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人不必皆翰林
唐、宋以来,翰林尚多书画医卜杂流,其清华者,惟学士耳。至前明则专以处文学之臣,宜乎一代文人尽出於是。乃今历数翰林中,以诗文着者,惟程敏政、李东阳、吴宽、王鏊、康海、王九思、陆深、杨慎、焦竑、陈仁锡、董其昌、钱福、钱谦益、张溥、金声、吴伟业耳。其次则夏昹、张泰、罗玘、王维祯、王淮、晏铎、王廷陈、王韦、陈沂、袁、黄辉、袁宗道,虽列文苑传中,姓氏已不甚着。
而一代中赫然以诗文名者乃皆非词馆,如李梦阳、何景明、王世贞、李攀龙,世所称四大家,皆部郎及中书舍人也。
其次如徐祯卿、边贡、杨循吉、柯维骐、王慎中、唐顺之、田汝成、皇甫涍兄弟、王世懋、袁中道、曹学佺、锺惺、李日华、陈际泰,亦皆部曹及行人博士也。
其名称稍次,而亦列文苑传者,储瓘、郑善夫、陆师道、高叔嗣、蔡汝楠、陈束、梁有誉、宗臣、徐中行、吴国伦、王志坚,亦皆部曹及中书行人也。
顾璘、王圻、李濂、茅坤、归有光、胡友信、屠隆、袁宏道、王惟俭,则并非部曹而皆知县矣。然此犹进士出身也。
若祝允明、唐寅、黄省曾、瞿九思、李流芳、谭元春、艾南英、章世纯、罗万藻,则并非进士而举人矣。
并有不由科目而才名倾一时者,王绂、沈度、沈粲、刘溥、文徵明、蔡羽、王宠、陈淳、周天球、钱谷、谢榛、卢、徐渭、沈明臣、余寅、王登、俞允文、王叔承、沈周、陈继儒、娄坚、程嘉燧,或诸生,或布衣山人,各以诗文书画表见於时,并传及後世。
回视词馆诸公,或转不及焉,其有愧於翰林之官多矣!
明中叶才士傲诞之习
明史文苑传:吴中自祝允明、唐寅辈才情轻艳,倾动流辈,放诞不羁,每出名教外。今按诸书所载:
寅慕华虹山学士家婢,诡身为仆,得娶之,後事露,学士反具资奁,缔为姻好。(朝野异闻录)文徵明书画冠一时,周、徽诸王争以重宝为赠。(明焦竑玉堂丛语)宁王宸濠慕寅及徵明,厚币延致,徵明不赴,寅徉狂脱归。(明史文苑传)
又桑悦为训导,学使者召之,吏屡促,悦怒曰「天下乃有无耳者!」期以三日始见,仅长揖而已。
王廷陈知裕州,有分巡过其地,稍凌挫之,廷陈怒,即散遣吏卒,禁不得只应,分巡者窘而去。於是监司相戒,勿入裕州。
康德涵六十生日,召名妓百人为百年会,各书小令付之,使送诸王府,皆厚获。
谢榛为赵穆王所礼,王命贾姬独奏琵琶,歌其所作竹枝词,歌罢,即饰姬送於榛。大河南北,无不称谢榛先生者。(俱见明王圻稗史汇编)
此等恃才傲物,跅弛不羁,宜足以取祸,乃声光所及,到处逢迎,不特达官贵人倾接恐後,即诸王亦以得交为幸,若惟恐失之,可见世运昇平,物力丰裕,故文人学士得以跌荡於词场酒海间,亦一时盛事也。
明仕宦僭越之甚
鄢懋卿恃严嵩之势,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其按部尝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见严嵩传)
张居正奉旨归葬,藩臬以上皆跪迎,巡方御史为之前驱。真定守钱普创为坐舆,前轩後室,旁有两庑,各立一童子给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过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普无锡人,能为吴馔,居正甘之日「吾至此,始得一饱。」於是吴人之能庖者,召募殆尽。(居正传)
擅挞品官
唐时大吏有擅杖官吏之弊,明制已革除,然权势在手,亦竟有违例肆威者。
王来为参政,以公事杖死县令不职者十余人。(来传)
陈怀镇四川,笞佥事柴震。(怀传)
雍泰为山西按察使,太原府尹珍不避道,泰责之,不服,泰竟笞之,珍诉於朝,下泰狱,释之。泰巡抚宣府,参将李稽坐事,畏劾,乞受杖,泰以大杖决之,稽奏泰凌虐。(泰传)
黄泽为浙江布政使,盐运使丁鎡不避道,泽挞之,为所奏下狱。(泽传)
副都御史周铨以私撼挞御史,诸御史共劾之,遂下铨狱。(铨传)
巡盐御史祝徽、巡按御史毕佐周皆擅挞指挥使,崇祯帝以指挥秩崇,非御史可挞,下部,稽典制:御史无挞指挥例。都御史陈于廷引巡抚提问四品武职敕书对,帝以比拟不伦斥之。(于廷传)
是故事本无擅挞品官之例,而威柄在手,辄肆行之,亦可见是时仕宦之横也。
明乡官虐民之害
前明一代风气,不特地方有司私派横征,民不堪命,而缙绅居乡者,亦多倚势恃强,视细民为弱肉,上下相护,民无所控诉也。
今按杨士奇传:士奇子稷居乡,尝侵暴杀人,言官交劾,朝廷不加法,以其章示士奇。又有人发稷横虐数十事,乃下之理,士奇以老病在告,天子(英宗)不忍伤其意,降诏慰免,士奇感泣,遂不起。是时士奇方为首相,而其子至为言官所劾,平民所控,则其肆虐已极可知也。
又梁储传:储子次摅为锦衣百户,居家,与富人杨端争民田,端杀田主,次摅遂灭端家二百余人,武宗以储故,仅发边卫立功。朝野异闻录,又载次摅最好束人臂股或阴茎,使急迫而以针刺之,血缕高数尺,则大叫称快。此尤可见其恣虐之大概矣!
焦芳传:芳治第宏丽,治作劳数郡。是数郡之民皆为所役。
又姬文允传:文允宰滕县,白莲贼反,民皆从乱,文允问故,咸曰「祸由董二。」董二者,故延绥巡抚董国光子,居乡暴横,民不聊生,故被虐者至甘心从贼。则其肆毒更可知也。
又琅琊漫抄载:松江钱尚书治第,多役乡人,砖甓亦取给於役者。有老佣後至,钱责之,对曰「某担自黄瀚坟,路远故迟耳。」钱益怒,答曰「黄家坟亦吾所筑,其砖亦取自旧家,勿怪也。」此又乡官役民故事也。
其後崑山顾秉谦附魏忠贤得入阁,忠贤败,秉谦家居,崑民焚掠其家,秉谦窜渔舟以免。(秉谦传)时秉谦已失势,其受侮或不足为异。
至如宜兴周延儒方为相,陈于泰方为翰林,二家子弟暴邑中,宜兴民至发延儒祖墓,又焚于泰於鼎庐。(祁彪佳传)
王应熊方为相,其弟应熙横於乡,乡人诣阙击登闻鼓,列状至四百八十余条,赃一百七十余万。其肆毒积怨於民可知矣。
温体仁当国,唐世济为都御史,皆乌程人,其乡人盗太湖者,以两家为奥主。兵备冯元扬捕得其魁,则世济族子也。(元扬传)是乡官之族且庇盗矣!
又有投献田产之例,有田产者,为奸民籍而献诸势要,则悉为势家所有。
天顺中,曾翬为山东布政使,民垦田无赋者,奸民指为闲田,献诸戚畹,翬断还民。(见李棠传)
河南濒黄河淤地,民就垦,奸民指为周王府屯场,献王邀赏,王辄据而有之,原杰请罪献者,并罪受者。(原杰传)
又戒庵漫笔:万历中,嘉定青浦间有周星卿,素豪侠,一寡妇薄有赀产,子方幼,有侄阴献其产於势家,势家方坐楼船,鼓吹至阅庄,星卿不平,纠强有力者突至索斗,乃惧而去,诉於官,会新令韩某颇以扶抑为己任,遂直其事。此亦可见当时献产恶习。此一家因周星卿及韩令得直,其他小民被豪占而不得直者,正不知凡几矣!
由斯以观,民之生於我朝者,何其幸也。
按邓茂七之乱,其俗佃人送租至田主家,茂七倡其侪毋送,令田主自往受租,田主诉於县官,官遣巡检往摄,茂七杀弓兵数人,遂反,陷二十余州县,後大举剿之,始灭。(事见丁瑄传)此亦可见激变之由。然恶佃恃强辄敢拒官倡乱,此风亦不可开,是在长民者,禁势家之欺凌,又惩奸民之凶悍,则两得其平,不至滋事矣!
吏役至大官
梁璟传:天顺八年,修隆善寺,工竣,授工匠三十人官尚宝卿,任道逊等以书碑亦进秩,王诏上疏切谏,工匠授官已滥觞於此。
正德初,刘健等疏中有「画史、工匠滥授官职,多至数百人,岂可不罢?」(健传)
刘瑾擅权,通监纂要成,诬诸翰林纂修官誊写不谨,皆被谴,而命文华殿书办张骏等改誊,骏擢至礼部尚书,他授京卿者又数人,装潢匠役亦授官秩。(见谨传)
世祖时,匠役徐杲以营造擢官工部尚书,其属冒太仆少卿、苑马卿以下职衔者以百数。(李芳传)
又工匠赵奎等五十四人亦以中官请,悉授职。(胡世宁传)
海外诸番多内地人为通事
内地人民擅入外番
明史外国传:洪熙(仁宗)时,黄岩民周来保、龙岩民锺普福逃入日本,为之乡导,犯乐清。
成化(宪宗)四年,日本贡使至,其通事三人自言「本宁波人,为贼所掠,卖与日本,今请便道省祭。」许之。
五年,琉球贡使蔡璟言「祖父本福建南安人,为琉球通事,擢长史,乞封赠其父母。」不许。
十四年,礼部奏言「琉球所遣使多闽中逋逃罪人,专贸中国之货,以擅外番之利。」
时有闽人胡文彬入暹罗国,仕至坤岳,犹天朝学士也,充贡使来朝,下之吏。
正德三年,满剌加(今称麻六甲、马六甲)入贡,其通事亚刘本江西人萧明举,负罪逃入其国,随贡使来,寻伏诛。
五年,日本使臣宋素卿,本鄞县朱氏子名缟,幼习歌唱,倭使悦之,缟叔澄因鬻焉,至是充使至苏州,与澄相见。
又琉球王左长史朱辅,本江西饶州人,仕其国多年,年八十余,彼国贡使偕来,奏明许其致仕还乡。
又佛郎机贡使至,有火者亚三,夤缘江彬,得侍帝侧,自言「本华人,为番所使。」後伏诛。
万历中,有漳州人王姓者,为浡泥国(当今汶莱苏丹国)那督,华言尊官也。
又有海澄人李锦及奸商潘秀、郭震勾结荷兰人贿税使高寀求借澎湖,为互市之地。
此皆内地民阑入外番之明据,然犹未至结队聚党也。
内地人民家於外番
三佛齐国(原室利佛逝(Srivijaya),即今印尼巨港(巴邻旁),境跨马来半岛、苏门答腊附近)为爪哇所占,改名旧港,闽、粤人多据之,至数千家,有广东人陈祖义为头目,群奉之。又嘉靖末,广东大盗张琏为官军所逐,後商人至旧港,见琏为市舶长,漳、泉人多附之,犹中国市舶官云。
又吕宋地近闽,闽人商贩其国者,至数万人,往往久居不返,至长子孙。後佛郎机夺其国,多逐归,留者悉被侵辱。(以上俱见明史外国传)
是内地民人且有千百为群,家於外番者矣。
奸民引外番为内地害
及嘉靖中倭寇之乱,先有闽人林汝美、李七、许二诱日本倭劫海上(七修类稿),继有汪直、叶碧川、王清溪、谢和等据五岛,煽诸倭入寇,又有徐海、陈东、麻叶等偕倭人巢柘林、乍浦等处劫掠。(胡宗宪传)内地亡命者附之,如萧显、池南山、叶明等,实繁有徒,凡十年而乱始定。(七修类稿)
是奸民不惟向外番滋事,且引外番为内地害矣。(郑晓传,谓倭寇中国,奸民利倭贿,为之乡道,以故倭人所据营砦皆得要害,尽知官兵虚实,倭恃汉人为耳目,汉人以倭为牙爪。)
嘉靖中倭寇之乱
明祖定制:片板不许入海。承平日久,奸民勾倭人及佛郎机诸国私来互市,闽人李光头、歙人许栋踞宁波之双屿为之主,势家又护持之。或负其直,栋等即诱之攻剽,负直者胁将吏捕之,故泄师期令去,期他日偿,他日负如初,倭大怨,益剽掠。朱纨为浙抚,访知其弊,乃革渡船,严保甲,一切禁绝私市,闽人骤失重利,虽士大夫亦不便也,腾谤於朝,嗾御史劾纨落职,时纨已遣卢镗击擒光头、栋等,筑寨双屿,以绝倭屯泊之路,他海口亦设备矣,会被劾,遂自经死。纨死而沿海备尽弛,栋之党汪直遂勾倭肆毒。(明史朱纨传)
案郑晓今言,谓国初设官市舶正,以通华夷之情,行者获倍蓗之利,居者得牙侩之息,故常相安。後因禁绝海市,遂使势豪得专其利,始则欺官府而通海贼,继又藉官府以欺海贼,并其货价乾没之,以至於乱。郎瑛七修类稿亦谓汪直私通番舶,往来宁波有日矣。自朱纨严海禁,直不得逞,招日本倭叩关索负,突入定海劫掠云。
郑晓、郎瑛皆嘉靖时人,其所记势家私与市易,负直不偿,致启寇乱,实属酿祸之由。然明祖初制:片板不许入海。而晓谓国初设官市舶,相安已久,迨禁绝海市,而势豪得射利致变。瑛并谓纨严海禁,汪直遂始入寇。是竟谓倭乱由海禁所致矣。此犹是闽浙人腾谤之语,晓等亦随而附和,众口一词,不复加察也。海番互市,固不必禁绝,然当定一贸易之所,若闽浙各海口俱听其交易,则沿海州县处处为所熟悉,一旦有事,岂能尽防耶?
外番借地互市
海外诸番与中国市易,必欲得一屯驻之所,以便收泊。
明初暹罗、占城、爪哇、琉球、浡泥诸国皆在广州互市,正德中移於高州电白县,嘉靖中始移香山之壕镜,岁输课二万金,即今澳门也。佛郎机人因得混入其中。後佛郎机并吕宋、满剌加二国,势力独强,诸国人之在壕镜者皆畏之,遂为其所专据,筑城建寺焉。大西洋人来亦乐居此,故市易益广。今番人皆立家室,长子孙,不下数千家,从无不轨之谋,盖其志在市易取利,无别意也。
然海外诸番不一,壕镜所居,大约只数国之人,而他国不与焉,故往往各欲乞地以为永业。如嘉靖中,林道乾遁於台湾,後去而荷兰人即据之。万历中,荷兰人又贿税使高寀,求筑城於澎湖,都司沈有容往谕之,始去。其在台湾者,亦为郑芝龙所逐。芝龙降後,荷兰又据之,郑成功又夺其地。本朝取台湾後,始不复为外番所占。可见诸番互市,必欲得一屯泊之所也。
近日英吉利国遣使入贡,乞於宁波之珠山及天津等处,僦地筑室,永为互市之地,皇上以广东既有澳门,听诸番屯泊,不得更设市於他处,所以防微销萌者,至深远矣。
案珠山即舟山也,四面皆海,昔勾践欲栖夫差於甬东,即此地。宋为昌国城,明属宁波之定海县。倭乱时,据为巢穴。汪直约降於胡宗宪,曾遣其子滶破倭於舟山。徐海死,余党亦窜舟山,为俞大猷所殪。及汪直既降被诛,滶又栅於舟山入寇。(见胡宗宪传)明末总兵黄斌卿据之,鲁王以海监国绍兴,兵败来投,斌卿不纳。先是,舟山田皆属内地大户,至是斌卿尽籍为官田,使民佃田纳租,盖欲占为世业也。顺治六年,斌卿为张名振等所杀,鲁王复来驻。顺治八年,大兵攻之,三阅月始遁去,我朝使巴臣兴镇守。十二年,郑成功遣洪旭来寇,臣兴降之。明年,我兵复其地,始入版籍。可见此山乃浙海中要地,番人得之,即可据为巢穴,固不可轻授也。(明史张可大传:舟山,宋昌国城,居海中,有七十二墺,为浙东要害,可大为参将,条八议,筹战守,皆硕画。)
天主教
意大理亚国在大西洋中。万历中,其国人利玛窦至京师,为万国全图,言天下有大洲五,第一曰亚细亚洲,凡百余国,而中国居其一;第二曰欧罗巴洲,凡七十余国,而意大理亚居其一;第三曰利未亚洲,亦百余国;第四曰亚墨利加洲;第五曰墨瓦腊泥加洲,而域中大地尽矣。大抵欧罗巴诸国悉奉天主教。天主耶酥,生於女德亚,即古大秦国也,其国在亚细亚洲之中,西行教於欧罗巴,其始生在汉哀帝元寿二年庚申,阅一千五百八十一年,至万历九年,利玛窦始泛海九万里,抵广州之香山澳,其教渐行。
二十九年,入京师,以方物献,并贡天主及天主母图,礼部以会典不载大西洋名目,駮之,帝嘉其远来,假馆授餐,公卿以下重其人,咸与交接,利玛窦安之,遂留居不去,三十八年卒。
其年,以历官推算日食多谬,五官正周子愚言「大西洋人庞迪我、熊三拔等深明历法,其书有中国所不及者,当令采择。」遂令迪我等同测验。
自利玛窦来後,其徒来者益众,有王丰肃、阳玛诺等居南京,以其教倡行,官民多从之,礼部郎中徐如珂恶之,奏请逐回。四十六年,迪我等奏「臣与利玛窦等泛海九万里,观光上国,臣等焚修行道,尊奉天主,岂有邪谋?敢堕恶业?乞赐宽假。」帝亦不报,而其居中国如故。
崇祯时,历法益舛,礼部尚书徐光启请令其徒罗雅名、汤若望等以其国新法相参较,书成,即以崇祯元年戊辰历为历元,其法视大统历为密焉。
其人东来者,大都聪明特达之士,意专行教,不求禄利,所着书多华人所未道,故一时好异者咸尚之。其徒又有龙华民、毕方济、艾如略、邓玉函诸人,皆欧罗巴国之人也。
统而论之,天下大教四,孔教、佛教、回回教、天主教也,皆生於亚细亚洲,而佛教最广,亚细亚洲内,如前後藏、准噶尔、喀尔喀、蒙古等部悉奉佛教,中国亦佛教盛行,亚细亚洲外,如西洋之古里国、锡兰国、榜葛剌国、沼纳朴儿国,南洋之白葛达国、占城国、宾童龙国、暹罗国、真腊国,东洋之日本国、琉球国,皆奉佛教。(俱见明史外国传)又增迦剌国、马八儿国俱有佛钵舍利。(见元史亦黑迷失传)其余海外诸番,则皆奉天主教矣。回回教,亚细亚洲内,惟乌什、叶尔羌、喀什噶尔、和阗、郭酣、巴达克山、控噶尔、克食米尔、退木尔沙等国奉之。(见椿园氏异域琐谈)外洋则祖法儿国、阿丹国、忽鲁谟斯诸国奉之。(亦见明史外国传)孔教仅中国之地,南至交趾,东至琉球、日本、朝鲜而已。是佛教所及最广,天主教次之,孔教、回回教又次之。
孔子集大成,立人极,凡三纲五常之道,无不该备,乃其教反不如佛教、天主教所及之广。盖精者惟中州清淑之区始能行习,粗者则殊俗异性皆得而范围之,故教之所被尤远也。试观古帝王所制礼乐刑政,亦只就伦常大端导之禁之,至於儒者所言身心性命之学,原不以概责之庸众,然则天道之包举无遗,固在人人共见之粗迹,而不必深求也哉!
卷三十五 明史
万历中矿税之害
万历中,有房山民史锦、易州民周言等言阜平、房山各有矿砂,请遣官开采,以大学士申时行言而止。後言矿者争走阙下,帝即命中官与其人偕往。盖自二十四年始,其後又於通都大邑增设税监,故矿、税两监遍天下,两淮又有盐监,广东又有珠监,或专或兼,大璫、小监纵横绎骚,吸髓饮血,天下咸被害矣。其最横者,有陈增、马堂、陈奉、高淮、梁永、杨荣等。
增开采山东,兼徵东昌税,纵其党程守训等大作奸弊,称奉密旨搜金宝,募人告密,诬大商巨室藏违禁物,所破灭什佰家,杀人莫敢问。又诬劾知县韦国贤、吴宗尧等,皆下诏狱,凡肆恶山东者十年。
堂天津税监,兼辖临清。始至,诸亡命从者数百人,白昼手锒铛,夺人财,抗者以违禁罪之,僮告主者,畀以十之三,破家者大半,远近罢市。州民万余纵火焚堂署,毙其党三十七人,皆黥臂诸偷也。事闻,诏捕首恶,株连甚众,有王朝佐者,以身任之,临刑神色不变,州民立祠祀之。
陈奉徵荆州店税,兼采兴国州矿砂,鞭笞官吏,剽劫行旅。商民恨刺骨,伺其出,数千人竞掷瓦石击之。至武昌,其党直入民家,奸淫妇女,或掠入税监署中,士民公愤,万余人甘与奉同死,抚按三司护之始免。已而汉口、黄州、襄阳、宝庆、德安、湘潭等处民变者凡十起,奉又诬劾兵备佥事冯应京等数十员,帝皆为降革逮问,武昌民恨切齿,誓必杀奉,奉毫匿楚王府,众乃投奉党耿文登等十六人於江,以巡抚支可大护奉,焚其辕门,而奉幸免。
高淮采矿、徵税辽东,搜括士民财数十万,招纳亡命,纵委官廖国泰虐民激变,诬系诸生数十人,打死指挥张汝立,又诬劾总兵马林等,皆谪戍。率家丁三百人,张飞虎旗,金鼓震天,声言欲入大内,遂潜住广渠门外,御史袁九皋等劾之,帝不问。淮益募死士出塞,发黄票、龙旗走朝鲜,索冠珠貂马。又扣除军士月粮,前屯卫军甲而噪,誓食其肉,锦州、松山军相继变,淮始内奔。
梁永徵税陕西,尽发历代陵寝,搜摸金玉,纵诸亡命旁行劫掠,所至邑令皆逃,杖死指挥县丞等官,私宫良家子数十人,税额外增耗数倍,索咸阳冰片五十斤、麝香二十斤,秦民愤,共图杀永,乃撤回。
杨荣为云南税监,肆行威虐,诬劾知府熊铎等,皆下狱,百姓恨荣入骨,焚税厂,杀委官张安民,荣益怒,杖毙数千人,又怒指挥樊高明,榜掠绝筋以示众,於是指挥贺世勋等率冤民万人焚荣第,杀之,投火中,并杀其党二百余人,帝为不食者累日。
此数人其最着者也。
他如江西矿监潘相激浮梁、景德镇民变,焚烧厂房,相往勘上饶矿,知县李鸿戒邑人敢以食物市者死,相竟日饥惫而归,乃劾鸿,罢其官。
苏杭织造太监孙隆激民变,遍焚诸委官家,隆走杭州以免。
福建税监高寀在闽肆毒十余年,万众汹汹,欲杀寀,寀率甲士二百人突入巡抚袁一骥署,劫之令谕,众始退。
此外如江西李道、山西孙朝、张忠、广东李凤、李敬、山东张 、河南鲁坤、四川邱乘云辈,皆为民害,犹其次焉者也。
是时廷臣章疏悉不省,而诸税监有所奏,朝上夕报可,所劾无不曲护之,以故诸税监益骄,所至肆虐,民不聊生,随地激变,迨帝崩,始用遗诏罢之,而毒痡已遍天下矣。论者谓明之亡,不亡於崇祯,而亡於万历云。
万历中缺官不补
万历末年,怠荒日甚,官缺多不补。旧制:给事中五十余员,御史百余员。至是六科止四人,而五科印无所属,十三道只五人,一人领数职,在外巡案,率不得代,六部堂官仅四、五人,都御史数年空署,督抚监司亦屡缺不补。文武大选,急选官及四方教职积数千人,以吏、兵二科缺掌印不画凭,久滞都下,时攀执政舆哀诉。诏狱诸囚,以理、刑无人,不决,遣家属聚号长安门。职业尽弛,上下解体,内阁亦只方从哲一人,从哲请增阁员,帝以一人足办,不增置,从哲坚卧四十余日,阁中虚无人,帝慰留再三,又起视事。帝恶言者扰聒,以海宇昇平,官不必备,有意损之,及辽左军兴,又不欲矫前失,行之如旧。(方从哲传)
今案叶向高疏言「自阁臣至九卿台省,曹署皆空,南都九卿亦止二人,天下方面大吏,去秋至今,未尝用一人。」又言「今六卿止赵焕一人,都御史十年不补。」(向高传)又孙玮为户部尚书时,大僚多缺,玮兼署戎政及兵部,又都御史自温纯去後,八年不置代,至外计期近,始命玮以兵部尚书掌左都御史事。(玮传)御史孙居相一人兼摄七差,署诸道印。(居相传)观此,可见是时废弛之大概也。
三案
梃击
万历中,郑贵妃专宠,光宗虽为皇长子,而储位未定,朝臣多疑贵妃欲立己子福王,故请建储及争三王并封之议者,无虑数十百疏。迨光宗既立为太子,犹孤危无依,故朝臣请福王之国者,又数十百疏,福王已之国矣。四十三年五月四日,忽有人持枣木梃入慈庆宫(光宗为太子时所居)击伤门者,至前殿,为内侍所执。皇太子奏闻,巡城御史刘廷元讯其人,名张差,语无伦次,状似疯癫。移刑部,郎中胡士相等遂欲以疯癫具狱。提牢主事王之寀密讯其人,名张五儿,有马三舅、李外父令随一老公至一大宅,亦系老公家,教以遇人辄打死。之寀录其语,明日刑部又覆讯,马三舅名三道,李外父名守才,引路老公系庞保,大宅老公系刘成,保、成皆郑贵妃宫内奄人也。中外籍籍,皆疑贵妃弟郑国泰主谋,欲弑太子,为福王也。帝亦心动。贵妃窘,自乞哀於皇太子。帝御慈宁宫,皇太子及三皇孙侍,召阁臣方从哲、吴道南及朝臣入,极言我父子慈爱,以释群疑。命磔差、保、成三人,无他及。群臣出,帝意中变,命先戮差。及九卿三法司会同司礼监讯保、成於文华门,保、成以无左证,遂辗转不承。刑部尚书张问达请移入法司刑讯,帝以事连贵妃,恐付外益滋口实,乃毙保、成於内,三道、守才远流,其事遂止。(张问达、王之寀等传)此梃击一案也。
红丸
光宗即位甫数日即病痢,中官崔文昇进利剂,益剧,有鸿胪寺官李可灼进药称仙丹,帝召阁臣方从哲、韩爌等入受顾命,因问李可灼有药,即传入诊视,言病源甚悉,帝命速进药,诸臣皆不敢决,可灼遂进一丸,帝稍觉舒畅,诸臣退,帝又命进一丸,明日天未明,帝崩。(韩爌传)此红丸一案也。
移宫
光宗初即位,时郑贵妃尚在乾清宫,李选侍为贵妃,请封皇太后,帝已允太后之封,谕司礼监矣,时外廷传言贵妃以美女进帝以致病,御史杨涟劾崔文昇用药无状,并请帝慎起居,因及郑贵妃不宜封太后。越三日,帝召大臣,并及涟,数目视涟「毋听外间流言。」遂逐文昇,且停太后命。涟自以小臣受顾命,誓以死报,帝崩,涟急催阁部大臣同入,临毕,阁臣刘一问群奄「皇长子何在?」东宫伴读王安曰「为李选侍所匿耳!」一大呼「谁敢匿新天子者!」安入白,选侍乃令皇长子出,一等即呼万岁,掖升辇,至文华殿,先正太子位。时选侍在乾清宫,一谓太子不可与同居,乃奉太子暂居慈庆宫。明日,周嘉谟、左光斗等疏请令选侍移宫,光斗疏中有武氏语,选侍怒,欲召太子加光斗重谴,涟正色谓诸奄「太子今已为天子,选侍何得召?」明日,又合疏上,选侍不得已,即日移哕鸾宫,帝乃还乾清。(一、涟、光斗传)此移宫一案也。
梃击
梃击自庞保、刘成死後,浮议已息。明年之寀为徐绍吉劾去。天启中,之寀复官,乃追理前事,上复雠疏,谓「梃击一事,何等大事?乃刘廷元以疯癫蔽狱,胡士相亦朦胧具词,实缘外戚郑国泰私结廷元,谋为大逆耳!」此又梃击一案争端之始也。
红丸
光宗崩,阁臣方从哲票拟,赏李可灼银币,御史王舜等劾可灼,乃改令可灼引疾归。已而孙慎行入朝,追劾从哲,谓「可灼非太医,红丸是何药?从哲乃敢使进御,从哲应坐弑逆之罪。」王纪、杨东明、锺羽正、萧近高、邹元标等疏继之,黄克缵等则为从哲辨,此又红丸一案争端之始也。
移宫
李选侍移宫时,内竖李进忠、刘朝、田诏等盗金宝过乾清门而仆,帝下法司案治,诸奄惧,则扬言帝薄待先朝妃嫔,致选侍移宫日跣足投井,以摇惑外廷。御史贾继春遂上安选侍书,黄克缵入其言,亦附和之,帝怒,削继春籍。已而帝渐忘前事,王安又为魏忠贤排死,刘朝、田诏等乃贿忠贤而上疏辨冤,於是继春等起用,倚奄势与杨涟等为难,此又移宫一案争端之始也。
此三案者,本各有其是,
梃击
梃击虽不能不致疑於郑氏,然安知非庞保、刘成等之行险幸功?故当时孙承宗已谓「事关太子,不可不问;事连贵妃,不可深问;庞保、刘成而下可问;庞保、刘成而上不可问。」此亦善为调停之说也。
红丸
红丸之案,据韩爌具述进药始末,谓「可灼进药时,诸大臣皆在,皆未阻止。」而慎行独责从哲以弑逆,本属深文,故疏出,举朝共觉其过当,特以其援引春秋许世子不尝药之例,其论自不可没。
移宫
至移宫一事,光宗在位日浅,李选侍素无权势,不比郑贵妃之在万历中数十年薰灼也,即暂居乾清,亦岂遂能垂帘称制?特熹宗年尚幼,不可不虑其久而挟制,此杨涟等趣移宫之深意也。既移宫後,自当待以恩礼,乃忽有薄待先朝嫔御之流言,则贾继春之请安选侍,亦未为过。
故倪元璐之论此三案,谓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词;争红丸者,原情之论。主移宫者,弭变於几先;争移宫者,持平於事後。各有其是,不可偏非。此说最得情理之平。
乃此三案遂启日後无穷之攻击者。
缘万历中,无锡顾宪成、高攀龙等讲学东林书院,为一时儒者之宗,海内士大夫慕之。其後邹元标、冯从吾等又在京师建首善书院,亦以讲学为事。赵南星由考功郎罢归,名益高,与元标、宪成,海内拟之三君。其名行、声气足以奔走天下,天下清流之士群相应和,遂总目为东林。
凡忤东林者,即共指为奸邪,而主梃击、红丸、移宫者皆东林也。万历末,东林已为齐、楚、浙三党斥尽。(叶向高传)光熹之际,叶向高再相,与刘一等同心辅政,复起用东林,及赵南星长吏部,又尽斥攻东林者。於是被斥者谋报复,尽附魏奄,借其力以求胜。向高等相继去国,涟、光斗等又被诬害,凡南星所斥者,无不拔擢,所推者无不遭祸,迭胜迭负,三案遂为战场。
倪元璐所谓三案在逆奄未用之先,虽甚水火,不害埙箎;逆奄得志後,逆奄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进,则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全非矣!
三案俱有故事
光宗在东宫时有梃击之变,固出非常,然此亦有故事。万历元年正月,有王大臣者为内侍服,入乾清宫,被获,下东厂讯,中官冯保欲缘此害高拱,令家人辛儒教以为高拱所使行刺者,锦衣都督朱希孝等会鞫,大臣疾呼曰「许我富贵,乃掠治我耶?我何处识高阁老?」希孝惧,不敢讯,廷臣杨博、葛守礼等力言於张居正,居正讽冯保,保乃以生漆酒瘖大臣,移送法司处斩。(高拱传)是宫禁之变,先已有之。但李希孔疏,谓「王大臣徒手闯宫门,则非张差之持棍肆击者可比,究不知有主使否也。」
红丸亦有故事,孝宗崩,时中官张瑜等以误用药下狱,杨守随会讯杖之。(守随传)御史任惠又请明正张瑜及刘文泰用药失宜之罪。(惠传)世宗晚年,服方士药,及崩,法官坐方士王金等子弑父律。(高拱传)是用药致殒,亦有故事。然高拱谓「世宗临御四十五年,抱病经岁,寿考令终,乃谓为王金等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後世,视帝为何如主?」此又一说也。盖世宗之服方士药,误在平日,故无迹可寻,孝宗、光宗之服药遽崩,误在临时,其迹易见,使崔文昇、李可灼之案,阁臣或仿杨守随杖责之例,则诸臣当亦无异言矣,而反赉以银币,所以招物议也。
至移宫之例,即光宗初登极时,郑贵妃亦尚在乾清宫,为李选侍请封皇后,选侍亦为贵妃请封皇太后,尚书周嘉谟等共诘责郑养性,令贵妃移宫,贵妃即日移慈宁去,是移宫亦已有故事也。第光宗系长君,故郑贵妃不能不移,熹宗则冲主,选侍或以保护为词,同处日久,易启挟制之渐,故涟等早虑之耳。然选侍去而客氏入,卒至与魏奄乱政,盖国运将倾,固非人所能预料也。
张居正久病百官斋祷之多
明天启中,魏阉生祠遍天下,人皆知之,而万历中,张居正卧病,京朝官建醮祷祀,延及外省,靡然从风,则已开其端。
盖明中叶以後,士大夫趋权附势,久已相习成风,黠者献媚,次亦迫於避祸而不敢独立崖岸,此亦可以观风会也。
案明史:居正病,四阅月不愈,百官并斋醮为祈祷,南都、秦、晋、楚、豫诸大吏,无不建醮。
而明朝小史所载更详:万历十年,居正病久,帝大出金帛为医药资,六部大臣九卿五府公侯伯俱为设醮,已而翰林科道继之,部属中行又继之,诸杂职又继之。仲夏赤日中,舍职业而奔走焉。其同乡门生故吏有再举三举者,司香大僚执炉日中,当拜表章,则长跪弗起,至有贿道士数更端以息膝力者。所拜章必书副本,赂其家人,达之相公,或见而颌之,取笔点其一二丽语,自是争募词客为之,冀其一启颜。不旬日,而南京仿之,山、陕、楚、闽、淮漕、抚、按、藩、臬无不醮者。
于慎行笔麈又记:建醮时,有朱御史於马上首顶香盒诣醮所,已而奉使出都,畿辅官例致牢饩,则大骂曰「尔不知吾为相公斋耶?奈何以肉食馈我!」
此等情状,其去魏阉之生祠,亦岂有异耶?
明言路习气先後不同
明制:凡百官、布衣皆得上书言事。
邹缉等传赞,谓:太祖开基,广辟言路,中外臣僚建言不拘职掌,草野微贱亦得上书。沿及宣、英,流风未替。虽昇平日久,堂陛深严,而缝掖布衣、刀笔掾吏,朝陈封事,夕达帝阍,所以广聪明,防壅蔽也。(各列传:如练纲以监生言事,范济以谪戍人言事,聊让以仪卫司余丁言事,张昭以前卫吏言事,贺炀以布衣老人言事。其有职官员,如侍讲刘球谏征麓川,讥切王振,郎中章纶、大理卿廖庄请复沂王储位,翰林罗伦劾李贤夺情,修撰舒芬等谏南巡,杨慎等争大礼,员外郎杨继盛、经历沈链等劾严嵩,皆非言官,明史列传不可数计)
而科道之以言为职者,其责尤专,其权尤重。职官志序,谓:御史,天子之耳目,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者劾,凡上书乱成宪者劾,遇考察则同吏部司黜陟,大狱重囚会鞫於外朝,则同刑部大理平谳之,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隐。又有六科给事中,凡制敕有失,则封驳,至廷议大事、廷推大臣、廷鞫大狱皆得预。此可见言官之职掌也。
然统观有明一代建言者,先後风气亦不同。
自洪武以至成化、弘治间,朝廷风气淳实,建言者多出好恶之公,辨是非之正,不尽以矫激相尚也。(如刘球、章纶等所奏,固关国计民生之大。他如天顺中,十三道御史张鹏等共劾石亨、曹吉祥。成化中,给事中李俊等劾佞幸李孜省、僧继晓,御史姜洪、曹鼐等劾大学士万安、刘吉,而荐王恕、王竑、李秉等可大用,御史毛弘以钱太后将别葬,邀百官伏哭文华门,卒得祔葬英宗陵之类。张伦等传赞,谓:是时门户未开,名节自励,未尝有承意旨於政府,效搏噬於权璫,如末造所为者,故其言虽有当否,而其心则公,上者爱国,次亦爱民。)
正德、嘉靖之间,渐多以意气用事。(如正德中,谏南巡,罚跪午门,被杖者百余人。嘉靖中,议大礼,伏哭左顺门者亦百余人,李福达之狱,劾郭勋,被罪者四十余人之类,已多叫呶之习。)张璁所谓「言官徒结党求胜,内则奴隶公卿,外则草芥司属,任情恣横。」此固台谏恶习,然亦有未可概论者,如刘瑾乱政,御史蒋钦疏劾之,廷杖三十,再劾,又杖三十,越三日,又草疏灯下,闻鬼声,钦知是先灵劝阻,奋笔曰「业已委身,不得复顾死,即死,此疏不可易也。」遂上之,又杖三十而死。许天锡欲劾瑾,知必得祸,乃以尸谏,夜击登闻鼓,缢死,而以疏预嘱家人於身後上之。(见各本传)
世宗时,杨最等既以谏斋醮杖死。严嵩当国,又杀杨继盛、沈链等,而御史桑侨、谢瑜、何维柏、喻时、童汉臣、陈绍、叶经、邹应龙、林润等、给事中王韬孟、陈、沈良才、厉汝选等,犹先後疏劾,廷杖谪戍,至死而不悔。(俱见各本传)且帝深疾言官,以杖戍未足遏其言,乃长系以困之,如沈束在狱凡十八年,传赞谓:主威愈震而士气不衰。可见诸臣虽不免过激,而出死力以争朝廷之得失,究不可及也。
万历中,张居正揽权久,操下如束湿,异己者辄斥去之,科道皆望风而靡,夺情一事,疏劾者转出於翰林部曹。(翰林吴中行、赵用贤、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而科道曾士楚、陈三谟等且交章请留,及居正归葬,又请趣其还朝,迨居正病,科道并为之建醮祈祷,此言路之一变也。
继以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先後入相,务反居正所为,以和厚接物,於是言路之势又张,张文兴、丁此吕等即抗章劾阁臣,而阁臣与言路遂成水火。
万历末年,帝怠於政事,章奏一概不省,廷臣益务为危言激论,以自标异,於是部党角立,另成一门户攻击之局。(叶向高传:帝不省章奏,诸臣既无所见得失,益树党相攻,未几,争李三才之案,党势遂成。)此言路之又一变也。(如熊廷弼、王化贞一案,朝臣各有所袒,江秉谦谓「今日之事,非经抚不和,乃好恶经抚者不和也;非战守之议不合,乃左右经抚者之议不合也。满朝荐传亦谓:是时辽左尽失,国事方殷,而廷臣方植党逞浮议,全不以国事为急。)
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书院,士大夫多附之,既而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纷如聚讼,与东林忤者,众共指为邪党。天启初,赵南星等柄政,废斥殆尽,及魏忠贤势盛,被斥者咸欲倚之以倾东林,於是如蛾赴火,如蚁集羶,而科道转为其鹰犬。(魏忠贤传)周忠建谓「汪直、刘瑾时,言路清明,故不久即败,今则权璫反藉言官为报复,言官又借权璫为声势。」此言路之又一变,而风斯下矣。(诸附者,在阉党条内)
崇祯帝登极,阉党虽尽除,而各立门户,互攻争胜之习,则已牢不可破,是非蜂起,叫呶蹲沓以至於亡。(袁继咸疏云「三十年来,徒以三案葛藤,血战不己。」吕大器等传论,谓:自万历以後,国是纷呶,朝端水火,宁坐视社稷之沦胥,而不能破除门户之角立,故至桂林播越,旦夕不支,而吴楚之树党相倾,犹仍南京翻案之故态也。熊廷弼疏言「朝堂议论全不知兵,敌缓则哄然催战,及败,愀然不敢言,及臣收拾甫定,则愀然者又哄然矣!」又疏言「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卢象昇亦疏云「台谏诸臣不问难易,不顾死生,专以求全责备,虽有长材,从何展布?」观此数疏,可见明末言路之恶习也。)
明末书生误国
书生徒讲文理,不揣时势,未有不误人家国者。宋之南渡,秦桧主和议以成偏安之局,当时议者无不以反颜事仇为桧罪。而後之力主恢复者,张德远一出而辄败,韩侂胄再出而又败,卒之仍以和议保疆,迨贾似道始求和而旋讳之,孟浪用兵,遂至亡国。谢叠山所以痛惜於兵交数年,无一介之使也。
有明末造亦然,外有我朝之兵,内有流贼之扰,南讨则虑北,北巨则虑南,使早与我朝通和,得以全力办贼,尚可扫除。且是时,我太宗文皇帝未尝必欲取中原,崇祯帝亦未尝不欲与我朝通好。大凌河之役,祖大寿降於我朝,後虽反正,而其子侄已仕於我朝,是宜案以通敌之罪,而帝仍用之,是固欲藉大寿为讲和地矣。(见邱禾嘉传)迨大兵入墙子岭,卢象昇入援,杨嗣昌阴主互市策,象昇见帝曰「臣主战。」帝色变,良久曰「款乃外廷议耳,其出与嗣昌议。」(见卢象昇传)是和议之策,帝已与嗣昌谋之。(何楷传:嗣昌方主款议,历引建武款塞故事,楷与御史林简友駮之。)及陈新甲为兵部尚书,以南北交困,遣使与我朝议和,傅宗龙奏之,大学士谢陞在帝前曰「倘肯议和,和亦可恃。」帝遂以和事谕新甲密图之,而戒其勿泄,是帝更明知时势之不可不和矣。言官方士亮、倪仁祯、朱徽等谒陞,陞告以「上在奉先殿祈签,和意已决,诸君幸勿多言。」士亮等辄群起劾陞去。(见谢陞及二臣传)新甲所遣求和之马绍愉以密语报新甲,新甲家人误发抄,(二臣传如此,明史则云:帝手诏为其家人误发抄。)於是言者大譁,交章劾奏,帝迫於群议,且恶新甲之彰主过,遂弃新甲於市。(新甲传)自是帝不复敢言和,且亦无人能办和事者,而束手待亡矣。统当日事势观之,我太宗既有许和意,崇祯帝亦未尝不愿议和,徒以朝论纷呶,是非蜂起,遂不敢定和,以致国力困极,宗社沦亡,岂非书生纸上空谈,误人家国之明验哉!
案明季书生误国,不独议和一事也,如万元吉疏言「孙传庭守关中,议者谓不宜轻出,而已有议其逗挠者矣;贼既渡河,诸臣请撤关宁吴三桂兵迎击,而已有议其蹙地者矣;及贼势燎原,群臣或请南幸,或请皇储监国南京,皆权宜善策,而已有议其邪妄者矣。」即此一疏观之,可见诸臣不度时势,徒逞臆见,误人家国而不顾也。
明代宦官
有明一代宦官之祸,视唐虽稍轻,然至刘瑾、魏忠贤,亦不减东汉末造矣。
初,明祖着令内官不得与政事,秩不得过四品。
永乐中,遣郑和下西洋,侯显使西番,马骐镇交趾。且以西北诸将多洪武旧人,不能无疑虑,乃设镇守之官,以中人参之。京师内又设东厂侦事,宦官始进用。
宣宗时,中使四出,取花鸟及诸珍异亦多。然袁琦、裴可烈等有犯辄诛,故不敢肆。
正统以後,则边方镇守、京营掌兵、经理仓场、提督营造、珠池、银矿、市舶、织造,无处无之。
何元朗云「嘉靖中,有内官语朱象元云『昔日张先生(璁)进朝,我们要打恭,後夏先生(言),我们平眼看他,今严先生(嵩),与我们拱手始进去。』」
案世宗驭内侍最严,四十余年间,未尝任以事,故嘉靖中内官最敛戢。然已先後不同如此,何况正德、天启等朝乎?
稗史载:永乐中,差内官到五府、六部,俱离府、部官一丈作揖,途遇公侯、驸马,皆下马旁立,今则呼唤府、部官如属吏,公侯、驸马途遇内官,反回避之,且称以翁父,至大臣则并叩头跪拜矣!此可见有明一代宦官权势之大概也。
总而论之,
明代宦官擅权,自王振始,然其时廷臣附之者,惟王骥、王佑等数人,其他尚不肯俯首,故薛瑄、李时勉皆被诬害。
及汪直擅权,附之者渐多,奉使出,巡按御史等迎拜马首,巡抚亦戎装谒路,王越、陈钺等结为奥援,然阁臣商辂、刘翊尚连章劾奏,尚书项中、马文升等亦薄之,而为所陷,则士大夫之气犹不尽屈也。
至刘瑾,则焦芳、刘宇、张彩等为之腹心,戕贼善类,徵责贿赂,流毒几遍天下,然瑾恶翰林不屈,而以通监纂要誊写不谨,谴谪诸纂修官,可见是时廷臣尚未靡然从风。
且王振、汪直好延揽名士,振慕薛瑄、陈继忠之名,特物色之;直慕杨继忠之名,亲往吊之;瑾慕康海之名,因其救李梦阳一言而立出之狱,是亦尚不敢奴隶朝臣也。
迨魏忠贤窃权,而三案被劾、察典被谪诸人欲借其力以倾正人,遂群起附之,文臣则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龙、倪文焕,号五虎;武臣则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号五彪;又尚书周应秋、卿寺曹钦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号。自内阁、六部至四方督抚,无非逆党,駸駸乎可成篡弑之祸矣!
明史载太祖制:内官不许读书识字。宣宗始设内书堂,选小内侍令大学士陈山教之,遂为定制,用是多通文义。(四友斋丛说则谓:永乐中已令吏部听选教职入内教书,王振始以教职入内,遂自宫以进,至司礼监。)数传之後,势成积重云。然考其致祸之由,亦不尽由於通文义也。王振、汪直、刘瑾固稍知文墨,魏忠贤则目不识丁,而祸更烈。
大概总由於人主童昏,漫不省事,故若辈得以愚弄而窃威权。
如宪宗稍能自主,则汪直始虽肆恣,後终一斥不用。武宗之於瑾,亦能擒而戮之。
惟英、熹二朝,皆以冲龄嗣位,故振、忠贤得肆行无忌。然正统之初,三杨当国,振尚心惮之未敢逞,迨三杨相继殁,而後跋扈不可制。天启之初,众正盈朝,忠贤亦未大横,四年以後,叶向高、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等相继去,而後肆其毒痡。计振、忠贤之擅权,多不过六、七年,少仅三、四年,而祸败已如是。设令正统、天启之初,二竖即大权在握,其祸更有不可胜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