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裴英已经领着数十个魏兵冲上城楼,看到只有他们夫妇二人,裴英大手一挥,众人立即围拢过来。裴英冷冷一笑,微微抬手,便有五六个士兵拿起弓箭,瞄向二人。
孙安抱起妻子,扫一眼张弓拉弦的魏兵,轻声说道:“本将看到了,娘子,他们进城了!”
刘氏惨然一笑,眼睛望着篮里的烧饼:“夫君,你——你吃口饼吧,刚出锅的!”
他点点头,将手伸进篮中,摸出一只饼,放进口里。刘氏望着孙安,慢慢地合上眼睛。他将刘氏轻轻放下,悲愤地咬了一口烙饼,拿起宝剑。
猛然,孙安大叫一声腾空而起,仗剑直取裴英。裴英挥手,弓弦响处,孙安身中数箭,落地而死。
听到东城门危急,孙宾急带预备队赶来。几天下来,他的一千预备队只剩下数十个人,且个个都是疲惫不堪。他们尚未赶到,东城门已经失守,大批魏人正在涌入城中。他只好率领众人且战且退,途中正好遇到从南城门处策马退回来的孙操。
父子二人合兵一处,拼死抵抗。撤到北门时,他们身边的兵士已经所剩无几。孙操伤痕累累,胸部又中一箭,跌下马来。三个魏兵一拥而上,正要将他刺死,孙宾大喝一声,挺枪冲来,连挑三人,扶起孙操:“阿大?”
孙操手捂胸部:“杀——杀出北——北门!”
孙宾大声道:“阿大,宾儿——宾儿不能扔下阿大!”
孙操艰难地说:“快——快走!禀——禀报君上,魏——魏人屠——屠——屠城——”
说罢,孙操手握胸中之箭,用力一按,当下绝气。
孙宾抱住孙操大哭:“阿大——”
更多魏兵朝他们拥来。孙宾不及多想,抱起父亲的遗体放于马上,自己也飞身上马,大喝一声,挺枪冲出北门,绝尘而去。
魏国武卒这几日连攻不克,个个憋得难受,这又得了公子卬允许杀人的指令,因而进得城来再无顾忌,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整个平阳城里,惨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郡守府旁边的宗祠是卫人据守的最后堡垒。自魏人攻城以来,这里几乎就是一个战地医院,数以百计的伤员被抬到这里,由那些志愿赶来的女人们护理。当大队魏兵冲到这里时,所剩无几的卫兵和宗祠里的伤员殊死反击。一些胆小的女人们吓得挤成一团,躲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妮子和刘欣姐弟二人抱成一团,正无个躲处,打更老人疾走过来,将他们领至宗祠一角的柴垛后面,嘱咐他们死也不要出声,然后疾走出去。
没过多久,众魏兵就已冲进宗祠,对准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伤员乱搠一通。打更老人和剩下的二十多个年轻女人被逼在另外一个角落里。
小刘欣大睁两眼,惊恐地望着干柴外面发生的惨状,妮子紧紧搂住弟弟,全身颤动。
在卫兵伤员的声声惨叫中,鲜血像条条小溪一样越过柴堆,流淌到他们跟前。刘欣惊惧的两眼直盯着越来越近的污血,浑身发抖:“姐——姐——”
妮子将弟弟紧紧地搂在怀里,朝墙角里面挪了挪,轻声说道:“别——别怕,姐——姐在这儿!”
战争总是使人丧心病狂。意外的声音惊动了这群早已杀红眼的魏人,一个魏兵走过来,猛一脚踹开柴垛,见是两个小孩,挺枪就要冲过去,另一人道:“不必费劲了,看我的!”
他走进宗祠,手拿火把出来,在女人们的尖叫声中将火把扔向这堆干柴。可怜两个孩子,不一会儿,竟成了两具焦尸。
“畜生——”悲愤欲绝的打更老人声嘶力竭地骂道。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二部分 会逢泽杀鸡儆猴 保家国孙门尽忠(11)
众魏兵听到骂声,回头见是一个老人,正要上前杀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慢!”
说话者正是光着膀子的裴英。只见他缓缓走到这堆女人跟前,阴笑着望着人堆中的老人,低声喝道:“老家伙,出来吧!钻到女人堆里有什么出息?”
老人手拿铜锣,悲怆地站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向裴英。突然,老人扬起木槌,使尽力气敲响铜锣,沙哑着嗓子大声喊道:“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站在身边的百夫长挺枪欲刺,裴英再度摆手,冷冷说道:“不要杀他!他不是要与魏寇血战到底吗?好吧,”指着那群女人道,“那就让他亲眼看着这些女娃是如何血战魏人的!”
言毕,裴英阴笑一声,转身走开。
早已欲火焚身的百夫长立即吼道:“弟兄们,将军已经发话了,你们还愣个什么?”
众魏兵立即像一群饿狼一样扑向完全被吓瘫了的女人们。老人扬起铜锣,一头撞向百夫长,百夫长轻轻一闪,将他反手扭住。早有一名魏卒上前,将老人的两只胳膊扭牢,让他直对兽行的场面。
苍天呜咽,大地悲泣!
当浑身是血的孙宾抱着父亲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进卫宫的正殿时,所有的朝臣惊得呆了,卫敬公更是张口结舌。
孙宾走到敬公前面,放下尸体,叩拜于地:“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卫敬公大张着口,好半天方道:“孙——孙将军——”
孙宾再拜道:“平阳守丞孙操、县尉孙安血战数日,以身殉国!守丞孙操临终前嘱托末将禀报君上,魏人屠城!”
听到“屠城”二字,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老相国老泪纵横,踉跄几步,跌倒在孙操的尸体边。孙宾急忙扶起。老人慢慢地在儿子身边跪下,一双青筋鼓起的老手轻轻地擦拭着儿子脸上的血污。
孙宾跪在父亲的另一边,默默地注视着父亲的遗体。
卫敬公忽地站起来,眼睛里似在喷火,沙着嗓子骂道:“这帮畜生!”
孙宾拿袖子拭一把脸上的血迹,叩道:“启奏君上,末将孙宾请命出战,为平阳死难者报仇!”
卫敬公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睛望向帝丘守丞栗将军:“栗将军,魏人现至何地?”
栗将军朗声说道:“回禀君上,据探马来报,魏人先锋已抵楚丘!”
卫敬公一字一顿地说:“寡人封你为楚丘郡守,领兵五千,赶赴楚丘,诏告当地军民,你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畜生。你告诉楚丘臣民,就说寡人与他们同在,要像孙操将军、孙安将军及光荣殉国的所有平阳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从未见到卫敬公如此激愤过,无不激情澎湃,义愤填膺。栗将军叩拜,哽咽道:“末将领命!末将与楚丘臣民一道,誓与楚丘共存亡!”
卫敬公示意,内臣将一只令牌交给栗将军,栗将军转身出宫,到校场点过五千兵马,急驰楚丘。
栗将军走后,卫敬公使人抬走孙操,以上将军之礼厚葬。
众臣各自领命散去,卫敬公留下老太师、孙机和御史大夫,将三人召至书房,缓缓说道:“寡人留下三位爱卿,是要你们去做一件大事!三位爱卿听旨!”
三人叩拜:“微臣候旨!”
卫敬公拿出三封书信摆在几案上,长叹一声:“唉,魏罃如此穷凶极恶,列国竟然无动于衷,看来,他们这是在争礼啊,非要寡人求他们才成!老相国,你出使齐国;老太师,你出使韩国;御史,你出使赵国,马上就走!”略顿一顿,字字如锤,“诸位爱卿,卫室已到生死存亡之时,寡人请你们务必转致齐公、韩侯和赵侯,别不多说,只说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
三位老臣泣拜道:“微臣遵旨!”
三人退出,快要走出房门时,卫敬公说道:“孙爱卿留步!”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二部分 会逢泽杀鸡儆猴 保家国孙门尽忠(12)
孙机停住步子,折回来。
卫敬公对内臣道:“宣孙宾觐见!”
不一会儿,孙宾走进,叩拜于地。
卫敬公道:“孙爱卿,你年岁大了,路上颠簸,就让孙宾陪你去吧!”
孙宾犹疑地望着孙机,呼道:“爷爷!”
“另外,”卫敬公缓缓说道,“老爱卿为卫室操劳多年,寡人未能有报。寡人已使人在齐都临淄为爱卿购置一处庄园,见过齐公之后,老爱卿就——就不要回来了,留在那儿和孙子颐养天年吧!”
孙机跪于地上,拜道:“老臣叩谢君上隆恩!眼下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老朽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容留宾儿为国尽力!”
听到此话,孙宾当即叩道:“末将恳请君上,留下末将为父报仇,为国尽忠!”
“孙将军请起!”卫敬公擦一把泪水,亲手将孙宾扶起,“寡人封你为帝丘守丞,统领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孙宾泣拜:“末将领旨!”
拜辞卫敬公,孙机当下策动一辆驷马轺车,赶赴齐都临淄。驾车的是跟他多年的老家宰,府中护院、青壮年,他一个不带,全留给孙子保卫帝丘。
老家宰催马扬鞭,星夜兼程,从帝丘到临淄千二百里,在第四日就赶到了。
孙机赶到齐宫时,齐威公与几位朝中重臣正在商议魏、卫战事,在场的有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齐国重臣。
上大夫田婴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果然是杀鸡儆猴,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魏国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突然侵卫!卫公诏令全国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眼下正在围攻卫国边城平阳!”
“奇怪!”田辟疆眉头微皱,似乎弄不明白,“这卫公胆小如鼠,平日里连树叶掉落下来,他也要闪闪身子,唯恐飘到他的头上,伤及他的哪根头发!前番孟津之会,魏罃那个大嗓门一吼,此人吓得魂飞魄散,酒爵也被他碰翻在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田辟疆道:“此番逢泽之会,此公却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而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
辟疆话未落地,内臣走进:“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齐威公笑道:“疆儿,你这话说得早了点儿!”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不一会儿,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于地:“卫使孙机叩见齐公。魏人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使老朽转谕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
言讫,孙机从怀中掏出卫公书信,道:“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
齐威公对内臣说:“读吧!”
内臣朗声读道:“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调戏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屠吾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决心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卫弗泣血以告!”
齐威公沉吟许久,望着孙机道:“老相国为何一身麻衣呢?”
“回齐公的话!”孙机缓缓说道,“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五日前以身殉义!”
齐威公陡地一震,惊道:“这么说,平阳失守了?”
孙机声音低沉:“回齐公的话,平阳臣民誓死御敌,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久攻不克,恼羞成怒,破城后下令屠城,平阳臣民两万,包括妇孺,尽遭屠戮!”
齐威公震几怒道:“这个屠夫!”略顿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驿馆安歇几日如何?”
“回齐公的话,卫国一片火海,老朽岂能独安?”
孙机说完,再拜后起身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走出大殿,齐威公慢慢地站起身子,朝孙机的背影深揖一礼,大声送出一句:“田因齐恭送孙老先生!”言毕,转对身边诸臣,“如此忠良,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二部分 会逢泽杀鸡儆猴 保家国孙门尽忠(13)
田辟疆大是诧异:“什么?他——他是孙武子之后?”
齐威公点点头说:“是的,他就是孙武子的四世孙,说起来还是咱们齐国人!”言毕,扫一眼几案上卫敬公的书信,决定借此机会教导太子,“疆儿,今日之事,你可有感想?”
“儿臣尚有一点不明,请君父点拨!”
“说吧!”
田辟疆道:“卫公此前唯唯诺诺,前倨后恭,温如柔兔,而今却以弱抗强,誓死不降,猛如斗鸡,前后变化之大,实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点头道:“方今乱世,大国争霸,小国图存。弱小的卫国正好夹在魏、赵、齐、楚四个大国之间,疆儿啊,如果你是卫公,应该怎么办呢?”
田辟疆沉思有顷:“不能逞强!”
齐威公微微一笑:“正是。别看卫公处处示弱,时时露怯,有一点你不得不服,二十年来,天下无时不起烽烟,弱卫却是国泰民安,没有一丝战祸!”
田辟疆急道:“可这次——”
“这正是寡人要对你说的,”齐威公道,“卫公绝非等闲之辈,别看他在小事上唯唯诺诺,大事上从来断得分明。表面上看,魏罃称王,旨在改朝换代,颠覆周室,而卫公身为周室嫡亲,自然不能赴会。从深处看,魏罃视弱卫为盘中餐,早欲吞之。卫公看得明白,因而明尊魏室,暗亲赵、韩,更与寡人过往甚密。魏罃此番兴兵犯境,明为惩罚卫公,实为借机灭卫。卫公生死存亡系于一线,再不逞强,更待何时?”
田辟疆若有所悟:“儿臣明白了。只是卫公以卵击石,亦为不智!”
“不不不,”齐威公连连摇头,“卫公可没有那么笨!他早就断定,寡人不会坐视不管,韩侯、赵侯亦不会袖手旁观。”
田辟疆大瞪两眼,无比惊讶地问:“这又为什么?”
“因为利害攸关!”齐威公缓缓说道,“自春秋以降,列国之间,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侯尚能忍受,因为他无论如何闹腾,无非是一列侯,大家仍然在名义上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不同了,因为此时他是以王者自居,凌驾于诸侯之上,随心所欲地安排天下。诸侯人人自危,必将群起攻之!”
田辟疆恍然大悟,失声说道:“难怪卫公在信中只言天下大义,连一句求救的软话也没有!”
“这也还是表面上的,”齐威公进一步说道,“天下大义不过虚名而已。方今天下,看重道义的人越来越少,人人唯重利害。此事的利害在于,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卫。换句话说,卫国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能行呢?”
田辟疆哪里想得这么多,听到此处,禁不住对公父的老辣赞叹有加,连连点头。
“疆儿啊,”齐威公嗟然叹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个卫弗,当是一个人精哪,只可惜他生在弱卫的宫室,真也难为了他!”
“儿臣长见识了!既然必须救卫,君父打算何时起兵?”田辟疆由衷叹道。
齐威公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韩侯的脾气,韩人必于三日之内起兵;赵侯也拖不过五日!疆儿,你且说说,寡人当以何时起兵为宜呢?”
“儿臣以为,既然卫公是个厉害角色,我们可以缓几日出兵,要让卫公尝一下逞强是何滋味!”
齐威公轻轻摇头,扭头对田忌道:“田爱卿!”
田忌起身道:“微臣在!”
“寡人予你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明日出发,陈兵卫境!”
田忌惊异地问:“陈兵卫境?君上,我们不是去解救帝丘之围吗?”
齐威公微微笑道:“是解帝丘之围。不过,我们出兵,更多的是成全一下卫公的面子。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帝丘之围,自有人解!”
二人不解地望着威公,问:“自有人解?谁?”
齐威公微微一笑:“去吧,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二部分 会逢泽杀鸡儆猴 保家国孙门尽忠(14)
另一边,老相国孙机走到宫门外面,老家宰忙迎上来,扶他登上轺车。
“主公,”老家宰轻声问道,“下面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道:“回帝丘!”
老家宰泣道:“主公,您——您总得歇息一晚啊!”
孙机慢慢地闭上眼睛,轻叹:“车上歇吧!”
平阳城头,残阳如血。一片废墟之中无数柱烟雾冒出,几处明火仍在燃烧。平阳东城门处,股股黑烟依然在从魏兵撞开的城门洞里蹿出。
十几个褐衣人脚踏草鞋,神色严肃,脚步匆匆,鱼贯进入空无一人的城门。四周静得出奇,似乎一切皆已死寂。街道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有各的惨状。四处流淌的污血已经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众褐衣人在尸体堆中穿行,个个表情痛楚,没有一个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走在最前面的白须老者越走越慢,终于停下脚步,慢慢地闭上眼睛,两滴老泪从他的老脸上缓缓盈出,滑落下来。
他们是一群墨者,那位白须老者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数日之前,他们在嵩山深处的墨家大院里突然听说魏人袭击卫国,迅即启程,赶到这里时,却已迟了。魏人已经全部撤走,平阳已成一座空城。
不多一会儿,一个中年墨者疾步过来:“禀报巨子,前面宗祠里还有活人!”
白须老者陡地睁开眼睛:“快!”
随巢子几人匆匆赶到宗祠,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院子里是二百多具死状各异的尸体,整个宗祠全被焚毁,几处烟柱仍在冲天卷去。不远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团的焦尸,那是两个紧紧互抱的孩子。另外一处角落则躺着二十几具年轻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有的赤裸全身,有的赤裸下身,显然是魏人在兽行之后又将她们杀害的。
而在她们的不远处,一个手拿铜锣的老人正对着她们跪在地上,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眼泪。如血的残阳辉映在他那被刀刻过一般的额头上。
面对这场令人发指的魏兵兽行,所有墨者全部呆在那儿,就如眼前这个敲锣的老人一样。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
不知过有多久,中年墨者慢慢地走向老人,轻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中年墨者又喊一声,老人依然不动。中年墨者心头一惊,以为他也死了,赶忙伸手去拭鼻息,发现他仍在呼吸,遂放下心来,从腰中取出水囊,递给老人,轻声说道:“老丈,喝口水吧!”
老人却目光呆滞,好似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中年墨者正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突然动了一下,慢慢站起,拿起铜锣,使力敲响,张口喊话。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就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谁也听不清楚他在喊些什么。
老人对这群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同样的话,迈着僵直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宗祠大院的大门。
众墨者面面相觑。一个年轻墨者轻声问中年墨者:“大师兄,他在喊些什么呢?”
中年墨者摇摇头,目光转向随巢子。随巢子缓缓说道:“他喊的是‘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眼见老人将要走出院子,中年墨者拔腿就要追去,随巢子说道:“让他去吧!”
中年墨者道:“巨子,他——他——”
随巢子沉重地说:“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所有墨者个个像钉子一样戳在地上,表情沉重。
随巢子长叹一声,吩咐身边的中年墨者:“告子,你安排人,迅速召集附近墨者,让他们来此掩埋尸体!眼下天气炎热,尸体处理不及时,必会引发瘟病!”
告子道:“弟子领命!”
随巢子又道:“再派几人赶往楚丘和帝丘,帮助卫人守城!这些魏人已经丧失理智!”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二部分 会逢泽杀鸡儆猴 保家国孙门尽忠(15)
告子气愤地说:“如此恶行,连禽兽都不如!”
随巢子又是一声长叹:“唉,这不过是个开始!”
众墨者震惊:“是个开始?”
随巢子道:“这是一根链条,一环套着一环,魏侯称王不过是第一环。告子,这儿的事,为师全都交给你了。”眼光转向另一位褐衣人,“宋趼,你随为师走一趟安邑!”
宋趼道:“弟子遵命!”
告子直望随巢子,疑惑地问道:“巨子,您是去劝说魏侯?”
随巢子点头。
告子道:“魏侯他——他肯听先生的话吗?”
随巢子没有说话。许久,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看天意吧!”
平阳屠城之后,公子卬总结教训,决定不在一个地方缠绕,而是兵分两路,由先锋裴英领兵一万五千围攻楚丘,自己亲领余下部众直取卫都帝丘。
公子卬将帝丘围定之后,即以犀利言辞写出劝降书一封,使人射上城头。卫敬公未加拆看,即令人将原书射回,同时射下战书一封,在封套上将收书人的姓名改为“禽兽”。公子卬恼羞成怒,当即下令在楚丘、帝丘同时攻城。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将军的五千援军,共有兵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阳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紧抱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没有任何退路的老百姓面前,竟也是束手无策。公子卬原定五日破城,不料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巍然挺立。
堂堂大魏铁军,连不堪一击的弱卫城池都奈何不得,公子卬的面子挂不住了,责令部将立下军令状,限他们三日之内要么克城,要么提头来见。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向两座城池发起猛攻,双方兵士均杀红了眼。
楚丘城头,战鼓声中,魏武卒呐喊着疯狂攻城。城上卫兵却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连战鼓也没有人去击,只是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立即有人补上。栗将军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只是挺枪直搠将要登上城墙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城门楼上,卫敬公则全身披挂,手持长矛,冒着箭雨沿城墙巡视。四名力士抬着一只黑漆棺材,无论他走到哪儿,棺材也跟到哪儿。守城将士看到国君已然如此,无不拭泪杀敌,无人再抱侥幸之心!
战至黄昏,魏人再度鸣金收兵。天色黑定之后,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城上兵士急报守丞孙宾,孙宾赶来问过,方知是墨家弟子,当下放下绳索,墨家弟子顺绳攀上。
墨家弟子向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他们这一来,卫敬公、孙机等就如吃下一剂定心丸,当下使孙宾陪同他们视察城防,并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帝丘城门的尺寸,造出四辆专门防守城门的兵车。
造好之后,卫敬公带着朝臣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着利刃和矛尖,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一个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起来,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门被撞开,只须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卫敬公大喜,当即传令安放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因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守城上面。
三日限期已过,帝丘城依然牢不可破。傍黑时分,公子卬喝令鸣金收兵,众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黑丧着脸,耷拉着脑袋走至中军帐,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齐声说道:“末将无能,听凭上将军处置!”
法不责众,何况是三军的所有将官!
公子卬扫他们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们这副熊样儿,哪一个像是我大魏将军?”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二部分 会逢泽杀鸡儆猴 保家国孙门尽忠(16)
众将互望一眼,果然是个个灰头土脸,身上甲衣没有一个完整的。更有两个挂上彩头,一个伤在额头上,另一个伤在左胳膊上,因伤势不重,被随军医师草草扎过。若是战胜,负伤是件荣誉的事,而眼下在这中军帐里,两块白纱就显得扎眼。
公子卬又要责骂,探马飞至,急报:“报,赵、韩、齐三国援兵,已经开进卫境,正在向帝丘进发!”
众将皆惊,不约而同地望向公子卬。
公子卬闻听此话,非但不惊,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众将一时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公子卬笑毕,朗声说:“我伐卫之举,不过是杀鸡儆猴,为的就是让这群猴子蹦出来。今日果不其然,这群猴子耐不住了,一个个跟着跳出来,与我大魏陛下作对!众将听令!”
众将急忙起身站定。
公子卬道:“明日暂停攻城,退兵十里下寨!待陛下援兵赶到,我们就将这群猴子一个个吃掉!”
众将无不长出一口气,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部下散去之后,公子卬立即写好奏报,六百里加急飞报朝廷。
齐将田忌、太子田辟疆各乘一辆战车,统领五万大军缓缓进入卫境,渐渐行至离帝丘五十里处。
正在行进,有探马飞至,在田忌车前停住:“报,魏军闻我援兵到来,已经停止攻城,退兵十里下寨!”
田忌将头转向太子,田辟疆问道:“韩兵、赵兵现至何处?”
“回禀殿下,赵军三万,距帝丘四十里下寨!韩军两万,距帝丘三十里下寨!”
“再探!”
探马应声“喏”,飞驰而去。
田辟疆叹服地对田忌道:“眼下情势,与公父神算分毫无差!”
田忌道:“眼下魏兵连日苦战,仅余四万,且已疲惫不堪。我却有精锐五万,且不说五万赵、韩之兵,单是我军,只要此时进攻,公子卬必败无疑!”
“可公父要我等陈兵卫境,并未要我等出战!”
“这正是君上的高明之处!纵使我能一战而胜,那魏罃也必视齐为敌,依魏眼下实力,真要伐我,齐国将是一场大难!你看赵侯、韩侯,虽然都出兵了,个个却跟猴精一样,只在这儿按兵不动!”
田辟疆忧虑地说:“只是——公子卬见我援兵到来,也必去搬救兵。待魏人援兵到时,我们是战呢,还是不战?”
田忌道:“殿下放心,到那时候,君上必有旨意。君上说过,我们此来,不是解围的,更不是与魏人决战的,而是照全一下卫公的面子!”
田辟疆道:“既如此说,我们可否就此下寨?”
田忌环视四周,仔细审视了周围的地势,点头说道:“就依殿下所言!”转对副将,“殿下有旨,依山傍河,安营下寨!”
自白相国仙去之后,公孙衍就搬出了相国府,住回自己家中。公孙衍家住安邑东街,是他祖父在世时购置的一幢两进院子。由于父母早已过世,公孙衍也未娶亲,因而家中并无他人,显得有些冷清。
这日清晨,一辆马车在他家门口停下,大司徒朱威走下车来,因无门人,他便直走进去,见公孙衍正在朝他的马身上放置马鞍,旁边是两个包裹,看那样子,像是要出远门。
朱威颇为惊异,不及见礼,脱口问道:“公孙兄弟,你这是——”
公孙衍回头见是朱威,忙将马拴在桩上,揖道:“是朱兄,走,屋里说去!”
朱威还过礼,到厅中坐下。公孙衍道:“真是巧了,在下正要寻你,你竟来了!”
朱威道:“在下刚刚得到消息,齐、韩、赵三国均已发兵。韩国是韩侯亲自出马;赵国是奉阳君;齐国是上将军田忌和太子辟疆。”
“我早料到了,所以才在这儿收拾行李!”
“你这是到哪儿去?”
“河西!”
朱威惊讶地望着他道:“公孙兄弟,眼下战火是在卫国,你为何要到河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