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二部分 会逢泽杀鸡儆猴 保家国孙门尽忠(17)
公孙衍道:“卫国倒是无事,事儿就在河西!”
朱威惊道:“此话何解?”
公孙衍道:“公子卬平阳屠城的事,现已传遍列国!不但是卫人之心,便是天下人之心,也尽寒了。听说卫敬公诏令全国,人在城在。卫国百姓害怕城破,也必死守待援。就公子卬肚里那点水,莫说列国出兵,纵使列国不出兵,单是卫人之力,他也要啃上半年!”
“可——可这与河西有何关系?”
“列国出兵,早在我的断定之中。不仅是我,君上等的也是这个!不仅是君上,秦人等的也是这个!”
话到此处,公孙衍停住不说了。纵使在这五月天里,朱威也是听得浑身发冷,禁不住打个寒噤,颤声说道:“公孙兄弟,你是说——秦人——”
公孙衍道:“这也正是白相国所忧心的。朱兄,你随便想想,那公孙鞅是何等样人?那秦孝公又是何等样人?依秦国眼下国力,即使一战,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可他们仍要屈尊议和,嫁女进贡,还低三下四地去讨好公子卬这样的草包,这是下了多大的赌注!唉,可惜的是,君上的眼睛全都被人蒙上了!”
朱威惊道:“在下这就上奏君上,陈明利害!”
“朱兄,”公孙衍苦笑一下,轻轻摇头,“君上若肯听,怎么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朱威默然不语。
公孙衍道:“朱兄,在下说要去找你,是有一事相托!”
朱威扭头望着他,点头。
公孙衍道:“白相国临终之时,最放不下的是两件事,一是河西,二是白少爷。河西为国事,白少爷为家事。白相国将国事托给龙将军,将家事托给在下。在下忧心的是,龙将军固然善战,但要与公孙鞅这样的对手过招,恐怕占不了上风。在下这去河西,或能帮上龙将军一把。至于白少爷,只好托于朱兄了!”
“公孙兄弟放心,白公子的事,你只管交给在下!”
“白少爷浪荡惯了,最好让他做点事儿!”
朱威略一思索:“让他看守刑狱如何?”
公孙衍点头道:“如此甚好!”
两人又说一阵儿话,公孙衍即急着要走。朱威将他一直送到西城门外,方才驱车返回司徒府。
回到府中,朱威独自愣会儿神,使人到白府请来白公子,微笑着问他想不想出来做事。
在白相国过世之后不久,老家宰就按相国遗嘱,将库中金库盘过,只给白虎留下三百金,将七千金全部交给龙贾运往河西。老相国的突然过世可能使白虎深受触动,再加上老家宰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娘子哭哭啼啼地唠叨,白虎还真发誓戒去赌瘾,已有十多天不去元亨楼了。今见朱威这样问他,白虎心里也是一动,当下说道:“谢大司徒关照!可在下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能做什么呢?”
朱威笑道:“只要公子愿意去做,没有学不会的东西!这样吧,刑狱那儿还缺人手,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那儿先干!”
白虎以为司徒定会给他个什么官儿做做,当下答应。朱威领他径至刑狱,早有司刑迎到门口,叩拜道:“下官叩见司徒大人!”
朱威摆了摆手,走向大堂正位坐下,指着白虎道:“这是白公子,自今日起,就在你这狱中守值,你酌量一下,给他安排个适当差事!”
司刑忙朝白虎深揖一礼道:“下官见过白少爷!”
白虎回揖一礼,语气却是十分倨傲:“白虎见过司刑!请问司刑大人,你想让本公子做何差事呢?”
朱威看在眼里,眉头略略一皱,见司刑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遂大声道:“为白少爷拿一套狱卒服来!”
司刑惊诧地望着朱威,问:“司徒大人,您是说——让白少爷先做狱卒?”
朱威瞪他一眼,厉声责道:“难道你是聋子?”
司刑赶忙走出去,不一会儿,拿进一套用粗布缝制的狱卒服饰放在白虎面前,小声说道:“白少爷,您先穿着!”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二部分 会逢泽杀鸡儆猴 保家国孙门尽忠(18)
自小到大,白虎从未穿过粗布衣服,此时如何肯穿?只见他脸色一沉,将狱卒服拿在手中,略抖几抖,“啪”的一声朝地上一掼,怒道:“就这身破玩意儿,也配让本公子穿?”
朱威看在眼里,并不说话,“刷刷刷”几下脱下自己身上的司徒官服,弯腰捡过白虎扔在地上的狱卒服,自己穿上,语气严厉地对司刑说:“去,为白公子再拿一套!”
司刑见朱威如此震怒,不敢怠慢,急忙出去又取一套,放在白虎面前。
朱威威严地望着白虎,缓缓说道:“白公子,您请穿上吧!”
白虎毫无退路,只好一件接一件地脱去自己身上的绸缎衣饰,换上粗布狱卒服。待白虎全部穿戴停当,朱威又道:“司刑大人,请为我们分派差事!”
司刑的声音有点发颤:“下——下官——”
朱威喝道:“什么下官?你现在是长官!”
司刑打个愣怔,急忙点头应道:“是是是!请两位随下官——不不不,请两位随本官巡视囚室!”
司刑领着朱威、白虎看过几个牢房,回到大堂。朱威对司刑说道:“打今儿起,这位白少爷就在你手下当差。若是白少爷干得好,你一同受赏。若是白少爷出什么差错,你就一同领罚!”
司刑打一寒战,答:“下——下官遵命!”
朱威换过自己服饰,步出刑狱。
听到朱威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司刑赶忙哈着腰,对白虎赔出笑脸道:“白少爷,您今日是第一次当值,就随便转转,没什么急做的事。少爷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在下,在下一定尽力去办!”
白虎白他一眼,将那狱卒服重又脱下,重重地甩在地上,换上自己的公子服,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刑狱。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三部分 候黄雀螳螂捕蝉 避兵祸慈母送子(1)
朱威出了刑狱,本要回到司徒府去,耳朵里却是一直响着公孙衍的声音,两条腿也就不由自主地走向宫城。无论君上爱不爱听,身为臣子,他一定要将这即将到来的危险说给君上知道。
尚未走到宫门,朱威就远远听到了吵闹声。他加紧脚步,急赶过去,见到两个褐衣人正在与守卫的甲士争执。
二人正是墨家巨子和弟子宋趼。他们昼夜兼程,一连走破几双草鞋,方才赶到安邑。这日因不上朝,魏宫门口显得较往常冷清,但宫门两侧钉子一样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却为这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随巢子走前一步,朝甲士深揖一礼,道:“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齐人随巢子有要事求见!”
众甲士却似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似的,依然钉子一样持戟扎在那儿。随巢子略略一愣,正欲再问,却见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里面走过来,上下打量随巢子和宋趼,见他们褐衣简装,脚穿一双磨破的草鞋,语气蛮横地问:“喂,我问你这个老头,何事喧哗?”
随巢子朝他深揖一礼,缓缓说道:“齐人随巢子求见魏侯,烦请军士通报!”
军尉眼睛一瞪,厉声责道:“你个老东西找死啊?我告诉你,这儿早已没有魏侯,只有魏王陛下!”
宋趼震怒,正要发作,随巢子赶忙摆手制住,转对军尉道:“那就烦请军士通报魏王陛下,就说齐人随巢子求见!”
军尉眼睛又是一横,怒道:“什么随巢子不随巢子的?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做陛下吗?陛下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的?”
随巢子轻叹一声,正欲转身离开,朱威已是走到近前,上下打量随巢子一眼,转向军尉,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军尉赶忙行个大礼,大声说道:“回大司徒,这个草民欲见陛下,下官这就让他滚蛋!”说完转向随巢子,“你个老家伙若还不走,关你入大牢里三个月!”
朱威白他一眼,转向随巢子,态度和蔼地问:“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有何事欲见陛下?”
随巢子深揖一礼:“回大司徒的话,老朽是齐人随巢子,今有国事求见魏侯!”
军尉一听又是“魏侯”,怒道:“你个乡巴佬找揍咋的?不是魏侯,是陛下!”
朱威瞪他一眼,对随巢子道:“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随巢子道:“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在下朱威不知巨子前辈驾到,失敬!失敬!”
军尉见大司徒如此礼让,登时目瞪口呆。
朱威朝随巢子再揖一礼,道:“巨子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朱威这就进宫奏报陛下!”转对军尉,“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你要好生侍候!”
军尉回过神来,赶忙揖道:“下官不知是随巢子大人,乞请原谅!”
随巢子还礼道:“老朽有扰了!”
朱威急匆匆地前来面见陛下,心里却在一直打鼓。他知道魏惠王的脾气,一旦痴迷进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陛下对秦孝公和公孙鞅信任有加,若说是河西有事,他说死也不会相信的。真可谓天遂人愿。朱威正不知在见到君上后如何劝谏,偏巧就遇到了墨家巨子。他知道,随巢子此来,必是来劝谏的。依随巢子眼下在列国的声望,他的言语自然是他朱威所不及的。若是陛下连随巢子的话也听不进去,魏国的未来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心中有了指望,脚下步子自然也就轻快起来。不一会儿,朱威就已走进正殿,问过当值的宦者,得知陛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上卿陈轸弈棋。
朱威请宦者引路,顷刻即至那个凉亭下面,果然望见魏惠王正在与陈轸对奕,赶忙跪在通往凉亭的台阶下面。
毗人瞧见,对魏惠王道:“陛下,朱司徒求见!”
魏惠王“啪”的一声落下一子,缓缓说道:“朱爱卿来了,让他上来吧!”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三部分 候黄雀螳螂捕蝉 避兵祸慈母送子(2)
毗人宣道:“陛下有旨,宣朱司徒觐见!”
朱威起身,匆匆走上十几个台阶,在魏惠王面前跪下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你快看看这一局,寡人赢定了!”
陈轸急忙喊道:“朱司徒,快来救我!”
朱威起身,走到棋枰前面,细审那棋,果然看到一大片白子惨遭围困,眼见已是瓮中之鳖,回天乏术。陈轸似乎也已放弃抵抗,束手待毙,脸上更是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魏惠王得意地抖着一条粗腿,呵呵笑道:“陈爱卿,莫说是朱司徒,纵使神仙老子,想救你也是难喽!”
陈轸轻叹一声:“唉,微臣本有一线生机,陛下方才落下那子,硬是将这线生机卡断。”
魏惠王道:“不瞒爱卿,你这片子,寡人是早就瞄上的,寡人本欲容你再活几时,不想你却放着生路不走,自寻绝路,如何怪得寡人?”
“唉,微臣眼下的处境,简直就跟卫弗一般无二!”
魏惠王道:“说起这个卫公,帝丘那边情势如何了?”
陈轸道:“回陛下的话,上将军果然神勇,连克卫国十数城邑,楚丘、帝丘不日可破!”
“你捎信给上将军,让他不必着忙。卫弗这条老狗,要细火烹着吃!寡人听说,那几只猴子动窝了,可有此事?”
陈轸道:“据微臣所知,卫公急了,派使臣向赵、韩、齐三国求救,至于三国是否发兵,微臣正在关注!”
魏惠王微微一笑:“让他们发吧,寡人候的就是这个!”扭头转向朱威,“朱爱卿,你是百忙之人,不会有闲心来观棋吧!”
朱威起身叩道:“陛下圣明!微臣是来奏报陛下,墨家巨子随巢子宫外求见!”
“随巢子?”魏惠王眉头一紧,转对陈轸道,“有一阵子没听说过这老夫子了,怎么今日他又冒出来了?”
“陛下,”陈轸接道,“墨家主张以兼爱为本,见不得打仗。微臣料定,此番随巢子来,必是替那卫公做说客的!”
魏惠王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这老夫子爱管闲事,来这里少不了又是一番聒噪!”
“陛下若是不想见他,微臣使人打发他去就是!”陈轸道。
朱威叩道:“微臣以为不可!墨家已是当今显学,与儒门同列,弟子更是遍及天下。陛下素以礼贤下士享誉四海,墨家巨子亲自登门,陛下却避而不见,岂不有失礼贤之名?”
“朱爱卿说得好!”魏惠王连连点头,“老夫子既然登门,不见的确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受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陈轸眼珠子一转:“陛下,微臣有一计,或可应付随巢子!”
魏惠王转向他:“哦,是何妙计?”
陈轸起身凑近惠王,附耳低语一阵,惠王连连点头道:“嗯,就依爱卿所奏!朱爱卿,传墨家巨子书房觐见!”
“微臣遵旨!”
朱威知道陈轸又出了什么鬼点子,但转念一想,只要陛下肯见随巢子,依随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
想到这里,朱威心中稍安,当下回到前殿茶房,亲自迎上随巢子,领他径至魏惠王的书房。
御书房坐落在后花园中,是个五进院落,环境极其雅致,收藏着数不尽的典籍,有专门的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惠王最爱在这里处理朝务。遇到重要的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是在这里召见。畅谈之余,魏惠王的一大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藏书,除洛阳周室太学、临淄稷下之外,再数下去,就是他这个书房了。
当朱威领着随巢子走进来时,陈轸满脸堆笑地迎出门外,深深一揖道:“魏国上卿陈轸恭迎巨子大驾!”
随巢子还礼道:“随巢子见过上卿!”
“巨子请!”
“上卿请!”
陈轸坚持让随巢子走在前面,让进客位坐下,即有一名宫女走出,将早已沏好的香茶放在几案上。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三部分 候黄雀螳螂捕蝉 避兵祸慈母送子(3)
陈轸道:“巨子,请用茶!”
随巢子小品一口:“谢上卿香茶!”
陈轸忙道:“是陛下的香茶!陛下闻巨子前来,特意在御书房召见巨子,请巨子稍候!朱司徒与陈轸尚有俗务在身,不便久陪,尚望巨子见谅!”
说完,陈轸当下站起身子,示意朱威。朱威一时弄不明白陈轸的意思,见话已被他说死,迟疑一下,只好也站起来。二人再向随巢子揖礼。
随巢子起身还礼道:“上卿、司徒不必客气!”
两人离开后,厅中只剩下随巢子和那名沏茶的宫女。茶过三泡,仍然不见魏惠王露面。厅中寂静异常,计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随巢子显然等得急了,眉头略皱,抬头问道:“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怯怯地说:“回老爷的话,奴婢不知!”
“那就烦请姑娘禀报一声,就说随巢子在此候驾多时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客,不敢僭越!”
随巢子略略一想,也就不再说话,只将两眼微闭起来,坐在那儿运气息神。
茶水又过两泡,那奴婢也不换茶,喝起来已无滋味。随巢子正自着急,毗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朝随巢子深揖一礼,说:“巨子久等了!”
随巢子赶忙起身还礼,答:“随巢子见过内宰!”
毗人道:“陛下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陛下这会儿正在后宫沐浴薰香,特使在下关照巨子一声,务请巨子稍候片刻!”
随巢子略略一怔:“这——”
毗人忙道:“巨子不必着忙,陛下特别敬重您老,听闻您来,定要沐浴薰香才肯见您!沐浴很快,薰香却要花些时间。巨子与其坐在这儿干等,不如欣赏一曲雅乐?”
说完,不及随巢子应声,毗人当下轻轻击掌。早已候在屏风后面的几名乐手立时转出,乐声响起。
不远处的凉亭下面,魏惠王仍旧坐在凉亭下面,与陈轸又开了一局。棋枰上面星星点点,已是布过一些棋子。
魏惠王的心思显然不在棋枰上。他斜靠在一张由精竹做成的摇椅上,闭着眼睛欣赏从御书房里传出来的音乐,屁股下面的摇椅随着节拍轻轻地晃动。一名手拿羽扇的宫女站在身后,轻轻扇风。陈轸则盘腿坐在对面,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
魏惠王听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斜睨陈轸一眼:“听说这个老夫子甚有耐心,爱卿此计未必打发走他!”
“陛下放心,”陈轸微微笑道,“微臣均已安排妥了,这一曲《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下里巴人》,他要是不当场跳起来,就算他真有耐心。微臣特别吩咐乐手变换花样,连奏三遍。这且不说,微臣又使内臣安排了花花绿绿的宫娥,舞他一个眼花缭乱。依老夫子眼下的心境,便有十分的耐心,也要去他九分!”
魏惠王坐直身子,轻轻点头:“嗯,如此安排,倒是不错。老夫子也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进退!”眼光这才渐渐回落到棋局上,“爱卿,该你了吧?”
陈轸忙看一下棋局:“陛下,是该您了!”
“哦?”魏惠王审视棋局,缓缓地摸起一枚棋子。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毗人见随巢子依然微闭两眼,轻声说道:“听闻巨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随巢子轻叹一声:“音韵甚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毗人忙问:“所奏为何非时,愿闻巨子教诲!”
随巢子语带双关:“宫廷之外赤日炎炎,这里却是《阳春白雪》,怎么应时呢?”
毗人点头道:“巨子高论,在下敬服!既然此曲不合时节,在下这就换一曲合时的!”
言毕,毗人再次击掌,音乐换成《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还不时伴有钟鼓声。紧随这种粗俗乐声而出的是十名宫娥,她们发型怪异,衣着裸露,依序走进厅中,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随巢子发出一声深深的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上浓眉。音乐越响越狂,秦女越舞越劲,他的眉头越拧越紧。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三部分 候黄雀螳螂捕蝉 避兵祸慈母送子(4)
三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秦女造型,亮相。
毗人眼望随巢子,轻声问道:“请问巨子,此曲可否应时?”
随巢子微微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愿闻教诲!”毗人惊道。
随巢子的声音充满悲凉:“宫廷之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里却是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么呈祥呢?”
听闻此话,毗人肃然起敬,正襟端坐道:“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师,在下受教了!”
随巢子问道:“这么久了,君上之香也该薰好了吧?”
毗人却是面呈难色:“这——巨子再请稍候片刻,要不,我们就再欣赏一曲北地胡舞?”
随巢子凝视毗人,许久,长叹一声:“唉,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行此小儿之戏。请内宰转告你家陛下,随巢子告辞了!”
毗人急忙摆手,众宫娥、乐手徐徐退下。
随巢子站起来,朝毗人深揖一礼,走向门口。毗人还礼,目光中不无同情地说:“巨子实意要走,在下只好恭送巨子了!”
行至门外,随巢子停住脚步,回头说道:“随巢子还请内宰转告君上,魏国大祸不日即至,随巢子此来,实为此事!”
毗人惊骇,急走几步,赶至随巢子前面,笑脸拦住:“巨子留步!想必陛下薰香已毕!”
随巢子轻轻摇头,迈步又走,毗人再次拦道:“巨子稍待片刻,小人这就去迎接陛下!”
随巢子只好止住脚步。毗人赶忙一个转身,疾步隐入屏风后面。不一会儿,魏惠王急急从屏风后面转出,只几步就跨入院中,长揖至地道:“有劳大师久等,魏罃失礼了!”
随巢子还礼道:“齐人随巢子见过君上!”
魏惠王再揖道:“魏罃欣闻巨子光临,倍感荣幸。为聆听尊诲,魏罃沐浴薰香,洗耳以待!巨子请!”
“君上请!”
二人回到厅中,分宾主坐定,魏惠王道:“魏罃承蒙祖上荫佑,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学疏浅,力不胜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我!”
经过这一番折腾,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因而不再迂回,单刀直入道:“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此事?”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道,“此非魏罃真心!列国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为其难啊!”
“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随巢子以为,君上此举甚是不智!”
知道老夫子要开训了,魏惠王当下敛色道:“魏罃愿闻其详!”
随巢子道:“凡事皆有因果。随巢子敢问君上,南面称王因由何在?”
魏惠王思索有顷,决定反制随巢子,同时把话说死,于是板起面孔,目视随巢子,侃侃言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惟德惟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罃为何不能南面而尊?”
随巢子沉声问道:“随巢子斗胆请问,君上德、威,可及魏文侯?”
魏惠王一怔,只好说道:“不及先君!”
随巢子道:“文侯之时,诚拜高士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位贤才,锐意改革,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两员名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随巢子历数魏室功绩,魏惠王心里倒也十分舒畅,禁不住眉开眼笑,自豪地说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随巢子的话锋却是一转:“文侯虽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惠王神色愠怒,但随巢子话及先君,同时又是事实,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随巢子看在眼里,略略停住,以退为进道:“随巢子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惠王有火发不出来,只好耐住性子道:“魏罃愿听先生高论!”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三部分 候黄雀螳螂捕蝉 避兵祸慈母送子(5)
随巢子道:“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随巢子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惠王的嘴唇动了几动,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随巢子道:“想是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随巢子不才,可否替君上言之?”
魏惠王略想一下:“魏罃愿闻!”
随巢子道:“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如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说中原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当世明君;此四臣,皆当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哪一个都可与大魏比肩。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恕随巢子直言,君上之威,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能与文侯时相比?”
魏惠王脸色通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尽力不使自己失态,同时嘴角挤出一笑:“魏罃已知不及先君,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轻叹一声,点头说道:“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王望着随巢子头上的白发和额上的纹路,灵机一动:“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相貌,似近古稀之年。请问先生高龄几何?”
随巢子道:“随巢子老朽不堪,年已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王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由衷叹道:“哦,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五旬,已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随巢子道:“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王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指教!”
随巢子略一思忖,缓缓说道:“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王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不足以长寿?”
随巢子道:“以德立于世者,必怀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念,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魏卒更在破城之后烧杀奸掠。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魏惠王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喝道:“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王忽地站起身子,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扭头朝毗人厉声喝道:“送客!”言毕,扬长而去。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小声说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对道:“随巢子还有一言,务请内宰转奏君上!”
毗人迟疑一下道:“巨子请讲!”
随巢子沉思片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国大祸,不日即至!”
说完,随巢子站起身子,朝毗人再揖一礼:“随巢子告辞!”
毗人还礼道:“巨子慢走!”
随巢子沉重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毗人目送随巢子,喃喃自语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
毗人陡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一颤,疾步走入屏风,从屏风后面的侧门追赶惠王。
魏惠王气冲冲地走到后花园的凉亭下面,陈轸早迎上来,看到魏惠王脸涨成一个紫茄子,已知是在生随巢子的气,跪下叩道:“陛下——”
魏惠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呼呼走到自己的摇椅边,直直地望着面前的几案。望有一会儿,惠王突然一掌推去。几案“嗵”一声倒在地上,棋枰上的黑白棋子“哗”地四散开去,落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