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庾的声音在我耳畔响了起来,颤抖着:
“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我蓦然语塞。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我看见他也正看着我——他眼里满是泪光,除去泪光之外空无所有。然而,这泪光并不属于我。
“你说我什么?”
他瞪视着我,瞪得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我害怕地意识到:他在憎恨我了——毫无根据地,他在憎恨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人家?你自己为什么不死?”
我两耳“嗡”的一声,滚烫的泪水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这泪水来临得如此突然,在凉爽的夜里烫痛了我。这辈子我头一回体味到真正的委屈、真正的痛楚。我整个地闷了,我已没有力气再去辩解,但是我还要辩解——我还要辩解。
“我为什么要说她?她是我三年的同桌,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你说什么……你说我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不公平?她煤气中毒的事,我是班里第一个知道的……前几天我们刚刚送走了她,悼词是我致的——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难道我要为了你去说她吗?你认为我会吗?我以为你了解我……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以为我是正确的——即便你不理睬我、躲着我,我也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我错了,我一错到底一错到底!你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权利来指责我?我没有说她……可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这些日子以来压抑着的全部恐慌、全部委顿、全部绝望,这个当口以一种紧缩起来的巨大力量往外反弹,难以制止、难以消解。我站在沉沉黑夜中,面对着他,疯狂地流眼泪。我激烈地做着连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手势,一来一往、一来一往——用力如此凶猛,带动得我的身体也摇晃起来——我仿佛是企图借这些剧烈的动作来搅碎黑暗中不断闪现在我眼前的吉吉那苍白的面相。我满耳轰鸣,弄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看见他瞪视着我的眼睛——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只能看见他那对眼睛——突然,我看清了他整个的面孔!他的面孔闪闪发亮,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看见他的表情蓦地起了变化……
他奇快地抓起我的手腕,把我往他身边一牵,接着又用另一只手扶着我往后一闪——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如此迅疾连贯,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我还完全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眼前一黑,同时耳膜被震得直发胀——
一阵风般地,一辆硕大无朋的集装箱货车几乎贴着我们的鼻尖掠了过去。
我目瞪口呆,寒流一阵阵地钻入我的脚底心,货车开过带起的风简直要把软弱的我掀翻在地——要不是秦庾在旁边及时扶着我的话,我肯定站不住了。我两腿发软,巨型货车吓人的轰鸣和高音喇叭的嘶叫依旧回响在我的耳畔,秦庾那张被车灯照亮的面孔仍然停留在我的视觉印象中,我只见一张又一张煞白的脸层层叠叠地沉浮于黑暗的背景上。
不知呆了多久,我才想起要抬头看看秦庾——我看见他的一对眼睛,只看见他的一对眼睛。现在,这对眼睛里充满了诚恳和平静,让我安心、让我释然。我们没有死——我们居然没有死!而我们差点死去!片刻之前,我们离死亡多近啊!死亡逼近我们,擦着我们的鼻尖飞驰而过,我们差点被碾碎,我们听见了死亡的轰鸣,看见了死亡的庞大,感觉到了死亡撼人心魄的呼吸,我们的面孔甚至已被死亡照亮——然而,我们没有死!
我们多幸运啊!
我们相互对视着,一刹那间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原谅了对方。
汽车进入市区的时候,已近深夜。
我们是后来搭上另一辆客车的。那些外地人也在上边。车一进市区,乘客也就慢慢地下去了,到最后,只剩下我、秦庾和另外两三个人在车上。
我独自坐在车子最后排的长座位上——正中间,对着走道。我的眼前一无遮拦,透过车窗,看那远远近近的彩色灯光:熟悉的市区、熟悉的成串的路灯被我甩在后头……
记得过去到夜校上新概念英语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乘这种空荡荡的晚班巴士:那时我也总是一个人坐在和现在一样的这个位子上,奢侈地张开双臂,透过大车窗看路边美艳的灯光,好像女王在做夜间巡游,只觉得非常快乐和有成就感;等到站下车时,我总是对司机道声谢,司机也心情很好地说不客气,还叫我“小姑娘”、嘱咐我路上小心,我答应着,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拥抱这属于我的夜上海……
我抬头看着车顶:那里,座位和把手的投影周而复始地被灯光无休止拉长,直到消失。我突然开始怀念那个过往的我:那个我没有爱情,如果要说所爱,那就是这个属于我的、年轻可爱的城市——我们相互拥有,而城市永远不会负我,永远不会……
秦庾站在离开我五六步的地方,放着空位子不坐,在那里抓着把手。车窗外亲切的灯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地掠过他的脸庞。我凝望着他,专心得忘记了眨眼,眼睛疼痛得渗出了泪水。
其实我觉得做驾驶员就要做公共汽车驾驶员,虽然比较辛苦,但可以掌握一个奇大的方向盘、拥有一面奇大的玻璃窗,横行无敌。
这下子,我算是回来了。这座糊涂的城市二话没说就接纳了我——我揣摩着,它太大了,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吉吉在不在也是可议可不议的事。但是对我来说,吉吉的在与不在怎么会是无所谓的呢?那个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吉吉没有了,那个站在阳光下粲然而笑的吉吉没有了——可让我怎么办?我刚刚还想着要去找到她,她怎么可以真的消失了呢?
吉吉是消失了。我再也用不着想:她会不会出现、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我明白,她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像我一直怀疑的那样。
我一直怀疑吉吉到底是不是真人真事,现在我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如果她是真的,那怎么会突然死掉?一个我认识的人死掉,居然会一点响动也没有?我还不知道?如果她是假的,那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地坐到我的对面,还叫我的名字?她还告诉我要改掉现在的脾气哪!我还死气白赖地盯着她看过哪——这多不可思议:我看一个死人看了这么久!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愿意相信,吉吉是真的,我真的曾经和她面对面坐在阅览室那张有洞的桌子前面,真的曾经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天——是真的有过这样一个透明的、飘飘欲仙的吉吉,而不是我的脑子有毛病。
车厢里暗蒙蒙的,路灯的光芒一阵一阵掠过我的脸庞——我感觉得出来。我再一次回想起下午在奶奶家后门口、莫名其妙地为我挡住了灼人阳光的、吉吉那阴凉的小手……在睁开眼的一瞬,确确实实有一道白光飞快地掠过了我的脑门子,并且我肯定感受到了吉吉的存在……可现在看来,那个时候吉吉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又是什么,会如此安静而阴凉呢?又是什么会给我这样光明的感受呢?又是什么会像精灵那样地飘飘欲仙呢?
除了吉吉,还有谁?
我揣摩着,要是像吉吉这样一个奇迹没有理由在人间成立,那么这个劳什子的世界就千真万确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下了车,我们又一起走了一小段路,终于到了分别的路口。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半晌,他开口道:
“幸亏不用换车。”
我笑笑,说:“反正已经晚了。”
我们两个相隔一米——我意识到,对我们两个而言,这是最安全的距离。
“回家以后,麻烦还多着呢——你别急呀。”他笑。他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的。
“你的麻烦比我的要棘手。”
我们面对面,又傻乎乎笑了笑。我一直在下决心说一句话——我觉得说这句话是我的任务:
“那么,再见吧。”
——终于说了。说出来,似乎也没有什么。
“嗯。”
我望定他——到了这个关口,我就看得他没够。不管怎么说,我和他一起走过了两年,而这两年是我长这么大最精彩、最值得记取的两年,即便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多缺点,到头来还弄成了这样的一团糟。我曾经有多么的喜欢他!——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连他也不知道。
“秦庾——我希望我们能好好地说声再见。”
他凝视着我,微微一笑。
我对自己说:最后一眼——再看他最后一眼。我真想把这个时刻无限地延长,过了这一刻,我和他就形同陌路了。我使劲地盯着他,看见了他眼中理解的神情——曾经有几次,我看过他的这种神情呢?真的,我和他是有过一段快活的时光的。但是现在,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去当面对他说这个永远的“再见”。
不知从何时开始,夜变冷了。这又黑又冷的夜——接下来轮到我一个人面对这又黑又冷的夜了。也许,我早就是一个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是。
我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了。
我明白王海燕的意思。从今以后,可能就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我不知这是好是坏。
我仍然很讨厌去面对那帮土豆似的家伙。明天去学校对我来说是个难题,现在回家对我来说也是个难题,而吉吉是我最大的难题。我明白,我的生活这会儿是一团糟,等着我处理的事可堆得比整个上海市的窨井盖还多,我这女里女气的人真是倒霉——不过,也许慢慢地会好起来吧?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忽然记起,那天正午,吉吉晶莹剔透地望着我时——她说:“那么,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继续烦下去的话。”我真的该改了吗?
我正在走路。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走路的,也不清楚还要走多久。
大楼已在眼前。抬头望去,我家窗口亮着灯——这下子,新的战斗要开始了。不过,破天荒头一次,我忽然对这个家感到无法言说的亲切,我忽然想踏进那个熟悉的家门,叫一声“妈妈”。这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劳什子城市,“针筒”究竟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有人死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只有我这个几十平方米的家,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一,二,三——再见,王海燕!
居民区里的路灯有点疏。我一路走去,穿梭于暗影和灯光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一会儿在阴间,一会儿又到了阳世。我跑着跳着,嘴里念念叨叨地:阴间,阳间,阴间,阳间,阴间,阳间……
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些。
我抬头看看天空——多美的夜空啊,多美的银蓝色!吉吉,你还好吧?我这回是真的要和你告别了——我也要和秦庾告别了。我本来还以为这一天会有一个快乐的收场的,我本来还以为我和他会有一个快乐的结局的——可是没有。没有。我久已不曾这样地伤心、这样地落寞,久已不曾。不感觉到孤独的时候,从不知道孤独是如此难挨;有秦庾在心上的时候,从没想过没有他的那一天该怎么办。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一个只知道满足的人,但是我没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今天,还是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我的一天在哪里?我记忆中和秦庾在一起的那座美丽的桥在哪里?那些在墙上写满谁爱谁的、轻率的初中生啊,也许他们没有我那个关于词典男友的理想吧?他们要实惠得多、勇敢得多了。但是,像我那么固执地坚守着理想,到头来,不也是只遇见了秦庾,也只失去了秦庾吗?
我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似乎听到身后有人:不是明显的脚步声,只是一种因为存在而产生的异样感——我隐约看见身边的光影都起了变化……在我之外,还有什么在呼吸着、晃动着……那种小心翼翼、那种轻声轻气——听上去多么像吉吉啊!
我不禁猛地扭头去看……身后,是被路灯拉长的、我自己的影子。远处慢悠悠地踱过一只身材苗条的小白猫。再就是初夏夜晚银蓝色的空气了。寂寂的灯光冷清清照着我眼中的世界——太真实了,怎么可能会有吉吉?吉吉不是已经淡出了吗?
但是,刚才我肯定晃了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这真奇怪:我一刹那间有种恍若隔世的迷蒙感,却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有一个巨大的幻影白亮亮地掠过了我的头顶……并且,我的的确确感觉到吉吉——吉吉她就在我的身边!
我不禁一凛,脱口而出叫道:“吉吉?吉吉!吉吉……”
我的声音被夜轻而易举地吞没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我伫立良久,呆呆地往后看,直到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完全退去,才缓缓转过身,继续走路。我得回家去了,这一晚已经弄得我神魂颠倒——我这是怎么了?
远远地,我看见姐姐的身影站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从那里透出暖暖的灯光和人气。我对自己说:好了,结束了——
一,二,三——再见,秦庾!
眼泪流了下来。我止不住。
秦磊今天晚上在医院里值班,家里又剩了我和儿子两个人。
儿子安安静静地在隔壁自己房里做作业——实际上我并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在做作业,他总是习惯于把自己紧紧地反锁起来,锁在他自己的那个小空间里面。我的同事小林,老是喜欢趁儿子做功课时给他冲麦片、冲咖啡、下面条什么的,然后端进房里给他吃——她说她用这种方法来知道儿子确实在做功课,否则就不客气。小林在工作上成绩平平,可在儿子身上,她却极具天赋,她的很多管理家政的方法都令我瞠目结舌。
从儿子上次离家出走到今天,也已有一个礼拜了。他完成了后两天的考试以及语文、物理的补考,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平静得简直让我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现在,我坐在床沿上,开着床头灯和电视机,把洗过晾干的衣物一件一件地叠好——环顾四壁,心底里重新泛起一阵熟悉的亲切感: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这里的每件东西都经过我的精心安排和整理,我真不知在这世界上,除了这个家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我眷顾和恋慕。这样的想法,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家庭束缚住了志气,忘记了外边的世界所具有的那些精彩,那些无休无止五花八门的可能性,而开始迅速地乏味、衰老。
我细心地审视着一件件经过我手的衣物。洗干净的衣物散发出一股“奥妙”洗衣粉的清香,给人以舒适的感受。现在我正在叠一块桌布——这还是我刚生秦庾之后买的,花样是细密精致的浅红色朝阳格。我们家用东西很小心,买了那么久的桌布,用到现在还不见什么明显的损坏,色泽鲜艳依然。我很喜欢这块桌布,曾经跟秦庾说,这是我买得最聪明的东西之一;他笑话我婆婆妈妈,但有时我拿了它去洗,吃饭时他又会注意地问:桌布呢?我知道,他也很喜欢这块桌布。
这件衬衫是秦磊的。记得去年我生日时,他执意要为我买一套衣服,我只好跟他一起上街去;逛了一天,走得腰酸背疼,居然没有看到一套中意的——后来经过一个店面,里边正在热火朝天地卖减价商品,我一进门就为他看中这件衬衫,往他身上稍微一比就付了钱。买到这件衬衫令我十分得意,秦磊却坚持说那是用“减价”来造成“便宜”的错觉,实际上并不便宜——我拉着嘟嘟囔囔的他回家去了,我说你不要烦,这件衣服你穿着样子就是好。这是一件水蓝色的衬衣,他穿着它,在医院里时又套上白大褂,真的是长身玉立。有一天小林说:庾雯,秦医生这件衬衫很漂亮的嘛!我说:哎,是我买的呀。她赞叹道:哪里买的?你真有本事,把老公打扮得这么漂亮。小林这个人,说出来的话总叫人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我给秦庾买这双袜子的时候,正热衷于买袜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买碗碟;还有一段时间,我见到棉毛衫就忍不住要去张看张看——而那时,我就是喜欢一双一双地买袜子。秦庾穿的都是棉纱质地的袜子,我洗的时候总是加点柔软剂进去,干了以后就像新买来的那么柔软,摸上去很舒服。我给儿子买的袜子都是明亮的纯白色,因为觉得小伙子穿纯白色的袜子好,以后慢慢地可以穿有气质的浅灰色或者藏青色——不过他汗脚,白袜子都泛黄。
家里人的衣服,每天都这样一件一件经过我的手。我最喜欢这段时间:吃完晚饭,没什么可以忙了,打开电视机,坐在床头叠衣服,让我的手指抚过每一个熟稔于心的褶皱——我有这个近于琐碎的习惯,依稀觉得,家里人穿着我接触过、整理过的衣服,我才能安心。其实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尤其最近,我自己也发现自己越来越热衷于叠衣服。我对丈夫和儿子的眷恋忽然高涨起来,我希望自己手指的温度能够保留在我叠过的衣服上,而我那丝毫不像我的儿子会注意到,他是穿着我叠的衣服。
我这种荒唐的想法令我自己汗颜,可我忍不住这么想。
我现在真想说服自己:这个家和以往的家还是一样——但是,不可能了。我看着家里的每样东西,都觉得异样。
自从上次逃学回来,儿子已经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气呼呼地带着受委屈的神色了,甚至常常有点无忧无虑,但他老是恍恍惚惚的。有时他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很久,我去看他,只见他把牙刷塞在嘴里,满嘴白沫地出神;有时呢,回家后他在门口换鞋,把运动鞋脱下来,可是居然重新穿上那双运动鞋笔直走进来了;还有的时候,一家人在一块儿吃饭,他会突然停下筷子,抬头看着空气,眼光不安地换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像在找什么人一样。我曾试着把这些告诉秦磊,可他一听就说:我不知道。我现在被儿子弄得也有点恍恍惚惚的,觉得家里仿佛还有一个人。唉,这种想法多么可笑!我也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乱糟糟的……不过,我有时真的相信,有一个人正伴随着秦庾,跟进跟出的。
这段日子天气真的很好。我坐在靠窗的写字台前面看书。录音机开着,赵咏华在里面唱着失恋的女人大度宽容的歌:“别再说。让我好好看着你。就这样吧,前尘往事都忘记。我爱你,爱你——就算感觉再熟悉,我会很小心,不再为爱着迷……”我瞪住眼前的书,心不在焉地听赵咏华唱她经过再加工的淡淡忧伤,别的什么也做不起来。“……我们看看风景,不要再争辩不停。喝点CoffeeandTea,好好地别再玩游戏……”
我还是不能从想秦庾的习惯里逃脱出来——这简直成了一种病。从前我始终说:抓紧,抓紧,抓紧——于是我真的抓得很紧很紧;然而现在,我哀告自己:放手,放手,放手——我终于领悟到:可怕的不是放手,可怕的是,当我说放手的时候,反而抓得更紧。
我究竟忘记了多少事,我究竟放弃了多少事——仅仅为了抓紧?
可怕的不是为了抓紧而忘记多少、放弃多少;可怕的是:忘记了那么多、放弃了那么多,而抓紧的手心里,所漏出去的比所忘记的和所放弃的还要多得多。手里空空如也的人,一定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豪富。
“……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不管爱过错过是回忆……”在赵咏华的歌声中,我抬眼望着外面灼灼的太阳,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走出去了,因为外面那个世界里。有他。“……我们走来的路,雨过了天色已晴。有过许多的事,慢慢地沉淀在心底。我早已……”
对于我,最大的困境是:我无法再守住他,但我又不舍得放弃他。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我都对自己说:好了,就在今天,我要重新开始……我做准备已经做了很长时间,但是我还不能确信,到底准备守住他,还是放弃他。
守住和放弃,两者都是痛苦的。我想起电影里,对伤了自己心的人漠然说一句“你是谁?”女主角都很洒脱、很锐气——我一直喜欢看这种带有弃绝意味的场面;然而现在,轮到我自己,我却忽然发现:并不是随便就能这样说的,因为明明知道他是谁,因为每时每刻都没有对他绝望过——如果说欺骗,所欺骗的也不过是自己而已。原来进一步退一步都要痛的,而不走也是痛——那到底怎么办呢?
一个人坚信的东西忽然变成了滔滔逝水一去不返,那是全世界最大的灾难。认识秦庾已经两年,两年以来,我从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假如他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世界该怎么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有能力守住这些的。现在我明白:是我看错了,是我天真了,是我傻过了头。
我不后悔。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我不绝望,也没有新的希望。我坐在写字台前面,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什么决定也不敢做。我什么也拿不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我束手无策。我似乎在等着什么,可是眼看什么也不会来。我不敢走出去——外面到处有人对我说:王海燕你真棒!我什么地方棒?我没有抓住最想抓住的东西,我不能像姐姐那样随随便便地忘了一切然后做一个全新的人。我在假想的幸福里面,心甘情愿地受欺骗。这一切都是我害的。秦庾和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没有。
可我居然还想守住他!
我怎么会是这样荒唐的人?
“……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不管爱过错过是回忆。我们走来的路,雨过了天色已晴。有过许多的事,慢慢地沉淀在心底。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找回浪漫的心看爱情……别再说……”我成天成天地坐着,沉浸在赵咏华的歌声中。我面前的书始终翻着同一页。
这本书是吉吉借给我的。前几天我刚刚发现:我面前的一页,顶上空白处倒写着两个字:
秦庾。
——秦庾的笔迹。
上个星期,秦庾逃到郊区他奶奶家去,落下了考试。那天我和秦磊出去开会,也是傍晚才回家的。一进家门,电话铃就响了——他班主任来告状,说他今天根本没去考试。我听了,吓一跳。挂上电话,我看着秦磊——他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歪着,松了领带,正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揉他的脚。我说,秦磊,你儿子可真了不起。他抬头看看我,脸色有点变了,手还是不停地揉着脚。我接着说,他没去学校考试。他一听,整个人都静止了,直直瞪着我,瞪了半晌,低下头又去揉脚,咕哝着说:随他的便,他身份证也已经领过了。我站在电话机旁边,站了一会儿——我在等他说句话,但是他没有。我真佩服他:在儿子不知去向的当口,他还能坐在这里一个劲儿地揉脚。室内安静异常,墙上的钟发出“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背靠墙站着,对这安静很害怕。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寂寂无语的情形,我往前走了一两步——他仍然在揉脚。
一转身,我躲进卧室,坐在床沿上,一边不时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整幢房子里都没有人。卧室连着阳台,我突然想起,早上晾出去的衣服还没收进来,于是赶忙走到阳台上去收。阳台上也是寂寂的,远处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我拉过竹竿,把衣服统统撩到手臂上。忽然想,我们秦庾小的时候似乎不大出现跟别的小孩追逐打闹的情况——我们秦庾在心理上会不会有点不健全?
收完衣服,我走进房间,把衣服撂到床上,又扭头看看外面——天色正在暗下来,对面的楼房里,透过被油烟熏脏的玻璃窗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看上去活像楼房的创口——天已经晚了,而秦庾不知去向。我扭头走出卧室,看到秦磊仍然歪在沙发上,正闭目养神。我望着他——他显得疲惫不堪。“秦磊,”我开口道,“你真的不想想办法?”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与我平视。半晌,答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直到那一晚我才相信,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那么些年的人也会有相互难以理解的时候,当秦磊半闭着眼睛说出那句“我能有什么办法”时,我差不多要以为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我所熟悉和深爱的那个男人——他看起来如此颓唐、如此衰老,他不关心儿子、不关心家庭,也没有勇气去保护什么——他似乎没有负担任何事情的能力。我长久地凝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我竭力地压制着对他这一举动的厌恶;我认为不应该为了这么一个几乎出于无意识的举动就去厌恶他,但是他看上去活像一个老头子,非常令人厌恶。
我已经看够了这一老一少的男人成天的明争暗斗。父子之间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这种男人的较量关系;而我在一边厌烦地看着;我不明白秦庾为什么成心惹人生气,也不明白秦磊为什么就是不能对儿子稍微宽大一点——他们两个人,只要相互妥协一点点,事情就能顺利地解决,可他们谁也不肯先让一步,实在令人费解。也许是为了抗议,我翻出电话簿、提起电话,开始一个挨一个地给秦庾的朋友打电话。我故意用了很大的声音:“喂,请问秦庾在你家吗?”“喂,今天秦庾有没有来你家?”“喂,知道秦庾回家了吗?”“……”满房间都充满了我的声音。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些无意义的电话,只知道自己应该找些事做做,而不是站在这个寂寥的房间里、守着眼前老态毕露的男人。
秦庾回家的时候,夜色已深,我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差不多十一点了。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秦磊在大约半个钟头之前第三次走出家门,走的时候照例说:我去看他回来没有。我不知他是真的去看儿子,还是为了躲避家里的死寂——直愣愣地坐在房里挨过这漫漫长夜,我同样难以忍受。家里空荡荡的,门和窗都直直地大开着;这个充满委顿和不知所措的灰黑的夜缓缓地在我的家里蠕动,简直令我厌恶。我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正对大门的门道尽头,有点痴傻地注视着楼道的转弯处,望得久了,觉得那个弯势有一种深度,走过的人也许会陷进去——我就自言自语道,等一下秦磊回来时提醒他小心一点。为了不至于太无聊而陷入胡思乱想之中,我拿了一件秦庾的衬衫——他一直抱怨说衬衫上的纽扣松松垮垮有掉下来的危险,我想到要帮他缝一缝。门道里的灯在我头顶上亮着——几星期前刚换上去的节能灯泡,亮得荒唐——我仔细端详手里的衬衫,看来看去,觉得每一个纽扣都有危险,于是挨个把所有的都拆下来重新缝了一遍;完成之后检查,仍然不放心——越看越不放心,自己知道不正常,赶快去把衣服放好,再坐回板凳——坐了一会儿,老是挂念着那几个扣子,熬不住,还是走进房间把衣服拿出来,拆了重缝。一边缝,我一边注意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没有人,可楼道里老有些窸窸窣窣的小声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听了叫人觉得微微地毛骨悚然;我忽然十分害怕,因为这才意识到:这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而夜已经很深了——我说不清怕什么,总之是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心往身体的四面八方扩散。我打了个寒噤,站起身,走进房间去开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什么电视剧,屏幕上的女人把整个上半身从大楼的窗户里探出去,摩天大楼高处的风把她的头发掀得像一群狂乱的黑蝴蝶——她先垂下头去看地面,镜头跟着刷地挪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又慢慢爬升,最后还是转到那个女人,只见她以一个优美的姿势缓缓地引颈向天,张开双臂,看上去活像一只无力起飞的大鸟,于是镜头往上推,一直推至湛蓝辽阔的天空——那种蓝色非常明亮,在乌黑的深夜横空出世,突兀得不真实。我着迷地凝视着闪闪发光的电视屏幕,猛然听到一个和电视剧中的天空同样嘹亮的声音在门外叫:
“妈妈!”
我习惯性地答应了一声,跑出去看——秦庾好端端竖在门口。
“你还知道回来么?”——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他看看我,又扭头看看身后的楼道,沉默半晌,仿佛不敢进门似的,又说:“妈——”
我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来。看到他用一只手撑住墙,用另一只手解鞋带、换拖鞋,我居然暗暗如释重负地想:好了,没事了。
走进房间,我又瞥一眼电视机:电视剧结束了,正在打字幕。秦庾从我卧室门口走过去,又退回来,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朝里看,看着看着,突然又叫:“妈……”我扭头看看他,发现他非常高大,站在房门口挡住了客厅里的灯光。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为难,仿佛有什么事要说,又说不出口似的。我想了想,说:“你先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考试。你的事以后再谈。”他“哦”了一声,走开了。
我瞪着闪闪发光的电视机,有点若有所失。我开始侧耳倾听卫生间里的响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蓦地跑出房间,去看他睡了没有。只见他正站在客厅的沙发前面,探着身子眼睁睁凝视墙角里放着的一盏落地灯,一动也不动,姿势非常尴尬。我正好看见他的侧影:整个半张脸都被白炽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眼睛不时忽闪忽闪,像爱光的蛾子;我长久观察着我的儿子——一点一点地,我认出了他三岁时的神情:我所熟知的神情。那没来得及蜕去的稚气罩上了青春期的骚动,显得有些不安、有些无助,但却是光明的、炽热的、新鲜耀眼的,在郁郁的黑夜中横空出世。我望着我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我不禁有一点感动。
“秦庾。”
他听见我的叫声,似乎骇了一跳,扭头茫然地瞪着我,脱口而出说:“灯……”
我看见他的一半脸被灯光照亮了,而另一半脸则淹没于房间的暗影中,反差鲜明,更显出一半的明亮和另一半的晦暗。
“秦庾,怎么了?”
他那种柔和的眼神,我久已不曾看见。我自己那种柔和的口气,我久已不曾得闻。我为儿子感动着,也为自己感动着。望着儿子纯洁稚气的眼睛,我忽然想去拥抱他,恍若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像他小时候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但是,我也意识到:
他比我高大——高大得多。
在他面前,我还有力量去帮助他、支持他、抚慰他吗?
只见他缓缓地转过身,最终面对我站住了。他的背后,落地灯亮着柔和的光,而他的面孔却长久地沉浸在暗影里,被黑暗浸透了。
沉默良久,他张开嘴:“妈……”
听起来居然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听见过这样亲切的招呼了。此时此刻,他令我骄傲地意识到:我是他妈妈,他是我爱的儿子。
我站在房门口,注视着面孔漆黑一团的秦庾——他似乎很疲倦,又很困惑,但前一段日子他浑身上下所流露出的烦躁易怒突然消失殆尽了,代之以孩子般纯净的伤感。噢,他终究还是一个孩子,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过去我为他做的太少太少,现在,我能做什么呢?
夜色沉沉。我身后的房间里,电视机起劲地播放着国际新闻。都过去了——全世界的风风雨雨都从我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过去了;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的儿子——我能为他解决他的问题吧?不靠丈夫、不靠老师、不靠整个吵吵闹闹的社会,作为她的母亲,只作为他的母亲——我能为他解决他的问题吧?
我望着我的儿子,向他挪动了我的脚步。在我移动的一刹那,他似乎被蓦地骇了一跳。我看见他浑身短短震动了一瞬,紧接着姿势都变得紧张起来,流露出逃跑的趋势。我赶忙加快步子走过去,到他身边,用手搭着他的肩,说:“秦庾,你总不会连妈妈都要怕吧?”
他垂下头望着我。我仰着头,搭住他肩膀的手臂斜斜地像在他和我之间搭了一座梯。他是这样高大,而我是这样矮小。自从几年前他身高突破一米七○之后,我就没有再和他如此接近地对峙过——我极不习惯和他之间二十多公分的落差,简直有被他压倒的危机感。我有点吃力地仰视着他:这真是我的儿子吗?我所记得的儿子,好像还是那个要使劲伸长手臂才能吊上我衣摆的小跟班,在我身前身后颠来跑去的——那时我每件衣服的下摆都被他抓得皱巴巴没法服帖;然而现在,我仰视着他,无法相信是他长高了,反而错觉是自己在变老、在缩水,最后成为一个风干的老太婆——我忍不住想问:这是真的吗,秦庾?你真的超过了一米八五吗?我端详着他——他的眉眼还带着几分明显的稚气。我十分熟悉这张脸:从小他就眉目疏朗,大地方长得极其开阔,小地方又藏着些可爱的特点——比如他的人中很深,而上唇中部则微微往上翘起,以至于说起话来给那张嘴造成一种奇特的姿态,好像嘴唇本身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不说话时又现出闭得很紧的模样,流露着缄口不语的细腻敏锐;又比如他眼角边那几条若隐若现的细纹,并不让他看着显老成,反而增加了整张脸的孩子气,就像是他故意用手指头牵动眼角拉出来的痕迹,机灵而调皮,不注意看又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这些小小的细节,也许只有做母亲的才会发现吧?这能算是对儿子的一点了解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很久以来头一回认真地端详长大的儿子,居然能发现这些从他是小孩起我就熟悉的细节,这令我多少增加了一点安慰和信心——秦庾,你总归是我的儿子,你不要逃了,逃也逃不掉的。
他也同样在端详着我。望着望着,他猛地开口说:
“妈,你怎么好像没有老过啊?”
我笑起来,把他摁到沙发上,自己也在一边坐下,答道:“我还想说,秦庾,你怎么会长那么大了啊?”
他一听,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把几绺头发压到前额上去了。我看着他,想:他这个样子多熟悉,多像他小时候和秦磊一起出去晨跑,回来时头发湿唧唧地搭在前额上的样子啊!
“我么,”他有点羞涩地答道,“一长一长就大了呀。”
“你长大了,妈妈就要老了。这是肯定的。你最多可以说,你的妈妈比别人的妈妈看上去年轻那么一丁点儿。”
他抓着我的手,去褪我无名指上的戒指,褪到一半又反褪回去,接着重新来,一次又一次。弄着弄着,他低垂脑袋,又说:
“为什么你就比别人年轻?”
“因为……这里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这个家庭给了我良好的心态——”
“就这么简单?”
“那——你觉得额外还该有什么?”
他抬头望着我,一半脸在灯光里,一半脸在暗影中,眼神罩上了一层雾——他整个人忽然之间变得凝重起来。半晌,他掉过脸去,对牢脑后的灯,留给我一个带着乌黑后脑勺的背影——白炽灯在他脑袋周围勾出一条金边,可以看清他脖子边缘纤细的绒毛,非常柔嫩和可爱。
“我不知道——”他把脸沉浸到白炽灯的光明中去,说,“可是,总该比那个多吧?要是你对你周围的东西不满意的话——总该比那个多吧?我过的日子总不能老像现在这样吧?一个人活着,怎么能什么都不明白呢?”——他突兀地扭过脸,瞪牢了我——“妈,你就不烦吗?老和同样的人待着……老和像爸这样乏味的人待着,你就没烦他吗?”
惊讶中,我不觉攥紧了他的手。一时语塞。
“不会的,”我很急地辩驳道,“不会的……不会。我和你爸不会觉得烦。爸爸……爸爸有时是乏味——可妈妈有时也很乏味……我们两个人都是很普通的,分开看,我们谁都不怎么,但我们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就好得多了……秦庾,听我说——一个人往往已经很复杂了,你用不着到处去冲撞、撞得满头是血地回来,那样会很痛苦……也许,也许你现在还不能了解,毕竟你还是小孩子,但将来你总会了解相互关心、相互提携的重要性。知道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不快乐吗?知道你为什么想不通很多事吗?因为你一个人实在太单薄、太无助了,你需要其他人来拉你一把……可能你需要其他人来支持你切断你的童年,你这种孩子状态持续太久了——你想到过爸爸妈妈吗?爸爸妈妈虽然也有缺点、也有失误——可能我们曾经带给你的只有挫折感和失落感——但是,爸爸妈妈总是可以帮助你的人……到底在厌烦些什么呢,你?”
我弯腰去看他低垂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静止的,整个人都是静止的。只听见他缓缓道:
“烦就是烦。什么都烦。今天在奶奶家里,我真希望太阳把我给晒化就完了。妈,你不知道的,你周围的人和事都颠倒错乱了……还有,你不知道,一个人会忽然死掉的,真像天方夜谭……我还以为她蛮正常,其实她早就死了。你早上出门去,就保不定会碰见哪个认识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地躺在马路上——这叫别人怎么还能走出去?满世界都是颠倒错乱,还有死人、死猫……”
“秦庾,你到底是烦别人,还是在烦你自己呢?”我打断他,问道。我看他在变得越来越烦躁起来,想着还是及时制止他说下去比较好。
他没有任何反应,低垂着头继续说:“不是那样的。不是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算了呢?说死就死。我现在压根儿就怀疑她有没有存在过——说不定她早就死掉了呢?说不定我是在做梦呢?说不定要死的人是我呢?妈,我从没碰到过这么离奇的事……都像假的……我就是想不出……都像假的……假……”
他在极度的痛苦和迷惘中,头越垂越低,整个人快要在沙发里蜷缩起来了。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他到底碰到了什么呢?什么?他怎么竟会变得如此疲惫无助?我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还小,还很需要指引和援助。我是他的母亲,可过去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伸出手臂,把他整个揽进怀里,让他的头深深埋藏于我的庇护中。像他还是婴儿那会儿一样,我轻轻摇着他、颠着他,试图平复他的惊慌迷惘。我的儿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他这样抽搐?是什么让如此高大的小伙子在这里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是什么?我抚摸他的头发,轻声安慰着:“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就告诉妈妈吧,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了,好了……”我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我和他之间,突然没有那些距离了。我紧紧拥抱他,想:他,我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我也是一个像同事小林一样骄傲的母亲。我再也不愿意放开我的手了。
儿子在我怀里,突然静止了。只见他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面前的空气,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他仿佛感觉到什么东西刚刚掠过他的头顶似的,满眼都是光彩。
我讶异地看着他。良久,他垂下眼睛,轻声说:“妈,放开我吧。让我去睡觉。”
我愕然。就在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松开双臂的当口,他再次求告道:
“妈,我要去睡了。”
愕然。我愕然。
我似乎已经失去行动的能力了,整个人都退化入心的沉思默想。谁又能相信,以前我是一个最崇尚积极行动的人呢?
我当时为什么会问吉吉借这本书,我自己也忘了。书是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借来以后我一直没有翻开来看过——我始终被许多事困扰着,直到现在,死的死、走的走,剩下我一个人。我真的不曾料到,顺利地进了我想进的大学,上了我想上的专业——这一个只属于别人的黑色七月,对我竟会是这样的痛楚。我毫无准备地告别了过去的生存状态,可我还不知道下一个状态会是什么——我好像一条正在蜕皮的、丑陋不堪的虫子,突然恐怖地想:会不会死在这未蜕尽的硬壳中呢?
天气真是越来越热,可是我孤独地逗留在自己的寒冷当中。我已经忘记了他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在我那庞大无边的等待面前,连我自身也可以忽略不计。我忘记了姐姐,直到有一天——
房门一开,姐姐走进来,轻声招呼了我一句。我懒洋洋地扭过头去看她,却被她骇了一跳——
这还是我所熟悉的姐姐吗?我所熟悉的姐姐,从我开始记事起就留着飘飘长发。时尚一轮一轮地过去了,姐姐变了又变,从中学生纯情的麻花辫,到剪平了发梢忧郁的直发,再到经典的长波浪……我知道姐姐始终不变、千辛万苦地蓄着她的长发飘飘。然而此刻,我所看到的姐姐,却剪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板刷头!
“……姐姐……”我瞪牢她,眼睛直了。
她笑眯眯地瞥我一眼,轻盈地在原地转个圈,站定之后问我:“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这让我怎么回答呢?数天以来,我沉醉在自己的迷惘痛苦中,简直懒得再出来,可现在,面目全非的姐姐却要我回答这种问题!我苦笑着,反问:“姐姐,你还想不想结婚了?”
“这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你整个人像男的一样啊!”
她笑着走近我,伸长了脖子让我看:“你看看我。是夏天了呀,现在。我要把整个脸露出来,包括我的脖子和肩膀——你应该说我有福气才对,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这个样子的。”
我病恹恹地瞥了姐姐一眼——她的脖子和肩膀白得耀眼,嘴唇抹得几乎失去血色,眼皮那儿亮晶晶闪着淡紫色的珠光。外面的天色正在转暗,昏黑中蓦然在很近的地方看见这样一张苍白美艳的脸,简直叫人以为到了阴间。我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恐怖感。
姐姐依旧锲而不舍地伸长了线条优雅的脖子等我的回答,看上去活像一只等待宰割的大白鹅。我又瞥了她一眼,说:“姐姐,你弄得真白,像个假人。”
她收回脖子,得意洋洋地在屋里踱了一圈,摇头晃脑地说:“漂亮吧?”
我明白,现在什么话对她都没有影响——并且,她的确漂亮,虽然我难以接受,但漂亮就是漂亮。
“姐姐,”我转过身子趴在椅背上,眼光跟着她转来转去,对于那头耀武扬威的寸长短发,不可避免地怀着些许怔忡,“你可以去画绿眉毛蓝嘴唇了。”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首肯地说:“是的呀。我还想去剃了眉毛呢。”
“姐姐!”
我真希望她能对我的揶揄有些许感应——但是不。她最终停在了她的梳妆台前面,用线条分明的手臂撑住台子,整个上身死命地往梳妆镜前倾,我真怕她一个支撑不了会跌到镜子后边的世界去。她转动着细长优美的脖子,斜眼努力去观赏镜子里自己的侧面甚至是背面,看了半天,自我陶醉地说:
“唉,一个人要是漂亮起来,真是挡也挡不住!”
我已经失去了端详她或者仅仅瞄她一眼的兴致。我意识到:她是不需要人赞美或者批评的,她早就成为镜子后边的人了。从前她千辛万苦地蓄长发,为的是创造一个善于改变的佐证;现在她毅然决然地剪成一个金发男孩的模样,为的是构架一个让她展示自己反叛不羁的舞台——她对自己的信任,简直已经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我美丽时髦的姐姐,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自信、这么多放肆、这么多对时尚潮流穷追不舍的勇气?她到底怎么能胆敢在狂烈的阳光下面完整地展露出她整张线条分明的面孔?她难道不觉得这样彻底的坦白是难以侍候和危险的吗?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扭头看我。我依旧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整个脖子——那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全然、一个难以消化的全然。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依言坐在了自己的床头。实际上,现在她是在房间的一头,而我在房间的另一头——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能看见她白得突兀的脸和脖子:它们悬在昏黑里面,仿佛一个虚假的幻象,让我想起在夜里刚刚熄灭白炽灯时,黑暗中所出现的一摊白迹子——渐渐地它被黑暗吸尽了。可是姐姐不可能就这样被吸尽,她的存在实在太喧哗热闹了,令人无法否认她毫无虚假性的生命。我注视着暗影中姐姐所占有的那摊白迹子,良久良久。
“小燕,”姐姐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陷入了空想的深渊,而她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中,“有话就说吧。”
姐姐的语气是如此熟悉和温暖,像放久了的热水,温温吞吞的,特别柔和——我记得,在那个害怕得无法合眼的深夜,是这个声音使我流泪、使我说出了心里的一切、使我沉沉睡去。
“小燕?有话就告诉我吧。”
姐姐温柔的声音唤醒了我身体里面麻木的疲惫和痛楚。我深深趴在写字台上,不再去看她滞留于昏暗中的白迹子。我累了,精疲力竭。耳边,录音机里,赵咏华的声音依旧在唱着:“隐藏的孤寂,没地方去,化成了眼泪,和叹息。想念的心情,美丽了回忆,忘了当时,怎么哭泣……”我快要撑不住了。
“姐姐——”
“嗯,小燕?”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姐姐!一个死人……”
“小燕——”姐姐温暖柔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小燕,其实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问的问题,我听了都不能理解。说实话,我老以为你比我小,而且小了好多好多——其实,你已经是一个很独立、拥有健全思想的大人了,过去我从没发现。”
我微微偏过头,露出一只眼睛,注视着姐姐的那摊白迹子,问:“是吗?”
“小燕……”
姐姐那活像从黑暗中滋生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虚幻无物。我侧着头,听她三番四次地喊我的小名,又清晰地听见赵咏华唱:“……你闭眼抽烟的神情,你说起爱的语气,都曾是我熟悉,让我微笑的原因……”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比她矮出一大截,样样事情都听她的。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我受了委屈,哭着不肯上学,是同样幼小的她陪着我去学校,到了教室门口,她不声不响地剥了一个橘子塞在我手里,说:“小燕?我走了,小燕……”我攥着那个橘子,眼巴巴望着她走远——橘子的清香深深沁入我的心田。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姐姐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醉人的甜香。
“小燕……”
“姐姐,你说吧。”
“说什么?”
“随便。说就行。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听你说的。”
“哦?为什么?”
我把眼光从白迹子上面移开,去看窗外渐渐变得沉甸甸如一匹丝绒的暮色,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地抽搐着。
“听你说话,我可以确信自己活得不错。”
赵咏华的音带自动翻了面,从头唱起:“我知道,你心情很糟。也知道,事情结束了。很抱歉,我却还做不到,给一个释怀的微笑……”
“姐姐,你是不是很害怕谈到死?”
她似乎在床沿上动了动,答道:“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欠缺。我没有经历过死——但是我想,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你已经说这是欠缺了。欠缺根本不是什么好事。”我打断了她。我突然变得非常激动,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破坏些什么——我太疲劳、太困顿了,我即将支撑不了,即将。“姐姐,你的生活缺少严肃。这是不好的。”
赵咏华唱着:“……你知道,我心如火烧。也知道,我承受多少。好多次,我几乎放弃了,却又想起……”歌声中,姐姐说:“可是,我并没有看出来,像你这样有什么好。”
录音机里的旋律开始变得激扬了,在静静的房间里回旋又回旋:“……去散散心好吗?去晒一晒阳光。就选一个暖暖的远远的安静的地方。看是不是可以,忘了一切回到过往,不说谎、不装傻,有什么都讲。去散散心好吗?就两个人分享。在旅行中快乐地浪漫地慢慢不感伤。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
值得被原谅,值得被原谅……我的身心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痛楚:是啊,像我这样有什么好?我得到了什么?我留住了什么?我连原谅都不会。难道我不是一直生活在臆想中吗?难道我不是一直相信着我愿意相信的、否认着我愿意否认的吗?难道我不是一直忘记了他人的存在吗?……我曾经以为我是幸运的我是出色的,我曾经以为我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把握得分毫不差——我错了,一错到底。到今天,我怀疑自己的一切,我怀疑究竟秦庾有没有出现过,我怀疑究竟吉吉在不在骨灰寄放处,我怀疑世界是真是假,我怀疑未来存不存在,我怀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会不会只是我的一个臆想——我怀疑,怀疑,怀疑。我对自己的身心感到强烈的憎恶:我已经不能掌握它们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未来了,我不知这沉沉暮色会不会一直留存下去——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出现过。我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笨蛋,我在自己身上押了太大的注,现在,我输得一败涂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我还以为,原谅了秦庾,一切就可以结束——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原谅了秦庾,我却无法原谅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
“小燕——你还好吧?”
姐姐温婉柔和的声音让我感动得流泪。我恍然大悟:其实,她是我最该亲近和依靠的人——可惜,我没有。
“我不要紧。”我又在哭了。我实在太软弱,软弱到无法正视自己的软弱。
“小燕,你应该学会宽容你自己。你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你也不一定要告诉我。只是,不要再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虐待你自己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吧。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忘怀的,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放开的。你到底还只有十几岁,未来还很长,不管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都是说不过去的。失败又怎么样?死掉的人就让他去。你要是老把自己关起来,又怎么能发现活着的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