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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_6 尤凤伟 (近代)
周:一代风骚多寄托,十分沉实见精神。
陈: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周: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陈: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周:一更更尽到三更,吟破离心句不成。
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周: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
陈涛见难不倒我,又变换规则:相同的首字只许使用一次,且轮流为先,十次为满。我仍同意。我让他再为先。
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陈: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气。
周: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
陈: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周:三分春色描未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周: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重天。
陈: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山围古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陈:天高皇帝远,民小相公多。
周:天道有迁异,人理无常全。
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周: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陈:今日不见古时月,今日曾经照古人。
周: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陈:从今别却江南日,化着杜鹃带血归。
周:从来好事天生险,自古瓜儿苦后甜。
好了,我领完了。陈涛说。原来他是扳着指头的,不多不少领完了十次便打住。我说该我领你跟了。陈涛说你领吧,大点声,像蚊子叫样蛇可听不见。我说好。
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陈:世胄蹑高位,英纹沉下僚。
周: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陈: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周:百代兴旺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陈: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
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陈: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周: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周: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陈:多少绿荷相依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周: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陈: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周:鸡声茅月店,人迹桥上霜。
陈:鸡虫得失天了时,注目寒江依山阁。
我在心中暗暗惊讶,一个S大历史系二年级学生对古诗词竟如此的熟悉。看他对应诗句时的得意之色,再联想到平日他对我和老龚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Qī-shu-ωang|我就生出教训一下他的念头,我努力从古诗中搜寻不易对应的句子。
周: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
陈:丑……丑……丑……
果然陈涛对不出来了。但他不甘认输,这,这是你自己胡编的,谁能对得上来。他自己找台阶下台,可我不让他下,我说:怎么是我胡编的呢?这有出处。“丑”句出自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三十五: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寿陵失本步,笑煞邯郸人……
太生僻了,太生僻了。陈涛打断说:这句不算数,你重来。我说行。我吟道:远看大山黑糊糊,上面细来下面粗。
陈涛怔了一下,随即打断说:得了吧老周,越说越没谱了,这算什么诗,算什么名句,古诗中根本没有。我说诗本上是没有,但我们山东人对这诗却是家喻户晓,这是曾为山东父母官的韩复渠的大作。老陈,你知道韩复渠其人吗?陈涛说不就是那个不抵抗日本人被蒋介石枪毙了的山东省主席吗?我说对。这首诗是他游览千佛山时所作,当时天已昏暗,韩主席远眺朦胧山脉,诗兴大发,吟出一首七绝,全诗为:远看千佛黑糊糊,上面细来下面粗;要是把它倒过来,下面细来上面粗。陈涛听毕大笑不止,几乎笑岔了气,笑罢说:文如其人,从这首诗可见出韩复渠是个实在人,山本来是上面细下面粗,倒过来可不就是下面细上面粗嘛,人都说山东人实在,却不晓得这实在原是省主席带的头。我也忍不住笑了,说老陈你可找到糟践我们山东人的机会了。别忘了,这诗你还没对上呢,快对吧。陈涛想了想问:换个对法行不行?我问:怎么个对法?陈涛说就以刚才你吟的李太白那首“丑女”诗为对应,我吟一首写照韩主席的诗。我说可以。陈涛点点头,略一沉思,便吟道:笨官充斯文,吟诗唬子民;本末强倒置,笑煞陕西人。陈涛吟毕一脸得意神色,看着我。
我以为诗对得算不上有水平,但眨眼间能对成这样子,也算不易了。特别是最后那句“笑煞陕西人”对得还满机智。我说老陈你意识中永远忘不了你是陕西人,陕西人真有什么可自豪的么?陈涛说当然有,陕西矿产丰富,煤储量全国第一,有“陕西黑腰带”之称;陕西的省会西安是全国六大古都之一,延安是中国革命圣地(这时我一下子想起陈涛在鸣放时说过的那句叫他遭殃的话);从文化方面说陕西的秧歌,民歌信天游,秦腔戏……哎,老周你看过秦腔戏吗?我说看过。陈涛说,秦腔是全国诸多剧种中最有味道的,干脆咱俩唱段秦腔吧。陈涛的思维就像雨天的闪电,东游西走,瞬息万变,从对诗又一下子扯到了唱戏。我说我不会唱秦腔。陈涛说那就唱你们山东的地方戏,你们的地方戏有哪些呢?我说很多,吕剧、茂腔、柳腔、五音戏……可我一样不会唱,我不大爱好。老陈你很爱好秦腔吗?陈涛说爱好,从小听。就像人从小吃奶,就一辈子对娘亲。外面的戏班子常到村里唱,村里也有自己的业余戏班子,每逢年节就扎台子排演。秦腔的剧目很多,如《一字狱》、《三回头》、《赵氏孤儿》、《三滴血》、《审坛子》、《山河破碎》、《雪鸿泪史》、《李寄斩蛇记》……哦,说到这儿陈涛叫了一声,停下他如数家珍般的开列剧目。他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茫茫沼泽地。我猜想一定是他刚说出的《李寄斩蛇记》这出戏令他的思维回到了现实,回到了沼泽地上。果然他很快又把眼光转向我说:就唱出李寄斩蛇怎么样?太贴切了,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斩蛇吗!我说是陈涛斩蛇,戏曲新编。陈涛不理会我的调侃,说:这出戏说的是越庸山有一大蛇,盘踞山谷,攫食人畜,危害百姓。地方官吏无能为力,听信巫祝鬼话,每年用重金购买一童女供蛇吞食。官、祝、巫互相勾结,从中渔利,勒索百姓,百姓苦不堪言。只说有一个叫李涎的人,生了六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叫李寄。她聪明勇敢,自告奋勇去填蛇口。祭日晚,她带一只狗一把剑,隐于蛇洞口,蛇出后犬咬剑刺将蛇杀死,为民除了一害。却不料众巫祝买通了郡都尉,诬陷李寄父女,打入牢狱中。下面我唱李寄父女在狱中的唱段,你欣赏一下。我说好,我欣赏。陈涛清清嗓子便唱起来:
(李涎)见都尉说的话这般混账,妖巫们气昂昂稳坐两旁。
狗奸贼和妖巫勾结一党,连年的害百姓不得安康!
论心肠你与那毒蛇一样,只不过把人皮披了一张。
我女儿为救人自投罗网,杀蛇魔无功偿反倒遭殃。
(李寄)叫声爹爹不要过于悲伤,古来事自有那天理昭彰。
这般人一个个兽心人相,将来会与毒蛇一样灭亡。
……
我得承认陈涛唱得确实不错,唱出了秦腔那怪怪的韵味儿。特别是一人唱男女二声,很见些功力。他见我听得很有兴味又连着唱了几段。后来停住,硬要我给他唱一段山东地方戏。他说凡事得讲个公平合理,不能光他唱我光听。我再次讲明我不会唱戏曲,要唱只能唱新歌。陈涛想想说行,说唱新歌。我又说我的嗓子不好,要他和我一块唱。陈涛倒也通融,说就一块唱。这样声音响亮。唱他个惊天地泣鬼神,不信轰不出蛇来。我们开始选择歌曲,这并不容易,我会的陈涛不会,陈涛会的我又不会。最后总算选了一个两人都会的,是《黄河大合唱》组歌里的《河边对口唱》,两个人唱对唱再合适没有了。我们扯着嗓子狂唱起来: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离河还有二百里。
……
唱完《河边对口唱》,我们又唱了其他一些革命歌曲,比如《抗日军政大学校校歌》、《毕业歌》、《怒吼吧黄河》等。我们引吭高歌,唱得极投入,唱得声嘶力竭,如同要把五脏六腑全倾倒出来。遗憾的是我们的听众——蛇却无动于衷,不出来就是不出来。它们好像识破了我们的阴谋,也好像在开着一个重要会议,会议期间任何个体不许外出。
这晚睡眠中被外面的一种声音惊醒,或者说是被老龚喊醒,我们一齐支着耳朵倾听,声音愈来愈响,让人犯疑,谁会在大黑天跑到这大沼泽地里来呢?来行窃?到这儿来行窃可是瞎了眼睛,这里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领地。来杀人?我们这几条贱命并不值得有人来杀。那瞬间脑子里想到这些足以证明心里并没有恐惧感。陈涛说会不会是野兽呢?要是有只狍子、羚羊什么的上门犒劳,咱就阔了。还没等陈涛说完便听见推窝棚门的声音。陈涛厉声喝问:什么人?!外面说老陈是我,开门。陈涛冲口说是管勤?门外答是我老陈,开开门让我进去。
管勤的突然到来使我们不知所措,半晌没有反应。过会儿老龚擦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我们赶紧穿衣,下了地,又一齐走到窝棚门前。老龚要开门被陈涛拦住。陈涛问:管勤你不是被抓获了吗?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外面答:开门吧,我会把一切说清楚的。门开了,灯光下我看到撞进窝棚里的像一个鬼,浑身泥水,蓬头垢面。进门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然后呼呼地喘气。看样他是累得筋疲力尽了。这种情况下陈涛大概又记起自己是这儿的头,以责备的眼光盯着他的这位前部下,发问:管勤你不是被抓获了吗?管勤说我一会儿全告诉你们,我快饿死了,给口吃的吧。陈涛说这儿早断顿了,哪有啥给你吃。管勤大瞪着恐怖的眼睛看看陈涛看看老龚又看看我。老龚说老管真的是断顿了。管勤眼里尚有的一丝乞怜的光熄灭了,透着绝望的灰暗,嘴里念叨着:我完了,完了。他这副样子实在让人可怜了,我脱口说句:你,吃蛇吗?他听了赶紧说:吃,吃,我吃。从陈涛丢向我的眼光我明白他是怪我多嘴。他说吃蛇也得等到天亮,黑天瞎火谁敢到坑里去拿。管勤说行,行,先给我口水喝吧。喝完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我,说小老弟你是刚来的吧。我点点头。他说到这儿好。陈涛气呼呼地说,这儿好你为啥还跑?你不知道你跑了要连累别人吗?!管勤说我知道会连累大伙,可,可要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想管勤倒也说实话。老龚说老管你起来坐炕沿上吧。管勤便从地上爬起来,却没坐炕沿,大概怕身上的泥水弄湿了炕上的被褥,只捡一个小板凳坐下了。陈涛还黑着个脸,继续冲管勤询问:你得说清楚,你被抓获了咋又跑到这儿啦?管勤说他又跑脱了,回这儿是拿点东西。陈涛问拿什么东西。管勤说拿他自己的东西。陈涛说他的所有东西都让场部来的人拿走了。管勤说他逃跑前把几件衣裳埋在窝棚外面的地里,他回来就是来拿这个。陈涛疑惑问:你千里迢迢从中朝边境跑回来就是为了拿这几件衣裳?管勤说:我想再往中苏边境去,也正从这儿路过。再说这衣裳对我很重要哩。这时老龚问:老管你这次过了边境线没有?管勤说过去了。老龚说过去了怎么又被抓获了呢?管勤一脸的苦相,摇头不止,说谁叫咱是倒霉蛋来着。倒霉的事都叫咱逢上了。陈涛说你如实说。管勤就把他这次越境过程概略说了说。
他说他往朝鲜跑是因为听人说有个犯人经朝鲜去了南朝鲜,他就动了心。他从这儿跑出去后走了两天两夜看见了铁道线,爬上一列往南去的货车。在快到图们市的一个草甸子上跳下车,又绕过图们市到了江边上。开始没敢贸然过江,先观察了两天,主要是搞清楚边防军巡逻的规律,后来就搞清楚了,每隔一个半小时从西往东沿江堤过一次,再过一个半小时又从东往西过一次。这样他就知道有一个半钟点可供他渡江,足够了。江面上已封冻了,他很安全地到了对岸。然后往南方走,走了大约七八里路遇见一个朝鲜男人,他多少会几句朝鲜话,他向这个朝鲜人打听路,那个朝鲜人说跟我走。他觉得也许碰上了个好人,要把他带回家款待一番。不料那个朝鲜人把他带到一个军营里,这时他才知道这是一个边防哨所。当场就把他关押了,一直关了四天。
说到这儿陈涛问道:他们给不给你饭吃?管勤说给。陈涛问吃的是什么?管勤说是大粟子,高粱米及大米混合饭。陈涛又问管顿吃吗?管勤说先给一大碗,不够还可以要。陈涛说朝鲜还挺富的呢,哎,你怎么又回来了?管勤说,他们审讯了几天,审明我不是特务,就把我递解过来了,交给了咱中国的边防军。陈涛问你是怎么又跑出来了呢?管勤说跳火车。陈涛说你跳火车很有技术啊。管勤说犯人要想逃跑最好选在乘火车的时候,等车停下来你也就跑远了。陈涛问你打算咋办呢?管勤不语了。陈涛说只有一条路,回大场去自首,按照你的情况也就是加十年刑期。管勤还不言声。老龚问:老管你为啥要跑呢?你不是只剩下两年刑期吗?管勤说是不到两年,可我叫倒霉鬼缠住了。老龚问咋叫倒霉鬼缠住了?管勤说你还记得我逃跑前被传到大场去一趟吗?还关了两天小号。老龚说记得,怎么?管勤说是找我外调。老龚问外调有什么问题?
管勤说真他妈是大晴天叫雹子打破了头。那外调的公安人员问我在一九四九年那一年对我表弟说了些什么话。我说记不得了。公安人员说你表弟揭发了你,你必须如实交待。我说我真的记不得了,干脆你们给我指出来得了。公安人员说我们指出来就不算是你主动交待的了。我说行。公安人员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指出来,你表弟说你对他说,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下面的话我不多说了,还不交待?我听出那话的意思,吓了一跳,赶紧否认,说我没说过这话。公安人员说指出来了你还不承认,说明你的态度很不老实。先关你的小号,好好反省一下。在小号里我确实在努力反省自己,就是没想起我说过这话,我怎么会说这种话呢?可我知道不承认是不行的,不承认只有受罪。我就交待了,说我是说过那种话。在材料上签字画了押就回来了。这事我没对你和老陈说,可我越想越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人把我带走,也说不定会判枪毙。我就想只有逃跑这条生路了。
陈涛问你一九四九年多大年纪呢?管勤说十二岁。陈涛说十二岁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呢,未成年,法律是不追究的。管勤说表弟比我小两岁,要说我是个吃奶的孩子,那他还是个吃屎的孩子呢。他揭发的算数,我哪能没事呢?陈涛不吱声了。三人都沉默着。只有管勤连声叹气。我觉得他被追究的可能性很大,对共产党人来说,年龄是次要的事。我记得在K大有一次和同学议论系党总支书记孟广琦的年龄问题,孟是解放前入党的,按年龄推算那时他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有人不解地说咋共产党连吃奶的孩子都要?可见年龄无关紧要。
过会儿陈涛问道管勤你打算咋办呢?管勤说我清楚我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继续跑。陈涛问从这儿拿了东西就跑?管勤点点头。陈涛的脸色又一次严肃起来,盯着管勤说:你要是不返回到这儿来,不叫我们看见,你跑你的,与我们无关,可你跑回来了,再跑我们就担干系了。管勤警惕地看看陈涛又看看老龚和我。说老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涛说意思很明白,让你跑了我们就犯了罪。管勤说你们要把我抓起来?嗯?!陈涛说不是抓,是送你去大场自首。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按惯例对逃犯一般加十年刑期,处死刑的在少数。管勤嚷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去自首,自首非没命不可,我清楚我就在那少数里头,啥时候我都最倒霉。陈涛说你跑就一定有活路吗?管勤说跑终归是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再往后怎么的也认了。老龚插言说老管你得明白,跑得脱是不易的,藏人不是藏东西,埋进地里就行了。就像临走时你藏的衣裳,你不回来挖谁又能找到呢?一个大活人吃喝拉撒麻烦事多,跑脱不易啊。我也表示同感,说是这样的,没听说有几个跑得成的。管勤听这些话时一直摇头不止。后说反正事情不摊在你们身上是不知道厉害的,我是要跑的,死也要跑的。陈涛有些发火了,说管勤我们可是为你着想啊,别执迷不悟好不好。再说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你从这儿跑出去吗?
管勤、我和老龚一齐盯着陈涛,陈涛的意思是很清楚的,当然如果设身处地为陈涛(也包括我和老龚)想想,管勤从这里跑出去会受牵连的,怂恿逃犯出逃,知情不报,罪名都现成。可我们能为洗刷清自己而把管勤抓起来上交吗?这样十之八九要送掉管勤的命。这一层管勤也是明白的,他冲陈涛说老陈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陈涛不语。管勤又说老陈不管怎么说咱一个锅里摸勺子一年多,总还有点交情吧。陈涛说我和你讲交情可人家不和咱讲交情。管勤说陈涛你可以把我抓起来去邀功,可这样你就扮演了杀人凶手的角色。咱们当右派并没有真罪行,可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断头台,就是真正的犯了罪,成了千古罪人。陈涛你一辈子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的,你好好想想吧。
我、老龚、也包括陈涛都没料到管勤会说出这么一通话来,眼光又一齐转到他的脸上。我发现管勤的脸生动起来,也有了光泽,抬头一看,晨曦已从窝棚窗口照进屋里,天亮了。但升起的太阳并不能驱散我们心中的阴影,局面是严峻的,也是不可捉摸的。我猜不透别人心里的真实想法,可我清楚我自己的。我觉得无论如何是不能把管勤推向死路的,那样真的会像管勤所说的,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我看着管勤那张差不多已由鬼变成人的脸,说老管你从这儿跑出去要是被抓住,能不说你到过“御花园”吗?管勤说我不会说,肯定不会说。陈涛哼了声,说现在许诺什么都是靠不住的,攻守同盟这一套对付日本人和国民党还行,对付共产党可是打错了算盘。管勤急了,眼盯着陈涛说老陈我对天发誓行不行啊,以后出事我要是把你们供出来就天打五雷轰!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陈涛不语了。不住地摇头叹气,过会儿说老管你当我老陈是铁石心肠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嘛,可……老龚打断说老陈有你这句话我就往下说了,咱都是有良心的人,不是作恶事的人,以前咱和老管相处得也很不错,不能看着他往悬崖里掉。陈涛又打断老龚说可这遭乱事摆在这儿,叫咱咋办好哩。老龚说关键是看我们想怎么着,打什么谱,有了谱办法总能想得出来的,不信咱们就找不到一个既让老管离开这儿咱们又不会担干系的办法。又应了姜是老的辣那句话。经老龚这么一说,我和陈涛不由对视了一眼,我说会有一个两全办法的。陈涛说那就想想看吧,反正我还是那句话,想糊弄共产党是不容易的。
说起来陈涛还是讲交情的,他杀蛇款待了管勤,之后我们又帮管勤从他的藏匿点刨出了衣物。在这个过程中所谓的“两全”办法业已在头脑里成熟。再之后我们便在“御花园”窝棚门前出演了一场除我们当事人外,任何人都不会有眼福看到的人间戏剧(是喜剧?还是悲剧?难以判断),每个人的台词都十分地精彩:
陈:管勤,逃跑是罪上加罪,党的政策你也很清楚,你打谱咋办呢?
管:我愿意去大场自首,听候上级处理。
陈:这很好,这是摆在你面前惟一的光明大道。
管:是。
陈:老龚、老周,你们说是现在立即把管勤押送大场呢,还是等到下午,看管教今天来不来,来了让管教带走,不来咱们就送了去。
龚:等下午。
周:等管教来了好。
陈:那好吧,可咱们上午干活,该把他怎样处置呢?
周:把他绑在树上。
龚:这办法好,我绑。
陈:(向管勤)要老老实实的。
管:我不跑。
陈:老龚你动手吧。
我们在打井工地干了一会儿活,回来后管勤不见踪影了。我们并不吃惊,只是相互嘟囔几句:咋叫这小子跑掉了呢?但每个人心里都透明,该演的戏是演过了。这戏既是演给自己看的,也备以后说给管教听。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现实。
 ·15·
 
 
第三部 御花园遥祭

这是个会永远留在记忆里的日子。这一天收到了场部发放口粮的通知,这一天老龚病倒了,这一天陈涛被蛇咬。
老龚并不是一下子病倒的,他的身体是一天一天虚弱下去,光合作用和营养丰富的草没有阻拦住垮下去的步伐,到十日这天早晨他没爬起来。
本来我和老龚一起去场部运粮,老龚一病不起,陈涛就让我留下来照顾老龚,他说那十斤半(能领多少我们早就算得一清二楚)粮食他自己也背得回来。他到“御花园”后面储养蛇的地方卷了一条很粗的“蛇卷”系在腰上,就出发了。他说今天一定要赶回来,保证老龚当天能吃到药(粮食)。
上午天空晴朗,中午开始变阴,沼泽地上空低垂着浓黑的乌云,冷风一阵阵从“御花园”后面方向刮来,将窝棚刮得吱吱响。看情势下雨是不可免的,只希望能等到陈涛回来再下。但老天不从人愿,傍晚时分雨飘下来,不大,淅淅沥沥。我站在窝棚门口望着通向场部道路的蒙蒙雨帘,心急如焚。
老龚一整天都躺在铺上,时睡时醒。醒来时我便坐在他身旁说话。这时我不知怎么把他和崔老联系在一起。应该说他俩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一个是阅历丰富性格锐利的军人,一个是知识渊博性格怪僻的教书先生,可我从这不同中感受到相同的东西,那就是堂堂正正的人格以及柔软和善的悲悯之心。他们都把我当成一个晚辈,以各自的方式对我施以关照与体恤。
我终生都不会忘记崔老临走时对我说的那番肺腑之言,我也不会忘记老龚在吃草的时候把野菜剔出来留给我。想想这些我是既感动又内疚的,在草庙子胡同看守所我没能为崔老做些什么,如果我能对昏睡中的他悉心照料,那么孝子也就插不上手了,因此也就不容易骗取崔老的信任而得到所需要的东西,从而将崔老置于死地。在这里,老龚身患重病,我却什么都不能做。陈涛让我留下来照顾老龚,这谈不上的,面对虚脱的老龚我束手无策。陈涛说得对,眼下粮食就是治老龚的药。可我不能为老龚做一口饭,做一碗汤,只能一遍一遍让他喝水。
我动过为老龚杀条蛇吃的念头,就像当初我昏迷时陈涛做的那样,可思考再三,觉得这样是对老龚最大的亵渎和伤害,便放弃了。将全部希望转向陈涛即将背回来的口粮。
老龚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睡的时候十分的安静,如果不是见到胸脯还在起伏,你会误认为已经死过去了。醒来后话很多。平时他寡言少语,现在倒成了健谈之人。他把他的许多事告诉我,他的童年,他的第一次恋爱,他的婚姻,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以及他对社会人生的诸多见解。也许是受到他这种袒露心胸的感染,我也向他倾吐出我自己的心声。我着重谈了我和冯俐的关系,他是过来人,我希望他能向我提出一些建议。记得有一次我向他吐露出对婚姻的失望情绪,说过向太监和和尚看齐的话。当时他持以否定态度。一个婚姻的失败者,却对婚姻仍心存企盼,这多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前几天从大场回来我只是轻描淡写说接受了一次外调。不知什么原因,我或多或少还是对陈涛有种戒备之心。趁陈涛不在,我将在大场外调人员逼迫我揭发冯俐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老龚。老龚听毕哼了一声,说这不奇怪的,什么叫各司其职?这就是嘛。庄稼人多打粮食是丰收,工人多造机器是成果,司法人员多抓人多判人也是他们的工作成绩。停会又叹了口气说:这是个好人蒙难的时代啊!老龚如此抨击社会的话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连我听了都有些心惊肉跳。我想老龚敢于出口一是说明他相信我不会告密,另外,大概那时他便清楚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他用不着担心阎王爷追究什么。当然也知道发感慨于事无补,后来就说到了一些具体问题。老龚问我冯俐判了几年刑,我告诉他是三年。老龚说得设法告诉她,在这个时代里一个弱女子当不成思想者,要好自为之,平安度过刑期。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问题是我无法见到她啊。老龚又说怕只怕你的朋友是夏天生长的昆虫,过不了冬啊。我吓了一跳,问是什么意思。老龚说世界上有些生物无法适应冬天的寒冷,便在冬天来临时纷纷死去。有的可以越冬,像人、马、猪、狗都属这一类,还有一类是需要借助冬眠来度过冬季,像蛇、青蛙这一类就是。现在看来人也是需要进入冬眠的。我说你是说躲避政治气候的严冬?老龚点点头。说尽管不是人人都有所意识,而事实上劳改农场所有的犯人都已进入了冬眠状态,等待着春天到来后的苏醒。老龚的话使我半晌无语,他打了一个多么恰切的比方啊。他总是能从他掌握的生物学知识中领悟出人生的意义来。我只是担心他自己能否像他说的那样平安过冬。
陈涛是黑天后回到“御花园”的,他撞开窝棚的门,我和老龚都惊呆了。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分明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泥猴。快看看粮食湿没湿。听声音是陈涛,这时我们看见他扔在地上的一个水淋淋的大布包。我上前解布包,发现布包是他的衣裤,他是脱了衣裳包粮食防止被雨水浸湿。谢天谢地粮食没湿。陈涛长长地吁了口气,接着说出了那个让我们惊骇万分的消息:我叫蛇咬了我完了!陈涛说完便倒在地上。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时间惊惶失措,张着手不知怎样才好。老龚慢慢从铺上爬起,对我说:快弄盆水来给老陈擦擦身。我诺诺照办。擦身子的时候陈涛不时“我完了,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地叫唤,声音十分凄凉。我们也顾不上安慰,全力以赴给他擦身之后,把他抬上铺。这时老龚问他蛇咬了哪个部位,他说左脚背。老龚让我把灯端来,借着灯光我们在陈涛左脚背和脚脖子相连处找到了伤口。两颗“八”状的牙痕十分明显,淤着紫血。
原来事故发生在回“御花园”的途中,也就是在刚刚踏进沼泽地时,陈涛发现一条蛇在泥水中缓慢爬行,当时他犹豫了一下,意识中清楚此刻不是捉蛇的时候,但终是经不住诱惑,决定将其捉拿。他追蛇捕蛇时不慎滑倒在地,这时蛇瞅准时机咬了他一口,逃走了。当时天已快黑,雨还下着。返回场部就医已不可能,只好回到“御花园”。这就是陈涛被蛇咬的全过程。
你不能断定咬你的是有毒蛇。老龚说。
是毒蛇,长着一颗三角形头。陈涛说。
这不完全说明问题,长三角形头的蛇不见得都是有毒蛇。老龚说。
陈涛开始发烧了,浑身很烫,又冻得在被窝里打哆嗦,完全是中蛇毒的症状。对此老龚也不再怀疑。但我们没有对症下药,只能硬撑,我和老龚都清楚陈涛能不能过这一关,取决于他自己的生命力。
我完了,老周。陈涛用绝望的目光看着我:那天咱们还唱打回老家去,看来我回不去了,我要死在这儿啦。老陈,你别胡思乱想,不是所有中蛇毒的人都没救,关键是要有活下去的信心,精神是第一位的。我极力安慰他,我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苍白无力。
龚教授,平日里我对你不尊重,没大没小,这都怪我政治觉悟不高,我现在提前向你道个歉,否则我死了……你不会死的,老陈,你好好睡一觉,明早就会好的。老龚安慰地说。
我不要睡,我知道一睡就醒不过来了,我,我才二十七岁呀,我还戴着帽子,我还没结婚,呜呜……陈涛说着哭泣起来。
我和老龚都不知怎样安抚他,只是木木地看着他。
我知道,是我做了孽呀,我杀了那么多蛇,这是报应啊,呜呜,我发誓,只要别叫我死,以后就不再杀蛇了,呜呜。陈涛边哭边说,像对自己,又像对沼泽地里的蛇们,我怀疑他的神志已有些不清楚了。
这时老龚也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本来就虚弱,加上刚才一番折腾,额头往下掉着大颗汗珠,身体也摇摇晃晃,我赶紧把他扶到铺上让他躺下。老龚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让我把油灯挂在他头上的墙上,他从枕边摸出一本书看起来。
陈涛渐渐安静下来,慢慢合上眼。
雨下大了,雨声很响。
陈涛又睁开眼,把头歪向老龚的铺,声音微弱地问道:龚教授,你说神经性蛇毒和血液性蛇毒哪样厉害呢?
我说:老龚讲过血液性蛇毒厉害。但你中的肯定不是这一种毒。
你有根据么?他问。
有,根据就是你现在还活着。我说。
陈涛将信将疑地盯着我,看得出我这句话很入他的耳。
这时老龚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到陈涛脸上,问:老陈,你看见咬你的蛇么?
陈涛哭丧着脸说:看见了,要不是当时顾脚就能把它抓回来了。
老龚说:这本书里有各类蛇的照片,你看看有没有咬你的那一种?老龚说着将书递给我。我交到陈涛手里。陈涛就看起来,过会摇摇头说没有。
都不说话了。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电闪雷鸣,春季里下这种大暴雨是罕见的。在闪电耀亮的瞬间,我从窗子里看到沼泽地白花花汪洋一片。随之而来的雷声好像要把我们的窝棚震垮。我不知道雨继续这么下会不会吞没了“御花园”,我感到恐惧。
陈涛陡然坐起,瞪着眼说:老周,我想吃饭。
我一怔:你说什么?
我想吃饭,咱有粮食了,我真馋粮食啊,龚教授你也别睡,咱一块儿吃,老周你也吃,今晚吃上一顿饱饭死也闭眼了……陈涛认定自己是死定的人,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我的心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我说:老陈,我给你做饭,让你吃饱。我转向老龚:老龚,你也吃,这些日子……我没往下说下去,大家都心明的事情说出口是多余的。
我看看搁在枕边的手表,时间是上半夜十一点零五分。我开始做饭。“御花园”有一个小煤油炉,来路我不清楚,因为煤油短缺,平时基本不用,我决定这次派它的用场。领来的口粮还是以高粱面为主的杂和面儿。做烙饼?还是做粥?利弊是很好权衡的。吃饼过瘾,可太费,喝粥不解馋,可细水长流。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问陈涛想吃干吃稀。陈涛不假思索地说吃干。陈涛的回答使我顿生疚责,他差不多是个快死的人了,还有奄奄一息的老龚,在这生死攸关时刻我还管他妈的什么细水长流,我算个什么东西!我说吃干,咱吃干,吃烙饼。窝棚在风雨中剧烈摇晃,闪电横扫,雷声震耳,水从天降,世界似乎到了末日。我无疑在制作“最后的晚餐”。
饼做好了,满屋香气扑鼻,我喊陈涛和老龚起来吃饭,却没有回声。再喊还没有回应,一看,见他们都紧闭着眼,我的心猛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才光忙做饭,没顾上注意他俩的动静。我首先到陈涛的铺前,把手按在他胸上,啊,他还有呼吸,很微弱。他还活着。这时我又一次想起老龚的“薛定谔猫”。按照老龚的推理,陈涛原来处于半死半活的状态;当我把手在他胸上一按,半死半活的陈涛就突然变成了活的陈涛。难道事情是这样吗?我不懂物理学,但我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事实是,在我按陈涛的胸之前和之后,他都活着;但只有通过这一按,“陈涛还活着”这一事实才被我所认识。这里确实有一种突变,但突变的是我的主观认识,而不是陈涛是死还是活这样的客观事实。回头再看“薛定谔猫”,情况也是这样,“箱中的猫是死猫的概率是二分之一,是活猫的概率是二分之一”,说的是观察者的主观认识,而“箱中的猫处于半死半活的状态”说的则是猫的客观状态。老龚把这两个概念给混淆了,这才得出“太阳在没有人看时就不存在”的奇谈怪论。烙饼的香味给了我灵感,我终于摆脱了老龚的这一难题带给我的困扰。我不知道别人怎样评价我的这种想法,反正我自己理清了思路。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陈涛还活着。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我无从判断。我又走到老龚身旁,他睡得很熟呼吸很均匀。我知道老龚一直神经衰弱,睡眠不好,可现在倒睡着了。莫非是烙饼的香气将他催眠了?我同样无从判断。我不忍心叫醒他,让他醒来便吃上期待已久的食物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现在又有了问题,问题是我,我怎么办?今天我没吃任何东西,早已饥肠辘辘。还有做饭这一过程已唤起我不可遏止的食欲,可说是一发而不可收。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在陈涛和老龚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我吃不吃“独”食呢?人生要面临许许多多的选择,小到丢不丢弃一条脏手帕,大到放弃不放弃一个王位。就是说大人物有大人物雷霆万钧的选择,小人物有小人物无足轻重的选择,但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无足轻重就成了雷霆万钧,比如我此时此刻的“吃还是不吃”的抉择其意义和分量完全不亚于哈姆雷特的“是死还是活着”的抉择。我承认自己是个小人物,是个俗人,小人物和俗人的特征是欲望总要占理性的上风。我吃起饭来,大口大口地独自吞咽,我的嘴巴和头脑分工合作,嘴负责将饭送到肚里,头脑负责找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但在意识深处,我清楚任何开脱都是苍白无力的都不能将“小人”开脱成“君子”。“御花园”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我经历了人生两种截然相反的体验,我一方面得到了无与伦比的饕餮之足,另方面,心灵上受到难以愈合的创伤。
早晨雨停风止,明媚的阳光从窝棚窗口射进来,一扫昨天的阴霾景象。晚上睡得很好,很踏实,不用说与睡前吃饱了饭有关。吃饱了饭真好,吃饱了饭睡觉更好,吃饱了饭睡觉醒过来感觉赛神仙,浑身每根毛孔都舒畅,都消停,透着满足。
我醒来头一件事就是看陈涛,看他是否还活着。昨晚吃过饭我守护了他一阵子,后来实在困得不行,就睡了,一觉睡到大天亮。我是陈涛冒雨背回粮食的头一个受益者,蛇又咬了他,生死未卜,我不该只顾睡觉,我为自己未能尽责而感到内疚。我走到他的铺边上,心一下子提起来。我曾做过一次箱里的猫,而这遭轮到了陈涛,他的死活决定我的一瞥。这是多么残酷的一瞥。我简直就像一个刽子手回头一瞥他的刀下人那般把目光投到陈涛身上。啊,谢天谢地,他还在喘气,身上的被子随同他呼吸的节奏起伏,很微弱,却说明了他活着。我放下心来。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仍然很烫,烧没有退。大概是我的抚摸给予他感知,他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呓语,像对我诉说什么。是说别担心我还活着?我不再管他,又去看老龚,这一刻日光正通过窗子照在老龚的上身,聚光灯似的,我陡然发现老龚铺上换了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圆圆的一张大脸,绽着光亮(老龚的脸像树皮般灰暗无光)。这瞬间我惊讶得叫出声来,这叫声惊醒了睡觉的陌生人,他睁开眼,四目相对中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是老龚,不是别人,是肿了的老龚。我的心忽嗒一沉。在劳改农场犯人本不把肿当成一回事的,一是大家都肿,再是一时半时死不了人,一旦补充上营养也就没事了。问题是肿与肿不同,有人是一点一点地肿,有人是突然肿,犯人都清楚突然肿是很危险的,十有八九没救。老龚一定是看出我的神色异常,问:老周,你咋啦?我连忙掩饰,说没什么,一切都好好的,老陈也没事儿,还睡着。老龚朝陈涛看看,那陌生的圆脸现出让人无从揣摸的表情,说:不知他是睡着还是昏迷。我说:咬老陈的大概不是毒蛇吧,要是毒蛇老陈早就完了。老龚说:叫毒蛇咬了过十几天才死也是有的。我问:为什么同样被毒蛇咬,有人立即死,有人拖几天死,还有人能活过来呢?老龚说:这与蛇毒的类型和中毒的程度有关。当然,也是因人而异的。生命力顽强的人活的希望大,老陈体质一向不错,我想他能坚持过来。我点点头,我觉得老龚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从哲学上说就是决定事物状态的主客观两方面因素。我希望老陈能战胜毒蛇,同时也希望老龚能战胜水肿。我想老龚若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他就会明白死神离他并不比离陈涛遥远。我考虑是否把老龚的真实处境告诉他,可嘴张了几张终是没出声。我赶紧拿出昨晚烙的饼让老龚吃,老龚看见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他说你也吃。我说我吃过了。他又问陈涛吃没吃。我说陈涛那一份留着,等醒了就给他吃。老龚就吃起来,可刚咽下一口,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我赶紧给他擦干净,又让他继续吃。老龚摇摇头,没说任何话,重新躺下了。当时我想:是不是老龚吃“草食”吃得不接受“人食”了?但只是一闪念,我便否定了这种想法,我明白老龚已病入膏肓了。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悲哀。
我走到门口,推开了门。眼前立刻呈现出一派让人魂惊魄动的景象,极目远望,昨日的沼泽地已变成一片茫茫大水,浩浩荡荡看不到边际,水面极平,日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镜面样的光亮。“御花园”的田地庄稼已全被大水淹没,只剩下窝棚所在的高处露在水面上,我们的脚下成了汪洋大水中的一处“孤岛”。我不由感到惶恐,感到茫然,我慢慢收缩目光,将目光停在大水与“孤岛”连接的那条水线上,那里离我站立处只有几步距离。这时我突然大叫一声:啊,蛇——蛇——我惊呼着连滚带爬倒退回窝棚里。一定是我的声音太尖厉,老龚和陈涛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齐以惊疑的目光盯着我,刚醒的陈涛显得更为恐惧,两眼瞪得溜圆,嘴哆哆嗦嗦:蛇、蛇在哪儿?!我镇定了好一会儿方说蛇在外面,就在外面。老龚从铺上下来,向门口走过去。陈涛也壮着胆子下铺,站在地中间,当他和走过来的老龚打照面时,他盯着老龚呼叫起来:你、你是谁?老龚也怔了,一时不知怎样作答,陈涛又转向我:老周,他、他……我向他使个眼色,嘴里说老陈你干吗大惊小怪的,他是老龚,老龚呀,你连老龚都不认识啦?老龚叹口气说:老陈的神志不太清。在我的不断示意下陈涛也很快意识到老龚是怎么回事了,忙掩饰说:我、我被蛇咬傻了,不认人了。我们三人一齐走到窝棚门口。
蛇,不是一条也不是几条,而是数不清的蛇。蛇全部聚在水线上,下半身没在水里,上半身露在陆上,一条一条排成一大圈,就像水边筑起了一道五颜六色的箭状铁栅栏。我们三人过去都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蛇阵,不由毛骨悚然,全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我完了,这遭完了!”陈涛透着哭声嘟囔,“蛇是冲我来的,找我报仇……我死定了……”我紧咬牙关不言声,可心里也极紧张:冤有头债有主,我是陈涛的同伙,蛇不放过陈涛也同样不会放过我。我并不迷信,不信鬼神故事,但动物不是鬼神,是活生生的生物。有灵性,有智力,羊和牛被宰杀前都会感知到末日来临,下跪落泪以求生。民间关于动物向人复仇的故事很多,不能说没有夸张,不能说没有以讹传讹,但决不会完全虚假。眼下,任何人看了水线上排列有序的庞大蛇阵都不会怀疑它是有目的而来。我感到一股阴冷的杀气从水边升腾而起,森森逼人。
我们完了,要倒大霉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同时将求援的目光投向老龚。
这都是些旱蛇,陆地上的蛇大都属于旱蛇。老龚说:大水淹了沼泽地,这些蛇不能在水中生活,必须寻找陆地栖息,就聚集到这儿来了。你们说它们不到这儿还能到哪儿呢?不是冲着谁来的,不是报什么仇,他们是求生。
求生?我和陈涛互相看看,又看看老龚,迎着大自然的亮光,老龚肿起来的脸像贴上去一层透明纸,白里透青,死人样的吓人,说几句话就累得不住地喘息。想想老龚的话也似乎有道理,但毕竟眼前的情景太阴森可怕,我仍然心有余悸。
老龚喘息了一会儿又说:万幸的是雨没继续下,要是水涨到窝棚底下,蛇就会一股脑儿钻进窝棚里来,那时……老龚戛然止住。
我的想像力却不肯戛然而止,我的眼前映现出千百条蛇缠绕窝棚的恐怖情景。我的嘴里呼呼直吐冷气。我下意识地转头看看陈涛,陈涛的身子摇摇晃晃,我赶紧把他扶住,问:你咋啦,老陈?
我,我不行了,陈涛有气无力地说:我发晕,头痛,蛇毒一定是跑到脑子里去了。
我要把陈涛扶进屋里。我也不想再面对这些可怖的蛇了。
等等。老龚伸手拦住,我看见他眼里的一抹亮光,他指指水边那排“蛇栅栏”,以命令的口气说:老陈,你从里面指出来咬你的那种蛇。
陈涛瞪着老龚,不动。
老龚严肃地说:老陈,这可是个机会,认出来我就知道是哪样蛇咬了你,有益处。
我明白了老龚的意图,觉得眼下确实是个机会,不应错过,便帮着老龚动员陈涛认蛇。
在我和老龚一再劝说下,陈涛同意认蛇。我们三人紧靠在一起跨出窝棚门,极慢极慢地向蛇驻守的水线挪步。我感觉到陈涛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此刻的懦怯与往日捕蛇时的骁勇判若两人。真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我们肩并肩向蛇阵靠拢,这种怪异的冒险,我敢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要不是我亲身经历,任别人说破天我也不会相信世间会有这等事。而这就是我、陈涛和老龚落难犯人的共同经历。当我们走到离蛇阵三步远光景时我们站住了,这时已能看清蛇的模样。我轻声问老龚前面的这些蛇会不会窜上来咬我们,老龚说关键是不要惊吓了它们,只要它们没觉察到有危险,便不会向人进攻。我又问老龚怎样认出毒蛇无毒蛇。老龚说这可不是一时半晌能教会的。从头、形体、花纹颜色都能分辨出来,不过最简捷的方法是看它的眼睛,看它的眼睛是凶恶还是平和,凶恶就是毒蛇,平和就是无毒蛇。我惊疑地问:是不是奇谈怪论?老龚说:不是。其实不仅仅是蛇,世上任何生灵都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出是善是恶有毒无毒。我说:人也有有毒的吗?老龚说:人毒最歹毒,伤人没救。老龚总是有奇谈怪论,到了这种时刻仍然不改初衷。老龚伸手指着正前方一条把头昂得高高的黑头褐身有红色窄横纹的蛇,说:这是条赤链蛇,属无毒蛇。捕食鱼、蛙、蟾蜍和蜥蜴,分布于我国从南到北几乎所有的地方。陈涛,就以这条赤链蛇向两边一条一条地看仔细。
陈涛诺诺。将怯怯的眼光投向前面水边上的“蛇栅栏”,这时老龚就指点着蛇阵为我和陈涛介绍着蛇:看这是鸟风蛇,游蛇科,无毒蛇;这是黑眉锦蛇,游蛇科,无毒蛇;这是龟壳花蛇,又叫“烙铁头”,蟾蛇科,毒蛇。你们看它的眼是不是同别的无毒蛇不一样?不一样,陈涛说。不一样,我说。我们两个人的声调都有些抖,两眼紧盯着被老龚指出的那条毒蛇,生怕它一跃而起向我们袭来。恐怖中我听老龚问陈涛发现没发现咬他的那种蛇,陈涛说没发现。老龚说那就只有绕着窝棚往前找了。听老龚这么一说,我和陈涛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两腿打战。绕窝棚找蛇,实际上就是绕着蛇阵转圈,那状况就像检阅一支水陆两栖仪仗队一般,人与蛇可以说是擦肩而过,一旦有了事变就完全猝不及防没有退路,老龚怎么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盯着老龚那张变形变得可怖的脸我们不动。老龚见状只好作罢。他想了想,说前面没有,那就从窝棚后窗看有没有。反正得认出那条蛇来,不然不好办。这倒是一个安全可行的办法,我们立即响应,退到窝棚里,又一齐趴在后窗上往外看。看到的情景和在前面看见的一样,也是沿水线铺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蛇栅栏”。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窝棚已被蛇们包围得水泄不通。这种处境让我们不寒而栗。我看见了!陈涛突然凄声叫道:就是它!就是它!这瞬间我像突然被窜上来的蛇咬了口似的跳了一下脚,用手使劲搂抱着一边的陈涛和另一边的老龚,此时陈涛的身体抖得更凶,眼睛里透出极度恐怖,好像这条被他认出的蛇会前赴后继为它的同类再咬他一口那般。老龚很冷静,朝陈涛指的那条蛇看看,然后说:把窗关严。
你没事了,咬你的不是毒蛇。老龚说。他的精神已有些不济,说话有气无力。
老龚你,你不是骗我吧?陈涛仍不敢相信。
咳,我骗你干啥哩,要骗你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事么?老龚说。
我问老龚:不是毒蛇,为啥老陈有中毒症状呢?
陈涛很警惕地听老龚的回答。
老龚喘过几口气后说:老陈是重感冒,昨天淋了雨,又以为叫毒蛇咬了,连惊带吓,主要是心理作用,就……据说癌症病人十有八九是吓死的。
我点点头,说:要是找不到这条蛇老陈没准也会……老陈,这遭没事了,放心吧。
陈涛仍将信将疑,又连着追问老龚是不是骗他,当他认定老龚不是给他吃定心丸,而是真真实实的,才完全解除了心理负担,顿时焕发出精神来。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哦,不晕了,也不疼了,真怪,人的心理作用怎么这么有效呢?
我觉得陈涛被蛇咬就像演出了一场悲喜剧,让人哭笑不得的。我问老龚咬陈涛的究竟是什么蛇。这时老龚已合上了眼,他闭着眼回答说:那是条滑鼠蛇,游蛇科,无毒……说着老龚睡过去了。
这时陈涛想起我昨晚烙饼的事,问:老周我真的饿透了,饼烙出来了吗?我把饼拿给他,他就坐在铺上狼吞虎咽起来。我知道这与昨晚是完全不同的,昨晚他是为死而吃,现在则是为生而吃了。老陈吃饭的时候我心里老装着一件事:蛇将要把我们围困多久呢?
或许人们会以为下面将是一场人与蛇之间惊心动魄的故事了,这不对,没有什么惊心动魄。
“惊心动魄”这四个字历来都不属于我们犯人。当全国数十万之众的知识人几乎在同一个时刻被宣布为敌人被送进监狱或劳改农场时,有谁说过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当饿得濒死的犯人们为死去的狱友挖掘墓坑口中唱“……挖呀挖,今天咱们埋别人,明天别人埋咱们”的歌谣时,又有谁说过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说到底,就算我们“御花园”的三个犯人在与群蛇的搏斗中被咬死,也不会被认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后人们提到时只会平平淡淡地说一句:三个犯人被蛇咬死了。就这样。
老龚睡觉(或许是昏迷)的时候我和陈涛倚在各自的铺上想心事。有道是“人心隔肚皮”是说谁也不知别人心里是怎样想。但此刻我和陈涛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就是怎样度过眼前这一关,包围我们的大水和蛇什么时候能退走。陈涛解除被毒蛇咬的恐慌后确实兴奋了一阵子,但很快,兴奋消失了,脸上布满了愁云。咬他的那条蛇自然已不在话下,可大批蛇正盘踞在窝棚四周,“蛇”网恢恢,疏而不漏。躲过了初一又能躲过了十五?我和陈涛都感到自己的命运未卜,或许已到末日。
天快晌午时老龚醒来,说要喝水。我连忙从暖水瓶给他倒,可提起水瓶发现空了。我对老龚说稍等,立刻烧水。而我去水桶装水时发现水桶也是空的。那时我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提起水桶要去窝棚后面的井里打水,但走到窝棚门口时我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完了,我们完了。我心里绝望地叫道,是习惯害了我们,平日我们没有储水的习惯,随用水随从井里提。现在水桶空了,水井被大水淹没,而周遭淼淼大水又被蛇踞守着,无法取来。这时陈涛和老龚也从我的惊恐中明白了我们的处境:我们断水了。
置身大水当中却须面对干渴,与大水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万里之遥,谁能说这不是倒了八辈子霉的人才会遇到的事?望着水线上密密匝匝的蛇们我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囿于预谋,囿于天意。我们束手无策。
退回窝棚,放下水桶,倒在铺上我闭上了眼睛,一种从未如此强烈的心灰意冷袭上心头。奇怪的是这时我竟又想到了上帝,想到《圣经》中记载的一个故事,摩西和他的希伯来族人被埃及法老的军队追赶到红海边,在这危急之时摩西向他的上帝求援,上帝施法力劈开了海水,让摩西带领他和人民从海底逃出了埃及。对于希伯来人上帝总是这么万能又无所不在,可对于我们中国人,上帝却总是销声匿迹。我想如果上帝真的全知全觉又大慈大悲的话,就应该劈开“御花园”外面的大水让我们这几个可怜的犯人逃生。我这么胡思乱想时听老龚和陈涛在探讨着从外面大水中取水的办法,办法想出了许多,可要么无法实施,要么不可实施。
比如用一根长竿挑起衣裳,从窗口伸进水里浸透,然后挑回衣裳从中榨水。这办法可行,但无法实施。因为窝棚里找不到足够长的竿子,这办法只能作为一个办法被搁置。再比如用一根绳子系着水桶,从窗口将水桶扔进水中,然后将水桶拖回,桶里总会存留一些水。这办法同样也有合理性,问题是没有可行性,因为拖水桶经过蛇阵时必然会惊扰了蛇,被惹怒的蛇会向窝棚发出进攻……
这时我一下子从铺上坐起,说我有办法。老龚和陈涛一齐看我,我说我们还有半桶煤油,浸在布上点着扔到窝棚门外,把蛇烧跑,烧出一条通往水边的通道。说出口我便明白这更不是个好办法,我这么说更多的是出于对蛇的义愤,果然老龚和陈涛都摇头否定。
我们于干渴中谋划着解除干渴的办法,尽管绞尽了脑汁,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良策。没有水的后果是清楚的。没喝的,也没吃的(连饭也做不成)。惟一的希望寄托天上下雨,接雨水饮用。但这又会产生新的问题:下雨会使包围我们的大水继续上涨,水上涨蛇又会更逼近窝棚,最后终归会与我们争夺窝棚栖身,那时的情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们像走进了一个生死迷宫,刚找见一条生路,又随即被堵死。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这句话,老龚说。我发现他的脸似乎更“胖”了,“胖”得把眼都挤成一道缝。他喘息了一会儿,又说:只要努力就会绝处逢生,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我和陈涛相视着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老龚还有心思讲故事。这是一个外国故事,发生在巴拿马的丛林里。老龚说。由于缺水,他的嗓音沙哑:一个叫特里的总工程师带一伙人在丛林中勘探,晚上他们睡在各自的睡袋里。早晨总工程师特里和助手瓦尔加斯及印第安人向导起来,发现工程师艾尔还睡在睡袋里,特里便走过去喊他。走到近前,特里发现艾尔大睁着眼,并且眼珠拼命地转动,他的脸像柴灰一样灰白,他的嘴动了动,朝人吐出一个字来:蛇。
啊,蛇,蛇,又是蛇!陈涛嘴里嘟嘟囔囔。
听老龚说下去。我说。
特里的眼睛顺着艾尔的目光,朝他的肚子上的一团东西看去,顿时全身血液凝固了,他看见艾尔的前胸上卧着一条很粗很丑的蛇。特里不敢出一点声,那条蛇随时会进攻。他一点一点地退了回来,他把看到的情形和瓦尔加斯、印第安人向导说了,两个人都吓得张口结舌。但为了救艾尔,特里等三个人又朝艾尔走过去,踮着脚尖,像踏在羽毛上一般。他们默默地朝睡袋里的蛇看去,发现那是一条巨蝮——世界上最毒的蛇。瓦尔加斯伸手取枪,但艾尔的眼睛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意思是:不要这么干。瓦尔加斯立刻明白,要是一枪打不中蛇头,蛇就会咬艾尔。他没敢放枪。但有什么办法能把毒蛇从艾尔身边驱逐出去呢?谁都没这方面的经验。人和蛇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突然印第安人打破寂静,轻轻吐出一个字:烟。他装出抽烟的样子,为了告诉他们关于他的意思,他在地上画了一个睡袋的轮廓,又拿出刀子,做出捅破睡袋的样子。特里和瓦尔加斯明白了,印第安人的意思是说在艾尔的睡袋上开一个洞,用烟把蛇熏出来。特里觉得可以试试,便绕到艾尔的脚下在那里用刀将睡袋开了一个橘子大小的洞,这时印第安人和瓦尔加斯在远处点起火来,用一只工具袋从火上储足了烟,然后来到艾尔身边,将烟袋靠在睡袋的洞口处。很快,艾尔的脸周围烟气缭绕,熏得两眼直流泪。突然蛇扭动了,它在动了。特里他们迅速跑开,等蛇从睡袋里出来。
可不久烟消云散了,蛇不动了,它又在艾尔的肚子上安定下来。特里他们气坏了,急坏了,可没有一点办法。这时日头升高了,艾尔满脸大汗。特里见状突然想到艾尔曾对他说过的话:蛇是冷血动物,它的体温会随着周围的气温而变化。它们的体温升起来很快,在丛林烈日下晒半个小时就会晒死。这时特里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招呼着另外两个人一起将睡袋上方的防雨篷皮揭掉,让太阳光直晒在睡袋上。毒辣辣的阳光照射着艾尔和睡袋,艾尔紧闭着眼,一副半死的模样。艾尔能顶得住吗?“只要再坚持一下。”特里为他祈祷着,瓦尔加斯和印第安人也在祈祷。蛇终于扭动了一下。阳光起作用了。特里他们奔进丛林中,向这边窥望,只见蛇扭动并弓起了身子,又平躺下来,接着它慢慢向艾尔的脖子游去,艾尔的脸颊边突然冒出一只凶恶的、沉甸甸的蛇头。蛇的脑袋来回摆动,然后那褐色丑陋的蛇身从睡袋开口处游了出来。它从艾尔的脸边滑行过去,并向附近的树丛游去。特里他们赶紧把浑身湿透的艾尔从睡袋里拖出,给他喝了水,将他放在一张吊床上,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睡着了……
老龚也睡着了。
如果在过去,老龚讲述的这个故事会吓得我毛骨悚然,但此刻——我们被成百上千条蛇围困的此刻,我的神经已经麻木。我只是在想,蛇已经使我们恼恨透了,老龚为什么又雪上加霜给我们讲蛇的故事呢?
老龚讲这个是什么意思呢?陈涛问我。是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冒犯蛇么?
我摇摇头。
是说外国人和我们一样对蛇心有恐惧么?
我又摇摇头。
沉默。
这时日光从窝棚门直射到屋里来,天晌了。我觉得饿从中来。我问陈涛饿不饿,他说饿。我说那只有吃生面了。陈涛点点头。我们从铺上下来,开始用餐(多么文明的说法啊),从粮袋里抓出生面往嘴里纚,用唾液将生面拌湿往肚里咽,开始还行,后来怎么拌也拌不湿了,干面呛到嗓子眼里,呛得不住地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只得作罢。望着门外的泱泱大水,我们真他妈的无可奈何。
老周,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陈涛突然蹦出这么一句。眼没看我,直勾勾盯着窝棚顶。
我吃了一惊,惊的不是他说的什么,而是这一刻我脑子里也转悠着这一个问题。我也在想人活着真是没劲。从早晨开始,我便发现我们俩的思维几乎完全同步,都好像钻到对方心里头看了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听说孪生弟兄之间的思维有同步现象,而我和陈涛不仅没有血缘关系,还一个山东一个陕西,南辕北辙。我们惟一共同之处是都是劳改犯人。
我说:人和人也不一样的,有人活着是受罪,有人活着是享福,享福的人就活不够。
陈涛点点头。
我又说:像我们这类人死是一种解脱。
陈涛再点点头,无疑是我说到他心里去了。
又是沉默。
老周你说,要是我们死了,我们这一辈子到底算怎么回事呢?陈涛问道。
怎么算怎么回事呢?我一时不解其意。
换个说法,要是我们死了,别人会怎么为我们写悼词呢?
悼词?你可真会造句,放心吧,不会有人为你和我写悼词的。我冷冷地说,说这话时我的眼前闪现出一大片苍凉的坟墓,那里长卧着无以数计病饿而死的知识者犯人们。
我知道。我是说假如,假如总是允许的吧?陈涛很固执。
现实中是没有假如的。我比他还固执。
老周,你说的不对,假如……
假如个鸟哩!不知道怎的,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上我的心头,我恶狠狠地盯着陈涛,劈头盖脸地臭骂着:假如你他妈的早出生十年,跟着刘志丹闹革命,你今天就有个师长旅长的当当哩;假如你他妈的不想三想四出来读大学,你今天还在陕西地区,“老婆孩子热炕头哩”;假如你他妈的当初发言没漏了那句“陕北人民从心里想念毛主席”你就成了反右积极分子,运动后能弄个主任副主任干干哩;假如……假如是想多少有多少哩,想多么好有多么好哩,可现实是怎样呢?你不仅没当上师长旅长主任副主任,倒是当上了反动派劳改犯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呢?
陈涛被我骂懵了,用盯蛇的那种眼光盯着我,直到我住口,他的嘴唇才鼓了鼓:你,你……我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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