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
“此人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却又让人生疑。若是大贤,不应有此一身俗气!”
竹远眉头微皱,闭目有顷,再次抬头:“这样吧,你可再去会他。此人若是俗气,也就罢了。若是不俗,可为他摆设一坛,有无本事,坛上自见分晓!”有顷,长叹一声,“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说之人!若此,我们就可了却一桩大事,回寒泉继续修炼了!”
贾舍人点了点头。
与贾舍人告别之后,苏秦与小二结过账,回到房中。许是太累了,苏秦没有洗梳,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时,苏秦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想着贾舍人的话,根本无法入睡。折腾有顷,苏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厅,在几案前盘腿坐下。坐有一时,苏秦无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陡然打了个寒战,遂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阴冷处还留有几日前那场残雪。雪映月光,院中显得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寒风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横在腰上。毫无疑问,那位名叫吴秦的仁兄,必是挂在那根枝上走上不归路的。
望着那根树杈,苏秦身上顿出一层鸡皮疙瘩,眉头拧起,在厅中不停踱步,耳边响起贾舍人的声音:“……看到苏兄刚才的样子,简直跟吴兄初来时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苏秦再次踱到窗前,望那槐树凝思一阵,自语道:“贾兄说得是,此事当真巧了。他吴秦前脚刚走,我苏秦后脚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连寻数十家客栈,偌大一条士子街,却只能住进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就像是命定似的;吴秦来时也是冬天,也是高车大马,也是裘衣锦裳,也是变卖田产、孤注一掷,跟我就像是一个人似的;他叫吴秦,我叫苏秦;‘吴’与‘无’谐音,‘苏’与‘疏’谐音,一个是‘无秦’,一个是‘疏秦’,都有与‘秦’无缘之意……”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9)
苏秦心头陡然一凛,自语道:“如此之多的巧合,难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苏秦慢慢冷静下来,回至几前,正襟端坐,微闭双目,进入冥思。
翌日晨起,苏秦已是气沉心定。听到外面人声渐多,苏秦慢慢睁开眼睛,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槐树和那根吊死吴秦的枝杈,眉头完全舒展开来,脸上现出刚毅和自信。
苏秦洗梳完毕,有人敲门。苏秦开门,见是贾舍人,揖道:“在下见过贾兄!”
贾舍人回一礼:“舍人不请自来,有扰苏兄了!”
“贾兄客气了!”苏秦笑道,“在下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得遇贾兄,当是福气,何谈打扰二字?”伸手礼让,“贾兄,请!”
“苏兄先请!”
二人并肩走进厅中,分宾主坐定。贾舍人目视苏秦,别有深意地说:“苏兄,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嗯,”贾舍人环顾四周,笑道,“吴仁兄在时,也是这般模样,苏兄何不稍加改变,也好避避晦气!”
“此处唯有正气,在下不曾见到晦气!”苏秦微微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树,“请问贾兄,取走吴仁兄性命的,可是那个枝杈?”
贾舍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粗枝。回视苏秦,见他周身上下,非但寻不出任何沮丧,反倒洋溢出一股不可战胜的英雄之气,肃然起敬,抱拳说道:“苏兄所言不错,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气。吴仁兄若有苏兄这般胸襟,断不会有此结局!”
苏秦亦抱一拳:“谢贾兄褒奖!敢问贾兄,来此几时了?”
贾舍人长叹一声:“唉,算起来,竟是两年多了!”
“哦?”苏秦怔道,“观贾兄谈吐,当是有才之人,缘何未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唉,凡来此地之人,皆说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怀才而来,谁想时运不济,迄今未被君上见用!两年下来,求仕之心,已是死了!”
“那——”苏秦怔道,“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被见用,贾兄何不投奔他处?”
“哪儿还不是一样?再说,”贾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还有一点营生!”
“哦?”苏秦甚觉新奇,“敢问贾兄,是何营生?”
贾舍人笑道:“一点小生意,不值一提!”略顿一下,“不过,这桩生意或与苏兄有关,不知苏兄感兴趣否?”
苏秦亦笑一声:“既与在下有关,在下自然感兴趣!”
“好!”贾舍人拱了拱手,“苏兄既感兴趣,可随舍人前往一处地方!”
“既是这样,”苏秦亦拱手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贾兄请!”
“苏兄,请!”
二人出门,走至士子街中,在一扇大门前面停下,贾舍人指道:“苏兄,就这儿了!”
苏秦抬头,见门楣上写着“英雄居”三个金字,赞道:“好名字!”转对贾舍人,“贾兄的营生原在这儿!”
贾舍人笑道:“苏兄请进!”
二人走进院门,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个“英雄”。苏秦正自惊异,贾舍人已引他走至一进院子,院门上写着“论政坛”三字。苏秦望着三字:“贾兄,此为何意?”
“苏兄进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苏秦微微一笑,迈腿跨入。里面是个大厅。厅甚大,可容数百人,正对门处是个讲坛,正对讲坛处是四个席位,席前各摆一案。再后铺了排排席位,并无一张几案。看那样子,似是看古戏用的。
看有一会儿,苏秦若有所悟,点头道:“这就是院门上的三个字了!去年在下在齐国稷下,见过这种摆设,但论的不是政,是天下学问。想必此坛是让士子论政用的!”
“正是!”贾舍人点了点头,“这就是闻名士子街的论政坛,天下士子皆可在此畅所欲言,谈论天下政治!”
“听这语气,此坛是贾兄开的?”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10)
“苏兄高抬在下了!”贾舍人笑道,“你看在下这副模样,像是能开坛的人吗?”
“真人不露相嘛!”苏秦也笑了笑,“此坛既非贾兄所开,方才为何却说是自己的营生?”
“说来话长。”贾舍人苦笑一声,“秦公继位之后,广开言路,纳士求贤,列国士子纷至沓来。然而,秦地褊狭,职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驱用。再说,赴秦士子中,更有许多滥竽充数之辈,一时也是良莠难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驱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国政坛,就在士子中间四处游走,专为那些新来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这家客栈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这桩生意好,就停止接客,将店整个改过,设置此坛,做了坛主,果是生意红火。在下不才,被坛主看上,特别聘为评判,顺便招揽客人!”
“怪道此人这么热情,原来如此!”苏秦在心中嘀咕这么一句,眉头一拧,抬头问道:“敢问贾兄,你们这桩生意是如何做的?”
贾舍人指着前面的木坛:“苏兄请看,那是讲坛。新来之人皆可开坛。开坛之时,就站在那儿论述为政主张,答疑解惑。”指着坛下的四个席位,“这是评判席,无论是谁,一旦开坛,他的为政主张能否说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职爵,全由这几个人评判!不瞒苏兄,设坛至今,他们的评判很少失准呢!”
“哦?”苏秦大是惊奇,“真有这么神吗?”
“当然神了!”贾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谁肯花钱在此开坛?”
苏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灵验,你们这些评判为何不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都像在下一样,没有富贵之相呗。那些算命占卦的为何总是替别人指点吉凶呢?”
“嗯,说得也是!”
贾舍人指向后面的席位:“这些是观众席,一旦有人开坛,就有士子来听,听的人越多,争论越热烈,说明开坛人讲的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众士子也必会将他的声名远播列国。”
苏秦扫视一周,转对贾舍人:“请问贾兄,坛主何在?”
贾舍人伸手指了指正在远处闭目端坐的竹远:“就是那人,竹先生!”
苏秦聚目望去,见那人仙风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寻常生意人,心中顿时明朗起来,断定此坛必是秦公所设,竹先生,还有眼前这个贾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之人。贾舍人几番试探,又引他至此,不过是想试探他的深浅。看来,欲见秦公,此坛是非过不可了!
想到这里,苏秦现出一笑,抱拳道:“再问贾兄,若开一坛,需金几何?”
“三金即可!”
“那——”苏秦想了一下,“若是贫穷士子,手中没有三金,就不能开坛喽!”
“没钱也可开坛,但有一个前提,就是此人必须事先提出恳请,并由其中一个评判引见坛主,由坛主观相。只要通过坛主观相,就可为他开坛,但开坛费不是三金,而是六金!”
苏秦大是惊异:“此又为何?”
“若是此人最终见用,可用俸禄补交开坛费。若是不能见用,损失则归掌柜!”
苏秦连连点头:“嗯,这个倒也公允!”
贾舍人不无期望地看着苏秦:“敢问苏兄,愿否在此开一坛呢?”
苏秦早已想定,轻轻点头,从袖中摸出三金,递予贾舍人:“烦请贾兄禀报坛主,为在下开设一坛!”
“谢苏兄抬举!”贾舍人双手接过三金,鞠一大躬,“请苏兄稍候片刻,在下这就禀报坛主去!”
贾舍人急步走至竹远跟前,将三金置于几案,揖道:“禀报竹先生,洛阳士子苏秦请求开坛!”
竹远回过一礼,远远地瞄看苏秦一眼,点头道:“请转告苏子,后晌申时开坛!”
贾舍人回到苏秦跟前,揖道:“坛主吩咐,今日后晌,申时为苏子开坛。时光不多了,苏兄暂先回去,稍稍准备一下!”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11)
苏秦微微一笑,揖道:“苏秦告辞!”
“苏兄且慢!”贾舍人前趋一步拦道,“能否告知在下,苏兄师从何人,所治何学,可有同门在列国治业,在下也好有所传扬!”
苏秦略一思忖,笑道:“没有什么好传扬的,就说是洛阳人苏秦,这就够了!”
贾舍人点了点头:“在下记住了。苏兄慢走!”
这日后晌,未时刚至,士子街上就有人边走边敲锣,大声吆喝:“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开坛人乃大周名士、洛阳人苏秦。洛阳苏子学问盖世,有周天子亲赐轺车。列位士子,请光临捧场,一开眼界喽!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
未时过去,申时将至时,锣声也分外响亮起来,众多士子开始从不同的客栈里走出,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汇入“英雄居”,走至论政坛中,各寻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孙衍、樗里疾站在街头,看着渐走渐近的敲锣人。公孙衍是被樗里疾强拉过来的。樗里疾从秦宫里出来之后,一心琢磨着秦公所说的大贤之才,这就打算到士子街上访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贤愚,又特别扯上公孙衍,让他也来过过眼。
“洛阳人苏秦?”樗里疾听有一时,转头望向公孙衍,“公孙兄可曾听说过此人?”
公孙衍摇了摇头。
樗里疾看看日头:“申时已到,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们这也看看去!”
公孙衍微微一笑:“既被樗里兄拖来,在下只好听凭摆布了!”
公孙衍跟着樗里疾走进英雄居,见论政坛里已是坐了许多士子。昨晚苏秦高车大马从街上招摇而过,又偏巧住在刚刚吊死的吴秦房中,这本身就已构成噱头,成为街头传议热点。此番苏秦开坛,士子们自然争相一睹苏秦真容,看他有何能耐。
众士子七嘴八舌,厅中甚是嘈杂。樗里疾、公孙衍走进来,樗里疾努了努嘴,二人走至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席地而坐。不多一时,又有众多士子赶来,十几排席位竟不够坐,有的只好站在后面,黑压压的围成一个半圆。
望着这个场面,公孙衍不无感叹:“在下初来秦时,也是在这英雄居里,”指向门外勉强露出的一个屋尖,“就是那幢房舍!时光流转,转眼已是数年,前年听说竹掌柜将客栈改为论政坛了,在下早想过来看看,可总有冗事缠身,今日总算一开眼界了!”
“这坛甚有意思,”樗里疾笑道,“什么样的声音你都能听到,有时想笑,有时连笑都笑不出来。”
“如此看来,樗里兄是此处的常客了。”
樗里疾笑着点了点头,指着从一侧走出的竹远道:“看,竹先生来了。眼下他不是掌柜,是坛主了。”
由于不知竹远的底细,公孙衍望着他笑道:“此人倒是会做生意,哪儿赚钱往哪儿钻哪!”
“此人不只会赚钱呢,”樗里疾亦笑一声,“公孙兄不可小瞧,满腹文章不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城府极深,至少也可做个御史大夫!”
“哦?”公孙衍大是震惊,“既然如此有才,让他在此开这馆子,岂不可惜?”
“此为君上之意!”樗里疾压低声音,“几年前在下就对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说,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问如何大用,君上随即吩咐在下,叫在此处开设一坛,请他来做坛主。在下只好遵旨,将这英雄居改为论坛,竹先生也就做了坛主!”
“原来如此!”公孙衍恍然大悟,“此坛名为竹先生所开,实为上大夫操纵,而真正的坛主,却是君上!”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樗里疾笑了笑,“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并济,不设此坛,何以筛出堪用之才?”
“嗯,”公孙衍不无叹服地点了点头,“君上谋事,总是高人一筹!”
樗里疾正欲应声,忽听一声锣响,抬头笑道:“公孙兄,苏子这要开坛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锣响,整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坛主竹远健步走上坛中,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12)
锣声第三次响过,竹远伸手做邀请状:“有请四位评判!”
偏门打开,四位评判依序出场,在第一排的评判席上坐下。贾舍人赫然列于其中。又是一声锣响,竹远再次伸手请道:“有请今日开坛人,洛阳名士苏秦,登坛论政!”
偏门再开,一身名士装饰的苏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登上论政坛,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众士子被他震慑了,或鼓掌或击节,场面甚是热烈。
苏秦面对众士子,弯腰深揖一礼,用力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仁兄,据秦所知,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身怀绝学,荟萃于此,目的只有一个——成就人生大业!”
苏秦开口即触众士子的痒穴,全场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方今天下,”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纲常早乱,纷争雀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逢此乱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业唯有一个——使天下相安!”
台下有人发问:“依苏子之见,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苏秦侃侃应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有人再问:“如何可使诸侯相安?”
“诸侯相安,重在遵纲守常。如今纲常全乱,诸侯相安之道,实际已成空谈!”
有人大叫:“这么说来,天下唯有一统了!”
“正是!”苏秦引入自己的议题,“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大势,分则乱,合则治!”
士子论政,众人听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国政,如何立本强国,如何行军布阵,攻伐杀戮,鲜有人谈论天下大势,更无人言及天下一统之事,因而众人一下子怔了,吃不准苏秦为何以此开端。
贾舍人却是大感兴趣:“既然是分则乱,合则治,请问苏子,昔日武王分封诸侯,天下却走向大治,这又作何解释?”
众士子纷纷点头,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苏子如何解释?”
“问得好!”苏秦微微一笑,“天下分合,可有两种,一是明分实合,二是明合实分。武王分封,当属名分实合。西周初年,大下大势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礼,诸侯皆受王命,礼乐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东迁之后,情势有所变化,周室式微,诸侯坐大,天下礼崩乐坏,天下大势开始走向名合实分,终成今日不治乱局……”
角落里,樗里疾轻碰一下公孙衍,小声问道:“公孙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论如何?”
“多为大理,过于空泛。看他还有何说?”
樗里疾未及回话,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陈词滥调,一片空洞,苏子能否讲点新鲜的!”
另有士子呼应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势我们听得多了,苏子所论并非高见!”
“这位仁兄,”苏秦微微一笑,将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势既然听得多了,在下请问,方今天下,从大势上看,是趋合,还是趋分?”
那士子随口应道:“这还用说,方今天下,大势趋分,不是趋合!”
苏秦微微一笑,连连摇头:“自春秋以来,天下列国,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却说这是趋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话从何说起?”
那士子一下子语塞,众人更是面面相觑,而后又不约而同地盯向苏秦。
“诸位仁兄,”苏秦一字一顿,字字有力,“在下以为,五百年来,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趋合!”
众人纷纷点头。
坐在中间的一位士子开口发难:“在此论政,理应谈论治秦之策,苏子却大谈天下分合,岂不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苏秦将目光转向那位士子,微微一笑:“这位仁兄,不识天下大势,何谈治秦之策?”
发话的士子怔了一下,竟也无话可说。
有士子问道:“天下大势既然趋合,请问苏子,天下终将合于谁家?”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13)
“问得好!”苏秦点了点头,“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论及的。诸位仁兄,天下大势日益趋合,中原列国由众而寡,演至今日,不过二十,可称列国。这些列国中,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势者不过七国,楚、齐、燕、秦,外加三晋!”
全场静寂,不再有人发问。樗里疾两眼放光,斜视公孙衍,见他竟是聚精会神,两眼如炬般盯视台上的苏秦。
苏秦扫视众人一眼,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纵观七雄,燕国偏远势弱,难成大器;赵地贫瘠,难抗列国;韩、魏居中而四战,难聚实力。未来天下,必是齐、楚、秦三强鼎足争霸,中原逐鹿。谁能最终得鹿,天下就将合于谁家!”
众士子皆被震撼,全场鸦雀无声。有顷,刚刚发话的那位士子再道:“依苏子之见,三国之中,最终得鹿的又会是谁呢?”
“仁兄莫急,在下这就说到了!”苏秦朝他点了点头,微微笑道,“三强之中,先说齐国。众所周知,齐民富国强,政治清明,民化久远,当有大为。然而,齐国负海而战,缺少腹地;齐民富足,富必怯战;齐兴儒、墨之学,向以仁义治世,仁义可行于盛世,不可行于战乱。齐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这真是惊世鸿论,众人听得呆了,无不屏住吸呼,目光刷刷地射在苏秦身上。
“再看楚国,”苏秦大手一挥,“楚国方圆数千里,腹地辽阔,物产富饶,人民众多,进可取中原列国,退可据江水自守,实为大有作为之地。然而,楚国政权昏昧,门阀互争;楚风独特,难与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广博,楚民却是稀疏,难以形成拳头。楚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亦难矣哉!”
苏秦言及此处,止住话头,环视坛下。好半天,众士子方才缓过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士子大声发问:“照苏子说来,未来天下,必归于秦了!”
苏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苏子如此蔑视列国,也太过了点吧!”
“是啊,是啊,”前面发话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来,魏国称霸六十年,魏王今得庞涓,更是所向无敌,若争天下,自当首屈一指才是,苏子却视若不见,顺口掠过,实难服人!”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苏秦依旧微眯双目,笑而不答。
贾舍人重重地咳嗽一声,见全场肃静,缓缓说道:“苏子所论之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依苏子之见,未来天下必归于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与列国相抗,实难令人信服。苏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怀兴秦之策!”
苏秦目视贾舍人,微微点头:“在下既然赴秦,自有兴秦之策!”
“苏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国抵达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况是三策?全场寂然,即使坛主竹远,也是全神贯注。
贾舍人道:“还请苏子详言!”
“上策能使秦国居一而平列国,帝临天下,可称帝策;中策能使秦国威服天下,诸侯莫与争锋,可称霸策;下策能使秦国偏安关中,人民安居乐业,可称邦策!”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国,谈王业已是奢求,苏秦却越过王业,直趋帝业,对于这些士子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细细一想,苏秦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若是再谈王业,确实没有新意。
好一阵儿,有士子问:“请问苏子,能否详言帝策?”
苏秦微微一笑:“既是帝策,当言于帝!”
全场再静。在这当儿,苏秦扫过众人一眼,朗声说道:“诸位仁兄,在下初来乍到,在此卖弄,难免贻笑于大方之家。在下所论,纯属个人管见。不妥之处,还望诸位指点。眼下在下寄身运来客栈,哪位仁兄愿来切磋,在下必躬身相迎,共论兴秦方略!”
言讫,苏秦拱手揖礼。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健步走下论坛,闪入侧门。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14)
众士子见苏秦这就退场,顿时嘈嘈杂杂,乱嚷起来:“嗨,还没听明白呢,怎么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说,霸策总可说吧!”
“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
四位评判和坛主互望一眼,纷纷起身离席,走向旁边的一间密室,房门闭合。
樗里疾转向公孙衍,笑道:“公孙兄,苏子是何材料,这阵儿总该看出来了吧?”
“嗯,”公孙衍点了点头,“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就是旷世奇才!”
“公孙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处,莫说是这些寻常士子,纵使在下,也未曾透彻!”
公孙衍如此坦荡,倒让樗里疾心中暗服,点头道:“既是如此,公孙兄为何又说他是夸夸其谈之徒呢?”
“看!”公孙衍嘴角一努,“坛主要宣判了!”
樗里疾抬头望去,果见密室房门大开,众评判鱼贯而出,回至各自席位前坐下。台上一声锣响,苏秦亦从偏门走上坛去,在旁候立。
坛主竹远最后一个走出密室,场上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在死一样的沉寂中,竹远一步一步地走上论坛。众士子知道,他要宣布本次论政的最终判言了。每逢论政,此刻最为紧张,整个大厅的目光一齐射向竹远。
竹远扫视众人,朗声说道:“诸位仁兄,经四位评判公议,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这是开坛以来最为令人震撼的判词。一时之间,众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过神来,无不起立,纷纷拥上来向苏秦致贺。苏秦健步上坛,朝众士子鞠躬答谢。
樗里疾拉上公孙衍径出论政坛,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时,樗里疾顿住脚步,轻声问道:“适才所判,公孙兄意下如何?”
“还算切要!”
“方才公孙兄言犹未尽,在下甚想倾听下文!”
“高谈阔论之人,一如鸿鹄行空,虽能高瞻远瞩,未必切合实际。苏子适才所论,均未触及实务,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还不敢妄加评断!”
“嗯,”樗里疾点头道,“公孙兄论事,果是实际。在下有一计,或可试其实才!”
樗里疾附耳低语,公孙衍连连点头。
是日夜间,直到人定时分,苏秦方才脱开众士子的纠缠,回到自己的房舍。苏秦刚刚盘腿坐下,正欲休息一时,整理一下思绪,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再后是小二的叫声:“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起身,打开院门,见是公孙衍、樗里疾站在门口。樗里疾揖道:“在下木雨亏见过苏子!”
苏秦还礼道:“洛阳苏秦见过木先生!”
樗里疾手指公孙衍:“这位是公孙先生!”
苏秦朝他揖一礼:“苏秦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还一礼道:“在下见过苏子!今日有幸听闻苏子高论,在下不胜感怀,特约木兄登门相扰,望苏子赐教!”
“公孙兄客气了!”苏秦微微一笑,伸手礼让,“两位仁兄,里面请!”
公孙衍让道:“苏子请!”
三人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苏秦细细打量二人,观其神韵、气度,心中忖道:“论政坛上,他们二人来得甚早,却故意坐于偏僻角落,又于人定时分才登门造访,显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边要人了!”
这样想定,苏秦微微一笑,抱拳说道:“苏秦昨晚至秦,今日即仓促开坛卖弄,未及准备,只好胡言乱语,见笑于两位方家了!”
“苏子这是哪里话!”樗里疾亦抱一拳,“苏子对天下大势的来去运动了然于胸,实令在下敬服。苏子所论帝策,在下也有感怀。在下识浅,不能视远,欲就眼前一些琐事求教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在下愿与木兄切磋!”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15)
“这一年来,”樗里疾缓缓说道,“关外列国变数甚多。先是越人陈兵琅琊,齐人严阵以待。继是楚人伐宋彭城,魏人袭楚项城,歼景翠大军六万;楚人弃宋回救,楚、魏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恰在此时,越人突然弃齐袭楚,楚、魏和解,与越人战于云梦泽畔。凡此种种,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在下眼拙,看不明白,还望苏兄点拨!”
听闻此话,苏秦心中越发有数了。能将列国情势如此讲述,已非寻常士子,讲述时语气又是如此之大,眼界也是如此之高,更非一般士子可比!
苏秦略一沉思,淡淡一笑:“听木兄此言,当是方家了!木兄既然有问,在下不才,也只好乱说,不是之处,请两位方家宽谅。”略顿一顿,“在下以为,木兄方才所言,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乱冲乱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才可解此乱象!”
公孙衍点了点头:“请苏子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公孙衍沉思良久,若有所悟,点头道:“苏子果然高论!只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苏子辟解!”
“公孙兄请讲!”
“越人伐齐,确为盲目,但越人转而伐楚,也算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当是明智之举。越人二十万众今已攻至云梦,楚郢指日可下,苏子为何却说它是蠢动呢?”
苏秦微微一笑:“依公孙兄见识,当可看破,何必再问苏秦?”
“在下愚昧,还望苏子指点!”
“既如此说,”苏秦笑道,“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种,均落后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因占地利而维持偏安。偏这越王看不明白,仍以春秋眼光管窥天下,不自量力,出山争霸,这又前来与大楚争锋,欲步昔年吴王之尘,岂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