“抱歉?”他没听到她说的话,因而问道。
“我说,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我得做,嗯……好几个月的运动才能有你那样的体格。我准备去参加健身俱乐部,我一直都这么计划,只是我有背痛的毛病,不过我真的、真的会去。”
斯蒂芬笑了笑。“啊,老天,我已经厌倦了那些看起来病恹恹的女孩,你知道吗?又瘦又苍白。随便抓一个电视上那些瘦巴巴的女孩,送她回到亚瑟王的时代,他们会立即把她拎到御医面前说:‘大夫,她快死了!’”
希拉眨着眼睛,放声大笑,露出一嘴令人不忍目睹的牙齿。这个笑话让她找到借口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他感觉到五条虫正在他的皮肤上爬行,而尽量克制那一股恶心的感觉。“我的父亲是一名经常去海外旅行的职业军官。”她说,“他告诉我,其他国家的人都以为美国的女孩非常干瘦。”
“他是一名军人?”山姆?萨米?塞缪尔?莱文笑着问。
“退休的陆军上校。”
“嗯……”
会不会说的太多了,他在心中暗忖,不会。于是他继续说:“我是现役军人,陆军中士。”
“真的!你的驻地在什么地方?”
“特勤小组,新泽西。”她应该很清楚不应该继续追问特勤小组的工作内容,“我很高兴你的家里面有一位军人。有时候,我不太喜欢告诉别人我从事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并不太酷,尤其是在纽约,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觉得这种工作非常酷,朋友。”
她对着吉他盒点点头。“你也是一位音乐家吗?”
“并不能算是。我在一间日间托儿所担任义工,这是总部安排的工作。”
看看外头——蓝白色的闪灯,一辆警车飞奔而过。
她把椅子拉近,而他闻到了一股令人反感的味道。他又开始感到畏缩了,虫子从她那一头油腻的头发钻出来的景象也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几乎就要吐出来了。他告退了一会儿,然后花了三分钟去搓洗双手。再度回到位子上的时候,斯蒂芬注意到两件事情:她上衣的第一个扣子已经解开了,以及她那件毛衣的背后沾满了数千根猫毛。对斯蒂芬来说,猫只是长了四条腿的虫子。
他朝外面望出去,看到警察的队伍越来越靠近。斯蒂芬瞥了一眼手表,然后表示:“我得去接我的猫了,它在兽医……”
“你有一只猫?它的名字是什么?”她的身子往前倾。
“巴迪。”
她的眼睛绽放出光芒。“哦,好可爱,好可爱呢!你有相片吗?”
一张去他妈的猫的相片?
“没带在身上。”斯蒂芬答道,一边懊恼地吐气。
“可怜的巴迪迪生病病了吗?”
“只是例行健康检查。”
“这是一件好事,最好要小心那些虫子。”
“怎么说?”他惊恐地问。
“你知道的,像是犬心虫。”
“对,你说得没错。”
“嗯……如果你够乖的话,朋友,”希拉再次恢复平板的声调,“或许我会介绍你认识加菲、安德里亚、埃茜——其实是埃斯梅拉达,不过,当然,她一向都不同意用这个名字。”
“它们听起来都很棒。”他说,一边看着希拉从皮夹里掏出来的相片,“我很希望能够认识它们。”
“其实,”她不经意地说,“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三条街,在八十一街上。”
“哈,我有个主意。”他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模样,“或许我可以先把这些东西放在你家,顺便见见你那些宝贝,然后你可以和我去接巴迪。”
“太好了。”希拉表示。
“我们走吧。”
到了外头之后,她说:“这么多警察,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斯蒂芬将背包的背带拉到肩膀上,袋子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或许是一颗手榴弹突然撞到了他的贝瑞塔。
“袋子里装些什么东西?”
“只是一些乐器,给小孩子用的。”
“像是三角铁之类的东西?”
“是啊,就是那类东西。”
“你要我帮你提吉他吗?”
“你可以吗?”
“嗯……我想没问题。”
她接过吉他盒,让自己的手臂滑进他的臂弯里,然后与一群完全不理会这对恩爱情侣的警察擦身而过。两个人沿着马路向前走,一边笑着一边继续谈论那几只疯猫。
倒数四十五小时
6
托马斯出现在林肯?莱姆的房门口,对着房内的某个人点头示意。
那是一名穿着整洁,大约五十多岁的留平头的男子——鲍尔?霍曼,纽约警察局特勤小组(也就是特警队)的队长。灰白的头发加上结实的肌肉,使霍曼看起来就像他曾经担任过的中士教官一样。他说话的时候速度缓慢、有条有理,而且似笑非笑地直视你的眼睛。在执行特勤任务中,他通常都穿着防弹背心,戴着一顶防风帽,而且经常是第一批通过机动路障的警官之一。
“真的是棺材舞者吗?”警官问。
“据我们得到的消息,确实是他。”塞林托回答。
这个一头灰发的警察停顿了一下,这对他来说,其实是叹了比任何人都要沉重的一口气。然后他表示:“我的32E还有一些队员可以调派。”
32E警探——警察总局指挥中心对他们的昵称——是个公开的秘密。正式的称呼是特勤小组特训警察,男女成员全都是受过严格S&S训练,以及突击、狙击、拯救人质等全套训练的退役军人。这些成员的人数不多,因为尽管纽约市治安不佳的名声远播,但是特勤任务却不是经常派得上用途,纽约市的人质营救谈判员一向被认为是全美第一流的,通常都能够在必要的突击行动之间打破僵局。霍曼拨出的两个小组,加起来共十个人,但是对付棺材舞者可能用得上绝大部分的32E成员。
过了一会儿,一名瘦小、戴着一副古板眼镜的秃头男子进到了房内。梅尔?库珀是莱姆过去主管的侦查资源组中最好的鉴定人员,他从来不曾到犯罪现场进行搜索,也不曾逮捕过任何罪犯,而且很可能早已忘记如何使用被迫挂在旧腰带上的那把轻型手枪。除了坐在化验室的凳子上盯着显微镜、分析指纹之外,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吸引不了库珀。(好吧,还有他曾经赢得探戈比赛的舞池。)
“警官。”库珀称呼莱姆。几年前莱姆从奥尔巴尼警察局将他挖过来的时候,便是这个职称。“我以为要检验的是沙粒,但是后来听说是棺材舞者。”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消息传得比街头还快,莱姆心想,那就是警察局。“这一次我们会逮到他,林肯,我们会逮到他。”
班克斯为刚刚抵达的人进行简报时,林肯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检验室的入口处,黝黑的眼神没有什么防备,大大方方地扫视着房内的一切。
“克莱女士吗?”他问。
她点点头。一名干瘦的男人接着出现在她的旁边,应该是布莱特?黑尔,莱姆猜测。
“请进。”莱姆说。
她走进房里,瞥了一眼莱姆以及梅尔?库珀身旁满墙的法医设备。
“珀西,”她说,“请叫我珀西。你是林肯?莱姆?”
“没错。对于你丈夫发生的事,我感到很遗憾。”
她很快地点点头,似乎对于这样的同情感到不自在。
就像我一样,莱姆心想。
他对着珀西身旁的男人问:“你是黑尔先生?”
身材瘦长的飞行员点点头,一边向前准备握手。然后他注意到莱姆的手臂被固定在轮椅上面,咕哝地发出一声“哦”之后,尴尬地退了回去。
莱姆为他们介绍了其他的人,除了阿米莉亚?萨克斯之外——她在莱姆的坚持之下,到楼上将制服换下,穿上林肯衣柜里的牛仔裤和运动衫。根据他的解释,棺材舞者最喜欢把杀害或伤害警察当成一种消遣,所以他要她尽可能看起来像一个平民。
珀西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色的瓶子,啜饮了一口。莱姆闻到一股波本威士忌的香味。显然,这个女人将这种昂贵的酒当成药品服用。
自从被自己的身体背叛之后,除了被告人和罪犯之外,莱姆很少去注意到其他人的身体特质,但是珀西?克莱很难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身高大约只有五英尺多一点,然而她却散发出一种净化过的张力,她那对深邃如暗夜的眼睛让人着迷,而唯有在设法挣脱它们之后,你才会注意到她那张并不算美的面孔——狮子鼻加上过重的男孩味。她有一头纠结且削短的黑色鬈发,不过莱姆倒是觉得松散的长发会有助于软化她那张有棱有角的面孔。她并没有采用有些矮个子刻意表现的矫揉造作——手放在腰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或将手指放在嘴巴前面。莱姆知道珀西就像他一样,不会无端地摆出一些姿势和动作。
他的脑袋里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她就像一个吉普赛人一样。
他发现珀西也正在研究他,而她的反应让人觉得十分好奇。大部分的人第一次看到莱姆的时候,面孔会红得像水果一样,愣愣地傻笑,说不出半句话,而且会强迫自己死盯着莱姆的前额,以避免目光无意中落到他残障的身体上面。但是珀西仅看了一眼他的脸孔:细薄的嘴唇和汤姆?克鲁斯式的鼻子,一张比实际上四十多岁的年龄年轻许多的面孔,让他看起来十分潇洒,接着又看了看他不能动弹的双腿、手臂和躯体,之后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他的残障用品上:光滑的“暴风箭”轮椅、吹吸控制器、耳机和电脑。
托马斯走进房里为莱姆测量血压。
“现在不量。”莱姆说。
“就是现在。”
“不要。”
“安静一点。”托马斯一边说,一边还是不顾一切地测量了血压。他收起听诊器之后表示:“不错。但是你已经累了,而且你最近一直操劳过度,你需要休息。”
“走开。”莱姆一边抱怨,一边转回去面对珀西?克莱。她不像一些访客会因为他是残障者、瘫痪者,或者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类,就认为他会听不懂他们讲的话。这些人会用极慢的速度跟他说话,或甚至透过托马斯传话。她此刻是直接对着他说话,这一点赢得了他不少好感。
“你觉得我和布莱特有危险?”
萨克斯走进房间,看着珀西和莱姆。
他为她们两个做了介绍。
“阿米莉亚?”珀西问,“你的名字是阿米莉亚?”
萨克斯点点头。
珀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并且轻轻转头,也和莱姆笑了一笑。
“我并不是因为那名飞行员而取了这个名字。”萨克斯说。莱姆心想,她大概想起了珀西是一名飞行员。“我的名字是来自我祖父的一个姐姐。阿米莉亚?埃尔哈特算是一名英雄吗?”
“并不能真的算。”珀西说,“只是某种巧合罢了。”
黑尔表示:“你们会保护她吧?全天候?”他对珀西点了一下头,然后问。
“当然。”德尔瑞回答。
“太好了。”黑尔表示,“嗯……有一件事,我真的觉得你们应该和那个家伙谈一谈,就是菲利浦?汉森。”
“谈一谈?”莱姆问。
“和汉森?”塞林托问。“当然。但是他会否认一切,然后不会再多说半个字。”他看着莱姆说,“双胞胎对付了他一阵子。”然后又对着黑尔。“他们是我们最杰出的审问人员,但是运气一直不好,汉森始终守口如瓶。”
“你们不能威胁他……或做点什么事?”
“嗯……不成。”塞林托表示,“我不觉得我们能够这么做。”
“没什么用,”莱姆接着说,“再怎么样,汉森也提供不了任何消息。棺材舞者从来都不曾和他的客户碰面,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他会如何完成他的工作。”
“棺材舞者?”珀西问。
“那是我们为这个杀手所取的名字,棺材舞者。”
“棺材舞者?”珀西浅浅地笑了一下,就好像这个名字对她具有某种意义。但是她并没有细说。
“听起来有点令人毛骨悚然。”黑尔带着疑虑地说,就好像警察不应该为坏蛋取这么惊悚的名字一样。莱姆觉得他的想法也没错。
珀西盯着莱姆的眼睛,那对眸子几乎和她的一样黝黑,她问:“你遇到什么事了?中枪了吗?”
这个直接的问题让萨克斯和黑尔有些不安,不过莱姆并不介意。他比较喜欢像他自己一样的人——不会采用一些不得要领的圆滑。他平静地答道:“我在一个建筑工地搜寻犯罪现场,一根梁落下来,砸断了我的颈骨。”
“就像那个演员克里斯托弗?里夫一样?”
“没错。”
黑尔说:“那真是惨。但是那家伙还真是勇敢,我在电视上看过他。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话,我想我一定会自杀。”
莱姆看着萨克斯,萨克斯也回看着他,然后他转过去看着珀西。“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需要找出他将炸弹弄上飞机的方法,对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珀西表示,然后看着正在摇头的黑尔。
黑尔说:“我当时在郊外钓鱼。我请了一天假,很晚才回到家。”
“飞机起飞之前停在什么地方?”
“停在我们的机棚里。我们正在为新承包的空运合约装配飞机,我们必须移开座椅,装上可以配置高压电的特别货架,那是为了安装冷冻库。货柜里装了些什么东西,你已经知道了吧?”
“器官,”莱姆说,“人体器官。你们和其他公司共用一个机棚吗?”
“没有,那是我们自己的,嗯……我们承租的机棚。”
“进到里面有多容易?”塞林托问。
“没有人的时候,停机棚会上锁。但是过去几天,为了装配那架利尔喷气机,二十四小时都有工作人员在现场。”
“你认识这些工作人员吗?”
“他们就像家人一样。”黑尔用一种带有防御性的口吻回答。
塞林托对着班克斯翻了一个白眼。莱姆猜想,这些警探大概以为一件谋杀案里,家庭成员经常都是首号的嫌疑犯。
“我们还是需要取得这份名单,你不介意我们对他们进行调查吧?”
“萨莉?安妮是我们的办公室经理,她会为你们准备一份名单。”
“你们必须封闭停机棚,”莱姆表示,“禁止所有人进入。”
珀西摇摇头,正准备说:“我们不能……”
“封闭停机棚,”他重复道,“所有人都不能进入,所有的人。”
“但是……”
莱姆表示:“我们必须这么做。”
“喂,”珀西说,“等一等。”她看着黑尔。“FB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耸了耸肩:“罗恩表示至少还要一整天。”
珀西叹了一口气。“爱德华驾驶的那一架利尔喷气机,是唯一一架装配了适用货运设备的飞机。明天晚上有一趟已经排定的航程,我们必须彻夜将另外一架飞机装配妥当,不能封闭停机棚。”
莱姆说:“我很抱歉,但是你们别无选择。”
珀西错愕地表示:“我不知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给我们选择……”
“我只是试着去救你们性命的人。”莱姆严厉地回答。
“我不能冒着失去这份合约的风险。”
“等一等,小姐,”德尔瑞表示,“你并不明白,这个坏人……”
“他杀了我的丈夫,”她用一种坚定的声音说,“所以我了解他。但是我不会因为威胁而甘冒失去这份工作的风险。”
萨克斯叉着腰。“喂,等一等。如果有任何人能够救你们一命的话,那就非林肯?莱姆莫属了。我觉得我们根本没必要面对这种态度。”
莱姆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平静地说:“你可以给我们一个钟头的时间搜集证据吗?”
“一个钟头?”珀西对他的提议表示质疑。
萨克斯笑了一下,惊讶地看着她的老板,问:“用一个钟头的时间搜查一个停机棚?你没弄错吧,莱姆?”她脸上的表情说的是,“我正在为你辩护,而你却来这一套。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有些刑事鉴定家会指派一个组的人员去勘查现场,但是莱姆每一次都坚持阿米莉亚一个人单独搜证,就像他过去一样。因为一个人单独在犯罪现场搜证,成效绝对不输给一整个组。但是要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搜寻一个宽阔的现场,时间却只有一个钟头,确实是短得有些过分。莱姆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回应萨克斯,只是继续盯着珀西看,她说:“一个钟头?好,我可以接受。”
“莱姆,”萨克斯抗议,“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但是你是顶尖的好手,阿米莉亚。”他笑着回答,这也表示这件事已经决定了。
“现场有些什么人可以帮助我们?”莱姆问珀西。
“罗恩?塔尔博特,他是公司的合伙人,也是我们的营运经理。”
萨克斯在她的备忘录中记下这个名字。“我现在动身吗?”她问。
“不。”莱姆回答,“我要你等到我们取得芝加哥那架飞机上的炸弹之后,我需要你帮我进行分析。”
“我只有一个钟头,”她不耐烦地表示,“你还记得吧?”
“你必须待命。”他不满地说,然后问弗雷德?德尔瑞,“庇护所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我们找到了一处你会喜欢的地方。”德尔瑞对珀西表示,“就在曼哈顿。那些纳税人得更辛勤地工作了,嘿嘿!在证人保护计划中,这个地方经常被美国的法官视为上上之选。还有一件事,我们需要纽约警察局派一个人来处理保护的细节,一个对棺材舞者有相当程度的认识与了解的人。”
杰里?班克斯刚好在这时抬起头,困惑地发觉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什么事?”他问,“什么事?”边说边徒劳地整理他那一头蓬松的乱发。
斯蒂芬?考尔虽然像个军人一样地说话,也使用军人的枪支射击,但是事实上他从来不曾当过兵。
而他现在却对着希拉?霍罗威茨表示:“事实上,我对我军人世家的传统一直感到非常骄傲。”
“有的人并不这么认为……”
“没错,”他打断她,“有的人不会因此而对你表示尊重,不过那是他们的问题。”
“那确实是他们的问题。”希拉附和道。
“你的地方还真是不错。”他环顾着这座塞满了减价商品的垃圾场。
“谢谢你,朋友。嗯……你希望——不,你想要喝点什么东西吗?哎呀,我老是用错词,也常为这种事挨我妈妈的骂。我电视看得太多了,就像,就像……就像……哎呀!”
她到底在胡扯些什么?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他用一个讨喜的微笑好奇地问。
“是啊,只有我和我那三只‘动感三人行’。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全部躲了起来,这几个傻流氓。”希拉紧张地拧着她那件外套的细边。由于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所以她又问了一次:“想要喝点什么东西吗?”
“当然。”
他看到冰箱上面摆着一瓶布满灰尘的葡萄酒,为了特别的时刻而准备的吗?
显然不是——她开了一瓶低热量的汽水。
他溜达到窗户旁边朝外看。这一带的街上并没有看到警察,离地铁站也只有半个街区,公寓位于二楼,窗子虽然装了铁窗,不过并没有上锁。必要的话,他可以沿着防火梯往下爬,然后混进随时都人潮汹涌的列克星顿大道……
她有一部电话和一台电脑,很好!
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月历——天使的图像。月历上面有一些标记,不过都不是这个周末。
“对了,希拉,你是不是……”他咳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什么事?”
“嗯……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愚蠢,我的意思是,这么问好像有点太快。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接下来几天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她谨慎地回答:“我,嗯……我应该去看我的妈妈。”
斯蒂芬失望地皱起脸孔。“太可惜了,因为我们家在五月岬……”
“新泽西海岸!”
“对,我要去那里……”
“等你接到了巴迪之后吗?”
谁是这个他妈的巴迪?
对了,那只猫。“是啊。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原本希望你会想出去走一走。”
“你有……”
“我妈妈也会一起去,还有她的一些女伴。”
“哦……天啊,我不知道……”
“所以,为什么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妈妈,让她知道这个周末她可能必须一个人过了。”
“是这样……我并不是真的需要打电话。如果我没有出现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事情就是这样,我可能会去看她,也可能不会。”
所以她刚才说了谎。一个坐冷板凳的周末,接下来的几天内没有人会想念她。
一只猫跳到他身边,把头贴在他的脸上。他想象着千万条虫散落在他的身上,想象着这些虫子在希拉的头发上蠕动,想到她那几根长得像虫子的手指。斯蒂芬开始厌恶这个女人,他想要大声吼叫。
“来和我们的新朋友打个招呼,安德里亚。它喜欢你,山姆。”
他站了起来,四处环顾着公寓,一边在心里暗忖。
记住,小鬼,任何东西都能够杀人。
有的东西杀得快,有的东西杀得慢,但是任何东西都能够杀人。
“对了,”他问,“你有没有胶带?”
“嗯……什么用途的胶带?”她纳闷地问。
“是我背包里面那些乐器,我必须修理其中一个小鼓。”
“有啊,我这里还有一些。”她走到玄关,“我每一个圣诞节都会寄包裹给我的婶婶,每次都会新买一卷胶带。我总是记不得自己是不是已经买了,所以现在家里面大概有一吨的胶带。我是不是像个傻瓜一样?”
他并没有回答,因为他正在观察厨房,并认为那是这间公寓里最理想的杀人地带。
“拿去。”她开玩笑地将胶带丢给他,而他本能地伸手接住。他因为来不及戴上手套而怒不可遏,知道自己会在胶带上留下指纹。当他看到希拉一边咧嘴大笑,一边大叫“接得好,朋友”时,已经气得全身发抖,眼中实际上看到的是一条巨大的、越走越近的肥虫。他把胶带放下,然后开始戴上手套。
“手套?你会冷吗?怎么,朋友,你在……”
他并不理会她而径自打开冰箱,将里面的食物取出来。
她往前靠近一步,脸上轻浮的笑容开始消失。“嗯……你饿了吗?”
他开始取出架子。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突然之间,她的喉咙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哦”。
斯蒂芬在她往前跌落到地面之前,伸手接住了那具肥胖的身躯。
快还是慢?
他抓住她的背,然后朝着冰箱的方向,往厨房里面拖。
倒数四十四小时
7
无三不成理。
拥有荣誉一级工程学位、机身和机械动力领域的合格证书,以及联邦航空管理局颁发的每一种飞行相关执照的珀西?克莱,没有时间迷信。
但是坐在防弹厢型车里,经由中央公园驶往位于城中心的联邦庇护所时,她还是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谚语——迷信的旅客总是把它当恐怖经文一样挂在嘴边复诵——无三不成理。
就连悲剧也是一样。
首先是爱德华,现在则是第二件不幸——罗恩?塔尔博特从办公室通过手机告诉她的这个消息。
珀西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布莱特?黑尔和那名年轻的警探杰里?班克斯中间,她垂下头,黑尔看着她,班克斯则机警地看着窗外的交通、行人和街上的树。
“美国医疗保健组织同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塔尔博特说话的时候,带着令人焦虑的喘息声。塔尔博特是她认识的最佳飞行员之一,不过他已经有多年没开飞机了——因为不稳定的健康状况而遭到停飞。珀西认为,如果仅仅是因为沉溺于酒精、烟草和食物这样的原罪,这种惩罚太不公平,主要是因为她自己也有着同样的嗜好。“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可以取消合约,因为炸弹并不包括在不可抗拒的因素之内。他们不会原谅我们的表现。”
“但是他们还是让我们飞明天那一趟?”
一阵停顿。
“是啊,他们让我们飞。”
“少来这一套,罗恩,”她生气地表示,“我们之间不需要扯这些鬼话。”她听见他点着了另一根香烟。罗恩体态肥胖、一身烟味,在她尝试戒烟那一段时间,会伸手向他周转骆驼牌香烟。塔尔博特从来不在意是否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或刮了胡子,他也不太会转告坏消息。
“是FB。”他勉强说出口。
“她发生什么事了?”
N695FB是珀西?克莱的利尔35A喷气机,不过并没有任何书面证明指出这种从属关系。在法律上,这架双引擎喷气机是由摩根飞机租赁公司租给挂名在哈得孙空运公司旗下的完全独立的克莱——卡尼控股公司的。而摩根飞机租赁公司,则是向乔拉控股公司的子公司——一家在特拉华州注册的运输之道公司——租了这架飞机。这一类合法而且常见的拜占庭式协议,让飞机的使用和坠毁都变得异常昂贵。
不过哈得孙空运的每一个人都知道N695FB属于珀西。她在这架飞机上已经累积了数千个小时的飞行时数记录,它是她的宠物、她的孩子。爱德华不在身边的许多夜晚,她只要想到这架飞机,就可以暂时抚平寂寞带来的刺痛。一根可爱的操纵杆,让这架飞机可以飞到四万五千英尺的高度和四百六十节的速度——时速超过五百英里。她很清楚这架飞机还可以飞得更高、更快,不过这是一个不能让摩根飞机租赁公司、乔拉控股公司、运输之道和联邦航空管理局知道的秘密。
塔尔博特最后终于表示:“为她装上配备,会比我想象中还要困难。”
“动手进行吧!”
“好吧,”他最后终于说了出来,“斯图走了。”斯图?马夸德是他们的技工主管。
“什么?”
“那个王八蛋准备辞职。嗯……不过他还没开口。”塔尔博特继续说,“他来电话请病假,但是口气有点奇怪,所以我打了几个电话。原来他准备到西科斯基上班,已经接了那边的工作。”
珀西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一个大问题。利尔35A喷气机原始的配备是八个客座,为了配合美国医疗保健组织的货运,大部分的座椅都必须撤走,然后装上减震缓冲和冷冻柜的支架,并从引擎的发电装置接出额外的电源插座。这也就表示,最主要的工作在电力和机身上面。
所有的技工之中,就属斯图?马夸德最优秀,他在创纪录的时间内装配了爱德华那架飞机。没有他的话,珀西还真不知道他们如何在明天那一趟飞行之前完成装配。
“怎么回事,珀西?”黑尔看到她忧虑的表情,问道。
“斯图走了。”她低声说。
他没弄清楚她的话,摇摇头之后问:“去哪里?”
“他走人了。”她生气地说,“辞掉他的工作,准备修直升机去了!”
黑尔震惊地盯着她。“今天?”
她点点头。
塔尔博特继续说:“他吓坏了,珀西,他们都知道是一枚炸弹。警方什么话都没说,但是他们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很紧张。我刚刚说的是约翰?林格……”
“约翰?他该不会也辞职了吧?”约翰是他们去年雇用的一名年轻驾驶员。
“他只是问我们是不是应该歇业一阵子,一直到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为止。”
“不,我们不歇业。”她坚决地表示,“我们不会取消任何一件该死的工作,一切业务都照常进行。如果还有人请病假的话,就辞掉他们。”
“珀西……”
塔尔博特虽然严厉,但是全公司都知道他是最容易被说服的人。
“好吧,”她生气地表示,“那就由我来辞掉他们。”
“听着,关于FB,我可以完成大部分工作。”同样拥有机身机械工程合格证书的塔尔博特说。
“你尽力而为吧。但是看看能不能找到另外一个技工,”她告诉他,“其他的以后再说。”
“我真是不敢相信,”黑尔困惑地说,“他居然辞职了。”
珀西气坏了。每个人都求自保——这是最恶劣的行径。公司已经奄奄一息,而她却还不知道如何动手拯救。
珀西?克莱并没有经营事业的“猴子伎俩”。
猴子伎俩……
她还是战斗机飞行员的时候,曾经听过这种说法。那是由一名海军的飞行员,一名上将创造出来的词。意思是说一个天生的飞行员身上那种难以解释、无法传授的才能。
好吧,珀西在飞行这方面确实有些猴子伎俩。任何一种飞机,无论她从前是不是飞过,无论在何种天气下,目视飞行或仪器飞行,白天或夜晚,她都可以完美地让飞机降落在飞行员视为目标的降落点上面——跑道指定点一千英尺内。无论滑翔机、双翼飞机、大力士、737,或米格机……任何一个驾驶舱都像她自己的家一样。
但是她的猴子伎俩仅仅到此为止。
在家庭关系这一方面,她肯定没有半点伎俩。她为了到弗吉尼亚理工学院附设的航空学校就读,从父亲的母校弗吉尼亚大学休学,为此,她那位任职于烟草公司的父亲,从好几年前就拒绝和她说话了,最近还取消了她的继承权。(尽管她告诉他,离开夏洛特斯维尔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事,因为在第一学期的第六周,女学生联谊会那个高个子金发的主席故意大声说这个侏儒女孩想加入的是农业学校,而不是学生联谊会,于是珀西将她打倒在地。)
在海军的内部政治方面也肯定没有半点伎俩。她在驾驶大雄猫(F14)时令人敬畏的表现,肯定无法弥补她在其他人对某些事件保持缄默时,她“大炮筒子”习性为她招惹的麻烦。她也没有任何伎俩去经营她担任总裁的这家货运公司。她一直非常困惑,为什么哈得孙空运业务繁忙,却总是面临破产的边缘。就像爱德华、布莱特,以及其他的飞行员们一样,珀西不停地在工作(她躲避固定航线的理由之一,是因为顽固的联邦航空管理局公告飞行员,每个月的飞行时数不能超过八十小时)。为什么他们总是面临破产呢?如果不是充满魅力的爱德华开发客户的能力,以及性情怪异的罗恩?塔尔博特对成本缩减控制,对债权人耍把戏,他们绝对无法熬过这两年。
公司上个月又差一点破产,但是爱德华设法弄到了美国医疗保健组织的合约。连锁医院在器官移植这上面赚进了令人吃惊的金钱,她明白了这项业务并不只是局限于心脏和肾脏。最主要的问题是在几个小时的有效期限之内,将捐赠者的器官送交合适的受赠者。过去这些器官都是由商业客机载运(放在驾驶舱内的冷藏设备里),但是运送的过程却受到商业客机时刻表与路线的限制。哈得孙空运并没有这些问题。公司方面承诺为美国医疗保健组织拨出一架专机,以逆时针的方向飞越东岸和中西部,去往六至八个城市,让器官在需要的地点之间流通。货品的交送是经过担保的。无论下雨、下雪、气流,只要达到能够飞行的最低限度,也就是只要机场开放,能够合法飞行,哈得孙空运就必须准时交货。
头一个月是试用期。一旦通过,他们就会获得一份能够维持公司生存的十八个月期合约。
显然,罗恩施了魔法让客户给他们另一个机会。但是如果FB在明天的航班之前不能准备妥当……珀西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的后果。
他们坐在警车里经过中央公园的时候,珀西仔细地看着初春的嫩绿。爱德华爱极了这座公园,经常到这里跑步。他会沿着蓄水池绕两圈之后,一身汗臭地回到家,灰发一缕一缕地贴着他的脸庞。而我呢?珀西现在只能悲伤地在心中苦笑。他会发现她正坐在家中,专心研读一份飞行日志或一份进阶涡轮引擎维修手册,也许一边抽着烟,或一边喝着“野火鸡”威士忌。爱德华这时候会咧嘴笑着,然后用他有力的手指戳戳她的肋骨,问她是不是要多做一些不健康的事。他们在一起笑的时候,他会偷偷地痛饮几口波本威士忌。
她想起了他如何向前亲吻她的肩膀。当他们做爱的时候,他就是将脸搁在这个地方,向前贴紧她的肌肤。珀西?克莱相信在自己的颈子朝着纤细的肩膀展开的地方,就只有在这个地方,她还可以算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爱德华……
夜空里的每一颗星星……
眼泪再次溢满了她的眼眶,她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不祥的预兆。她预估云层高度一千五百英尺,风向〇久〇,风速十五节,有气流。她换了坐姿。布莱特?黑尔强壮的手指握住她的前臂。杰里?班克斯正在闲谈一些事情,但是她并没有听进去。
珀西?克莱做了一个决定,然后她再次打开手机。
倒数四十三小时
8
呼啸的警笛声。
林肯?莱姆期待特别勤务车通过的时候,会像多普勒效应一样,又渐渐远去。但是警笛在他的门口响过一声之后,随即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托马斯让一名年轻人进入一楼的化验室。这名伊利诺斯州的州警留着整齐的平头,身上的蓝色制服昨天套上的时候可能还干干净净的,现在却是又脏又皱,沾满了煤污与泥渍。他的脸颊用电动刮胡刀刮过,但是留下了一撮细小的暗色山羊胡,和黄色的短发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带来了两只大型的帆布袋以及一个棕色的卷宗。莱姆见到他的时候,比这个星期内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得更为高兴。
“炸弹!”他叫道,“炸弹送来了!”
这名州警除了对这些执法人员奇怪的搜集品感到惊讶之外,就在库珀掏空袋子,而塞林托在收据和保管单位的卡片上草草签名,并塞回他的手中的同时,肯定也在猜测莱姆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托马斯礼貌地对州警笑了笑,然后送他离开房间。
莱姆叫道:“来吧,萨克斯,你只需要站在一旁!袋子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她冷冷地笑了笑,然后走到桌子旁边,看着库珀小心地将袋内的东西摊放开来。
她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一个钟头去搜寻一处现场已经算是相当充裕了——如果她是为了这件事而不开心的话。不过他喜欢她的坏脾气,他自己过去也经常如此。“好吧,托马斯,来帮帮忙。我们需要在写字板上面将证物列出来。列出一些表格。‘CS1’,第一个标题。”
“C,嗯……S?”
“犯罪现场(crime scene),”莱姆不高兴地说,“要不然会是什么?‘CS1,芝加哥’。”
过去的几件案子,莱姆一直使用大都会博物馆海报的背面来制作证物研究图表。现在他已经较为先进了——数块大型的写字板挂在他的墙上,空气里芳香的气味带他回到了中西部学校生涯潮湿的春季——那一段为了科学课程而活,同时鄙视拼写课和英文课的日子。
他的助手投给他一个恼怒的眼光,抓起笔,拍拍那条漂亮的领带和打褶裤上的灰尘,然后动手开始记录。
“我们拿到了些什么东西,梅尔?萨克斯,帮帮他。”
他们开始将装在塑料袋、塑料瓶中的灰尘、金属碎片,以及一团团的塑料倒出来,然后将这些东西放在瓷盘上面。那些搜寻坠机现场的人,如果和莱姆训练出来的人员有着相同水平的话,就会使用磁石滚筒、大型真空吸尘器,以及一系列的细筛网,来找出爆炸的碎片。
精通法医学各项领域的莱姆,也是炸弹方面的权威。棺材舞者在华尔街那间办公室的垃圾桶里留下一个小包裹,并杀害他两名手下之前,他对这个专题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在那之后,莱姆全力学习和爆炸物相关的知识。他跟着联邦调查局的爆破小组一起研究,那是联邦化验室当中最小的编制之一,但却充满精英,由十四名化验探员和技师所组成。他们并不负责寻找IED——炸弹在法律上所使用的名词,也不负责拆卸。他们的工作是研究炸弹和爆炸案的犯罪现场,追踪制造者和他们的学徒,并替他们分类(在某些圈子里面,制造炸弹被视为一种艺术,所以学徒们都尽力学习知名炸弹制造者的技术)。
萨克斯拨弄着那些袋子。“炸弹不会被自己的爆炸力破坏吗?”
“记住这一点,没有任何东西会彻底地遭到破坏,萨克斯。”他一边将轮椅移近,检视那些袋子,一边确认。“看到左边那一堆铝制品没有?呈粉碎状而不是弯曲状,这表示炸弹有着很强的爆破力……”
“很强的……”塞林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