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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阳光

_3 许佳(现代)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染成浅栗色的长发、抹得沉甸甸的上眼睑、颜色要死不活的淡色嘴唇、华泽的白肩膀、硕大无朋的Swatch运动手表……染上冰蓝色的指甲——她活得多尽兴啊,在属于她的Disco舞厅里,她活得多尽兴啊!
  “怎么了,小燕?”她尝试着来拉我的手。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躲过她的手,躲进了房间。她扑了个空。   
  门开了一条小缝,顿一顿,缝大了一些,姐姐轻轻闪了进来。
  “你喝不喝水?”她说。
  她已经换上了她的阿拉伯风格睡袍,长头发编个麻花辫垂在胸前。我瞥她一眼,懒得动弹。我坐在窗边,孤零零地呆望着外面的风景——如果居民楼也算得上风景的话。
  在这个房间里,我和姐姐各自占据一块地盘。靠窗的写字台是我的,里角的梳妆台是她的,我们每人一张床,整整齐齐放在挨墙的角落;这些年姐姐的衣橱有扩张趋势,她已经把一部分衣服放到我衣橱里来了——为了报答我的谦让精神,她买了张单人小沙发送给我——就是我现在坐的这一张——沙发是温暖的橙红色,圆圆的造型,放纵自己陷在里面,再忙乱、再烦心,也会马上惬意和浪漫起来;书橱由我们两个合用,不过她的时装杂志一向塞在床底下,方便她躺在床上时随便取出来翻阅。
  暮色四合,我蜷在沙发里也不知蜷了多久,脑子昏昏沉沉,像在水面上漂。窗外除去居民楼,就是楼前的几株瘦骨伶仃的小香樟树,随时可能死掉的样子,很不讨人喜欢。我固执地望定对面居民楼黑洞洞的门口——刚刚走出来一个提酱油瓶的女人,梳着莫名其妙的发髻,有一簇头发钢硬地指着青天;现在是个穿睡衣裤的男人——睡衣裤是最普通的白底小蓝花布做的——他踢蹋着拖鞋,不修边幅地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胸膛,嘴里叼根烟,手上却端着个BP机——这是我最讨厌看到的一种男人,一望而知是养尊处优的小康家庭里出来的没出息男人。刚才我一直盯着对面楼房六楼的一扇窗玻璃看,从那上面看得见被残蚀的夕阳——窗玻璃上的夕阳像在水中,颤巍巍晃来晃去,看得人头脑发晕,后来,这夕阳渐薄渐远,终于淡出了。
  我以嫌恶的目光打量那睡衣男人时,心里就在琢磨着淡出的夕阳。看夕阳总让人怅然,即便一百个不打紧那太阳明天照常升起,可谁能担保明天的太阳是今天淡出的那个?谁又能担保明天的世界和今天的一样?谁能担保自己下一分钟不会像夕阳一样淡出呢?其实,最可怕的不是坠落——坠落总还有声响;最可怕的不是坠落,而是淡出,像我同桌那样,毫无预兆、毫无保留地、永永远远地淡出。
  “你喝不喝水?”姐姐再次问道。
  我懒洋洋地看看她,摇头。
  她走过去躺在床上。她在家里走路的样子有点虚,好像脚下乏力似的,看了令人担心,我猜想是因为她在外面过于生龙活虎的缘故。我扭头看她——她也正在看我。从我的角度望过去,最明显的是她白白的下巴。然后,她从床底下变出本《ELLE》,遮住了面孔。
  我没有兴趣多打量她;看到她,真让我怀疑死人的事是真是假。掉过头,我继续望着窗外。天一开始黑,总是黑得特别快。对面的女人和男人都不见了,但是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刚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抬头扯起嗓子直叫:“爸——”她把大得惨不忍睹的书包放在车筐里面,这会儿手一松,车子的前轮无精打采软靠下去,整辆车滴溜溜打个圈儿,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小女孩看上去心情很差,车子倒了,她也不去扶,站在原地叉起腰,火药味儿很浓地扯开嗓子又嚷:“爸爸——爸爸——”大楼里隐隐约约一个男人性急慌忙回了声:“哎!”接着活像火车钻山洞,“来了来了”的叫嚷一路打楼梯里响将下来。
  “你出事了。”
  听见姐姐的声音,我放弃观察那个小女孩,再次扭头看她——我只看见《ELLE》的封面女郎,麦色皮肤隐隐闪着丝绒的光泽,目光灼灼地瞪着我。
  “我没有。”我答,话说出口才发觉语气里的情绪。
  “你肯定出事了。很大的事。”姐姐把竖着的杂志放下,露出一张素脸,似笑非笑地说,“那个小男生干什么了?”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男生。”
  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房间里比几分钟前似乎黑得多了,我坐在窗口有限的微光中;我知道她在暗里一定比我安全、比我坚强。
  “你别来和我拼命呀。我才不管你认不认识什么小男生。可是,你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和我拼命就没劲了……”
  她躺在暗影里,自信地絮絮叨叨。我在沙发深处越缩越紧,头脑一团乱七八糟,心却起了一种尴尬的痛楚——这种痛楚并不完全为谁,它只是很快地长大起来,大得我不得不缩紧身体来压制它、阻止它的无限生长——我只预感它将在我的里面无穷无尽地生长下去了。
  “死人了。”我说。
  我的话语和我的眼泪一起砸下来,砸在我心上最痛最痛的地方。我的痛楚仍然在继续长大。——天在迅速地黑下来,没人逃得过。
  随着我的三个字,四下里顿时寂静无声。我紧缩着,眼睛按在膝头,感觉到暖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染湿了我的裤子和皮肤。
  “我的同桌死掉了。”
  我本来可以不向她作任何解释的,我本来就一句话也不想说。然而,在不断长大的痛楚中,我忽然很残忍地想要把她拉进来,拉到这种莫名的痛楚和恐惧中来——至少我想要她难堪,并且我懂得如何使她难堪。我恨她,我恨她那么有朝气,我恨她活得那么津津有味——她究竟凭什么,在别人死去的时候?离这么远,我还能清晰地辨别出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暖气、活气。她身上有一股青春的甜香,而别人正在变得冰凉、发霉发臭。难道她一点也没听说过死亡吗?难道她不会怀疑、不会痛苦吗?
  眼泪流到我的膝头上,暖暖的,可是在那温暖的边缘,被染湿的裤子已开始变凉、变黏——暖暖的眼泪是掉落在雪地里的一滴热水。新鲜的东西很快就旧了,旧成了灰。温暖的眼泪在流出眼眶的同一时刻就开始变凉,变成不带感情的、眼泪以外的东西。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错。
  暮色四合。   
  几点了?
  我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分不清现在究竟算在变亮,还是在变暗。从这个房间的窗口是看不见月亮的。
  不知道我像这样大睁两眼躺在床上已有多久。有时我转移视线,端详房间里的家具物品,有时我干脆空洞着双眼,瞪住头顶上的天花板一个劲儿发呆。我其实是一个很害怕黑暗的人,虽然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还有姐姐陪着,但是只要一关灯,我就错觉世界变了另外的一个世界——黑暗的房间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有时半夜里醒过来,会认为房里的东西全是埋伏着的野兽,连姐姐也不像她本人,我甚至担心她变成了一种……我说不清一种什么,也不敢说一种什么,只是,在无光的晚上,许多朦胧的臆想会找到我,叫我害怕四周围全是咻咻的鼻息。
  何况今天晚上,有我同桌。我几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在枕头上、在席子上、在流动的空气中……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同桌的死让我平生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这样近。到现在我还抱有幻想,希望明天早晨去上学,仍然看见同桌安安静静地走进教室门,像平常一样,步子轻轻的像是担心打扰了谁。我完全无法相信死亡,即使死亡已这样真实、触手可及——我这才发现,自己对人的死亡始终都不相信。可现在有人死了,有一个我认识、了解、喜欢的人死掉了——躺在床上,我猛然醒悟到:我也会死的,也许就在下一分钟——这种事一发生,就会显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小燕,你醒着么?”
  是姐姐的声音。在这种黑不见光的夜晚,她的声音柔软而富有弹性。猛然听到她说话,我却并不惊讶,只轻轻答应了一声。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现在我知道,姐姐也醒着。我仰面躺在床上,暗暗握住自己的双手。其实不知不觉中,我始终在听着窗外墙根夜虫的呢喃声——它们好像一种极细小又极短促的光,刺得人两边太阳穴隐隐胀痛。夜晚只有月亮在发光,月亮的光柔和而亲切。可从我这个房间的窗户是看不见月亮的。
  “小燕,来和我一起睡。”姐姐开口要求着。
  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见了她的话,却并没立刻动弹,仿佛我必须这样躺上一会儿,才下得了坐起来的决心。姐姐只要求一声,没有再开口,也不催促,我赖了半晌,终于撑着床沿坐好,照着那个姿势又坐了一会儿,才搬动沉重的脚,到地上去摸索拖鞋。我现在的每个动作都会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思路阻断——我总是想,同桌也曾这样躺过的、同桌也曾这样坐过的、同桌也曾有过自己的拖鞋……而有一天,我会和同桌一样。
  一靠近姐姐,就闻到她身上那股青春的甜香。我挨着她,枕着她的枕头躺好,说:“姐姐,夏天你去晒日光浴吧。”
  “嗯?”
  “把皮肤晒成蜜色,再加上你身上的蜜糖香,你会像一罐打开的蜂蜜。”
  姐姐在黑暗里浅浅笑了,说:“那不好,招虫。”
  我伸手捏捏她的左臂,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真的,她是我长这么大所遇到的人里,惟一拥有如此明显的青春气息的人,而当眼睛在夜晚变得次要时,这股甜香就更加清晰、更加宜人。
  “小燕?”
  “嗯?”
  “关于你的同桌。”
  我的喉咙微微收缩了一下。这件事始终在我思想里翻滚,但是我不愿意别人——尤其不愿意姐姐——提起它。
  “她死了。”
  我说话时,努力不让句子带上任何感情色彩。我不要提起她;我很害怕,在黑暗中。初夏的夜晚还没来得及变得闷热难熬,时不时一阵轻风,并不像冬天的西北风那样在贴近地面的地方森森地打转,而是不动声色地流动、流动,雍容揖让,显得暧昧和熟悉——我几乎已从风里听出了同桌的脚步。
  “你不是一直在想她么?为什么不能说出来——说给我听呢?你明明……”
  “她死了。况且你不认识她。”我冷冷打断了姐姐的话。我明白自己很不讲道理,但是我不愿意讲道理——靠着她温暖的身躯、听着她柔软的嗓音、感受着她青春的甜香……我无法不意识到:她活得这么快乐,却想谈论别人的死亡!我无法不妒忌、无法不愤懑。我无法把同桌——已死的同桌——说给这个满身活气的新新人类听。
  她沉默了。霎时间,我们的耳朵只听到室外虫子的窃窃私语——它们生活、死去,不断地搬运、不断地钻营,它们像我们一样,可是没有我的怀疑、我的恐惧、我的不自信,它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由光明的世界逃遁入沉闷的地底,逃开历史、逃开动作、逃开聒噪的生命。
  夜晚又静又黑。
  “你不满意我什么?你讨厌我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排斥我?”
  姐姐的语气像夜一样,静得丝毫不事张扬、黑得又光滑又柔软。我所熟悉的姐姐,是从来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今天,我头一回听到她以如此安静诚恳、感人肺腑的语气,问我这三句毫不随便、毫不敷衍的话,我一时语塞。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也并没有打算听我的回答,只顿了顿,就继续说下去:
  “我是你姐姐,可我今天发现,你简直恨我。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可恶吗?我们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我不懂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竟然惹你这么厌恶我——你是为了什么啊?”
  我全身都僵了,呆呆地仰面躺着。我的大脑一瞬间成了一片无瑕的空白,白得纯洁、耀眼,简直令人作呕。只听见姐姐在身边重复了一遍:
  “你为了什么呢?”
  “我同桌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开口总是这句话,它刺得我自己浑身发冷。
  “是的,她是……的。可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死人了——我的同桌……她死掉了——可你,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活得……”
  “小燕,小燕,”姐姐轻轻地靠近我的耳畔,“我不想说——可是,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大概颤抖了一下,床因为这个震动,痛苦地呻吟着——轻,但尖锐。
  夜晚,又静又黑。我明白,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永远望不到月亮——我是一个怕黑的人,可我从来不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望一眼美丽的月亮,我拥有的只是又静又黑、庞大无涯的夜晚——在这样的夜空笼罩下,我史无前例地渺小和无助。我是活着吗?在无所不包的夜晚监视下,生或者死,还有什么区别呢?生或者死。夜晚又静又黑。冰凉的泪水不知何时流出了我的眼角,顺着面颊缓缓滑落,那一线纤细冰凉的颤抖一直延伸到颈后。
  “我同桌,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和她做同桌做了三年——班里像我们这样稳定的同桌之交是很稀奇的。有几个人没换过座位呢?真的很少很少。
  “我同桌一直羡慕我、佩服我,甚至崇拜我。她大概认为我什么都比她强。她自己很普通:人长得不算特别漂亮,成绩也不好不坏,也没做什么能让全校师生记住她的事——就连我,也没有怎么注意她。我知道她人很好,我从没想过调换座位的事;三年以来我们相处得融洽极了。被大学提前录取之后,除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做事之外,我仍然坐在她旁边。高考近了,我也一直帮她复习功课。她这人不是很自信的,我老给她打气。但是最近,她不知为了什么,忽然精神百倍起来,做事情的效率也提高了好多;我问她原因,她只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当然为她高兴——
  “谁也不知道她会死。谁也不知道。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我简直分不清活着和死了的区别——你说她死了,或者说她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仍然在那里,她刚刚还和你说过话,她怎么就死了呢?死亡这件事,离我有多遥远啊,可我怎么知道下一个死的就不是我呢?现在我是不相信她的死,也许等到我要死的时候,我还不相信自己会死。
  “姐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看上去多年轻、多漂亮、多有活力!我的同桌也曾是这样的,她就在不久前还和你一样快乐地活着,她也年轻,她就要考大学了,最近她还忽然显得容光焕发——可她现在死了。她在死的前一分钟,还不知道自己会死呢!你不认识她,无法了解我的感受,一天前她在我的眼里是和你一样的充满活力,可一瞬间她死了,她消失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意义——你还活着,你活得这么快乐这么带劲儿。你有没有想到,她正在烂掉?她永远也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死了。可我们还都活着。
  “我害怕极了。我怕有一天我死了,我不再存在,而你们仍然这样快乐地活着。我不知道下一分钟死的会不会是我。我再也不敢合眼了——我就怕一合上眼,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我就像同桌那样无声无息地淡出,而你们全都不知道!现在我的其他同学仍然以为我同桌活得好好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死掉了,他们还在笑!这多可恶,我甚至不愿意想它。不管是认识她的人还是不认识她的人,她的死对他们的活丝毫没有影响——而他们有一天也会死去的,每个人都会死去,每个人的死都没有任何意义,其他人依旧快乐地活着直到他们自己死去……这多可怕,多可怕!”
  姐姐在黑暗中伸出手搂住了我,用她的额角贴着我的额角。半晌,她没有说话。冰凉的眼泪依然在我脸上爬过,我也没有勇气再说话了。
  “对不起,小燕,”姐姐开口说,她的声音非常柔软,带着一点颤动,像滴滴答答落下台阶的雨水,“对不起。我没有经历过死。我不懂得死。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为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死去,我们也许更应该活得快乐一些。”
  “那死去的人呢?死去的人,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也没经历过死。我真的不知道,也无能为力。我只知道我们还活着,不能为死人做什么,但是可以为自己做些事。”
  “不是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的……”
  我也伸出手去搂住姐姐。夜很黑,黑得令人怀疑白天还会不会到来。
  “姐姐,你总是那么富有生机、富有活力,可我不行。”
  姐姐轻轻微笑着,她短促轻柔的笑声听来如此安闲。她没有回答什么。我在暗里听她的呼吸声,见等不到答话,就下定了决心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嫉妒你。从小就数你聪明、漂亮、活泼、开朗,谁都似乎更喜欢你。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魔力,别人的注意力全都被你吸引去了,留给我的所剩无几。我拼命地想做好,发疯似的读书,可我仍然不如你。有时我努力地做成了一件什么事,心想这件事你没有做过,这下我可比你强了——可是不,大人们的夸奖永远给你,对我只是敷衍一下而已。这种情况真滑稽:在学校里我是理所当然的第一名,什么都是我最强,可一到家里,我排行老二,始终是老二,你总比我更强。我觉得我整个的童年是在你的压制下度过的,我总在和你进行着无形的比较。最可气的是,你并不屑于和我比,你从来不说比较一类的话,你干什么都轻轻松松、随随便便的——可你就是那么优秀。”
  这似乎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一口气对姐姐说这么多话。全过程中,她一直搂着我,无声无息的,我忍不住问了句:“姐姐?”
  “嗯?”
  “你没睡着吧?”
  “没有。我在听。你继续说。”
  我想了想,把打断的思路连接起来。六月的夜很温暖,暖得令人陶醉。
  “有一段时间,我在背后偷偷地模仿你——你的动作、你的语调、你的姿态——你的一切。我学你说话的调门、走路的样子、笑的声音、读书的表情,我甚至学你伸懒腰的动作。你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舒服,你是那么容光焕发,我真想和你一样。可我就是学不会你骨子里那种随意的作风。我学会了你表象的东西,到现在还很习惯地使用,可是没有你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随意,我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虚弱和笨拙。
  “后来大了一些,多读些书,我形成了自己的观点。我看不惯你工作之后变得功利的看法。你并不急功近利,但是你变得功利和实际了,也更加随便,在你看来没有什么是高尚的,也没有什么是永久的——最可气的是,你的功利并没使你变得恶俗,相反,我从没见过功利性到了一个人身上,会像你这样显得既随便又迷人。其实我仍然在妒忌你,我就是不明白在外面最优秀最出众的自己,为什么一到你面前就黯然失色了。我真的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在黑暗中说了这样一番话,一时间几乎把同桌的死给忘记了。我简直糊涂:到底哪个更令我难过——同桌的死,抑或是姐姐的活力?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打了个寒噤。我再次清晰无比地闻出姐姐身上那股醉人的芳香——这种香,即便是在黑夜里,也像在正午的阳光下那么新鲜宜人。
  姐姐没有说话,也没有抽走搂住我的手。
  放轻了呼吸,我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可是,莫名其妙的睡意却已阵阵袭来,我的眼皮忽然变得特别沉重。我不想睡,怕错过了听答话的机会,挣扎着摆脱睡意——不知为什么,连姐姐身上的香气都像在给我催眠,我特别累,特别累,昏昏沉沉的大脑不断地提醒我说:睡觉多好啊!多好!我已经顶不住了,说那些话比干体力活还要累。于是我想,先闭闭眼睛吧——只闭闭眼,决不能睡过去。其实这是自欺欺人,闭上眼睛总会很快睡着的,而且,很快……
  很快……
  我已在沉睡的边缘,还差一点我就会睡过去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中猛然亮起一道闪电般的灵光,一切都变得清晰异常:
  同桌在死去之前,一定也是想先闭闭眼而已!
  接着,来不及挣扎着醒来,甚至来不及再仔细想一想,我已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现在又是在外面了。
  我站在火葬场附设的小卖部门口。那里放着一个废物桶,但是根本不能丢东西——桶底是漏的,静静淌着污水。太阳很大,站在室外耀眼的阳光下往小卖部里看,只看到一团漆黑,漆黑里面有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戴着金耳环和金项链,烫了头发——但烫的年月长了,显得并不新鲜,可以想象她晚上把头钻到被窝里睡觉。女人的手旁边是一个非常旧式的半导体,“呜里哇啦”唱着不知哪派的戏。我看看那女人,女人也看看我,两个人都说不清是善意还是敌意。
  太阳在我后方,暖暖烤着我的背。我看看那个文眉的女人,掉头又看看花坛里的花——我讶异地发现,草丛中开着朵朵粉色黄蕊的小花,和秦庾奶奶家那儿的那种一模一样。太阳把我的背烤得痒痒起来。
  这就又是尘世了——快乐的、缤纷五彩的、喧嚷拥挤的尘世。真是值得留恋的:快乐、缤纷五彩、喧嚷拥挤,还有一拨一拨的人群,相互漠然地看着,时哭时笑,说着说不清楚的话——值得留恋的尘世,真的。
  真的!
  我无法描述,当我发现同桌躺在一堆花圈后面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她死去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看到她。我看看她,竟然有些麻木。我知道她是死了,她是一个死人,而我对这个死人毫无感情。
  悼词是我代表全班同学致的。我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当时,我站在遗体的右边,一侧脸就能看见同桌的脚。他们给她穿上了鞋,可是我不敢看。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一侧过头去,就会看到她的光脚底——雪白、冰凉的脚底。生平第一次,我站得离一个死人这样近,可我既不悲痛,也不感伤,只是拼命抵制着害怕的情绪——那种害怕,细小、冰冷,不断刺着我的太阳穴,绵绵密密,几乎打通了我的大脑、凿空了我的声音。我记得悼词第一句是“手执你所爱的勿忘我,我们来送你。”——我念出这句话,忽然被自己的声音吓傻了,不敢再读下去。于是我站在原地,抬头看看眼前的大厅:一排排有秩序地站着人。我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有一朵朵勿忘我紫色的小花纷纷跳入了我的眼帘,异常清晰。我张张嘴,发不出声音来;紫色小花跳动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台下传来阵阵抽泣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流泪。
  同桌最喜欢勿忘我。我们知道她的这一喜好,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有一天,她中午走进教室时手里捧着几株这种紫色小花,显得格外亮眼。我们就问她,把花送给谁。她抿着嘴笑,答道,不送给谁。那天她穿着一条普通的白色连衣裙,摇摆起来似有神仙姿态,在胸前执着那小花,好像初夏六月的清风徐来,又像在教室里打开了一扇紫色小窗——我打量着她,头一回发现,她竟是这样美,就忍不住夸奖一句:“你真配这小花。”她又抿嘴一笑,轻轻地、幸福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挨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看见一个人在路边卖,就挑了这几枝。”到快上课的时候,她忽然又说:“我真高兴!”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插在小玻璃瓶里放到窗台上的勿忘我,也高兴起来。
  可那紫色的勿忘我,是属于那个活着的她。现在她死了,躺在那里,是一具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尸体,她也不会再去找瓶子插她最喜欢的花了,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她是个死人。
  当我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那朵勿忘我放在那里时,我一个劲儿地想着她冰凉的脚,只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鞋子里竟是冰凉的。过去我从不知道,脚发冷的滋味这样难受。
  我身边始终有人在哭——我也在哭。但我心里并不十分伤心。对于躺在眼前的这个死人,我满心的漠然。我怕碰到她、怕看到她,我怕再待在这个大厅里面。这里一拨一拨全是悲伤的人——她的亲戚、她的朋友、她哭得再也哭不动的父母,还有她那冰凉的、僵直的尸体,这里洋溢着一种死亡的气氛——我必须逃出去,逃到外面热闹拥挤的尘世中去!
  我站在火葬场的小卖部门口,朝里望着那个戴金耳环金项链的女人,温暖的阳光照着我的背。噢,我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想跑到市中心去乘最拥挤的一条公交车线路,或者到南京路去和那些疯狂购物的外地人一起游行——我只想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完全地、轰轰烈烈地融入这个嘈杂的尘世。也许我可以去菜场,走走那种腥湿的路,让鼻子被各种各样的气味填满:葱、姜、鱼腥、鸡粪的臊臭、烂菜的气味、人的狐臭……我想真实地看到这个世界、真实地闻到这个世界、真实地听到这个世界,我想接触这个世界,我想融入这个世界,我想好好活。
  太阳照着我的背。我想象着我的同桌——她也许已经化成灰烬了。抬眼看看火葬场那根粗大的、直伸入天空的虚无中去的烟囱——很淡很淡的烟从那里冒出来,是一种纯洁的青色。以后我们来看她,就要到骨灰寄存处去,也许还要搭着梯子,在成排成排陌生的死人中间,找到她的名字,她会待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小巧的雕梁画栋中间正嵌着她的照片——也许那时,阳光同样地洒落在那个干燥、高大、没有活气的房间里……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个让我兴奋的城市里,还藏匿着这样一个属于死亡的角落,而我所熟悉的人,到了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远远望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分发什么东西,有的发疯似的穿来穿去,所有人都在忙碌。他们是凭借这忙碌,来驱散死亡的气息吧?我也想做些活人能做的事,来提醒自己生命依然存在。
  再见了我的同桌,我要回到我那个鲜活可爱、值得恋慕的尘世中去。   
  我到学校里找张老师。今天是高二因会考而提前的期末考试的头一天。高三学生放假在家自由复习,按理说,我是不用来的,但是张老师让我来帮他做事情——理理卷子啊、誊誊分数啊,从小我就专门帮老师做这些事,在办公室里我熟门熟路的。
  张老师把要做的事交代给我,就抱着装试卷的档案袋去监考了。他负责监考的正是秦庾他们班。
  刚才我走过秦庾的教室时朝里面望了望——他没有来。现在看看,离考试开始只有五分钟了,他总该到了吧?于是我跟在张老师后面,也下楼去。我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找过他,也没有看见他了——因为同桌,我差不多把他的事给忘了。不过,这会儿我一定要见他一面,让他别怯场,也别再做出作弊一类不理智的事情来。
  从窗口望进去,座位差不多都坐满了。大多数人坐得安安分分,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检查文具,有的还想临时抱抱佛脚,拼命地背书。考试期间是一人一座的,看上去一目了然——可并不见秦庾。靠窗口的座位上,坐着个梳很傻的分头的男学生,正摇头晃脑地大声背着:“……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故,所以——于,比什么什么……”我打断他问:“同学,秦庾是不是在另一个考场?”
  他一听到“秦庾”两个字,立马兴奋地抬眼打量我,接着动作敏捷地跳将起来,大声说:“王海燕啊!秦庾?秦庾就在这个考场。他还没来,不过。你找他,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吧?”
  “没来?你们不是要考试了吗?”
  “对呀对呀,”他又很大声地说,接着像有什么体己话似的压低了声音,“不过,他这人实在有点奇怪。他不来了,也不一定。不要紧,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好了。”
  “不来?他出事儿了吗?”
  “他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不想考试么。我也想不来,可惜没他那么大胆。对了,我叫樊斌,我老早就认识你了,我……”
  我掉头就走。
  秦庾真的会不来考试吗?
  考试开始的铃声响了。
  校园刹那间由喧嚷归为寂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骚动,只有那铃声震耳欲聋。考试开始。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了二十分钟。
  我站在校门口,往秦庾该过来的那个方向伸长脖子。几分钟前,转弯口走来一位收旧货的外地人,“当啷当啷”地摇铃,接着再没有谁出现过。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四十分钟。
  我刚刚到门房里去过,第八次打电话到秦庾家去。我捏紧电话听筒,一个劲地想象铃声在房间里寂寂地回响,固执地、渴望地,像一种疼痛而赤裸的尖锐呼喊,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没有。没有人接。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六十分钟。
  他现在应该坐在考场里写作文,可事实上,他却不知去向,整个人仿佛已经消失得彻彻底底。
  我忽然怀着恐怖的心情想到了同桌。
  难道又有一个更要紧的人,也将这样无声无息地淡出吗?
  秦庾,秦庾你快点来!
  铃声已响过八十分钟。
  再过十分钟,考试就该结束了。
  我跳上单车——我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看到和往日一模一样、带着礼貌的怨愤神情的秦庾。
  秦庾,不要走!
  他家的门紧闭着,安详得让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后面有任何可怕的事。我伸出手,胸口还感觉得出蹦得几乎不听指挥的心脏。噢,在这淡绿色的门后面,会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不愿他这样紧紧地把我关在门外,接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淡出——真希望有一把钥匙!
  可我也不愿他给了我一把开门的钥匙,而他自己并不在那里——那么我宁愿没有这把钥匙。
  我把手按在门上,使劲向里推,我所用的力气使得我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门不动,我的手反而滑了下去,和门摩擦着发出一长串凄厉的碎音。
  难道我注定要孤独,不管这门为不为我打开?
  我长久地伫立在门外。在我的外面,是空空的楼道、空空的大楼、空空的世界;在我的里面,是不断挣扎着、涌动着、快要压制不了的恐惧;在我的前面,是一扇紧紧关闭的门,猫眼睁着它狰狞的瞳孔——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秦庾,你究竟在不在这扇门的后面?要是你不在,那么你又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我心中刹那间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抽回手,我掉头就走,在楼道里一个趔趄,手按到刷了石灰的墙上,蹭了满手心的白粉。现在我总算有了一个猜测——有一个猜测就好得多,活了这么大,我始终是为证明接踵而来的猜测在不停地奔波来去的。
  秦庾,希望你能为我证实我的猜测。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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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从我闭着的眼睛缝透进来,丝丝缕缕。在有太阳的时候,你不可能面向着阳光而紧紧合上眼皮,那些光会逼着你微微张开眼,让它们得空钻进来。
  我真是发疯了,在六月这样旺的阳光下直挺挺地躺到露天里。汗珠密密地在我脸上爬动,我把两只手掌放在肚皮上,隔着衬衫感觉呼吸的起伏。我活了——我发现。
  我现在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奶奶家的后门口几乎没人走过。闭上眼,我可以听到时间伴着河水一起缓缓流走。河对岸有一个女人在哇哇大叫着什么,听上去似乎是在叫她的小孩快点走出来;我听她走来走去的时候,拖鞋摩擦着地面发出了极其响亮的声音。她一直在叫、一直在走,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她还是一直叫、一直走,我想,她干吗不干脆走到屋里把小孩揪出来,却要这样费工夫——但我懒得张开眼看一看。对那些人的形状,我在五岁时就厌倦了,根本没有什么好看。
  我五岁的时候,走在路上只能看到别人的裤腿,现在我能从头顶去看大多数女人,不过我并不像学校里的花老师一样爱好自下而上地看人——花老师真了不起,活到这么大还对人有强烈的好奇心,难怪他的头秃光了。
  我记得我的爷爷到死也仍旧有一头浓密的雪白头发,十分地具有仙风道骨。参加他的追悼会时,给他致悼词的那个小老头则是油光闪亮的一个秃子,我猜他的烟瘾肯定大极了,因为他的气十分十分短——他说话特别用力,还运用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军事术语。那天我没看见奶奶,因为记着妈妈的叮嘱,说要低头,哀乐一响我就低头了,直直瞪住水门汀地面,三分钟以后我也仍然低着头,后来耗不住,才偷看了那个小老头。我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场面,四面八方的人都比我高,把我围在中间,大厅的顶又是奇高,走过花圈旁边时,我一直在担心要是它们忽然倒下来该怎么办,那我一定被压扁了,所以我走得特别快,有点连奔带跑的味道。
  我过去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搬回这里来住——我看她天天要烧煤球炉。可是,现在我直挺挺地躺在后门口的旧竹榻上,闭着眼一个劲儿出汗——我终于明白了奶奶的决定。这是个好地方,没有我不愿意遇到的人,没有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我想不通奶奶为什么不养只猫,最好她能养一只像针筒那样的猫,让猫懒懒地蜷在门口睡。我想象着奶奶搬出藤椅,坐到院子里,沐浴在冬季暖融融的阳光中,她那只猫就沉沉趴在她的脚边,服服帖帖的,肚皮一起一伏微微摩挲着她的脚背,发出呼噜呼噜重浊的喉音,活像个被痰活活噎死的老头子。
  奶奶是没有猫的,她这人大概有点讨厌小动物。作为她的孙子,我在这上边一点也不像她。我始终在怀念着我可爱的针筒,从头到尾都在怀念。针筒走失之后,爸爸妈妈曾经问我,要不要再弄只猫咪回来,我说我不要,爸爸就对妈妈夸奖我说:你看我们儿子,多重情意!妈妈答道:嗳,是的,我看着他怎么一点不像你。爸爸一听,爽朗地笑了,不理妈妈的话,踱到穿衣镜前,摸摸下巴,自我欣赏地说:不愧是我的儿子!——他们两个常常拿我做谈笑的资料,唱冷面滑稽,我就不懂,他们一唱一和了那么些年,怎么就没有厌烦的一天呢?我才和他们待了十几年,就时不时地烦他们;我才和王海燕认识了一年多,就把她烦得恨不得她从没被生出来过。我烦在我身边出没的每一个人,我烦我的学校,我烦我的家,我烦我的生活,我只希望一辈子躺在奶奶家的后门口,一生一世不听别人说话,也不对别人说话,那我就一定快活透啦。
  河对岸那个女人依旧在走来走去、叫来叫去,叫她的小孩快点给她死出来——她的小孩被她这样叫,已经死了也不一定。   
  我很早就出了门。今天是期末考试的头一天,我想早点到学校去。爸爸妈妈比我走得还要早——他们两个今天一起跟医院的一帮同事到什么地方去开会(我没认真听他们交代,忘了那个地方叫什么,反正是离上海比较近的一个外省),要到晚上才回来。他们在桌上留了张纸条,要我吃锅里的白煮蛋,还要我认真地考试。唉,他们真可笑,直接说你别作弊就是了,干吗战战兢兢地躲在话里面,叫什么事儿呢?
  我跳上车,心里想着我的针筒。最近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它。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仿佛它就在我身边的什么地方,并且我即将见到它了。针筒,我的老朋友——我真怀念它,但愿它没有被他们真的抽筋扒皮。我的童年是它陪我过的,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想,当我把它放在书包里、让它紧贴我的肚皮走在大街上时,它踹着我,轰隆轰隆,活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它是我那该死的童年的一部分。
  路上人挺少,空气是透明的浅灰色。我好奇地瞅着那些硕大无朋的广告牌——我比较喜欢画着人的广告牌,比方说一家三口冲你夸张地微笑,幸福无边地露出他们洁白的牙齿,活像野兽之家;或者一个主妇举着洗洁精之类的玩意儿做甜美状,似乎在发誓她一辈子守住这瓶可笑的黏稠液体。瞅了一会儿,我发现前方的地上,躺着一摊什么东西——小小的一团,黑不溜秋,平贴着地面。
  什么东西呢?我脚下用力,加快速度,想过去看看清楚。离那摊东西越来越近了,我还是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直到我真正来到那个黑黑的玩意儿跟前,在自行车上冲着它饶有兴趣地弯下腰、放慢了速度打算仔细审视一番……
  蓦然间,我脚下生出一股发狂的力量,猛一蹬踏板,车“刷”地窜出好远。我伸出左脚,想固定住车子,却忘了刹车,鞋底在柏油路面上磨出一阵叫人牙酸的声响;当车子终于不再继续向前时,我居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结结实实摔倒在路边。
  这一下摔得完全莫名其妙,我本人也是莫名其妙,根本不觉得疼痛。我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再扶起车子。我的心仍然在胸腔里“怦怦”乱撞,视野模糊地跳跃着,一如我太阳穴中跳跃的脉搏,刹那间我的身体里似乎惊醒了无数无名野兽,大声地冲我嘶叫、不断地咬啮我的皮肤,我怔怔地望着前方路口广告牌上一个美女的白牙齿,满耳轰鸣。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看——我不停地告诫我自己。但我无法扼制自己想起几秒钟前所看到的景象,那团黑不溜秋的东西——
  针筒。我以为我看到了针筒的尸体!
  那是一只猫的尸体。车轮正好从它身上碾过去,碾得它只剩下一张皮毛,紧紧贴着地面,它的内脏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白的脑浆溅了遍地,身体下面全是发黑的血;它摊手摊脚地紧贴在地上,血肉模糊。那些横七竖八的肠子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中回闪,回闪,回闪——我不能确信,那只猫是不是棕黄色的毛和白色的爪子,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但直觉告诉我,躺在那里惨不忍睹的,就是我的针筒!
  我知道,这简直不可能。针筒走失已经好几年了,谁也说不准它究竟在哪里。但是,我真的在第一眼看见它时,就认定它是针筒。它是死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我的针筒。我刚刚看见了针筒的肠子、针筒的血、针筒的脑浆、针筒的内脏……我这样思索着,两腿直发软。
  不清楚站了多久,我忽然跳上车,拐到马路对面,换了方向往家那边骑过去。
  我怕再往前走,我怕再看到另一具针筒的尸体,我怕再碰到比针筒的尸体更可怕的事。我只有往回走,至于别的,我也顾不上了。
  跳下车,我直奔进居民楼,一直奔到顶层,奔到楼房的平台上。我站在整个平台的中央——我不敢走到平台的边缘,怕自己会摔下去,摔成针筒那样的一摊烂泥。
  我明白,我的针筒终于死了。它死给我看了。这些年来,它始终活着,活得比我还要好——它终于是做了一只大野猫,难怪从前它要那样使劲地抓我、踹我。野猫总要给车轧死的,难道它不晓得吗?它跟着我,让我用书包兜它上街去玩——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它非要死给我看呢?
  我看见不远处的一幢楼房顶上,鸽子成群结队地打着圈飞来飞去。鸽子总是打圈子飞,这样,它们的天空就不危险了。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正在烈起来——针筒的尸体就这样裸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它的心、它的肺、它的肝、它的胃、它的大肠和小肠、它的绿幽幽的胆——它的绿幽幽的胆,在太阳下闪闪发着光,像一颗绿宝石。针筒已经走出了它生命的圈子——它好几年前就已经走出了这个圈子;过去总是我和它重复地兜着圈子的;它走了,我还想把圈子继续兜下去,可今天它死给我看了,它死的时候,我不在它身边。别人家的猫死得都那么安详,惟独它,狰狞地把它的全部罗列给我——我知道它对我是很有感情的,但是它何必那么狰狞?
  我真是个女里女气的人。我讨厌这座城市,我的针筒死在这里了,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去考试——这王八蛋的考试,我不去。
  我坐在去奶奶家的大客车上面,一个劲儿地想,那个轧死针筒的司机从它身上碾过去时是什么感觉。针筒有没有叫呢?它一定是被车子的大灯吓傻了;像一切猫那样,它怕灯光。我甚至轻声模拟着针筒被轧扁时发出的声音——是“扑”,还是“啵”?每当我坐的那辆大客车颠簸一下,我就想,这回,是轧死了一只猫吧?
  我就在这样的臆想中来到了奶奶的家。我告诉她,我们放假了。出人意料,她瞪着我,和气地问了一句以前从没问过的话:
  “你的小猫,找回来了?”
  我注意地看看她——她笑眯眯的,很亲切。我最爱看她梳的发髻,极其光滑,像假的一样。
  “找回来了。”我答道。   
  太阳光下面真热。我想一直这样躺下去,躺到老死。
  我不再去想针筒的事了,想这类事会叫人连在大白天也疑神疑鬼起来。
  那个哇哇大叫的女人终于放弃了努力,这会儿四周悄没声息,只有一种风吹树叶的声音,不时还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响。我一点不想睁眼看掉下去的是什么——我这人基本上没什么好奇心,也因为这,我往往没什么好对人交代,不像王海燕那类人,一开口就跟疯了似的夸夸其谈。不过,你别说,这劳什子的世界上,还真有不少人对声音及声音的制造者兴趣百倍。比方上次,我把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图书阅览室里的人就个个伸长了脖子看我。
  我把书掉到地上,那是有原因的。那回我手里抱这么一大摞的书,随便是谁,即便三头六臂,也非吃不消不可。我就是抱着很大一堆横七竖八的书走进阅览室的,不错——况且我早就说过,我并不是一个十分灵巧的人,即使赤手空拳,我还常常撞翻别人的东西呢。于是,理所当然地,我踩中了一个傻瓜笔直伸到外边的脚丫子,那傻瓜“哇”地惨叫一声,我给他吓得心一慌、手一软,本来就岌岌可危的一大摞书撒了遍地。
  其实这和我没什么利害关系,因为在这些书里,除去两本薄薄的数学书,剩下的都不属于我。但不管怎么样,我还非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堆可恨的劳什子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放在膝头上,然后站直,困难重重小心翼翼地抱着它们走过去坐到那张有一个洞洞眼的桌子前边。我蹲在那儿捡书,真想破口大骂。
  剩下最后一本了。我刚伸出手,却被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手抢了先。我看得很清楚:那本书用一张印满了红玫瑰的挂历纸包着,而那只雪白的手不动声色地伸到我眼皮底下,够到了那本书——玫瑰红的底色上面突然出现一只如此白皙的手,倒把那劳什子玫瑰的风头全抢了过去。拿到书,手就随之消失在我眼前,头顶上一个不动声色的声音,静静说:
  “麻烦你了。”
  这声音透明得不带一丝杂质,在初夏的午后宛如一阵来去自由的清风——刚才,在图书馆门口,也是这个声音,安安静静地说:“秦庾,帮我把这些书拿进去好吗?我有些事情,一会儿就来。”我发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纯净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我眼前立马就会浮现出一个微微晃动的金色气球,气球周围的空气乱成了金色螺纹线——
  吉吉!
  吉吉兀自站在我面前,把那本玫瑰红封皮的书抱在胸前,雪白的手几乎被书皮上的玫瑰映红,给人一种印象,好比你用玫瑰红的彩色铅笔涂满了整张纸,接着又拿橡皮擦出一个手的轮廓,那只手在玫瑰红的映衬下显得惊艳地白,同时又隐约像被玫瑰红勾了一圈,耀眼得仿佛在熠熠闪光。
  我抬头去看吉吉透明的眼睛,看她眼里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我可以确信:在她的身后,就是我世界的尽头。
  午后、图书阅览室——她又不动声色地出现了。她是我眼前安详地晃动着的金色气球。
  我坐在她的对面,使劲地瞅着她。我明白,我这个人神经确实有点不正常。我发疯似的渴望看到她。她微垂着头,走笔如飞、神情专注——她压根儿就不在乎是我坐在她对面还是别人坐在她对面,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需要——我最恨她这一点。我看着她,真希望能问她些什么、知道她些什么——她在几班?她家住在哪里?她究竟姓什么?她怎么看我?她为什么要坐在我的对面?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这个问题,我到后来才知道它无法解答。如果我当时就知道这问题会搅得我寝食难安,那我一定要问她个明白。可惜,我这女里女气的王八蛋没有来得及问她。于是,后来我常常以为看到了她——在我看到一缕缕透过玻璃窗投影到室内地板上的阳光时——我以为看到了她周身的金色螺纹线。她就是我眼前这缕捉不住问不清的、带着金色螺纹线、转瞬即逝的阳光。
  如果我能更深地了解我自己就好了。我真弄不懂,那回坐在她对面,我为什么如此长久地观察她——我凝视她时那股死气白赖的劲儿,就像从今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一样。或许从今以后我是看不到她了吧?那也好。她次次都令我捉摸不定,搅得我心绪不宁,只感觉有什么即将发生。不过,假如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我可就不该问些劳什子的废话——我记得当时,自己就傻啦吧唧地问:
  “你刚才有什么急事?”
  她手中的笔停了停,但并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停很久。只见她低着头,轻轻地说:
  “我有一些急事。”
  呸——她这算什么答话呢?我顶顶恨她这一点啦,老实说。我呆呆望着她,心底里一阵一阵泛上怨愤上来——我真想破口大骂一番,看看她这个不动声色、似笑非笑的人到底会不会脸红、会不会生气,我甚至有点误会她压根儿就没有活过——如果她不是一个僵尸,她干吗这样镇定、冷静、了解一切又不需要了解任何事呢?她整个人就像和这个倒霉的世界丝毫没有关系——我最恨她这一点。
  可气的是,我还是死气白赖地想把谈话继续下去——
  “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愿叫别人知道?”
  她拿着万年不倒的劳什子笔,低垂着头轻声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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