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是心灵上的,不是路程上的。
人在自杀,却没有觉得是在自杀,在自杀的过程中还觉得很快活。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有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太有象征意味了。
说在内蒙古大草甸子上,有一汉子手拿着大钐镰割草。此钐镰把长五尺,镰刀长过一尺,宽有三寸,锋利无比。镰把那端,是削尖了的,还箍着铁箍。草甸子太大了,不钐草时,就把大钐镰插在地上,送饭的女人来时好有个标志。太阳底下,汉子抡着它钐草,刷拉一声,草倒一片,刷啦刷啦,草倒片片。汉子热了,脱下汗衫,只着短裤,汗流浃背,肌肉呈青铜色。时到中午,送饭的女人还没来,汉子渴了。他想找水喝。他把大钐镰插在地上,且把汗衫挑在上面,使人从老远就能看到它。他在草甸子里穿巡,突然有水鸟飞起,一箭冲天。汉子朝那里走去。果然在一片茂密的草丛中,有一口深潭。潭水清澈,映着天上白云和潭边青草。汉子伸过脸来,潭水里马上出现一个宽肩膀和一张黝黑的脸。他正要蹲下来捧水来喝,突然发现潭水里有一条大鱼,这大鱼太大了,大得超乎人的想象,黑色的脊背露出水面,两根鱼须有半尺长,摇来晃去。大鱼不惊不怖,安然不动。汉子忘了饥渴,抽身而退,然后飞快地朝着大钐镰跑去。不一霎儿,他重新又站在了深潭边,手里擎着大钐镰。那鱼还在,依然优哉游哉。汉子屏住呼吸,双脚叉开,双手高高举起大钐镰,猛力朝大鱼戳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刷啦一声,潭水溅起一片水花,水里冒出一片殷红,殷红如绸如缎,慢慢散开。大鱼不见了,水面上漂着一颗人头。而潭边,汉子依然站着,宽宽的镰刃正贴在没了头的脖子上。
好多人都是这样死的,见了眼前的利,而忘了头上的镰刀。
据说在南亚,有一种抓猴子的方法,就是在椰子上掏一个洞,里头放上猴子爱吃的东西。洞的大小正好是让猴子的爪子能够伸进来,但抓起东西后拔不出去。猴子见到或嗅到好吃的东西后,纷纷前来,把爪子伸到椰子里,死死地抓住东西不放。但是想脱身已经不可能。不是不可能,如果把爪子松开,立即可以逃走,但请放心,猴子们是决不会放下已经抓到的东西的,它们会紧紧抓住,到人来捉住它们也不松开。
不要笑猴子,我们比猴子聪明么?一点也不聪明。我们自觉自愿地在自掘坟墓。在《西藏生死书》中读到这样一段话:
现代工业社会是一种疯狂的宗教。我们正在铲除、毒害、摧毁地球上的一切生命体系。我们正在透支我们的子孙无法偿付的支票……我们的作为,好像我们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代。如果我们不从心理、心灵、见解上做一番彻底的改变,地球将像金星一般地变成焦炭而死亡。
仔细想想,真是不寒而栗。
为什么不慢下来呢?
像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慢下来。
为什么要慢下来呢?因为我们把这个叫做进步。
由此想到当年布袋和尚说的一首偈子,这偈子正是说给我们听的:
手把秧苗插福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稻,
退步原来是向前。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五章 随处花开(1)
一株花
禅门的一则公案:陆亘大夫与南泉话语次。陆云:“肇法师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
不知这陆大夫是谁,不知肇法师是谁,也不知南泉禅师是谁,我只见一株花在庭前开。
当年佛陀在灵山*上传禅,手里也是拈着一枝花。那枝花是什么样的花,以致摩诃迦叶见了,莞尔而笑?
佛陀手上的那枝花,与南泉禅师庭前这枝花,是两枝,还是一枝?若是两枝,为什么同样千年不败?若是一枝,为什么一在手上,一在庭前?
如今就说这一株花。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株花,或牡丹,或芍药,或腊梅,或春桃,抑或芨芨草。这一株花开在梦里,也开在现实的风雨里。
有人问我:有没有命运这件事?我也学南泉禅师,把庭前的一株花指给他看。
孩提时,我家院子里也种着花,是那种大麦熟花,花为宿根,每年春天发芽,初夏开花。此花开时,正是麦子成熟季节,因此在它背后便是大面积的金黄和那种焦熟的气息。植株丛生,能高到两米,长到第七八个叶子时开始开花,此后每叶都有花,或单朵,或并蒂,就这样蒜辫一样开上去,茎长多高,花开多高。花瓣有单有复,单的灵秀,复的雍容。颜色也多样,粉、红、大红、黄、白、绿、蓝、紫,还有比紫的颜色还重的,近乎黑,我们把它叫做“狗屎摊”。花谢后,留下一包一包的籽。我把花籽采下来,放着。待到雨季,大雨过后,我就在窗前松一小片土,把花籽埋上。不几天便有嫩芽拱出来。花芽虽小,却异常灵动。先是一两枚,很快是一大片,在一起挤着,很热闹的一群生命!
经历了虫咬、鸡刨、日晒、雨淋以及大人们随意踩上去的脚,那些花苗苗能够活下来的不多。为了不让这些花苗死,我想了好多办法,把一些树枝盖在上面,或者夹上篱笆,日头烈时把一块雨布给它们遮上等等。到底有花苗活下来,子叶出来,慢慢长大,活泼泼的,直到深秋霜寒风冷,叶子在一夜间枯萎。我很高兴,这一株花算是真正活下来了。到第二年的春季,不用管它,它也会像其他大麦熟花那样,发芽、窜莛,成为很蓬勃的一株。
窗前的这株花开花时,也正是到了中午把窗户打开的时候,这株花便像美人似的被屋里的人窥到。人看花时,倏忽间便有某些感触生出;而花看人时,想也会有莫名的惊诧!
佛说生命轮回,我似懂非懂。可是我却曾经站在花丛旁看花开花落、花生花死!
花跟人哪里有区别?
花的根、花的植株如果是命,那么花所遇到的日月星辰风霜寒暑蜂蝶虫蚁等等,就是运。命和运是两回事,彼此却又分不开。花活在它自己的命运里,受命运支配,却也支配命运。花的形状、花的色彩种种不同,既受内因支配,又受外因影响。它们就在这影响中活出自己的样儿来。同样的花在同样的条件下,花的大小、花的艳丽程度、花期的长短等等却有种种不同,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在起作用?
春日里,花事纷繁,随处有花看。一次,在赞皇的山上看杏花开,那个地方被称为杏花沟,沟长十里,花开如雾,煞是好看。没想到天上还下了雪,本不是下雪的季节却下了雪,雪压花枝,别有意趣。那次看杏花的是一帮诗人,花纷纷,诗作亦纷纷。还有一次在涞水的山上看桃花,平原上的花都谢了,这里的桃花却正好看。真如古人说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坡上,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犹如天女遗落的粉色纱巾。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五章 随处花开(2)
其实最好看、最壮观、最动人心魄的,莫过于泊头的梨花。我与泊头有缘,在那里待过几。泊头是梨乡,年年梨花开。梨花开时让人感动,其实梨园一年四季都让人感动,起码让我感动。按说冬季里没什么了,可我却觉得冬季里的梨园才更多玩味。大面积的梨树,在暖阳中沉默着,枝枝桠桠,或粗或细,黑褐如铁,比画家弄出的墨色更有意味。虽无半点叶芽,却并无枯疾沉闷之感,反而倒使人觉得有此一季节,才更显示出梨树的深沉和深刻。为什么?就因为它们是活的。它们是在酝酿什么,因为成竹在胸,所以不露声色。及到春天,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所有的梨花都开了,“雪似梨花,梨花似雪,似与不似都奇绝”,玉树琼枝,没有半点杂色,到这时候你才恍然整个冬季梨树们所酝酿的是什么了。这么大的一个行动,这么浩瀚的一个工程,没有半点纰漏,日子、色调以及与周围其他花朵的配比……都是商量好了的,甚至连天上的纸鸢和孩子们嘴上的柳笛似乎也经过了认真的策划,不然不会这么和谐,这么恰到好处。
我就在这时赞叹大自然,真是好,好到无可挑剔。可是,有一天,我却看到一支出殡的队伍在梨树林中穿行,引魂的旌幡在风中飘动,纸钱如蝶,还有臃肿的孝服。这也是白,比梨花还白,但却是死亡的颜色。孝子们悲痛欲绝,我想,在他们眼中,根本没有梨花开放,若有的话,白花花全如孝服,没有半点喜幸。这么说来,梨花虽然开出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规模,但在人们眼中并不是一样的。在诸多的游人中,多是赏春的,但伤春的有没有呢?一样是有的。纵然都是赏春,都在说梨花的好,但彼此所说的好真的是一个么?
在梨花开的季节,别的花也在开。桃花、杏花已经说过,不必再说。再说怕梨花嫉妒,因为梨花不能与之争艳丽。榆树花开了,似乎没有谁看见。待到看见了,那已经是花结下的种子——榆钱了。柳树是先把叶子长出来,有意不让人看到它开花,然后在人不经意时却大肆地飘柳絮了。杨树呢,把花开成毛毛虫的样子,丑陋不堪。能把花开成这样,也真不知道杨树的感受。菜花是金黄的,油菜、白菜的花都金黄,像是迎春花,因为有蜜蜂参与,显得比迎春更热烈。如果面积大,那就更炽热和恣肆,似乎也有点黄巢那样“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霸气。野花就更多,多得数不过来。苦菜花、婆婆丁、荠菜、燕子尾、地丁、打碗棵、荼、野萝,还有好多不知名的,这里那里,地头、树下、墙角处、田埂上、土场边、坟堆旁,或者一棵棵,或者一簇簇,或者一片片,都开出自己的意思。
还有不开花的。不开花的似乎更多。除了开花的,剩下的都是不开花的了。
有一句话要问:为什么同在春天里,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为什么同是开花,花却如此不同?朵大朵小,瓣多瓣少,味浓味淡,色深色浅,草本木本,花期长短,或开在高处,或开在低处,或开满枝,或开一朵,种种不同。有的虽然开花了,却不及别的植物的叶子好看,不开倒好,开了反而似一种屈辱;有的开得浓艳,却被人折了枝去,反倒留下难于愈合的伤口。总之,分不完的层次,说不尽的品类。如果花们也有情绪,真不知它们该有怎样的想法和举动。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五章 随处花开(3)
人也如花,人也是活在层次和类别里,不信你留心观察,看你的邻居,你的亲朋,你的同事,你的家人,书报所载,影视所演,种种不同。有富翁,亦有贫婆;富者金砖铺地,贫者如诉如泣。在富翁和贫婆之间,有诸多的层次,或富或穷,或偏富或偏穷,多得数不过来。这是从外在分,若从内里分,从心态上分,层次会更多。因为金钱与快乐不成正比,不是说富有就一定快乐,说不定富有反而烦恼更多。烦恼不烦恼,与财富有一定关系,却也关系不大,烦恼种种,种种烦恼,是每个人都有的。穷有穷的烦恼,富有富的烦恼,不穷不富有不穷不富的烦恼,由穷变富有由穷变富的烦恼,由富变穷更是烦恼得不得了。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人生的快乐是不久长的,是不永恒的,是随着境遇的变化而变化的,是与痛苦相比较而产生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心态,一种感觉。像柳絮那样,经不住轻风一吹。因此,佛陀才劝我们,不要贪恋世间之乐,世间之乐不是真的乐,而烦恼倒是真的。
近来看到一幅联,却一下子时话说到好处。联曰:“春色无高下,花枝有短长。”花枝长短是比较而来,没有比较则没有鉴别,但或长或短都是花枝,有这一点就够了。就好比说富翁和贫婆都是人一样,有人这一层就够了。或长或短的花枝,都是春色。花枝之外不好说春色,春色是抽象的,花枝是具体的,花枝是春色的具体体现,“归来手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有花在,春天就可把握了。花枝长短是由诸多因素决定的,梨花白,桃花红,桃花不如梨花白,梨花不如桃花红,两者不可比,不能因此赌气或者攀缘,梨花开成桃花色,或桃花开成梨花色,都不可取,大概只有傻花才那样。花与花虽不可比,但在体现春色这一点上是一样的。正是因为花枝有短长,才有这多姿多色、万紫千红的春天。人亦如此,虽有金钱多寡、地位高低、相貌丑俊、皮色黑白种种不同,但心灵却同样是充满灵性的。换句话说,人的烦恼和快乐虽有种种不同,但感受快乐和烦恼的心是同样的。用佛陀的话说才彻底——“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生命本质没有任何区别。之所以有烦恼,是因为心灵上不够干净。这也如天空,天空若无云,哪里有雨下?
苍老的浮云
还要说一件与花有关的事。这是一个非常苍老的故事,苍老到好像不是这个时代发生的,但又确实发生在这个时代。
那是在海边渔堡,朋友领着我在堡子里转,终于转到一间老屋子里。记得是在五月里,阳光很强烈,以致进到屋子里有一霎那看不到东西,双目如盲,而后才慢慢发现有一位老婆婆坐在炕上。这位老婆婆很老很老,老得似乎已经没了年龄,也老得似乎没了性别。朋友喊她二嫂。二嫂见我们来了,忙下了炕,让我们坐到一条板凳上。这板凳是榆木做的,纹路清晰凳面光滑,不知年代。虽不知年代,却知道它已经有了非常多的岁月。果然二嫂说,这是她的嫁妆。而这嫁妆曾是她妈妈的嫁妆。与板凳相配的还有一个橱子,但那橱子已经没了,只剩下这条孤零零的板凳。
朋友问她:“二嫂,想我二哥不?”这是开篇第一句。仅一句就够了,剩下的就是二嫂的叙说了。二嫂辨认了一下我这个生人,然后说:“想呗,能不想?”然后说,我活得时间太长了,活得够够的了。你说你二哥这个狠心的也不来喊我。如今我也走不动了,也不能到你二哥的坟上去了。你二哥昨天来过了,一掀门帘就进来了。没打着鱼,却是一身的腥。我说你洗洗吧,他说不洗,不洗就上炕,年轻人就这样啊……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五章 随处花开(4)
从她时空颠倒的叙述中,一个故事凸现出来:
她是从邻村嫁过来的,夫妻恩爱。丈夫是一高大汉子,有的是力气。下海捕鱼半夜归来时一脚踩到炕上,似乎整个渔堡都会忽悠一下。她觉得这个男人会给她支起一个晴朗的天空。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的指望,也是婆婆的指望。婆婆守寡多年,守着儿子这根独苗。及到儿子大起来,眼看着却被一个小媳妇夺了去。婆婆不甘心,不让他们住在一起,经常找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来跟儿媳妇吵架。丈夫被逼无奈,只得躲开自己的媳妇,在外屋搭起一张临时的床。日本鬼子来后,丈夫响应政府号召当兵走了。剩下这两个枯寂的女人,开始还吵,后来就不吵了,她们终于明白一个家庭没有了男人,就没有了生机。她们在等这个男人回来,回来后好好过日子。但是,却没了男人的音信。等了三年,或者比三年还长,终于有一个信息传了回来,说二哥已经战死沙场。二嫂哭了一回又一回,后来改嫁到内地。在内地,二嫂生儿育女,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忽然听说二哥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而且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女人。二嫂又喜又气,喜的是二哥还在,气的是又来一个“二嫂”。二哥是她的,永远是她的。内地的男人是男人但不是丈夫,她心目中只有二哥,任何别的男人也不能取代二哥的地位。但毕竟二哥身边还有个女人,有这个女人她就不能进这个家门。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等着。等了若干年,这个女人终于死了,二嫂毅然决然,抛下内地的儿女,再嫁二哥。跟二哥过了多年之后,二哥死了。二哥死后,她说,她一天只吃一条小鱼,瘦得不敢照镜子。
在我们就要离开二嫂的时候,二嫂却提出一个要求。她问:“花开了吗?”朋友问:“什么花开了?”二嫂说:“连什么花开都不知道?开了的时候给我摘几朵来。”朋友问:“干什么呀?”二嫂说:“我要嫁人呗,你二哥那头都等急了。我就等着花开了,头上戴一朵,花轿上也要用,一个角上插一朵,有五朵也就够了……”
二嫂一生的命运也真够坎坷的,可是,我要问一句:二嫂一生是悲苦的还是幸福的呢?
命运是个很深的东西,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除了佛陀。佛陀说因果,没有没有因的果,也没有没有果的因。因果是一个链条,因成果,果又成因,因再结果,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人生的错综复杂,千变万化,喜怒哀乐,六欲七情,都在因果之内,且又在制造着因果。有一句话说人是他人的环境,其实自己也是自己的环境,自己就活在自己的命运里,自己的际遇必然是自己的。如果际遇变了,那是因为你自己先变了。在因果之间,还有缘在。缘是什么?缘是条件,是因素。在因果之间起促使或者阻止或者转化等多种作用。这么说太费劲,还是说花。
一株花,种子为因,开花是果。有种子才有花朵,有花朵定有种子。因果关系就这样简单,但简单中却也包含着复杂和深刻。有了好种子就一定有好花朵吗?不一定,还要看缘。花是一株,缘有好多。比如土的厚薄、水的大小、肥的多少、管理到位不到位还有天气好坏等等,都会与最后的花朵有关系。
过年,朋友送来一盆郁金香,红的,开得齐齐的,蓬勃而亮丽。我想我这朋友真也有如郁金香那样的好心境,馨香雅致,无尘无染。每日面对郁金香,便如面对朋友,虽不发一言,却也契如欣如,相看两不厌。但我却不会管,虽在网上查了郁金香的管理办法,却也如懒汉对美人,因为爱,反倒手足无措。不几天,花便枯萎了,枯萎到没办法。我每每为这郁金香感叹,只因遇人不契,才遭此苦厄,若换了一个人,则不会是这样结果。倒是我那两盆酒瓶兰,在我这里已经十年,剩茶也给它,剩水也给它,却蓬蓬勃勃,给足了我面子。大概郁金香与酒瓶兰不是一个世界的东西:一个是公主,需软软的鸭绒被和软软的巧克力;一个是女仆,吃粗饭干粗活别无所求。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五章 随处花开(5)
人的命运也是如此,前因不可更改,后果却又不是不可能更改。更改与不更改,更改得多与更改得少,更改得坏与更改得好,就看自己有没有这份自觉。
苹果
我老家有一个果园,种着苹果。每到秋天,果枝都弯着。我爹、我弟是果园的主人,一条黄狗为奴仆,负责看护果园。秋日天高,云淡风轻,虽有各种鸟叫及四处的人声,但果园里却显得非常静。大概是虫儿惊动了苹果,或者是苹果自己的努力,忽然就听“叭”的一声,一只苹果落在地上。树上掉苹果的事时有发生,有一次还差点砸了黄狗的腰,那狗躬了一下身子,叫着跳开了。
可惜牛顿没在。
牛顿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灵机一动而发现了万有引力。从此,牛顿成为著名的牛顿,苹果也成为著名的苹果。而我爹、我弟则丧失了好多次成为牛顿的机会。
机会这个词含有两个意思,机是一个意思,会是一个意思。天地之机随时随地有着,就看你见与不见。纵见了,还有个知不知道与之相会。当年达摩从天竺来到东土,先见的是梁武帝。这梁武帝与达摩祖师对面而坐,一问一答,终因心灵不契,而当面错过。
武帝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
达摩答:“并无功德。”
问:“何以无功德?”
答:“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问:“如何是真功德?”
答:“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
答:“廓然无圣。”
问:“对朕者谁?”
答:“不识。”
几句话把梁武帝说得愣在了那里。
于是才有达摩祖师的一苇渡江,到少林寺面壁。
达摩祖师圆寂后,梁武帝亲撰碑文勒石以记:嗟夫!见之不见,逢之不逢,遇之不遇。今之古之,怨之恨之!
机来了,没有会!遂成千古恨事。不然的话,梁武帝就不再是我们知道的这个梁武帝。
梁武帝不像摩诃迦叶,金波萝花一到佛陀手上,摩诃迦叶就笑了,那笑容比花好看。一机一会,好比我跟我爹传土坯,他那里脱手抛出,我这里马上把手伸出去,坯到了,手也张开到恰到好处。且这手上同时有两种力,一方面是迎的力,一方面是回缩的力。如果没有出迎的力,土坯会落地,弄不好就砸了脚;如果没有回缩的力,则会让土坯的冲力搓着手。
一只苹果落地,是机。牛顿看了,发现了万有引力,是会。一只苹果落地,我爹由此想到市场,于是忙着编筐,为运货做准备,也是会。有人灵机一动,给自己的电脑起名叫“苹果”,也是会。有人因此想到苹果里的虫儿,于是创作出一部动画片《果园》,也是会。而狗只会跳开,而跳开也是会。机有一个,会有好多。好比太阳是机,万物是会。河水把太阳留在河里,而聚光镜则把太阳变成火,花见日而开,豆见日则成荚。天地之间,天天发生的事无非是这个。
有一句话叫“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说的也是这个。因此不要抱怨,不是生不逢时,不是天上没馅饼,是机来了,见不到;见到了,不以为是;以为是,却错认了自己。正是千错万错我的错,错在当时一刹那。
有人说抓住机会,其实机会不是抓的,说抓时就已经错了。机与会两者,不是在捉迷藏。机是无形的,怎么抓?苹果落地,不过是机的一种表现形式,是机的象。关键是牛顿心里已经布满干柴,只待一星火种,就会盎然成势。纵天上掉下一块砖头,也会引发他的万有引力之想。苹果落地这件事牛顿碰到的肯定不只一次,但是其他时间、其他地点,苹果是苹果,牛顿是牛顿,也是见之不见,逢之不逢。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五章 随处花开(6)
牛顿以前牛顿以后,苹果园依然枝绿果红。苹果还是苹果,但牛顿已经不是原来的牛顿。所有的苹果都已朽烂,只有落在牛顿面前的那一只不朽。说了半天机与会,机在哪里?会又在哪里?
赵王问年迈的赵州和尚:“老法师,您还剩几个牙齿?”赵州和尚说:“只还有一个。”赵王问:“能吃得了东西吗?”赵州和尚答:“虽然一个,下下咬着!”
除了赵王,赵州和尚还在答给谁听?
梅的态度
有人问我:有没有一个好命运呢?我反问他:有没有一个好心情呢?
他想了想,眼睛朝外看。这时我阳台上的一株梅花开得正好。于是掉转话头说梅花。
这梅花的来历源于两个女孩,这是姐妹俩,两人的名字里头都有一个梅字。因此,我曾学着鲁迅的口吻说:“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梅树,还有一株也是梅树。”“不!”姐妹俩纠正我说,“还有一株呢!”原来是姐妹仨,我想她们的爹也真有福气。
一年冬天,这姐妹俩从花卉市场买下一株梅,给我送了来,意思是让我这儿也有一株。我说,其实我这里早就有一株了。她们睁大了眼睛,东看西看。我说,一株老梅。我老婆的名字里头也有一个梅字。于是她们说,那你这里也是“一株是梅树,还有一株也是梅树”了。
这姐妹俩其中一个的丈夫前几年下岗了。一个大小伙子就在家里闲着。别人替他们上愁,不想这夫妻俩谁也不愁,说:“两个大活人,还愁没饭吃?歇下来,正好可以把平时没工夫看的书看看。”
不是运不好,是不把坏运当坏运,反而把坏运为下一个好运做了铺垫。
因此我说,好运气是有的,坏运气也是有的。但要往彻底里说,好运坏运却没分别,关键在对待它们的态度。别人看着你好,你不以为好,好也不好。别人看着你不好,你不以为不好,不好也好。
一位副省级官员,在县长眼里,那是天大地大,想也不敢想。可是,这位副省级却好懊恼,总为自己升不上去而苦坐愁城。终于他为了升上去而走错了路,一步迈到悬崖下了。到了悬崖下,不知他怎么想。
我的一个朋友,也没当官,也没发财,有一天却对我说:“我真好,我一家子真好。孩子考上大学了,挺知道事,在班里经常帮助人。媳妇没工作,挺知道疼人,每天把三顿饭做好。我呢,每天上班,也不累。周围的人都挺好。”他这样说时,我也很感动。其实我知道他很累的,是他没把累当累。人累,心不累,人穷,心不穷。他每天生活在幸福中。
拿他与那位副省级干部比,谁好呢?
有一个世俗的标准,但世俗的标准从来不是标准。有一个心灵的标准,心灵的标准才是标准。
因此,不必忙着调整衣袋里的钱财,也不必忙着调整社会上的位置,而应该调整自己的心态。
掉转头再说梅花。
梅兰竹菊被尊为四君子,把它们人格化了。为什么呢?因为梅抗冰雪、兰耐寂寞、竹守空虚、菊傲霜寒,没有哪个平庸。看来平和庸往往连在一起,若想不平庸,就得经历不平事。梅花好,好在它开在冬天。所有的花都谢了,谢得有理由,花嘛,就得有好的季节来配。梅花不在这时开,也没什么。但偏偏这时,在不是花的季节里,在不该开花的时候,梅花开了。“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这在花界是一件大事,在她面前所有的花都黯然失色。梅花一开,就不能说冰天不是开花天了。
因此说,真正有魄力、有胆识、有想法的人,是不把人生中的困难当回事的。在这些人眼中,没有好运坏运之说,他会随遇而安、随缘做事。不仅随遇而安、随缘做事,更努力寻找所有的可能,来完成自己。在他这里,没有不能做事的概念。他甚至不愿意在平庸的境界里做平庸的事,倒愿意在艰难的条件下做出不凡的事来。这便是梅花的态度。
网络上有一位“天使奶奶”,我想她就是寒天里的一株梅。
在汉口北湖,一位74岁的老奶奶为了供养生病的老伴、抚养上学的孙子,每天蹬着三轮车给人送货。车上的货物有五六百斤重,年轻小伙子蹬起来都吃力。她每天要蹬6个小时的车,风雨无阻,每月能挣到700元。她感动了网友,网友把她的事传播到网上,感动了更多的人。好多人为她捐钱,她谢绝了。她说:“我谢谢你们啊!但我不要这些。我很好,我还能干。还有好多干不了的人,还有好多不如我的人。去帮助那些人吧。”她说的这些话就如同梅枝上的朵朵红梅,光彩照人。但对于她来讲,这些话都是内心的自然流露,没有半点刻意。电视上也播出了她的故事,我看到她做事和说话时的神态安适、平和,却又透出昂扬和坚韧。在她眼里,人生就是这样,不可能一帆风顺,遇到什么就是什么,好也好,不好也好。没难处时也不轻浮,有难处时也不抱怨,好也坦然,不好也坦然,就这样扎扎实实。
在生活的冬天里,这位老奶奶有好多种人生态度可以选择:抱怨、流泪、求助、逃避,选哪一样她都有理由。但她不选这些,她知道选这些于事无补。她只有挺起身子,昂扬了心态,像梅树那样使她的冬天更像个样子。她不是有意开花,而是强者的自然而然。辛弃疾说梅花时也就说着了她——“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
还有一位陆放翁,这位南宋时的爱国者,面对着冰雪里的梅花,他想到了自己。他这样说:“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他愿化身无数,梅花无数,放翁无数,像梅花那样开着,不知有季节。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六章 大富贵(1)
钱奴与富翁
在现在这个崇尚金钱的社会,谁不想发财呢?我想发财久矣,只是没有发起来,但我身边好多朋友真的发了财,经常请吃饭,我也经常被请去吃,但是我却很少请客。有一次在席间,有个朋友说了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从来不请客,但是不管谁请客,他总跟着在一起吃。有天喝酒时大家作诗,无诗不许端杯,他便吟诵道:“我从不请人,人也别请我,但愿人请人,其中有个我。”我怀疑这是在影射我。
有了钱就能很好地请客了,有了钱就是不请客也会被认为是不骄奢,有君子之风。是不是这样呢?因此我跟你说,我便是那个急着想发财的人,急着发了财之后潇洒起来的人。但是,我又遇到另样的情况,就是有的人真的发了财,但发财之后并不快乐,或者说比不发财之前还不快乐,曾发感慨道“穷得只剩下钱了”。这一发现使这个人从富翁一下子变为穷汉。穷者,钱能治;有钱之后仍旧穷的人,怎么治?
其实发财之后突然感觉到了穷,这本身即是一味药,知道钱乃外在之物,不是真富。这发现也真好,可以使我这没钱的人得到好大的安慰,也使我避免走有钱人所走过的弯路。从钱坑里爬出来的人,还有好多人,至今仍被钱所囚。钱是好东西,被钱所囚就不好了。被钱所囚就不仅不是富翁,也不仅不如穷汉,而是成为钱的奴隶了,等于是在服刑了。
后面我们就讲发财。讲什么是财?怎么发财?发什么样的财?使人真的成为富翁,不仅要成为富翁,而且要高贵起来,或者这样说,人只有高贵起来,才有可能成为富翁。
容我慢慢道来。
为什么要发财
这是一句很傻的问话。虽然很傻,但毕竟也是一问。谁能很准确地回答这一问呢?
为了好回答,我们先把发财圈定一下,圈到钱上来。这也是世俗的看法,以为有钱就是发财,有钱不算发财什么叫发财呢?有钱当然算发财,但发财却不仅仅在钱上。不过现在就说钱。
有钱好不好?这得看问谁。若问百万富翁,他会笑笑。因为百万富翁已经对钱没有感觉了。若问一穷汉,他会很诧异地看着你,以为你在讽刺他。因为在他这里,钱是必须,而不是问题。若问我老婆,我老婆会反问:你说好不好?因为总有人告诉她,别让人骗了呀,有人敲门时,先在猫眼里看看是谁。她那本来单纯的心渐渐变得复杂了。那次把这话问邻居,邻居说:这还用问么?没想到用这一问换来的还是一问。
那天在储蓄所存钱,某保险公司帮助理财的一个人很积极地推销一种存钱方式,说这样可以多拿好多钱。好多人都在那儿办,没想到在一个老者那儿却遭到拒绝。老者说:“我不。”推销员说:“为什么不呢?会分红的,钱会多出很多。”老者说:“越多越不。”好多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以为他是公园里逃出来的大猩猩。老者说出理由:“我这钱,存在这儿,不图利息,为的是让你们给我看着。这点钱够我和老伴用,够用就行了,多了不好。”推销员说:“多了才好呢,多了有什么不好的?”老者说:“要是没钱,我要死的时候,儿女们还有可能顾得我。要是有钱,要是有很多钱,说不定快咽气的时候,儿女们还没等我死利索,就先打起来了。”他把好多人说得笑起来。
还有一则故事,说一僧一道在街上走。僧指着一个院落说:“这家很和睦,弟兄好几个从来没有吵过嘴。”道于是从袖筒里拿出一块金子,隔着墙头扔到院子里,说:“信不信?一会儿就会吵起来!”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六章 大富贵(2)
钱,好多人认为很好的东西,却在这儿打了折扣。
不过,一般来说,有钱还是好事。好比一棵植物,有肥有水,那会有多舒展。好比一座山,河缠树掩,那有多滋润。人有了钱,大概也如此,能够把自己的想法舒展开,能够做好多的事情,能够在给自己带来方便的同时,也能给好多人带来方便,能给自己带来成就感的同时,也会给好多人带来利益。如果没钱,则你纵有再好的想法,也不能变成现实。变不成现实的想法只能给人带来苦恼,那这想法还不如没有。在这个意义上说,发财是好事。
人在世上走一遭,来干什么?如果不来干什么,则人生就没了意义。干什么呢?用电视剧《士兵突击》里许三多的话说就是,要好好地活,好好地活就是做好多好多有意义的事。可是什么是人生意义呢?那天有人用这话问我,我也答不出。因此他很失望。看着他失望的样子,我明白了,人生意义有多种,但肯定不是失望。为什么说意义有多种,因为人的认识不一样,心灵宽窄不一样,个人情趣不一样,因此人生的意义也不一样。确切一点说,人生意义恰如人的脸面,一人一个,有可能相近但不会相同。正因为每个人各自抱着自己的人生意义去生活,才有了这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有了这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才有这万花筒般的社会形态。
这是一层意思。还有另一层意思。这意思我一般不跟人说,因为说了马上就有人觉得没意思。本来觉得人生非常非常有意思、非常非常有趣味、非常非常有意义,经我一说,立时愣住。其实我不说这层意思大家也都知道,虽说大家都知道,却总装作不知道。
这个意思就是:不管你成就多大,财富多多,名头多高,荣耀多显,你觉得意义有多深,但人必得死。人一死,无论什么都带不走。这是一个悲剧。这个悲剧人人逃不脱。对于一个强调人生意义的人来说,这是最致命的。
让我们在这里稍作停留,想想这个事情。想你的金银财宝,想你的功名利禄,想你的灯红酒绿,想你的快活美好……突然之间,这些东西都不存在了;不是这些东西不存在了,是你不存在了。你这个活体不存在了,余下的东西还有意义吗?你可能说意义在你的儿女那里,可是你的儿女最终也会像你一样不复存在。一切如梦如幻,如露如电,天大的意义,顿时化为天大的失落,如悬崖失足,碰不着的地方让你绝望,碰着的地方让你疼痛。正是这个东西让你原来的一切成为虚假,而这个东西不虚假。这也真可怕。正因为可怕,我们才往往装作看不见。你看不见它可以,但死神总能找到你。
明白了这层意思之后,然后我们再来说发财的事。
也许你不再觉得有意思,不再让我说了。虚幻已经知道,秧苗不能插在虚空。可是,你知道么,这一层撕破之后,里头还有一层。这一层好多人不知道。那么有人问:你知道吗?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却有人告诉过我掀开这一层之后的大致情形。我以为好。能够救治虚妄,能够在原来一脚踏空的地方铺上五彩石,能够让你知道虚幻背后的真实,能够在真实的基础上建构新的理想。在这里,你会发现真的财富,因而你才会成为真正的富翁。
有一位僧人来到南京光宅寺,参礼慧忠禅师。慧忠禅师问:“你是做什么的?”僧人答:“我讲《金刚经》。”禅师问:“《金刚经》最初两字是什么?”答:“如是。”禅师问:“是什么?”僧无对。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六章 大富贵(3)
我们天天活在日子里,好像却没有去想日子该怎么过。因为你不去想这些,日子也不会落下你。即便你去想了,也不见得就有结果。就如这僧,天天讲《金刚经》,却经不住禅师一问。
财与智
见到一本杂志,精美而大气,刊名《财智》。我想,办这本刊物的人,定然是有财兼有智。若无财,办事难见大气。若无智,又怎能有财?于是想说说财与智。
世人都想发财。不想发财的人不能说没有,但是极少。为什么呢?因为财能给人带来很大的方便。据说说相声的郭德刚没发迹之前,穷得只剩下了郭德刚。那天他饿坏了,心想着有一块钱才好,一块钱能买五个馒头。那时,五个馒头就等于郭德刚的一条命。还有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书法家黄绮的学生。*后期在大学里跟黄绮读书并学书法。黄绮病了住到医院,他去看望。师母为黄绮煮的鸡汤,让我这朋友趁热给黄绮送去。事不宜迟,我这朋友挤上公共汽车之后,才发现口袋里没钱。不能说没钱,是只有三分钱,离足额车票钱还差两分。这两分钱憋出他一身透汗。他不敢买票,也不敢逃票。就那么惶惶着心。他这神态早被明察秋毫的售票员看在眼里。快到站时,售票员过来像审贼一样问他:“买票了吗?”他嗫嚅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真的有几分小偷样。他把钱掏出来,悉数交给售票员。售票员说:“还差两分!”我这位朋友在口袋里掏呀掏呀,除了几点碎纸屑之外,什么也没有。其实他早就知道差两分,若是不差这二分钱,他哪能这样委屈自己!结果呢,他像是被抓到的一个嫌犯,直接拉到终点站接受处罚。还用接受处罚吗?这件事正在狠狠地罚他:鸡汤凉了,饭食过了,老师还在医院躺着呢!他自己也早就狠狠地罚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他比狗盗鼠偷之辈还难堪!
还有我,曾因三毛钱而受窘。受窘倒也罢了,而且还因此而受羞辱。不是别人羞辱,是自己羞辱自己。那滋味到现在仍难忘怀,每当想起,便觉得羞愧无地。那时真的穷困,虽穷困,也不是一点钱没有,只是我没带。那是我回老家去收庄稼,我像个老农一样跟在我爹我弟弟身后,努力做。做活不多,但却很累,常是泥汗满身,几天下来,身体脏臭不堪。好在几里地外有个石油工人的居民区,人们喊它大站,大站里有浴池,有好多人到那里洗过澡,说是门口很好进,一般没人管,跟着进就行。这天我去了,浴池是一排平房,中间有个小门供人出入,有热气从里头冒出。还没进门,我就已经想象出被水冲洗过之后浑身的清爽,恨不能立即进去,泡进浴池。但是,当我随着人朝里走,到我这儿,有人拦住了:要票。因为这是职工浴池,不对外的。外面的人进来必须要票,没票就要掏钱。可能是要三毛钱,但我没有。没有这三毛钱,退回身子不洗就是了。如果是这样做,我真该为我自豪。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太想洗掉浑身的泥垢了。我突然想到我认识石油的一个人,这个人是新认识的,是个领导,姓宋,宋矿长。我把他当成菩萨,想让他来救我一把。我说出了宋矿长这三个字。让我进去就进去,不让我进去我就不进去,我这最后一招只在说明我努力了。没有想到的是,宋矿长却在这里!只见那个年轻人一嗓子把宋矿长喊了出来:“老宋,您看,认识不?”如海关验货,看看真伪。宋矿长一看是我,一摆手让我进去了。在我这里,却羞愧极了,狼狈极了,难堪极了,感觉脸面丢尽。在宋矿长那里,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不久前,因我在石油上的同学极力引荐,他还把我当成人才,欲把我调到油田。他肯定想,亏了没调此人来,此人委顿而小气,怯弱而无能,为区区小钱,竟拉大旗来做铺垫。而我,这一次澡净了身,却污了心,羞愧至今,却又难以表白。这便是因为钱。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六章 大富贵(4)
例子不用多举,没钱的时候谁都经历过。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有时却真的会被一分钱难倒。这大概就是人们都想着要发财的理由。
想发财没有错,这好比丑汉也会想美女,或者说正是因为是丑汉才更想美女。但美女却有脾气,有时对你莞尔一笑,这时你就该知趣离开。若是还紧跟着,就有可能从旁边跳出几条硬汉,挡了你的路。那时美女再一笑,大概你就惨了。
发财的事其实比丑汉追美女还可怕。有好多人想发财而赔掉了底,有好多人想发财而迷失了自己。有好多人想发财也真发了财,尔后发现不该发这个财,因此痛悔不已。有好多人想发财但根本没闹明白什么是财,以为是金条,抓到手之后才知是狗屎。
因此,有问题要问:一,什么人能发财?二,什么样的财能发?三,发了财之后该怎么办?
谁来给出答案?
一个僧人跟师父来讨佛法。师父说:“鼻竖眼横。”这个僧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另一个僧人也跟师父来讨佛法。师父说:“黄河九曲。”这个僧人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这里有一个现成的故事倒也有意思。儿子想跟父亲学偷窃。父亲说好吧,今晚就教你。这对父子在月黑之夜来到一户人家,来盗箱子里的东西。儿子在箱子里往外递,父亲在箱子外面接。突然门响,主人回来了!这老贼想也不想,叭的一声把箱子盖上,把锁锁上,然后翻窗逃走了。儿子在箱子里面这个恨呀,恨老爹太自私、太无情,也不管死活,把这么一个小贼雏锁在里面。儿子用尽伎俩终于逃回家,他愤愤地诘问父亲,父亲倒笑了,说:“你毕业了。”
这故事虽不雅,但理却真。发财的事其实是比做小偷还难些。时机对吗?目标明吗?价值大吗?环境好吗?合伙人行吗?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有有形的也有无形的,在判断上出一点差错,都会殃及效果。到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才会轮到下面的问题。
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但所有的答案都不在衣袋里。
因此有企业的人不一定是企业家,但企业家肯定有企业。
那天有一个人来问我,我想做这样一件事,你看行吗?我说不行。他说为什么不行?我说,不为什么。他就那么低着头走了,没有找到答案。其实不是事不行,也不是他不行,而是我不行。他来问不行的人,定然也难行。若是在他关上我的门之后,一咬牙,一瞪眼,一下子把事做成了,那时候,他或许会笑话我,或许不会,一切看他是不是成熟起来。
修佛有六度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波罗蜜即是到彼岸的意思,六度即说有六种修行的方法。虽有六度,而“五度如盲,智慧为眼目”。大智慧为般若。《宗镜录》这样说:“若布施无般若,唯得一世荣,后受余殃债;若持戒无般若,暂生上欲界,还堕泥犁中;若忍辱无般若,报得端正形,不证寂灭忍;若精进无般若,徒兴生灭功,不趣真常海;若禅定无般若,但行色界禅,不入金刚定;若万行无般若,空成有漏因,不契无为果。”一切都须在般若的观照之下才有可能成功。苦修猛练,事倍功半。佛法如此,世法亦如此。
因此可以这样说,有财者必有智。若无智,那财便成了无源之水。在邢台英谈村,有“一滴泉”,常滴不竭。泉虽小,而也在说理:有一分智,做一分事;有十分智,做十分事。也如老汉我的脚,只能穿41码、42码鞋,再大再小都不该我穿。因此我羡慕那大脚之人,穿得起船样的鞋,一路走下去,留下些“大人迹”。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六章 大富贵(5)
那么,有智者必有财吗?当然当然。不过,财不一定以钱的形式来表现。比如,你去问一条河:有水就能流到前面去吗?河不一定答你,但河水流着。可是你要以同样的问题去问大海,大海怎么说呢?你以流向问题问大海,本身就错了。
贫和富
历史上发生的事太多太芜杂,记不住的太多。但有的事情一看到便忘不了,比如“易子而食”这件事。人饿到没办法,就想到吃孩子,但又不忍心吃自己的,于是换着吃。这事太残忍,残忍到不忍说。不说可以,但这事毕竟发生过,而且不是一例,而且也不只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可见人在极度状态下,会发生质变,变成非人。这样极端的例子不该说,还是说点轻松点的吧。说,一位老板开着宝马轿车缓缓行驶在铺满鲜花的红地毯上,车停下之后,有美女过来,把车门打开。这时彩虹在远山上出现。一只仙鹤沿着彩虹的边沿飞了过去,鹤背上骑着一个人,那人宽衣博带,一看就知道是那位“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古人。这老板重新把车门关上,掉转车头,沿着高速公路向着扬州方向驶去。
请猜:骑鹤的人先到还是开车的人先到?
言归正传,说贫和富。
有一个词叫嫌贫爱富,为贬义。其实人的这个嫌贫,看是嫌谁。嫌别人贫,当然不好。但是嫌自己贫,却一定不坏,谁不想早一天富起来呢?人其实往往不是嫌别人贫,而是嫌别人富,看那么多人都富了,唯独自己还贫着,就着急上火。
富起来的感觉真好。
人本来是在差别中活着,就像春天里的桃花、杏花、梨花、菜花……姹紫嫣红,各有模样。花知道这些,所以各自开着各自的,默默无言。人却不行,人不是不愿意有差别,而是总愿意自己比别人强。就像王胡看不起阿Q,而阿Q其实更看不起王胡。其实他俩不知道,还有更多的人无论是王胡还是阿Q都看不起。而这更多的人又被赵太爷看不起。而赵太爷又被阿Q小瞧。
人的差别是怎么来的呢?是心灵上的原因。外在看来,人都有四肢、五官、六腑、九窍,差异不大,但心灵上的差异可就大了。同样一颗心,有人能装得起大山大河,有的人却装不下一句话。我老家就有一个人,别人在背后骂了他一句,他受不了,拿着刀子去拼命。没等走到那家门口,一口气没上来,倒地而死。而有另外一个人,别人当着面骂他,他笑笑。人家问他为什么还笑。他说,他骂,是他心里不平,跟我有什么关系?
前边这个人,心眼窄。后边这个人,心眼宽。
人就在心的比量上而有差别。
发财不发财,其实该在心量上说。
心量窄的人,容不得别人发财。容不得别人发财的人,自己怎么能发得了财呢?听说在贫困山区有一家小药店,只卖几种药,还卖不出去,因此开了不多日子就关了门。周围的人不是不生病,而是没钱买药。只有大家都发了财,你在一个富有的环境里,才有财发。这也好比春天里,有一个开花的好气候,所有的花都开了,因此你也开。你因为有他,而更好看。他因为有你,而更自信。
心量窄的人,自己纵然发了财,也太把财当回事,整天惦着,放在哪里都不放心。患得患失,或者把事情弄乱,或者把自己弄病,最后只能是这样的结果:一,人在,钱没了;二,钱在,人没了。三,人钱都在,舒心日子没了。
心量宽的人,从他做事那一刻起,就想着好多人。他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而发财。发财不是目的,为大家做事才是目的。把事做好做大而让好多的人都有好日子过才是目的。他真的富了,却不以此为骄慢,而是更谦逊,更爱别人。不把财放在心上,为了别人随意取用,因而财会更多。你看山上的清水潭,永远不用,潭水也不多,潭水甚至会发污。天天汲取,潭水也不少,清亮甘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为潭不自私。
心量宽,肩膀也宽,愿意担得起天下所有人的苦难,这才是大富之人。
因此看来,发财并不只是多赚钱,仅仅赚钱不一定算是发财,虽然发财跟赚钱有着密切的关联。
发财是发什么呢?发的是心。心量越来越大。心量大,能容事,能容人,因而也能容钱。
心量宽的人不一定有钱,但一定有快乐。心量宽的人不一定有钱,但一定肯帮人。有钱帮钱,没钱帮力气,没力气也会帮言,哪怕脸上的一朵微笑也愿意拿到大街上与人分享。而哭的时候却会躲到旮旯里,不让人看见。不是怕人,是怕带给人不愉快。
能够给人的人才是真富有。
总想着向人讨要的人,是贫人。你看贪官,总跟人要。这样的人在本质上等同于乞丐。心贫的人,是真贫,哪怕他守着金山。就因为他心眼小,只能容下自己。
贫和富,说到这儿,该总结一句话了:贫和富不是钱多钱少,而是心灵上的一种状态。宽绰,就愿意与别人分享。狭窄,就只想着把自己那个包袱紧紧裹起来。
我刚说了这句话,便看到香严智闲禅师那一段有关贫富的话:“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
还有虚云老和尚的一段:“去年贫未是贫,大雄山上起白云。今年贫始是贫,殿堂剩下破沙盆。拈着东来失却西,唯有这个旧主人。去年富未是富,添得一条娘生裤。山中有个陈樵子,不知春秋多少数。遂竖拂子云:贫富贵贱,俭素奢华,都不出这里。”
忽然明白,我说了半天,其实没说到意思上。自己的心量越是宽大,自家的东西才越不占地方。自己的一己之私的东西那是越少越好,一点点这么“贫”下去,“贫”到无,也就富到了家。就像虚空,就像大地,阔大无边,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的,却又没有一样不是自己的。
贫和富,全在心灵里,如同乌云白云,全在虚空里。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七章 祥云朵朵(1)
与和尚结缘
原来知道有和尚,是在传说中。在话语里,真的和尚没有见过,似乎也无缘见。因为我所经历的年轻时代,以批判为时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所有神圣,所有能够通向神圣的场所和人物,都统统被砸烂和打倒。
我老家附近的一个村子有一座道观,叫台基寺,里面住着一位道长。及我见到他时,他正在寺前的石头上坐着,穿着一件蓝衫,与村子里的老头没了一点差别。小孩子的读书声在他背后的高墙内传出来,道观已经改为小学。他的仅存的一个徒弟已经还俗,并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但依旧与老道长住在一起,与老道长一起成为公社社员。
晨钟暮鼓不再,本是“为道日损”,变成“为日损道”,这个“日”是过日子的日;本是“窈兮冥兮”与天地精神“和其光,同其尘”,变成了浑浑噩噩与地里稼禾一样灼其光、蒙其尘,“光”是阳光的光,“尘”是尘土的尘。心灵没有了向上一路的指归,因此众人坠落在苦难中。
到后来,天地重光之时,突然有和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尘世是这样的嘈杂和龌龊,而佛国是那样的圣洁、明亮。嘈杂和龌龊就在脚下,而圣洁和明亮谁见过?这中间以谁为信?正是和尚们在实践着佛陀的教诲,一步步向着佛国迈进。他们在为人做榜样,怎么样舍了难舍的,行了难行的,得了难得的。我们舍不下呀,正因为舍不下,才更加钦敬他们。
记下几件与和尚结缘的事情,借以醒我。
路遇
上世纪90年代,一个春天,桃花已经开过,地里是一片片金黄色的菜花和荼草的白色花穗,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坐的是一辆面包车。车正要开时,车门暗了一下,躬身进来一位年轻的和尚。由于当时和尚见得少,本来嘈杂的人声,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都用异样的眼睛看他。已经没了闲座,和尚坐到鼓起来的一个盖子上,盖子下面是机器。
那时,我对和尚的概念也不知,只是感到新鲜,敬而不仰,也不知把座位让给他。
车子开了,我的座位正与他对着,相距不过半米。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和尚,在我尚属首次。他是这么年轻,本来青春洋溢的脸上,却有着一种年轻人少有的安详和平静,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什么。
这时我已经读过几则禅门公案,知道和尚们惯逗机锋,话语里大有意趣。但我哪里知道,其时我根本还读不懂公案,我是把禅师们证到的境界当故事读了。我也只能当故事读,直到现在好多人还当故事读,我们以为读懂了,其实根本没懂,也不可能懂。只有修行到那个地步,才有可能懂。不过,真到懂得了,也就不用看这些公案了。
一时兴趣,也只是兴趣,我与和尚对起话来。
我问:“您从哪里来?”
他答:“我也不知从哪里来!”
这正是我期望的,果然有禅意。反过来他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也学着古大德那样答:“从来处来。”
和尚莞尔。
我也一笑。
现在看来,这和尚大概早已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因此才有他那一答。及到我这一答,他只能笑了。
后来彼此把话说随便了,知道他是从广东韶关一个佛寺来,共有四名僧人,行脚到北京。路过老家,因此绕道看望一下父母。问他出家因缘,说是本来在韶关打工,干活的地方离寺院不远,没事的时候便到寺里去。见到僧侣们的生活心生欢喜,索性出了家。问到寺里的生活,他也详尽跟我讲,讲内寮外寮诸多事务,每个人还发一定的生活费。他属内寮,每日诵经打坐等。
把握未知的命运 第三部分 第七章 祥云朵朵(2)
说着话,车停住,司机告诉他到了。他跟众人颔首,然后下车。
他是一袭干净的深灰色海青,很快,他便下了公路,走在了开满金色菜花的土路边。风把他的海青薄衫撩开,露出下面扎得很利索的绑腿。他脚步轻捷,无挂无碍。这时我注意到他没有带任何东西,除了一袭长衫,便是四野的春风,尘埃都不会粘到他身上。他不是看望父母的吗?怎么不带一点东西?他不是有生活费吗?当时真有这样的想法。
后来知道,和尚只舍小家,舍亲情,不是无情无爱,消极遁世。恰恰相反,他们是舍了一己之私,而担当起救度众生的责任。他们发菩提心,行普贤愿,潜心修行,一点点升华自己,以便像太阳那样升起,来照耀世间所有。他们没了小我,唯有大爱,爱所有众生,男人如父,女人如母,没亲没疏,没远没近,没大没小,没生没死,“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若化生……”,十二类众生,没有分别,恒爱,恒顺,愿所有众生出离生死苦海,“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愿乃尽”,这便是大乘和尚的含义。
真修行才是真和尚,真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