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许多树叶都有洞。
许:怎么画上的洞一半黑一半红?
周:……
许:你回答呀周文祥。
周:是我叫张撰这么画,与他没关系啊许队长。
许:你为啥要让张撰这么画?
周:我觉得艺术品一般都有象征性。
许:象征啥?
周:这个……(我刚要说象征日食又记起张撰对我的告诫,遂闭口。)
许:周文祥你说呀。
周:这个……我说不上来呀许队长。
许:说不出来为啥要叫张撰这么画?
周:这事与张撰没关系呀许队长(我同他兜圈子)。
许:现在不是追张撰,是追你,你必须得把怪画的含意说清楚。
周:没啥含意呀许队长,我保证。
许:没啥含意为啥叫张撰这么画?
周:画成这样子真的与张撰无关系呀许队长。
许:我是在问你,不是问张撰。
周:是,许队长。你问吧我保证说实话。
许:你老实交待这张怪画的含意是什么?
周:含意嘛,梦里头的事,稀里糊涂地真是说不清楚呀许队长。
许:说不清楚为什么偏偏让张撰怪怪地画?
周:别冤枉人家张撰呐许管教,这事真的跟他没关系。
许:先追你,再追他,你说你,别说他!
周:是,许管教。
许:周文祥你给我听清了,不好好交待问题,想蒙混过关可甭想!
周:是,我清楚这个许管教,我清楚。
……
清楚清楚清楚,其实我真正清楚的是必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再上纲上线,将问题的性质弄严重。采取不承认主义,我也清楚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正如许管教所指出“蒙混过关甭想”,而恰恰又赶在“拔白旗”运动的点上。既然这场运动叫了拔白旗,就得找出白旗来拔,否则哪里有运动的伟大胜利又哪里能收场呢?因此我还有另一份“清楚”:这次谈话我没让许管教抓住什么,并不说明事情已经完了。逃过了今日还有明日,我只是很庆幸提前与张撰进行了一番“演习”,有了准备,不然难说不会掉进陷阱里。事后我回忆一下我与许管教的对话,觉得和那天与张撰的模拟审讯非常相近,许多话如出一辙,这说明犯人与管教长年累月的打交道,也真是“知己知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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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我乐岭人物志
四
苏英——
见到苏英,这遭是在梦中。这是苏英头次在梦中出现,因此记忆清楚:我游在一片大水里,是海?是湖?不清楚,也没有寻求答案的意识。游着游着觉得身子叫什么碰了一下,赶紧用双手抓住,举上水面,原来是一条大鱼。我高兴极了,眼朝岸上望,看见苏英在那儿看着我,笑眯眯的。都没说话。我抱着鱼向岸游过去,想把鱼给苏英,可游到岸边时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一丝不挂的,心里也觉得奇怪:怎么能这样呢?我停止游动,使劲用脚踏水,以使自己不向下沉没。苏英喊周文祥上来呀,我不说话,心里尴尬极了。苏英又喊周文祥你咋的啦,快把鱼送上来呀。我觉得踏水踏得快没力气了,就要下沉。我朝苏英吆喝:你走吧,赶快走。她问为什么让我走?怕我要你的鱼?我说鱼给你,你赶快走。她说给我鱼为啥还叫我走?我大叫:我没穿裤子,你走了我才得去上岸。苏英闻听笑了,说句周文祥你可真能闹怪呀,就转身走去。我赶紧爬到岸上。我向自己的胯间看看,见胯下长着的那个东西不见了,光光的。我好生奇怪,一时也弄不清是掉了,还是本来就没长。心想既然这样还怕苏英看见吗?我向已走远的苏英呼喊,叫她回来。她听不见,还往前走,长长的黑发在身后飘动……梦做到这儿就醒了。许是梦里苏英的长发给我的印象深的缘故,我眼前一下子现出那天我摘下她军帽所见之情状,情绪一下子变坏了,内疚又像一把刀子在捅心窝。我睡不着了,长时间回想着发生了那桩难堪以后的事。分手时苏英对我讲了真情,说头发脱落与那起中毒事件有关,见弄成这样子,她不想活了,是那位为她治疗的医生安慰了她,对她说头发还有可能长出来。苏英仍然为自己“扮演了不光彩角色”而自责,不肯原谅自己,她说她相信这是报应:摘掉了一顶帽子却又戴上了另一顶帽子。她匆匆向我告别,我没有挽留她,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感到悲哀,心想:今后我们也许永远不会见面了。
火盆地——
和张撰齐头并进割麦时,张撰悄声对我说等会儿休息有好戏看。我说演出队有地头演出么?他说不是。我说那会有啥好戏看。他说别问,到时就知道了。我就不问,很快也就把这事忘了。休息时和解若愚坐在用麦捆遮起的阴凉里说话,忽听有人吆“决斗了,决斗了”。抬头看,果见不远处的麦茬地里两个赤膊汉子扭打在一起。一时看不清是谁,两个人都发了狠劲儿,力图将对方摔倒。管教不在近前,没人进行制止。犯人中有好奇观望的,也有给“决斗者”鼓劲的,惟恐“戏”早早收场。正打得难分难解时,只见二姑娘奔到近前,一脸的惊慌,用哀求的声音向扭打在一起的人呼喊:别打了,别打了。二姑娘的出场,使我一下子明白张撰所说有好戏看就是指的这个。自从二姑娘来到我乐岭,他那女人样的细皮嫩肉立刻引得众多男人的青睐,为能占为己有展开了激烈的争斗。这已不成其秘密。眼下“决斗”于麦茬地的两个壮汉可谓是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已形成龙争虎斗之势。二姑娘透着哭声的呼叫不仅起不到制止的作用,反倒给两个争风吃醋的人增添了无穷的动力。打斗愈来愈惨烈,不知是哪一个将哪一个摔倒在地,两人又在麦茬地上滚来滚去,脊背被麦茬扎得血肉模糊。二姑娘见状放声大哭起来,却仍无济于事,直到管教闻声过来才制止了这场恶斗。管教火冒三丈,张口宣布关两人的小号,后似乎觉得麦收时节需要人手,又宣布改为每人多割两垄麦以示惩罚。
中午在地头吃饭时,两“情敌”在众目睽睽下将自己的“黄团长”掰下一块给二姑娘,此情此景也着实让人心动。张撰说得对,炎热的火盆地确有好戏在出演。
解若愚、张克楠——
将他俩并列在一起因为两人一向是“针尖对麦芒”。这遭针尖对麦芒恰恰发生在打麦场上。
还得先说说事件背景,这一阵收麦“拔白旗”两不误,白天割麦,脱粒,黑下开会学习批判。弄得人焦头烂额,疲惫不堪,忙得连拉屎撒尿的工夫都没有。这天我们班的任务是脱粒。这活儿,是人跟机器比速度,一环扣一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别想偷懒。这节骨眼管教们也都把眼瞪在头顶上,抓着“懒汉”就严惩不贷。解若愚“出事”决不是偷懒磨洋工,这一点我清楚。他已连着拉了几天肚子,体力很虚弱,累得实在顶不住了,就跑一趟厕所,休息与排泄兼顾,蹲在茅坑上抽口烟,喘口气儿回去再干。负责这台脱粒机的是张克楠,见老对头解若愚一遍一遍跑厕所,就想借机整治他。这回他跟着进了厕所,见解若愚蹲在茅坑上,排泄不排泄看不见,却正优哉游哉地抽烟,就指责他有意磨洋工,还骂了句“懒驴上磨屎尿多”。解若愚很不高兴,讥讽说咋卖木梳卖到茅坑里来啦?别看张克楠平日总向管教打小报告,可要当面喊他“卖木梳的”也很反感。张克楠听见解若愚在厕所里这么喊他抬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差点把解若愚打进茅坑里。打了人张克楠也有点心虚,赶紧出了厕所,回到脱粒机旁。这边解若愚叫张打个冷不防,火冒三丈,提上裤子就追出来,见张克楠无事样又在指挥脱粒,知道这样在管教眼皮子底下复仇肯定要倒霉,转念想:队长多次讲过,别人打你,要向管教报告,由管教处理,不要还手,不然就变成打架斗殴,有理也成没理了。这么想,就跑到站在另一台脱粒机旁边的傻朱跟前,向他报告张克楠打他耳光的事。傻朱正在指挥脱粒(傻朱最大优点是忙时帮着干活),也忙得一脑袋汗,刚听几句就不耐烦了,斥责他不该停下生产来纠缠这些鸡毛蒜皮,命令他立刻回到脱粒机前干活儿。解若愚挨了打又吃了一通训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回到脱粒机旁就拿起一把麦叉狠狠地给了张克楠一下。张克楠没料到解若愚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打他,被打个猝不及防,一声惊叫,倒在地上。这“报复打人事件”霎时震动了全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看热闹。傻朱闻讯赶来,先吆喝让大家继续干活儿,一面吩咐将张克楠送到医院上药,一面立刻派人把解若愚送到禁闭室里反省。
张克楠的伤并不重,第二天还照常干活。麦收大忙季节,人手紧张,解若愚只要肯应付性地写一份检讨,也就放出来了。而他偏偏是个认死理的“杠头”,咬住是张克楠先动的手。队长不给他做主,他不检讨,管教也没台阶好下,就继续关着。于是倒霉的解若愚尽管躲过了大忙季节的连轴转劳动,却躲不过一天只喝两碗棒子面粥的饥饿。何况得罪了管教以后更没好果子吃。
李戍孟——
归队后我发现李戍孟的眼光时不时向我投来,怪兮兮的,像在监视我似的。我明白他是惦着他的小说,又苦于没有机会向我询问。“形势”已越来越紧了,我这类反改造分子已置于积极改造分子严密的监控之下。平日关系不错的人也尽量避免接触。说来可笑,我和李戍孟得到的单独说话的机会是在厕所里。我进去了,他随后也进去了,显然他是瞅准了才追了我的脚跟。待厕所里的茅坑只蹲了我俩,李戍孟便迫不及待地问他小说的下落。我告诉他为安全起见没带回来。他松了口气又问现在何处。我说埋在医院旁边的一棵树下,很安全。他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却清楚对他说了谎,我没有埋在地下,而是留在苏英借宿的那个姓董的“二劳改”家里。我背着他老婆对他说除了我什么人来取都不要给。董问:是反革命传单吗?我说不是。又问是秘密档案吗?我说不是。他说只要不是这两样就保存着。按说这是李戍孟的东西应该把下落告诉他,否则不合情理。可我担心要是逼他的供,逼急了没准会把董供出来。让一个“二劳改”再受二茬罪实在不是我所情愿的。但那时我却没有想到,这一厢情愿的做法却给自己留下了隐患。
李祖德——
晚饭后学习前,许仙拿着几封信来“马厩”分发,有李祖德的一封,他看了看立刻像得到重大发现似的吆喝:大兴县改名了,大兴县改名了。有人问改了什么?他说改成红旗县了。都觉得挺新奇的,便凑过去看,果然信封下栏写着寄自红旗县,后面括弧注着原大兴县。随之人们便议论起来,有人说这名字改得好啊,大兴算啥哩,兴隆昌盛,资产阶级一套。叫红旗好,神州大地红旗飘嘛。有人说叫红旗好是好,可要是天南地北都叫红旗,邮件就不好投递了。李祖德说活人能叫尿憋死了,加括弧嘛,这不(他扬扬手里的信)原某某县不就解决了。说到这儿学习组长张克楠就吆到时间开会了。
自开始“拔白旗”后,惯常的学习会就变成了检讨会和批判会。所谓拔白旗就是在三类人员:犯人、教养人员、就业人员中开展一场以“认罪认错、服管服教”为中心的教育运动。换言之,就是要在三类人员中发动“积极分子”揭发检举少数的“反改造分子”,当然也包括迫使“反改造分子”投诚起义,自己举起白旗。
李祖德是积极分子中的骨干,每次批判会都与学习组长张克楠紧密配合,向批判目标猛轰大炮。迫于形势,大伙都是敢怒不敢言,这晚的会本是批判解若愚的,他刚从小号放出来,[奇+书+网]又检讨不深刻,就批判他。可还没等张克楠开宗明义,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李祖德又扯上了大兴县改名的事。他说从这件事可看出革命形势发展迅猛,我们应紧紧跟上才是。说到这他清清嗓子,然后郑重宣布:我已决定改名,把李祖德改为李左德,以此表明我永当革命左派的决心。李祖德的声明确有点惊世骇俗的意味儿,与他往日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如在拔白旗刚开始的学习认识阶段里他提到他被枪毙了的资本家父亲,说他自始至终认为,像李敬仁(他父亲的名字)这样的反动资本家,就是应该枪毙掉。说得大家瞠目结舌。声明改名后,他又补充说:从今以后谁要再叫我李祖德我就不答应了。张撰问句要是你往外写信,突然落款李左德怕人家闹不明白吧。李祖德胸有成竹地说:加括弧啊,李左德,括弧原李祖德。引起一片哧哧笑声。张克楠说有什么好笑的,对李祖德……不,李左德的革命行动应支持才是。赵仁说支持不仅是口头上的,应以实际行动。现在我也宣布更名,将赵仁改为赵勇,我要勇敢保卫人民江山,不变色。赵仁的话刚刚落音,董善大声说我也改名,将董善改为董卫东,永远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张撰说董卫东发音有些拗口。董善说只要对伟大领袖怀有深厚阶级感情就不拗口。解若愚说改得好,改得好哇。这一改就是名副其实的赵仁不仁董善不善了。气得赵仁、董善直瞪白眼。这时又跳出个吴佛生,他宣布要将佛生改为复生,一是佛字具有迷信色彩,二是共产党将自己改造成了新人就是复生嘛。这个吴佛生更加邪乎,不仅自己改名,还勒令别人改,他指着谷镇华说,谷镇华我看你这名得改掉!谷镇华说我这名咋啦?他说你是什么鸟人还想镇我中华,太狂妄太不自量了,必须改掉!谷镇华说我这名是我父母给起的,已经叫了几十年,我无权改也不能改。吴佛生说这也得改,我们不能允许你凌驾于中华民族之上。高云纯说改名须自愿,不应强迫,再说改名也得由上级部门批。李祖德说我相信上级会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张克楠说想更名的今晚都写个申请,明天集体递上去。这也算是拔白旗见行动吧。张撰对着我的耳朵说:什么都要改,人的脸能改吗?我刚要说人脸无法改,这时眼前陡地现出李宗伦那张可怕的阴阳脸,遂想谁说脸不能改呢?
吴启都——
吴启都回来了。
他是在我住院期间离开的农场,前面说过,自从他成了“植物”,农场就决定放他走,口头上说吴启都努力劳动,服管服教,改造得不错,其实是想放他一马。可他不识抬举,拿着上级的好心当驴肝肺,硬是不走。不走也不能抬起来扔到大墙外面去。前些日子突然犯了邪,早晨起床就闷闷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和谁都不打招呼,背起行李就走,在大门被警卫拦住了,汇报给场领导。场领导紧急研究了一下,命令警卫放人。他就大摇大摆的走了。
大概全中国的劳改农场都没这么放人的,而全中国的犯人也没有这么出狱的。也算是我乐岭一奇。
不料过了半个月他又回来了,仍是大摇大摆的,似出入无人之境。这遭警卫连拦都没敢拦,眼睁睁看着他走进“马厩”里。大伙议论说他妈的“植物”好大派头啊,进出劳改农场就像踏平地,想出就出想进就进。有人问他怎么走了又回来,他先吐吐舌头,随后告诫大家说:不要出去,不要出去,这里安全,这里安全。他不再多说,大伙猜想肯定是在外面遇上了麻烦。
马厩——
这晚在马厩开高云纯的批判会。起因有二:一是高平日便是不受管教欢迎的人,属“反改造分子”范畴;二是在上工的路上替人打抱不平,惹怒了朱管教。有这两条开批判会足够。所谓“替人打抱不平”的人是梁枫。梁枫性格耿直,不大会来事,加上个头小,干活不行,也属不受欢迎者。“拔白旗”刚开始时,积极分子们本想将他“扩军”可他不响应,反倒与“反改造”们靠得更近,积极分子们就想找茬给他点颜色瞧瞧。本来事情像芝麻粒大小:走在路上梁枫和身旁的一个人说话,声音也不大。放在平时,屁事没有。这就来了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话,想整他了啥事都是事。吴复生(原吴佛生)冲他一吼:梁枫你闭口。梁枫正说得起劲儿,没听见,还说。这时“埋伏”在他身后的赵不仁(大伙在他改名后这么叫)就向前飞出一脚,只听梁枫哎哟一声就重重摔倒在地。这一倒地,四周的几个积极分子便一拥而上,用脚踢,用拳头打,边打边吆:叫你扰乱秩序!叫你不服管教!打得梁枫像头猪在地上乱拱乱哼。这时离梁枫最近的高云纯大吼一声:不准打人!并用力拖正起劲踢梁枫的李左德(原李祖德),因用力太猛,李左德倒在地上,这时傻朱闻声赶来,认定高云纯行凶打人。高云纯不服,说是赵不仁先打了梁枫,他替梁枫打抱不平。傻朱说你替梁枫打抱不平,那我替赵勇打抱不平。一听这话高云纯立刻觉得不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鼻梁上摘下眼镜,随之那熊掌般的巴掌就落在高云纯的脸上。上述是发生在路上的“序幕”。
“正剧”一开场让高云纯做检讨。高云纯光抽烟不说话,主持会议的张克楠指出高云纯以沉默对抗运动,接着开始批判发言。头一个发言的是“苦主”赵不仁。他首先从根上批,他说从历史上说高云纯的阶级立场便有问题,陈独秀是什么人物?在中共党史上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右倾机会主义的老根儿。但高云纯不讲立场的和他的孙女儿谈恋爱,高云纯你说这是不是事实?高云纯说:陈独秀是陈独秀,他孙女是他孙女。赵不仁质问道: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革命的好姑娘,你为什么不找,单单找陈独秀孙女那号的?高云纯说开始并不知道她是陈独秀的孙女,后来知道了,已建立了感情,散也不容易的。董不善(原董善,后改董卫东)说怎么不能散?你和她睡觉了?嗯?!李左德立刻跟着起哄:对,你交待和她发没发生关系,如实交待。高云纯说我和她的关系很纯洁。赵不仁说纯洁不纯洁谁知道?你叫高云纯,你纯洁吗?你不纯,你是革命队伍里的杂质。高云纯说我承认我是杂质,可在座的除了许队长(许仙坐在一旁听会)谁不是杂质?不是杂质能装在这马厩里?董不善立即指着高云纯的鼻子说:好哇你个思想极端反动的高云纯,你把我们的寝室叫做马厩,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是对劳改政策的污蔑,也是对我们被改造人员的污蔑,你必须做深刻检查。高云纯说人人都叫马厩,为啥我不能叫?董不善追问:你说谁叫马厩了?李左德立刻附和:对,你交待谁叫马厩,指出来一块批。高云纯说我记不住谁叫了,反正大伙都这么叫。李左德说那不行,你这是一网打了满河的鱼。你得具体指出谁这么叫。高云纯看着李左德说,一定要我指我就指,那天我听你李左德叫了。李左德一听急了,一边用眼去睃许管教一边吆喝:你污蔑好人,你空口白话不成,你必须指出我哪年哪月哪日哪时哪分叫了。高云纯说,时间是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九日早晨六点三十一分。解若愚说那是今天啊。张撰说这事发生在今天就严重了,这是真正的现行啊。李左德鼻子都气歪了,话也说不连贯:你,你胡说,六点三十一分刚起床,我,我总不能一睁开眼就喊马厩吧。赵不仁支援他的战友说:对,没有这个道理,不可能一睁眼就喊马厩,是高云纯造谣。高云纯说我听见了,说我造谣,人家都左德了我敢造人家的谣吗?解若愚说早晨一起床我确实听有人喊了声马厩,不知是谁,原来是李左德啊,喊了就喊了,承认了怕啥,法不责众嘛。现在当着全体的面我承认我叫了,在这里我做深刻检查。我说我也叫了,也检查。张撰说我也叫了,也检查。而后梁枫、李戍孟、俞峰华、胡公公、二姑娘也都众口一词承认自己说了,也检查。连“植物”吴启都也随声附和:“叫了,叫了,检查,检查。”总之除了以张克楠为首的几个积极分子闭口不言外,其余的人都承认自己喊过“马厩”,这俱是事实。只是董不善的上纲上线是毫无道理的,大伙将监舍(董不善叫寝室,只差没叫寝宫了)叫做“马厩”是对自己生存处境的一种自嘲,绝无污蔑劳改政策之意。因为谁都清楚犯人就是犯人,要是让犯人住进高级寝室里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呢。见这么多人都承认喊过马厩,李左德几个积极分子没话说了,那股邪劲蔫了。张克楠便赶紧转舵,说我们今天的会议主要是批判高云纯行凶打人,每个人都要批判。于是就开始发言了。
那段时间在劳改农场呆过的人都清楚批判会是这么一种模式:当事人检讨之后首先是积极分子开始发难,极尽上纲上线之能事。而大多数人是缄口不言的,一有机会便“节外生枝”向积极分子砸软钉子,待将积极分子的气焰打下去后,大伙便草草地批判几句了事。像这次对高云纯就这样。批判词尽管各有不同,但大意都差不多的:高云纯看见董不善打人应该立刻向管教报告,由管教处理,而不应“打抱不平”违犯劳改管理条例,云云。事实上这种批判会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具有一定的温和色彩,然而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一切都不是这样子了……
佟队长——
晚点名时佟说:最近有人散布一种污蔑党的劳改制度的言论,说什么右派分子解教或者刑满释放,不过是从十八层地狱升到第十七层,在领导的心目中,就像历史反革命一样永远是个历史右派,永远被打入另册。还说什么所谓党内右派改造好了还可以回到党内来,最多不过是树立几个典型来表明党对右派的宽大,鼓励党内外右派继续改造而已,决不会普遍实行。还说右派就像封建社会失去贞操的妇女,无论你怎样忏悔、改过、赎罪,也永远有污点,永远得不到宽恕。除了死去重新投胎以外无第二条路可走。大家听听,很反动很恶毒哩!这起码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在十年之后的今天回头看当年反右运动,是非常伟大、正确、及时的,没有反错嘛。二是在对右派的改造上任务还很艰巨,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眼下要把拔白旗运动更深入地进行下去,是白旗就要拔,坚决彻底地拔,一杆也不留,直到拔光为止。马上要拔的就是散布反动言论的这个人。已经有人检举了,我们知道他是谁,但我们不在这里点他的名,给他一个主动交待的机会。一天不交待,我们等他两天,两天不交待,我们等他三天,有再一再二没再三再四,要是第三天上还不交待我们就不客气了。要狠狠地处理,起码再加他几年刑。我们是说话算话的,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记住,三天,就是三天,多一天也不给!
回到“马厩”,我的心乱极了,长时间睡不着觉,老想这回事。我记得自己说过这类似的话,也听其他人说过。长年累月被关着不放,谁心里能不琢磨呢?与关系不错的人发发牢骚也是难免的,可我硬是想不起和谁发过这种牢骚。要是盲目交待势必带来无尽的麻烦,可不交待倒霉就在前面等着,好容易快熬到刑满,要再加上几年怎样活人呢?转念又一想,也许被报上去的不是我呢?也许领导并不真知道是谁瞎咋唬罢了。要这样何必自己往枪口上撞呢?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权衡这件事,就像屎克郎滚屎球似的,一会儿往这边滚,一会儿往那边滚,可怎么滚都是一块臭屎。
一根绳——
休息的时候三大队的一个刚从团河农场转来的犯人来找胡公公。他们在团河曾在一个监室住过,大概还不大了解我乐岭农场的气氛,什么都敢说。内容都很新鲜,说老舍挨了红卫兵的打,气得投湖自杀了;说北京某中学的几个红卫兵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穿了一条花裙子,就把她拖进校内毒打,一边打一边问:这是无产阶级的衣服吗?有个老校工实在看不过眼,出来说了几句话,惹恼了红卫兵,把这个老校工暴打了一顿,最后竟把他扔进火堆里活活烧死了。听得大伙心惊肉跳,这是我们头一次听到外面“文化大革命”的情况,都很担心。
也有人幸灾乐祸,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没想到咱们关进大墙里倒安全了。新来的犯人马上用另一个消息来批驳,说据说四川万县一群红卫兵冲进劳改队,喝令干部把劳改犯集中起来,先把干部们痛打了一顿,说他们包庇牛鬼蛇神。劳改犯们看见红卫兵打干部都迷惑不解,有人还挺高兴,以为打干部是为他们出气,哪知打完了干部就用机枪把所有犯人“突突”了。虽然新来犯人声明是小道消息,不一定可靠,但大伙听了还是噤若寒蝉,觉得一个可怕的阴影正一步一步向身边逼近。那新来的犯人知道的事情还真多,不顾大家的心情,一件一件地讲下去,说在红旗县的农村,有人对“牛鬼蛇神”发出“最后通牒”,大字标语印着:血债要用血来还!!!内容说你们的父兄欠下了无数革命先烈的血债,我们是革命的后代,要向你们讨还这笔血债。果然,不久“革命后代”就行动起来了,在离县城不远的大辛庄,一天之内,把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及其家属不分男女老幼统统扔进一口井里,然后封土活埋,说是只要从肉体上消灭了敌对阶级,革命就彻底胜利了。他说在这场“斩草除根”的革命行动中仅有两人幸免于难,一个是总场技术员老婆,大辛庄革命派来人要把她要回去,场长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但也明白地主的女儿抓回去准是批斗,就编了一个谎,说她问题严重,本场正在批斗,等批斗过后再送回原籍不迟。这一个是场长有意无意间救了她条命。另一个是黄村一街一个农民的老婆,也是地主女儿,大辛庄来人抓她,赶巧她丈夫是本村造反派头目之一,势力不比大辛庄的革命派差,干脆严词拒绝了。这一个,也侥幸活下了。所有听见这消息的人,个个目瞪口呆,简直找不出适当的词来表达那种恐怖气氛,像到了世界的末日,连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慢慢又议论起来,解若愚说:红卫兵无法无天,灭绝人性,简直就是希特勒的党卫队。张撰说:意大利有个黑衫党,国民党有个蓝衣社,现在又有了红卫兵,可以说颜色俱全了,什么画都画得出来的。我问你从中也发现到美吗?张撰不言声。看来这位鼓吹“美无处不在”的美术大师终于从艺术中回到血淋淋的现实。
青纱帐里的俞峰华——
不知怎么回事,每回锄玉米耳边都回响着那首“青纱帐里抗日的英雄真不少”的歌,眼前又会闪动着抗日队伍在青纱帐里与敌周旋的画面。这可能与看多了抗日电影有关。战争在电影里是很富有诗意的,连人中弹倒下的姿势都带有诗的韵律。可一旦自己置身于青纱帐,一切的诗意都像惊鸟般飞去了。一定要说有诗,就惟有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了。“锄禾日当午”是一年中最让我们草鸡的几样活计中的一样,还有割麦和冬天修渠。我一生中头一次中暑就发生在锄玉米的时候,而后几乎每年都在锄地的时候晕倒一次,像得了一种周期病。我曾怀疑得了癫病,却又没有癫的其他征候。最后还得归咎于“青纱帐”里的酷热。
青纱帐里有值得回忆的事情吗?如果说有,那就是我们在青纱帐里干活犯人可以找机会相互说说话,自然我说的相互是带选择性的。这天下午我发现俞峰华总在我身前身后磨蹭,还时不时向我瞅瞅,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可待我凑过去他又躲开了,就这么若即若离神经兮兮的。直到快收工的时候他才与我打了并肩,吞吞吐吐地说:老周我……我想和你说件事。我说有话快说,要收工了。他的声音很低沉,他说老周佟队长那晚点名说的那件事到今天是第三天了。我不解,问:到第三天咋?他说是宽限的最后一天。我转头看看他,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他说老周我只能对你说实话了,我,我把那桩事报告了。我说报告啥?他说报告你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听了头一炸,问俞峰华我对你说啥啦?你说清楚?他说就是……就是我们再好好改造也白搭那些话……啊,我想起来了,我是对俞峰华说过,好像在一根绳。想到这个我的心像叫刀剜了一下,我没想到俞峰华会去告我,且无缘无故。如果是李左德,赵不仁,董不善之类,干了这种事我倒不会吃惊,正因为如此,平日我不同他们弹弦子。没想到俞峰华已悄悄在向他们看齐,“进步”了。我很生气,想骂几句解气的话,还没等开口俞峰华就开始向我道歉,说老周对不起,对不起。我火辣辣接他话说知道对不起为啥还要做。他怯懦地说我……我没办法。我一听这话就火了,我压低声音但口气却十分严厉地质问道:不打人小报告就没办法了?就不能进步不能当积极分子了,是不是?!俞峰华几乎带着哭腔说不是的老周,不是这样的。我说那是怎样?你说说。究竟为什么要把我送上去?他说老周我不是存心害你,可……可我不报告也会另有人报告,那天在旁边还有一个人。我问谁?他说高云纯。我说高云纯?就是高云纯在场他也不会告我。他摇摇头说这形势谁敢打谁的包票呢?我问你知道高云纯已经向管教报告了吗?他摇摇头。到这里我已经很明白俞峰华的心路了,他怕不报告高云纯报告了他会受到牵连,就“防患于未然”地先把我报了。我的胸口堵得死死的,想冲他发火可又发不出音来,哑巴似的。俞峰华又向我道歉,说老周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能理解,你知道,我九月份就到刑期了……我没吭声,心想看来俞峰华和李左德之类还不是一样的,他干这种事知道不正当,心存歉疚,而且还想办法挽救(在期限最后一天给我以自首的机会)。但这么想我仍然不能原谅他,愤愤地想:你俞峰华九月份到期,我不是十一月份也要到期吗?你这不是明摆着坑我?俞峰华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要我理解他的话,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好了,别说了,我理解了还不行?你未婚妻等了你整整十年,等着你出狱后成亲,你不能在最后时刻葬送了自己的幸福,是不是?俞峰华不吱声了,眼光闪闪烁烁仍避我。听见吆喝收工了,他赶紧冲我道:老周回去就和队长说说,千万别拖过今日啊。看着他那极度关心的样子,我只有苦笑。
我想回去就找佟队长自首,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李宗伦——
听到李宗伦在医院上吊身亡的消息我不吃惊而是感到困惑,我困惑他对死亡的执著,如他所说曾体验过死亡瞬间的美妙而孜孜以求?还是对前途完全失去信心?不管怎么说对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因此当许仙再次让我去给他送葬我欣然接受(似乎我是为死人送葬最合适人选)。
这活一个人是干不了的,我从组里要了一个“助手”,见我点了梁枫,许多人大惑不解,让他那小腰板搬弄尸首实是不明智之举,但我有我的企图,是想听他说说他的北京之行。偏偏梁枫又是个不问自说的人,在去医院的路上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这段不凡经历。全记下来能写一本书,概要说也就是几句话:他是在一个月前刑满释放,转到就业队当了一名刑满就业人员。按规定可以回家探一次亲,他不回家,偷偷跑到了北京,他要去见毛主席。要当面向毛主席报告有人歪曲“文化大革命”运动,转移了斗争大方向。他也清楚像自己这样的身份想见毛主席也难,就想出了一个绝招:写了一张攻击周总理和江青的标语揣在怀里。想的是让人发现了这张“反标”必判死刑无疑,临刑前再提出有重大事情要向毛主席报告,毛主席一定会接见。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死谏”了。他是扒火车到的北京,他本希望在扒车的过程中让人抓着,却不知“文化大革命”对人的有如扒火车这类违法行为很宽容,没有人“成全”他,他就进了北京城。他身无分文,火车可以白搭,旅店可不能白住,就只能住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睡到半夜被两个穿警服的人叫起来了,问他是什么人,他如实交待说是从劳改农场来的。问是不是越狱。他说已经刑满释放,又说他来北京是想见见毛主席。见他说话没谱人家就怀疑起来,对他搜身,搜出了那张“反标”,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是他自己写的。问他有没有精神病,他说他精神很正常。就被铐走了。审来审去终归还是觉得他精神不正常,就派人将他押送回我乐岭农场,又装进了“马厩”。这段故事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却不像编造出来的,因为有些细节他想编也编不出来。何况他的罪行业已记录在案了。
听梁枫津津有味像讲着别人的事,我也怀疑他精神方面有问题。这时我记起老家一个试验小孩子聪明还是愚笨的办法:问他是小孩还是大人。聪明的必说自己是小孩,愚笨的要么说是大人要么什么不说。我想借用这个方法试验一下梁枫。我问道:老梁你是小孩呢还是大人?
他张口就答小时候是小孩现在长大成人了啊。我的思维一下子被他搅糊涂了,真可笑,自己都糊涂了又怎去考察别人的清醒与否呢?
到了医院见李宗伦的尸体已停在院子当中,孤零零的,仰脸朝天。我吓了一跳,李宗伦的半边脸雪白雪白,像纸一般。走到近前一看,竟真的是贴了纸,将原先被火药喷黑的部位遮住了。这效果让我心惊肉跳,本来熟悉的死者一下子变得陌生可怕。没有人询问,因此弄不清这纸是他死前自己贴上去的还是死后别人贴上去的。如果是自己贴的,那么李宗伦真可算得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了。
我和梁枫将李宗伦的尸体拉到小西地,原先熟悉的那个老程不在,新来的自报家门说姓周,我的一家子,说不久前从一大队来的,准备让他接替老程。我问是不是老程刑期到了,老周说他还早,是精神出毛病了,一阵子糊涂一阵子清楚的。我问是怎么回事,老周说大概是受刺激了。你想想,长年累月干埋死人这活……半个月前他的一个也在这里服刑的好友死了,埋人的时候就开始不对头了,他不让别人动手,自己埋,埋一层土垫一层草,再埋一层土再垫一层草,直到封顶。他说他这位好友平常最怕冷,土里夹上几层草墓里就暖和了。梁枫说人死了哪会知道冷热呀。我和老周都没理会梁枫这个大聪明人的话。我问老程现在在哪儿。老周朝山坡上指指,透视岗顶上的天空,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活动,很机械地动作着。老周说老程一犯了糊涂就不停地挖坑,止都止不住。现在从坡下到坡上已挖了数不清的坑,好像要给我乐岭的全部犯人把墓准备好似的,墓坑挖得也很考究,大小深浅一丝不苟。说挖墓是为死人造房子,万万马虎不得的。听了老周的话,我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现成的坑,埋人也很简单,我、梁枫和老周同心协力将李宗伦“入土为安”了。临走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老周道:老周,这些墓有标识没有呢?老周问:什么标识?我说标明墓里埋的是何人呀。老周摇摇头,说不立碑怎么知道埋的是谁呢?我说这可不行,要是以后家属来祭奠或者迁坟一笔糊涂账怎么向人家交待啊,再说也对不住死人啊!老周听了苦笑笑,说谁还想那么远那么周全呢?你以为咱都是些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还惦记着流芳百世吗?老周的话使我一下子想起在“御花园”时,我和陈涛关于死了怎样写悼词的争论,想想老周说的也确是这么回事,现在我们这些大活人都被人遗忘在这大山荒野里,死了以后难道还……老周转而又说:不过,这个老程是记得的,都装在他心里,他说得出来的。我没回答什么,只是在心里想:一旦老程不在这儿或者脑子全糊涂了,不照旧是一笔糊涂账吗?
我乐岭交谈(我与张撰)——
老周我完了。
咋的啦老张?
我完了,真的完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
王妃走了。
出狱了?
让人弄走了。
谁?
一个老干部。
哪儿的?
上面的,来视察。
视察怎么啦?
到女队走一趟,看上了王妃。
王妃是犯人。
那人权大呀,一句话保外就医的手续就办好了。
他想咋?霸占民间良女吗?
王妃不是民间良女,是劳改犯人。
她应了吗?
她不应。
不应他能把她绑了去?
不用绑,治一个小女犯还不是一帖药。
那能咋?
女队队长和她谈了一次话。
她怎样?
答应跟那个老干部走。
老干部要娶她当老婆?
给他当保姆。
那女队长究竟跟王妃说了啥?
不清楚。
她走前你们见没见?
怎能见?一根绳就像一条天河隔中间。
老张,想开点。
快住口,赵不仁在偷听。
……
·20·
第四部 我乐岭人物志
五
俞峰华——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六日这个日子对于俞峰华来说是极不平凡的,可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刑满释放了。在正式办理留场就业前他又获得了半个月的探亲假。我所以能记得这个日子是缘于他那张洋溢着喜色的脸给我心灵以很大的冲击,我想无论生活怎样不如意总还是要有一个目标一个信念好,这目标和信念能支撑着你活下去。俞峰华的目标信念便是与他的未婚妻团圆,结秦晋之好。他早早就开始筹备带给未婚妻的礼物,农场的地堰子上长着不少酸枣棵,上面结着被日光晒成紫红色的酸枣,每到休息的时候俞峰华就钻进去采摘,手时常被荆棘扎出了血,可他全不在意,乐此不疲地采摘。面对别人的讥笑他磊磊落落地说:小敏子爱吃这个嘛。到他启程探亲之前,就已经采摘了满满一小口袋酸枣,足有四五斤重。有人开玩笑,说你不怕这些东西把你的小敏子的牙酸掉,变成一个没牙的老太婆吗?他不打垠地回说她就是变成老太婆我也照样娶她。什么叫忠贞不渝的爱情?我从俞峰华身上看到了。由此对他曾经对我的“出卖”行为原谅了。如果说我确实受到过伤害,那么这份伤害就算是我对他对美好追求的一种“资助”吧。我真是这么想。即使这样,俞峰华临走还是紧紧握住我的手,颤着声音说:老周,你,你骂我一声王八蛋吧,我……我赶紧打断他说:老俞快住嘴,你不是王八蛋,不是。真正的王八蛋才不会让别人喊他王八蛋呢。快走吧,小敏子在等着你哩。我看见他的眼里汪着一窝泪水。
李戍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事终还是降在了李戍孟的头上。缘由还是他写的那本书。自“拔白旗”以来,积极分子们把他们所知道自己同类的问题般般样样都做了检举,不肯漏下一样。李戍孟的问题自然也漏不过去。头一次搜查是我住院期间,搜出了那幅《日食》画,许管教找我谈过话,组里也开过我的批判会,但没搜出李戍孟的书。不久又针对性地搜了第二次,仍未搜出来。管教就觉得这里头有问题,有问题自然就不能放过去,佟队长找李戍孟谈过话,他亲自出马是因为他在清水塘时见过这本书,觉得由他这“知情人”追查会有威慑力。事后李戍孟将这次谈话情况通报了我,说他承认他写了一些自己的事,但到我乐岭后他就把这些东西都烧毁了。这么说尽管对我做了解脱,可管教未必会相信。
这些日子用积极分子张克楠的话说是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气氛有些像过年。笼统说这话也不假,只是过年的情景是大不一样的,有的吃肉喝酒放鞭炮,有的被剥皮拔毛下油锅,这遭被抬上案板的是李戍孟,目的就是让他供出那本书的下落。
打头阵的差不多总是李左德,名字都“左”了,名正言顺左也就落实在行动上。他一开口就杀气腾腾的,说前几次批判会都开得不成功,效果不明显,今天要改变,要是再开不好我就把李左德再改回到李祖德。奶奶的,不信在共产党的天下能让他妈的邪气占上风。说罢朝李戍孟大吼一声:站起来!
站起来!以往的批判会是开到一定程度才罚当事人的站,今天反模式,一开始就站,这变化有点一叶而知秋,让人在心里发怵。而我呢,我自知是这次批判会的半拉当事人,会开成什么样子会直接涉及我。见李左德这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架势心里也不由直打鼓。李戍孟能挺得住吗?挺不住我得和他一块惨。
李戍孟下了铺,站在两排长铺形成的过道里,眼镜片太厚,看不见啥眼神,但见两腿在抖。
李左德见李戍孟乖乖服从了他,脸上现出颇得意的神气,眼光不怀好意地朝平常与他不对路的“反改造”们睃睃,然后转向李戍孟,说:李戍孟我明确告诉你,队长已经对这次批判会做了布置,有目标有任务有要求,一句话我们组的“拔白旗”要从你李戍孟身上打出个缺口来。你不要抱任何幻想,甭想蒙混过关,识时务者为俊杰,对自己的问题要竹筒倒豆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戍孟你听明白了吗?
李戍孟看了李左德一眼,没吭声。
李左德开门见山:李戍孟你交待,你把你的反动小说藏到哪儿了?
李戍孟:那不是反动小说。
李左德:是不是反动小说先不研究,你先交待藏在哪儿去了?
李戍孟:我把它烧了。
李左德:什么时候烧的?
李戍孟:来我乐岭不久。
李左德:白天还是晚上?
李戍孟:晚上。
李左德:熄灯前还是熄灯后?
李戍孟:熄灯后。
李左德:记准了吗?
李戍孟:记准了。
李左德:记准了就好,就怕你记不准哩。
李左德眼里闪着狡黠而兴奋的光,继续发问:既然熄灯后去厕所烧的,那么是谁和你一块去的?李戍孟张张嘴没放出音来,这一刹几乎所有人眼里都现出异常神色,因为都清楚李戍孟已掉进李左德设计的陷阱里。我比别人更紧张,心里埋怨李戍孟不该说错了话。夜里上厕所必须是两个人,这个他怎能忘记呢?
狐狸再狡猾斗不过好猎手哩。吴复生以这句著名的奉承话为开头从李左德那里接过了接力棒,追问道:李戍孟你说呀,是哪一个和你一起去厕所?
李戍孟显然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不妙,有些慌乱,怯懦回答:我,我忘了……吴复生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你忘了,这样轻描淡写可不成,反革命分子杀了人,杀了谁?一句我忘了就没事了?
一阵哄笑,笑是从邻组传来,马厩里百十号犯人分成十几个学习组,一般情况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开各的会。只有某组出现奇观怪语时才引起别组的反应。见自己的话引起了邻组的注意,吴复生更加来劲儿了,说:就算你忘了,可看见你烧反动书的人不会忘,现在我向大家问一句,有谁见李戍孟在厕所里烧反动书?看见的举举手。
没有人举手,不举手究竟意味着没看见,还是不屑于回答吴复生?不明确。可吴复生有他自己的见解,说没人举手就证明李戍孟在扯谎。你压根儿就没烧,也不可能烧,辛辛苦苦弄出的反革命成果能说废就废了?这样当初又何必写?
李戍孟没吱声,我觉得必须解脱李戍孟,让老积们再这么追下去没准会坏事。我问李戍孟:老李你烧书那天是不是过清明节?
李戍孟似有所悟地看看我,说:好像是。
我继续说:那天我拉肚子。黑下不住地跑茅房,我闻见厕所里有烟味儿,原来是你在里头烧了纸。
解若愚说:有天黑下我也闻见厕所里有烟味儿。
高云纯说:嗯,我也闻见有烟味儿。
谷镇华说:我也闻见有烟味儿。
梁枫说:我也闻见有烟味儿。
胡公公说:我也闻见了,那烟呛得我直咳嗽。
二姑娘说:嗯,有烟味儿,我记得。
李戍孟感激地朝大伙直点头,说:我交待,是我在里面烧了书。
几乎同于每一次批判会,老积们开头气势汹汹,可一旦让老反们抓住时机,就扭转过局势,这大概就是李左德所抱怨的那种“不成功”吧。这次追查李戍孟他们本来有必胜的把握,不料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集体为李戍孟打掩护,个顶个鼻子都气歪了。老将张克楠终于亲自出马了,他跳到地上,指着李戍孟鼻尖骂道:告诉你吧李戍孟,今天就是有一万人证明你毁了书我也不信,批判会不会收场,你要交待就趁早,不交待我立刻去向队长汇报,孩儿哭抱给他娘,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之前你交待不迟,到时还不交待别怪我不客气。你听好了,一,二,三。李戍孟咬紧牙关不吭声。张克楠哼了声,大步走出“马厩”。
张克楠来绝的,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心里清楚,真要让管教来出面追查这件事,李戍孟就有大麻烦了。替他打掩护的人也吃不了兜着走。这当儿赵不仁董不善之流自动担当起警卫的角色,不许任何人活动,连上厕所都不行。李左德幸灾乐祸地说:有本事等队长来再施展啊。解若愚顶他一句:幸亏你不是队长,你是队长全我乐岭的犯人一个也没得活。李左德说我是队长就先拿你开头刀。高云纯朗诵起曹植的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李左德说谁和你高云纯同根,你的根长在陈独秀身上,我的根长在毛主席身上。解若愚说你名字左了仍然是个犯人呀,这点你可别忘了。李左德说犯人里头也分左中右,“拔白旗”就是要拔掉你们这路右中右。正丁当着,一脸怒气的佟队长跟着张克楠走进了马厩,又直奔我们的学习组。佟队长盯了李戍孟一刹说:听说你李戍孟胆子很大呀,拒不交待问题,还煽动不少人替你保驾,是不是这回事呀?!没等李戍孟回答,李左德抢先说报告队长,李戍孟对抗运动,是块绊脚石,得搬掉才成。赵不仁附和:得搬掉。董不善也附和:搬掉搬掉!吴复生也附和:坚决搬掉!佟队长点点头,说该搬掉的东西不搬掉是不成的,当然思想改造主要得靠本人,自己搬掉最好,李戍孟你现在当着我的面交待:你把你的书藏到哪儿去了?李戍孟说报告队长,书真的叫我烧了。佟队长说你再说一遍!李戍孟说烧了真的烧了。佟队长哼了一声,说李戍孟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好吧,既然你对自己都不负责任,那就怪不了我们了。说到这儿佟队长把眼光朝所有人一扫宣布道:关李戍孟的禁闭,什么时候交待了问题什么时候出来。停停又说:替李戍孟打掩护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你们识时务就赶紧悬崖勒马,交待自己的问题,不然等李戍孟交待了,咱就新账老账一块算。李戍孟当场被带走了,被带走的还有我的心,我很后悔当初不该将李戍孟的书稿带到医院,这才落到现在这种局面,这局面就像一个死结儿,怎么解都解不开。李戍孟要是交待出事实真相,所有替他打掩护的人都要倒霉,而我还要交待出那个姓董的二劳改,二劳改紧跟着又要受牵连。当然我也可以不交待,但不交待的结果又会是怎样呢?这一点儿也不难预见。
张撰——
收玉米的时候我和张撰有意无意干了并肩,自上次“我乐岭交谈”后再没机会单独过话,一方面“我乐岭交谈”被取缔,另外秋收大忙季节累得精疲力竭,什么也顾不上了。从侧面观察,自王妃被一位老干部带走以后张撰情绪变得十分低落,整天闷声不响地不说一句话,得空就在纸上一幅接一幅画王妃的肖像,画完了就往褥子底下掖。当然也不能指望他能有什么好情绪,咸一句淡一句地劝慰一番也没实际意义。包括这次干活碰在了一起我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不料他倒先开口说起。他说老周你相信不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一句话就证明他仍深深沉浸在对王妃的思念之中。其实这自古流传下来的说法更多的是对人的一种劝慰,给人一种希望,在实际中就不是像说说那么简单的了。无论是书本里戏剧里以及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有情人最终并没有成为眷属啊。我觉得在目前情况下,不应多说中听的话,这样更让他难以自拔,况且我对他与王妃的事确实没看到多少希望。于是我就说了些人生无常世事叵测之类的话,以给他仍忠贞不渝的爱泼泼冷水。这自然不是他所希望听到的话,他的情绪骤然间便激动起来,一边使气般用力将玉米穗子从茎秆上揪下一边冲我道:老周你说得不对,这是悲观主义情绪。我说我是谈我的看法,不代表你,看样你对那句话是深信不疑的了。他咔嚓又揪下一个玉米穗,说:我深信不疑,只要两人真诚相爱,海枯石烂不变心,终究会有一个圆满结局的。听了这话我再次想到他的“美无所不在”,现在又鼓吹起“爱终究圆满”的论调,真是个痴心不改的理想主义者啊。但我不想迎合他可怜的需要,让他回到现实中。这现实就是我们在对自身的许多事情上除意念之外是没有任何主观能动性的,比方我与冯俐,现在还奢谈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自欺欺人吗?我坦言相告,说:老张,那句覆巢之下必无完卵的话你一定早知道的啊,你想我们整个的生活都毁了,别的什么还能单独存在吗?不可能的,只有面对现实才成,否则精神不得解脱,苦恼无边啊。张撰侧目看看我,眼神流露着不屑,说:同样一件事其结果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会这样,有的会那样,一取决于决心,二取决于智慧。我打断他说决心和智慧能使你越过警戒线吗?他说这不是指眼前,是指将来。我说将来是什么概念?他说自是重获自由的时候啊。我说天各一方,音讯全无,就是到了那一天聚首也难啊。我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想的仍是冯俐,这并不是危言耸听,也不是张撰批评的悲观主义情绪作怪,而是客观真实的现实。张撰说我和王妃不担心不能重新聚首,我们一定能重新聚首的。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把握?张撰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自得神情,说这就是前面我说的智慧了。接着他压低嗓门对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对智慧的运用。
原来他倒不是一个彻底的乐观主义者,在他与王妃的爱情发展最顺利感情最炽热的时候,他就想到他们有朝一日将会有天各一方,得不到对方的音讯的可能,于是就事先制定出一套能让他们重新相聚的方案。他们商定,张撰在获得自由以后立即给王妃写信,地址写王妃所在的北京西城区邮政局。收信人写转王妃。因没有再详细的地址,也不会查到姓名叫王妃的人,这信就成了一封无法投递的死信。再由于寄信人地址一栏标明的是“内详”,这信又成了无法退回的信件(即使撕开信查到地址退回也无妨),这样信只能保留在邮政局里,考虑到信有可能被丢弃,张撰须每月寄去一封,这样邮局里就会源源不断收到这无法投递无法退回又不能完全弃之的信件。这一切都是在等待,等待王妃获得自由的一天,那时她只需跑到这家邮电局查询是否有不断寄予王妃的信件即可。然后根据写于内里的地址就可找到张撰。
待张撰将他的方案叙说完我真有点目瞪口呆了。细想想你真得承认,张撰想的这办法天衣无缝而又切实可行的。他究竟是怎么想出这么一个“绝”法子啊。张撰见我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也不再掩饰内心的得意,说老周我说的事情因人而异没有错误吧。我说没错误,没想到你张撰肚子里真有些弯弯绕哩。他又用力掰下一个玉米穗,说道:马克思不是有句名言叫智慧就是力量吗?我们这些人除了智慧还有什么呢?也惟有智慧才不能被人从头脑中夺去啊。尽管我不太赞同他这进一步发挥的话,但我也没说什么。张撰又说:老周,我这个办法也适用于你和你的未婚妻呀,我向你免费提供,只是等你们以后喜结良缘的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啊。他的话使我的心又是一疼。
李戍孟——
知道李戍孟的死讯是早晨。傻朱进了“马厩”里骂骂咧咧地:他妈的李戍孟净给老子添乱哩。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妙,许多犯人也面面相觑。果然傻朱的下句就证实了,他说周文祥快带个人给李戍孟收尸。这句话如同一根大棒敲在每一个人的头上,立时蔫了。个个满脸死灰,就像死的不是李戍孟,而是自己。
我说过对管教将我当成一个专业收尸人我极度的不满,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而这次分配我给李戍孟送葬我不仅没反感,反倒很接茬,我很愿意为李戍孟料理后事。我选择李德志当我的助手(李不久前调到五小队),说来人们也许不信,从他来的那一日起我便想到派他这个用场。说真的,埋了那么多同类,没有比这次埋李戍孟更揪心的。李德志也是一副十分悲痛的样子。在清水塘我俩都与李戍孟处得很好。跟着傻朱出了“马厩”,我和李德志往小号方向走去,却被傻朱喊住,他说李戍孟的尸体不在那里,在火盆地,到火盆地去。
阳光灿烂,和风煦煦,是深秋季节里那种天高云淡的好天气。我和李德志沐浴在明丽的日光中,拖一辆板车去往火盆地。地里的庄稼秆已被砍倒,整个田野空旷旷的,为节省腿脚我们舍弃了道路,从无遮无拦的地里径直奔向目的地。火盆地是农场正南方向的一处地块,离犯人墓地小西地很近。李戍孟一向是个不肯麻烦人的人,要死了也为埋他的人想象得这么周全。一路上我跟李德志谈了让他一起来的目的,即借用一下他的超常记忆力,把老程头脑里的东西装进他的脑袋里。听我讲完李德志点头认可,说尽管这事有些古怪离奇,但终归是一桩有意义的事。就这么我们在路途中将事说定。快到火盆地时我们看见一口水井旁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犯人,再看看,又看见井台边上躺着一个人,我们立刻明白躺着的是李戍孟无疑。不用说那口井就是李戍孟的葬身地。我们加紧了步伐,拉着车从一条水渠上越过去,就抵达了井边。那站着的犯人三十出头年纪,见我们来了说句“我走了”就急匆匆向牢城奔去,一溜小跑如同怕叫鬼咬了脚跟。李戍孟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仰脸朝天,闭眼合嘴,像睡着了,不见一丝死相。我似乎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喊了一声老李,李德志也喊了声“一家子”。
自是不会得到什么响应。我和李德志对视一下目光,摇了摇头,然后把他从地上抬起往板车上放,这时发现他一只脚脖上系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水车架上。正疑惑间李德志又发现井边一块石头下压着一张纸,他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轻轻吐句遗书就交到我手中。
我毫不费力就认出是李戍孟的字,很工整,稍稍有些女人气。上面这么写着:
朋友们恕我早走一步了。我首先声明,我的自杀不是政治原因,我的女友琳琳死了,我要追寻她而去。收我尸体的时候请拉绳子,这样大冷天就不用下水打捞了。如果我脸上有血迹污渍,请替我揩净,因我不想在阴间相会时吓着琳琳。谢谢啦!
不才李戍孟
看毕我的心情十分平静,好像这一切早已天定,包括他的死与留下这般的遗书,一切都合情合理。如果不是这样倒是十分怪诞的事了。我只是感到困惑:一是他是怎样得到女友的死讯,确凿与否?可别酿成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再就是他怎么从小号逃出,又怎样越过牢城来到火盆地?遗书是什么时候写的?写于小号还是写于井边儿?一切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让人匪夷所思。
我和李德志将李戍孟拖到小西地,又按照他的嘱托将他的面部擦拭干净,将衣裳理好,然后在紧挨着李宗伦的新坟的一座墓坑将他放进去。一切都如我乐岭的惯常事物,用不着多说。
埋葬完我要求姓董的犯人帮我们找到老程,没说为什么要找,只说有一件事情要向老程询问。董的回答让我吃惊,他说老程在几天前已离开农场,要么是回家,要么是进了精神病院。
我看看李德志没说什么,李德志看看我也没说什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本来想得挺聪明的一着棋竟落了空。我点了李德志的将本想借用他那超常的记忆力,让他将小西地墓场一座座没有标记的坟墓装进脑子里,作为备忘录,而随着老程的永久消失,这一切将永远是一本糊涂账。我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里头充盈着无奈与茫然,而后转念一想,这聪明的一着到底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活着的人都无着无落的,死了后又何苦要有根有梢的呢?死了死了,整个一座坟场就是个大大的“了”字呀。这么想心里也就释然。回牢城的路上又想着另一回事,就是李戍孟留下来的那本书。我暗下决心:要尽最大的努力将它保存下来,以此作为对好友情谊的报答。
高云纯——
高云纯的倒霉纯是自找。学习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忽然来了兴致,顺手从张克楠手里抽过报纸,说声我来念吧,就念了起来。平日里也有这样的事,谁个感到百无聊赖了就自告奋勇念一会儿报纸,提提情绪。这种情况对高云纯却是头一次,这头一次就惹了大祸事。他念的速度很快,像赶进度似的。念着念着,舌头一没打过弯儿就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念成了“法西斯专政理论”。话出口后大概他自己也觉得怪怪的不对劲儿,一下子停住了。几乎就在这一刹,张克楠、赵不仁、董不善、吴复生、李左德一伙老积们像发现“马厩”里起火一般,跳下铺争先恐后逃命而去。自不是起了火,也并非是逃命,而是去找管教报告高云纯的反动言论。报告的人去了,留下来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高云纯一时间吓懵了,一声连一声地问念错什么了吗?念错什么了吗?没人应声(要知重复反动言论也是有罪的),惟有解若愚嘟囔句:老高你勤不着懒不着念什么报纸呢?纯粹没事找事。高云纯听了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清楚自己平日总跟老积们作对,这遭一不小心犯在他们手里必定在劫难逃。
“老积”们回来了,个个脸上挂着称心如意的神情。这个不觉奇怪,奇怪的是没有管教跟着来。往常可不是这样子,往常遇上这种事管教会立刻赶来“处理”。今天怎么无动于衷呢?
再一怪是老积们坐下后也不提这回事,像没发生过一样,张克楠接着读报纸,只是接受了高云纯的教训,读得极慢,一字一字单个从牙缝里往外挤,念完也无他话,宣布散会。
不到熄灯时间,别组还在继续学习,念报纸和发言声搅合在一起像要把马厩顶冲破。直到这时高云纯仍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究竟犯了啥天条,看他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我有些不忍,便不动声色地靠近他,又同样不动声色地指出他的罪行所在。只听他喉咙里咕咚了几声,没放出音,模样儿就很难看了。
大概在熄灯前的几分钟,被人称“狗肚子盛不了三两水油”的李左德终于沉不住气了,嘟囔句:他妈的瘦驴拉硬屎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去?这句话尽管有些“含蓄”,可大伙还是体会出其中的含意来,不由恍然大悟了。原来管教不急着“处理”是留出时间让犯人自己“表现”,按照“态度见立场立场见行动”的说法,是否真心靠拢政府,最终还要看行动。对于这件事行动就是揭发不揭发高云纯。这一招确实是很“邪乎”的,一时间,马厩里空气很紧张,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Y字路口上,一边去是靠拢政府,一边去是靠拢自己的良知,何去何从自己选择。
再一个沉不住气的是高云纯本人,倒不是对所面临事态的惧怕,而是他不想让大伙为他担干系,他找这个说说,又找那个说说,意思是一个:去揭发吧,揭发吧。揭发不揭发对我没啥两样的。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也确有道理。但他却忽略了一点,揭发与否对别人而言,却并非“没啥两样”。
佟队长——
还有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是佟队长,第二天晚点名他便就此事发表言论了。他先是谈到种麦子的事,谈到颗粒归仓的问题,又谈到“拔白旗”运动的问题。从这个问题就跳到了有人“攻击污蔑无产阶级专政”的问题,说到这声调就变得十分严厉了:有人说拔白旗拔白旗,惟见红旗不见白旗。真是这样吗?不,不是,这些天我们已经拔了不少的白旗,可是在昨天又有一杆白旗高高飘扬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有毒草就要铲除,我们说有白旗就要拔掉,昨天当场就有人拔了,这很好。啥是积极分子?这就是。今天呢又有人拔了,革命不分先后,拔白旗不分早晚,也行。但是还有人对白旗有感情哩,要保这杆白旗哩,怎么办呢?上次我们追查一个散布对党的劳改政策不满的人,给了他三天的时间(我明白指的是我),还不错,到第三天上他认识到抗拒是没有出路,交待了。这次嘛还给三天的时间,在三天内揭发不算包庇,三天内不揭发的以同案犯论处。我们是说话算话的,决不心慈手软。谁要不相信的话咱还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回到马厩大伙都心事重重的,是啊,谁又敢忽视佟队长那句已成口头禅的“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呢?也都深知他的确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真的有一个何去何从的问题,我想的可能比别人要多,因为佟队长在队前不点名地提到了我。我告诉自己“自首”与“揭发”不是一档子事,自首是用脏水泼自己,揭发是用脏水泼别人。干这个不管是否会给他人造成影响都是“不齿于人类狗屎堆”的事,要干也实在不易哩。我又想佟队长说今天又有人拔了高云纯的白旗,这人是谁呢?
《渔父》——
将古人弄进现实里来不是故弄玄虚,也并非搞什么时空交错,而是司马迁笔下的人物忽然与我们这些现代人有了瓜葛。事情是这样:不知是谁首先在地上发现了一张纸,拾起来看看又交给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人看看再转给身边的人,就这么三传两传传到了我的手中。只见纸上是铅笔抄写的《屈原列传》中《渔父》一文: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繟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繠糟而啜其繡?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身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其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看毕不由心有所动,无语,又随手将纸递给了他人。这纸就又继续在人中间传看,看也只是看,没有人对此发表言论。直至传到张克楠手里,他边看边皱眉,后巡视四周问:这是谁抄写的?见没人回应,又说大家别小看了这件事,传抄这篇文章的人是别有用心的。说完就向“马厩”外面走去,都清楚他是去报告管教了。却也没当回事,也实在不必当回事。屈原再怎么,渔父再怎么,与我们这伙犯人有什么关系呢?
不料晚点名时,佟队长却将这本应不当回事的事当了事,上纲上线,大做文章。按照佟队长的文化水平不一定熟悉这篇古文,更不一定理解其内涵。可从他言辞里看又似乎很懂,我想肯定是从张克楠那里趸来的,现蒸热卖。他一锤定音说:传抄《渔父》是一桩反革命政治事件,社会上有人抬出了海瑞,我们这儿就抬出了屈原,把党和人民比成封建帝王,把知识分子比成屈原,其用心何其险恶。其目的是号召犯人抗拒政府抗拒改造,甚至不惜以死相对抗。五队五组刚自杀那个李什么不就是个极好的例证吗?遗书上说是为爱情而死,骗鬼去吧,他是要做当代的屈原啊。屈原是个什么东西?是一个狂傲自大的家伙,以为肚子里有点学问满天下就盛不下他了,连上级都不放在眼里了。打着忧国忧民的幌子,说什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怎能与统治者妥协,同流合污呢?瞧,其真实面目不是昭然若揭了吗?现在我宣布,在拔白旗运动中增加一项批屈原的内容,把屈原批深批透批臭。另外还要追查《渔父》一文的传抄人,首恶必办嘛。最后佟队长又提到揭发高云纯的事,说今天又有几个人站出来揭发了,这证明党的政策还是有感召力和威慑力的,当然还有人继续包庇,那就让他做当代的屈原吧,我倒要看看他们做当代屈原会有什么好下场……
俞峰华——
早晨刚起床,许仙进到“马厩”说句把俞峰华的铺盖卷巴卷巴送到队部去。开始谁也没当回事,以为要把俞峰华的东西转到就业队,倒出地场好另安排人。解若愚顺口问句:许队长俞峰华探亲回来了吗?许仙说回来?回哪儿?回我乐岭?下辈子吧。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已明确无疑地证实:俞峰华死了。大家的眼珠子一下子都不转了。如果是别的管教,谁也不会再问什么了,可大家都知道许仙比较好说话,就向他询问俞峰华究竟是怎么回事。许仙就大体说了说。原来俞峰华回家后得知恋人小敏子早已结婚,连小孩都上学了。多年的骗局是他家里人制造出来的,目的是让他心存希望,以挨过漫长的刑期。俞峰华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想不开,就到北海投水了,时间是国庆十七周年火树银花夜。听了许仙的叙说,人们就不吱声了。对这桩事我本来想多记几笔,后来又想,记一个犯人的死,这几个字足矣。转又想:从俞峰华身上确能看到希望的力量。同时也能看到希望破灭后的力量。前者能让人努力改造甚至不惜出卖良知伤其同类,而后者则能将自己的生命彻底摧毁。由此不由让人发问,希望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净身房”——
不知最早是谁将队部一间空房叫成“净身房”又传开来。此房做机动用:召开小型学习会、批判会、与犯人较郑重的谈话、客人临时居所、犯人监舍等。将这么一处多功能用房叫着“净身房”多少有些牵强附会,可名字就是这样,一旦叫起来了就会被认可,不会再受到追究诘问,就像没人追问人为何叫人狗为何叫狗一般。我总共进过“净身房”四回。一回是刚来我乐岭临时落宿,两回是傻朱、许仙找谈话,这一回是我所在的五队五组在这里召开《渔父》及屈原批判会。佟队长一声令下,《渔父》及屈原就成了批判的靶子。因《渔父》是在我们五组“领地”发现并被“传播”,所以我们成了重点。考虑到马厩人太多会影响批判会的效果,佟队长指示五组的批判会移到大空房(管教们对“净身房”的称呼)召开。佟队长亲自坐镇,傻朱许仙与会,好几个警卫战士在门外守卫。看了这阵势不由会使人想,批殁了千百年的古人也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吗?可见批死人是假,整活人是真。只要不傻成吴启都那样的“植物”,都是心明如镜的。
按惯例应该是张克楠主持批判会,以前有队长管教参加的会也都这样。可这遭反常,由佟队长亲自主持,可见这次会议的不同凡常。他的开场白也是头天晚点名讲的那一套,没多少新货色,只是态度更严厉了。最后出人意料地说到“净身房”,他说:我知道你们将这间大空房叫成什么“净身房”,“净身房”是什么地方呢?是割鸡巴的地方。你们谁在这儿被割了鸡巴举手给我看看,举手啊举手啊,没人举手就是证明鸡巴还长在原来的地方,这是污蔑劳改场所呐,是别有用心呐。我们今天不追究这个,但我要说,我们不割你们的鸡巴,却要割你们的坏思想,这叫净心不净身呐。懂不懂我的意思啊,大家齐答懂啦。他说懂了现在就开始批判。许仙插话说:佟队长是不是让人先用白话文说说《渔父》的意思,以便大家对照着批啊。佟队长点点头。许仙就眼光一扫,问:谁说说,自告奋勇啊。果真有人自告奋勇,是高云纯。许仙说就你吧,讲得通俗易懂些。高云纯问要不要先朗念一下原文?傻朱插话说算了算了,念也是白搭,说说意思得了。高云纯就开言道:
话说我们今天要批的这个屈原老头儿在公元前278年的一天来到一条名叫沧浪的河边,披散着头发,在河边边走边唱,他的脸色憔悴,身子和相貌都像干枯的树木一样,有个打鱼的老人见到,便问他说:“您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来到这里呢?”屈原说:“整个社会都是那么污浊,只我一人洁净,众人都昏醉了,只我一人清醒,因此才被流放了啊。”渔父说:“那些聪明通达的人不会受到外界事物的拘束,而能跟着世俗一道转移,整个社会污浊,为什么不顺应潮流去推波助澜连河泥都给它翻起来?众人都昏醉为什么不一起大喝甚至连酒糟都吃进肚子里呢?为什么非要保持美玉一样高洁的品德而使自己流放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完头的人一定要弹弹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拍去衣上的尘土,作为一个人,怎能让自己洁白的身体受到脏东西的污染呢?宁可跳进江水,葬身鱼腹之中,又怎能拿高洁的品德受浊世的污垢呢?”渔父莞尔一笑唱道:“要是沧浪水清我就洗洗帽缨,要是沧浪水污浊我就洗洗脚。”渔父唱着远去了。
反动咧,反动咧,佟队长听毕说:必须揭深批透清除余毒,谁先批?自告奋勇啊。
这遭自告奋勇的是张克楠,队长主持会他自然要积极响应啦。他说:刚才佟队长的总结准确而到位啊,很受教益和启发。这篇《渔父》确实是反动透顶的,屈原通过对洁身自好的标榜以达到蛊惑毒害世人的目的,读过《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人都清楚,屈原出身于楚国贵族,祖先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受封于屈邑。这证明屈原本身便从属于封建大地主阶级,这样的人又怎能站在民众的立场忧国忧民呢?可见他鼓吹的“正直爱国”“洁身自好”那一套是十分虚伪的,而许多人都将他视为传统人格的榜样,这是十分错误的……
张克楠发言的时候,李左德早就按捺不住了,两眼紧紧盯着张克楠的嘴巴,张刚一合闭便马上插嘴发言。这时眼光又立刻转向了佟队长。他批的论调和张克楠差不多,也是从屈原的出身谈到其阶级反动性,从所作所为谈到其虚伪阴险性,但他又更进了一步,从古人死人联系到今人活人,他说:为什么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蓬蓬勃勃展开之时有人祭起了“渔父”和屈原呢?他们祭起“法宝”的目的是号召人们去效法屈原,坚持所谓的“正直”,保留所谓的“洁白”。说穿了,就是坚持自己的资产阶级右派立场,保留自己的知识分子“反骨”,以此反对政府,对抗改造,这是我们不得不警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