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太多种死亡的方式
“苍鹰难成宠物,因为缺少了那一分伤感。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精神病学的艺术,是生死和利害的关系,造成了彼此在心智上的对立。” ——T?H?怀特:《苍鹰》
1
爱德华?卡尼向妻子珀西道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他坐进车里,将车子驶离停车位,离开曼哈顿东八十一街这个停车不易的地方,然后驱车上路。天生观察力敏锐的卡尼,注意到他和妻子在市区拥有的这幢房子附近,停了一辆沾着泥渍、车窗贴着反光纸的黑色厢型车。他往那辆满目疮痍的车子瞥了一眼,车牌显示车子来自西弗吉尼亚,也想起过去几天里,曾在这条街上看过它。但这念头随即被前面开始加速的车流打断了。他趁着黄灯抢过了马路,很快就上了罗斯福大道,朝北行进。
二十分钟之后,他在车里用手提电话打给珀西,她没接;这让他觉得十分困惑。珀西原本计划和他一起飞这趟航班,昨天晚上两人甚至投硬币决定由谁坐左边的驾驶座,结果珀西赢了,还给了他一个胜利时咧嘴而笑的常见表情。但是到了清晨三点钟,她却因为困扰了她一整天、令她发狂的偏头痛而醒过来。他们打了几个电话,找到代班的副驾驶之后,珀西才吞下止痛药,重新回到床上睡觉。
偏头痛是迄今唯一能够让珀西停飞的病痛。
今年四十五岁,身材瘦长,依然蓄着一头军人短发的爱德华?卡尼,歪着头聆听从数英里外传来的电话铃声。他们家的电话应答机启动之后,他将话筒放回固定架上面,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些许的不安。
他让车速精准地维持在每小时六十英里,并让车子完美地保持在马路左右线的正中央。卡尼与所有的机师一样,一坐在汽车方向盘后面就变得十分保守;他可以信任其他的飞行员,但却认为开车的人都是疯子。
在威切斯特的迈马洛尼克机场,哈得孙空运公司的办公室里摆了一个蛋糕,是萨莉?安妮为了庆祝公司的新合约而亲手烘焙的。看得出来,萨莉?安妮今天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全身散发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就像刚从梅西百货公司的香水专柜走出来一样;她胸前特意佩戴的那枚莱茵石制成的飞机造型别针,虽然难看,却是她孙子在去年圣诞节送给她的礼物。此刻萨莉?安妮审视着房内的十多名员工,确定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加料巧克力蛋糕。爱德华?卡尼吃了几口蛋糕,便和罗恩?塔尔博特谈起今晚的航班。塔尔博特平日只靠香烟和咖啡维持生命,此刻却胃口奇佳,让人见识到他对蛋糕的热爱程度。同时兼任营运和业务经理工作的他,一再对货物是否能够准时运达、班机的燃油量是否能正确估算、报价是否合理这些问题大声地表示忧虑。卡尼将手上剩余的蛋糕递给他,要他放轻松。
他又想起了珀西,于是走回他的办公室,拿起话筒。
他们在市区的房子还是没有人接电话。
现在他的担心变成了不安,因为有孩子和自己经营公司的人,通常都会接起响个不停的电话。他啪的一声将话筒挂上,正打算打电话找个邻居过去看看,但是这时候,一辆白色大卡车在办公室旁的停机棚前面停了下来——上班的时间到了。
塔尔博特拿了十多份文件给卡尼签名的时候,年轻的蒂姆?伦道夫穿着黑色西装、白衬衫,打着一条黑色细领带走了进来。蒂姆提到自己的时候,一向以副驾驶自称,卡尼很喜欢这一点。“大副”通常都是航空公司训练出来的人,而尽管卡尼尊敬任何一个有能力坐上右驾驶座的人,虚荣心却让他不愿意表现出来。
塔尔博特的助理,身材高挑、一头褐发的劳伦,今天穿上了她那套和哈得孙空运公司商标——一只飞越网格状地球的猎鹰——颜色相近的蓝色幸运洋装。她贴近卡尼的身边,轻声问他:“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对不对·”
“一切都不会有问题。”卡尼向她保证。他们相拥了一会儿,萨莉?安妮也过来拥抱他,并拿给他一些蛋糕在路上吃,他婉拒了。他希望现在就动身,远远地离开这些情绪、这些庆祝活动,远远地离开地面。没多久之后,他已经航行在距离地面三英里的空中,驾驶着有史以来最精良的喷气式飞机——银亮的机身光滑如箭,除了以N开头的注册编号之外,没有任何标志徽章的“利尔35A”。
他们朝着绝色的夕阳行进——一个散开成粉红色与紫色的绚烂云朵,以及光芒四射的完美的橙色圆盘。
唯有破晓时刻才看得到这样的美景,也唯有雷雨过后才会如此壮观。
奥黑尔机场大约在七百二十三英里之外,他们准备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这一趟航行。芝加哥空中交通指挥中心礼貌地要求他们下降到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度,然后将他们交给芝加哥进场管理台。
蒂姆开始呼叫:“芝加哥进场管理台,利尔9CJ在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度接受你们的指挥。”
“晚上好,9CJ。”航空交通管制员平静地说,“下降并维持在八千英尺,芝加哥高度三十点一一,预期进场上二七左跑道。”
“收到,芝加哥。9CJ正从一万四千降到八千。”
奥黑尔是全世界最忙碌的机场,航空交通管制员将他们安排在西郊上空的等待航线上,盘旋着排队等候降落。
十分钟之后,那个和蔼平静的声音要求他们:“9CJ,航向〇九〇,顺着风向飞往二七左跑道。”
“〇九〇,9CJ。”蒂姆答道。
卡尼望着令人赞叹的灰暗苍穹中遍布的点点星光,心里想着:瞧,珀西,夜空里的每一颗星星……
想到这里,他突然出现一种可能是他在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违反专业的冲动——他对于珀西的忧心就像发烧一样地升温,突然急切地需要和珀西说话。
“接替我。”他告诉蒂姆。
“知道了。”年轻人答道,没有异议地接过操纵杆。
此时航空交通管制员说道:“9CJ,下降到四千英尺,维持目前航向。”
“收到了,芝加哥。”蒂姆表示,“9CJ正从八千降到四千。”
卡尼变换了他的无线电频道来拨打互联网电话。蒂姆看着他问:“打回公司吗?”他向蒂姆解释了前因后果。联络上塔尔博特之后,他要求对方为他接上家里的电话。
在等待的时候,卡尼和蒂姆通过了繁复的降落前检查。
“机翼……二十度。”
“二十,二十,绿灯。”卡尼答道。
“检查飞行速度。”
“一百八十节。”
“芝加哥,9CJ,正通过五千英尺,朝四千英尺降落。”蒂姆对着麦克风讲话的时候,卡尼听见了位于七百英里外曼哈顿家中的电话铃声开始响了起来。
接电话,珀西!你跑哪里去了?
接电话……
航空交通管制员表示:“9CJ,减速至一八〇,然后联络塔台。晚安。”
“收到了,芝加哥,一八〇。晚安。”
铃声响了三次。
她到底跑去哪里了?出什么事了?
卡尼的心越揪越紧。
涡轮引擎嘎嘎地发出声响,液压传出呻吟般的声音,卡尼的耳机里出现了静电干扰。
蒂姆叫道:“机翼三十,放下起落架。”
“机翼,三十,三十,绿灯,放下起落架。三个绿灯。”
这时候他的耳机里突然传出强烈的咔嚓声响。
他妻子的声音说:“喂?”
卡尼松了一口气,大声笑了出来。
他正准备开始说话,但是话还没说出口,机身突然出现了剧烈的颠簸,就在一瞬间内,爆炸的力量将笨重的耳机硬生生地从他的耳朵上扯了下来,而他整个人也被抛向仪表板。碎片和火花在他的周遭迅速地扩大。
惊吓之中,卡尼本能地用左手抓住毫无反应的操纵杆——因为他的右手已经不见了。他转向蒂姆,刚好看到他血淋淋的躯体,像布娃娃一样地消失在机身侧面破裂的洞口中。
“天啊!不要!不要……”
接着,驾驶舱从正在解体的机身断裂下来,将利尔的机体、机翼、引擎抛在身后,径自升向天际,然后被吞没在一大团火球当中。
“哦,珀西,”他低声叫道,“珀西……”虽然他嘴边已经没有可以让他说话的麦克风。
2
像行星一样的巨大,像尸骨一般的泛黄。
那一颗沙粒在电脑屏幕上逐渐放大。这个男人身体前倾坐着,他感到脖子疼痛,眼睛则因为专心——不是因为视力缺陷——而用力眯了起来。
远方传来阵阵雷声。早晨的天空又黄又绿,暴风雨大概随时都可能出现;这是有史以来最潮湿的一个春天。
沙粒……
“放大。”他下达指令,屏幕上的影像忠实地放大了一倍。
怪事,他心想。
“光标往下移动……停。”
为了研究屏幕上的影像,他的身子继续使劲地向前倾着。
沙粒是刑事鉴定专家的一种乐趣,林肯?莱姆心想,一小块从零点五毫米到两毫米大小的岩石(超过这个尺寸就成了碎石,低于这个范围则成了泥沙),有时候混杂着其他的元素。它就像黏稠的涂料一样黏附在罪犯的衣物上,然后适时弹落并隐藏在犯罪现场,为凶手和被害人建立起某种关联。它也能够告诉我们嫌犯曾经去过哪些地方:不透光的沙粒表示他曾经去过沙漠,透明的沙粒则表示他去过沙滩;角闪石表示加拿大,黑曜石则来自夏威夷;石英和火成岩来自新英格兰,平滑灰色的磁铁矿则来自北美五大湖的西部。
但是这颗沙粒到底来自何处?莱姆一点头绪也没有。纽约一带大部分的沙粒都是石英和长石,来自长岛湾的岩质较硬,大西洋一带呈沙尘状,哈得孙河一带浑浊泥泞。但是这一颗呈白色且闪闪发亮,不仅表面粗糙,还掺杂了红色的球状物。还有,这些莫名的环状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这种白色的石质环状物,就像是乌贼的微小切片一样,他从来没有看过任何类似的东西。
这个难题让莱姆一直到清晨四点钟都睡不着。他刚刚送了一份样本到华盛顿,给一位联邦调查局犯罪实验室的同事——心不甘情不愿地,因为林肯?莱姆痛恨由其他人来回答他自己的问题。
床边的窗口出现了一些动静。林肯眼睛一瞥,看见他的邻居——两只结实的游隼已经醒了过来,正准备动身猎食。鸽子们小心了,林肯心想。接着他歪着头低声抱怨:“妈的!”不过他的沮丧并非来自于辨识一个不愿意合作的证物,而是由于即将出现的干扰。
楼梯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托马斯让来访者进了门,但莱姆并不希望在这时候见客。他愤怒地盯着门廊。“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现在!”
但是他们并没有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停下脚步。
他们总共两个人……
其中一个体形魁梧,另一个则相反。
未上锁的房门上出现一阵短促的敲门声,紧接着他们走了进来。
“林肯。”
莱姆咕哝着应了一声。
朗?塞林托是纽约市警察局的一级警探,沉重的脚步声就是他的杰作。轻盈地走在一旁的是他那位较为清瘦的年轻搭档,穿着潇洒的暗棕色格子西装的杰里?班克斯。他用喷雾发胶整理过他一头蓬乱的鬈发——莱姆可以闻得到丙烷、异丁烷与乙烯基乙酸盐的气味——但那头如同杂草般的乱发仍然神气活现,就像漫画人物达格伍德的头发一样迷人。
胖子环顾了一下位于二楼这间二十英尺见方,墙上没有一幅画像的卧房。
“这个地方看起来不太一样,林肯。”
“没什么不一样。”
“啊,我知道了——看起来干净了一些。”班克斯说,但是因为失礼而又赶紧住嘴。
“干净,当然。”托马斯说。他穿着一条干净且烫得平整的褐色便装、一件白衬衫,戴着那条林肯认为过分华丽,不过却是他亲自邮购买来送给这个年轻人的花色领带。这个助手跟着莱姆已经有好些年了——虽然他被林肯解雇过两次,自己也曾经一度辞职,但是我们的刑事鉴定专家重新聘用这位护士兼助理的次数也一样多。托马斯对于四肢麻痹症的认识已经足以让他成为一名医生,而且从林肯身上学习了足以让他当上一名警探的法医学知识。他很满足于这一份被保险公司称为“看护”的工作,只是莱姆和托马斯都藐视这个名称;莱姆有时候会叫他为“鸡妈妈”或“复仇女神”,两种称呼都让这名助手非常开心。他现在正忙着应付两位访客:“虽然他不喜欢,但我还是找来了女仆莫莉,把这个地方彻底打扫了一番——事实上,这个地方需要进行的是一次熏烟消毒。整理完之后,他一整天都不愿意跟我说话。”
“我这地方并不需要整理,现在弄得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
“但是他什么东西都不用找,对不对?”托马斯反驳道,“那是我的工作。”
莱姆没有心情继续和他抬杠,他将他那张英俊的脸转过去对着塞林托:“你们有什么事?”
“有一个案子,我想你可能会想要帮忙。”
“我很忙。”
“这些是什么玩意儿?”班克斯指着莱姆床边一套崭新的电脑问。
“哦!”托马斯带着一种令人生气的兴奋叫道,“这是目前最先进的科技产品。表演给他们看看,林肯,表演一下。”
“我不想表演给他们看。”
外头传来阵阵雷声,但是并没有下半滴雨,大自然就像往常一样喜欢捉弄人。托马斯坚持。“让他们看看怎么用。”
“我不想。”
“他只是不好意思。”
“托马斯!”莱姆不高兴地嘀咕。
但是年轻的助手对于威胁就像他对于反抗一样,一点都不在意。他拉了拉那条丑陋,或者应该说很有风格的领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前几天对整套装置似乎表现得十分得意。”
“我没有。”
“那边那个盒子——”托马斯指着一个米黄色的东西,继续说,“和电脑配成一套。”
“哇!两百兆赫?”班克斯对电脑扬一扬下巴,问道。为了避开莱姆的怒容,他就像一只扑向青蛙的猫头鹰似的,紧咬着这个问题不放。
“没错。”托马斯回答。
但是林肯?莱姆对于电脑一点兴趣也没有。目前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乌贼般的微小环状切片,以及它们所附着的沙粒。
托马斯继续说:“麦克风连接着电脑。不管他说什么,电脑都能够辨识。不过由于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含糊,电脑花了不少工夫才记住他的声音。”
事实上,这套系统让莱姆十分满意——运行速度快如闪电的电脑,加上一个特制的电子控制器以及一套辨识声音的系统,他只要说话,就能像一般人通过鼠标或键盘一样地控制光标,还能够发号施令。现在他只需要通过说话,就能够调高或调低暖气温度、开关电灯、启动音响或电视、进行文件处理工作,以及打电话或发传真。
“他甚至还能作曲!”托马斯对访客表示,“他可以告诉电脑应该在五线谱上记下哪一个音符。”
“还真是有用,”莱姆挖苦地说,“作曲。”
对于一个瘫痪者来说——莱姆受伤的地方是在第四颈椎骨——点头很容易;他也能够耸肩,虽然并不如他所期望的那般轻松;他的另一个把戏,是他能够让左手的无名指朝他选择的任何方向移动几毫米。这也是他过去几年来身体能使用的所有技能。至于谱一首小提琴奏鸣曲,短期内或许还办不到。
“他还可以玩电脑游戏。”托马斯表示。
“我讨厌游戏,我不玩游戏。”
塞林托——他让莱姆联想起一张凌乱未整理的大床——盯着电脑,似乎无动于衷。“林肯,”他严肃地说,“有一件我们和联邦调查局的人一起处理的特别专案,昨天晚上碰到了问题。”
“撞到了一堵砖墙。”班克斯鼓起勇气加上一句。
“我们认为……嗯,我认为你应该会想要帮助我们解决。”
想要帮他们解决?
“目前我手上有一件帮珀金斯处理的工作。”莱姆解释。托马斯?珀金斯是负责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分站的特别探员。“弗雷德?德尔瑞的一名手下失踪了。”
服务于调查局多年的老将弗雷德?德尔瑞探员,一直负责安排曼哈顿地区绝大部分的卧底工作。德尔瑞自己就曾经是调查局顶尖的卧底人员,他曾经打入哈莱姆毒品巨头总部、黑人激进组织等,并且因此得到联邦调查局局长的亲口赞扬。几天前,他手下的一名探员——托尼?帕内利失踪了。
“珀金斯告诉我们了。”班克斯说,“这件事非常怪异。”
莱姆虽然无法争辩,但还是因为班克斯脱口说出这句话而白了他一眼。早上九点钟左右,那名探员从停在曼哈顿市中心联邦大楼对面的车内消失了。当时街上虽不是人潮汹涌,但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调查局那辆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车的引擎仍继续运转,但车门大开;没有血迹,没有开枪的弹屑,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目击证人——至少,没有愿意开口的目击证人。
确实非常怪异。
珀金斯手下有一组杰出的犯罪现场鉴定人员,其中包括了调查局的物证反应小组,不过当初组织这个小组的人却是莱姆。为了勘查失踪案现场,德尔瑞求助的对象也是莱姆。和莱姆搭档的负责刑事案现场的警官,在帕内利的车上花了好几个小时,没有找到身份不明的指纹,他们带回来十几袋没什么意义的细微证据,和唯一一个可能有用的线索——十多颗奇特的沙粒。
这些沙粒现在放大在他的电脑屏幕上,光滑巨大,就像是苍穹里的天体一样。
塞林托继续说:“如果你帮我们的话,珀金斯会找其他人去处理帕内利的案子。无论如何,我认为你会想要办这一件。”
又是这个用词——“想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莱姆和塞林托几年前曾经共同调查过一起重大杀人案,那是一件棘手的案子,而且是公诉案,所以他对塞林托的认识就像他对任何一名警察的了解一样。莱姆通常不太信任自己解读他人的能力(他的前妻布莱恩就经常愤慨地表示,莱姆可以看到一英里外的一个贝壳,却看不见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不过他现在却感觉到塞林托有所隐瞒。
“好了,朗,到底是什么事?说吧。”
塞林托朝着班克斯点点头。
“菲利浦?汉森。”年轻的警探微微抬了一下眉,意味深长地说。
莱姆只在报上见过这个名字。出生于佛罗里达州坦帕的活跃富商菲利浦?汉森,拥有纽约州阿蒙克的一家批发公司,由于公司经营有方,他成了巨富。对一个企业家来说,汉森的生意十分好做。他不需要去开发客户,不需要做广告,也没有收款的问题;事实上,如果菲利浦?汉森批发有限公司开始走下坡路的话,那是因为联邦政府和纽约州政府费尽心思要让它关门,并将它的总裁关进监狱。汉森的公司销售的产品并非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军方淘汰的二手车辆,而是军火,并且大部分都是从军队偷来的或非法走私的。今年年初,两名士兵开着一辆装载了小型武器的卡车前往新泽西州,结果在乔治?华盛顿大桥附近遭到劫持并被杀害。汉森在幕后主导着这件事——联邦检察官和纽约首席检察官都知道这一事实,却苦于没有证据。
“珀金斯和我们努力想要让案子成立,”塞林托表示,“并和军方的犯罪调查司令部联手,结果还是弄得一团糟。”
“一直都没有人能逮住他,”班克斯说,“一直都没有。”
莱姆猜想,大概没有人敢去揭汉森这种人的老底。年轻的警探继续说:“不过,事情在上个星期终于有了突破。汉森本身是个飞行员,他的公司在迈马洛尼克机场有一间仓库——不知道是不是白原附近的那一座。法官发出了搜查令,可想而知,我们什么都没找到。直到上个星期某一天,接近午夜的时候,机场已经关闭,但里面仍有一些人在加班,他们看到一个据他们描述外形和汉森相符的人,开车到一架私人飞机旁边,将一些粗呢袋子装上飞机,然后直接驾机起飞——既未经许可,也没有提交飞行计划。四十分钟之后,飞机返航落地,男人回到车上,然后快速离去,他们没有再看到那些粗呢袋子。目击者将飞机的注册编号交给了联邦航空管理局,结果表明那不是他公司的飞机,而是汉森的私人飞机。”
莱姆说:“也就是说,他知道你们已经逼近,所以企图丢弃一些会让他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的东西。”他看出了他们要抓他的原因,也发现这其中有些关联,“航空交通管制中心追踪到他了吗?”
“拉瓜迪亚机场一度掌握到他飞出长岛湾的上空。然后大约有十来分钟的时间,他降到了雷达探测不到的高度。”
“所以你们画了线路,试图找出他可能离开海湾的距离。派出潜水员了吗?”
“已经派了。不过一旦汉森听说我们有三名证人,肯定会开溜,所以我们正想办法留住他——以联邦拘留的方式。”
莱姆笑出声。“你们找到把这点视为正当扣押理由的法官了?”
“是啊,以危害飞行安全的名义。”塞林托说,“违反一些见鬼的联邦航空法,再加上无视危险的空中投掷、未提交飞行计划,以及低于联邦航空法规定的飞行高度等等。”
“我们的汉森先生怎么说?”
“他很清楚这些步骤,所以对于逮捕并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也没有对检察官说半个字。他的律师否认一切指控,并准备对于非法的逮捕提出控诉等等……所以只要我们能找到这些袋子,星期一就可以让他面对大陪审团,接下来就可以让他坐牢了!”
“假设,”莱姆指出,“如果这些袋子里没有任何罪证呢?”
“袋子里有罪证。”
“你怎么知道?”
“因为汉森害怕了。他雇杀手消灭证人,而且已经成功除去了其中一个,昨天晚上在芝加哥的市郊炸掉了他的飞机。”
所以,他们希望我把这几个粗呢袋子找出来……莱姆的脑中出现了一些有趣的问题:可不可能因为某个俯冲,或者因为盐分和昆虫的碎尸在机翼尾端的囤积,而找出一架飞机在水面上特定的停留地点?人们能够计算昆虫死亡的时间吗?水中的盐分浓度和污染源呢?低空飞行在海面上,引擎和机翼是否会钩起海藻,让它们黏在机身和机尾上?
“我需要几张海湾的地图,”莱姆开始吩咐,“还有他那架飞机的结构工程图……”
“嗯,林肯,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塞林托表示。
“不是为了找那几个袋子。”班克斯补充。
“不是?那是为了什么?”莱姆甩开前额一根痒得令人发火的黑发之后,对年轻的警探皱起眉头。
塞林托的目光再次去检视米黄色的“电子控制器”。从那上头接出来的暗红色、黄色、黑色电线,就像太阳下的蛇群一样盘曲在地上。
“我们希望你帮警方找到汉森雇用的那名杀手,在他干掉另外两个证人之前阻止他。”
“还有呢?”莱姆看出塞林托仍然有所保留,问道。
警探一边看向窗外,一边说:“这件事看起来像是棺材舞者干的。”
“棺材舞者?”
塞林托对着他点点头。
“你确定吗?”
“我们听说他几个星期前在华盛顿特区作案,杀了一个涉及军火买卖的国会助理。我们还找到了电话记录,发现有几个是从汉森家外面的付费公用电话打到棺材舞者投宿的旅馆,所以一定是他,林肯。”
电脑屏幕上那颗大如行星,光滑如女人肩膀的沙粒,突然之间再也引不起莱姆的兴趣。
“好吧,”他轻声说,“这就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问题,对不对?”
3
她记得……
昨天晚上躺在卧室里时,一阵电话铃响盖过了窗外的毛毛细雨声。
她轻蔑地看了它一眼,好像她那恶心的感觉、脑袋里喘不过气的疼痛,以及眼皮后面跳动的闪光,全部都是纽约电信所造成的一样。
最后她在电话铃响到第四声的时候,摇摇晃晃地过去打断它。
“喂?”
她听到的是透过互联网让无线电接通电话的空洞的信号回音。
接着好像出现了一个声音。
似乎是一个笑声。
接着巨大的轰隆声、咔嚓声,然后一片寂静。
没有信号声,就只有覆盖在她耳中爆裂音波里的一片寂静。
喂?喂?
她挂断电话回到床上,看着窗外的山茱萸在春雨和微风中摆动。接着她又睡着了,直到电话在半个钟头之后再次响起,为她带来了关于利尔9CJ在抵达之前坠落,她的丈夫和年轻的蒂姆?伦道夫双双丧命的噩耗。
此刻,在这个灰色的早晨里,珀西?雷切尔?克莱明白了昨天晚上那个神秘的电话是她丈夫打的。勇敢地打电话向她通报噩耗的罗恩?塔尔博特告诉她,在接近利尔喷气机爆炸的时间前后,他为她接上了那个电话。
爱德华的笑声……
喂?喂?
珀西拔开酒瓶的塞子,啜了一口。她想起多年前一个刮风的日子里,她和爱德华驾着一架配备了浮简的西斯纳180飞到安大略的红湖,以油箱里仅剩的六盎司燃油降落,然后喝了一瓶没贴商标的加拿大威士忌庆祝他们安全抵达。那瓶加拿大威士忌造成两人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宿醉。回想起这件事就像当时感受到的痛苦一样,让她热泪盈眶。
“够了,珀西,不要再喝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指着酒瓶说,“求求你!”
“好吧。”她忍住了嘲讽,用一种阴郁的声音回答,“没问题。”接着她又喝了一口,一边抵抗想要抽烟的欲望。“他为了什么见鬼的原因,在最后那一刻打电话给我?”她问。
“或许他担心你,”布莱特?黑尔表示,“你的偏头痛。”
布莱特像珀西一样,昨天晚上也没有睡觉。塔尔博特也打了电话告诉他坠机的消息,然后他就立刻从位于布隆克斯威的公寓开车过来和珀西作伴。他一整个晚上都待在她身边,帮她打了几个该打的电话,是他打了电话通知珀西住在里士满的父母,而不是珀西自己。
“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布莱特,最后一个电话……”
“这跟发生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黑尔温柔地说。
“我知道。”她说。
他们认识多年了。黑尔是哈得孙空运的元老驾驶员之一,他在一开始的四个月并没有支取工资,一直到耗尽积蓄之后,才勉为其难地向珀西要求领一点薪水。他一直都不知道珀西是拿自己的存款来支付他的薪俸,因为公司刚成立的那一年并没有任何盈余。黑尔看起来就像一名干瘦而严肃的教师,不过事实上,他的脾气相当随和,也是一个滑稽的丑角,他一直都是珀西的最佳开心果。他还曾经因为乘客的无礼和不规矩,而让飞机上下翻转,倒着飞到他们平静下来为止。黑尔经常乖乖地坐在珀西左边的驾驶座上,也一直都是她最喜欢的副驾驶。“和你一起飞是我的荣幸,女士,”他会对她说,然后蹩脚地模仿猫王的模样说,“非常感谢。”
她眼中的痛苦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珀西曾经失去一些朋友——大部分都是因为空难——而她知道,麻醉肉体才能减轻精神上的伤痛。
就像威士忌一样。
她再次将瓶口凑到嘴边。“去他的,布莱特!”她坐到他身旁,“去他的!”
黑尔用强壮的手臂抱住她,而她则将顶着一头鬈发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振作一点,宝贝,”他说,“答应我。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又喝了一小口波本威士忌,然后她看了一眼时钟。早上九点了,爱德华的妈妈随时都会抵达。朋友、亲戚……还有追悼的仪式要准备……
要做的事情还真多。
“我得打个电话给罗恩。”她说,“公司方面,我们得想想办法……”
在航空和空运的领域当中,“公司”这个字眼和其他的行业并不一样。在他们这一行,公司就像是一个实体,一个活生生的东西;提到的时候心中总是充满了崇敬和挫败感,有骄傲,但有时候也充满了悲痛。爱德华的丧生对许多人造成了伤害,包括公司在内,而这创伤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要做的事情还真多……
珀西?克莱这个从来不曾慌乱的女人,这个曾经镇定地用“利尔23S复仇女神”进行致命的摇摆飞行、从许多老练飞行员都会惊慌失措的坟场漩涡之中抽身的女人,现在却瘫软在沙发里,“怪了,”她心想,“我就像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似的,居然动弹不得。”她真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脚,看看它们是不是像白骨一样惨白、没有血色。
哦,爱德华……
当然,还有蒂姆?伦道夫——一名难得的副驾驶、少见的杰出大副。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张年轻圆润的面孔,就像年纪稍轻一点的爱德华,经常莫名地傻笑,但是操控飞机的时候却机敏灵活、服从命令、态度坚决,而且会依自己的判断执意下达一些指令,就算面对珀西的时候也一样。
“你需要喝点咖啡。”黑尔说,一边朝着厨房走去,“我去帮你准备一大杯加了脱脂牛奶的摩卡奇诺拿铁咖啡。”
他们私底下有个关于娘娘腔咖啡的笑话,他们两个人都认为,真正的飞行员只喝麦斯威尔或福杰仕。
虽然黑尔是一番好意,不过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提到咖啡,他的意思是:不要再喝酒了。珀西听懂了他的暗示,将瓶塞塞回去,然后用力将酒瓶放在桌子上。“好了!好了!”她站了起来,穿过起居室,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肿胀的脸孔、顽固而恼人的鬈发。在惨淡的青少年时期,她曾有过一段相当绝望的日子,为了向众人示威,她一度剃了个平顶。然而这类挑衅性的举动,只会给里士满李氏高中那些女孩更多攻击她的理由。珀西的体形相当瘦弱,有着一对大理石一般的黑眼睛,她的母亲不断强调这是她身上最美的地方,不过也就表示这是她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当然,也是男人一点都不在意的优点。
她的眼睛下面多了几条黑线,从她每天必须抽两包以上的万宝路那几年开始,就有着一脸粗糙的皮肤——抽烟者的皮肤,她耳垂上的耳环洞也老早就已经闭合了。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从树木之间看到房子前面的街道。她看着外头往来的车辆,某件事情突然揪住了她的心——某件令人心神不宁的事情。
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
门铃响了起来,不安的感觉随之烟消云散。
珀西打开大门,看到两名魁梧的警察站在入口处的走道上。
“克莱女士吗?”
“是的。”
“纽约市警察局。”警察出示了证件,“我们会在这一带保护你,一直到我们查清楚你先生的死因为止。”
“请进。”她说,“布莱特?黑尔也在这里。”
“黑尔先生?”其中一名警察点头说,“他在这里?太好了,我们也派了一组威切斯特郡警到他的住处去了。”
就在这时候,她的目光从其中一名警察身上移开,落到了街上,那件想不起来的事情突然冒了出来。
她绕过警察走到门廊外。
“我们比较希望你待在屋内,克莱女士……”
她盯着街上,一边自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接着她想了起来。
“我想有件事你们应该要知道,”她对两名警察说,“一辆黑色的厢型车。”
“一辆……”
“一辆黑色的厢型车,街上曾经停了一辆黑色的厢型车。”
其中一名警察拿出了笔记本。“你最好和我们谈一谈这件事。”
“等等。”莱姆说。
朗?塞林托暂停了他的叙述。
莱姆又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不轻不重的脚步,他不需要多想就知道是谁了,这样的步子他已经听过了无数次。
阿米莉亚?萨克斯美丽的脸庞包围在她那一头红色的长发当中。她爬上楼梯之后,莱姆看见她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就径直走进他的房里。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侦查队制服——不过没戴帽子和领带——手上提着一个杰斐逊购物商场的袋子。
杰里?班克斯对她笑了笑。他对她的爱慕虽然表现得有点儿明显,不过还算恰当——并不是所有的侦查队警官都像高挑的阿米莉亚?萨克斯一样,有一段在麦迪逊大道从事模特儿工作的经历。不过这样的凝视就像这两个人之间的吸引力一样,并没有一来一往。而长得还算英俊的年轻男孩——虽然胡子没刮干净,前额乱发蓬鬈——也很快地就放弃了他的单恋。
“嗨,杰里。”她说。对于朗?塞林托,她则恭敬地点了头,并叫了一声“长官”。(他是一名中尉警探,也是刑事组的传奇人物。萨克斯身上有着天生的警察基因,也在警察学校的餐桌上被教会了要尊重前辈。)
“你看起来很累。”塞林托表示。
“为了寻找沙粒都没睡觉。”她说着,从购物袋里掏出十来个小袋子,“我出城收集样本去了。”
“很好,”莱姆表示,“不过那是旧新闻了。我们有了重新指派的工作。”
“重新指派?”
“有个家伙进了城,而我们必须逮到他。”
“是谁?”
“一个杀手。”塞林托说。
“职业的吗?”萨克斯问,“犯罪组织?”
“是职业杀手,”莱姆回答,“不过就我们所知,他和犯罪组织并没有关系。”犯罪组织是这个国家职业杀手的最大供应商。
“他是独立的职业杀手。”莱姆解释,“我们称他为‘棺材舞者’。”
她抬了抬一边因为反复拨弄而发红的眉毛,问:“为什么?”
“只有一个被害人在经过他的手之后,还残喘了一会儿,让我们由此获得了一些线索:他的臂膀上有——或曾经有——一个刺青,图案是死神和一个女人在棺木前面起舞。”
“这倒是可以填在案情报告的区别特征里。”她挖苦地说,“你们还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什么情况?”
“白种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就这样。”
“你追查那个刺青了吗?”萨克斯问。
“当然,”莱姆干涩地回答,“都追到世界的尽头去了。”他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全世界主要城市的警察局都不可能找到关于他的刺青的故事。
“很抱歉,各位先生、女士,”托马斯说,“我有些工作要做。”托马斯照料他的病人的时候,对话暂时停了下来。这么做有助于清洁莱姆的肺部。对于四肢麻痹的患者来说,他们身体的某些部分会变得具有人格,他们会和这些部位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关系。自从几年前莱姆在搜寻犯罪现场时脊椎受了伤之后,手臂和双脚就成了他最残酷的敌人,他曾绝望地努力过,试图强迫它们遵照他的意志移动;但是它们赢了,依旧像块木头一样,一点和他争辩的意思也没有。接着,他必须面对的是痛彻全身的痉挛。他试图让痛楚停下来,它们后来也真的停了下来——不过似乎是它们自己选择停止的;他虽然接受了它们的投降,却一点也不能声称自己获胜。然后他面对的是肺部痛楚这类较轻微的挑战。经过了一年的康复治疗之后,他最后终于摆脱了人工呼吸器、导管,重新开始用自己的肺部呼吸。不过他心中还是隐隐觉得,他的肺一直在伺机报复。他估计自己大概在一两年之后,就会死于肺炎或肺气肿。
林肯?莱姆并不介意死亡这个念头。不过死亡的方式太对了,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走得心不甘情不愿。
萨克斯问:“有任何线索吗?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我们知道的最后一次是在华盛顿特区,”塞林托用他布鲁克林慢条斯理的语调说,“就这些,没有其他的。对了,我们听过一些事情——你知道,德尔瑞透过他的探员和反情报资源,消息比我们还多。棺材舞者就像分身为十多个人一样,耳朵的整型、脸部的移植手术、填充硅材料。添加或者去掉几道伤疤,增加或减轻一点体重。有一次他甚至把尸体的皮剥下来,还曾经把某个家伙的手割下来,然后将手皮像一双手套一样地戴上,来扰乱现场鉴定人员的指纹采集。”
“不要把我算在内,”莱姆提醒他,“我并没有被骗。”
虽然我一直都没逮着他……莱姆不愉快地想着。
“他把每一件事情都计划得很好。”警探继续说,“分散注意力之后,就采取行动,完成他的工作,并且他妈的在事后极有效率地把现场清理得一干二净。”塞林托不再说下去,作为一个以猎捕杀人凶手为生的人,他看起来异常地不安。
眼睛看着窗外的莱姆,并没有注意到他前任老板的沉默,他只是把故事接了下去:“那件剥掉手皮的案子,是棺材舞者在纽约完成的最后一件工作,五六年前,一名银行投资家雇他去干掉自己的合伙人,这件工作他做得干净利落。我的鉴定小组抵达现场之后,开始进行地毯式清查,其中一人在垃圾桶里拿起一叠纸,引爆了一枚PETN炸弹,大约八盎司左右。两名技术人员当场被炸死,所有的线索也几乎被摧毁殆尽。”
“很遗憾。”萨克斯表示。她作为莱姆的徒弟兼合伙人已经有一年多了,也成了他的朋友。有的时候甚至会在这里过夜,睡在沙发上,甚至像兄弟姐妹一样清白地睡在莱姆那张治疗床上。不过他们之间的交谈内容都和法医学相关。而莱姆哄她睡觉的方式,是给她讲追踪连环杀人凶手和贼王的故事;他们通常都会避开个人的话题。而她现在的回应通常只是:“一定很不容易!”
林肯摇摇头来转移这种不太自然的同情。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墙面——房间的墙上一度贴满了艺术海报,这些海报早就已经不知去向——盯着墙上剩余的胶带来进行一种连线游戏,圈出来的是一个不太对称的星形;他因为同时回想起可怕的爆炸现场,他手下警官焦黑而支离破碎的躯体,那一幕让他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一股空虚的绝望。
萨克斯问:“雇用棺材舞者的那个人愿意供出他吗?”
“他当然很愿意,但是他能告诉我们的事情并不多。他依照书面的指示,把现金放进一个邮筒里,不是透过电子转账,也不需要账号。他们从来没有碰过面。”莱姆深吸了一口气,“最糟糕的是付了钱的银行家后来改变主意,他失去了勇气,但是却没有办法联络上棺材舞者。不过这一点也不重要,棺材舞者一开始就告诉过他:取消并不在选择的项目之内。”
塞林托向萨克斯做了简单的汇报,谈了菲利浦?汉森的案子、目击他午夜飞行的证人,以及前晚的爆炸案。
“剩下的证人是些什么人?”
“珀西?克莱,卡尼的妻子,他就是昨天晚上死于飞机爆炸案的家伙。她是他们那家公司——哈得孙空运——的总裁,她的丈夫是副总裁。另外一个证人布莱特?黑尔是为他们工作的飞行员。我已经派了警卫去照顾他们两个人了。”
莱姆表示:“我也找来了梅尔?库珀,他会在楼下的化验室工作。汉森的案子是一件专案,所以我们会找来弗雷德?德尔瑞代表联邦政府成立特别调查组;如果需要的话,他的手下也有一些探员。他还负责清出一间联邦证人庇护所来安顿克莱和黑尔。”
过去的记忆硬生生地盘踞了林肯?莱姆的脑海,让他跟不上塞林托正在说的话。他想起五年前,棺材舞者在办公室里放置炸弹的那一幕。
他记得那个垃圾桶像一朵黑色玫瑰花一样地绽开。炸药的味道——令人窒息的化学药味,一点都不像燃烧柴火的烟味。烧焦的木头上丝纹般的皱裂痕迹;他手下技术人员被火焰烧得呈拳击手姿态的焦干的躯体。
传真机启动的声音把他从过去拉回现实。杰里?班克斯抓住第一页,“坠机现场鉴定报告。”他念道。
莱姆的脑袋急切地伸向传真机。“该是工作的时候了,各位!”
洗吧,洗吧!
士兵,这双手够干净吗?
长官,越来越接近了,长官。
这个结实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在列克星顿大道一间咖啡厅的洗手间里,忘情于他的工作中。
擦吧,擦吧,擦吧……
他停下来,朝男洗手间外望出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在洗手间里待了将近十分钟。
继续回到擦洗的工作。
斯蒂芬?考尔检视了自己的皮肤和又大又红的指关节。
看起来很干净,看起来很干净。没有虫子,一条也没有。
斯蒂芬将黑色厢型车驶离街道,停进地下停车场之后,感觉就一直很好。他从后车箱取出了所需的工具,然后爬上斜坡,悄悄地混进了街上的人群当中。他在纽约市干过几件工作,但是他还是不习惯周围有这么多人,光是这一块街区大概就有上千个人吧。
让我觉得畏缩。
让我觉得像条虫子一样。
所以他才进到这个洗手间来清洗一番。
士兵,你清洗完了没有?你还剩下两个目标要消灭。
长官,差不多清洗完毕了,长官。进行任何任务之前,必须消除留下微量证据的风险,长官。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
热水倾泻在他的手上。他从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把刷子来进行刷洗,然后从清洁剂瓶子里挤出粉红色的清洁剂,继续再多刷洗一下。
最后,他检查了红润的双手,然后放在烘干机下用热风烘干。不能用毛巾擦拭,不能留下泄密的纤维。
也不能留下任何一条虫子。
斯蒂芬今天穿着一身伪装的衣物,不过并不是军队的橄榄绿,也不是沙漠风暴的米黄色。他身上穿的是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一件工人汗衫及一件沾着油漆污渍的灰色防风外套,腰带上挂着他的手提电话和一盒卷尺。他今天穿的衣服,让他看起来就像曼哈顿的任何一个“蓝领”一样,没有人会对一个在春季里戴着手套的工人起疑。
走向外面的街道。
街上的人还是很多,但是现在他的双手非常干净,而他也不再感到畏缩。
他在街角停了下来,看着街尾那一幢原本属于丈夫和妻子两人,但是现在只剩下妻子一人的洋房,因为丈夫已经在林肯田园的上空被干净利落地炸成了上千个碎片。
另外两个证人依然活着,必须在星期一大陪审团召集之前将他们消灭。他看了一眼他那只笨重的不锈钢表,现在是星期六早晨的九点三十分。
士兵,剩下的时间足够做掉他们两个人吗?
长官,虽然我还没消灭这两个人,但是我还有四十八个小时,长官。用来找出两个目标所在的位置并将他们消灭,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但是,士兵,你愿意接受挑战吗?
长官,我是为了挑战而活,长官。
如他所料,那幢市区的洋房前面停着一辆巡逻的警车。
好吧,洋房前面势必成为一个杀戮战场,而另一个未知的战场,则在那房子里面……
斯蒂芬审视了一下整条街,然后开始沿着人行道向前走,一双干净的手微微感到刺痛。他背上的背包大约有六十磅重,但是他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蓄着平头的他,一身肌肉还算结实。
他走路的时候,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当地人,一个无名氏。他并不将自己视为斯蒂芬或考尔先生,或托德,约翰逊、斯坦?布莱索,或是他在过去十年来使用过的任何一个化名。他真正的名字就像一套摆在后院、已经生锈的运动设施一样,你察觉得到,但是却不会真正去注意。
他突然转弯,走到那幢只剩下妻子的洋房对面房子的入口处,推开大门,然后朝外看着对街被山茱萸半遮掩的大片玻璃窗。他戴上一付昂贵的打猎用黄彩镜片眼镜,窗户上的强光立刻消失了。他可以看到屋内移动的人影,一个警察……不对,是两个。还有一个背对着窗户的男人,或许就是那个朋友,也就是他被雇来灭口的另外一个证人。还有……太好了!那个妻子也在,矮小、朴实、男孩子气;她身上穿的白色上衣,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目标。
她走到了视线之外。
斯蒂芬弯下腰,拉开了背包的拉链。
4
以坐姿被移送到“暴风箭”轮椅上之后,莱姆接下来开始自己操控。他用嘴咬紧吹吸控制器的塑胶吸管,让轮椅驶向原来用作衣柜的狭小电梯内,顺利地下到他这幢位于市区的洋房的一楼。
这幢房子建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林肯?莱姆现在进入的房间,曾经是一间与餐厅隔开的起居室——灰泥板的结构、法兰西王室的装饰、圆形拱顶镶嵌的雕像,以及像焊接的钢铁一样紧密接合的橡木地板。不过只要是建筑师,看到房间现在的样子都会大惊失色,因为莱姆拆除了两个房间之间的隔墙,并且为了增添的电线而在剩余的墙面上挖开了一个大洞。打通之后,这里成了一个毫无规则的空间。房内摆设的不是第凡尼的彩绘玻璃杯或乔治?因奈斯忧郁的风景画作,而是风格迥然不同的“艺术作品”:密度梯度管、电脑、复合显微镜、对比显微镜、一台气相色谱分析仪、一个波里光的替代光源。一具昂贵的电子扫描显微镜,连接在房内一角的一台醒目的X光能源分散装置上。这里也摆放着刑事鉴定专家用得到的工具:护目镜、防割乳胶手套、粉碎机、螺丝起子与钳子、验尸专用舀勺、夹具、解剖刀、压舌板、海绵棒、瓶罐、塑胶袋、检验盘、采针,以及十多双筷子(莱姆要求助手用他们在中国餐馆夹点心的方式夹取证物)。
莱姆操控着熟苹果一般鲜红的“暴风箭”,驶向工作台一旁就位。托马斯将麦克风固定在他的头部,然后启动电脑。
不久之后,塞林托和班克斯出现在房门口,一旁还跟着一个刚刚抵达的男人。这个人又高又瘦,皮肤就像车胎一样黝黑,身上穿着一套绿色的西装和一件滑稽的黄色衬衫。
“你好,弗雷德。”
“林肯。”
“嗨。”萨克斯进房间的时候对弗雷德点点头。她已经原谅了他不久前对她的拘捕,那是不同部门之间的一场争执;现在这名高挑美丽的警察和这名高瘦诡异的警探之间,维持着一种十分奇怪的密切关系。莱姆最后下了结论:他们两个人都是针对“人”的警察(他自己则是针对“物证”的警察)。弗雷德对于法医学不信任的程度,就像莱姆对证人的证词一样。至于曾经担任过巡警的萨克斯,莱姆不能对她天生的倾向表示任何意见,但是他下定决心让她把这些天资搁到一边,然后成为即使不是全国,至少也是全纽约最杰出的刑事鉴定专家。这是在她的能力范围内能够轻而易举达到的目标,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弗雷德?德尔瑞大步穿过房间,站在窗边,瘦长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人——包括莱姆在内——能够将这名警探确切地归类。他一个人住在布鲁克林的一套小公寓里,喜欢阅读文学和哲学著作,更喜欢在庸俗的酒吧内打桌球。他一度是联邦调查局卧底探员中的顶尖高手,现在偶尔还是会被冠以他执行任务时的绰号——变色龙。他曾经背叛调查局,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他的上司并没有严加追究,因为在他当卧底期间,逮捕到案的罪犯超过千人。不过,尽管他卧底做了那么久,早已练就一身本事去扮演自己以外的角色,此刻他这个官僚角色却扮演得太过了。他知道自己被仇家认出来干掉是迟早的事,所以这份管理卧底人员和情报的工作,当初接得有些勉强。
“所以,我的手下告诉我,我们这一次的对手是棺材舞者本人。”德尔瑞说的是道上的黑话,但没有用黑人的俚语,完全是他自己说话的风格。他使用的文法和词汇就像他的一生,绝大部分都是即兴演出。
“有没有托尼的任何消息?”莱姆问。
“我们那个失踪的托尼?”德尔瑞问,他的脸庞愤怒地扭曲着,“没有,没有任何消息。”
前几天在联邦大楼前失踪的探员托尼?帕内利,仅留下家中的妻子、一辆引擎发动的灰色福特汽车,以及几颗神秘莫测得令人生气的沙粒——充满美感的星体隐藏着谜底,但是截至目前却什么都没有揭示。
“等我们逮到棺材舞者之后,”莱姆说,“我们会回到这件案子上,阿米莉亚和我,全天候,绝不食言。”
德尔瑞生气地拍了拍夹在左耳后那根未点燃的香烟。“棺材舞者……妈的,这一回最好操到他的屁股!妈的!”
“那件爆炸案呢?”萨克斯问,“昨天晚上那件,有没有进一步的细节?”
塞林托读完了一叠传真和他自己的笔记之后,抬起头说:“爱德华?卡尼昨晚七点十五分左右从迈马洛尼克机场起飞。他们的公司——哈得孙空运公司——是一家私人的空运公司,载运的是货柜,服务对象是企业客户,这些你们都知道,就是飞机出租。他们刚刚获得了一份空运合约——你们听好——就是在东岸和中西部一带载运医院使用的人体移植器官,听说这是时下竞争最大的业务。”
“要命。”班克斯笑了笑说。在场的人之中,只有他因为这个玩笑而笑。
塞林托继续说:“他们的客户是‘美国医疗保健’。总部在索姆斯,是一家赢利性的连锁医院。卡尼的行程十分紧凑,原订飞往芝加哥、圣路易、孟斐斯、列克星顿、克利夫兰,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伊利市过夜,然后今天早上返航。”
“机上还有其他乘客吗?”莱姆问。
“一个也没有。”塞林托咕哝着说,“只有货柜,完全是例行航程。但是在距离奥黑尔机场只剩十分钟航程的时候,一枚炸弹被引爆,把整架飞机炸得开花,卡尼和他的副驾驶双双丧命,地面上则有四个人因此受伤。此外,他的妻子原本计划和他一起飞行,但是因为生病而临时取消。”
“有没有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报告?”莱姆问,“不,当然没有,还没有整理出来。”
“报告得在两三天之后才会做出来。”
“我们不能干等两三天!”莱姆大声抗议,“我现在就要!”
一根由插管造成的粉红色伤疤浮现在他的喉咙上,但是莱姆早就已经摆脱了人工呼吸器,他可以和任何人都一样正常地呼吸。林肯?莱姆是一个可以叹气、咳嗽,像水手一样大叫的瘫痪者。“我需要知道和这一枚炸弹相关的所有细节。”
“我会给一个在芝加哥工作的朋友打个电话,”德尔瑞表示,“这家伙亏欠我不少,我会让他告诉我他们手上有些什么,并尽快把所有的东西送过来。”
莱姆对探员点点头,然后开始消化塞林托所说的内容。“好,我们现在所知的有两处现场。坠机现场在芝加哥,一定已经被搜寻得乱七八糟,所以对你来说已经太迟了,萨克斯。我们只能希望芝加哥那些家伙至少能够像样地完成一半的工作。另外一个现场在迈马洛尼克机场——也就是棺材舞者在飞机上装置炸弹的地点。”
“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在机场装上去的?”萨克斯一边问,一边卷绕着她一头漂亮的红发,然后盘在头顶上。这些动人的发丝会扰乱犯罪现场,绝对会影响到搜集的证据。萨克斯出任务的时候,除了佩戴一把格洛克九毫米手枪,通常还会带十几根发夹。
“问得好,萨克斯。”他喜欢她看出他心中的想法,“我们现在不清楚,只有在找出炸弹的安装位置之后才会知道。它可能被装在货柜里、在一个航运袋中,或在一个咖啡壶内。”
或是一个垃圾桶里,他严肃地想着,再次回忆起华尔街的爆炸案。
“我需要这枚炸弹的每一块碎片,越快越好。我们必须拿到手。”莱姆叫道。
“听我说,林肯,”塞林托缓慢地表示,“飞机爆炸的时候,距离地面有一英里的高度,残骸散落在整片区域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管,”莱姆说,颈部的肌肉跟着发疼,“他们还在继续搜寻吗?”
搜寻失事现场的是当地的搜救人员,但是负责调查的是联邦当局,所以弗雷德?德尔瑞打了一个电话给现场负责的联邦调查局特别探员。
“告诉他,我们需要测试结果和与爆炸相关的每一片残骸:我说的是任何一块细微的碎片,我要取得那枚炸弹。”
德尔瑞重复了莱姆的话,然后他抬起头来,摇了摇头。“现场已经解除封锁了。”
“什么?”莱姆怒气冲冲地说,“才十二个小时?荒谬之极!怎么能够执行这种命令?”
“他说,他们必须开放道路通行……”
“消防车!”莱姆叫道。
“什么?”
“每一辆到过现场的消防车、救护车、警车……每一辆紧急支援的车辆,去刮它们轮胎上的东西。”
德尔瑞那张又长又黑的脸对着他。“你要不要自己来对我这位从前的好友重复这些要求?”探员将电话递给他。
莱姆并不理会话筒,他继续对德尔瑞说:“对于一个遭到破坏的犯罪现场,紧急支援车辆的轮胎是最好的证物来源。它们通常都是第一个抵达犯罪现场,通常也都配备着沟槽极深的新轮胎,而且它们可能除了进出现场之外,并没有去过其他任何地方。我要他们刮干净这些所有的轮胎,然后把收集到的东西全都送到这里来。”
德尔瑞勉强让芝加哥那一边同意,尽可能去搜刮每一辆紧急支援车辆的轮胎。
“不是尽可能,”莱姆叫道,“我要每一辆!”
德尔瑞翻了翻白眼,重复一遍他的话,然后将电话挂上。
突然之间,莱姆大声叫道:“托马斯,托马斯!你在哪里?”
没多久,这个助理便出现在门口。“我在洗衣房里。”
“先别管洗衣服了,我们需要制作一份时间表。快写,快写……”
“写些什么,林肯?”
“写在那边那一块大写字板上面。”莱姆看着塞林托问,“大陪审团什么时候集会?”
“星期一早上九点。”
“检察官会要他们早到几个小时,专车会在六点到七点之间去接他们。”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星期六早上十点。
“我们有整整四十五个小时。托马斯,记下来,倒数四十五小时。”
助理犹豫了一下。
“记下来!”
他照着做了。
莱姆看着房里的其他人,他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确定的眼光,萨克斯的脸上甚至浮现了一丝怀疑。她的手举到头上,开始心不在焉地抓起头皮。
“你们认为我在吓唬人吗?”他问,“你们觉得我们不需要一份备忘录吗?”
有那么一阵子,没有人说话。最后,塞林托开口说:“听我说,林肯,并不是到时候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会的,到时候一定会有事情发生。”莱姆说,一边看着那只毫不费力地朝着中央公园上空翱翔的雄隼。“星期一早上七点的时候,要么是我们逮到了棺材舞者,要么就是两名证人已经被干掉,没有别的可能。”
忽然间,班克斯的手机发出嘈杂的铃声,打破了这僵持的气氛。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说道:“有事情了。”
“什么事?”莱姆问。
“那些派去保护克莱女士和另外一名证人布莱特?黑尔的警卫……”
“他们怎么了?”
“他们现在在她的住处,是其中一人打的电话。克莱女士好像表示,过去几天有一辆陌生的黑色旅行车一直停在屋外的街上,车子挂的是外州的车牌。”
“她记下车号或州别了吗?”
“没有。”班克斯答道,“她说从她丈夫昨晚出发去机场之后,她就没有再看到那辆车子了。”
塞林托盯着班克斯。
莱姆的头向前动了一下,“然后呢?”
“她说那辆车子今天早上又回到街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又开走了,她……”
“天啊!”莱姆低声叫道。
“怎么了?”班克斯问。
“总局!”莱姆叫道,“立刻打电话通知总局。”
一辆计程车在妻子住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一名上了年纪的女人从车上下来,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口。
斯蒂芬机警地观望着。
士兵,这一枪是不是很简单?
长官,对一个枪手来说,没有任何一枪是简单的,每一枪都需要最大的专心和努力。但是,长官,这一枪没有任何问题,绝对会造成致命的伤害,长官。我可以让我的目标变成一团果冻,长官。
女人爬上楼梯,然后消失在门廊后面。一会儿之后,斯蒂芬看到她出现在妻子的客厅里,同时有一道白色衣服的闪光——又是妻子的短上衣,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另外一个人进到了房内,是一个男人。是警察吗?他转过身来。不对,是那个朋友。
两个目标,斯蒂芬兴奋地想着,同时出现在三十码之外。
那名老妇人——可能是母亲或婆婆,在她们低头交谈的时候,一直挡在妻子的前面。
斯蒂芬把最心爱的M40步枪留在车上了。他并不需要那把狙击手用的来复枪来开这一枪,只要这把长管的贝瑞塔就够了。这是一把非常好的枪,虽然老旧,外表又破又烂,但很好用。斯蒂芬并不像许多雇佣兵和职业杀手一样,迷恋自己所使用的武器。如果一块石头是消灭某个特定目标的最佳工具,他就会使用石头。
他盯着他的目标,估算射击的角度以及窗户可能造成的偏离和扭曲。老妇人离开了妻子的身边,直接站在玻璃前面。
士兵,你的策略是什么?
他会射穿玻璃,击中老妇人的上身,她会倒下来;妻子会本能地靠过去,在她身上弯下腰,然后成为直接的目标。那个朋友接着会跑进房间,他的侧面也是很好的目标。
那些警察怎么办呢?
有一点风险。不过穿制服的巡警最多只是平庸的枪手,而且他们很可能从来不曾在值勤的时候遭遇过开枪,所以肯定会惊慌失措。
门廊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斯蒂芬拉开滑座,子弹上膛,并把射击功能扳到能够让他得到最佳操控的单发模式。他把门推开,用自己的脚顶住,然后巡视了整条街。
一个人都没有。
呼吸,士兵,呼吸,呼吸,呼吸……
他把枪身压低,让沉甸甸的枪托置放在他戴着手套的手上,然后慢慢的、用一种几乎看不出来的手势去扣扳机。
呼吸,呼吸。
他盯着那名老妇人,然后完全忘记扣压,忘记瞄准,忘记他正在赚进口袋的现金,忘记宇宙当中的每一件东西。他只是像一块会移动的岩石一样,稳定地握着枪,放松自己的双手,然后等候武器自己击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