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卡尔·萨根:《接触》

_6 卡尔·萨根(美)
  “好啊,那太好了,祝愿他们都好。以我的名义给她发一个私人便函——就说她已成为一位那么样的一个女人,为了她,一位天文学家竟然放弃研究宇宙的机会。注意,语言要生动有趣,德·黑尔。你知道我想干什么。要加进去一些名人语录。或许还有诗词。可是不要太过于多情。”她伸出食指,冲着德·黑尔摇了摇。
  “像瓦缬润这样的人能教给我们很多东西。我们为什么不邀请他们参加国宴呢?再有两周,尼泊尔国王就要来访。正好,就让他们参加。”
  德·黑尔心里焦躁,信手乱涂乱画。一旦这个讨论结束,他马上就得给已经回家的负责白宫接待工作的秘书打电话,而且还有一个更为紧急的电话。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抽不出时间打电话了。
  “这样一来,就剩下阿洛维和庄慕林了。阿洛维就像二十岁那么年轻,庄慕林体格简直好得吓人。进行高空滑翔、悬崖高空跳水、海底潜水……他是一个出色的科学家,他提出了大量思路帮助解开大消息的密码,他在与其他老家伙的争论中,屡屡获得优势。他并没有从事过核武器的研究,是不是?我不想把从事核武器研究的人送上去。
  ”现在,看看另一个人,阿洛维也是非常出色的科学家。她领导了整个百眼巨人工程,她知道有关大消息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并且具有不断探索的精神。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说,她兴趣和知识非常广泛。而且,她能够表现出一个美国年轻人的形象。“她暂停了片刻。
  ”而且,你喜欢她,坎。这没有什么不对。我也喜欢她。可就是有一样,她是一尊别人难以控制的大炮,点火就着的大炮。你仔细地听过她的问卷调查陈述没有?“
  ”您谈到的这些事,我想我还是清楚的,总统女士。可是机组人选委员会,问了她几乎八个小时的问题,让她感到恼火,有些发问的方式和问题本身,让她觉得十分愚蠢。庄慕林也有同样的感觉。也许她受到庄慕林的影响。她过去有一段时间,是庄慕林的学生,您知道吧。“
  ”是啊,可是她也说出了一些愚蠢的事情。这里有一套视频录像重放机,所有的重要细节都能够看得到。前面是阿洛维的问卷陈述,后面是庄慕林的。坎,请按一下‘播放’健。“
  在视屏上,爱丽坐在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的办公室里,接受询问。德·黑尔甚至连那张发黄的纸张上写着的卡夫卡语录都能看得清楚。如果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在内,倘若,爱丽从所有的星星接收到的仅仅是默不作声,或许,她会感到更为幸福。现在她嘴边出现了更多的皱纹,明显地看出了眼皮下垂。就在她的鼻子上面,前额上,出现了两道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垂直的皱褶。从录像上看,爱丽极度地疲劳,德。黑尔感到痛苦与自责。
  ”你问我怎么看待‘世界人口危机’?“爱丽正在谈对这个问题的见解。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不是认为存在。世界人口危机。?还是不存在?你认为这是一个关键问题,我如果到了织女星,你说,这是一个人家必然会提出的问题,而且你要弄清楚,我对问题的回答是不是正确?好,是这样。我之所以赞同同性恋和神职人员独身生活,就是因为,那样可以避免人口过剩。神职人员独身生活是个特别好的主意,因为这有助于抑制任何导致盲从和狂热的遗传倾向和嗜好。“
  爱丽说完,面无表情,木雕泥塑一般,等着下一个问题。
  总统按下了”暂停“按钮。
  ”真的,现在,我也承认某些问题选择得就是不太好,“总统继续说,”这项工程带有积极而潜在的国际影响。所以,我们也不想让处于这样显着地位的人士,只不过是一个鲁莽的种族主义者。在这项活动中,我们希望发展中的第三世界站在我们一边。所以,有充分的理由,应该问一下这类的问题。你看出来了吗?你是不是发现她的答案,显得……有那么点……缺乏老练、灵活和委婉?你的这位阿洛维博士,有点……有话直说、有屁就放的味道。现在,再看看庄慕林。“
  庄慕林扎了一个波尔卡圆点花纹的领结,肤色晒得很结实,衣装紧身得体。他说,”当然,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有感情,可是我们大家不要忘记,究竟什么是感情。它实际上就是,当我们十分愚蠢,愚蠢到无法领会具体的事物,在这种状况下,为了做出适当行为的一种心理动机。当我遇到一群鬣狗,龇牙咧嘴向我冲过来,我当然领会到,我面临了麻烦。我并不需要几个毫升的肾上腺素,来帮助我理解面临的局面。我当然也可以领会到,对我来说,对下一代作出某些遗传方面的贡献,或许是十分重要的。我也不需要在我流动的血液中,加上睾丸激素来帮助我实现。你能肯定:远比我们超前的地外生命,就会受到感情的支配和驾驭吗?我知道,认为我个人过于冷酷过于保守的,大有人在。可是,如果你真的想要理解地外文明,你就会把我送去。我比任何你能找到的人,都更加像一个地外的生灵。“
  ”够入选资格!“总统说,”这家伙是一个无神论者,也许还有人以为,他本来就是从织女星来的。为什么我们必须送上科学家呢?为什么不能送上别的什么人……一个正常的人?“她立即加上一句,”我只是这么顺嘴说说。“随之接着说,”我知道我们为什么必须送上科学家。大消息是关于科学的问题,而且是用科学语言写成的。科学是我们理解的东西,同时能与织女星上的生灵共享的东西。不,还有更良好更充足的理由,坎。我记得你说过。“
  ”爱丽不是无神论者。她只是一个不可知论者。她的心胸是开放的。她不受教条的约束和局限。她聪明、刚毅、坚强,她非常专业、非常在行。她知识面广阔渊博。在这种状况下,我们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坎,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么一项大工程维持得井然有序团结一致。可是其中还有大量令人担忧的问题。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围绕着这项工程的那些男人们抑制了多么强烈的感情,克制了多少渴求的欲望。我所谈到的这些人,至少有一半以上相信我们不应当、也没有权利去建造这个东西。如果这项工程真的到了无法扭转的局面,他们也希望送上一个绝对安全可靠的人。阿洛维具有你所说的所有的各种条件和优势,只可惜,她绝对不是一个安全可靠的人选。我能抓住各方面关心和议论的热点,来自国会、来自院外活动全球第一委员会、来自我自己的国家委员会、来自宗教界。我猜想,在那次加利福尼亚见面会上,爱丽给帕尔默·卓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她惹恼和激怒了比利·卓·兰金。兰金昨天打电话给我说,‘总统女士,’——对于把‘女士’和总统联系在一起,他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他说,‘总统女士,那架机器将直接飞往上帝或魔鬼。无论飞向哪一位,您最好送上一位对上帝忠诚的基督教徒’。他试图利用他与帕尔默·卓思的关系,看在上帝的分上,影响我的意愿和决定。我并不怀疑他这里有什么他自己不可告人的不良居心。对于某些人,像兰金这样的人来说,庄慕林会比阿洛维更为容易让人接受。我认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讲,庄慕林就像是一条冰冷的鱼。可是,他可靠,能加以信赖,有强烈的爱国信念,身体结实。他具有值得信赖的科学成就。他本人也愿意去。没有任何的其它选择,只能是庄慕林。我能提供的最大支持,就是让阿洛维做一个后备队员。“
  ”我能跟她这么说吗?“
  ”在庄慕林得知情况之前,不能向阿洛维透露任何消息,就这样约定,好吗?在做出最后决定,并通知庄慕林之前,我会及时告知你……喔,情绪振作点,坎。难道你不希望阿洛维待在地球上?“
  六点刚过,爱丽结束了对国务院”猛虎小组“的简要介绍,这个小组是支持参加巴黎谈判人员的后盾。
  德·黑尔曾经答应过,一旦机组人选会议一结束,就马上给她打电话。
  德·黑尔希望,关于爱丽是否当选这件事,由他自己来告诉爱丽,不希望别人在他之前跟爱丽说。
  爱丽知道,在这些审查人员的眼里,十多个候选者中间,就是自己显然不够温顺和恭敬,就凭这一项,就足以使自己落选。尽管如此,她总还抱有一线希望,万一能选上呢。
  在住宿的酒店里有一个便函,不是那种由酒店服务人员塞进来的”在您外出期间,云云“的粉红色便条,而是信封口粘贴牢靠、没有贴邮票、亲手送达的函件。其中写着:
  ”今晚八点,在国家科学技术博物馆见面。
  帕尔默·卓思。“
  没有抬头称呼、没有问候语、没有说明什么事、没有具体联系方式、没有署名之前的谦词。爱丽心想,
  这可真是一个充分自信的男人。收信地址就是她住宿的这个酒店,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他准是已经闲逛了一个下午,从国务卿本人那里了解到爱丽的情况,得知爱丽就在城内,估计总要回到酒店。
  这一天够累的了,而且把点点滴滴的大消息整合到一起的业务很忙,爱丽不愿意撂下,去干别的。她实在不想再到外面跑一趟,不过,她还是冲了个淋浴,换上衣服,拿了个钱包,搭乘了四十五分钟的出租,赴约了。
  离闭馆时间大约一小时左右,博物馆里几乎已经空无一人了。巨大的黑色机械装置已经装进巨大门厅的每一个角落。这些都是令人骄傲的19世纪的制鞋机械、纺织机械和煤矿机械。一架1876年博览会展出过的蒸汽笛风琴正在给从西非来的旅游团表演,是一首欢快活泼的曲子,爱丽听着心想,这原来大概是为铜管乐器谱写的乐曲。到处都看不到卓思的影子。爱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转身离开。
  爱丽心想,如果真的在这样一个博物馆里见到帕尔默·卓思,能够跟他谈论的是什么呢,只有宗教和大消息,那么与他见面的地点应当在哪里呢?这就有点像在SETI(搜寻地外生命)中,频率选择的问题:你还没有从先进文明接收到任何消息,可是你必须弄清楚,他们会采用什么决策——然而你对他们的状况实际上一无所知,连他们是不是存在都不能确定的情况下——确定它们会按照什么频率发射。那么所能涉及到的知识和技能必须是双方都能掌握的。你们和他们双方肯定都知道在宇宙之间,哪一种元素是最为丰富的,选择这种类型的单独射电波,基于其本身的特性,必然能够吸收与发射。正是按照这样的逻辑推理,所有早期的SETI搜寻,都包含有1420兆赫吸收线,这是属于中性的原子氢的谱线。按照与其等价的推理,眼下,是什么呢?贝尔(1847~1922)的电话?马可尼(1874~1937)的电报?哎,不,有了,当然是这样。
  她向一个警卫人员问道:”这个博物馆内是不是有一个傅科摆?“
  当她走入圆形大厅的时候,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笃笃笃地回响。卓思靠在围栏上,俯身向下注视着大理石池内用马赛克镶嵌的东西南北标志。在各个整点位置都树立着一个小标杆,有些还立在那里,其它的由于当天摆锤的运动,已经被撞击,倒下了。大约在下午七点左右的时候,有人将摆锤的运动停了下来,静静地悬挂在中间,纹丝不动。大厅只有他们两个人。卓思最后终于听见爱丽走来,却一句话也没说。
  ”你想最后确定,祈祷能不能使摆锤停止运动?“爱丽笑着说。
  ”那是对信仰的滥用与诬蔑。“卓思回答。
  ”我不理解为什么,你竟然能说服那么多的人皈依宗教。这样的事务由上帝来做很容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过,你经常与主对话……这难道不是滥用吗?难道你真的要测试一下我对谐振物理学的信心吗?行,可以。“
  爱丽真的多少有些惊讶,卓思居然非要她经受这样的测试,她决定让卓思看看她是如何完满地通过测试。她从肩上卸下手包,脱下鞋。卓思文雅礼貌地翻越黄铜护栏,并帮助爱丽爬过来。他们顺着斜坡慢慢地半步行半滑行地到达池底,站在摆锤的一侧。摆锤是暗淡的黑色,爱丽弄不清它的材料是钢铁还是黑铅。
  ”你得帮助我一下。“爱丽说。她能够很容易地抱住摆锤,两个人一起连推带拉,使摆锤偏离垂直线,达到足够的倾斜角,靠近爱丽脸部。卓思密切地观察着她。卓思并没有问爱丽是不是有把握,也不去警告她,千万不要向前倒,也没有提醒她,松手时,千万不要给摆锤附加水平的推力。在爱丽的身后还有一米到一米半的水平地面,接着就是上升的斜坡,斜坡最高处有一段直立的圆形围墙。爱丽心想,只要自己机警一点,这只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她松开手,摆锤离她而去。
  她在想单摆的周期,有点晕晕乎乎,是2π,乘以L的平方根,除以g,其中:L是摆的长度,g是重力加速度。由于轴承的摩擦,摆锤摆回来的位置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原来初始的位置。她提醒自己,我所要做到的就是,不要向前摇晃!
  在接近对面栏杆处,摆锤速度渐渐变慢,进而完全停止。沿着原来的运动轨迹返回,运动速度突然加快,超出了她的想象和预期。当摆锤偏斜着疾驰而来的时候,摆锤体积仿佛惊人地增大。来势凶猛,几乎就要砸在她的脸上。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当摆锤再次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失望地说:”我畏缩了。“
  ”仅仅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不,我畏缩了。“
  ”你充满信心。你相信科学。只有沧海一粟那么一小点的犹豫,或者说怀疑,不信任。“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上百万年的思考对抗上亿年的本能。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职业那么容易,而我的事业为什么这么难,其根源所在。“
  ”就此而言,我的工作和你的工作是完全一样的。轮到我了。“卓思说着,在摆锤沿着运动轨迹达到最高点时,吱吱嘎嘎地抓住摆锤。
  ”我们可不是在这里测试你对能量守恒的信念。“
  卓思笑了笑,正打算认认真真地试验一下。
  ”你们在下面干什么呢?“有一个声音问道。
  ”没处闹腾,跑到这儿发疯?“博物馆执勤警卫人员进行闭馆前的例行检查,看看有没有尚未离馆的参观者。想不到在一个洞穴般的建筑里,平时绝少游人的幽深处,碰上这样一男一女,一个从上而下的单摆,一个向下凹陷的深坑。
  ”啊,没什么事,长官,“卓思充满趣味地说,”我们只是测试一下自己的宗教信仰。“
  ”这是斯密森博物馆,是研究院,是科学学会,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这个警卫回答,”这是文明的场所。“
  卓思和爱丽哈哈大笑,竭力把摆锤稳定在静止的位置,沿着斜坡爬上地面。
  ”按照‘第一修正案’①,这是允许的。“爱丽说。
  ”可是还有‘第一戒律’②。“警卫回答。
  【① 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1791“确立了美国宪政最基本的信念,以及新闻、言论等多项自由权利。】
  【② 基督教十戒之一,见《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
  爱丽穿上鞋,挎上手包,高昂着头,与卓思和警卫一起走出圆形大厅。他们没有说出自己是谁,警卫也没有辨认出他们的身份,他们好说歹说,才没有被拘留。可是在此后走出博物馆的一路上,身穿制服的人组成的方队护送着(其实是押送着)他们,生怕爱丽和卓思瞅个空子,又溜到蒸汽笛风琴那里,去追寻有没有捉摸不定的上帝。
  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他们沿着林荫大道相互无言地走下去。夜空非常晴朗,爱丽辨认出了斜挂在天边的天琴座。
  ”其中最亮的那一颗,就是织女星。“爱丽说。
  卓思长时间地注视着那颗星星,最后说了一句:”解码工作是一项辉煌的成就。“
  ”喔,哪儿的话。只不过是平凡小事。对于先进的文明来说,这只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容易传递的消息。如果我们连这样的事都解释不清,那可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我注意到,你并不把那些赞扬的话十分当真。不,不过不像你说的,实际上,这是一项足以改变未来的重大发现。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对未来的期望。就像使用火,就像学会书写,就像学会农业耕作一样。或者说,就像天使报喜圣母领报根据耶稣降生在12月25日,倒回去推算,确定3月25日为圣母领报节。这是天主教的一个重要宗教节日‘世界各地都有圣母领报大教堂’一样。“
  卓思再次注视着织女星。
  ”如果你能在那台机器上取得一个席位,如果你能够乘坐它到达大消息发送者那里,你设想一下你能看到什么?
  “物种演化是一个随机过程。可能性简直太多了,无法做出合理的预测,难以猜想到,在其它环境下,生命究竟会演化成什么形态。假如你能看到生命起源之前的地球,当时,你能猜想得到将来会有知了(蝉)吗?猜到会有长颈鹿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猜你准是以为我在编造一些材料。好多东西只是从书本上看来的,或者从祈祷的人那里听来的。其实都不是。这是来自我本人自己的直接经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事更为清楚明白直截了当的了。我曾面对面地见到过上帝。“
  毫无疑问,他对于自己所说的深信不疑。
  ”那么你说吧。“
  所以,他就从头至尾讲述了他所亲历的过程。
  ”好了,那么,“爱丽最终说了,”从临床上讲,你已经死了,然后你又复活了,而且你清楚记得通过黑暗见到光明苏醒过来。你看到过一个光芒四射的人的形象,你认为那就是上帝。可是在经验中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告诉过你,这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创造了宇宙,或者制定了道德的戒律。这样的经验就是如此的一个经验而已。你为此受到深深的感动,绝对没有疑问。可是这完全能做出其它的解释。“
  ”试举一例?“
  ”比如说,就像婴儿诞生一样。婴儿诞生的过程就是穿过一个长长的黑暗通道见到光明苏醒过来。请不要忘记,那是多么的明亮和辉煌——婴儿在黑暗中度过了九个月。诞生,使她第一次见到了光明。请想象一下,那是多么的震撼和令人敬畏,想象一下,第一次见到了光明,第一次见到了色彩,第一次见到了阴影,第一次分辨出明暗,或者第一次看到了人的面孔——这副面孔,或许事先已经编排好了程序,当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能够辨认出来。也许,当你就要死去的时刻,一瞬间,你的生命里程表又被倒拨回去,重新置于零点。明白吗,我倒不是一定要坚持这个说法就是千真万确。这只不过是很多种可能的解释之中的一个。我的意思在于提示你,对于你自己的经验,自己的想法有可能是一种误解。“
  ”你并没有看到过我所看到的那些景象。“
  卓思再次仰望天空,注视着织女星蓝白色闪烁的寒光,然后转身对爱丽说。
  ”按照你的宇宙观,你是否感受过……迷失方向?如果没有上帝的话,你如何知道应该做什么?怎样去做?只是遵守物理定律或自然法则?再不就是,听任自己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你不是担心迷失方向,帕尔默。你是担心所创造出的宇宙没有被放到中心位置,不合乎理性。在我的宇宙中,有大量的规律和秩序。万有引力、电磁场理论、量子力学、大一统理论,它们都包含有很多定律。至于说到行为,说到怎样去做,作为一个物种,为什么我们不能设想出我们最感兴趣的那些东西?“
  ”我可以肯定,在这个世界上必然有热心而高尚的认识,我总是认为在人们的心中存在着善良的愿望。可是如果没有上帝的爱,人们会做得多么残酷与暴虐?“
  ”就算有了上帝的爱,残酷与暴虐就能减少吗?萨沃那柔拉①1481年被派往佛罗伦萨,在圣马可修道院任牧职。他在讲道中,批评教会的弊端与腐败,揭露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残暴统治和富人的贪婪无耻。被判为异教徒,被绑在佛罗伦萨西尼约里亚广场的树桩上烧死。和托奎麻达托奎麻达(1420~1498),西班牙巴塞罗那宗教审判所的第一任大法官,人称地狱之王,是残暴、顽固、绝不宽容和宗教狂热的典型。残酷镇压吉卜赛人,在他任职的十年间(1487~1497),被判火刑的约两千人。都接收了上帝的爱,或者至少他们这样说。可是,一个死于宗教的火刑,一个借助宗教审判将大约两千人送上火刑柱。你的宗教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儿童,认为需要有一个恐怖的幽灵,来震慑他们,让他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你希望所有的人都相信上帝,从而他们就会遵守法令与戒律。你所能采取的唯一手段就是:一支严格的世俗警察势力,无论警察遗漏或忽略了什么,统统由洞察一切的上帝加以监督和惩罚。你丝毫也不付出代价,出卖了人世间的平民百姓。
  【① 萨沃那柔拉(1452~1498),意大利基督教传教士、改革家和殉道者。初学文科,后转学医,1475年放弃医学,成为多明我会的基督徒。】
  “帕尔默,你以为,由于我没有你那样的宗教体验,所以就不能感受你的神明之庄严与伟大。其实,你的讲述恰恰起了相反的作用,我听了之后,反而让我感到,你所讲述的神,简直太渺小了!蕞尔之地的一个小小行星,短短的几千年时间——太难以引起人们重视的一个小神仙,哪里够资格做一位宇宙的创造者。”
  “你把我与其他的某些传道士混为一谈。那次见面所在的博物馆是属于兰金兄弟的领地。我准备接受一个几十亿年古老的宇宙。我只是说,科学家们也并没有对其做出证明。”
  “可是我要告诉你,你不懂现有的证据。如果这些历来认为是智慧的东西,这些宗教的。真理。只不过是一个谎言,怎么能使民众从中得到恩惠呢?当你真的相信民众是成熟的人,你就会宣扬另外一种不同的教义。”
  短短的一阵沉默,只有清脆的脚步声在回响。
  “如果我的话过于难听和刺耳,请你原谅,”爱丽说,“我总是控制不住,时不时地就会言辞过激。”
  “我给你一个回话,阿洛维博士,今天晚上,我会认真仔细地考虑考虑你所说的话。因为,你提出了很多问题,是我必须设法回答的。可是现在,我按照你同样的精神和态度,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爱丽点头答应,卓思继续说:“想一想,意识会是什么,就在这一瞬间的意识会是什么。难道就是那么几十亿个细小的原子在那里不停地扭动?而且除了生物学的机制以外,从科学中,儿童所能学习到的,爱究竟是什么?这里可以——”
  突然,爱丽的传呼机,嘀嘀响了。可能是她一直等待的,坎,发来的消息。当然盼着是好消息。她看了一眼液晶所显示的符号和数码:是坎的办公室号码。附近没有公用电话,可是很快就能招呼一辆出租车。
  “对不起,我必须马上回去,”爱丽满含歉意地说,“很高兴,能与你交谈,对于你的问题我也要认真地考虑……你还想再提一个问题?”
  “是的。在科学上有些什么箴言、戒律和规则,防止科学家从事罪恶的活动?”
  第十五章 紧定铒销
  谁在星空之下建造,太悠久,太漫长。
  ——爱德华·扬①《夜思》。
  这地球,要什么,有什么,
  不管它多么近,
  我不打算向其它星座要什么,
  它们那里也是自由自在,
  它们那里也是要什么,有什么。
  ——沃尔特·惠特曼②《草叶集》,“开放大道之歌”(1855)。
  【① 爱德华·扬(1683~1765),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
  【②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
  这是一场长达数年的科学技术梦想,同时是一场外交谈判的噩梦,可是终于说服和协调了各个方面,同意建造这台机器。
  对于如何命名这台机器,各个方面提出了各式各样的新名词,工程项目的名称让人联想到很多古代的神话。可是从一开始,人们一直就简单称呼它为大机器,因此“大机器”就成了正式的官方称谓。后续的复杂而细致的国际谈判被西方的专栏作家描述为“大机器政治”。
  当可靠的总体预算首次出笼,连实力最为巨大的宇宙航行企业集团都为之瞠目结舌。最终结果是需要几年的时间,每年拿出五千亿美元,大致是整个星球上总的军费预算——核武器和常规武器——的三分之一。
  人们产生了一种恐惧,建造大机器将要摧毁世界的经济。
  伦敦《经济学家》杂志不禁发问:“这是不是来自织女星的一场经济战?”
  《纽约时报》(1851年创刊)的日常标题,其离奇程度,比起十多年前已经关闭的故意耸人听闻狗扯羊皮的八卦小报《国民问讯》③,有过之而无不及。
  【③ 《国民问讯》已于2005年复刊。——译注】
  通过原始记录的查证,没有任何的灵媒、巫师、水晶球占卜、先知、预言家,没有哪个算命打卦、求签问卜的,没有任何自称有预见能力的人、没有占星术士、没有测字算命的人、没有数字神秘精算家,甚至也没有年终撰稿人,预见到“未来一年”将会出现大消息或者大机器——更不要说织女星、素数、阿道夫·希特勒、奥林匹克以及其它等等的事件。
  话又说回来了,放马后炮的事后诸葛亮却不少,他们说什么,其实他们早已清楚地预见到会发生这些事,只不过,一时疏忽,没有把它们写下来,就是了。
  如果事先没有做出书面记录,人们总是把令人意外事件的预见程度,渲染得天花乱坠、精确无比。这可以算做在日常生活中一条奇怪的规律。
  其实,很多宗教与此大同小异:他们说,只要对他们神圣的书写文本仔细而富有想象力地加以精读就能获得启示,就能清楚地预见到那些令人惊异的事件。
  自从广岛协议完全生效、付诸实施以来,世界宇宙航行工业令人担心地日渐萧条与衰落。对于与此有关的一些人来说,大机器为该行业提供了一个潜在的财源。只有很少几种战略武器系统正在进行研制与开发。居住于太空,正在形成为一大笔业务,但是仍然很难补偿上一届政府出于战略防御考虑定购的绕地轨道激光堡垒业务方面的损失,以及其它装备供应方面的损失。由此,那些原来担心一旦大机器投入制造,这个星球的安全会受到威胁的人,当考虑到就业、利润和事业的前景,就毫不犹豫、欣然接受了。
  一些占尽天时地利拥有既得利益的少数人士,他们认为不要想象大机器的高技术行业就是那么前程似锦,还不如多考虑考虑是不是来自太空的一种威胁。要做好防御的准备,规模庞大、功率强大的监视雷达,最终有必要建到冥王星上或者更远的乌特彗星云上面。大量有关军事力量对比的言论,说明地球文明根本无法抵抗地外文明,可是丝毫不能吓倒那些满脑子虚幻空想的人士。他们反问,“就算我们无力抵抗,难以自保安全,难道你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亲自来到地球吗?”这是利益驱使所致,虽然没有吃到口,可是馋得已经闻到香味了。他们当然要建造大机器,那个大机器价值几万亿;可是,即使他们这把牌出得正确,大机器只不过是开了个头。
  一个松散的政治联盟联合支持拉斯克总统竞选连任,这实际上,演变成了一场全民公决,双方辩论的焦点,就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建造大机器。
  她的对手们,大声疾呼,这将面临特洛伊木马和末日审判机器的威胁,美国精英沮丧的前景,就是面对“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发明创造齐备”的外来异物和异类。
  总统宣布,她坚信,美国的技术实力将振奋起来迎接挑战,更为具体的话,她并没有明确说出,可是,这也就意味着,她的意思是美国的精英终将掌握与织女星旗鼓相当的所有技术。
  正如所预期的,她虽然再次当选连任,可是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指令本身是决定性的因素。在操作入门读本内有关语言和基本技术的指令,以及大消息内有关如何建造大机器的指令,详详细细、面面俱到、毫无遗漏、毫无含糊之处。
  有些场合,一些中间步骤看起来已经十分明显,没有必要啰唆,可是它仍然不厌其烦一步一步逐个细节加以解释说明——比如说,在基础算术部分,已经证明了,二乘三等于六,还要证明,三乘二也等于六。
  在结构建造的每一个阶段,都有检查环节和条目:按照指定的工艺,制作出来的铒,其纯度应达到百分之九十六,同时其它的稀土元素不能超过百分之一。
  当第31号部件完成后,放入浓度为每升六摩尔的氢氟酸溶液中,浸泡之后剩下来的结构元件其形状应如附图所示。
  在第408号部件装配过程中,应当置于一个磁场强度为二兆高斯磁场的横截面之间,使得转子达到指定的每秒转速,然后减速,返回到转子静止状态。指定的各种测试,如有任何一项失败,全部制作必须从头开始重新再来。
  等到你习惯了熟悉了这些测试之后,你才有指望能够通过测试。这很像是一个死记硬背的过程,记得烂熟了,测试也通过了。很多正在制造中的组件,都是在专门的工厂中进行,这些工厂都是按照操作入门读本的详尽指示,从头开始建造起来的。
  设计指令之详尽与仔细,似乎是在挑战与蔑视人类的智力和理解力。从中很难看懂究竟为什么能够有效工作,可是只要逐字逐句认真执行,其结果管保能够正常工作。
  即便指示与说明如此详尽与周到,在将这些新技术付诸实施的过程中,仍然需要苦思冥想反复琢磨。
  偶尔,有的时候,比如说,对于冶炼中的排渣技术或者有机型半导体的技术,直接提供最有效最有前景的观点和指示。
  也有的时候,同时提出几种可行的方案,用于制作同一种组件;很显然,地外生灵并没有确切的把握,究竟哪一种技术,对于地球来说是最容易实现的。
  当第一个工厂建成,当第一个原型制作出来,原来那种以为,仅仅凭着一种未知的语言写成的大消息所提供的地外技术,人们有没有可能制成什么产品,这种悲观论调减少了。产生出一种令人兴奋的感觉,就仿佛应付一场毫无准备的学校抽查考试,结果发现,仅凭已经接受的普通教育,仅凭普通常识,居然也能得出答案。就像所有一切精心设计极具竞争力的考试,参加这样的考试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总会取得一些经验。
  所有的第一次考试,一项一项地都通过了:铒的纯度符合要求;中间的半成品件经过氢氟酸的腐蚀,所有的非有机物质都被腐蚀掉了,剩下了与图形相符的超级结构;转子就像说明中指出的那样,顺利地转动起来。
  批评人士指出,大消息的执行,使得这些科学家和工程师们趾高气扬;他们自以为在技术上已经赶上地外文明,可是他们忘记了随时随地潜藏的危险。
  为了制作某一个元件,规定了一套复杂的有机化学反应,其最终产品注入到一个游泳池大小的混合池之中,池中是甲醛和氨水混合液。该产品注入后,慢慢生长、变异、分化、定型,然后就在原地不动——其精致和复杂的程度远远超出人们已知的类似结构。它具有一大套精细管路组成的复杂纠结的分支网络,显然,管网中有液体往复循环。这是一种暗红色胶质黏浆。这种东西本身并不能复制繁衍,而其生物活性和生长能力的确令大批亲眼目睹的人瞠目结舌。他们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过程,制造出的产品几乎一模一样。
  只要依照指令执行,最终生成的这种产品为什么竟然如此地复杂,始终神秘莫测。
  这一大套有机物质就位于生成它的平台之上,就众人所知,只是放在那里,什么活计也不干。其实,它是要装入正十二面体之内的,位置恰好紧靠着机组人员所在区域的上部和下部。
  两架同样的机器,同时在美国和苏联分别进行制造。
  两个国家都把制造场地选在遥远偏僻的地点,不仅仅是为了以防万一机器成了末日审判装置,得以保护人口聚居中心区,更是考虑到避开和控制心怀好奇的寻访者、抗议的人群,以及媒体记者。
  美国选择了怀俄明州,苏联选择了远在高加索之外,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属下的乌兹别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
  在装配地点附近建立起新的工厂。装配所需的大批零部件也还要由现有的各行各业制造,涉及的行业领域相当广泛和分散。例如,承包光学零部件的德国分包商可能在出产着名蔡斯牌光学器材的城市,耶拿;而有一些零部件的制造和检测要在美国和苏联进行;还有一些工作要在日本进行,在日本,把所有的零部件都进行系统的检验和测试,设法弄清楚它们的工作原理,到目前为止,只是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北海道的工作,进程缓慢。
  因为考虑到,比如某一个零部件经受一种并非大消息授权的测试,会不会影响了功能协调一致的大机器中各式各样的零部件所统一体现的某些微妙的共生功能。
  大机器一个重要的分支结构是三个外部的同心球面环形壳体,它们的三个轴心线相互垂直,按照设计规定要进行高速回转。这几件球面环形壳体将以精确而复杂的格式装配到一起。
  如果按照未经授权的测试,已经回转了几次,再把它装配到大机器上,会不会影响性能呢?
  反过来说,如果未经旋转测试,能不能完满地胜任工作呢?
  哈顿工业集团是美国建造大机器的一级承包商。叟耳·哈顿坚持不作未经授权的测试,甚至预先的试装也没有必要,直接装配成大机器就可以。
  他下达命令,严格按照大消息所作的指示,微枝末节丝毫不差,要领会大消息中没有明文写出的微妙之处,坚决认真加以执行。
  他督促他的雇员们,要把自己想象成中世纪求神问卜的巫师,对魔咒灵符里的字句,不厌其烦挖空心思地设法执行。千万不能读错或错误理解任何一个字眼儿。
  不知你醉心哪一种历法或信奉哪一种末世理论的教义,尽管说法略有不同,可是大约只剩两年,就到新的千年了。大批的人员开始“退休”,为的是全身心投入末日审判或者是迎接救世主降临,或者是两者都要参与。因此,在某些行业里,技术熟练的劳动者,显得人员短缺。
  哈顿决心重建劳动大军,以便优化大机器的建造进程,并对承接任务的分包商给予鼓励和刺激,这些就被视为美国承担的制造任务能否成功的重要因素。
  其实,哈顿自己也“退休”了,考虑到这位众所周知的消除宣讲传道模块发明者的见解,不能不令人感到惊讶。他说的这句话已经成为流行用语,“千年至福论者把我整成了一个无神论者。”
  他属下的那些分包商说,关键性的决策仍然要由他拍板。可是有什么事,想与他商谈,只能通过快速非同步远程网络:他的那些分包商把工程进度报告、行政主管当局的要求以及对他提出的问题,都放到一个民间通用的远程通讯科学网络服务商提供的闭锁打包之中。他的回答将放在另外一个闭锁打包之中。
  这是一种别致的安排,可是工作起来,还是很有效。
  刚刚开始的时候,困难重重,问题逐步获得解决,这个大机器终于出现一点模样,随着工作的进展,叟耳·哈顿的消息越来越少。
  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的执行官们为此深感忧虑,可是当他们去到一个没有向外界透露的地点,对哈顿进行了一次访问之后,他们重又感到安心和踏实,事后,他们把这次举动描述为冗长而啰唆的访问。他所居住的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所在,任何其他人都一无所知。
  自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世界的战略核武器储备首次降到三千二百枚以下。度过多方裁军谈判更为困难的阶段,谈判取得了进步,核威慑已经降低到最小限度。在武器较少的一方,被另一方没收或查封一小部分武器,就会产生更大的危险。而且随着运载系统的数量急剧减少——这是更加容易核查的——随着遵照条约行事,新型自动检测手段得以部署,随着新的现场视察协议的签署,进一步裁减的可能,似乎前景良好。
  这个进程本身在双方的谈判专家和公众的心目中无异于产生一种动力和势头。就像通常,在军备竞赛中,两个超级大国都力图赶上和超过对方,可是这一次是在军备裁减方面。
  在实际的军事实力上,他们放弃的并不是很多;他们仍然维持着毁掉整个星球文明的能力。然而对于未来,产生了乐观情绪,对于新生的一代而言,有了希望,这已然是很有成就的开端了。
  也许伴随着世界范围,世俗方面与教会方面,日益紧迫地庆祝新千年的来临,敌对国家之间每年发生的武装冲突还会进一步地减少。墨西哥城的枢机大主教把它称之为“上帝的和平”。
  在怀俄明和乌兹别克,建立起很多新型的工业行业,平地兴起整座整座的城市。当然了,工业化国家天生就要承担更多的费用,不过,就全球人均每年的费用大约一百美元。对于世界上四分之一人口来说,这一百美元在他们的年收入中是一笔相当不小的数目。
  花费到大机器上的钱财,既没有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又没有提供什么直接的服务。可是,刺激了新技术发展,即使大机器永远不能有效地工作,这的确也还是很合算的。
  有很多人感觉,步子迈得太快了,至少应当把每一步,究竟是怎么回事,搞清楚了,然后再进行下一步。他们认为,建造大机器,延续几代人的时间,结果呢?大笔的开发费用平均分摊到几十年的时间里,将会减少世界的经济负担。出于多方面的考虑,这是非常慎重而有远见的建议,可是执行起来太困难。怎么可能只开发大机器中的某一个部件?遍布全世界的那么多科学家和工程师,专业领域千差万别,可是对他们而言,大机器所需的专门知识还是跨领域的,为了适应大机器的需要,他们不得不拓展和延伸知识,以满足大机器各个方面的需要。
  还有一些人,他们担心,如果大机器不快点干,恐怕就永远也干不成了。美国总统和苏联部长会议主席都同意他们的国家承担建造大机器的任务。可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们的继任者,个个都同意继续承担此项任务。从而,在那些对该项任务了解最为透彻的人士看来,他们现在手中正掌握着这项工程,当然愿意在他们仍然处于负责地位的时期,能亲眼看到项目完成。有人争辩说,大消息的对外广播其中蕴含着一种内在的紧迫性,他们不惜采用大量不同的频率、使用强大的功率、花费那么长的时间。既然如此紧迫,就不会是慢慢地等到我们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然后才动手制作。显然是要求我们立即动手,刻不容缓。于是,工程进度,步骤加快。
  所有早期的子系统,都是基于操作入门读本第一部分描述的基本技术。那些规定的检验与测试都能顺利通过。到了后来,在检验和测试更为复杂的子系统时,开始有失败的情况出现。当然,两国都有这种现象发生,可是苏联出现得更为频繁。因为谁也不清楚,这些部件究竟是如何工作的,通常也很难回溯追踪,很难认定究竟是制造过程中的哪一个环节出现纰漏。在有些情况下,两家制造商同时制作同样的部件,各自竞相加快进度与提高质量。两个部件都通过了检验与测试,需要装配时,都倾向于选用本国的产品。从而,在两个国家里装配出来的机器并非绝对完全一样。
  最终,在怀俄明,系统集成总装的日子到了,就是要把分离的大部件最终装成完整的大机器。看起来,好像是整个建造过程中,最容易的一步了。好像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就能完成。
  有人想,这架大机器一旦运转起来,按照预定的时间表,正好这个世纪也就该寿终正寝了。
  怀俄明的野兔更为狡猾。也许是数量太少。很少能够辨认出来。雷鸟的车头灯不止一次地照到过靠近路边的野兔。尽管有可能有几百只,不过,像在新墨西哥州的野兔那样,排列整齐,列队路边的习性还没有传播到怀俄明这边。
  爱丽心想,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条件,与百眼巨人那边相差不大。环绕在主要的科学设施周围的,是几万平方千米的人迹罕至的美丽风景。她匆匆地驶过眼前出现的场面,她不是机组成员。可是她要到这里,参加从来也想象不到的宏伟事业。当然了,无论大机器运转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百眼巨人的发现注定要成为人类历史上的转折点。
  仅仅那么一瞬间,晴天霹雳一般惊醒了我们,需要我们大家紧紧地团结在一起。爱丽自己纠正了一下,那不是来自晴天,那是来自黑暗中。来自二十六光年以外的地方,距离我们二百三十万亿千米。面对就要来临的文明的一千年,大家异口同声地欢呼,作为苏格兰人也好、作为斯洛文尼亚人也好,或者作为四川人也好,你很难想象他们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相对于工业化国家与织女星生灵的技术差距,地球上技术最落后的国家与工业化国家之间的差距,肯定要小得多。这样一来,原本好像具有天壤之别的种种差异——人种的差异、宗教的差异、国与国之间的差异、民族的差异、语言的差异、经济的差异以及文化的差异——突然迅速地缩小,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我们都是人类。”这是最近这些日子,人们听到最多的一句话。这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你想想,过去的几十年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人表达出这样的感情,特别是在媒体上。人们说,我们共享这同一个小小的星球——而且几乎可以这样说——还共享这几乎是同样的全球文明。很难想象,外星人来了,会认真严肃地提出要求,从这种或那种具有代表性的意识形态差别中,挑选出某一种优势的语言,用以进行交流。即使不提大消息那些神秘莫测的功能,单就其本身而言,已足以构成一种动力,将全世界凝聚到一起。你会亲眼目睹这一切正在发生。
  当爱丽的母亲听说爱丽没有被选上,她马上就问:“你哭了吗?”
  真的,她的确哭了。这只是自然的反应。
  当然,还由于她太过于渴望了。可是存在着无法抗拒的事实,她跟她母亲说,庄慕林是第一流的候选人。
  在苏联,选中卢那恰尔斯基,还是阿坎捷尔斯基,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两个人都接受“训练”,准备接受任务。很难想象,在理解大机器方面,达到他们这么优秀程度的人,还能找出什么更合适的训练。有些美国人给他们加上这样的罪名,说苏联这样做,纯粹是企图获得两个大机器主要发言人的名额,可是爱丽认为,这种说法简直是卑鄙阴暗的心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卢那恰尔斯基和阿坎捷尔斯基都是极其出色和非常有能力的人。爱丽实在难以想象,苏联政府究竟怎么来决定,究竟会让哪一个人上去。卢那恰尔斯基就在美国,但并不是在这里,并不在怀俄明。他在华盛顿,率领一个苏联高级代表团与美国国务卿和新提升国防部副部长的密歇尔·凯茨会谈。阿坎捷尔斯基已经返回乌兹别克。
  在怀俄明成长起来的新兴大城市,名字就叫大机器;怀俄明,大机器。在苏联,与此对应城市,俄文名字叫Makhina ,也就是“大机器”的意思。
  两国的大机器城都是一个复杂的联合体,有居民、有公共设施、有居住区和商业区——可是,最多的还是工厂。
  大多数建筑,看起来普普通通,至少外观上如此。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只要你瞥上一眼,就能看出它们与众不同的奇特之处——球形或半球形的圆顶,高低错落的尖塔,几英里长盘根错节的外部管路。
  一眼就能判断出来,这些分布在怀俄明荒野里的工厂,潜藏着危险,比如,可以猜到它们是生产有机化工部件的。有的厂家采用大家已经有了充分了解的技术,这样的厂家遍布于世界各地。
  新技术的核心部分,也就是系统集成装配设施,建在怀俄明,过去这里只有大篷车走过。现在所有已经完成的部件都运送和暂存在这里。
  有的时候,爱丽看到一个部件到货和拆箱检验,她成了人类中的第一个曾经亲眼看见过这个元件最原始设计图的人。当每一个新运到的零件还没有拆箱的时候,她就匆忙地跑去检查。当一些部件安装到另外的部件上面的时候,当一个子系统通过规定的检验和测试的时候,她内心充满了喜悦,满脸洋溢着激情,她猜想,这就像那种母性生育的自豪感一样。
  爱丽、庄慕林和瓦缬润来此参加一个长期规划的例行会议,有关世界范围收集到的来自织女星的大量信号的监测状况。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在谈论巴比伦火灾的事。
  今天凌晨,那里发生了大火,或许是在那些罪恶多端怙恶不悛的吸毒者和惯犯们出入最为频繁的时刻。一批袭击者,他们配备着火箭发射筒和燃烧弹,同时攻击和突破恩里尔城门和伊饰妲城门。塔庙被付之一炬。有一幅看起来像是不大可能的照片,只有很少的几个满身泥泞的人,从亚述神庙里面匆忙地冲了出来。最引人注意的是,这场火灾中,尽管受伤的人还是不少,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死掉。
  就在巴比伦遭到攻击之前,《纽约太阳报》,这是一家受全球第一委员会控制的报纸,在它的头版头条,爆出了一个轰动全球的新闻,报社收到一个电话,说是,对巴比伦的攻击正在积极准备之中。打电话的人主动声称,这是遵照神的意志,对病态的和衰落的拜金的污秽与腐败作出的惩罚,是代表美国的尊严与道德加以执行的。
  巴比伦集团公司的总裁发表声明,斥责这场攻击,谴责这样一场有预谋的犯罪行动,可是,奇怪,不管S·R·哈顿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是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听到他对此说过一句话。
  因为众人都知道,爱丽曾经到巴比伦访问过哈顿,有少数几个从事这个工程项目的人,总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甚至庄慕林也抱有很大的兴趣,想知道爱丽对此事的见解,其实,仅凭庄慕林对那个地方地理状况的了解,庄慕林自己绝对不止一次访问过巴比伦。爱丽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得出来,庄慕林驾驶着双轮战车驰骋的样子。不过也有可能只是阅读过一些有关巴比伦的资料。新闻杂志周刊登载过那个地区的地图照片。
  最后,他们回到了正题。基本状况,大消息仍然在继续,重复着同样的频率、同样的带通、同样持续的时间、同样的偏振调制和同样的相位调制;表面仍然是素数和奥林匹克实况转播,大机器的设计图和操作入门读本仍然蕴藏于内层之中。织女星体系的文明人似乎全心全意专注此事。或者,只不过是他们忘记了关闭发射机。瓦缬润的目光望着无限遥远的地方。
  “彼德,为什么你想问题的时候,眼睛老是盯着天花板?”
  众人都说,这些年来,庄慕林已经更为成熟了,可是这种见解,依照当前状况来判断,的确看不出有多大的改进。由于被美国总统选为代表,代表国家去地外执行任务,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巨大的荣誉。
  庄慕林跟至交密友们说,这项任务是他生命中最为辉煌的顶点。他的夫人临时移居到怀俄明,坚信自己仍然要耐心地承受幻灯片的展示场面,因为这里有很多参与建造大机器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成为他的新朋友。由于工作场所离庄慕林的出生地蒙大拿州很近,他经常回到那里做短时间的访问。有一次,爱丽开车送他去蒙大拿州的密苏拉。这连续的几个小时中间,他对爱丽表现得如此热诚和亲切,这是他们两人多年交往关系中,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嘘——!我正在思考。”瓦缬润回答说,“这是一种消除噪声干扰的技术。我要让我的视野中分散注意力的杂物缩减到最少,可是你却从声频领域里制造了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干扰。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不注视一张白纸,岂不是同样能达到目的。可是纸张的幅面太小,在我视野的周边仍然能看到东西。别说别的了。我正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可是为什么总是收到希特勒的消息?总是那场奥林匹克?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他们肯定已经收到了英王加冕的实况转播。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一些大特写,显示象征王位的顶着十字架的圆球和权杖,还有皇家雍容华贵的貂皮长袍,同时有一个声音宣布:‘……凭着上帝的仁慈与恩惠,为乔治六世加冕,让他成为英格兰、北爱尔兰的国王,并且成为印度的皇帝?’为什么?”
  “你能保证,在转播加冕仪式的时候,织女星正好就在英格兰的上空?”爱丽问。
  “当然了,我检查过,就在接收到奥林匹克广播之后,几周之内,我就核查过。而且,加冕的信号要比希特勒的信号更强。我有确实的把握,织女星肯定能够拾取到加冕的转播信号。”
  “你担心,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手里所掌握的有关我们的全部情况?”爱丽问。
  “他们处于匆匆忙忙的状态。”瓦缬润说。他偶尔地也会像现在这样,只说模棱两可的半句话。
  “很有可能,”爱丽认同这种看法,“他们持续不断地提醒我们,他们了解希特勒的情况。”
  “这与我所说的,意思差别不大。”瓦缬润答道。
  “行了,别再浪费时间,别再海阔天空、胡思乱想了,”庄慕林吼叫了一声。他从来都没有耐心,深入地思考一下地外文明究竟是什么动机。他会说,望风捕影地猜测,纯粹是浪费时间;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一切结果了。他毫无例外地督促所有的人集中精力关注大消息,那是实实在在的数据——丰富、没有任何歧义、组织结构出色而且严密。
  “在这儿,现实一点儿,或许会改改你们两个人的毛病。我们为什么不到装配现场去看看?我想他们正在利用铒销钉进行系统集成呢。”
  大机器的外部轮廓几何形状非常简单。可是内部构造和细节极其复杂。
  五个机组人员乘坐的席位,在十二面体中,各个都朝着中心点,明显而且突出。没有设置任何的饮食设施、没有睡觉的或者其它身体功能所需要的设施,显然这趟旅程——如果,真的是一趟旅程的话——将是非常短暂的。有些人想,这就意味着,大机器启动起来以后,能够很快地与地球附近太空之中一座星际航天飞行器会合。唯一解释不通的地方就在于,经过雷达和光学系统周密细致谨慎小心地搜索,找不到任何一点合乎设想的航天器的痕迹。
  外星文明似乎绝对不可能忽略人类的基本生理需要。也许这个大机器并不去别的什么地方。也许只是对机组人员进行一番什么操作。在机组人员坐席区并没有任何的仪器和仪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驾驶和操作,甚至连点火和启动按钮都没有——只有五把座椅,面向中心,这样的安排使得机组人员之间可以相互观察。对于机组人员和所携带的物品总重量的上限有严格的规定。实际上,一切的设施与安排更适合于身材矮小的人员。
  就在机组人员坐席区的上方和下面,正十二面体收缩部位,安排着那些构造复杂管路交错神秘莫测的有机结构部件。在正十二面体相应部位的内侧,全部都是随机安装的铒销钉。环绕在正十二面体外围的就是那三个球面同心圆环,其中每一个就代表物理空间的每一个维度。这些圆环显然是以磁悬浮的方式加以安装和定位的——至少,根据指令,装备有功率强大的磁场发生器,而且在三个圆环和正十二面体之间的隔离区,是高度真空的。
  大消息对大机器的任何零部件都没有予以命名。我们之所以称之为铒,是因为那上面说这个物质的原子具有六十八个质子和九十九个中子,从而认定为这种元素。大机器上各式各样不同的零部件,也都是以数字加以描述——比如,第31号组件。为了方便,工作人员时常起一些外号,例如,把可以旋转的同心球面圆环称之为“班周”,这是一位捷克技术人员给它取的名字。根据他了解的技术发展史,古斯塔夫·班周在1870年发明了现在儿童游乐场广泛流行的旋转木马。
  大机器的设计与功能十分深奥,很难彻底了解清楚,它需要掌握全新的技术才能建造,但是,它终究是由物质构成的,它的构造可以用设计图纸表现出来——甚至于,它的好多工程图纸的剖面图,已经出现在遍布世界的各个大众媒体上——而且,它最终成型之后的样子,已经可以看得出来了。这里持续地弥漫着一种技术乐观主义的情绪。
  庄慕林、瓦缬润和阿洛维正在通过例行的身份验证手续,包括证件、指纹和声音的辨认,然后才能进入巨大的装配车间。
  超过三层楼高的巨型塔吊正在把铒销钉装配到有机质的基体上。几块正五边形的面板正沿着高架轨道运送到现场,用于覆盖正十二面体的外表面。
  正当苏联的制造进程遭遇困难的时候,美国的各个子系统终于通过所有的检验和测试,大机器的整个结构正在逐步成型。
  爱丽心想,所有的零部件都汇集到这里了。她想看看那些铒销钉究竟装配到什么位置。
  当装配完成之后,从外表看,就像是文艺复兴时代天文学家使用的浑天仪的形状。开普勒(1571~1630)怎么竟然能把这个样子的东西弄了出来?
  车间地面上布满轨道,在周围高度不同的位置环绕着运输轨道,各色人员拥挤在车间里,有技术人员,有政府官员,还有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的代表。
  正当他们在现场观察的时候,瓦缬润跟他们提到,总统已经与他的妻子建立了一种非经常性联系,总统不会把瓦缬润具体在干什么一一地告诉瓦缬润的妻子。这是他妻子的请求,不希望打扰她的清静心态。
  销钉的安装工作马上就要全部完成,而且主系统正在着手首次的总体检验和集成测试。有人想到,依照规定,用于执行此项任务的装置是引力波望远镜。
  正当测试工作就要开始的时刻,他们三人来回走动想找一个便于观察、视野开阔的位置。
  突然之间,庄慕林飞了起来,悬在空中。所有在场的其它东西似乎也都飞了起来。
  爱丽马上联想到那场旋风,在《绿野仙踪》里,把桃乐丝带到乌兹国的那场旋风。
  就像是一段慢放的影片,庄慕林四肢伸展开来,歪七扭八、晃晃悠悠地冲着爱丽飞过来,粗暴地把爱丽撞倒在地上。
  过了多年之后,每当爱丽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这是不是体现了庄慕林对于性要求积极主动的表示?需要跟庄慕林学习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永远无法确定究竟是谁干的。有很多的组织公开宣称,对此负责,有全球第一委员会、有赤军派、有伊斯兰圣战组织、有现在已转入地下的聚变能量基金会、有锡克分裂主义者、有光辉道路党、有高棉离经叛道派、有阿富汗复兴党、有反对大机器母亲联谊会的激进左翼、有国教天主教重新统一教会、欧米迦柒协进会、有千年末日审判法庭(尽管比利·卓·兰金极力否认与该组织有任何联系,并声称,之所以招致这场混乱,就是因为不信神,坚决不相信上帝的缘故)、有南非秘密兄弟会、有西班牙二月十四日运动、有中国国民党秘密部队、有犹太复国主义同盟会、有上帝党、有新近恢复活动的共生人士自由阵线。这些组织中的大多数并没有经济和活动实力去执行破坏活动;名单看来虽然很长,其实只不过是列举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组织名称,借以说明全世界范围内反对大机器的活动已经达到了何种广泛的程度。
  三K党、美国纳粹党、国家社会主义民主党,还有一些宗旨类似的组织自我控制与约束,只字不提对事件负责的事。他们中间有少数有影响的成员相信,大消息,其实就是希特勒本人播发出来的。其中有一个版本是这样说:在1945年5月,利用德国的火箭技术,希特勒已经活生生地离开了地球,这些年以来,纳粹的技术在那里又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
  “我不知道这个大机器究竟要到哪里去,”几个月之后,总统谈到此事,“可是如果它真的就像这个星球一样七拼八凑的,我看,这趟旅程去不去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在专门调查委员会整理现场过程中,找到一个爆炸成碎块的铒销;两个药品盒形状的碎片,歪歪扭扭地从二十米的高处,以相当高的速度横向落下。承重的内壁在冲击之下裂开。死十一人、伤四十八人。大机器有若干个重要部件遭到毁坏;而且,这场爆炸并不是大消息中规定的测试项目,这场爆炸或许毁掉了一些显然尚未直接参与工作的部件。在对于全部工作状况并不了解的情况下,建造工作不得不万分地谨慎与小心。
  尽管很多组织极力要求相信他们毫无保留愿意为此负责,可是美国的怀疑只集中在两个目标上,他们并没有宣称对此事件负责:一个是外星人,一个是俄罗斯人。
  一度谈论不休的末日审判机器,再度甚嚣尘上地谈论起来。
  外星人设计的机器在装配时刻发生灾难性的爆炸,有人说,还算万幸,装配时所施加的功率还很小,或许只是触发了末日审判机器的引信,没有造成更大的毁坏。
  很多人迫切要求停止建造,否则连后悔也来不及了,赶紧把爆炸残存下来的零部件全部掩埋到分散广泛的废弃盐矿深井之中。
  可是专门调查委员会发现了大机器灾难的证据,正像后来大家都知道的那样,更多的是源于地球上的种种活动。
  这个铒销中心有一个椭球形的孔洞,不知道起什么作用,它的内壁衬里是由纯钆元素金属细线编织而成的复杂网络。该孔洞内部被填充了塑料炸药,还有一个定时引爆器,在大消息规定的材料与配件的储备目录中都没有列入这些材料和器件。
  铒销的加工制造、衬里材料充填,还有产品完成之后的检验、测试以及最后的封装,完全都是由设在印第安纳州特雷霍特地方的哈顿赛博网络集团下属的一家工厂进行的。精细的钆金属线的编织极其复杂,无法用手工操作;只能借助于机器人伺服机构进行操作,随之这套装置也必须由重要的工厂予以完成。建设该工厂的费用完全由哈顿赛博网络集团支付,然而这套生产装置还有其它方面的用途,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以弥补为此支付的费用。
  在同一场地发现的另外三个铒销,经过检查没有发现塑料炸药。(苏联和日本的工作人员都是在进行了一系列的远程传感试验之后,才敢于动手解剖这些铒销的。)有什么人小心谨慎地把炸药和定时引爆器填入该孔洞并予以捣实,这个勾当只能是在特雷霍特厂内的制造工作已经完成或接近完成的时候干的。这件铒销一旦离开工厂就由专列运输,在武装警卫人员的押解之下,直接运送到怀俄明。其它批次的产品也是这样。
  根据爆炸定时的设置,以及破坏的性质和后果,可以推断,作案人了解大机器的构造,这显然是内部人干的。
  破案的调查工作难以取得进展。这中间涉及几十个人——具体操作的工作人员和从事质量控制与分析的人员,质量检查之后检查员当即将部件封装,发货运出,如果不考虑手段和动机的话,这些人都有机会作案,实施破坏。
  经过测谎器的测试,通不过测谎器的人,肯定都在犯罪现场。
  没有任何一个嫌疑人吐露出一个字,承认他在无人值守的情况下,接近过事故现场。除了允许做的事情以外,谁也不在是非之地多待一会儿。
  在审问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崩溃”。
  尽管像人们说的那样,执法部门已经千方百计下了一番工夫,这场神秘的事件仍然毫无头绪。
  那些相信苏联要对此负责的人认为,他们的动机就在于防止美国领先开动大机器。俄罗斯人有这种技术能力进行这样的破坏,因为,大西洋两岸对于建造大机器的规程和实际知识的所有细节,都有同样的了解。
  那场灾难刚刚发生,苏联派驻怀俄明的联络员,阿纳托利·枸德曼,他以前也是卢那恰尔斯基的学生,立即连通莫斯科的电话告诉他们,把他们那里所有的铒销一律拆卸下来。
  按照表面现象来估计,这样的谈话——美国宇航局作为例行的任务,一直就在监听——似乎表明俄罗斯人并没有卷入,可是某些人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们认为打这个电话,只是一种故意做出的假象,用来转移人们的怀疑,或者是,事先并没有把从事破坏的计划告诉枸德曼。
  这场争论总有一些消息透露出去,在后来两个核大国之间减少相互威胁的谈判中,使很多美国人甚为不安。
  莫斯科得知这种议论,极为愤怒,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苏联在大机器的建造过程中所遭遇到的困难,远比一般人想象的严重得多。利用解码的大消息,苏联的中型及重型工业部在矿石提炼、冶金行业、机床制造,等等相关行业,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
  可是在新兴的微电子以及赛博网络等技术则面临重重困难,苏联使用的大多数这类的零部件、元器件是从欧洲其它地点和日本定购的。对于苏联国内工业部门来说,尤为困难的是有机化学工业,其中所需要的技术大多数都是从分子生物学发展出来的。
  在20世纪30年代,苏联的遗传学遭到了几乎是全军覆没的毁灭性打击,斯大林认定现代孟德尔(1822~1884,奥地利植物学家)遗传学与苏联的意识形态不相适应,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指定一个政治上老于世故、左右逢源、溜须拍马的农业学家李森科(1898~1976)的信口开河违背事实的遗传学作为科学的正宗。苏联两代出色而优秀的学生几乎接触不到真正的遗传学的基本原理。到了现在,六十年之后,苏联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工程相当地落后,在该学科领域里,几乎没有任何的重大发现是苏联科学家做出的。
  类似的情况,在美国也曾发生过,但是被及时地制止了。那时,出于神学方面的理由试图阻止学校课程中,传授现代生物学的核心思想——进化论。这件事,立论清楚、态度鲜明,广泛认同的依据圣经的原教旨主义的解释与进化过程,两者之间明显地相互对立无法兼容。美国的分子生物学是幸运的,幸亏,圣经的原教旨主义者在美国的影响势力,没有斯大林在苏联具有那么大的绝对权威。
  就这一事件,美国国家情报部门为总统准备的评估报告,做出结论,破坏事故中没有发现苏联卷入的证据。实际情况反而是这样,自从苏联在机组成员分配方面取得了与美国同等的地位,他们反而强烈地支持美国能够完成大机器的建造。
  “如果你的技术是处于第三等级,”中央情报局主任解释说,“而你对手的技术超前于你,是处于第四等级,突然一下子,又提升到第十五等级,只要你具有同等的机会加以利用,并且具有适当的资源,你当然会高兴。”
  总统不止一次地在公众场合解释这个问题,可是仍然有一些美国政府官员相信,苏联要对这次爆炸负责。积习难改、秉性难移。
  即使处于当前的局面,实际上,要想达到全国一致的共同舆论,就更加困难了。总统仍然这样宣布,“没有哪一个疯狂的集团,无论组织得多么严密,也绝对不会偏离他们的历史使命,背弃人道主义的基本原则。”
  这样一次破坏事件,给所有曾经提出过的反对意见,无论他们有理由还是没有理由,创造了新的口实和机会,重新活跃起来。只是由于对苏联正在进行的大机器建造工作还有所期待,维持着美国的工程项目不至于贸然停顿下来。
  庄慕林的妻子提出,对于庄慕林的葬礼不要大事张扬,只保持着一种家庭事务的低调,可是对于这件事,就像以前遇到类似情况一样,她原本良好的意图总是被搁置到一边,反而形成了大规模的社会性礼仪活动。
  物理学家们、跳伞运动爱好者、飞翼滑翔运动迷、政府官员们、潜水运动积极分子、射电天文学家、小型飞机驾驶员们、冲浪运动员们以及全世界各地SETI社团都要求参加葬礼。
  有一阵子,人们议论是不是举行仪式的地点应该选在纽约市圣约翰大教堂,因为在这个国家里,只有那个地点能够容纳下这么多人。
  终究还是庄慕林的妻子赢得一个小小的胜利,按照她的意见,葬礼仪式在露天举行,地点就选在庄慕林的故乡,蒙大拿州的密苏拉。
  政府部门当然同意,因为这样一来,使得安全警卫工作的压力大为减轻。
  虽然瓦缬润伤势并不十分严重,可是医生建议他最好不要去参加葬礼;尽管如此,他还是乘坐轮椅参加了葬礼,发言表示了哀悼和赞颂了庄慕林。说庄慕林特有的天才在于懂得如何提出问题。他抱着怀疑的态度逐步深入SETI,怀疑精神正是科学的核心。一旦,弄清楚了正在接受一个大消息,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那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和充满智慧地解开一道一道的难题。
  国防部副部长,密歇尔·凯茨代表总统,强调指出庄慕林个人的优秀品质——他的热情、对于他人关注的感情、他出色的学识、健康无比的体魄。如果不是这场灾难性的悲剧,庄慕林本人将作为首次访问其它恒星系统的英雄,彪炳美国的史册。
  爱丽告诉德·黑尔,她没有发表长篇演说。没有新闻界的采访。或许只照了几张照片,爱丽理解这几张照片的重要性。她不相信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下,能对这个事件做出什么正确的评价。若干年来,她一直作为一个面对公众的发言人,代表SETI界发言、代表百眼巨人发言,后来,又作为大消息和大机器的发言人。
  然而,那些都与这个事件截然不同。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把整个事情的经过仔细地回忆和思考一下。
  她所能说出来的几乎就是:庄慕林是以他的死挽救了她的生命。在其他人听到爆炸声之前,庄慕林已经看到了发生爆炸,他看到质量几百千克的铒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弧线,直奔他们而来。凭着他的快速反应,他跳了起来把爱丽向后推到他们立足地点的后面。
  爱丽曾经跟德·黑尔提到过,这是一种可能性,可是德·黑尔回答说:“庄慕林跳了起来,可能是为了挽救他自己,恰巧你正好挡在那里。”
  这个说法太不通情达理了;也许只是为了讨好,让她不要背负那么多歉疚?或者,也许德·黑尔已经觉察到她不愉快的情绪,继续找一些说辞,说,那也可能是铒销已经击中了观察回廊的台面,由于冲击力的作用把庄慕林抛到了空中。
  爱丽自己是有绝对把握的。她亲眼看到整个事件的过程。庄慕林考虑的就是为了拯救爱丽的生命。而且实际上,他的确已经拯救了爱丽的生命。爱丽身上,除了少数的几处擦伤以外,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瓦缬润恰好受到一些立柱的保护,只是由于后墙倒塌,双腿骨折。从很多方面来讲,爱丽都是幸运的。
  她没有被撞晕,一直意识清醒。
  一旦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考虑跌落在她眼前形状恐怖的自己的老师庄慕林;不是震惊庄慕林为了挽救她的生命自我牺牲的宽大胸怀;不是担心整个大机器工程项目所遭受的挫折。都不是,她立即想到,就像钟声一样的清楚明白,我可以去了,他们只能把我送上去了,再也没有别的人选,我终于可以去了。
  她立刻制止住自己。可是太晚了。她被自己的渴求与专注惊呆了,她被自己在这样危机时刻所暴露出来的卑鄙的自私自利惊呆了。或许庄慕林也有这样的缺点,可是这与目前的事情毫无关系。爱丽惊讶地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尽管只是一瞬间,竟然有这样一些东西——如此的……强烈冲动、孜孜以求,规划着未来的行动路线,置所有任何别的事务于不顾,只考虑自己。最令她厌恶和痛恨的,是她自己绝对意识不到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个隐秘深藏的内心自我。无可辩解、没有退路、扎根其中。多么卑微龌龊。她心里明白要想连根带叶彻底铲除是不可能的。只能做长期耐心的工作,使它理性化,对它加以限制,也许甚至还有必要采取一些威吓震慑的方法。
  当调查人员到达现场的时候,她不愿意多说话。
  “我恐怕说不出太多的东西。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到观察回廊上,突然发生了爆炸,周围的一切都飞到空中。我多么愿意提供帮助,可是很遗憾,无能为力。”
  她清楚地向同事们表示出她的态度,她不想谈论这件事,隐退到自己的公寓套房里,时间如此之长,人们甚至禁不住派出了一个探查小组询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试图回忆这个事故的所有细节。她试图恢复在他们进入视察回廊之前全部对话的内容,她和庄慕林谈到驱车去往密苏拉的一些话题,谈到她刚开始做研究生的时候,初次见面,庄慕林好像很喜欢。后来渐渐地,她发现,有了那么一点想法,希望庄慕林死去——甚至早在他们俩成为大机器机组美国席位的竞争对手之前,已经这样。爱丽恨他,因为庄慕林老是在课堂上当着其他学生的面,贬低她的作用,缩小她的影响,因为庄慕林反对百眼巨人科研项目,因为在希特勒短片重建播放之后,庄慕林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希望这个人死去。可是现在庄慕林真的死了。按照某种推理——她马上认识到,这是纠缠不清和不合逻辑的——她相信,顺理成章,人们必然以为她自己要对此负责。
  如果不是因为她,爱丽,在这个岗位上,也许就要由庄慕林来这里领导一切?当然了,她明确地告知自己;任何别的人也会发现大消息,庄慕林也会深深陷入其中。就像大家说的那样。可是当初,如果她不去招惹庄慕林——她自己从事科学工作历来顺其自然,也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不让庄慕林深深地卷入大机器项目,会怎么样呢?其实,一步一步地也能试探出各种可能性。如果他们表现出厌恶与不屑,爱丽将会加倍努力;这背后隐藏着一些什么。爱丽反复琢磨着这些男人,那些出于这种或者那种理由,令她佩服的男人。庄慕林、瓦缬润、德。黑尔、哈顿……卓思,杰西……斯铎顿?……她的父亲。
  “阿洛维博士?”
  一个身穿蓝色制服金发碧眼健壮结实的中年女人把爱丽从深思冥想中唤醒,自我感觉还挺愉快。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面熟。从她宽阔膨大胸脯上的身份标志,可以看出,她是“H·宝客,瑞典戈德堡号。”
  “阿洛维博士,我是多么的难过,为了你的……为了我们的损失。你的情况,大卫全都告诉过我。”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位传奇人物海尔格·宝客,庄慕林深海潜水运动的伴侣,在那些不厌其烦地给研究生展示的幻灯片中出现过的人物。爱丽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有点奇怪,照片是谁给他们拍的?难道他们专门邀请了一位摄影师,在他们水下幽会时,陪着他们?
  “他告诉过我,你们俩是多么的亲密。”
  这个女人试图告诉我什么呢?难道庄慕林千方百计对她曲意逢迎讨好……宝客满眼含泪。
  “实在对不起,宝客博士,我现在的心情也很不好。”
  她低下了头,匆匆离去。
  在葬礼上有很多她想见的人:唯慨、阿坎捷尔斯基、高茨瑞泽、巴儒达、余任穷、习乔木、戴维·苏卡维塔。还有一个阿邦讷达·埃达,他是一个众人谈论得越来越多的人物,有可能成为第五位机组成员——如果他们的国家对此有所觉察,爱丽寻思,如果大机器能够完成,并非没有可能。可是爱丽的社会活动耐受力已经被撕得粉碎,她连一次稍微长一些的会议都坚持不下来。就为了一件事,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发言把事情说清楚。她要为这项工程说多少好话?而说了那么多话,又有几句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需要?其他人是同情,还是理解?毕竟,当铒销击中庄慕林并把他摔得稀巴烂的时候,她是与庄慕林最接近的人。
  第十六章 鲜活老者
  一个上帝能够辨明认清科学,这个上帝必然遵照独一无二的宇宙规律,这个上帝不搞零售,专门批发。
  他的业务过程不会迁就某个个人的方便和习惯。
  ——威廉·詹姆士①《种种宗教体验》(1902)。
  【① 威廉·詹姆士(1842~1910),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心理学机能主义和哲学实用主义先驱。早年爱好绘画、音乐、哲学和文学。曾决心成为画家,终于转而研究科学,1869年获哈佛大学医学博士学位。1872年在哈佛大学讲授解剖学和生理学,1875年由于讲课演示的需要,建立美国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他是美国心理学会的创始人之一,曾先后两次出任美国心理学会主席。
  从海平面之上几百千米高度之处看去,地球占满了半个天空,蓝色的宽带从菲律宾的棉兰老岛延伸到印度的孟买,放眼一瞥,其美丽足以令你心醉。家园,你禁不住会想到,家园。这就是我的世界,这就是我的家园。这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所在。我所知道的每一个人,我听说过的每一个人,都是在那里成长发育,都是在那一片无情而精致的广袤蓝天之下。
  你向东奔跑,从一个地平线到另一个地平线,从一个黎明到另一个黎明,花费一个半小时,围绕这个星球转了一周。过了一会儿,你慢慢适应了,你就想研究它的特定属性和异常之处。仅凭肉眼就能看到好多东西。很快就能再次见到佛罗里达了。在上一个循环里,你是不是看到了热带风暴系统旋转不停快速移动?越过了加勒比海?直奔佛罗里达州的劳德戴尔港?是不是今年夏天阿富汗兴督库什山脉的每一座山峰都没有积雪?你赞叹太平洋中珊瑚海里蓝宝石色的珊瑚礁。你注视着南极洲西部冰原,你惊讶地想到真的要是这一大片冰原融化了,会不会把整个星球的沿海城市统统淹没。
  在白天,虽然很难看得出人类聚居的迹象。可是到了晚上,除了极光以外,所有你能看到的都是人类造成的后果,这个星球到处都是忙忙碌碌闪闪烁烁。
  那一片明亮的地带是北美洲的东部,从波士顿绵延不绝一直延续到华盛顿,事实上,如果不提什么具体的名称的话,整个就是连成一片的超级大都会。
  那里燃烧着天然气的地方是利比亚。
  日本的海虾捕捞船队闪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灯光,正在驶向中国的南海。
  每围绕地球回转一周,地球都会告诉你更多新颖的故事。你能够看到苏联堪察加半岛的火山喷发,你能看到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卷起了沙尘暴,一直吹到了巴西,你能看到新西兰的气候是多么的脆弱,简直难以理喻的脆弱。渐渐地,你不能不把地球看成一个有机整体,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体。你渐渐地替它担忧,细心地照料着它,希望它能活得更好。国家的分界线消失不见了,正像你看不到区别东方西方的南北子午线一样,或者说,你根本也看不见南回归线和北回归线究竟划在哪里。所有这些线、界线、分界线都是人为的,都是人们随意划分的。只有这个星球、这个行星、这个地球,是天然的、是真实的、是现实的。现实只有一个,除此而外都是模型。
  这样看来,太空航行就是一种颠覆性的举动。万一有一天,什么人发现自己十分幸运,居然能够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航行,略加思索之后,大多数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想法。那些组建起太空航行队伍的国家,这样做大多是出于国家自身的种种理由;这样看来,多少形成了一点讽刺意味,几乎进入太空的每一个人,都会惊讶地发现,地球的景象,在这里,竟然是一个超越国家的视野,地球就是一个整体的世界。
  很难想象,会有那么样一个时刻,到那时,压倒一切的忠心是奉献给这个蓝色的世界,或者进而,奉献给绕行在这个黄矮星周围的各个世界的全体组合,居住在那上面的人类,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其实每一个星星都是一个太阳,他们确切无疑地规定了一个名称:只有这个,太阳。只是到了现在,已经有很多的人进入太空,逗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于是能够抽出一点时间来反省,这个行星的前景中所蕴含的潜力开始被人们感觉出来。有相当数量占据地球低轨道的人们,终于显现出他们对地球上的影响。
  人们一开始,在自己还没有进入太空之前,只是把动物送到地球的低轨道上。阿米巴虫、果蝇、老鼠、小狗,还有猩猩,慢慢都变成了太空飞行的老手。当太空航行停留周期越来越长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原来没有预期到的东西。太空航行对微生物根本没有影响,对果蝇影响极小。可是对于哺乳动物,零重力似乎能够延长生命存活期,大约百分之十,或百分之二十。如果你生活在零重力的状态下,你身体里用于克服重力所消耗的能量就比较少,你身体里细胞氧化的速率就比较慢,所以你能活得更长一些。有些医生宣称,这种效果对于人类来说更为显着,要胜于对老鼠的影响。千百年来无数帝王将相黎民百姓所梦想的长生不老、永生不死、生命不朽,透出一股极其淡雅的馨香,似有似无地缥缈在空气中。
  环绕地球轨道航行的老鼠,新发癌症率,与地球上对照组相比下降百分之八十。白血病和淋巴腺癌下降百分之九十。还有一些证据,不过从统计学角度考虑,可能已经没有显着的意义,说是在零重力环境下,赘疣和瘤子的发病率也能大为降低。半个世纪以前,1924年,德国的化学家奥托·海因里奇·沃博格(1883~1970,1931年度诺贝尔奖获得者)已经指出,氧化作用可能是多种癌症的原因。在无重力的环境下,降低细胞的氧消耗,突然之间,似乎非常具有吸引力。早期的几十年,有大批的人纷纷涌往墨西哥,几乎形成了一股朝圣的高潮,就是为了获得L扁桃腈β葡萄糖醛酸,现在又形成了熙熙攘攘的气氛,争着要获得通向太空的门票。可是这次的票价超乎寻常地昂贵。无论是出于预防疾病延长寿命的目的,还是出于就地治疗疾病的目的,太空航行都只能是为极少数人服务的。
  突然之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低廉价格,使得利用环绕地球的民用空间站进行一般的研究项目,成为现实。到了第二个千年之末,几百千米的高空,将会出现大量专门为退休者预备的旅馆和大酒店。除了价格昂贵以外,还有一系列严重的缺点,毫无疑问:骨质以及心血管的退行性的变化,使你再也不可能返回有重力的场地,再也不能返回地球的表面。可是对于某些身体健康的老者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严重的障碍。为了能够多活十年,他们愿意在太空度过退休的生活,并且最后,在那里终其天年。
  还有一些人,他们担心,这只是对于这个并不完全健康的行星,所取得的并不谨慎、并不严密的研究结果;还有那么多的更为紧迫的需要,太多了,仅仅看到无钱无权无势的穷人悲凉凄苦在度日如年,就难以让人容忍和纵容有钱有权有势的人,做出如此奢华的举动。他们说,让精英阶层的人士移民太空,而把大批的黎民百姓留在身后——留在这个地球上,留在一个没有人管理和照看的行星上,简直是混蛋和蛮干。
  有的人公然声称,这简直是一个天赐良机:行星的拥有者们成群大批地正在收拾,准备离开;有人争辩说,到了那上面,几乎就不可能像他们曾经在地面上那样,干那么多坏事、造成那么多祸害。
  把这个行星生机勃勃的前景转移给那些能多做好事的人,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期,总的后果究竟如何。几年过后,在绕行地球的轨道上,几乎没有任何的国家主义者、民族主义者留在那上面。给这些留在上面渴求长生不老的人士提出了一个非常具体而实际的问题,全球性的核冲突。
  留在上面的有日本的企业家、有希腊船王、有沙特王储、有一个前总统、有一个前党总书记、有一个中国盗匪集团掌门人,还有一个金盆洗手的海洛因集团的核心人物。
  在西方,除了少数几个故意制造声势的邀请之外,要想住到绕行地球的轨道上,标准只有一个:只要付出足够的费用就可以。
  苏联的太空旅店截然不同:那个地方被称之为空间站,这位以前的党总书记说,到那里去是为了“研究老年医学”。
  总体说来,群众中的大多数并没有什么不满。他们想象,早晚有一天,他们也要去。
  在绕行地球的轨道上,有一种周到细致、谨慎小心、平静安详的倾向。他们的家人和随行者都有类似的个人品格与素质。他们是那些仍然留在地球上的有钱有权有势者密切注意的焦点。他们不发表任何的公开言论,可是他们的观点和见解慢慢地渗透到世界范围领导者的思想之中。五个核大国继续裁减核武器,得到地球绕行轨道上的人士的尊重与支持。悄然无声地,他们出钱资助大机器的建造,因为这样做,蕴含着促进世界团结的潜在趋势。偶尔地,还会有一些国家主义组织写出一些东西,讲述绕行地球轨道上的一桩巨大的阴谋,步履蹒跚专门利他毫不利己的慈善家正在出卖他们的祖国。出了一些小册子,意思是说这是根据一次会议的速记手稿编写的,这次会议是在玛土撒拉太空城堡举行的,会议代表来自太空的其它私人空间站,他们各自专为参加会议而聚集到一起。搞出了一个“行动项目”清单,策划一些令大多数温和的爱国者吓破胆的恐怖行动。《时代周刊》宣布,这些小册子是伪造的;他们把这些伪造的会议文件称之为“鲜活老者协议”。
  就在发射的前几天,爱丽想在佛罗里达迈阿密可可海滩消闲几天,通常都是黎明即起。她借到一套房子,在那里正好能看到海滩和浩渺的大西洋。她随身带了几片面包,准备扔给海鸥,看它们争食。这些海鸥很善于在飞行之中,冲上去一口叼住面包块,就像棒球赛中的外场运动员,是接球的好手。有时候,就在她头顶之上,一米或两米的高度,二三十只海鸥同时在空中盘旋。它们能够猛烈地扇动翅膀,维持在一个地点不移动,把嘴张得大大的,紧盯着期待着奇迹般出现的食物。它们相互注视着,并会有一些随机的位置变换,可是总体维持着一个稳定的阵形。
  在爱丽返回的路上,她注意到海滩边缘处有一片零落尘埃的棕榈叶,娇小而完美。她把它捡起来带回公寓,仔细地用手指拂拭掉沾染在上面的沙粒。
  哈顿邀请她飞上太空,到他远离家园的新家作一次访问,那是他在太空里的庄园。他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就叫玛土撒拉①。
  爱丽对政府以外的任何人绝口不提这次邀请,这是出于维护哈顿坚决脱离公众视线的热切愿望。
  事实上,一般人并不知道,哈顿已经选择到绕行地球轨道上居住的方式,在太空享受退休生活。
  【① 玛土撒拉:以诺之子,寿活九百六十九岁。天主教译为默突舍拉。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5章,第21~27节】
  所有爱丽询问过的政府内部的人员,都赞同爱丽接受这一邀请。
  德·黑尔建议说:“换一换生活环境,对你会有好处。”
  总统明确表态,支持她前往太空。
  恰好就在下一班太空往返飞船里,有一个位子空出来,这个往返飞船是使用了多年的卫星对太空无畏勇士号。一般旅客通常都乘坐商业太空航班到达一个环绕地球轨道的中转休息站。通过一架更大型的一次性发射的太空航天器完成最终的旅程。不过,这种使用了多年的往返飞船,一直就是美国军用和民用太空活动的大负荷运载工具。
  “当我们每次重新使用的时候,都发现掉了几片绝热瓦片,所以在起飞之前,一定要把这些脱落的瓦片,一一修复,重新粘上。”一个宇航飞行驾驶员向爱丽做出解释。
  参与航天飞行,除了一般性的要求身体健康之外,对身体条件,并没有其它特殊的要求。商业发射活动一般都是满载升空,空载返回。往返太空飞船与其不同,升空与降落载荷都是满满的。
  在无畏勇士号上周着陆之前,它曾与玛土撒拉会合与停靠,从那里搭载两个旅客,返回地球。
  爱丽辨认出这两人:一个是推进系统的设计者,另一个是低温生物学家。
  爱丽奇怪,他们到玛土撒拉去干什么。
  “你会看到,”驾驶员继续说,“就像一块落下的大木头。可是没有人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反倒是人们都挺喜欢。”
  爱丽入舱。两个执行任务的特派员与驾驶员挤在一起,一个是嘴唇紧闭的军官,另一个是美国国内税务局的雇员。
  爱丽体验到一次无可挑剔的起飞过程,第一次品尝了零重力所带来的兴奋和愉快,所带来的体验之长久远远超过在纽约世贸大厦乘坐强力减速高速电梯所得到的体验。
  绕行地球一周半之后,他们与玛土撒拉会合。两天之后,商业运输航班纳尼亚号将把爱丽带回地球。
  这个庄园——哈顿坚持要这样称呼他的空间站——所采用的是慢速回转方式,每九十分钟自转一周,这样一来,庄园就总是以同样一个侧面朝向地球。哈顿书房的特征,就是在朝向地球的舱壁上,有一幅巨大的全景画面,不是望远镜的视屏,纯粹是真正透明的窗户。爱丽所看到的光亮的景象,正好反射出一秒钟之前白雪皑皑的南美洲安第斯山脉的一小段。这个窗户,除了周边接近外缘的局部,由于有机玻璃增强过厚,略有畸变之外,整个窗户上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点扭曲的痕迹。
  这里有很多人,爱丽都认识,甚至有一些认为自己属于宗教界的人士,对于他们来说,产生恐惧之感是令人尴尬的事。爱丽心想,除非你是木头做的,否则的话,站在这个视野开阔的窗前,任何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应当送上一些年轻的诗人和作曲家、艺术家、影片制作人,还有那些并没有完全被狭隘宗教统治所束缚的笃信宗教的人士。爱丽想到,这种体验可以很容易地转移到生活在地球上的芸芸众生。可是多么的遗憾啊,这样的事一直没有严肃认真地对待,一直没有严肃认真去做。这样感触就是……就是……本性敬畏。
  “你慢慢就习惯了,”哈顿跟她说,“可是你不会对它厌倦。时不时地,仍然会令人振奋、受到启发、获得感悟。”
  哈顿饮食颇有节制,他正饮用健怡可乐。爱丽谢绝带有强烈刺激的饮料。她想,在绕行轨道上提供的犒劳,其中乙醇含量必然高。
  “当然了,你会想念和留恋一些事情——长途的漫步、在大海里游泳、老朋友突然造访。可是我这个人历来对于这类的事情就不感兴趣,你也看到了,朋友们谁想来,就可以来拜访。”
  “以高昂的费用为代价。”爱丽回答。
  “一个女人要来拜访日本人山岸先生,我的一个邻居,住在另一个侧翼。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二,风雨无阻。待一会儿,我介绍你们相互认识一下。他可是个人物。甲级战犯——只起诉,没有指证,没有定罪,你明白这意思吧。”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爱丽问道。
  “你不要以为世界末日临近了。你躲在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我喜欢这样开阔的视野。这里自然有一定的法律依据,有它精妙微妙奥妙之处。”
  爱丽面含怒气注视着他。
  “你知道,如果是别人处于我的地位上——拥有大批的新发明、新型的企业——总是立足于风口浪尖上,冒违反法律或违反其它什么别的规矩的风险。通常都是由于旧的法律赶不上新技术的发展。你可能要花费好多的时间,用来打官司。这就降低了效率。当所有这一切”——他伸展手臂,做了一个姿势,把庄园和地球都包括进来——“都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时候,这个庄园属于我个人,属于我的朋友山岸先生,还属于其他几个人。这样,供应给我任何食物和物资必需品,永远也不会存在任何非法的事情。永远处于安全的地位,我们工作和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生态系统里。在这个庄园与地上的任何国家之间不存在、根本没有引渡条约。对于我来说,到了这里,就可以更加……有效。
  ”我并不想让你认为我在这里干的所有的事都是非法的。可是我们正在做着前人没有做过的新生事物,使自己立足于安全可靠的地位上,总是明智之举。例如,当我花费了异乎寻常大量的我自己的钱财努力去建造大机器的时候,有些人实际上相信是我破坏了大机器。还有你也知道,他们对巴比伦是怎么干的。我的保险核实调查员认为,巴比伦的灾难和特雷霍特所造成的破坏事故可能是同一伙人干的。我的敌人好像是太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想我已经为人们做了大量的好事与善举。总而言之,说到底,我高高地住在这个地方,要比在地面上好得多。
  “现在该谈谈大机器的事。在怀俄明那场铒销灾难,太恐怖太糟糕了。我真为庄慕林感到惋惜。他真是一个精力充沛的老顽童。出了这事,必然对你产生巨大的冲击。我敢肯定,你还是不想要饮料,是吧?”
  爱丽满意地观望舱窗外的地球,同时听他讲述。
  “如果我还没有对大机器丧失信心,”他继续说,“我看不出你为什么竟然这样灰心丧气。可能你在担忧美国的大机器再也建不成了,你担心地看到,恨不得这项工程失败的人太多了。总统也同样担心这件事。还有我们建设的那些工厂,那里不是装配线。我们生产的都是按照订单特殊要求制造的产品。替换所有损坏的零件费用是相当昂贵的。可是主要的问题在于,你是不是在考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干。或许我们是愚蠢的,致使事情走到这一步。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把整个的事情,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回顾一下。即使你不想这么做,总统也会这样做。
  ”可是,如果我们不赶快做,我担心再也没有机会干成这件事了。而且,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我并不以为这样的一种邀请是永远自由开放,永远可以享受,而不受任何限制甚至不被禁止的。“
  ”真有意思,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你说不但要干,而且要快干,这正是瓦缬润、庄慕林和我谈论的主题,突然就出了事。这场灾难性的破坏。“爱丽加了一句,强调说明事态的严重性。
  ”请继续说明。“
  ”你可以看到,这些宗教人士——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真的以为这个行星就是一个试验场。这就是他们的信仰中所流传下来的那些东西。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一些神灵老是跟商人或手艺人的妻子们过不去,今天鼓捣鼓捣这儿,明天扒拉扒拉那儿,就是不让你闲着,在山上分发一些药片,命令你把儿童的手脚弄成残废,告诉平民百姓这样的一些话你能说,那样的一些话你不能说,让老百姓们对自己的享乐和愉悦,感到歉疚和负罪,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难道神仙们就不能少管点闲事?所有的这些干涉都说明了他们没有那么大本事和能耐。如果上帝真有本事,为什么他不可以不让罗得(见《创世纪》第19章)的妻子回头?为什么他不能让罗得的妻子服从命令?她丈夫怎么跟她说,她服从命令照着办不就成了吗?她不就不至于变成盐柱了吗?或者,如果他不把罗得整得那么呆头呆脑,或许他妻子就能更听他的话了。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的,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创造的时候,就把一切都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安排完善?都安排好了,何必以后还要老是不断地修补,不断地告诫呢?不,不可能,有一件事,在圣经里交代得非常清楚:圣经里的上帝是一位拖泥带水丢三落四的制造商。他既不善于设计,又不善于施工。他对于经营很不在行,如果另外有别的竞争者,他必然被淘汰出局。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我们这里是一座试验场。说不定,在这个宇宙里真的有大批的试验性的行星,在那些地方,那些当学徒的或者正在实习的神仙们正在练手,检验检验他们的技艺达到了什么程度。兰金和卓思没有诞生在那样的一个行星上,多么不幸和丢人现眼。偏偏要出生在我们这个行星上。”——他再次挥手,指向窗外——“这里没有任何的一点点干扰。神仙们不会来拜访我们,当我们笨手笨脚地把事情搞糟的时候,他们不会帮助我们修复。你看一看人类的历史,那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干的。”
  “话说到现在,”爱丽说,“不要指望‘戏不够,神仙凑’,只能是‘戏不够,自己凑’,是吧?这就是你所思考的结论?你觉得,这些神仙们怜悯和同情我们,从而送出一个大机器?”
  “更像是‘大机器,神仙凑’,或者是这些拉丁语言打算说明的其它准确的意思。我绝不认可他们的错误观念,我绝对不认为我们是试验品。我想我们是控制者,对于这个行星没有什么其他人对它感兴趣,这个地方根本不会受到什么外来的干扰。一个循规蹈矩的世界早就应该开花结果了,鼎盛时期已过。如果不受到任何干扰,就应当是这样。对于那些正在实习的神仙们来说,这个地球就是他们修成正果的目标,就是一门主修课。修成正果的神告诉他们,‘如果你刻苦地钻研,你就能创造出一个类似像地球这样的东西’。当然了,毁掉一个完美无缺、品质优良的世界,是一种浪费。所以他们时不时地会来照看照看我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也许每一次来的时候,都是修成正果的神仙把他们带来。上一次,他们来了,一看,我们正在大草原上嬉戏玩闹,想要跟羚羊赛跑,非要超过羚羊不可。他们说,‘是这样,那好,太妙了。这些家伙不会给我们制造任何麻烦。再花费一千万年的时间,好好地研究研究他们。可是出于安全与可靠的考虑,利用射电频率,对他们加以监视’。
  ”然后某一天,发出了一个警报。从地球方面传来了一个消息。‘什么?他们已经有了电视了?让我们看看,他们正在忙乎什么呢’。奥林匹克运动场,各国的旗帜招展。食肉的猛禽。阿道夫·希特勒。成千上万欢呼的人群。他们说,‘啊——哈’。他们懂得这是一种警示的征兆。就像闪电一样,立即告诉我们,‘住手,不能这样干,你们这帮家伙。你们居住的原本是一个完美无缺品质优良的世界。别干蠢事了,建造这个大机器吧’。他们惦记着我们,替我们担忧。他们看到我们正在走下坡路。他们认为我们应该赶紧修复。我也是这种看法。我们必须建造这架大机器。“
  爱丽知道,庄慕林已经考虑过类似的论点。虽然哈顿说的大部分见解都引起她自己的共鸣,可是她讨厌,也不愿意听那些凭空编造和过于自信的对于织女星人内心的描述。她希望这个工程能够继续下去,希望建成大机器,希望大机器运转起来,她向往人类历史能展开一个新阶段。她仍然不确信她自己的动机,即使是有人提到她可能成为建成的大机器中机组的一个成员,她仍然保持高度的警觉,生怕有什么不合时宜的言行。所以这样一段推迟建造的时期,正好符合她的意图。他们为爱丽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让她把一切问题都彻底想通。
  ”我们将与山岸先生一起进餐。你会喜欢他的。可是我们有一点替他担心。到了晚上,他总是把他的氧气分压调节得特别低。“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空气中的氧含量越低,你活得越久。至少医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所以我们都各自选择自己房间的氧含量。在白天的时候,不能过多地低于百分之二十,这样会使你头晕眼花脚步踉跄。这样会损伤神经系统的功能。可是到了晚上,不管怎么说,你睡着了,就可以把氧气的分压调节得低一些。不过,这样也隐含着危险。因为有可能低得太过分。这些天,山岸已经降到百分之十四,因为他想永远活下去。结果,到了吃午饭时间,他还没有清醒过来。“
  ”我一生都维持着含氧百分之二十的状态。“爱丽笑道。
  ”他配合益智药和促智药,试验一下,看看能不能消除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的现象。你知道,这和吡乙酰胺有类似作用。这些药物绝对能改善记忆状况。我不知道这些药物能不能真的使你更聪明一些,可是他们都这么说。所以山岸服用了惊人剂量的益智药,在晚间,他呼吸的氧气量并不怎么充足。“
  ”那么他的行为是不是显得疯疯癫癫的?“
  ”疯疯癫癫?很难说。我对这位九十二岁的甲级战犯以前究竟是什么样子也不十分了解。“
  ”要不说,任何一种试验都需要一套控制机制呢。“爱丽说。
  哈顿笑了。
  即使耄耋高龄,山岸的腰板儿笔挺,这是长期在军中服役养成的习惯。他个子很小,完全秃顶,全白的稀疏胡髭,脸上总是一副固定不变的慈祥表情。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胯关节的问题。“他解释说,”我懂得有关癌症以及生命周期的一些事情。可是,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胯关节的问题。到了我这个年纪,容易骨折。津云男爵就是从高架床,掉到榻榻米上,摔死的。他从一米半的高度落下。只有一米半。造成了骨折。在零重力条件下,胯关节不会骨折。“
  看起来,他对这种事非常敏感。
  在轨道上,制定有若干烹调的协议和规定,可是这一顿正餐出乎意料地精致。在失重条件下进餐有很多专门的技术。所有使用的餐具都带有盖子,葡萄酒杯有顶盖,还要预备吸管儿。像花生仁和干玉米片之类的食物是绝对禁止的。
  山岸极力劝爱丽吃鱼子酱。这是很少几种西方的食物之一,山岸解释说,在地球上每买一千克鱼子酱所需的费用,远比从地球运送到太空的运费昂贵得多。
  爱丽暗自在想,这些鱼子一个一个地都能凝聚到一起,那可真算幸运。她试图想象有几千个相互分离的单个鱼子自由下落,云雾一样弥漫在这个绕行轨道上退休者之家的通道中,那可太麻烦了。忽然之间,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也居住在一个退休者之家里,其设施和管理的级别要比这里低好多档次。
  事实上,面对着爱丽的,正是大湖区,就在这一瞬间,面对窗外的景象,爱丽可以准确地指出自己母亲所在的位置。
  爱丽能消磨两天的时间,高高地居于地球的绕行轨道之上,与腰缠亿万资产的老顽童坏男孩们闲聊,而不能抽出十五分钟的时间,与自己的母亲通一个电话?
  她下定决心,一旦落地返回可可海滩,立即给母亲打电话。她想象得出来,一份介绍绕行地球轨道上退休者情况的公报,对于生活在威斯康星州简斯维尔退休之家的资深公民来说,闻所未闻离奇而新鲜的事,那可是太多太多了。
  山岸打断了爱丽的游思遐想,告诉爱丽,他是在太空里最年长的老人。历来进入太空的人都算在内。
  那位中国的前副总理比他还年轻一点。他脱掉外衣,挽起右胳臂的袖子,攥着拳头,弯曲臂膀,绷起二头肌,让爱丽摸摸他的肌肉。他很快就兴奋起来,生龙活虎地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有价值的慈善事业,讲述其中的生动细节,为了赈灾、救济、扶贫等等活动,他贡献出大量的钱财。
  爱丽试图尽量谈论一些文雅礼貌的话题。
  ”在这里,一切都是多么平静与安详。您必然会有一种颐养天年的幸福感觉。“
  爱丽是冲着山岸,说这些平淡普通的礼貌客套,可是哈顿接茬了。
  ”也并不是完全那么波澜不惊。偶尔地,这里也出现危机,我们必须赶快躲起来。“
  ”太阳耀斑,那简直太糟糕了。能让你绝育。“山岸自动插入一句。
  ”真的,如果从望远镜里监测到将要有太阳耀斑发生,在带电粒子轰击庄园之前,大约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采取措施。所以这些常驻居民,像山岸君和我,就得躲进风暴避难所中。非常艰难困苦、局促狭窄。可是那里具有充分的防辐射屏蔽,安全程度超乎寻常。当然,还会有一些轻度次要辐射。重要的措施是针对所有的非常驻人员和来访者,他们必须在三天这段时间内离开。这样的紧急疏散会给商业航班带来巨大负担。有时候不得不请求美国宇航局或苏联航天部门帮助进行救援。你不要相信那些人的话,他们一听说耀斑事件,就吓得鸡飞狗跳——那些黑手党打手和党魁、那些情报部门的头头们、还有那些衣装华丽脸蛋儿漂亮的男男女女……“
  ”为什么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从地球带过来的那么多的话题中,性,占有一个很高级别?“爱丽多少有些迟疑,竟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哦,是这样,就是这样。原因很多。人员方面的,这个地点和位置方面的,都有关系。可是最主要是因为零重力。在零重力条件下,你在八十岁可以干成的事,是你在二十岁的时候,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你应当带着你的男朋友一起,到这里来度假。现在就是明确而正式的邀请。“
  ”九十岁。“山岸补充说。
  ”对不起,能重复一下吗?“
  ”在九十岁你能做到在二十岁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山岸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想到这里来的原因。“
  喝着咖啡,哈顿的话题又回到大机器上。
  ”山岸君和我与某些其他人是生意上的合伙人。他是山岸工业集团董事会名誉主席。正如你所了解的情况,他们是一级承包商,负责在北海道进行的大机器零部件的检验测试工作。请想象一下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说这三个巨大的球面圆环一个套着一个,都是用铌合金制作的,都是按照特定的规范切削加工成型,根据设计意图,显然是要在真空中围绕相互正交的三个轴向回转。他们把这套东西称之为‘班周’。这些你当然都知道。如果我们把这三个班周按比例做成模型,并让它们高速旋转起来,会怎么样呢?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所有知识渊博的物理学家都认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当然了,这是一个精密的试验。还没有人做过,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结果会如何。假定,足尺的大机器运转起来,真的发生了一些事。那么这件事是不是与它的回转速度有关呢?是不是与班周的装配与安装情况有关呢?是不是与制造工艺或加工模式有关呢?是不是模型的比例有问题?所以,我们不仅要制造缩小比例的模型,还要制造1∶1的复制成品或足尺模型。我想运行一下我们自己版本的大班周,它们与其它那两台大机器的零部件完全匹配。如果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好了,随后,我们就要在它这上面逐步增加零部件,一步一步地,每次只增加一个很小的集成系统,中间可能会出现一些情况,比如,装了某一个部件之后出了大事,弄得我们蒙头转向。我们要极力设想,大机器究竟是如何工作的。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这样,究竟是要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已经在日本秘密地组装了一模一样的大机器复制品?“
  ”是啊,可是严格说,也不能算是一个秘密。我们正在检验和测试一个一个的零部件。可是没有任何人说,我们每次就只能检验和测试一个零件。所以在此,山岸君和我有一个建议:我们更改一下在北海道所做试验的日程表。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全部的系统集成,如果根本运行不起来,我们接着干备用零部件的检验与测试。所需资金都已经划拨到位。
  “我们设想,需要几个月——也许几年——美国的恢复工作才能重新走上轨道。而俄罗斯方面更不可能早于这个时间。现在,日本存在有唯一的可能性。现在,我们还没有必要加以宣布。现在还不是马上启动大机器的时候。我们仍然继续进行零部件的检验和测试。”
  “仅仅你们两个人就能做出这样重大的决策吗?”
  “哦,这些事务完全在他们指派给我们的职责范围之内。我们估算了一下,我们在六个月左右就能赶上怀俄明大机器的进度。当然,我们也要更加小心谨慎,注意防范破坏活动。如果这些零部件都过关的话,我想大机器也应当过关:要想通过北海道这一关,也并不是轻而易举的。然后,等到所有的零部件都检查完毕,做好准备,我们就可以问一问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他们是不是愿意试一把。如果机组人员愿意的话,你信不信,我敢说协作联盟肯定愿意试一把。山岸君,你说是不是?”
  山岸没有听见提的是什么问题。他只顾自己低声吟唱“自由下落”,这是一首流行的热门歌曲,充满了在绕行地球轨道上受到诱惑的生动细节描写。当再次重复前面问题的时候,他解释说,那么长篇的讲述,他并没有听到全部内容。
  哈顿并没有受到干扰,继续说:“现在,零部件中有一些在做旋转测试、落体测试,或者其它的一些测试。无论做什么测试,所有这些都要按照规定的项目,检查合格。我并不认为这样做就足以把你吓得不干了。我的意思是亲身参与。”
  “亲身参与?你怎么会想到让我去?就这件事,还没有任何人征求过我的意见,而且经过一场变故,增加了很多新的因素。”
  “可能性非常大,机组人选委员会将会征求你的意见,而且总统也会同意这样做。振作起来吧,拿出点热情。”哈顿说着,咧嘴一笑,“难道你真的打算就这么窝着,打发你一辈子的生活?”
  斯堪的纳维亚、北海和英吉利海峡蒙着淡淡的云雾,像是钩针挑出的花边,几乎就是透明的,像蜘蛛网一样,通透之处比遮挡之处多得多。
  “是的,你要去。”山岸站起身来,双手笔直地紧紧贴在身体两侧,深深地给爱丽鞠躬。
  “代表我掌控之下的联合实体属下二千二百万雇员,向你说一句,与你相识非常高兴。”
  爱丽在他们为她安排的小舱室里,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他们用索带松松地把爱丽连接到两面墙上,这样,她在零重力的条件下,翻身的过程中,就不至于碰撞到其它障碍物上。
  其他人似乎还在睡眠之中,爱丽就醒了,她沿着一系列的扶手,拉动自己,最后来到透明的大舱窗之前。空中庄园正处于夜晚的一侧。
  除了偶尔有点闪光和分散的一些地块,地球处于黑暗之中,这是当他们的半球背对太阳的时候,人们为了补偿地球的昏暗,而采取的大胆勇敢的举动。二十分钟之后,太阳升起来了,她决心已定,只要有人来征求意见,她就说,去。
  哈顿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她并没有过于惊讶。
  “不能不赞叹,多么壮观。我已经在这上面待了好几年,每次看,都觉得这么壮观。太空飞船在周围转来转去,你看着不觉得心烦吗?你看,这里正在进行一个试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你穿上太空服,没有维系索带,没有太空航行器。也许太阳就在你的身后,在你周围,前后左右都是星星。也许地球在你的下面。或者还有某些其它的行星。我对土星存在那么一点幻想。这样你就飘在太空里,你就像真的成了宇宙中的一员。太空服现在有能力支持连续工作几小时。太空航行器把你放出去之后,可以比较长时间地离开。也许一个小时之后再与你重新会合。也许一个小时,还没有来。如果飞船没有准时返回,那可太好了。你的最后几个小时,被太空包围着,被群星包围着,被众多的世界包围着。如果你身患无法治愈的疾病,或者你只是想最后彻底地放纵一下自己,还能有什么方式比这样更高明更超脱的吗?”
  “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当真要实施这样的计划吗?你想把这样一套规划……推向市场?”
  “推向市场?为时尚早。或许并不一定严格按照刚才所说的方式进行。至少可以这样说,我考虑到有这样的可能性,应该检验检验。”
  爱丽决定不向哈顿提及她所做出的决策,实际上,哈顿也没有问她。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