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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_5 尤凤伟 (近代)
过会儿陈涛问老龚:老龚我问你句话你必须如实说。老龚说问啥?陈涛说鸣放时叫你发言你摸脖梗儿究竟是不是“说了共产党要杀头的”意思?老龚说深更半夜你问这干啥?陈涛说我只是好奇。|奇^_^书*_*网|老龚说你自己都进来三年了还好奇个啥哩。陈涛说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心里清楚,可别人的问题……老龚打断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你清楚自己是冤屈的而不相信别人是冤屈的。是不是这个意思?陈涛说对,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不这么认为许多问题不好解释,逻辑上讲不通。我问怎么讲不通?陈涛说:如果右派中的全部或者大部分是冤枉的,那么只能是当局有意制造冤狱,有意陷害他的子民,那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道理也不合逻辑,所以我始终不相信别人和我一样是错案。老龚在黑暗中哼了声:所以你就是当领导的材料。陈涛说别嫉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老龚说你今晚是一定要弄清我是不是用手臂反党的问题了。那我就如实告诉你,我没那个意思。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共产党没公开处决一个右派嘛。如果当时他们将我的动作分析为:不能说,说了共产党要关你禁闭的。这样还有点谱。事实上当时我也没有这个先见之明,要有的话我连脖梗儿也不会摸的。我说快别说这些事了,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劲呢?陈涛说:说说有什么要紧的呢,身子都掉进井里去了还差个耳朵了?说说心里痛快些嘛。老周你的问题……我赶紧说老陈我的问题那天不都向你说过了吗?就那些了。陈涛说:我、你、老龚咱三个比较起来,你……我打断他说,说这些事情老陈你心里痛快吗?我心里可不痛快,换个话题吧。陈涛说:行,既然你们都回避现实,那就说点现实之外的,古代的,外国的,或者民间传说,鬼神故事都行。
我说陈涛你先说。陈涛停了片刻说干啥都是领导带头?那我就先说。说的是我们村老辈子的一桩事,有个外号叫“鼓王”的人。这外号来自他打得一手好鼓,陕北腰鼓是远近闻名的。这鼓王敲打得那鼓也是远近闻名的。这就像老龚说的那术业有专攻,那鼓王敲鼓就是术业有专攻。这鼓王不仅鼓敲得好,为人也很仗义,村里人有了三灾八难都去找他借贷,他也是有求必应。借出去的钱粮,还就还了,不还也不讨要。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年鼓王得了绝症,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知道这一死撇下的婆姨娃子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他很忧虑,怎么也不肯咽最后的一口气。后来他吩咐婆姨,让她命人竖着挖掘他的墓穴,把他直立埋葬,还要给他陪葬一面鼓。见老婆点头应允,他就立即闭眼咽气了。生时婆姨对他是百依百顺,死了也一切都照他说的去做,不打折扣。就如此这般地把男人埋葬了。也平平静静的,没有什么出奇过节。过了一年,我们那一带大旱,庄稼颗粒不收,就出现了饥荒。忽然在一天夜里,村里的一个人家听到门外有鼓声,且一听那非同一般的鼓点就知道出自鼓王之手,决不会是他人。这人家非常恐惧:鼓王死了好久咋又到家门前闹鬼呢?莫非——那家的男人突然想起曾向鼓王借过几次粮,鼓王没讨要他也没还。他心想一定是鼓王的鬼魂替他婆姨讨要粮食了,鼓王死了还惦记着自己的婆姨娃子,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啊。想到这儿那男人就冲着大门说鼓王你放心回吧,天一亮我就去你家还粮。果然鼓声就戛然而止了。那男人没有食言,尽管家里也十分困难,还是想方设法还了鼓王家的粮食。但事情并没有完结,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又有人家听到大门外响起了鼓声。这时关于鼓王为婆姨讨债的说法已在村里传开了。传得纷纷扬扬,这人家听到鼓声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天一亮也去还了粮。从此以后,几乎夜夜村里都响彻着鼓王的鼓声。这一夜就敲到一个外号“年糕”的光棍儿门口。从这外号就知道这人不是等闲之辈,是个混混,无赖。他听了鼓王的鼓声置之不理,照常睡他的大觉。这鼓声就从天黑一直敲到天亮,后来就熄了。第二天天黑后鼓又在“年糕”家门外响起,且敲得更急更响,“年糕”还是照睡不误。就这么连着敲了三夜。鼓王执著,“年糕”更是强蛮。到第四天天亮,“年糕”扛着镢头去了“鼓王”的墓地,刨起坟来。这时闻讯赶来的村人一齐对他规劝,让他念“鼓王”生时对村人的那份情谊,不要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年糕”不从,说一定要刨出“鼓王”的鼓砸碎。他刨坟不止,不久便刨出棺材上面的那面鼓,一看鼓“年糕”一下子怔住了,村人也怔住了,只见鼓面上印着斑斑血迹。那天埋葬“鼓王”的人记起,由于疏忽,下葬时只往墓里放了鼓,没放鼓槌,“鼓王”只得用手敲鼓,结果将手敲得鲜血淋淋,把鼓面都染红了。村人正嗟叹间,忽见“年糕”直通通倒在地上,口吐黏沫,眼珠直翻,爬起后便抓起那面鼓敲起来。“年糕”本不会敲鼓,可他一下子会了,而且村人们听出他敲的和“鼓王”敲的一模一样,村人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从这一刻“年糕”便不停歇地敲鼓,走村串巷,从天明敲到天黑,再从天黑敲到天明,一边敲嘴一边和着鼓出声:锵锵锵!锵锵锵!……人们听到的分明是:粮粮粮!粮粮粮!……
陈涛的故事讲完了,一时窝棚里寂静无声。过了许久,我问后来“年糕”怎么样了,陈涛说死了,他敲鼓一直敲到倒地死去。我说他是罪有应得,人应该讲道义;相反,鼓王了不起,做了鬼魂还不忘记自己的责任。陈涛颇得意地说:刚才老龚不是还污蔑我们陕西男人自私、没责任感么?听了“鼓王”的故事老龚你有什么感想呢?是不是会考虑修正你对陕西人的错误看法?陈涛真是个不吃亏的人,讲了半天“鼓王”,原来是针对着老龚对他家乡的非议。小肚鸡肠。我说听了“鼓王”的故事我想起我老家的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可故事从男人开头。说一个男人外出做生意,发了财。回家的路上怕强盗抢劫,就扮成一个穷光蛋,衣裳破烂,满脸污垢,把金银财宝装在一只破麻袋里,背在肩上,一路上果然平平安安。到家后老婆看出外的男人这么一副穷相,心想一定是将本钱赔光了,就很窝火。不给男人好脸子,连饭也不做。那男人见状叹口气将身上的麻袋丢在地上,金银财宝哗哗作响,那娘们儿一听什么都明白了,立刻脸上堆笑,嘴里唱道:元宝元宝满地转,我的哥哥我的汉,我刚要说话没得闲,你是吃饺子还是吃面?……陈涛问完了?我说没完,后面这女人又向男人报告家中情况:咱家的谷,收了二斗五,咱家的牛,下了个花脸虎……再下面我记不清楚了,反正这个故事对女人不利,揭露女人的薄情寡义,嫌贫爱富。陈涛说我要是那个男人,二话不说,背着金银财宝走人,才不吃她的啥子饺子和面哩。哦不,吃是要吃的,吃了再走。我心里想,你陈涛这番话倒道出你和你的“鼓王”老乡可不是一种人哩。可我没说出口,怕惹恼他。我说老龚该你讲了。老龚说我讲什么呢?我说不是讲好只要不讲现实啥都行。陈涛也说老龚你不能光听,我们讲你也得讲。老龚想想说:那我就讲则寓言吧。是一只蝎子和一只青蛙的一次不成功的合作。陈涛说老龚啥时都忘不了他的生物。老龚说下去:有一只蝎子想过河,但蝎子不会游泳,于是它找到会游泳的青蛙。蝎子对青蛙说:青蛙先生,我想过河,你能驮着我过河么?青蛙想了想说:我要是驮着你过河你会蜇我的。蝎子回答说不会的,我要是蜇你咱们都会淹死。后来青蛙同意了蝎子的要求,可等到它游到半路上,就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青蛙叫道:蝎子先生,你为什么要蜇我?我们两个都会淹死的。蝎子回答说:没有办法,这是我的本性。老龚讲完窝棚里又是久久的寂静。
过会儿陈涛说我还要问老龚那个问题:蛇会不会毒死自己?陈涛的思维就像大海里的浪花瞬息万变,一跳又跳到昨天在沼泽地遇到蛇时问老龚的问题。老龚说这问题我已开始研究,我正在读有关爬行动物的书,边读边思考。一谈到生物学上,老龚就来了兴致,完全忘了刚才陈涛对他的诘难。他继续说:蛇会不会毒死自己是个怪诞而有趣的问题,就像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要弄清蛇会不会毒死自己,首先必须弄清蛇是怎么产生出毒液的。最早的蛇是没有毒液的,经过若干演化阶段,蛇的唾液,一种温和的助消化的像我们人的唾液一样的液体逐渐变成了甚至在今天也难以分析的毒液,就成了毒蛇。人们或许认为:唾液转变成毒液有一个固定的程序,其实没有。因为这一类毒蛇和那一类毒蛇产生的毒液很不一样,一种蛇的毒液作用于神经,像马姆伯斯大毒蛇和眼镜蛇;一种作用于血液,像蝰蛇,小蝰蛇和响尾蛇。比较起来,神经毒液是这两种毒液中较原始的一种,打个比方说,血毒液是一种经过改造了的新配方生产的新产品。老龚侃侃而谈,谈得很专注也很专业。尽管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声调中判断出他带有某种亢奋,像大多数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时的那种亢奋。我和陈涛听得津津有味,鼓励老龚讲下去。老龚继续说:那么另一个问题就来了,唾液变毒液,认为毒液是生存竞争的产物,实际上不是。无毒蛇不是也在地球上生存下来了吗?因此毒液对蛇来讲只不过是一种奢侈品,懂什么叫奢侈品吗?陈涛说:没有也行,有了更好的东西算奢侈品吧。老龚说对,无毒蛇捕捉动物需经过长久的搏斗,毒蛇扑上去咬一口就完事大吉,然后不慌不忙地享用,所以几乎所有动物都惧怕毒蛇,见到便躲得远远的。我问:为什么只有蛇的唾液能转化成毒液,而别的动物像牛马猪鸡兔子之类却不能?老龚说这很神秘,的确很神秘。谁也说不清大自然为何单单在蛇身上调制出这样高效的毒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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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御花园遥祭

那晚谈蛇的话题至今不忘是因为不久蛇便进入我们的生活(更恰切地说是我们侵入了蛇的生活)。那场人与蛇之间丑恶的生死搏斗今天想起来仍然毛骨悚然。
我们靠每天从沼泽地寻觅一点野菜活命,总算熬到了月底。正满怀希望要去场部领取口粮,这时场部来人了,这次是一个姓栾的操南方口音的管教。他是来检查“御花园”春播情况的。栾管教来的时候我们正在打井。井已挖下去三米多深了还未见到水,但泥土已很潮湿,这就离水层不远了。栾管教来先看了看打井情况,表示很满意,同时指出要加快进度,要保证春作物的抗旱。我们说没问题。接着栾管教又检查“御花园”的播种情况。几天前刚下过一场雨,玉米苗出齐了,地里一线一线的绿,这样的播种情况很直观,栾管教也表示了满意。接着栾管教又向陈涛询问了我们的改造思想情况,陈涛云山雾罩地胡诌一通。之后栾管教很严肃地告诫我们越是远离管教越要自觉改造思想,不能松懈,也不要想三想四。说到这儿他特意看了看我,接着说我透露一个消息给你们,从这儿逃跑的那个倒霉蛋四六最近被抓获了。我们听了面面相觑。陈涛问在哪儿抓获的。栾管教说在中朝边境线上,他想越境经过朝鲜叛逃到南朝鲜,真是痴心妄想。这时我不由想起清水塘的于队长所说“最后一道围墙在边境线上”的话,觉得一点不假。栾管教又说很快就押解回来了,倒霉蛋这遭要倒大霉了。都不吱声。栾管教就撂下这个话题,说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下月口粮在原来基础上减少一半(即每人每天二两半杂和面儿),而且须推迟一周再领取。消息?这是消息么?不,不是,这是噩耗,是晴天霹雳,是告诉我们临近世界末日。我们三人一下子懵了,瞪着栾管教的眼珠半天不转,死人一般。栾管教显得有些紧张,连忙解释,说场部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根据上级的指示。上面说省下粮食是为了支援解放军,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在边境屯守重兵,我们不能让亲人解放军空着肚子保家卫国。听着栾管教一番减粮支军的伟大言辞我们无话可说,以前每次往下减粮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支援灾区啦,支援国家建设啦,等等。就好像我们犯人最具支援能力,又最具崇高的共产主义风格一样。(要是这样又何必从边界上分出兵力来看押我们?)我们无语还因为说什么都无用处。
克服克服吧,现在全国是一样的困难。(刚说完形势一片大好,转眼就“全国是一样的困难”。)栾管教边说边看看太阳,说天晌了,赶快弄饭,吃了我得回去。
陈涛犯难了。情况明摆着:粮食一点没有。也没有别的能下锅的东西,吃野菜得现到沼泽地里挖。管教大老远从场部来检查工作,叫人家吃野菜那怎么成,这可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的事。但这就是现实,是不可改变的现实,陈涛吞吞吐吐一阵子只得实话实说。
栾管教脸上泛出一丝不悦,似乎不大相信陈涛报告的事实,批评说吃粮怎么可以没有计划性呢?国家有大计划,我们得有小计划,吃光了扎起脖梗儿怎么劳动?陈涛赶紧是是的点头,保证今后吃粮有计划性,把吃和劳动思想改造联系起来。栾管教听后点了点头,说:吃野菜,垫垫肚子能骑车回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说:我来时在沼泽地里遇见好几条蛇,去抓几条回来不就有东西吃了吗?我们听了都有些意外,一齐望着瘦瘦的栾管教。我问:栾管教敢吃蛇吗?栾管教平淡地笑笑,说:有啥不敢吃的?从小就吃,蛇肉是美味哩。老龚说:蛇不可吃。栾管教问:为什么?老龚说:蛇不属人的食物链。食物链?啥子食物链?栾管教疑惑地看着老龚。陈涛赶紧替栾管教打圆场,瞪着老龚说:快别谈什么食物链不食物链的,孤陋寡闻,人家管教那地方……栾管教打断陈涛说:我们那地方人三天不吃蛇就全身痒,在旧社会,财主家都养着一笼子蛇,随吃随杀,吃蛇就和北方人吃鱼一样。我们穷人家没这个条件,要吃蛇就到野地里现抓。我们小孩子抓到蛇就用火烧了吃,喷喷香哩。哎,你们没听说有人怎样吃活蛇吗?有趣得很哩。下地干活怀里揣一张饼,中午就近抓条蛇卷进饼里,上面露头下面露尾,先一口将头咬掉,然后往下吃起来,一边吃蛇尾一边在下面甩……我听着脊背一丝一丝往外冒凉气,我看老龚也死灰着脸。陈涛接栾管教话茬说:不仅中国人吃蛇,外国人也吃,我见报纸上报道伏罗希罗夫访问中国时在广州吃“龙虎斗”吃狠了吃坏了肚子。栾管教笑着说:你们可真是身在宝地不识宝啊。我要是早知道早就来了,走,你们一块跟我去抓蛇,学两手。陈涛连忙应着,说走,走哇,跟栾管教学两手。老龚说他去挖野菜,我也说挖野菜。陈涛不满地瞪了我和老龚一眼,跟在栾管教身后向沼泽地走去了。
我和老龚从不同方向进入沼泽地。
刚下过一场雨,沼泽地变泥泞了。低洼处水汪汪的,在日头底下一片一片泛着光。野菜只能在隆起的干燥地方找。时令延迟,荠菜已开花变老,不能吃了;苦菜子还能吃但很稀少,低头转悠半天也难见一棵。肚子空空,身体虚弱,头重脚轻,直起腰眼前便一片黑。本来可以蹲在地上,但这样危险,遇到蛇来不及躲避。随着天气渐热,沼泽地里的蛇也渐渐多起来,我们挖野菜时,经常能看见蛇在草尖上乱窜。这是一个适宜蛇类繁衍生长的地方,可以说是蛇的乐园。蛇生相丑陋,有的还有毒牙,对人造成威胁,但见得多了,就看得眼熟,原本对蛇本能的恐惧便减退了。“一般情况下蛇不主动向人进攻。”老龚说。最近老龚对蛇的研究已成绩显著,与书本对照,他能认出蛇的种类属什么科,是游蛇科蝮蛇科还是眼镜蛇科以及其他什么科,属于有毒蛇还是无毒蛇及其生活习性。他喜欢对我和陈涛讲述,多少有些卖弄。但这一次老龚沉默寡言,好像也心不在焉。他不时抬头向陈涛、栾管教所在的地方观望,他们在我们的南面,离得挺远。看不见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听到他们一阵又一阵的呼叫,我们知道这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得手。这时刻我突然对人生感到十分迷惘,感到对人类的陌生。同时又意识到在这生死关头个人无论其理性还是感性都面临着何去何从。
我不由想起刚才栾管教说的那头一个“消息”,那个从这逃走的S大学生的情况我所知甚少,觉得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除了我顶替了他的位置以外)。所以没向陈涛和老龚打问他的事。现在听说在边境线被抓获,我很为他担心。于是便利用这个机会向老龚询问他的情况,老龚就简单扼要地说了被打成右派的经过。他的名字叫管勤,外号倒霉蛋四六。只屑把这一外号的来由讲清楚他的事情也就大体清楚了。S大历史系共有二百多名师生,经研究确定打右派一百名,正要公布时从市里来了一位领导视察工作,领导看了这份名单后问历史系一共多少师生,系领导如实回答。这位领导说这个比例过高,不符合上级精神。说完便拾起一枝笔在名单中间画了一道线。说要上面的,这些就行了。这道线画在四十六与四十七之间。公布以后打成右派的认了,没打成右派的也放心了。可不知怎么后来领导划线这码事传出去了,而且很详细,说线上面最后一名(也就是第四十六名)是管勤。管勤听了心里非常不平衡,到各级领导那里去反映,说以画线的方法来确定人的命运太草率,太不负责任。还说仅此一点便说明反右运动是十分荒唐的。情绪一激动对反右运动进行了否定与攻击,问题就严重了。就当了极右,又被判了刑。倒霉蛋四六这个外号是到了劳改农场以后有人给起的,因为他不断讲他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讲后大呼倒霉,就叫了倒霉蛋四六。老龚评介说如果从事物的表面现象看管勤确实是不好接受的。一线之隔,第四十七名毕业后分到了科学院(此人后来当了科学院院士),而第四十六名的他“分”到了劳改农场。如果跳出S大历史系这个小圈子,从更大的范畴来衡量,管勤是应该认可这个现实,因为比他更倒霉的大有人在呢。我同意老龚的观点,管勤是当局者。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由于野菜比蛇更难寻觅,当我们返回“御花园”时他俩已归来多时了。我们没看见他们杀蛇和烹饪的过程,只见锅里冒着热气,空气中飘着一种异样的气味儿,让人作呕。满面春风的栾管教用勺子敲打锅沿,半认真半玩笑地冲我和老龚说,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不劳者不得食。
我和老龚没吃蛇,即使是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各取所需我们也不会吃。
栾管教的到来一下子改变了“御花园”的生活形态,我们像掉进了“冰窟窿”,心里冷得直打哆嗦。前面说过,我们对于自己能在“御花园”这里劳动改造十分满足,尽管也饿肚子,但心里总还存有一种希望。现在我们的希望全消,完全断炊,没有了任何指望。我们都在心里念叨着:完了,这遭完了。“一是自力更生,二是自力更生,三还是自力更生。”栾管教临走时慷慨地将这一精神礼物连着送了我们三回,我们领情可我们知道送一百回一千回也不管实际用处,该完还得完。填不饱肚子,我们陷入了绝境。
绝境面前,陈涛不再以领导者自居。他嘴里也念念有词:一是自力更生二是自力更生三还是自力更生。他说这个实际上是放弃了责任,让大家各谋生路。他自己是无忧的,他有蛇吃,栾管教教会了他捕蛇吃蛇的本领,沼泽地里也有的是蛇,是蛇囤子。他到沼泽地里走一趟回来手里便倒提着三四条蛇。“陈涛变成了鼬”。老龚这么形容陈涛。人也好,鼬也好,他终归还是“御花园”的犯人头儿,有事就得找他。我和老龚敦促他去场部反映“御花园”的实际情况,要求领导发放一点口粮救急。陈涛拒绝。理由是既然场部有规定,况且以前也碰过钉子,去了也是白搭,反倒要挨批评。老龚说挨批评也要去,我们不能等着饿死。陈涛说按领导指示办:自力更生,自力更生就死不了人。老龚说你是行了,有蛇吃,我和老周咋办?陈涛说你们也可以吃蛇嘛。我带你们一块儿去沼泽地里抓。老龚说你知道我和老周不吃蛇。我说我真的很害怕。陈涛说什么事都有个过程,那天跟栾管教去抓蛇,不害怕是假的,心像被一根小绳提溜着。可一想不这么着不行,是死路,就死逼着干了。一干就知道没啥大不了的。打个比方就像旧社会的刀斧手,头一遭行刑砍人肯定得横着一条心,以后砍人就像杀鸡杀鸭了。我说陈涛你行我不行。陈涛说那我就爱莫能助了。老龚火了抬高声音说:看来我说你们陕西人缺乏责任感可真没说错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就是走西口。陈涛被老龚说得直翻白眼。他火辣辣地说:你个老龚真他妈能胡联想啊,我咋是走西口?这是西口吗?西口快到老毛子(“老毛子”:民间旧指俄国人。)地界了。你看样还没饿昏,离饿死差得更远。我说老陈老龚的意思你没听懂,他是说你是这儿的负责人,负责人就是负责任……陈涛打断说:说这个我可不愿听,谁说我不负责任?今天中午我负责向你们提供一份高蛋白的食物:清炖蛇段,你们吃不吃?吃不吃啊?!最后反让陈涛将了军。
@奇@那段光阴真是不堪回首的,如果将陈涛比作蛇的天敌鼬,那么老龚呢?我呢?“老龚是只羊”,这是陈涛回敬给老龚的称呼。“老龚是向日葵”,这是我对老龚的比拟。羊和向日葵都是取其一点,如果合起来就全面了。老龚一直坚持认为人与植物有相同的光合作用功能,并身体力行地加以实践。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沐浴在阳光里,或看书或闭目养神。他永远面对着太阳,身体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如同我说的“葵花向太阳”,陈涛说得损,说他是只“烤全羊”。说实话,我对老龚的理论将信将疑,对他的实践也不敢苟同,所以我不效仿。应该说一段时间里我和老龚同属于一个营垒,这营垒不指思想形态,也不指共同的被领导地位,而是指共同的生活方式,即以吃野菜为生。我们和以食蛇为生的陈涛分道扬镳。
@书@陈涛的生活极有规律,天刚放亮他就走出“御花园”,像猎人那样手提武器(木棒)向沼泽地走去。他抓蛇一般需小半天时光,天快晌时提着猎物返回“御花园”。我和老龚对他有两点要求,一是要他远离住处杀蛇,二是单独用一个锅。他也乐得与我们划清界限。中午陈涛午睡,下午再次回到沼泽地抓蛇。但这次不杀光吃光,而是有所储存。这与栾管教有关。栾管教临走时除了告诫我们自力更生外,还半开玩笑对陈涛说好东西可不能吃独的。陈涛心领神会。他在住处附近挖了一个深坑,将蛇养在里面,留待回场部的机会带给栾管教。很快便有了可观的数量。陈涛没事的时候总愿到蛇坑那里去转转看看,就像农民喜欢到自家的谷仓旁转转看看那样。领袖教导:家中有粮心里不慌。陈涛是家中有蛇心里不慌,白天无忧无虑,夜里也睡得香。这就是陈涛一天过下来的大体情况。
@网@不知是出于对蛇的厌恶还是出于对陈涛的成见,老龚和我有意在生活节奏上与陈涛不同步。早晨陈涛去了沼泽地,我们滞留在“御花园”,老龚进行光合作用,我看书。这些日子里大事记还写着,小说是搁笔了。我已明显感到体力不支,人饿过了劲儿就失去了饥饿的感觉,肚子里永远像装满了沉甸甸的东西(而不是像人们说的空空如也),但却无着无落,浑身无力,脑袋晕眩,看任何东西都走形。精神上也趋于麻木,什么刑期,什么未来,什么幸福生活,统统变成空中的流云。总之一句话:人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躯壳。待老龚晒足了太阳我们就一起去沼泽地,这时陈涛也快返回“御花园”了。前面我说一段时间里我和老龚同属一个“营垒”,这“一段时间”是指我们一起以野菜为生的时光。
后来沼泽地里的野菜日渐枯竭,老龚改为吃草,他真的开始实践他的“人要学会吃草”的理论。这个事件(我认为可视为一个事件)无论对老龚本人还是“御花园”都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于是我们这个“营垒”便分化瓦解,不复存在了。一进入沼泽地,老龚便朝青草茂密的地方去,我则选择青草稀疏的地方,因为这种地方才有野菜。寻找野菜的过程是一个怒气填胸的过程,野菜久久不肯露面,便在心里怨恨老天的吝啬,连最下等的食物都不肯多给一些。这不是不给人活路了吗?我相信苦难中的人是不会真心膜拜神明的,也会失去对神明的信仰。既然上苍全知全觉魔力无边,为何对身遭劫难的人熟视无睹,不予救援?沼泽地里的野菜难觅,挖大半天也不够下锅,而且会越来越少。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熬。
陈涛一如既往地动员我和他一块儿抓蛇、吃蛇,这不能说不是种诱惑,可我难以和他为伍。我并不同意老龚关于蛇不属于人的食物链的说法,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抓蛇吃蛇,而是实实在在地怕蛇。如果让我在满世界无论是地上天上和水里所有生物中举出最惧怕的一种来,那就不是狮子,不是老虎和狼,不是鲨鱼鳄鱼,而是蛇。这种惧怕心理是根深蒂固的。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村里叔辈一伙人黑下在村外大水湾里洗澡,到半夜时都又累又饿,有人提议抓鱼烧了吃。他们就下湾抓了许多鳝鱼。烧上火堆,在火上烧鱼。边烧边吃,吃饱了就回家睡觉了。第二天有人从水湾边路过,看见熄灭的火堆旁堆满了蛇骨,吓得飞跑回村,向村人诉说有人在湾边烧了蛇吃。立刻全村哗然。这话传到那伙叔辈们的耳朵里,他们承认这事是他们做的,但说吃的是鳝鱼。目睹的人咬钢嚼铁说看见的是蛇骨不是鱼骨。叔辈们这才惊惧起来,立刻奔到湾边去看,果然看见的是绿色的蛇骨。他们当时就吓蒙了,死人似的直挺挺不动,而后便一齐呕吐起来,那是翻江倒海样的大吐,吐出了五脏六腑吐出了苦胆水。回家后都大病一场。再看见他们个个都脱了形,蔫蔫的一点精神没有,像掉了魂。这件事当时被当着一桩奇行凶为在周围一带地面流传,可见我们那里的人对蛇是怎样一种恐惧心理。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也同样说明这一点。所以我不敢想象自己去靠近一条蛇,追逐一条蛇,捉拿一条蛇,更不敢想象能用手杀蛇和张口吃蛇。
每当进入沼泽地意识里一方面对蛇回避,另外也打着别的生物的主意。饿极了的人看见所有的东西都与食物相联系,考虑能不能吃。眼下的时节沼泽地里除了蛇其他的动物极少,一年生的动物大都是幼虫,如水湾里的小蝌蚪,蹦来蹦去的小蚂蚱、小蟑螂、小蟋蟀、小金钟儿,小油葫芦。在灾荒年里我家乡的人有吃青蛙、癞蛤蟆、蚂蚱和螳螂的,我没吃过,现在会吃,只是没有长大。也有人抓老鼠吃,我没吃过,现在也会吃。只是老鼠的穴很深,掘不出来,老鼠出洞时又总是跑得飞快(躲避蛇也躲避人),别说我身体虚弱,就是身强力壮也难能捉住它,于是鼠肉也吃不成。沼泽地上空有各种鸟类;它们或是成群结队飞来飞去觅食,或是独来独往,啼叫声给沼泽地带来一点活气。我对这些鸟有着强烈的兴趣,看着它们就有些馋涎欲滴,可我找不到网,找不到枪。没有网和枪,吃鸟肉是妄想。
在清水塘我们曾捉过雁。那是前面我曾提到那个叫曹先佩的犯人的绝招。曹是狩猎方面的专家,不仅会猎雁,还会捅马蜂窝。他说捉雁最好方法是智取:黑夜,成百上千只的雁群在麦地里栖息,有一只更雁在执勤。更雁多是失偶的“单身汉”,地位卑下,又被叫做雁奴。捉雁人朝警惕守护雁群的更雁划一根火柴,更雁见到火光立刻向同类发出危险信号,雁们从睡梦中惊醒来仓皇起飞,但不远飞,只在空中盘旋,发现没有真实“敌情”便又落回地面,继续睡觉。这时捉雁人再对着更雁划一根火柴,更雁不敢疏忽,又再次发出撤离信号,后面的过程和前面就没有什么两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雁们不得安稳。于是便恼怒了,以为是更雁“谎报军情”,戏弄“全军”,便一齐去啄更雁,施以罚戒。更雁很委屈,要是它和人一样有思维准会大发牢骚,骂骂咧咧:操,你们睡觉,老子辛苦,反倒出力不讨好,啥世道啊。思维反映于行动便是更雁脱离了集体,独自飞去了。这时捉雁的机会便来到了,你可以大摇大摆走到雁群中去,抓到哪个算哪个。就像从地里拔萝卜似的。这几乎是发生在雁族中的“狼来了”的故事(可见许多事理不仅适应人类,也适应整个生物界)。用这种方法捉雁可称得上人类狩猎行为中的一绝,只可惜不适用于我们犯人,因为我们不能使用火光,那会被岗楼上的警卫发现,一旦被发现我们就成了被捉拿的雁了。我们惟有徒手捉雁,这办法同样奏效,但要历尽艰辛。在离更雁几百米的地方我们匍匐下身子,慢慢向雁爬去,那是极其缓慢的爬行,不能出一点声响。这时要是遇到水湾也绝对不能迂回,得老老实实从水湾里过去。离雁愈近,爬的速度愈缓慢,完全像一只蜗牛,一丝一毫向前挪动,十几米的距离竟需一个多时辰。这样直爬到雁的近前,雁也不会发现。它们将人当成了静止不动的物体,不加提防。捉雁的瞬间可以说惊心动魄,与爬行时的缓慢截然相反,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雁的长脖抓住,雁都来不及叫一声,就做了俘虏(我们戏谑地将捉雁叫捉俘虏)。那时候我们差不多夜夜出来捉“俘虏”也天天晚上有雁肉吃。
这是清水塘留给我的最美好的回忆。在沼泽地里想着这些时我盼望着秋天和冬天早些到来,那时我会给老龚和陈涛露一手,我们就会吃到鲜美洁净的雁肉,那时的“御花园”就是真正的人间天堂。我不时抬头看看老龚,他在我左前方不远的地方,正一口一口地吃草。劳改农场是个没有“自我”的地方,任何行为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老龚吃草也不例外。他看好草地一般先在范围内巡察一番,看有没有蛇躲在草丛里,如果不放心,就用棍子搅动草丛——打草惊蛇。要是还见不到蛇,他就蹲下身子或坐在草地上,开始辨认各种草类混杂的草棵(我知道在这之前他已对照着书本对各种草类的可食性进行了研究)。沼泽地土质肥沃草也长得肥美,绿油油的,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老龚毕竟是人,他不像羊那样用嘴啃草,也不像羊那样打嘴便吃不加辨别。老龚吃草充分运用了人类的智慧,先用手掐下了可食草的嫩叶和草心,填进嘴里慢慢咀嚼。这是一个品味鉴别的过程,味觉对草的反应完全呈现在他的脸上:苦、淡、异、良好、尚可……我敢说这是我所见老龚表情最丰富多样的时刻。最后他将嚼过的草或咽下肚,或吐出来。看着老龚安静地吃草,我的心出奇的平静,以极其超然的态度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觉得这是世界的一种惯常景象,不稀奇,用不着大惊小怪。
正如老龚说过的:我们正面临人类进化史的新纪元,人必须按原路返回到进化的初始。谁要想活下去,就得学会吃草。现在想想老龚真是有先见之明,他是个大预言家。我知道在大饥饿中有相当多的人在吃草,说人吃草并不是耸人听闻,也不是诋毁“一片大好”的国家经济形势。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像老龚这般以最动物化的方式吃草。吃生草,坐在草地上吃草(这一点又与羊吃草很类似),吃不经过任何加工的草。如果没有第二个人,老龚便是先驱者,对昭示后人功不可没。在沼泽地里,饿得晕眩的人的思维竟出奇的活跃,不,不是活跃,是迷乱,真的是迷乱。我感觉自己全部的精神都陷入了泥潭不能自拔,也无援无救。绝望像一口大铁锅罩在头顶上。而老龚却不乱方寸,仍不慌不忙地吃草。有时抬头看看我,有时招手将我唤到他身边。这种情况大多是他在草间发现一棵野菜,他总是把野菜给我。自从吃草,他就不吃野菜了,似乎他的返祖过程已超越人吃野菜的阶段,对野菜已不再有兴趣,不屑于再吃了。当然也可能出于对我的友好,帮助我这个顽冥不化的既不肯吃蛇又不肯吃草的俗人。不管怎样我对他都是很感激的,我愿意在他身边多呆一会儿。
在近处看老龚吃草忽然就有一种不堪入目的感觉,从草的入口到咀嚼再到下咽这一连贯过程,以及他满嘴涂染草汁的绿色,都让人作呕让人心悸,我好像看到一只真正的老羊在吞食青草,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记得有次我直截了当向老龚提出问题:蛇不属于人的食物链,那么草就属于人的食物链么?再说人毕竟已经进化到今天,能一厢情愿想退就退回去吗?老龚凝神一刻,说:我累了,咱到那块干地方坐一会儿吧。坐下后老龚两眼望天,问:老周你看看天上太阳在不在?我不知他为啥问出这个不搭界的问题,我说在,怎么会不在呢?老龚说你再闭上眼。我仍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还是照他说的做了,闭了眼。这时老龚说你现在能不能看见太阳?我说看不见。他又问:老周你说这时候太阳还在不在天上呢?我说这算什么问题?当然在天上。我睁开眼见老龚狡黠地笑了,露出一口绿牙,他说老弟你错了,错了。我说错了什么?他说当你看不见太阳时,太阳已经不存在了,消失了。我惊奇说这怎么可能呢?这违反物理学的常识哩。老龚说我是学物理的,后来教授学生的物理课,我会不懂得物理学的常识么?但是我告诉你,按照新的物理学学说:当你看不见某一物体时这物体便是不存在的,而且人们还能通过计算和实验对这一理论进行验证。我说真是不可思议。他说我举一个例子吧,把一只猫和一个扳机同置于一个钢箱内,扳机有少许放射物质,它在一小时之内可能有原子衰变也可能没有原子衰变,两者的概率相等。如果有原子衰变,扳机将杀死猫。因此,一小时之后,箱中的猫死去和活着的概率相等,或者说,是死猫的概率是二分之一,是活猫的概率也是二分之一。这意味着猫处于死活未卜的状态。现在你打开箱子,发现猫还活着,这样猫的状态的概率分布发生了突变,死猫的概率从二分之一变成0,活猫的概率从二分之一变成1。于是,由于你的观察,半死半活的猫变成了完全的活猫。由此看来,猫的死活决定于“人眼的一瞥”。这是一个叫薛定谔的物理学家提出的定律,叫“薛定谔猫”。它说明,不是事物的客观状态决定观察者的主观认识,而是相反,观察者的主观认识决定事物的客观状态。你说是不是这样呢?我一时像掉进了云里雾里,难以判断是非。过一会老龚说下去:这是个专业性很强的问题,你用不着深究,我说这个就是想说明一点:常识这东西不够用也不可靠,人必须认同常识之外的事物并找到合理的根据。比如吃草,既然非吃不可为什么要把它想象得那么悲惨可怕?完全可以这么想:草和蔬菜没有根本的区别,在被人食用之前所有的蔬菜都被看成草,就说蕨菜,原先叫蕨草,当人开始吃了就改叫蕨菜。后来皇上吃了,就叫了贡菜,被当成菜中珍品。世上事情无定规。我说草没有营养。老龚说不对,植物不但有营养,而且营养极为丰富,甚至超过肉类。我说这是海外奇谈,不可能。老龚说可能不可能要由事实说话,拿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比较,以身体的大小论,世界上最庞大的动物是食草动物而不是食肉动物;以活的寿命论,世界上活得最久的还是食草动物,不是食肉动物。我惊奇老龚怎么有这么多的古怪念头,而且听起来总是有理有据的,叫你无可辩驳。这时我想起陈涛曾提的“蛇能不能毒死自己”的问题,老龚一直没做回答,我也生出刁难他一下的念头,想想说:有的草有毒,人吃了会送命的,怎能辨别出有毒和无毒的草呢?老龚想想说:大多数的草都有一种草苦味儿,小部分的草没有味道,我不吃没味道的草,这样的草有毒的可能性最大。我问这是书本上说的吗?他说这个书本上没有,是他推断出来的结论。他说他坚信有毒的物质是无味的,无味才有欺骗性。要是毒药有异味,世界上就不会有毒死人的事情发生了。我无话可说,无法反驳他,也无法相信他。我觉得老龚太自负,走到吃草这一步仍以哲人自居,谈天说地,自以为是。知识分子怎么是这样的不可救药?
此刻,我实实在在地觉得,我、老龚和陈涛已经成为沼泽地上的生物了,尽管有人吃蛇有人吃草有人吃野菜,我们与人类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属于北大荒里的这片沼泽地,是衍生于这沼泽地的新物种。
我不想说自己死过一回,不是那么回事。人生是一回,死也是一回,不再有多,大活人说死过一回其实就是昏过去一回,昏不等于死,但接近死。昏的过程是人在生死之间徘徊的过程,是生命的千钧一发,是命运的非此即彼,这状况大致相同于老龚所说“薛定谔猫”理论中的那只箱子里的猫。猫的生死决定于人眼的一瞥,而那天我的生死则决定于老龚和陈涛的一瞥。
他活过来了!我听出是陈涛的声音。很轻,像从天边飘过来的。也很悦耳,像出自笙管。
我看见了陈涛和老龚,同时产生了意念:我这是怎么啦?
陈涛告诉我,昨天打井我昏倒在工地上,是他和老龚把我抬回来的,昏迷了一天一夜。
老龚安慰地朝我笑笑,露出他的绿牙,说:幸亏地面松软,没摔出硬伤,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呢?
我说很累,想睡觉。
那就睡吧。老龚说。
再醒来,天还亮着,窝棚里只我一个人,我试着活动一下身体,觉得还听使唤,便慢慢从铺上起来,走到窝棚外面,看看天上的太阳,我知道是傍晚。
夕阳照耀下的沼泽地空旷而寂静。
真是奇怪,光天化日之下我的意识突然闯回到梦境。我不知道梦是什么时候做的,是昏迷中?还是苏醒后的睡眠中?我不清楚。我属于多梦的那类人,几乎每觉必梦,哪怕是短暂的午觉也不例外。我一般不回忆梦境,我听人讲想梦会损害记忆力。但这次不同,我努力回想梦中的情景:我又见到了母亲。是在家乡的河边(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随母亲住在原籍乡下,后来随父进城读书),母亲坐在水边洗衣裳,用棒槌捶衣裳发出响亮的“砰砰”声,我想给母亲一个意外,提着脚跟从后面向母亲走过去,走到母亲背后她也没发现我,还是一下一下捶衣裳。从近处看我突然发现母亲本来花白的发髻变黑了,当时我想:母亲怎么返老还童了呢?我把眼光转向四周,发现许多东西都变了模样,河堤上的桦树变成了柳树,河上的石桥变成了木桥……梦到这儿就断了,下面又接到我走在桥上,是向离村子去的方向走,桥上满是青苔,很滑,我很小心往前走,梦这时又模糊了,后来不知怎么又回到母亲洗衣裳的水边,母亲变成了冯俐,小冯头上绾了个像母亲那样的发髻。我非常疑惑,问小冯咋留了发髻,小冯说老人不都这样吗?我说你可不是老人。小冯说是的,我就是老人。我说净胡扯。这时小冯指指河水,说河里的鱼真多呀。我果然看见水里游着许多鱼。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说凭着这么多鱼不抓真傻呀,咱们快抓鱼熬鱼汤喝。我正要下河被小冯一把扯住,说你还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啊,想喝鱼汤还用得着抓鱼么?我说你真怪,不抓鱼咋能喝上鱼汤呢?小冯指指河水,说鱼在里面,这不就是鱼汤吗?我心想小冯咋啦?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小冯走到水边,弯腰捧起一捧水举到我面前,说喝吧喝吧,这是正宗的鱼汤呢。我心里还在想小冯真怪,可还是听从了她,把嘴对着她的手喝了起来。这时就更奇妙了,我觉出满嘴都是鱼汤味,又鲜又美的鱼汤味儿。我大口大口地喝着。再往下又模糊起来,似乎回到了校园里,也似乎是个不熟悉的地方……我不再往下想了,我觉得头痛,心想头痛一定与刚才想梦有关。我不往下想梦,刚才想起来的梦境却老在脑子里转悠。谁也不会把梦当真,可谁都想从梦中寻找些什么。我敢说没人像我们犯人那样在意梦了,平时一个重要话题便是相互交流和诠释各人的梦,可以说梦是我们犯人生活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惟有梦才能冲破关押我们的牢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实际生活中实现不了的事情可以由梦来完成。尽管虚空也多少是一种安慰。当然有的犯人也因梦引发出许多麻烦。在清水塘农场管教曾暗示犯人要向当局报告同监室犯人夜里说的那些体现反动思想的梦话,于是犯人中那些“积极改造分子”闻风而动,一夜一夜地不睡觉竖起耳朵听狱友的梦话。这种事说起来像天方夜谭,却是事实。谁要听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要去找别人就找我们犯人,怪事多得像沼泽地里的蛇。
傍晚时分,老龚从沼泽地回来,手里拿着一把野菜,是给我的。他像伺候病号那样将野菜熬熟,端在我的面前,叫我吃。我要分给他一些,他坚决不从,说已经吃过了。我自然知道他的“吃过了”是怎么回事。不知怎么,只要看到老龚我的眼前便显现他趴在地上吃草叶的情景。我不想规劝他什么,因为这没有实际意义,但愿口粮能早点发下来,结束这一切。我问怎么不见陈涛,老龚说陈涛去场部了。我眼前一亮,问是不是为口粮去的。老龚说他是去给栾管教进贡(送蛇),顺便问问口粮的事。老龚后面这句话又燃起了我的希望,也许正是这希望使我的心情好转了。借陈涛不在场的机会,我向老龚询问一些事情,人在病中是喜欢唠叨的。无边无际的唠叨,也不管该说不该说,该问不该问。老龚倒不介意,我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老龚你真的是天津人吗?
天津郊区,离市里十几里路。
家中有什么人呢?
父母都去世了,有老婆——离婚了;有孩子——跟着他妈。
这到底是算有呢还是算没有?
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为什么要离婚呢?
为了孩子,也为了老婆。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孩子不受影响。
不离婚就不行吗(这时候我想起吴启都一家的遭遇,心想离与不离还不是一样的)?
也不是不行。不过不离又有什么实际的不同呢?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活着。活到从这里出去。
出去以后再怎么样呢?
教书。只要让我教书我就不选择别的。
家庭呢?
要是那时候老婆还没改嫁,我就向她提出复婚。
她会同意复婚吗?
我想会的。
看来你们的感情不错,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
也可以这么说。
老龚你说人是不是一定要结婚?
终还是要结婚的吧。
那太监不就是不结婚么?
因为他们想吃皇帝老子的饭。
那和尚呢?
因为他们想吃老佛爷的饭。
我觉得太监和和尚是些活得明白的人。
但是你现在既当不成太监又当不成和尚啊。
我知道,只有老老实实当劳改犯。
是啊,别的甭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
陈涛是在天黑以后回到“御花园”的,两手空空。他一天来回跑了四五十里路,疲惫不堪,情绪也很不好,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烧香引出鬼来了。原来他给栾管教送蛇被另外几个南方籍管教看见了,也向他索要,说什么要一视同仁。虽是玩笑着说,可他不敢玩笑着听。今后他得不断穿梭于场部和“御花园”之间送蛇了。我问他口粮情况如何,陈涛说根本没戏,说这次去场部在犯人中间听到一些情况,缩减口粮根本不像栾管教来说的支援解放军,而是整个农场储粮虚空。去年向上报的产量太高,超出实际产量,上面按上报的产量调运粮食,自然就出现了虚空。另外他的情绪低落还因为证实了我对他说的摘帽解教的前景黯淡。我和老龚问他大场最近有什么动态,陈涛听了愤愤说:什么动态?动态就是挨饿、死人,没这两样还算得上劳改农场么?陈涛又说这次回场听见两桩新闻,头一桩是跑了一个犯人。我心想这算什么新闻呢?又问第二桩是什么。他说第二桩是这个逃跑的犯人又回来了。我说这家伙折腾个啥劲?神经病。陈涛说跑出去才知道不跑比跑好。我和老龚便不再问。
晚上睡觉前陈涛突然对我说:老周,明天跟我一块去抓蛇吧。我听了一时没说出话来。陈涛接着说:天气热起来了,蛇越来越难抓,可我们需要更多的蛇,管教要送,我们自己要吃。
我们?我看着陈涛:我们指谁?
陈涛说:你和我,还有谁?老龚早说了饿死也不吃蛇。
我也不吃。我说。
你已经吃了,陈涛平淡地说。这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大概老龚也没说,昨天你昏倒的原因很简单,饿的。营养极度缺乏。我不是医生也诊断得出来,为让你活过来,我喂了你蛇肉和蛇汤……啊!我像被蛇咬了那般惊叫一声,立刻有种急于呕吐的感觉,我赶紧向窝棚外面跑,但被陈涛一把揪住。他瞪着我吼:你他妈少来这一套!
你——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横蛮震住了,向喉咙上升的呕吐也被压住,我不认识似的盯着陈涛,说:老陈,你——你,你以为你是个人物么?陈涛愤然打断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中央首长吗?你是省长是专员是县长吗?你是外国人吗?看把你高贵的,把你忘乎所以的。我给你提个醒,你他妈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犯人,是一条关在笼子里的狗,快饿死的狗!
陈涛劈头盖脸地臭骂,把我骂懵了。我木木地站在那里,嘴里蹦不出一个字来。
陈涛没骂解气,继续骂,但声调降低些了:人得识时务知道吗?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得有自知之明知道吗?人贵有自知之明。到了现在这份上,老龚你也给我听着,别他妈猪八戒夹着两刀烧纸混充斯文。都当了劳改犯了,还自我抬高说什么“兴湖农场是全中国文化程度最高的农业单位”,文化程度高又怎么样?大学教授还不是向那些一个大字不识的管教警卫点头哈腰,屁颠屁颠跟狗似的。快收起这一套吧,别自欺欺人了。我告诉你老周,还有你老龚,咱“御花园”要是再昏倒了人,我老陈是不救的,死了也不理,我可是有言在先啊!
这一晚我没睡着觉。
栾管教再次来“御花园”视察完毕后将我带回了大场。开始他保守秘密,说把我带回大场是场部的指示,具体什么事不晓得。一路上我的心七上八下的。又像以往遇上这类摸不着头脑的事先反省自己。到“御花园”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当中并没做什么越轨的事啊。当然,如果以在大场时的状况为基准,须检讨的地方还是有的,如劳动和思想改造都有些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放任自流,还时常发一些牢骚,还有瞒骗行为。但这些问题管教是不清楚的,因此不可能以此向我问罪,而且撇开老陈老龚单单向我问罪。又想会不会是陈涛向管教打了我的小报告?想想可能性也不大。我说过陈涛虽然是个有不少歪歪毛病的主儿,但人并不坏,有口无心。这种事还做不出来。后来我也就不想了,也无法集中精力去想。一是身体很虚,怕走了神摔跤,二是我手里提着陈涛送给栾管教的蛇,一旦摔倒了蛇就会伺机咬人。我基本上是提心吊胆走了一路,好像手里提的是一颗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爆炸的地雷。
到了场部谜底才揭开,原来是有外调人员找我调查,这种事对我们犯人一点也不新鲜,在清水塘那一年多我就摊上好几回。一次是K大来人调查姜池(问当初我给学报投稿是不是姜授意的)。一次是双山农场来人调查程冠生,还有一次苏英所在单位来调查苏英(在苏英第二次探视我之后)。这一次来的两个人穿便装,一下子难以判断是属于哪类人。但等他们一开口,身份也就明确了。不妨把开始的一段问询写出来,相信任何一个被判过刑的人都清清楚楚了。
姓名?
周文祥。
出生年月?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民族?
汉。
籍贯?
山东福山县万瓦乡周家店村。
家庭成分?
中农。
捕前所在单位?
K大中文系。
学历?
大学三年。
下面依次问的是家庭成员、社会关系及个人履历。已了解于胸,来人是司法机关的正宗审讯员,不是劳改劳教单位的人,更不是社会单位的人。说心里话,一旦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我的心不由得紧揪了。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现在我们这些被整过的人,明知没有亏心事也害怕鬼叫门。想到可能牵扯到自己的生死攸关,原先那种松松垮垮的心弦绷紧了。
我注意地观察他们一下,一个四十岁左右模样,小眼尖下巴;另一个三十四五岁样子,也是小眼尖下巴。冷丁一看就像是亲弟兄。
他俩也盯着我。开头是“老兄”向我发问。盯了一会儿还是兄长继续发问。不等开口我便明白,下面该是告诫“竹筒倒豆子”了。他说了:周文祥我们已看过你的档案材料,你犯的是现行反革命的罪,受到惩罚是理所当然的。这体现了党和人民对你的挽救,在改造期间应该努力劳动认真学习,服从管教遵守场规,争取早日把自己改造成对人民有用处的新人。你听明白了没有?我说我听明白了。他说听明白了就好。下面我们向你调查一个人的情况,你必须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们,不许隐瞒,要竹筒倒豆子!一旦我们发现你不老实报告事情,会加重对你的处罚,明白不明白?我说明白。心里在想一件尚不明白的事:这遭要调查哪一个呢?
“老兄”这才开始了正题,问:周文祥你认识一个叫冯俐的人吗?
冯俐?我脱口而出,急问:她,她又怎么啦?!
你别激动嘛。老兄眼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回答问题:认识不认识?
我说认识。我不会说不认识。我刚刚松开的心弦又一下子绷紧起来,我觉出心在疼,像被刺的那种疼。事情的凶险是不难推敲的,如果冯俐在劳改农场,一般性的外调应由劳改单位来承担,而情况不是这样,是由检察机关(我直觉中觉得这两个人是检察官)直接插手,这是非同小可的。准是冯俐又犯了“天条”,惊动了检察机关。或者说检察机关要接手处理。这是我当时的判断。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呢?“老兄”继续问道。
她是我未婚妻。我答。
可从案卷中看不出,几次审讯你都讲你没有未婚妻。
我哑口无言,明白这事是难以说清楚的。可我心里清楚,头一次在草庙子看守所受审时冯俐还没被捕,我不想牵连到她。直等到了清水塘,我开始说出和她的这层关系,这时已不存在连累的问题了,而且我想利用这种关系对她施加影响。就这样。可现在我该怎样回答呢?
你说呀,怎么忽然跑出个未婚妻来了?“老兄”问。
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呢。“老弟”记录中间插空补充。
听到这话,我知道和苏英的瓜葛他们也知道了,在这之前他们已去过清水塘农场。是这样的。这些人做事情总是点滴不漏的。
冯俐是我的未婚妻,苏英不是。K大的同学都知道的。我说。
我们不是不相信这个,所有事情都瞒不过我们,否则我们就不会跋山涉水到这儿来找你问冯俐的问题。“老兄”说。
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不够用,我真的用不着向他们强调冯俐是我的未婚妻,这是多此一举的啊。
我没吭声,等他们的下文。下文才是最重要的。
你和冯俐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老兄”问。
这一问不由使我想起在草庙子看守所经受过的审讯,方式口吻都很相似的,时间地点人物所作所为,给你个囫囵枣去啃吧。
还得再提一次草庙子看守所的审讯锻炼了我的记忆力,我稍一思索,便记起了那“最后的一次”:是我被捕前的那个周一,冯俐到宿舍里找我,问今天安没安排我的批判会。我说没有。她说她舅舅一家要迁返河南老家,让我和她一起去送送行。我想请假或许会被批准,可我不想去。《大地》稿件的事给她舅舅带来了麻烦,是不是就为这个戴的右派帽子不敢说,有影响是肯定的,我无法面对她的舅舅和舅妈。我说你去吧我不去。我催促她赶快离开宿舍,她不走。当时的情况与后来是大相径庭的,当时她总是不管不顾地去找我。而后来在清水塘任凭我千呼万唤她就是不出头。记得那天她在宿舍里呆得很久,直到黄伟董建力回来才走。
“最后一次”的情形像闪电般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如实向“两兄弟”报告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老兄”又问。
五三年九月份。我回答。回答时一个扎着两小辫满脸潮红的小姑娘(也许应该称大姑娘)形象鲜明地出现在眼前。还有一个甜甜脆脆的声音“你是中文系的吗?”回响在耳畔。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老兄”又问。
我摇摇头。我不是想回避问题,而是我真的搞不清是从哪个具体时间我俩建立了恋人关系。
大一?大二?大三?“老兄”扳着指头问。
大二吧。我答。
就是说你们有三年以上的恋爱时间了。“老兄”说。
是这样。我答。
你们两个是很谈得来的是吧?“老兄”问。
是的。我答。
在一起经常交流思想,谈论国家大事?“老兄”问。
我开始警惕起来,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合适。
她从什么时候起暴露出对领袖的抵触情绪?“老兄”急问。
我吓了一跳。心想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这是来不得半点含糊的事。我答:我从未发现她对领袖心存抵触情绪。不会的,她家是贫农成分。急切中我连她家的成分都报出来了。
高饶反党集团的成员大多出身很好嘛,到后来不是也走上反党的道路了吗?“老兄”说。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因为我不知道高饶反党集团的成员家庭出身究竟是什么。但反党是中央文件公布的,是铁定的事实。
她在你的面前曾暴露过对领袖的抵触情绪,这一点我们是掌握的。你要如实交待。“老兄”态度一下子变得严厉,两眼牢牢地盯着我。这时“老弟”也抬起头,以同样的目光向我发射威慑力。
我真的没发现她对领袖的抵触情绪。她是很热爱党热爱人民领袖的。我说。
她自己都交待了,为什么你还替她隐瞒呢?你怎么能这……这……这样呢?“老兄”很激动,很气愤。又说,你这,这是帮她还是害她呢?“老兄”的表情很诚恳。可他忘记了一点,我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是在审讯(和做审讯的准备)中度过的,态度比“老兄”诚恳的大有人在,我也几度被“诚恳”所感动,将“豆子”一股脑儿倒了出去。可到了向你宣判的时候,“诚恳”就不见影了,一下子送给你九年刑期。
党的政策你清楚不清楚呢?“老兄”问。
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答。
既然清楚为什么抗拒呢?“老兄”问。
我没有必要替她隐瞒的。我想想又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祸来临各自飞。何况我和她还不是夫妻,恋人关系也早断了。只要我知道她的问题,一定会揭发出来的。
但你说做不一哩。“老兄”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们才真的说做不一哩,我心里想。到这个时候,我又横下了一条心,决不会跟着他们的指挥棒转,决不伤害冯俐。这么想的时候我实在是愤慨到了极点,将一个弱女子判处劳教又改判劳改,仍不算完,到底想怎么样呢?真要将人置于死地而后快吗?
你必须揭发,不揭发是不行哩。“老兄”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说话,又一想这并不明智,不说话便是对抗。那就对应。往下任“老兄”再说什么,我都是这么一句话: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必要隐瞒……你,你出去吧,回去好好反省一下。我们还会找你的!“老兄”厉声说道。
事实上并没有找我,可能是对我已失去信心。
中午在食堂里吃了一碗瓜菜代,回“御花园”前我想去看看李德志,到了他的住处我才听说陈涛说的那个跑了又回来了的犯人原来就是李德志。李德志刚从小号里出来,见了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在班里我俩随便说了几句话,他送我出来的时候我冲他说道:李德志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是坏了哪根神经做出这等傻事来?他说我本来觉得跑出去总比在这儿受罪强,可跑出去我的大脑便清醒了。在这儿受罪可能活着,出去可是脑袋别在裤腰上哩。他又说其实这个账本来就很清楚的,只怪我一时糊涂。
没人押解,是我一个人返回“御花园”的。一路上我都为冯俐的处境揪心着,她究竟怎么的了,司法机关又究竟想把她怎样呢?我没底没落,我真想大哭一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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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御花园遥祭

我终于与食蛇人陈涛为伍了,尽管很不情愿。可我知道我不是屈从于陈涛,而是屈从于我自己。那天早晨陈涛带着捕蛇家什向沼泽地走去,没有喊我,的的确确没有喊我,甚至连看都没看我,是我自己跟在他后面的。那一刻就像神差鬼使似的,陈涛转身一笑,说老周你行了,行了。
我行了?行了什么呢?指已具有与蛇较量的勇气?指迈出这一步今后便无饥饿之忧?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头一次捕蛇心里极其恐惧,像随时会被蛇咬送命一般。陈涛很善解人意地慢下来和我并肩走,安慰我,鼓励我,说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迈过去就迈过去了。今天你不要动手,看我,我给你做示范。收拾蛇首先是胆量问题,得敢下手,然后才是技能。他这是经验之谈。
陈涛带着我穿越沼泽地,径直走,像有个目的地似的。我知道他对蛇在沼泽地的分布已了如指掌。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我们来到一大片洼地前。这里是龙潭。陈涛指着洼地对我说。
太阳已经升起来,很明亮。沼泽地上空没有了雾气,被陈涛叫做龙潭的大洼地很透明。
陈涛将一个包袱系在腰上,将一个“Y”字木棍交给我,说:记住,要是有蛇向你进攻千万不要跑,你没有它跑得快,用棍子叉住它的脖子,它就动弹不了了。
陈涛说这话时我好像感觉已经有条蛇向我袭来,我心悸地问:要是叉……叉不住呢?
那就干脆打死它。陈涛说。
打哪个部位?我问。
打哪儿都成。但要打准打狠,不要恐惧。蛇看样子凶恶,其实很脆弱。你捏着它的尾巴向上一提溜脊椎骨就脱臼了,就和死的一样了。陈涛说。
我没再吭声。
陈涛又说:我估计前面这块大洼地隐藏着成百上千条蛇,虽然数量很多,但发现也不容易,蛇的习性好静,平时多呆在窝里或草丛里。只有觅食的时候才出动。我归纳了抓蛇的四字经,一看二听三引四轰。一看……哎,老周你看见了吗?
我摇摇头。
人不抗念叨,蛇也一样,一念叨就来了。看那儿。陈涛一指。
顺陈涛的手指,我看见一条大灰蛇,有两尺多长,听召唤似的向这边滑过来。我的腿有些打战,欲退,陈涛将我扯住。
别退。陈涛说。蛇的视力很差,现在它还没发现我们,发现我们后就停下,然后拐弯溜走。
这是条什么蛇呢?我问,问是为了壮胆。
这得去问老龚。陈涛说。我不研究这些,不为这个费心劳神,没实际意义。你也无须知道太多。蛇是肉,肉能吃,知道这就得了。
没等蛇溜走,陈涛便迎上去,走到蛇前面,不是像教我的那样用叉子叉,是徒手擒拿,像随便从地上捡样东西那样把蛇捡起来,握在手里。往回走,陈涛手里像握着一张弓。我看得目瞪口呆。
七八两。陈涛掂着分量说。用空着的手从腰间解下包袱,丢给我,说:铺在地上。
你要干吗?我不解地问。
过会儿就知道了。陈涛说。
我满腹狐疑地照陈涛的吩咐去做,将包袱平铺在草地上。这时陈涛蹲下身子,用两手将蛇身子理直,吊角放在包袱上,接着开始卷包袱,三卷两卷就把蛇卷进去了,首尾全不见。然后陈涛就把蛇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叫法)系在腰上。
我看得眼直,我敢说,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这一幕任何人讲述我也不会相信的。
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陈涛看出我的惊愕,多有得意之色。你试想,没有装蛇的家什,不能打死它,也不能弄断它的脊椎骨,当然也不能让蛇伤着你,可以说这是惟一能把它安全带回去的办法。
你怎么能想到这样呢?我余悸未消地问道,也是栾管教教的吗?
陈涛说:不是,但得承认是受了他的启发,你记得他讲他家乡有人用饼卷蛇吗?我想既然可以用饼卷蛇吃,为什么不能用包袱卷蛇携带呢?而且这样比用筐篓方便得多,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再抓了再往里卷。而且在夏季还有解暑作用,蛇是冷血动物,体温很低,围在腰上感到凉咝咝,很舒服。不信你试试?
我信我信。我连忙推辞,不敢做这个试验。
我们开始往洼地里走去,陈涛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我们都在“看”,不过陈涛是看前面,我是看脚底下,我生怕冷丁从草丛里窜出一条蛇来,心里很紧张。但这时候并不像刚开始时那么恐惧,[奇+书+网]高手陈涛给我做出了榜样,他用实际行动证实了“蛇看起来很凶恶,实际上很脆弱”的话。“人是世界上最歹毒的动物”,这是我家乡里人常说的一句话,现在我也搬过来为自己壮胆。
走出百多米远,陈涛又发现一条蛇,是一条青蛇,蛇发现有人,立刻向侧方的草丛里逃窜。
陈涛追上去把它捉住,然后用同样的办法将蛇卷进包袱里,“蛇卷”就粗了一倍,陈涛重新系在腰间。
我们往洼地纵深处走,地面愈来愈泥泞。我们小心翼翼地防止滑倒。如果很久看不到蛇,陈涛便蹲下,示意我也蹲下,他将一只耳朵侧向地面,屏声顿气地倾听四下动静,我知道这是他的“二听”,是在“听蛇”,听蛇爬行时身体和草叶摩擦的细微声音。尽管我不认为这是陈涛在故弄玄虚,但他却没有听到蛇的行踪。几次都没听到。天热了,蛇懒得动了。陈涛说。又往前走了走,陈涛又蹲下身,这次他没有将耳朵对向地面,而是用手做筒状放在嘴上,发出“呱呱呱”的蛙声,叫得很逼真。他这是“三引”,在“引蛇”,“引蛇出洞”——这一刻我脑际立刻跳出这四个字来。我们右派没人不晓这四个字是著名政治术语。这是反右中最行之有效的策略。但我断定,当时发明和使用这个术语的人并没见到自然界真正的引蛇出洞,他们应该到这北大荒的沼泽地里来见识见识,看看当年被他们引出“洞”的“蛇”今日又是怎样在引大自然的蛇出洞。
咯咯咯咯咯咯……陈涛很有耐心,并不断变换“蛙声”的节奏。时而用手拍打地面,做出青蛙跳跃的声响。过了大约几分钟,一条蛇出现了。从远处昂着头向这边滑过来,匆匆忙忙就像来赴宴似的。直到近前发现有人,方晓悟不是那么回事,调头遛弯,却已经迟了,转眼间便被拿住。我想蛇与同类之间一定是没有语言交流的,否则便不会这条蛇在陈涛手中龇牙咧嘴,而另一条蛇却一无所知地向这边赶来,啊,不是一条,是几条,形态各异,从不同方向向这边滑过来。俱急急匆匆,也是一副怕来迟占不到座位的样子。看到这么多蛇呼啦啦围拢过来,我的心又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脚一点儿也不敢动,心里叫苦不绝:完了,这遭完了。老陈——我喊。陈涛将空着的那只手向我摆摆,让我安静,他不急于动手,静等蛇们继续靠近(后来他告诉我早动手将拾不过来)。呱呱呱,呱呱呱……陈涛大概怕蛇改了主意,仍不断制造出蛙声,且更加逼真。呱、呱、呱呱、呱、呱、呱呱……这时一条蛇停止了前进,侧头看看,看出了破绽,调头而去。陈涛便从它拿起。之后陈涛连续拿蛇看得我眼花缭乱,他就像一条狗跳着脚转圈,一圈下来五六条蛇就握在两只手中。陈涛兴高采烈,像耍蛇人那样爱不释手地晃动着手里的蛇,我知道他的喜悦不仅为丰收,更为在我眼前露了一手。师傅是很在意在徒弟面前的表现的。
这次卷蛇就麻烦了些,但还是卷起来了。直到这时我紧张的心才又平复下来。陈涛掂着圆滚滚的“蛇卷”对我说:老周系在你腰上吧,这样我抓蛇轻便些。我连忙拒绝,说:老陈,这可不行,真的不行。陈涛就不说什么,重新系在自己腰间。
我们一路往前走,陈涛一路学蛙叫,故伎重演。这时候我就分心了,思绪执拗地将现实与历史拉扯在一起。“呱呱呱、呱呱呱”我听成是“说说说、说说说”,“呱、呱、呱呱”我听成是“说、说、快说”,我感到不寒而栗,感到孤独无助,感到对生活深深的失望。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龙潭”里与蛇周旋较量,我在极其复杂的心情中接受着陈涛对我的启蒙。我渐渐发现,陈涛捕蛇的技能并非无可指责,他对蛇缺乏理性认识。比如他难以对有毒蛇和无毒蛇进行区分,或者说只是一种模糊区分。他把头部呈三角形的蛇归于毒蛇类,对毒蛇陈涛不敢掉以轻心,在捕捉时小心谨慎,以专业水准衡量不免露怯。但尽管如此,陈涛在对付蛇(三角头蛇)方面还是自有一套的。在发现三角头蛇后不急于动手,先观察一阵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条布袋,迂回到蛇行进的前方,将布袋抖开,蛇就感到有了威胁。这时,蛇改攻为守地跃起朝布袋攻击咬噬,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跃起咬噬,每次都在布袋上留下一点湿迹,这是它注入的毒液。这样就消耗了它的毒液和力气。陈涛忙里偷闲地教导我。陈涛如此这般地斗蛇,使我自然地联想到西班牙斗牛,牛鬼蛇神,斗起来是何等的相似。结局正如陈涛所说,蛇终于耗尽了毒液和体力,软软地瘫在地上,对人已不存在威胁。陈涛这时的神色很有几分得意,说这是对付毒蛇的办法之一。在没有布袋的情况下可以抓住蛇尾,蛇跃起探头向你攻击,你就扯着蛇尾向后一退,蛇扑空后就重重摔在地上,如此重复,蛇连跌带累,很快就瘫软了,乖乖做了俘虏。我听了无言以对,就像学徒对师傅那样心存敬畏又甘拜下风。
中午时分,我们回到“御花园”,可以说满载而归。老龚不在,但我知道他在的地方。由于我的变“节”,“御花园”的形势也像国际形势那样发生了“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可不是嘛,原来的龚周联盟变成了陈周联盟。食蛇族压倒了食草族。但这里有一点让人感叹,最懂得“适者生存”法则的人却不肯趋同于这一法则,甚至背道而驰。“生存不是一切”。那天在沼泽地老龚这么对我说:人为了生存,有的事情可以做,有的事情不可以做。他还说:我在一些资料上看到,历次大饥荒中都发生过易子而食的事例。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如果那样人就真的不是人了,而是野兽,啊,不,连野兽都不如——我们都知道“虎毒不食子”啊。
那天中午我没有杀蛇,但也没有回避,我眼睁睁看着一条条活蹦乱跳的蛇在陈涛手里瞬间变成了白肉条。那时刻我恐惧,我在心里咒骂该死的蛇: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啊!你在沼泽地里恶霸似的东游西走,见啥吃啥,罪行累累,今日活该着你倒霉!
在陈涛的言传身教下我很快便成了捕蛇的行家里手。陈涛说得对,关键在于勇气,勇气在前,别的就在其后,迎刃而解。当然是循序渐进的,开始拿蛇须借助于工具,然后抓住它的脖子,蛇在地上跑时十分灵敏,一旦被拿住就失去了一切反抗能力(这主要缘于它的脊骨十分脆弱)。后来就可以像陈涛那样徒手拿蛇了。任何技艺最终必须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这样才实用,才属专业水准。除了捉蛇,我也能像陈涛那样用包袱卷蛇,也敢于把“蛇卷”系在腰间。开始确实是提心吊胆的,有句话叫“如芒在背”,这时的感觉就是“有蛇在背”了。
待我成了行家里手,没有了恐惧感,我便感觉到蛇身确实是凉冷的。在闷热天气里,围在腰间很舒服,很解暑气。有时我和陈涛争抢着“蛇卷”,为了使背部凉爽,我们还将“蛇卷”斜背在身上。从一种斜背再变成另一种斜背,什么叫游刃有余,什么叫术业有专攻?这就是。
也不是每次都有收获。有时候大半天看不见一条蛇,任你使尽“一看二听三引”招数也不奏效,这时候不得已采取“轰”的办法。说不得已是指“轰”的办法太费体力,也费喉舌,用木棒打草,以此将蛇轰赶出来。有时打草累得筋疲力尽,便放弃。将行为方式改为“君子动口不动手”(天知道我们是不是君子)。我们扯着嗓子吆,声嘶力竭地吼。想吆什么就吆什么,想吼什么就吼什么,没人听得见也没人来管。多少年没这样放肆地出声叫一叫喊一喊了,心里十分舒畅,好像将满肚子的郁闷都从喉咙里喷发出来了。
吼得久了,又觉得单调无聊,便琢磨将吼寓以适当的内容,这不难。我提议背诵唐诗,一人一首轮流着背。陈涛赞成。我背的头一首唐诗是《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我小时学的第一首古诗,是爷爷教的。不知怎么,我总是将第三句“欲穷千里目”念成“欲穷千里眼”。无论怎样更正,我都改不过来,认准是千里眼。气得爷爷都说我是对牛弹琴。现在爷爷早已不在人世,而他的不肖子孙却在这茫茫草地上对蛇吟诗了。陈涛朗诵的第一首诗是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陈涛的陕西家乡口音很重,他“走西口”出来在北京不到二年就到劳改农场了,普通话没来得及学好。平日说话是陕西普通话,而朗诵诗由于发音太高,陕西口音就突出出来了,听起来很像秦腔戏中的道白。当时我想,如果蛇当中也有“走西口”来到这北大荒的,没准会出来会会它的陕西老乡的,只是难保陈涛会念及乡情而放过他这乡党一马。我和陈涛你一首我一首地比赛着朗诵古诗,“听众”却无动于衷,不肯显形露影。后来陈涛说这么一首首地背诵太单调,没意思,不如只背古诗中的名句。我知道他的古诗底子很厚,也知道他是想借机炫耀,有与我叫板的意思。而我是不惧的,前面说过,我从小在爷爷的严教下像受刑罚似的一首接一首背古诗,在大学学的又是中文,我自信不会败在陈涛手里。我表示同意。看来陈涛与我较劲的意向是明显的,又提出不论谁先背诵,后面背的开头一个字必须与前面背的头一个字相同。其实这也是小儿科,我说行。陈涛说我先背你跟上,若是跟不上算你掉一分,你再起头背我跟上。我说随便你。于是陈涛一马当先,以一字开头背起来。
陈: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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