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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阳光

_4 许佳(现代)
  唉,真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望着她,那么死气白赖,连我自己都暗暗吃惊。我自始至终望着她,下了好一会儿决心,才重复我的问话:
  “你刚才有什么急事?”
  她的笔停了。静静地,她抬起头——手里仍然握着笔,只不过,那笔没有动,因为安分的矗立而显得极其颀长。她的面孔正对着我,但我注意到,她并没有看我,而是很远地凝望着我后面的什么——不,也不是望着什么,她根本没望什么,只不过将眼光迷惘地投向了不管是什么的远处的一样东西。她的神色似乎很快乐,似乎看到了最喜欢的东西——也许是一种食品,也许是别的东西,我可猜不准——反正很明显,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叫她觉得快活极了。头一回,我发现她的双颊泛上腼腆的红晕、她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她的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她本来是个并不怎么招人注意的人,可是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她是如此神采奕奕,她身上漫溢而出的静静的快乐,使她的头发、眼睛、嘴唇、手指甲,甚至是手里捏的笔,都静静地闪出一种安详的光,无声无息地告诉旁人:看,我多快活,多快活!我总算相信,一个人即便不说话、不做任何动作,也能让别人知道他现在非常非常快乐。我白活了劳什子的十几年,除了受到的处分之外,只有这个新发现比较实在,虽然它并不是一帮土豆似的家伙告诉我的——我活的这个地方,土豆似的家伙可太多啦,多得简直能开个菜市场。我不清楚别的地方怎么样。假如我有幸活到年纪大得足够和那些土豆平起平坐的时候,我就一定到别的地方去看一看。
  总之,一刹那间,吉吉全身上下流动着叫人吃惊的满满的幸福,她这个人就是一个水中的倒影,在闪闪的波纹后面荡漾着,差不多连带得我也幸福起来了。嘴一张,她答道:
  “我碰见了一个人……”
  口气像是要接着说下去似的,然而并不。她就静静停在了这个“人”上面,双眼迷迷糊糊望着远处;她是那么快乐,不知不觉把眼睛也眯了起来,好像怕过多的笑意会打从眼里汩汩流出——她是不习惯大笑的,她甚至都不怎么笑,只在脸上带着种笑意,并不动用哪快劳什子的肌肉去假模假式地随便瞎笑。她已经整个沉浸在那个对我而言纯粹莫名其妙的回想中,看上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透明——并且,此时此刻的她让我体察到:她完全像是被幸福浸透的。
  我坐在她的对面,看见她高兴成这种样子,也在私下里隐隐高兴起来。我们坐的这个角落非常阴凉,被窗格子界定成一个个小方块的太阳光只能有气无力地照到她的脚边,显得她活像一个永远生活在阳光和夏季以外的苍白的小人儿;而她的快乐,在阴凉里更显突出,好比一把烧红的铁钳突然敲开冰凉的水面,脆脆地发出“哧”一窄条撕裂的响声,几个小泡泛上水面,片刻,又“噗噗噗”地爆了,淡淡的烟气闲适地溶入了午后晶莹的空气中。
  我心情挺不错地注视着她,还以为这个中午就将这样安然地过去——然而她眼神猛地变了,既没有先兆也没有理由,她眼睛里的光辉蓦然散失殆尽;她又恢复成原先那种似笑非笑的模样,她整个依旧是冷漠、透明、弄不清真假的一个人。她开始整理东西,动作利落地把大堆的书垒成高高一叠,抱了满怀,站起身打个招呼说:
  “我要走了。”
  很巧地,那本玫瑰红封皮的书在最外面,她的手衬在上面,是凄艳的粉白色,白得活像一只假手——或者死人的手。一转身,她走向门口。我最爱看她走路的样子,一点也觉不出分量,似乎她和这个世界毫无干系,连脚底也不用着地。
  我眼睁睁看她飘飘悠悠地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凭我那股死气白赖的劲儿,真该叫人枪毙了我才好。其实,我始终觉得有很多话想要问她,但都问不出口——而她现在又要走了。她这一走,我又不知究竟还见不见得着她,那么那些问题就完蛋了……
  一种神奇的力量,支配我突然“刷”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
  我在阅览室的门口追上了她,轻声叫她:“吉吉!”
  闻声,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从她身后的窗口悄悄照进来的阳光,给她勾了一个金色的轮廓,反而显得她这个人更加苍白和纤细。她的表情既不惊讶,也不快活,连一点询问的企图也看不出来。她只不过以她完全透明的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和她面对面站在阅览室门口,我身边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大堆阅览室注意事项,她的身边,那另一扇玻璃门上只有一个大字:静。
  “吉吉,”我提着想要低落下去的勇气问,“你还会来吧?”
  “说什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还会来吧?”
  吉吉一声不吭。她晶莹透明地望着我,神色间藏着三分诧异。我为什么会这样问呢?会不会是因为,下意识里我一直希望她能来?我不知道。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我本应该问她些更要紧的问题。我苦闷地站在她的对面,同她只一米之隔,望着她毫无反应的姿态,我已经开始后悔。
  吉吉很认真地看着我,半晌,一丝飘飘忽忽的笑意飞快地掠过她的脸庞。她答道:“会的。你常常可以在这里看见我,我保证。”
  她的语气非常柔和,无意中给了我巨大的鼓励。我急吼吼地叫住转身想走的她:“吉吉!”
  她站定,回过头——依旧是那个晶莹剔透的眼神,她幽静地望着我。
  “吉吉,你真觉得我应该好好改一改吗?”
  “你觉得呢?”她闲闲问道。
  我从前始终以为自己是一个不知感动为何物的人,但是,望着吉吉、听着吉吉,即便仅仅望着、仅仅听着,从心尖上涌出、一直涌上双眼的那股热流也已经清晰地告诉我:我在感动。我心情非常苦闷地瞅瞅她放在玫瑰红书皮上面的一双手,说:
  “我觉得烦——烦得要死。”
  “那么,”她微微侧了侧头,“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继续烦下去的话。”
  似乎迟疑了一下,她放低原来就很低的声音,说:“事实上,你还行——可你应该比现在更加好才对。”她的声音令人想起金色的沙子,纷纷掉落到薄瓷碗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琐细声响。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带起一阵暖风,轻轻拂到我脸上。
  我居然会如此离不开她,这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总之,我再一次叫住了她:“吉吉!”
  她第三次停下脚步,扭头看我。我迟疑着、胆怯着,最终像个小孩子似的,柔声问道:
  “你非那么急着走吗?”
  在听到我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全身忽然起了变化。我看见一抹前所未见的灿烂微笑从她的眉梢眼角绽放出来,扩大,扩大……最后她那对透明的眼睛完全闪闪地溶化在了这微笑当中。像几分钟前一样,她身上不知不觉地亮起一种光,只是这次,这种光更加鲜明和纯粹,并且渗透着强烈的生命力——连她那被暖暖的阳光染成淡金色的发丝都似乎在不动声色地呼吸,每丝每毫都闪活着夺目的生命力。我的老天爷,我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完整和灿烂的生命力在一个人身上猛然吐蕊绽放:那么清澈、那么灵动,差不多令我怀疑这种无与伦比的光彩是不是正常人所可以具有的。我瞪着她,恍惚间还以为眼前是一枚透明的水晶。
  一个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声音,在阳光下暖意融融地说:
  “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该走了,不是吗?”
  我几乎无法分清哪个是微笑、哪个是暖风、哪个是她的嗓音。
  这回,她真的走了。
  在走廊尽头拐弯就是楼梯,而尽头的那堵墙上开着又高又宽的玻璃窗——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缓缓流泻进来,顺着墙壁一溜滑落到地上。吉吉朝那里一直地走过去,走过去。她走起路来简直飘飘欲仙,只要身体的哪一部分在晃动,耀目的阳光就从那缝隙里闪活过来——她真像正带着万道金光向太阳径直走过去,而且离那儿已经很近、很近……就在跨入投射于地面的阳光地带的瞬间,她再次做了那件令我一遍遍瞠目结舌的事——
  她忽然站住,整个人固定在金水般流淌的阳光当中。只见她头微微一低,接着动作优雅灵巧地转过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上扬的趋势。阳光从她的周身向里漫溢,把她变得越来越光明,仿佛她正在闪闪溶入身后那一整个辉煌灿烂、超凡脱俗。她俏皮十足地冲着我粲然一笑,透明的眼睛像水晶一般闪闪发光,随后没有留下任何预兆就消失了。我根本没有看清她是怎样跑下楼的,只恍恍惚惚地看见空白的阳光下,吉吉刚才站立过的地方,空气和着光线正在悠悠荡漾,一圈、一圈、又一圈,那渐行渐远、越转越淡的螺纹线,好像水中圈圈金色的涟漪。   
  现在是下午。我依旧躺在这里。阳光已经变得很烤人了。我知道我倒霉的同学们正在考试——考物理。我本来也应该在考试的——我简直能清清楚楚地想象出教室的样子:窗明几净、空空荡荡,坐满人也跟压根儿没有人一样;老师百无聊赖,一会儿在教室里乱兜圈子,一会儿倚门歪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说不定又能抓到一个像我这样倒八辈子霉的家伙,扭送去给一班土豆似的傻帽儿开荤。
  我得集中精力仔细想一想,才能回忆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不去考试,却流窜到这里来睡劳什子的觉。我差不多已经昏了。把手放在肚子上,能感觉到呼吸带来的清晰起伏;手和肚皮都很活跃,在一起死命地出汗。
  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把针筒带上街去的那会儿,它紧贴着我的肚皮,身体的温度伴随着每个动作传到我身上,于是我也死命地出汗。针筒一定很热吧?
  我的针筒真的死掉了吗?我所看到的死猫真是针筒吗?我不能认定是不是它,但我感觉就是。记得我前几天还看到过一个极肥胖的人骑着辆天字小号自行车——当时我特受刺激,宁愿针筒被人家捉去做没有销路的猫皮大衣,也不要它活着给这么轧死——谁知,它真的被轧死了。轧死它的也不知是一辆什么车。在黑暗的午夜里面,针筒正想走出人行道,好穿马路回到它的住所去——也许它刚刚找到吃的,也许它胜利地和别的野猫结束了一场巷战,也许它不过是随便出来溜达一圈,像一切失眠者一样——走到马路中央,忽然听到了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还有发动机饥渴的吼叫声,它看见跟前的柏油路被照亮了,接着,它抬起那颗活不了多久的劳什子头——它的眼睛像我现在一样,只能看到一片纯粹的光明;它的瞳孔只来得及最后做一次努力,在强光面前飞快地紧缩成一条线……有东西从它身上结结实实地轧了过去——它一团糨糊地贴在地面上,耳朵里听到车轮碾着地面远去的沙沙声。它大概以为自己马上就能站起来继续走路呢。
  我的针筒是死了,像李老师的儿子那样,死了。相比之下,我看还是针筒死得比较踏实——李老师的儿子活像一个从没活过的小面人。对了,我得考虑一下,回不回去考化学,让李老师开心一下。不过,我有一种预感:不出一天半,他们就会来搜刮我的东西,然后把我一路劫持到上海市区去。本来,离家出走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还记得有一次光着脚丫子在阴沟洞口站了好一会儿,地底下冰凉的臭气不断地爬到我身上,把我整个人都熏臭了。可我这人不介意,还是站、还是看,真不知到底有什么如此地吸引我——回家去以后发了两天高烧。当然喽,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几次三番出走,多半是没明白这世上人心的古怪和险恶。这次怎么莫名其妙地重温起旧梦来,连我自己都费解——我想这也得感谢我的针筒吧。
  我直挺挺地躺在阳光下边,整个人像处于弥留状态,河水流动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在我耳中变得异常清晰——这种声音活像一个人急于喝一杯烫得无处下口的水时,迫不及待地把水从这个杯子倒进那个杯子,又从那个杯子倒回这个杯子的声音。在流动中,有一种性急慌忙的水珠乱溅声,还有热气从底下直冒上来,“咝咝”蒸发入空气的声音。时间伴着河流,极其和缓但不停滞地流过去了。我不是一个善于说故事的人,不像王海燕。并且,我对说故事这件事已经厌烦啦,我发现故事里的大多数人都叫我厌烦。至于该死的吉吉,她是我的故事里最可恨一个人,她休想取得我的谅解。我也不大想争取取消处分记录,恢复自己的光荣名誉——全是假模假式,全是。这会儿假如谁还认为能骗得动谁,那他一定是个王八蛋。
  我自始至终都希望故事能有一个转机,现在看来,不会有了。我不禁有点失落,伸出左手去摸了摸鼻子——在我摸鼻子的一刹那,我这个讨厌的故事的转机来了,活像从我鼻孔里冒出来的: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又像在耳畔,又像在千里以外——用一个不高不低的音量,叫了我的名字:
  “秦——庾!”
  我他妈的太熟悉这个声音、这个音量、这个语调了,它曾让我感动了好一阵,现在却令我厌烦得想死——王海燕!
  我努力地睁眼睛——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过分无能和狼狈。我的第一次努力失败了,两片眼皮活像被502胶水粘住了,密不可分。我停了停,没有再听到那个声音——我怀疑地想,会不会是无中生有?那就太好了。
  我热乎乎地闭着眼横在阳光下面,突然——脑门子那儿一阵阴凉,就像有一只阴凉的小手正放在我的面前,为我遮住了阳光……那是一小块冰蓝色的阴凉,好像一枚透明的、微微闪光的水晶,又像一阵从白云深处高高吹下来的清风……无声无息、美妙绝伦……吉吉!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喜:现在我睁开眼,就可以看见那对透明的眼睛,阴凉地在阳光下看着我,与此同时,我又可以看见拥有那对透明眼睛的吉吉——她浑身上下静静地闪着光,像金色的溪水那样缓缓流淌、流淌、流淌……时间在这种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将停住脚步,世界在这种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将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她,很透明很透明地伫立在我面前,风掀起她的衣角,看上去她是一个自由自在地飞扬着的精灵,是一个飘飘欲仙的、真正的精灵……
  吉吉!
  我快乐无比地睁开眼睛……就在第一束阳光射进我眼眶的刹那……我感觉遮住我脑门子的那只阴凉的小手恍若白鸽的翅膀一般从我眼前飞快地掠过,原先那一小块阴影也随之掠过,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了空气里,连一丝余音也没有留下……
  ……阳光细碎地闪耀在我的眼前,从左至右,从左至右,从左至右,从左至右。吉吉像鸟一样掠过了我的想象,消失得干干净净。令我目不暇接,在那后面是——因为深深躲在劳什子的阳光后面而模糊了脸面的人——王海燕!
  我望着面前这个人——这个直挺挺躺在一张破旧竹榻上的人——他也正望着我,可他的眼睛里是一片令人失落的空白。下午两点的阳光,很亮、很烤人,我眼皮都差不多要合到一块儿了,但我撑着不让它合上——我拼命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一段时间以来,我心底始终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恐慌——真是很小,但极其固执。它占据了我的心头,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天知道我压制这个恐慌用了多少意志力,我听见它在我的里面叫喊,我感觉到它在踢打、在撕咬——它要长大,它要压倒我的一切、剥夺我的一切、占有我的一切;我明白事情已成定局,到最后,输家一定会是我,但我不肯承认——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输呢?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输给一个莫名其妙的恐慌呢?
  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失去秦庾,失去我一直关心着、在乎着、喜欢着的秦庾呢?
  我用尽我的所有力气去压制这个盘桓不去的恐慌,我像一个石块,竭力去压制一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小草——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谁知那长眠后苏醒的种子里,居然隐藏着用之不竭的可怕的能量——我要输了,我将被邪恶的藤蔓攥得粉碎;我曾经胜利了无数次,但最后一次,我明白:输的一定是我。
  阳光下,我望定他。我忽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是那么地离不开他,原来我一直以一股意气支撑着自己,不走开、不放手,因为我不能离开他——我不能离开他。
  我是不能离开他的啊——我的心为了要喊出这句话,缩紧到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于是那点萌芽的痛楚从心的最里面钻了出来,新鲜而寒冷。
  我明白,我正在输掉自己苦心经营的爱——我曾经以为,我一定守得住它,我曾经以为。
  我以为……   
  筋疲力尽,筋疲力尽——我要怎么才能逃出她的搜寻呢?我要怎么才能让她不再来施舍我呢?这真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事。我明白,先是王海燕,接着尾随而来的就是李老师、花老师、樊斌、“青春期”。校长和上亿个副校长、我胆战心惊的爸爸妈妈……在王海燕的身后是整个傻瓜和土豆的世界——这个可悲的地球就活像一个大号土豆。总有一天我也要变成一枚土豆的——这个变成土豆的过程,我已经经历了很长时间。我已经在昏昏欲睡地变成土豆了,一切都从认识劳什子的王海燕开始。
  我忽然非常非常想骂人。我觉得睁开眼睛看到她就算我彻头彻尾完了蛋了。为什么在我睁眼的一刹那,吉吉就像鸟儿一样地掠过了我的脑门子呢?!为什么偏偏是王海燕,又是王海燕,还是劳什子的王海燕呢?!我只想骂人,大骂一场。我曾见过樊斌做精彩纷呈的现场演出——他骂起脏话来简直像相声演员报菜名,谁也想不出他平时居然会迟钝成那种样子是什么道理。可我呢?我到现在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句脏话都骂不上来。
  “妈!”——我渴望能把这两个字骂得像樊斌那样气壮山河而趣味十足,可结果,我努力了半天,却只张了张嘴——我真像一条价钱便宜、要死不活的白鱼,躺在菜市场搁浅的脚盆里,眼巴巴地盯着人家的下巴颏儿,吐出了无聊生命中最后几个王八蛋的泡泡。   
  “秦庾!”
  我站在他的面前,再次开口叫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一声连着一声地叫他的名字,我只是希望叫他一次、再叫他一次——不知道这是倒数第几次,我能够站在他的面前叫他。我凝视他空无内容的脸——他和我,已经成了陌路人吗?从前的一切,那点点滴滴的小片断,都要一笔勾销吗?但是现在,我在这里,看着他,依然觉得如此亲切、如此感动,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应当促使我离开他,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他的漠然——他对牢我的面孔上,简直就写着“嫌恶”这两个字。我看着他,心已经凉了半截。一种对失败的强烈直觉篡夺了我的勇气,我都弄不懂是什么促使我一个人乘了车来到这里——难道我有力量把一个这样的秦庾带回去考试吗?这么久了,我到底算是他心目中的什么啊?
  太阳又热又亮。我怀着一股被阳光晒得越来越膨胀的绝望,执拗地凝视他。我失意,失意得简直想就地坐下、放声大哭。累了,我真的累了。
  “秦庾!”
  他懒洋洋地从竹榻上直起身子,连姿势里也充满了嫌恶,仿佛他对自己的躯壳离我这样近的事实感到极端愤怒,而想赶快从躯体中挣扎出来,跑得离我越远越好。
  “干吗?”他的声音遥远得令我吃惊,完全像从电线杆上高高挂着的喇叭里往下播音,带着深深的远离、隔膜和藏匿,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高不可攀。
  “秦庾——”我克制着越来越无法克制的恐慌答道,“你忘了,今天应该参加考试。”
  他别过头,瞅瞅黑黝黝的门洞,嘟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你说?”
  他猛然翻身跃下竹榻,步子很急地朝外走了几步,两眼盯着静静流过的河流,并不吭声。我没有勇气跟上去、站到他的身边——我多想那样做,多想和从前一样熨帖地走在他的一旁,享受令人愉悦的午后散步……但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一挪动就会克制不住而颤抖起来;我能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冰凉地流动,心里的火热正慢慢蒸发入空气中,一去不回。我从头到脚都是湿冷的。
  河水也在流走。静静地,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一去不返了。   
  我死活也搞不懂,她为什么喜欢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这女里女气的名字究竟有什么好叫的?我这女里女气的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我真是打从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落得个倒八辈子大霉的下场。
  我从竹榻上站起来,尽量避免着接触到她的眼光或者是她本身。我面向河流,吃不准接下去她会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根本没有来——现在我转过身去,会发现她没有来过……为什么这一切不可以是一场梦呢?如果这几个月的事情完全是场梦,那我真该谢天谢地,死也不后悔了——或者,如果樊斌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王海燕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我的父母从来就不认识我,也没生过我这倒霉的儿子——那该多好!如果这恐怖怪异、塞满土豆的破学校压根儿就没存在,那该多好!可惜的是,我也有点知道,眼前的玩意儿十有八九是真的。
  只有王海燕这种人,我在这里她也会在这里——我忽然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亲手安排的,好让她满世界把我像赶鸭子似的赶来赶去——对了,我可能还是只旱鸭子。我并不是故意把她想得如此恶毒,也不是故意要厌恶她,我只是控制不住地这么做——我烦了,我倦了,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扔了,都扔了。我最好能把自己也扔了——也许我可以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投标枪那样把自己抛出去,让自己倒插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凉岛屿上。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再遇上任何一个人了,也就没有让人害的危险了。
  消失,消失,消失——我不明白“消失”这两个字为什么仅仅对吉吉才显得轻而易举:她想什么时候消失就什么时候消失,她可以和这土豆似的世界毫无瓜葛,而我却死也不行。我面对着河流,那里肮脏的气味一阵阵自觉地往鼻孔里钻。我想立刻解脱,我想完全摆脱王海燕。可能她还毫无预感,或者预感到了还呆着不信。我对不起她,我确实对不起她,总的来说她很好,而我很不好——只是,我又对得起谁呢?   
  他的姿势里有一种深深的、深深的退缩。我丧气地望着他,舍不得把眼光移开——我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隔着这些距离,我看不清他。阳光在我的眼睛里燃烧,那股小小的火焰一直烧到我心里去,我整个人随时可能化成一段焦炭。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也在这个地方,也在这条河边,我可以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听见他。而现在,在同一条河边、面对着同一个人,一切都变了——我无法看清他,无法看清。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并且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我叫他,他不回答;我伸出手,他把手紧紧插进口袋;我向他走过去,他立刻往后退,退,退……
  现在他已无路可退,我也无路可进了,一切将完全结束、无法逆转。
  河水永无止尽地流,纷纷沉淀到底的泥沙,却再也不会挪动了——这就是完完全全的结束。我曾经是多么固执、多么坚强,我曾经拼命地想去抓紧他、看清他,但是我没有做到。水总是水,掬了捧在手里,它会潺潺地流走;攥紧它,它反而流得更急——水总要流走的。我把大学像石块一样紧紧地握住,秦庾却像水似的流完了最后一滴。
  “秦庾,”我鼓足勇气说,“跟我回去考试吧。”
  我忍不住,一定要试一试。即便他已经远得不能再回来,我也要把他带回考场。
  “秦庾,你快实际一点。回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是你的考试啊秦庾,秦庾!”
  他没有挪动、没有回头,闷闷的声音活像从后脑勺发出来的:“已经晚了,不是吗?”
  我往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他——他没有动。我心中刹那间苏醒了无数的小希望,我想他不再退了,也许,我还能把他拉回来。
  “秦庾,快一点。你想想清楚,你到底干吗要跑到这里来?你已经被处分了,你要争取撤销处分记录啊。好吗,秦庾?我来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都会好的。没有人来怪你,你只要回去开始考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好吗?好吗,秦庾?”
  四下里一片寂静,暴烈的阳光把所有声音都晒化了。我已无所谓担忧,也已无所谓恐慌,在这样昭然的青天白日下,我的担忧和恐慌是久藏于地下而终有一刻得见光明的纸片,一瞬间纷纷零落剥蚀——无所谓秘密,也无所谓隐瞒,我的担忧和恐慌坦白得失去了意义。初夏的微风吹动树叶,间歇地发出阵阵神经质的低语,除去这低语,四周是一片茫然的寂静;我侧耳聆听这寂静,脚底冰凉而潮湿——这样静,静得逼出了阳光的活气。我想再说话,哪怕是再叫他一声也好,可我已没有勇气了。我一直在与心中的恐慌搏斗,这种自相矛盾的战事越激烈,我的勇气就越大——刚才到了搏斗的关键时刻,明知必败无疑的我猛然迸发出一种不可理喻的力量,做了一番最后、最激烈、也最无力的反抗,活像一条迫近死亡的鱼,想要一跃入水,却只在地上半死不活地蹦跶了几下,终于死在自身散发出的腥湿中——现在我不能动了,几分钟前还挣扎在欲罢不能中的我,现在已是彻底地无能为力:对秦庾无能为力、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流走的时间无能为力、对消亡的情感无能为力——恐慌一经破土,立刻成长为不可摇撼的参天大树——它被压制得太久了。
  寂静。寂静。仍是寂静——
  “侬快点帮我死出来——”我突然听到这个尖锐的声音,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是河对岸的一个女人,“哒啦哒啦”趿着拖鞋,很烦躁地打着圈子,活像一头困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她的姿势,只听见她那和寂静无法调和而被孤立开的声音又一次锐声吼道:
  “死出来——快点死出来!……”   
  那个一心咒死孩子的女人又开始叫了。不知她这次又想谋害谁。我已没兴趣再听她的即兴表演,真想直直脖子骂她一句:“快给我死进去!”我发现,自从王海燕来了之后,这里就变得不可爱了。她这个人真是没法形容。但愿我从没认识过她才好。
  我早就说过她这人很好,对我是尤其的好,我现在也依旧这么想,但是我烦她,烦得要了我的老命。我烦她可不是因为吃饱了没事干或者要让人觉得自己很棒——我这人虽然倒霉,倒并没有樊斌那种十三点的毛病。我烦她是有原因的,虽然我无法认真归纳出原因——我最怕归纳。不管怎么说,我承认她说得有一点道理——但这点道理和真正的道理差得还远。我其实也有点厌倦,尤其因为那个不要命的泼女人,让人以为全世界都进防空洞了。
  我想,回去也好,省得让爸爸妈妈又大动干戈——看他们可怜。况且我的确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儿,尤其在王海燕已经来烦我的倒霉情况下。我那基本上报废的脑袋转了转,飞快地做出了决定。
  “我回去,”我背对着她,说。我看见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我的破脑袋忽然阴凉了。世界总算脱去了刚才刺眼的光芒,变成我比较熟悉的样子——我是得回去了。   
  天黑了。
  不知道是今天的天黑得反常的快,还是我忽略了时间的流逝。我乘上到这里来的客车时没有看手表,到这里时也没有看手表,和秦庾在一起时更没有看手表——这段时间过得反常的迅速,却又反常的缓慢。我差不多完全忘记了分分秒秒的流逝,只是单纯而异常清晰地感觉到秦庾对我的关注在以一种无法想象的迅捷拼命流走。我好像生活在一个异类的世界里,没有时间的存在,只听到河水朝着同一个方向不停流动的声音。直到现在,我推着秦庾上了回市区的车,听到马达发动的声音、感觉到轮子在我脚底下颤动,我才回到了原来的这个世界;我抬起手腕放到耳边,听分针和秒针有规律的“滴答”声,想要借此来平复自己的恐慌。
  虽然我已经说服秦庾,并且把他带到了回家的路上,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好受一些,我的恐慌也并没有因此而收敛一些。我隐约感觉到:在我和他之间,现在隔着什么——一样什么东西,或者一个什么人……我说不清。这个恐慌一经破土,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长大,不肯停止,更不会收缩。我很怕,长这么大,我从没有这么颤抖过。上次同桌死了,我也怕,但我可以承认她的离开,也可以接受——不管那有多难;然而现在,我无法承认他在离开,我拒绝接受他的离开,我想他留下来,我想他留下来,留下来——可我无能为力。他一上车就远远地躲开我,我站在最靠前的地方、驾驶员后边,他就站到后门边上;我没有勇气去靠近他,因为我明白,他会再次逃开,逃得更远。
  天更黑了。在市区,现在应该是最繁华的时候,成串成串霓虹灯都已亮起,恋人们该开始约会了——姐姐大概又抹红了嘴唇,匆匆忙忙地去迪厅了吧?可是我在这里——一辆破旧的车在黑暗的公路上开,一直往前开,看看两边几乎雷同的景物,差不多以为车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那样也好,再远再远,至少和他在一起——一下了车,我感觉我们就真的要分道扬镳了。
  我一路站着,茫然凝望车窗外的暗影憧憧。车灯打在路边的行道树上,树干下半截斑驳地刷着白油漆,给灯光一照,自己隐隐地发出一种青白色的光,莹莹的,竟有些半透明。我的耳边是嗡嗡嗡的说话声——大多是外地口音;我的眼前是无穷无尽毫不熟悉的房子、灌木、田地蒙蒙的黑影,在初夏的微风里轻轻呼吸。路边的路灯之间隔得极其遥远,车厢里也没开灯,我整个人都像要永远浸透在黑暗里,没有解脱。真希望车不要停——我不想下车,我想和他再多待一会儿,即便根本没意义。
  我一直在下决心问他一个问题,我一直在等待那个决心的来到。我真想问他:
  “我们中间到底插入了什么?什么?”   
  我这个人的思想实在非常简单。从前我还曾经以为自己在某些方面是了不起的,但自从开始倒霉之后,我就越来越讨厌自己了——我的思想实在是又简单又愚蠢。现在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奶奶家去的确切动机——我差不多把那该杀的针筒给忘了。
  我发现,其实我已经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生活了总有千八百年,虽然我并不像个土豆似的假模假式,但昏头昏脑也不是什么好事。我站在这辆破烂得随时可能七零八落的车子上,面对着后门的玻璃窗,看长条形车窗外闪过的景物——我什么都看不清,我这人不仅头脑昏,连眼睛都昏。
  我很高兴,王海燕没有过来。和她保持这段距离让我觉得安心。我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对她产生倒霉的好感的,现在我希望她能赶紧去当她的大学生,我呢,留在我傻乎乎的高中里,照她希望的争取撤销处分——到那时,她也许能很快地把我忘了,像她这种人,在大学里不愁没人追。我认为她还很不错,除了啰里啰唆和自以为是以外;她的前途一片光明——我呢,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永远乘在这辆破车上,在这种不白不黑的天光里行驶,没完没了,我迷惑极了。
  我忽然开始想吉吉。一想就会想得彻头彻尾。这一段倒霉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像我的冤家对头,每个人都不对劲——只有吉吉,是记忆里惟一的一个光点,并且她这个光点还亮得如此异乎寻常。我开始发疯般地想念她那对透明的眼睛,从那里似乎可以对世界的尽头一览无余。我还想念她静静坐在我对面的姿势,活像一只闪闪发光的气球在晃过来又晃过去。她走到阅览室门口然后转身的动作在我眼前不断地回闪又回闪——那时的她真是闪闪发亮,根本不像一个活人。
  吉吉,她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在透明地闪光——她有一种上扬的趋势,仿佛想在空气里抓住什么,又仿佛要从脚尖开始完全地溶化,溶成一道灵光,然后消失。
  她真的消失了。
  我不清楚能不能再碰见她,也不清楚碰见她是好是坏。奇怪的是,我只在阅览室里理所当然地撞见她,在其他地方,我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她这个人。最近我心里乱得一团漆黑,从没想过要认真地去想一想她这个人——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越想越怀疑、越想越迷惑,简直不能相信她本人的真实性。她是如此透明和美丽,绝对没有理由是一个活着的、和我一样的人……那我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地撞见她?每次我都以为能从她待的那个地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就在刚才,在那炫目的阳光下面,我真的感觉到她像鸟一样飞快地掠过了我的脑际,真让人怀疑她是一个闪闪发光的精灵,假的——她怎么可能是一个确实的存在呢?可这种事谁又会相信呢?我明白自己是“边缘视力者”,学校卫生室常常找我这种人去查视力,保护我们不要成为四眼队伍中的一员——既不能看得清楚精确,又不能戴上眼镜,我这种人视力最差劲,什么都有可能看错。我当然希望自己没看错,但站在“吱吱嘎嘎”的车上,穷极无聊地七想八想,我真有点拿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见过那个怪兮兮的吉吉。我认为这事儿也许驾驶员有点经验——我老觉得他看那么大一扇窗、拥有那么大的一个方向盘,横行无敌,应该有点得胜系数。
  我正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崇拜着拥有巨型方向盘的公共汽车驾驶员时,车子却忽然停了。我已经注意到,刚才转了一个弯以后,这车就有点不听使唤——看上去对这车上的驾驶员也不能过于相信,说不定他和我一样是个酒囊饭袋,因为被学校处分才来开这废铜烂铁。也不知这酒囊饭袋怎么想,打开发动机箱象征性地摸了摸,就跳下车去点烟了。车上的人大概都发了一通愣,接着纷纷操起山南海北的外地话骂人,骂得淋漓尽致、大快人心,就是不知道骂什么。下车的倒霉驾驶员迅速跳上来,吼道:
  “车子坏脱了,烦啥啦烦!”
  那些外地人可能怕被人卖了,仍然骂,非常不识时务。我也是这辆倒霉车子上的一员。假如我明天回去了,总是一样——却非要在这个时间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又撞到这辆废铜烂铁的破车。我是倒霉透啦。这会儿爸妈该要找我了——十来年后让他们再次找我,感觉不错。从前人小,逃课时只觉得好笑,现在呢,真要笑,却觉得没什么可笑。反正,现在困住了,要是有什么暴力事件发生,也只能在旁边看看。我还没决定该怎么办,看上去,怎么办都是徒劳。我饿了。
  天黑得好快。车死了。   
  车居然会出故障——我觉得这是一个契机。也许我还可以想想办法,把秦庾挽回吧?
  我们一车的人统统下了车,站在路边上愁眉苦脸地等。说不清在等什么——也许等驾驶员把车修好,也许等下一辆车来把我们带走。我也在这群等待者里面,但是我说不清哪个更好些:是马上走更好,还是干脆站在这儿更好?
  天已经黑透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离家还有多远,更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我终于发现,想要挽回秦庾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我站在这里,和其他人一样是一个渺小的无知者,我能做的除了干等还是干等。
  我注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跳动着的几点灯光——那里住着人。人们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里,他们知道这是哪儿、知道要往哪里去、知道明天的太阳何时升起。而我不。我不习惯这种无知的境地,尤其是现在,它让我从希望里升起绝望。我站在茫茫黑夜里面,听着路边的田野里小虫的鸣唱,看见秦庾在离我数米远的地方发呆,宜人的晚风拂动我的发际——我真希望他能再这样近地站在我眼前,但我明白他就会走远、消失的——我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
  我发现我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我的同桌死了,姐姐被我骂了,秦庾也要走了——我还以为考上大学之后人生会非常快乐,为什么却是这样?是不是我过于天真了呢?天真的人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吗?我现在站在这个既没有起点又没有终点的地方,面对着整个庞大无边的孤独的夜,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难以复原了,而自己也已经难以复原。我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迷惑极了。
  我不敢承认这个事实:我必须要告别过去,我必须要告别从前整个的人生。我不知道有除了从前那种活法之外的别的活法,不知道。我走进高中的时候,是那样的踌躇满志,但是我走进大学的时候,所有的只是迷惑、迷惑、迷惑——我不能再走了,我要把秦庾走丢、把我过去整个的人生走丢了!然而,我不得不走。
  我不得不走。
  我不清楚还有没有人像我这样绝望地走离自己的生活。我只知道,现在必须做些什么,即便不能摆脱绝望,至少也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绝望。我整整衣服的下摆,冲着秦庾走过去。我冲着他走过去——那个人,我所熟悉的、我所以为深深了解的人,他站在那里,如此陌生,而我要冲他走过去。
  “秦庾——”
  他没有动,没有表情——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秦庾你听我说——我要和你谈一谈。”
  他迟缓地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又迟缓地垂下头,说: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和你谈一谈,一定要。”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凝视着他,诧异他何以会变成这种样子。过去我以为他需要帮助,现在他却这样强硬,强硬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我到底要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还不想到底,我只想和他谈一谈,并且,今晚、此刻,我一定要和他谈一谈。我看看他,偏过头又看看那条无休无止的公路——
  我转身就走。
  我丢弃车子,孤身一人向前走去。如果我不是完全不了解他,他一定会跟上来。
  我一定要和他谈一谈。
  我知道,我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这一夜自己的举动,还不能说清到底是错是对。在此之前,我从没料到事情会出现这么大的一个转机——要是我没有义无反顾地走远,结局又会如何呢?也许结局相同,但人的心情一定截然相反了。
  我后来明白了一件事: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这句话我过去也说过,但从没真正了悟过。我太骄傲、太自我中心了,以至于无意识地忽略了他人的存在,我还以为其他人都是在我面前的那个样子,而忘记了,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丰富和立体——他们并没有我所以为的那么平凡,我自己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
  这真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机。也许在别人的人生中也会有类似的转机,而我这一个是这样发生的。也许假如我没有往前走,这个转机也会发生,只是以另外的一种面貌。我们生命中存在着一些一触即发的秘密,它们躲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到了合适的时机,就会让人大吃一惊,甚至惊异得坐倒在地。
  我在那一晚,触发了一个这样的秘密,我的人生所蒙上的一层塑料纸猛地被掀开了,我发现,世界竟然是这样!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王海燕在学校里能成为这样厉害的红人——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每个结果总有一个开端,而王海燕,她天生就是一个能逼着你干这干那的料。
  要是我没有在神经上出什么毛病,那么我就不该在这种万籁俱寂的黑夜、在这条不知去向的公路上跟着这个我再也不愿意跟着的人乱跑。刚才我还站在一辆破烂的车子前面,车灯所能照到的地方投射出一束温暖的光芒;我的耳边还有不少外地人在窃窃私语——我曾经想,他们会是在商量抢我的钱吗?后来想,这也不要紧,反正我压根儿就没多少倒霉的钱。
  我甚至开始异想天开地假设,也许他们要把我卖了,卖到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让我去开山,那我正好不声不响地过一辈子,我也不用再见樊斌,也不用再见王海燕,我还可以假装生下来就没父母——或者他们把我给杀了,第二天人们发现我暴尸野外,他们出动了一大批人,很费心思地在方圆百里内寻找我的胳膊和腿,最后“案件聚焦”还让我上了镜头,我的五脏六腑像针筒的那样被罗列清楚——这太悲惨了,但是我糊涂一世,只有这时最最清楚整齐。我在那儿胡思乱想得几乎有点高兴了,却听见王海燕叫我的名字——她一叫我名字,还会叫个没完。她说想跟我谈一谈,可我连口都不愿开。她实在是一个天才,并且还是一个不要老命的神经病——她究竟要跟我谈什么?在这种荒郊野地里走,我肚子已经开始饿了。
  “秦庾——”瞧,她又开始叫我的名字了。
  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走,一副很顺从的模样。我想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安分一点了。我干脆问她:
  “已经跟你走了。你要谈什么?”
  我说着话的时候,一边紧赶慢赶地跟着她。她越走越快,这会儿那种快法,简直就是不要命了,倒好像她真想这么着走到上海市区去似的。我赶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这女里女气的家伙确实没用,可我肚子饿坏啦。
  “我说——你到底要谈什么?难道我们不能回去吗?你这么走想走到哪儿去?……”
  她刹住步子的猛法,比她走路的快法更加像神经病,我一不留神,差点就撞在她身上。我气得直吼起来:
  “干什么你?你到底干什么?”
  “秦庾——”她声音不高,但是非常好听,好像是头顶安详美丽的夜空在发话,“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
  “什——什么话?”
  “你到底干什么?”
  她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绝望,这种绝望赋予她的嗓音奇特的魅力——这是我所熟悉的王海燕,这是我所喜欢过的王海燕:没有退缩、没有逃避、没有自我表现,有的只是从心底里热出来的令人感动的声音,现在,这声音中调入了冰凉的绝望,显得同黑夜惊人地吻合。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我到底干什么?我不干什么,除了想要彻底地离开她。
  “我们两个人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了?秦庾你告诉我,我们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我们不是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吗?你是为了什么啊?你受了处分,我知道你不开心,但这又不是我害的,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假如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来指责我——但是请你不要不理睬我。请你不要不理睬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在哭了。她的声音温柔美丽如行云流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我知道我谁也对不起,但我突然醒悟: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爸爸是我爸爸,妈妈是我妈妈,李老师是我老师,樊斌是我同学……我再对不起他们,他们在我生活中也总有个位置——然而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丢弃了所有的尊严,她在我这里却失去了一切,连一个位置也得不到。这是我的错,一切全是我的错,她绝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我要将她从我这里抹去,我一定要将她抹去。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秦庾。我和你之间,到底隔了什么?”
  ……隔了什么?隔了什么?老天爷,她怎么会察觉出我和她之间隔了什么?从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经她提醒,我猛地恍然大悟:我和她之间,确实隔着什么。是什么呢?多了,我和她之间隔着的,简直是整个世界——这整个世界正在紧缩起来,幻化成一个人……
  “秦庾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承认你认识我也好,你不在乎我是对是错也好——你不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你已经不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我知道。那也没有办法,算了。但是你不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这对我是不公平的你明不明白?你告诉我,我不辩解,我保证不辩解。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但是你要告诉我。”
  说得对。我不能不告诉她。我抬起头,看见我的前面是穿不透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黑暗,黑暗,黑暗——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我望准了远而又远、深而又深的黑夜,吐了一口气——我想,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好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可以了。
  “一个人。”
  在我的眼前,突然神话般地闪烁起吉吉那旋转着金色螺纹线的、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来。听见她问“谁”?我毫无顾忌地说道:
  “一个女生。我在阅览室里认识她的。”
  她静默了许久。我只听得见晚风吹拂田野发出的“沙沙”声。我觉得身上的负担突然去掉了,轻松得简直想跳到田野里面去——随便干什么:捉蛤蟆,或者把足球踢到水沟里去——只要给我一个足球。我揣摩着,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不让人厌倦的东西现在都会回来了,随着透明的吉吉的到来。
  那一只我所想念的金色气球,在这暗影幢幢的夜空下,又一次缓缓地晃动、晃动……很近很近地在我的眼前。
  “我认识她吗?”她问道。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什么?”她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我怕她以为我是在骗她——我的确根本不清楚吉吉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现在是生平第一次发现:世界上存在着这么纯粹的美丽,并且我想抓住这种亦真亦幻的感受;今天这一天,吉吉的幻象已经像个精灵似的在我眼前重复了好多次,我怕她再次像只白鸽般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所以我要伸出手、去抓住她——这只闪闪发光的金色气球,我再也不让她飞走了……我非常迅速地私下里下定了决心:等回去以后,我一定找到吉吉,我一定会了解得更多,她一定会促使我发现世界上每一样可爱的东西——而她,是第一样,也是最要紧的一样……她是来帮助我的那个神奇的精灵!也许因为这种抓住头顶转瞬即逝的光芒的确信和迫切,我急切地解释着: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也许她没告诉我她的姓。她只是,只是对我说,叫她,吉吉……”
  我说话时正站在她右边靠后的地方,当我说到“吉吉”两个字时,我以为自己看见她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当她有什么不舒服,就停下话端,问:“怎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但是声音里有一种战栗——这战栗明显是由于竭力克制恐惧而引起的——她慢吞吞地问道:
  “你说她,叫——吉吉?”
  “啊,是啊。”
  她顿了顿。她是如此激动,以至于克制不住而摇晃起来。我望着她,满腹疑惑——难道,她认识吉吉?真有这么巧?
  “她是不是披肩长发……头发很薄,但是很光滑……人长得挺秀气,有一对清亮的大眼睛……手很小……皮肤特别的白……”
  “对呀。你认识她?”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见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我几乎想去扶她一把,以免她瘫软下去。
  “……不常笑,不常说话……走路的姿势很好看……”
  没来得及听我的肯定,她已经往前迈了一步——很小的一步,却好像用尽了她的全部体力,仿佛她想用这个举动来摆脱掉什么似的。她仍然在颤抖,并且拼命地抽泣——那完全是因为害怕而引起的抽泣。我被她这种激烈的反应弄得也害怕起来。
  四周是沉沉的黑夜。
  “怎么了,你?”我跟着她往前迈了一步,问。
  她抽抽噎噎地答道:“没有。没有什么。”
  “这不可能——你干吗怕成这样?”
  “没有什么。”
  我打算放弃了。我想这可能只是她心里难受所致——然而,就在我打算放弃的当口,她的声音再次出现:
  “吉吉,她——”她兀自住了嘴,仍然在颤抖,仍然在抽泣,我也不敢去惊动她。半晌,她又开口道:
  “吉吉她死了。”
  阳光啊、白鸽啊、金色的气球啊、透明的眼睛啊,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吸进去了一样,突然尽数消散在我眼前。一片巨大的暗影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
  说什么?!
  我在颤抖,我在抽泣——我害怕极了,害怕极了。这一切怎么会是这样?真希望这是一个噩梦——那么快一点让我醒过来吧,快一点让我见到卧室里的天花板、听到姐姐的梦呓吧,快一点吧!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让我恐慌了这么久的、插在我和秦庾之间的障碍物,居然就是我的同桌!
  我的同桌已经死掉了,已经化成一缕轻烟淡出了这个世界。然而,秦庾忽然提到她,听上去似乎她仍然好端端地活在世界上,似乎她仍然和我分享课桌、分享快乐,并且抢走了我所喜欢的人——那么,她到底有没有死?还是,死的人仅仅是我?
  我手脚冰凉。耳边隐隐响起了吉吉的声音:
  “……天气多好!”
  “我真高兴!”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你说,抹上指甲油,好不好?”
  ……
  太可怕了!活着怎么会碰上这么可怕的事?我站在陌生的公路上——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是站在一条陌生的公路上——再一次感觉四面八方的树木泥土都有形有迹,有声有息,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怕,怕得要死。
  吉吉,吉吉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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