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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萨根:《接触》

卡尔·萨根(美)
接触
卡尔·萨根
===================================================================
  第一篇 大消息
  第一章 超越数
  第二章 相干光
  第三章 白噪声
  第四章 素数
  第五章 解密算法
  第六章 重写的羊皮纸卷
  第七章 星云W-3含乙醇
  第八章 随机选取
  第九章 本性敬畏
  第二篇 大机器
  第十章 岁差
  第十一章 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
  第十二章 敞篷四轮马车
  第十三章 巴比伦
  第十四章 和谐振荡
  第十五章 紧定铒销
  第十六章 鲜活老者
  第十七章 蚂蚁的梦
  第十八章 超级大一统
  第三篇 大星系
  第十九章 裸奇点
  第二十章 中央总站
  第二十一章 因果律
  第二十二章 吉尔迦美士
  第二十三章 重新编程
  第二十四章 艺术家的签名
  作者附言
  作者简介
  书评1:
  书评2:科幻观止——卡尔萨根的《接触》
  书评3:SETI:有多少外星文明可以接触?
  第一篇 大消息
  我心头颤抖,像可怜的枯叶飘零。
  梦见众星球转呀转。
  星辰蜂拥而至,挤压到我的窗前。
  睡眠中我不停回旋。
  我的卧床是我星球家园。
  ——马温·默瑟
  纽约州,纽约市,哈莱姆区哈莱姆区,美国黑人音乐兴起地之一。第153小学,五年级。(1981)
  第一章 超越数
  小飞虫,
  整个夏天,
  你在嬉戏
  无意之间
  被我随手拂去。
  难道我
  不也像你一样,是一只飞虫?
  难道艺术
  不也像我一样,是一个活人?
  我尽情跳舞
  尽情痛饮、尽情歌唱,
  冥冥之中盲目的手
  抹掉我飞翔的翅膀。
  ——威廉·布雷克①《体验歌曲集》,“飞虫”第1~3 节(1795)。
  【① 威廉·布雷克(1757~1827),英国画家与诗人,作品寓意神秘、浪漫、虚幻,被称为想象力先知和实践的记录者。】
  依照人们通常的判断:这样规模的一个世界根本不可能是按照某种意图构造出来的。然而它如此奇妙、如此复杂,又如此清晰地体现着某种捉摸不透的意图,执意要表达一种想法。它沿着那蓝白色伟大的恒星跨越极点的轨道不停地运行,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并不完美的多面体,上面镶嵌着千千万万个大碗形状的附着物。每一个大碗都瞄准天空中特定的方位,盯着所有的星座。这个多面体形状的世界世世代代岁岁年年一直都在执行神秘不可思议的使命,非常有忍耐性,能耐心等待下去,等待到永远。
  当她被生出来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哭。紧蹙着小小的娥眉,随后睁大眼睛,看着明亮的光线,看着外面包裹着白色和绿色的形影在活动,产妇就躺在她下面的手术台上。各种各样似乎熟悉的声音冲刷和涤荡着她,她的脸上显出新生儿特有的惊异表情——也许对一切都大惑不解。
  当她只有两岁的时候,她能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非常甜美和娇嫩地说:“大大,抱抱。”父亲的朋友很惊讶,觉得这个婴儿优雅懂礼貌。
  “不是懂礼貌,”她父亲说,“以前她想让人抱起来的时候,总是大声尖叫。有一次我跟她说,’爱丽,不要喊叫,说‘大大,抱抱’就行了。‘小孩子挺聪明。宝贝,是不是?”
  她被抱起来,举到令人眩晕的高度,坐在她父亲的肩膀上,拽住他稀疏的头发。这里高高在上,风光无限,比在大腿组成的丛林之间爬行安全多了。那里有可能被踩在脚下,有可能丢失。现在她抓得紧紧的。
  离开猴群之后,转过一个弯,看到一只个高、腿细、伸着长脖子、带有板块状花纹的动物,它头上长着两只短短的小犄角。他父亲说,“这些家伙脖子太长了,它们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来。”得知它们生来就沉默不语,小女孩真为这些可怜的动物难过。可是也为它们能够得以生存而感到幸运,毕竟,听到这样一桩奇怪的事还是一种愉快。
  “大点声,爱丽。”她母亲悄声细语地鼓励她。在这熟悉的声音里蕴含着轻快的节奏。
  “读出声来。”她的姨妈简直不相信,三岁的小爱丽,竟然会阅读。阿姨证实,她能记住幼稚园在哪个楼层。在一个清明亮丽的三月天,她们在高档商品街上游逛,停在一个橱窗前面。里面陈列的一颗红葡萄酒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小爱丽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读出声来,“宝——石——装——饰。”
  她觉得就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悄悄地钻进了杂物间。她记得老式的摩托罗拉收音机放在货架的什么地方。那个收音机又大又重,她把它抱在胸前,几乎掉在地上。收音机的背板上,标明“危险,请勿拆卸”。
  可是她知道,只要不插上电源,就没有危险。
  她抿着嘴唇、绷紧舌头,拧下螺丝,打开后盖。她本以为,有微小型的管弦乐队,有超级小矮人播音员,平时在里面安静地过着他们的小日子,一旦往复开关拨到“开通”的位置,他们就出来表演,可是奇怪,他们并不住在里面。看到的只是一些精致漂亮的小玻璃管,像一个个小灯泡。有的就像她在书上看到过的莫斯科教堂照片上的圆顶。底板的插脚设计得正好能方便恰当地装配到承插口上。
  后盖已经取下,开关拨到“开通”位置,她把电源插头接到附近墙上的电源插口。如果不去触摸它,如果不靠近它,怎么能伤害着她呢?
  过了一会儿,灯管开始发亮发热,可是没有声音。收音机“坏了”。几年前,家里因为喜好更为新颖的品牌,把它替换下来。其中一个灯管不发亮。她拔下电源插头,想方设法把不干活的灯管从插座里取下来。
  灯管里面有一块金属片,还连接着一些细微的金属丝。她模模糊糊地觉得,电流沿着金属丝来回跑。首先,电流必须能够跑到灯管里面去,她看了看,有一个插脚好像有点弯曲,她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把它弄直了。
  重新插上灯管,接通电源,她高兴地看到这个玩意儿亮了,周围响起一片嗡嗡的静电声。吓得她看了一眼关闭的门,减小了音量。
  扭动标有“频率”字样的旋钮,听到一个兴奋的语调在说话——根据她的理解能力,好像是在说,在天上有一个俄罗斯的机器,没完没了地绕着地球旋转。她也没完没了地想象、猜想,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她重新转动旋钮,寻找其它的播音台。
  过了一会儿,恐怕被别人发现,她拔下电源插头,松松地拧上后盖,更加困难地把收音机举起来,放回货架的原处。
  当她离开杂物间的时候,有点喘不上气来,正好碰到她母亲,吓得她更加喘不上气。
  “没出什么事吧,爱丽?”
  “没事,妈妈。”
  她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手掌心在出汗。
  她来到房屋后面的小院落,经常坐的地方,安顿下来,抱起双腿,下巴颏抵着膝盖,琢磨那个收音机里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那么多灯管?一个都不能少?如果每一次只取下其中的一个,会出现什么情况?她记得父亲曾经把那些东西叫做真空管。
  真空管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里面一点空气也没有吗?
  管弦乐队的交响乐和播音员的声音是怎么进入收音机的?人们常说,“正在播音。”是不是声音能够从空气里传播到收音机里?
  当调节到不同的电台时,收音机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什么是“频率”?
  为什么插上电源,它才能工作?
  能不能画出一张图,把电流如何在收音机里跑来跑去的路径表示出来?
  如何拆卸才能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拆卸之后能不能重新组装到一起?
  “爱丽,坐在那儿,干什么呢?”当母亲从她身边走过,去绳子那边晾晒洗净的衣服时,问了她一声。
  “没干什么,妈妈,只是随便遐想。”
  十岁那年夏天休假时,她被带去访问两个堂兄弟,她讨厌密歇根北部半岛沿着湖边一簇一簇的简陋小房子。
  为什么住在威斯康星湖边的人,偏要大老远地驱车五个小时来到密歇根湖,她实在想不通。特别是,来了,只不过是看望两个普普通通幼稚的男孩,一个十岁,一个十一。
  真是怪事。平时她父亲对她在各个方面都非常经心与关注,可是这次为什么非要让她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陪着这两个愚蠢的小笨蛋一起玩耍?
  这个夏天,她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躲避着他们。
  一个闷热的夜晚,没有一点月光。晚饭以后,她沿着路径一直走向木制的防波堤。一艘摩托快艇刚刚驶过,她伯父拴在码头上的划桨游艇,在星光点缀的水面上轻柔地上漂下沉。除了远处知了的鸣叫和似乎下意识的心理作用仿佛有呼喊的回声掠过湖面,真可以说是万籁寂静。
  她抬头仰望天空,群星亮晶晶,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强劲搏动。
  她并没有低头,只是随着高昂的头信步走去,感觉到一块松软的草地,顺势躺下。
  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星都在放射着光彩,足有几千颗,大多数都在闪烁,只有几颗最明亮的星稳定地放射着光。如果你观察得足够仔细,就会发现各颗星所发出的光的颜色微微地有那么一点不同。你看那颗闪闪发亮的,是不是显得有些蓝色?
  她再次精心地感触自己身体下面的大地,很坚实,很稳定……重新确认,坚定不移。她小心谨慎地坐了起来,左右上下地打量着这宽阔的湖面。水域的两岸她都能看得到。
  她自己心里想,这个世界看起来是平坦的。可是实际上,它是圆的。整个的就是一个大球……在天空中间旋转……一天转一圈。她试图想象,它在转动,它上面粘着成千上万的人,说着各式各样的语言,穿着千差万别奇形怪状的衣服,他们都牢牢地附着在同一个球体之上。
  她再次伸展四肢试图察觉这种转动。或许她能微微感知一点转动。
  横跨湖面,一颗明亮的星在最高的树梢之间闪烁。如果你眯起眼睛就能看到从那里射出几道光芒,再把眼睛缝眯得更细一些,这些射线将会顺从地改变长度和形状。
  难道只是出于她的想象,或者……现在,这颗星肯定已经高过树丛。仅仅几分钟之前,它还在那些树枝之间时隐时现。现在,它更高了,确定无疑地在树梢之上。她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星星升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地球正沿着相反的方向转动。在天空的一侧,群星正在升起,那一侧就叫做东方。在天空的另一侧,在她的身后,在那些小木屋以外,众星正在下落,那一侧就叫做西方。每一天,只要地球完整地旋转一周,同样的星辰,将再次升起到同样的地方。
  假如真的有一个东西像地球那么大,每天转一圈,速度那个快,简直荒唐绝伦。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打转儿。她想,现在真的能够感到地球的转动,并不仅仅是她头脑里的想象,而是凭着她的心窝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就像在一个快速下降的电梯里。她尽量把脖子向后仰,让她的视野里没有地面上的任何东西,只剩下乌黑的天空和明亮的星辰。她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满足感,被这种感知地球匆匆旋转的内心领悟所征服,双手最好是紧紧抓住身体两侧的草丛,保存住珍贵的生命,以免坠落到太空中,她翻滚的娇小身躯被脚下这个黑黝黝庞大的球体捉弄得如此渺小。
  她实际上已经无法克制地哭出声来,随即用自己的手背抑制住,不让大声的尖叫喊出来。
  正是凭着这个声音,她的堂兄弟披荆斩棘拨开乱草,走下山坡,才找到她。
  他们发现爱丽脸上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复杂表情,既尴尬又惊喜,兄弟俩都一样,愿意急切地找到一些小失误证明她还不懂事,这样回去,就可以把这些事告诉她父母。
  书籍比电影更好看。从某一方面说,书里蕴含的内容更多。另外书里的插图与电影里的画面差别太大了。不过无论在书里还是在电影里,木偶匹诺曹都穿着那样的贴身背心,在它的关节处都插着销子。这个真人大小的木头男孩,最终奇迹般地活了起来。当老木匠盖比特刚刚完成匹诺曹全部结构的时候,他对这个木偶发脾气,不偏不倚地就那么巧,立刻一脚就把它给踢飞了。就在这个时刻,老木匠的朋友来了,问他,“地板上乱七八糟的,你干什么呢?”盖比特说,“我正在教蚂蚁学习A 、B 、C字母表。”
  爱丽觉得这个故事机智巧妙情趣横生,她总是愿意给朋友们讲这段故事。每当她讲到这句话的时候,在她意识的前沿总是萦绕着一些没有说出口的问题:能够教蚂蚁学习A 、B 、C字母表吗?你想教给它们吗?
  你看那不就是几百只蚂蚁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也许会爬得你满身都是,说不定还会咬你一口?说来说去,蚂蚁懂得什么?
  有的时候她会半夜爬起来去浴室,发现她父亲光屁股穿了一身空心睡衣,伸着脖子,嘴唇周围抹着刮胡须膏,一副长辈逗弄小孩的神情。他会喊一声“嗨,宝贝”。这个“宝贝”就是“宝贝蛋”的简称,她愿意听他这么喊她。他为什么大半夜刮胡子?这样是不是别人就不知道他是不是长着小胡子?
  “因为”——她父亲笑了笑——“你母亲会知道。”
  若干年之后,爱丽发现她明白了,那是一场尚未完成的快乐进程。她的父母那时在做爱。
  放学后,她骑自行车到湖边的一个小公园。从背包里抽出两本书,《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手册》和《康涅狄格美国佬在亚瑟王宫廷》。考虑了一下,决定看后面这本。马克·吐温小说里的主人公脑袋撞得晕了头,在亚瑟王的英格兰清醒过来。或许那完全是一场梦或者是虚妄的幻觉。可是也说不定会是真的。有没有可能时间倒流?到消逝的时间中去旅行?她把下巴颏抵在膝盖上,迅速地翻阅查找那些喜欢的段落。这一段,马克·吐温小说的主人公第一次被一个身穿铠甲的人救起来,他以为这个人是从当地土牢翻转门里逃跑出来的。当他们一起爬到小山顶部,前面出现一座城池:
  “我说,’是桥港?‘……”
  “他说,’是凯姆洛特‘。”
  她眼望着蓝色的湖水,试图想象出那么一个城市,说它是19世纪的桥港也可以,说它是6世纪的凯姆洛特也可以。
  突然她母亲跑过来。
  “我到处找你。为什么不待在我能找到的地方?嗯,爱丽,”她慢声细语地说,“可吓了我一大跳。”
  在七年级的时候,他们学到了“圆周率,π”,这是一个希腊字母,样子就像英格兰的远古遗迹索尔兹伯里巨石阵,两根立柱,顶部搭上一根横梁。如果你测量出一个圆的圆周,然后再用这个圆的直径去除,得到的结果就是π,圆周率。
  在家里,爱丽拿了一个蛋黄酱罐子的盖,用一根线绳,绕在盖子周围,伸直以后,用一把直尺测量出圆周的长度。又用尺子量出盖子的直径,用长除法,得出一个数值,是3。21。这好像是太简单了。
  第二天,老师魏司堡先生说,圆周率π的值大约是22/7,或3。1416。可是实际上,如果你想要更精确,作为一个十进制数,它的小数值无尽无休地延续下去,数目字的格式,也不像循环小数那样,它没有任何重复。爱丽想,无尽无休。她举手想发问。学年刚刚开始,在班上,她还没有问过任何的问题。
  “有哪个人能知道这个数的小数值无尽无休?”
  “就是这个样子。”老师的话听起来有些粗暴。
  “可是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既然是无尽无休,你怎么能数得过来?”
  “阿洛维小姐”——他查阅着优等生名单——“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浪费了上课的时间。”
  从来没有人说过爱丽愚蠢,突然,她忍不住流出眼泪。比利·霍斯曼,她的同桌,温柔地伸过手来,抚慰她的手。男孩的父亲最近被指控买卖旧车时在里程表上做了手脚,所以比利对于当众受辱深有感触。
  爱丽跑出教室,伤心地哭泣。
  放学后,她骑车到附近大学的图书馆去查阅数学书籍。
  一看之后,她立即明白,她问的问题绝对不愚蠢。
  按照圣经(《圣经·旧约全书·列王纪上》第7章,第23节:他又铸一个铜海,样式是圆的,高五肘,径十肘,围三十肘。)的说法,古代希伯来人显然认为圆周率π就是准确地等于3。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数学知识丰富,可是并不知道圆周率π的数目字无尽无休而且并不重复。事实上,这只是在大约二百五十年之前才发现的。
  她如果不提出问题,怎么会知道这些知识呢?
  可是魏司堡先生说的前几位数字是对的,圆周率π不是3。21。也许那个蛋黄酱罐子的盖子受到一些挤压,不是一个完美的圆形。再不就是测量的那根线绳,绕的时候有点松。尽管她非常仔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测量出无限的数目字。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可以计算出圆周率π,想要多精确就有多精确。
  如果你学会了一种叫做微分的方法,就可以证明出圆周率π的公式,只要你花得起时间,你就能计算出你想要的那么多位数字。
  书上列出了一个公式,可以计算出四分之一的圆周率π。
  有些内容她根本就不明白。有些内容,她看着眼花缭乱:
  有一本书说,π/4就和1-1/3+1/5-1/7 ……这个式子一样,后面的那些分数一直延续下去,没完没了。
  她禁不住动手把它算出来,交替地加上一个分数减去一个分数。结果的和在大于π/4与小于π/4之间跳来跳去,可是过一阵子,就能看到这一系列的数值结果按着一条直线趋向正确的答案。你永远也得不出准确的结果,可是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那么,你想多么接近就能达到那种程度。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圆周的形状都与这样一系列分数有着密切关系,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这些圆圈怎么能懂得分数呢?她下决心学习微分学。
  这本书还说到一些别的事:π被称为是“超越”数。没有任何的普通常见的数字方程,能算出π的数值,除非无限长的算式。她已经自学过一些代数,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而且π并不是唯一的超越数。事实上,有无穷多的超越数。不仅如此,超越数的数量要比正常数的数量多得无穷多,其实π只不过是其中之一,更多的她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π以多种方式与无穷大联系在一起。
  对于庄严辉煌的事物她已经有机会瞥上一眼。除非深入地研究数学,否则,隐藏在所有的正常数之间的无限多的超越数,究竟出现在哪里,你永远也猜测不到。其中某一个超越数,就像π那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日常的生活中,不期而遇地蹦了出来。可是其中的大多数,她自己知道,无穷多的超越数是隐藏的,只顾待在那里不声不响,几乎可以肯定,爱发脾气的魏司堡先生连一眼也瞄不到。
  从一开始,她就把约翰·斯铎顿看透了。且不说仅仅是在她父亲死后两年的时间,她母亲就嫁给他,她母亲究竟是怎么考虑这档子婚事的,一直就是一个难以猜透的不解之谜。他绝对够得上帅气十足,当他意识到需要的时候,他能装出真正关心你的样子。可是他对别人很刻薄,巧使唤人。周末,把学生叫到新搬迁的家里帮助他清理杂草和收拾花园,等人家走后又取笑人家。
  他嘱咐爱丽,你中学刚开始,不要对她那些聪明活泼男学生中的任何一个多看一眼,那是他们夸大吹嘘凭空想象出来的自我重要性。
  她敢断定,就凭他是一个大学教师,他一定私下偷偷地贬低瞧不起她死去的父亲,父亲只是一个小商店业主。
  斯铎顿明确表态,无线电和电子学好像不是女孩子的兴趣所在,真要干那行,连丈夫都找不着,研究物理学对她来说是一种愚蠢、变态和心理异常的想法。
  他说,“那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她还真没有那样的才能。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或许听惯了,就真的相信。
  他说,说这些都是为爱丽好,替爱丽考虑。在以后的生活中,她就能体会到,就会感谢他的这些忠告。他毕竟是一位物理学的副教授,知道这个行业的甘苦。
  尽管斯铎顿一直就不相信,其实,当初她真的还从来也没有打算一辈子就从事科学事业,可是这些絮絮叨叨的说教经常惹得她火冒三丈。
  不像她父亲那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斯铎顿不是一位绅士,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幽默感。当什么人打听或探问她是不是斯铎顿的女儿,她竟然会大发雷霆。她的母亲和继父从来也没有提出或暗示让她改姓:斯铎顿。爱丽的家长清楚,真要那样,爱丽会做出何种强烈的反应。
  偶尔,这个人也会表现出一点温存和爱意。比如,在爱丽切除扁桃体手术后,在医院病房里,他送给她一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做手术?”爱丽困倦已极迷迷糊糊地问。
  “手术已经做完了,”斯铎顿说,“你就要痊愈了。”
  爱丽觉得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整块整块的时间被偷走了,十分焦虑和不安,对斯铎顿产生抱怨。当时爱丽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幼稚和撒娇。
  她母亲能够真诚地爱斯铎顿,简直不可思议。想必是她为了摆脱孤独感、摆脱柔弱的处境,不得不再次结婚。她需要旁人的照顾。
  爱丽发誓,她绝不接受从属的地位。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的母亲疏离她越来越远,爱丽感觉自己被流放到马克·吐温小说中暴君的城堡,再也没有人喊她“宝贝”了。
  她渴望逃离城堡,寻找新的境地。
  “我说,’是桥港?‘……”
  “他说,’是凯姆洛特‘。”
  第二章 相干光
  自从我一开始赢得对理性的感悟和运用,即倾心学习,激情不已强烈至极,以至于,无论别人如何责骂……或者我自己如何反省……都不能阻止我追随上帝赋予我那不顾一切奋力向前的天性。主自然知道为何如此。主也知道我曾祈求主取走我知性的灵光,仅仅留给我足以符合主的戒律容许的范围,因为按照某些人的说法,超出这个范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多余的。甚至还有人说,是有害的。此前他曾攻击,说她作为一个女性不适于写这样的学术着作。
  ——胡安娜·伊内思·德·拉·柯儒兹①《对普埃布拉主教的答复》(1691)。
  我想给喜欢思考的读者提供一个信条,不过,恐怕要引发广泛的悖论反思和颠覆倾向。所要讨论的信条是:假定一个命题是真理,当它没有基础时,不管采取什么方式述说或渲染,人们也不会接受。当然,我必须承认,如果这种见解被普遍接受,我们的社会生活和政治体系将彻底改变;因为在当前,这两方面都是不容指责的,这一条信念足以对此构成威胁。
  ——伯特伦德·罗素②《怀疑论集Ⅰ》(1928)。
  【① 胡安娜·伊内思·德·拉·柯儒兹(1651~1695),墨西哥学者、天主教修女、抒情诗人。】
  【② 伯特伦德·罗素(1872~1970),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哲学家、和平主义者,被认为是那个时代的先知。】
  在这蓝白色恒星的赤道面上,有一片巨大的环状碎屑聚积层在绕行,其中有岩石和冰块,有金属和有机物,外部边缘微微发红,向内,比较靠近恒星处显出蓝色。那个与地球大小相仿的多面体垂直穿过环状层的空缺,从另一侧面冒出来。在环状平面上,巨型冰晶砾石和翻滚的山体杂乱无章断断续续投下它们的阴影。可是现在,伴随着多面体运动的轨迹指向一个点,指向高居于恒星相反极点之上的一个点,从巨型多面体承载的几百万架大碗形状的附加物上闪现出太阳光。
  如果你观察得非常仔细,你就能看到其中有一个的方位指向,正在做微小的调整。不过你或许看不到,从它突然发出的无线电波,正进入太空的深处。
  对于所有占据着地球的人类来说,夜空曾经是相依的伴侣和灵感的来源。灿烂的群星曾给人们以安慰。
  它们仿佛是在展示,创造出天堂,为的就是给人类带来福祉和教益。在全世界范围内,这些哀婉动人的遐想都表现为代代相袭的情趣和智慧,没有哪一种文明不是这样。有人发现在各种文明的天空上都有一个洞口触及宗教的领悟和敏感。
  宇宙如此之巨大如此之辉煌,令很多人敬畏和恭顺,也激起另外一些人最为无拘无束无边无涯的奇思妙想。
  及至当前,人类发现宇宙总体的规模更大,即使仅就银河系的尺度而言,那些最为无所约束的狂想,也显得十分拘谨,人们所采取的步骤使得他们的后裔根本看不到天上的众星。
  历经一百万年的时间,人类得以积累起与平民百姓日常活动有关的天穹知识。
  在最近的几千年间,他们开始建造城市,并向城市里迁居。在最近几十年间,人口总数中的大部分放弃了乡村生活方式。随着技术的发展,城市遭到污染,看不到夜空的星辰。
  新近成长起来的几代人,根本不去关注天空,正是这个天空令他们的祖先心灵震撼神往凝视,正是这个天空激发和催生了现代的科学技术。甚至于没有注意到,恰恰是在天文学进入黄金时代,大多数人隔绝了他们对天空的关注,恰恰是在太空开发的黎明乍现之时,宇宙孤立隔绝的思潮结束了。
  爱丽经常愿意眼望着金星,把它想象成一个像地球一样的世界——上面生长着植物,繁衍着动物,发展出文明,可是金星上的动植物和文明势必迥然不同于地球上的万物。
  刚刚日落,她在城区的边缘,仔细地审视着夜空,细心地观察琢磨那个不闪动的光亮点。
  她头顶上有一片云,就在亮点的旁边,还挂着阳光的余晖,它与旁边的浮云对比,好像带有一些黄色。她驰骋思绪,想象那里的形形色色熙熙攘攘。
  随着这颗行星的下落,她往往会踮起脚尖,目送它消逝。
  有时候,她几乎不能不相信真的看清楚了:一卷飘忽的黄色迷雾突然散开,一下子闪现出一大片珠光宝气的城市。在那些晶莹剔透的高塔之间,空中汽车飞速地往来穿梭。有时候她甚至于能想象出窥探到车辆的内部,一眼瞥见他们中的一个。或者想到那边也有一个年轻人,仰望着他们天空中一颗蓝色的明亮光点,也踮起脚尖,对生活在地球上的居民,产生无尽的疑惑与猜想。
  这是一个阻挡不住的念头:赤道般炎热的行星挤满了智慧的生命,就离我们不远,就是我们的邻居。
  她认可接受死记硬背的方式,可是她很清楚,学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教育的空壳。她只做好必不可少最低限度的课程要求的作业,腾出时间从事其它活动。
  放学后,她把自由活动时间和零碎时间花在所谓“劳作场”里——就是一间脏乱拥挤的小型工场。那时学校大力推行“职业教育”,建立了这样的小型劳作场,现今已颇为普及和流行。
  “职业教育”意思就是,与其它方面相比,要求更多地动手操作。
  劳作场里有车床、钻床和其它的机床,可是不让爱丽靠近,因为无论你多么能耐,你终究是一个“女孩”。
  主管们不很情愿地批准她从事她所擅长的项目,把她分配到“劳作场”的电子技术区。她几乎是从零开始组装成一台收音机,随后继续从事更为有趣的课题。
  她制作成一台加密机。非常简单和初步的,可是的确能够工作,能够把任意的英语报文消息,通过简单的密码替换,转变成没有任何意思的乱码。
  另外又制作了一台功能相反的机器——在不知道替换规则的条件下,把加密的报文消息转换成意思明确的明文——这比前一项工作更难。
  你可以让机器运行所有可能的替换(A代表B,A代表C,A代表D……),或者你还可以记住某些英文字母比其它的一些字母使用的频率更高。
  关于字母使用频率的概念,你可以到附近小印刷作坊,看一看容纳某个字母铅字盒的大小。在印刷所干活的小伙子,或许会告诉你,在英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十二个字母,依次为“ETAOINSHRDLU”,相当合乎实际。
  在对一篇长的报文消息解码时,其中最常见的字母有可能就代表E。她发现,某些辅音字母时常一起出现;而元音字母则或多或少呈现随机分布。在英语中最常见的三个字母的字就是“the”。如果在一个字中间,有一个字母处于一个T和一个E之间,几乎可以肯定,就是H。如果不是,多半是R或一个元音字母。
  她还推导出一些其它的规则,花费很长的时间计算各种不同的中学课本中字母出现的频率,后来她才知道,其实这些频率表早已经有人编辑过,并已公开出版。
  她的解码机只不过供她自己欣赏和消遣,并没有使用它在朋友们之间传递秘密消息。
  她摸不准自己这些电子学和密码学的兴趣,究竟能向谁安全可靠地倾诉;男孩子成天紧张不安、吵吵闹闹、心浮气躁,女孩子把她视为另类或异人。
  美国士兵在一个名叫越南的遥远地方打仗。好像是每个月都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大街上或农场里被征集走,打起背包,奔赴越南。
  她对战争的起源了解得越多,听到国家领导人发表的公告和声明越多,越是激起她的义愤。她暗自在想,总统和国会就是在说谎和屠杀,而几乎所有的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加以默认。
  事实上,她的继父抱定官方的立场,认定履行条约义务、多米诺效应,还有赤裸裸的共产主义侵略等等,这只能更加坚定了她自己的信念。
  爱丽开始参加大学校园附近的会议和集会。她遇到的这些人,比她那些窝窝囊囊、不死不活的高中同学,好像更为活泼明快、更为友好平易、更为生气勃勃。
  起初,约翰·斯铎顿告诫她小心谨慎,随后禁止她花费时间与大学生往来。斯铎顿说,那些大学生不会尊重她。他们只是利用她。他还认为,爱丽装做成熟和干练的样子,可是她达不到那种程度,而且永远也达不到。她的衣着打扮一副颓废堕落的样子。工兵劳动服并不适合于一个女孩,是一种拙劣的模仿,是一种伪善的张扬,这是那些声言反对美国干涉东南亚的人的装束。
  除了对爱丽道貌岸然的规劝和训诫以外,斯铎顿与爱丽之间并无其它的“战事”,她母亲对这些争论几乎从不介入。她只是私下里恳求爱丽服从她的继父,要表现得“和善,有教养”。
  现在爱丽甚至怀疑斯铎顿和她母亲结婚只是为了获得父亲的人寿保险——不然,还会为了什么?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爱她的迹象——而且他自己本人也并没有做出示范“和善,有教养”是什么样子。
  有一天,在一场激烈争论中,完全是为了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她母亲要求爱丽做一件事:参加阅读圣经的读经班。
  可是她父亲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对各种非自然教的天启教教派持怀疑论调的人,那时候从来也没有谈到过要求她参加读经班。
  她母亲怎么就会嫁给了斯铎顿?这个问题千百次地从她心中涌出。
  她母亲继续跟她说,参加读经班,能够潜移默化地培养传统的美德;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能让斯铎顿看到,爱丽愿意做出某种和解。
  出于对母亲的关爱和怜悯,她默认了。
  在整个学年里,每到礼拜天,爱丽几乎都去参加附近教堂的一个定期的小组讨论班。这属于很正宗的耶稣教教派之一,没有沾染扰乱社会治安的福音传道狂的习气。参加讨论班的只有很少几个是中学生,有一些成年人,主要的都是中年妇女。宣讲师是教堂首席牧师(教长)的夫人。
  爱丽过去从来没有认真地读过圣经,倾向于认同她父亲刻薄的评价,说圣经是“一半凌乱蛮荒历史,一半幼稚童话传说”。所以在进班的前一个周末,她通读了被认为是旧约全书中的各个重要部分,试图获得不带偏见的认识。
  她一下子就看出来,在《创世纪》的前两章里,关于创造世界,存在着两个不同而且矛盾的叙事。她看不出来,在太阳被造出来以前的几天,怎么会存在光,她看不出来该隐的妻子到底是谁。
  她读到了很多的叙事,有关罗得(《创世纪》第19章)和她的女儿;有关亚伯拉罕和撒拉(《创世纪》第12章,原名亚伯兰和撒莱)在埃及;有关底拿(《创世纪》第34章)的婚事引发的杀戮;有关双胞胎弟弟雅各和哥哥以扫(《创世纪》第25~36章),令她震惊。她得知现实世界中存在懦弱——儿子们可能欺骗年老体弱的父亲(《创世纪》第27章),一个男人可能胆小懦弱地默许国王对他妻子的引诱(《创世纪》第12章),甚至于怂恿强奸他的女儿(《创世纪》第19章)。可是在这本神圣的经典里,竟然看不到有哪一句话抗议和反对这种暴行。相反,好像是这种罪行获得批准,甚至赞扬。
  当读经班一开始,她就急切地想争论这些令人恼火自相矛盾的内容,想获得一个关于上帝意图的痛快淋漓的解释,或者至少要说明为什么这些罪行不受到作者(或记录启示的圣者)的谴责。
  可是对此,她注定要失望的。
  教长夫人漫不经心地、无动于衷地、随随便便地应付过去。而且在随后的讨论中,有关这些内容再也没有明确提出。
  当爱丽追问,法老女儿的侍女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出藏在蒲草包里的婴儿就是希伯来人(这个婴儿就是得以逃脱屠婴劫难并领导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摩西,见《出埃及记》第2章),这位宣讲传道士满脸通红,要求爱丽再也不要提这类不礼貌不体面的问题。(就在这个时刻,爱丽渐渐悟出了问题的答案。)
  当进入新约全书阶段,爱丽对问题争论的情绪愈发激烈。
  《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从耶稣向上追溯到大卫王。在《马太福音》里从大卫到耶稣为二十八代,可是《路加福音》列出了四十三代。而且两个谱系表中几乎没有共同的名字。怎么竟然能把《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列入圣经之中?在爱丽看来,这样相互矛盾的家族谱系表,好像具有明显的意图,就是事后为了证明记录希伯来大预言家的以赛亚书的预言应验——拼凑数据,在化学实验室里就这样称呼这种做法的。
  她被登山圣训(登山训众论福的八福之论)所深深感动(《马太福音》第5章),对于“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马太福音》第22章,第21节)的规劝,深感遗憾。当她问起“我不是带来太平而是动刀兵”(《马太福音》第10章,第34节)是什么意思,宣讲传道士一再回避她的问题,急得她无奈地喊叫和哭泣。
  她告诉她绝望的母亲说,她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就是牵来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马也休想把她再拖进别的什么读经班。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艾尔维斯正在唱,“陪伴你一个夜晚,祈求实现我心愿。”
  这些高中生就是显得那么不成熟,惹人厌烦。然而爱丽难以与那些在讲演会和群众集会上遇到的大学生建立不同一般的关系,特别是由于她继父严格管教和宵禁(晚上不能出门),那简直太困难了。
  尽管她心里不愿意承认,可是约翰·斯铎顿是对的,至少他说的:年轻小伙子,几乎没有例外,都把追求性放纵作为一种时尚,是绝对正确的。同时,他们的感情比她所期待的更为脆弱和容易变化。或许因为放纵而脆弱,或许由于脆弱而放纵。
  虽然她决定离开这个家,可是她并不是非要进大学不可。如果她去到其它地方,斯铎顿或许拿不出那么多费用供给她,她母亲温顺委婉的规劝并不起任何作用。可是她在标准化大学入学考试中居然取得了引人注目的优异成绩,她惊喜地发现,老师们通知她说,很多相当知名的大学愿意给她提供奖学金。
  这就面临若干个多选项的问题让她去猜测,考虑怎么样才能撞个正着。如果你对情况几乎不了解,只能把绝大多数舍弃,就剩下两个多少了解点情况的加以考虑,然后你面临十个是非问题的选择,她心想,让十个答案都正确,只有大约千分之一的机会(1/210)。对于二十个是非问题的选择,完全答对的可能性就成为大约百万分之一(1/220)。
  这就有点像一百万个儿童参加这场测试,只取一个。不知谁能获得这个好运,不过总有那么一个人。
  东海岸的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够远的了,足以躲开约翰·斯铎顿的影响,可是也算够近的了,假期回家很方便,能够看望母亲——她母亲把这样的安排视为一种艰难的妥协,一方面是远离家乡的女儿,另一方面是日益烦躁易怒的丈夫。
  爱丽最终选择了哈佛大学,而没有进入麻省理工学院,内心有那些潜在的动因,连她自己一时都感到奇怪。
  在入校的适应时期,这个面貌端庄、头发乌黑、中等身材的年轻女人,经常嘴唇略略撇向一侧微笑,急不可耐地渴望学习一切知识。
  她的核心兴趣是数学、物理和工程,她开始扩大受教育面,尽量选修远离核心兴趣的课程。
  可是她的核心兴趣遇到一个问题:她发现很难与班上占优势的男同学讨论物理学问题,更不用说相互争论了。
  起初,他们时不时地还听听她在说什么,或许会出现短暂的默默不语,随后,他们聊他们自己的,好像她什么也没有说过。偶尔地,他们也会认同她的说法,甚至于夸奖两句,随之,又继续他们原来坚定不移的航向。
  她理智地确信自己说的并非完全是毫无内容的废话,决不希望别人对之冷淡和忽略,更不用说莫名其妙地一会儿冷漠忽视、一会儿开恩重视了。
  其中的部分原因——仅仅是一部分——她很清楚,分明是由于她说话时声音柔和绵软。所以她锻炼出一种响亮的话音,一种职业性的说话声音:清晰明确、充满自信、胜券在握,声调还要比普通的谈话高几个分贝。
  如何恰当地运用这样的语音技巧是很重要的。她不得不挑选某些关键时刻。
  运用这样的声音很难持续太长时间,因为有时会“笑场”,有情不自禁放声大笑的危险。
  后来她发现自己学会了一种快速、有时尖锐激烈、突然插话的习惯,通常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接着运用平常的谈话语调,这样就能够维持相当一段时间。
  她发现每当她进入一个新的小组时,都得重新战斗,才能在他们的讨论中露一手。这帮男生紧紧地摽在一起不搭理她,即使有问题,也不跟她讨论。
  有时候做一个试验课题或者参加专题讨论班,指导教师会说,“先生们,开始吧。”一眼看到爱丽皱着眉头,赶紧加上一句,“对不起,阿洛维小姐,我把你也当男生看待了。”
  他们能表示出的最高赞扬,就是在他们内心并没有把爱丽当成一个完全彻底明确无误的女性。
  她不得不尽量克制,不要让自己发展成一种过于争胜好斗的性格,甚至完全变成一个厌恶世人者。她突然给自己来了一个急刹车。
  “厌恶世人者”不光是不喜欢男人,什么人都不喜欢。当然了,对于嫉恨女人的人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厌女癖”。但是编纂字典的那些人,对于那些不喜欢男人的人,他们好像忽略了,没有专门为那些人编造一个名词。爱丽想到,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他们不可能设想会有这样一种社会状况,需要使用这样一个专门术语。
  比起其它很多方面,更为突出的,是她一直受到家长严厉苛刻的制约和管束。在这里发现了很多过去没有的自由:理智的思考、社会的交往、性别的意识,令她兴奋、舒畅和高兴。
  一段时间,很多她的同龄人倾向于衣着随便,极力缩小男女之间的差别,她追求服饰简单精致,化妆平易淡雅,以适应她有限的收支预算。
  她想,这里有更为有效的途径可以表达政治见解。她结交了几个亲近的朋友,但也难免树敌,不知为什么得罪了这些人,其中有的或许看不上她的服饰,或者不同意她的政治观点和对宗教的看法,或者因为不喜欢她扞卫自己的立场和见解时所表现出的强劲气势和魄力。她在科学方面的游刃有余和胜任愉快,反而被那些在其它方面能力突出的女青年们视为一种非议的依据。还有几个人把她看成好像是数学家所说的存在性定理——这是一个例证,说明存在这样的女人,有能力,肯定能在科学上出类拔萃——或者说就像一位模特明星。
  随着性革命达到鼎盛期,她的热情也日渐增长,她发现那些奢望成为她的所谓情人的那些人有些怕她,或敬而远之。她的关系一般也就维持几个月或更短。变通的办法,似乎就是把自己的兴趣伪装起来,克制住不发表意见,试探一些她在中学里坚决拒绝去做的某些事。她母亲的形象对于爱丽一直萦绕不散,深怕自己陷入受谴责的逆来顺受和温柔缠绵的牢笼。她开始对于那些与学术活动和科学生涯没有联系的男人产生怀疑和疑惑。
  看起来,有些女人好像是毫无心计,几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需要想一想,就倾心奉献出自己的感情。
  还有一些女人从一开始就精心策划并实施一场完全彻底的大战役,具有条分缕析细致入微的对付各种突发事件的应急预案,布置好进可攻退可守的可靠据点,为的就是一举“捕获”那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她想,说是“称心如意”,这话具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可怜的小资,总不可能达到实际上的心满意足,只好来个“称心如意”——这只是心满意足的一个似是而非的替代品,所谓心满意足也只不过是听从别人的说法,而发表议论的那些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总会把这些安排和举动视为拙劣而夸张的表演,一场大的真人秀。
  她想,绝大多数的女人都处于两个极端之间的某个中间位置,试图在一时的情感迸发与自己理解和设想的长期实际利益之间寻求协调与平衡。或许在爱情与自我专注的兴趣之间,会出现偶尔的相互沟通,可是有心人并没有注意到。整个仔细盘算事先设计的诱捕之策,令她不寒而栗、不敢苟同。
  对于男女之事,她认定了,完全听其自然。基于这样的信念,恰巧她遇到了杰西。
  她应约来到离肯摩尔广场不远的一个地下室酒吧里。杰西演唱哀怨的强节奏蓝调歌曲并作为第一吉他手激情弹奏。这种黑人音乐中所深深蕴含的历史沧桑和积怨,充分地被他抒发出来,加上他全身心地表演动作,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正是她一直寻寻觅觅而不可得的吗?
  第二天晚上,她一个人不请自来。坐在离表演台最近的座位上,在他的两场演唱中,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两个月以后,他们同居了。
  只有当他按照签约去哈特福德或班戈演出时,她能做好每一件业务工作。白天与其他学生一起度过:有些男生腰带上挂着计算尺,晃来晃去像是狩猎或打仗的战利品;有些男生胸部口袋上别着塑料自动铅笔;确切地说,发出神经质笑声的是那些趾高气扬的男生;那些把宝贵的时间花在严肃认真事务上的男生,一心希望成为科学家。沉湎于业务训练,准备探测自然界深层的秘密,他们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表现得几乎是茫然无助,即使倾其所有的知识应付日常生活,也只不过显得可怜与肤浅。或许献身于科学太花费时间,竞争太激烈,再也没有富余时间使自己成为一个全面发展的正常人。或者正由于他们没有能力应付社会交往,使得他们陷入一种境地,他们的努力无人注意。
  除去科学本身以外,在这些人中间,她实在找不到好伴佳侣。
  到了晚上,陪着杰西,看他又蹦又跳又哭又闹,一股源于自然的活力占据了爱丽的生活。
  在她和他一起生活的一年中,她想不起来在哪一天晚上,杰西提出,他们俩去睡觉。他对物理和数学一点也不懂,可是对于天地万物,他有清醒的意识,一段时间之后,爱丽也有了这种意识。
  她梦想着把自己的两个世界协调在一起。在一首社会协奏曲中,她加入了音乐家的幻想曲和物理学家的玄妙创作。可是她所编排的夜夜良宵美景梦幻曲遭遇了尴尬并提前结束了。
  有一天,杰西跟她说想要一个孩子。他说他是认真的,他已经安顿妥当了,他想找一份正式的规规矩矩的工作。他甚至考虑过要结婚。
  “要个孩子?”爱丽问他。“那我就不能继续求学。还有几年我才能毕业。一旦有了孩子,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求学了。”
  “是呀。”杰西说,“可是我们总得有个孩子。你可以不必再继续上学,可是生活中还有别的事,你不能不做。”
  “杰西,我需要求学。”她明确告诉对方。
  杰西耸耸肩,爱丽能感觉到两个人同居的生活从杰西的肩头滑下来,就要离去。
  其实从那次简短的谈话之后,一切已成定局。
  又过了两三个月,她和他相互吻别,杰西远走加利福尼亚。爱丽再也没有他的任何音信。
  在20世纪60年代末,苏联发射出的航天器(金星7号,1967年)成功地在金星表面着陆。这是第一个人类制作的航天器降落在太阳系另外一个行星上,能按照预期,正常地工作。
  大约十多年前,美国的射电天文学家从地球上发现金星是一个强烈的无线电发射源。
  最为流行的解释,说金星浓密的大气层借助行星的温室效应俘获了热能。
  按照这种观点,金星的表面窒息性闷热高温,对于晶莹剔透的城市和奇妙的金星人来说显然是热得受不了。
  爱丽渴望出现其它的解释,她曾经设想无线电发射是来自高于金星表面的某个位置,可惜并非如此。
  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些天文学家宣称,对于一个沸腾的金星,不可能对这些射电数据做出其它的解释。
  她不满意把这些解释为这颗行星强烈而集中的温室效应,甚至有些厌恶。可是当苏联金星7号航天器着陆之后,预先设计的温度计有效地工作,测出的金星表面温度之高足以熔化铅或锡。
  她所想象的晶莹剔透的城市恐怕也化成水了(尽管金星还没达到那么高的温度),不过这个金星表面也得被硅酸盐的眼泪整个冲刷一遍。她太天真烂漫罗曼蒂克了。其实多年以前她自己就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她依然赞叹射电天文学威力之强大。这些天文学家坐在房间里,就能把射电望远镜指向金星,测量出它的表面温度,其精确度就同十三年之后金星探测器测量出来的数值完全一样。
  自从她能够记事儿开始,她就一直对电气工程和电子学着迷。可是直到这一次,她才对射电天文学开始具有如此强烈的印象。
  你安全地待在你自己的星球上,只需要把你的望远镜连同它的一套电子设施,瞄准目标就行了。有关其它世界的信息,随后就会通过反馈系统,滴滴答答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她对这种构想和装置感到惊异。
  爱丽开始访问马萨诸塞州哈佛大学附近的中等规模的射电望远镜,终于获得邀请,协助进行观测和数据分析的工作。
  夏天,她在西弗吉尼亚州绿岸国家射电天文台找到一份有报酬的助手工作,刚刚到达工作地点,就惊喜地注视着格罗特·雷伯最早创制的射电望远镜,那是1937年他在伊利诺伊州麦囤自家后院里建造起来的,直径将近十米的抛物线型大碗,现在保留在这里,作为一件历史性纪念物,提醒人们一个献身天文事业的业余爱好者能完成多么了不起的业绩。尽管银河系中心蕴含的能量如此强大,可是它太遥远了,透热治疗机的辐射虽小,可是它太近了。为了避免干扰雷伯,必须在夜深人静,当附近还没有任何一辆汽车发动的时候,当沿街各处的透热治疗机还没有开动运转的时候工作,1938年,雷伯从银河系的中心检测到射电波的发射。
  这种耐心探索和时不时由于不太大的发现而受到褒奖的气氛,对她来说十分适合。他们试图针对若干个遥远的银河系以外的射电源,测量出它们如何随着对太空观测深度的加深而增加。
  爱丽开始思考采用更好的方式和办法检测微弱的射电信号。
  按部就班地,她以优异的成绩从哈佛毕业,远赴国家的另一端,到加州理工学院,读射电天文学的研究生学位。
  在这一年里,她师从大卫·庄慕林。他在世界范围内具有才华横溢的良好声誉,并以遭人愚弄决不善罢甘休而着称。
  你会在各行各业顶级人物中发现这种内心活动,他们始终处于永远无法放松的焦虑状态之中,担心或许会有什么人,在某个时刻被证实比他们更高明。
  庄慕林教给爱丽该领域里真正的核心思想和方法,特别是理论基础。
  虽然有莫名其妙的传言,说他对女人有吸引力,可是爱丽发现他接连不断地表现出争强好胜而且孜孜以求地自我卷入。他曾说过爱丽,你这个人太过于随心所欲地描画美景了。这个浩瀚无际的宇宙是严格有序的,按照它自身的法则有规律地运行。关键在于让我们的想法符合宇宙实际运行的规律,而不是把自己似乎美丽动人、实际随心所欲的先入之见(庄慕林有一次还说过,这中间还夹杂有女孩子的倾心渴望)强加给宇宙。自然法则禁止的东西,根本不能做,他引用一位就在本大厦的本专业领域同事的话,让她确信,凡是自然法则未加禁止的任何东西,也都是强制性的。他继续说,可是,几乎所有的事都是被禁止的。
  当他滔滔不绝地讲演时,爱丽注视着他,试图猜透这些复杂性格特点究竟是怎样一种巧妙的组合。她看到这样一个身体条件卓越的男人:早生的华发、嘲讽的微笑、镶有半月形镜片的阅读专用眼镜架在鼻子的末端、蝴蝶领结、宽阔方正的下巴,还听得出来有蒙大拿州的地方口音。
  庄慕林对于美好时光的想法,就是邀请研究生和年轻的教职员到家里共进晚餐(这与她的继父不同,他尽享学生环绕左右的愉快,并把他们留下用晚餐视为奢侈)。
  庄慕林显示出对专业领域具有极其理智清醒的丰富知识,能随时将谈话引向他作为公认的领先专家擅长的主题,还能迅速地列举相反的见解。
  晚饭后,通常会向客人放映幻灯片,画面上,庄慕林博士佩带着水下呼吸装置出没在墨西哥科苏梅尔岛,或是特立尼达多巴哥岛,或是澳大利亚大堡礁的水下或水面。时常对着镜头微笑或招手,甚至在水下也有这样的形象。有时候还会出现他的科学事业上的合作者海尔格·宝客博士的远景全身画面。
  (庄慕林的夫人经常能找到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对把这样特殊的幻灯片拿出来放映,她说在以前的晚餐聚会上,大多数客人都已经看过这些幻灯片了。说良心话,这些观众已经看过所有的幻灯片了。他的夫人这么一说,庄慕林反而借机大为称赞这位有着运动员一样矫健身材的宝客博士的种种美德,弄得他夫人倍感羞辱。)
  专有一帮学生兴致勃勃地不断来访,指望着能在复杂多变的珊瑚礁中间和满身都是刺的海胆周围,找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精彩细节或新发现。有那么几个人会因为难堪与尴尬浑身扭动和不安,或者只管专注地品尝鳄梨奶油沙司。
  一天下午非常令人兴奋,因为他的研究生们被邀请过去,三人一组或两人一组,开车把他送到山崖脚下,这座风景诱人的陡峭山崖就是位于加州的太平洋帕里塞德。他将从上百英尺高的崖顶,直接纵身跳入平静的大海,偶尔,也有的时候从悬挂式滑翔机上飘然而下。学生的任务就是开车沿着海岸的公路,为他作接应,把他寻找回来。他会当着这些接应学生的面,突然,呼啦一下子,从天而降,欢声笑语、兴高采烈,异常热闹。他还邀请一些学生与他一起表演高崖跳水,可是没有人敢冒险尝试。他很高兴沉湎其中,显示其竞争的优势。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表演和作秀。别人把研究生看成未来的资源,因为他们要把理性和智慧的火炬传给下一代。可是凭爱丽的感觉,庄慕林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对他来说,这帮研究生就是居心不良的持枪歹徒。说不上什么时候,他们中就会跳出一个人来向他挑战,试图争夺霸主地位的“西部头号快枪手”称号。他们只能维持他们当前的地位。
  庄慕林还从来没有对她主动出手,不过爱丽自己心里明白,或早或晚,这位先生肯定要对她一试身手。
  在加州理工学院的第二年,彼德·瓦缬润在国外度过七年一次的休假年,回到校园。他彬彬有礼但并不吸引人。除了他本人,没有哪一个人认为他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才华。然而在射电天文学方面,他步履扎实地取得过颇有影响的成就,他对新闻界这样解释,因为他“忠于职守,坚持不懈”。在他的科学生涯中有一点不太好的名声:他对地外智能的可能性感到痴迷,觉得其中有无限的魅力。仿佛工作机构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那么点怪毛病:庄慕林老爱折腾幻灯片,而瓦缬润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其他的人,有的喜欢无顶的餐柜,有的喜欢食肉的植物,有的喜欢那种叫做超自然的禅思。瓦缬润曾经思考过地外智能的问题,简称ETI(Extra Terrestrial Intelligence),比起其它课题花费的时间更长,所遇到的困难更多,在很多情况下需要更加小心谨慎、更加仔细推敲。
  当爱丽对他的了解日渐增多之后,仿佛ETI提供了一个具有魅力的情景,一个容许想象力自由驰骋的空间,这与彼德个人日常生活单调无聊的忙忙碌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有关地外智能的思考与探索对他来说并不是一项工作,而是一种娱乐和游戏。瓦缬润的想象力在时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
  爱丽愿意倾听他的讲述。就像进入了爱丽丝漫游的奇境和《绿野仙踪》里桃乐丝寻找的翡翠城。实际上真比这些还要更好,因为经过他长期思索反复推敲之后讲出来的竟然是那么娓娓动听、深有所悟、若思若想、徐徐道来、似幻似真,回味余韵,不禁让人觉得这真的能够成为现实,这一切真的会发生。
  有一天,她又沉思冥想,或许事实上而不是虚无缥缈中,这些巨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真的接收到一条消息。
  可是现实比她的想象要糟糕得多,因为就像庄慕林在其它课题项目上一样,瓦缬润同样也是多次反复强调,思索思考必须面对清醒的物理现实。这就像是一面巨大的筛网,从汹涌而至的大批胡思乱想中能过滤出的有用有效的思考是极少的,是稀罕的。地外课题及其所需的技术必须严格地遵守与符合自然法则,很多充满诱惑力的设想和预言,只需一个具体实例,就会使他们遭受严重挫折。只有那些能透过滤网,能经得起大多数充满怀疑的物理学分析和天文学分析的考验,劫余的幸存者,才有可能是真的。当然,你不会有先见之明,预断是非。肯定会有那么一些可能性,你过去忽略了,总会有比你聪明的人,有那么一天,把你丢失的东西寻找回来,形成更新的观点。
  瓦缬润一再强调,我们并不愿意,但是我们常常作茧自缚,那些从我们时代抽出的茧丝,从我们文化抽出的茧丝,从我们生物机能抽出的茧丝,一层一层地缠绕着我们,从根本上说,由于原创物种和初创文明的不同,对人们的想象造成深刻的限制。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分别地各自独立演化,他们不可能不与我们相差甚远。很有可能,这些物种具有我们根本想象不到的先进技术——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事实就是这样——甚至还掌握了全新的物理定律。一重重的拉毛水泥墙面装饰的拱门层层套叠,出现在眼前,就像德·奇瑞卡(1888—1978,出生于希腊,意大利超现实形而上画派先驱)所画的投影悖理、奇形怪状的回廊,他们漫步其中,瓦缬润款款述说,请想一想,只是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开始思索这个地外智能问题时,所有具有重要意义的物理定律才陆续被发现。
  21世纪的物理学将如何发展,22世纪的物理学又将如何发展,甚至还有第四个千年的物理学将如何发展。我们难以猜测出,我们与之通讯的文明具有多么不同的技术,我们将为我们的猜测偏离如此之遥远,而显得多么地可笑。
  随之,瓦缬润总是确信,地外文明对于我们落后到什么程度,必然了如指掌。如果我们取得任何一点进步,他们肯定都会及时了解到。我们最初在这里,刚刚能够仅靠双足,直立地站在地面上,上星期三我们发现了火,仅仅在昨天,才撞大运似地碰上牛顿的动力学、麦克斯韦方程、射电望远镜,得到有关物理学超级统一(大一统)理论的模糊暗示。瓦缬润很有把握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他们会尽量让我们容易接受,如果他们真的想要与这些稀里糊涂的家伙通讯,他们一定得给受理的一方,留有充分的余地让他们能够接受。他想,既然如此,如果一旦有信息传过来,他一定不顾一切地去争取这个机会。说他缺少才华是因为没有看到他的实力所在,其实这恰恰是瓦缬润的长处。他满怀信心,他清楚这些糊涂蛋到底有多大能耐。
  作为博士论文,爱丽选择的课题,经过导师们的同意,是开发一种更为灵敏的射电望远镜接受器。这样可以发挥她在电子学方面的才能,脱离开侧重理论研究的庄慕林,允许她有更多的机会与瓦缬润继续讨论相关内容——而且从专业上,不采取危险的步骤,不介入他的地外智能的课题。那个项目过于耗费思索,不适于作为博士论文题目。
  爱丽的继父曾责备她爱好不专一、兴趣太广泛,说她眼高手低、志大才疏,野心大、不现实,有时还说她是毫无光彩、平庸之辈。
  到了现在,她根本不跟斯铎顿通话了,她继父从别人那里听到她的论文题目,把它贬为单调平凡,没有多大价值。
  爱丽的工作对象就是红宝石脉冲(受激辐射微波放大器)。红宝石的主要成分氧化铝几乎是完全透明的。
  红色是由于含有微量铬元素杂质分布在氧化铝的晶格之间。当一个强磁场加到红宝石上,铬原子能量增加,或者像物理学家常说的,使它达到激发状态,爱丽喜爱这样的形象,所有的这些小小的铬原子在每一个放大器里都兴奋地激荡起来,为了一个良好的具体目的而狂热暴跳——把一个微弱的射电信号加以放大。磁场越强,这些铬原子激荡得越厉害。因此,可以使脉冲对某一选定的射电频率特别敏感。
  爱丽发现了一种新方法,在铬原子的基础上再添加镧系元素杂质,这就能使脉冲对准更窄更为精密的频率范围,能比过去的脉冲检测出更加微弱的信号。她的检测器必须沉浸在液态氦之中。
  爱丽把这种新型仪器安装在位于欧文斯山谷归属于加州理工学院的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上,对准全新的频率范围,天文学家称之为三度黑体背景辐射——这是创生宇宙大爆炸射电频谱的残留痕迹。
  “看看这样是否能找到正确的途径,”爱丽暗自在想,“我采用了一种空气中存在的惰性气体,把它液化,在红宝石里引进一点杂质,再附加一个磁铁,看能不能检测出创生之火。”
  随后她又摇摇头,陷入困惑和不安。
  无论是谁,她漠视了最基本的物理基础理论,似乎都难逃高傲自大、装腔作势、妄图复活魔法巫术的指责。
  你怎么能把这一切向一千年之前最优秀的科学家解释清楚?不用说液态氦、受激辐射和超导流量泵是什么,他们不能理解,就是问:什么是空气?什么是红宝石?什么是天然磁石?他们怎么能懂得?
  实际上,这让爱丽意识到,他们根本不知道,关于射电频谱最为模糊的概念,甚至于连频谱是什么,这样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也许只是看到过雨后的彩虹,有了点与光谱相近的模糊认识。他们不知道光是波动。既然这样,怎么可能期待我们理解一千年之后某一文明所掌握的科学知识呢?
  必须大批量地制造红宝石,因为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具有符合要求的质量特性。根本没有一个能达到符合珠宝级别的质量,而且大多数的颗粒都十分细小。
  她拿了几个颗粒比较大的剩余残留物,佩戴在身上。
  这与她比较深的肤色十分相称。即使是精心地加以切割和琢磨,那些镶嵌在耳环或胸针上的宝石,你也能够辨别出其中异常之处:样子奇特。比如,由于断裂性的内部反射,按某种特定的角度阻挡光线,或者在正品红宝石色之中夹杂有桃红色的瑕疵。她会向科学圈子以外的朋友解释说,她喜欢红宝石,可是买不起。
  有点像第一个发现绿色植物光合作用生物化学路径的科学家,永远把松针或一小枝欧芹别在自己的翻领上。
  关心和重视爱丽成长的同事们觉得这样做,要说装疯卖傻、故意卖弄,那太过分了,可是不能不说是有点“扯”。
  世界上那些巨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安装在远离喧嚣的偏僻地区,正像法国画家高更(1848—1903)出海远航到达波利尼西亚的塔西提岛:为了能更好工作,他们必须远离文明的干扰。
  民用和军用的无线电通讯日益增加,射电天文望远镜不得不躲避起来——与世隔绝地隐藏在安全地点,比如波多黎各的山谷里,或者远远放逐到美国新墨西哥州或中亚哈萨克斯坦仅有稀少灌木的沙漠里。
  随着无线电干扰继续增加,越来越多的议论认为,不如干脆把天文望远镜都建到地球以外去。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天文台工作的科学家都有顽强不屈和意志坚定的倾向性。配偶离弃了他们,孩子们一旦有机会就离开这个家,然而天文学家依然坚持到底。极少有人认为自己是梦想家。长期驻扎在偏僻遥远天文台的科技人员,大多都有干实事的倾向,他们是实验科学工作者,这些专家懂得大量有关天线设计和数据分析的知识,有关类星体或脉冲星就更不在话下了。普遍来说,他们儿童时期并不是那么向往什么星辰;他们一天到晚忙碌的,就是怎么想办法,修好家里汽车上的化油器。
  爱丽在取得博士学位之后,接受了一项安排,在阿雷西博射电天文台(归美国康奈尔大学管理的一座天文台)担任研究协理。
  这个横跨三百零五米的大碗,安装在波多黎各西北部几个小山的山脚下,反射板直接铺设在喀斯特盆地的地面上。
  能够使用当前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她急切地想把她的脉冲检测器用上,以便观测尽可能多的不同天体——附近的行星和恒星,银河系的中心,还有脉冲星和类星体。作为天文台的一名全职工作人员,她将会被安排相当大量的时间进行观测。
  能接触到巨大的射电望远镜极富竞争性,有很多有价值的研究项目,多得可能都做不过来。所以保留给常驻人员使用望远镜的时间是无价之宝一样的特权和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对于很多天文学家来说,这就是唯一的理由,他们认可生活在这样被上帝抛弃的倒霉地方。
  她还希望察看几颗恒星,看看是否可能有一些智能的信号来自那里。利用上她的检测器系统,有可能监听到零零星星的射电信号,来自像地球一样的行星,即使几光年之外也能接收到。那么,一个先进的社会,打算与我们通讯,他们的传输能力毫无疑问会比我们强大得多。
  如果把阿雷西博当做一台雷达望远镜使用,就有一兆瓦的能力向太空中某一特定位置发送,她想,然后一种文明仅仅具有比我们略微强那么一点的能力,能够以一百兆瓦或更大的能量发送。如果他们特意要向地球发送,使用一台像阿雷西博一样大的望远镜,并使用一百兆瓦的发射器,那么,阿雷西博应当能检测到这些信号,实际上,这种信号在银河系到处都存在。
  当她仔细地加以考虑,她意外地发现,在对地外智能的搜索过程中,将来所有能做的,其实就是此前已经做过的。她想,那些有关这个问题的资源都是平凡、没有特殊意义的。客观形势逼迫着她,让她承担一项更为重要的科学问题。
  阿雷西博的这套设施在当地通常称之为“地皮雷达”(因为它的反射板都直接铺设在地面上)。这个具有三个高大的标志塔的铺地大盘子到底是干什么的,一般人并不了解,可是它提供了一百个劳累粗重的就业岗位。这些本地土生土长年轻的原住民妇女与男性天文学家相互隔离,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专业工作者中的一些人,充满激动不安的那么一股劲头,沿着环绕这个大盘子外围的路径节奏均匀地慢跑。结果,爱丽刚刚一到,所有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她的身上,一方面,并非完全不受欢迎,同时很快变成一种扰乱,使她难以专心致志地研究。
  这个地方的环境相当优美。晨晖未现,朦胧中,爱丽通过控制窗向外望去,能看到疾风暴雨的乱云在山谷的另一侧边缘翻滚,就在其中一个巨大的标志塔之外,悬挂着馈线喇叭和由她新安装的脉冲系统。在每一个标志塔的顶端都有一盏红灯在闪烁,警告万一迷航进入这片静谧桃花源的飞机,避开和离去。
  凌晨四点,她常常走到室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成千上万只本地叫做“翘首弄姿”的陆蛙,群体齐唱,她不明白它们究竟唱的什么,就像是在模仿表达悲痛的喊叫。
  一些天文学家就住在天文台附近,可是由于不懂西班牙语和从未经历过异域文化氛围造成的隔阂,驱使他们和他们的女眷倍感孤独和情绪反常,无所适从。有些人决定居住到锐密空军基地,该地自诩拥有相邻地区唯一的一所英语学校。可是九十分钟的驱车路程仍难以消除他们的隔离感。还受到波多黎各当地种族隔离主义者的威胁——他们错误地认为这个天文台承担着某些重要的军事使命。既然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下,无可奈何,益发增加了屈从、克制的歇斯底里之感。
  几个月之后,瓦缬润来访。
  名义上,他到这里做一次讲演,可是爱丽知道,他来此的部分的目的是查看一下她在干什么,并提供一些表面上的心理支持。
  爱丽的研究进行得相当好。她发现了一些仿佛是新的星际分子云复合体,还得到了一些非常精确的脉冲星高时间分辨率的数据,该脉冲星位于蟹状星云(M1、NGC1952)中心。她甚至完成了最为灵敏的搜索,而且处理的信号来自几十个附近的恒星,不过没有任何正面的结果。其中有一两处的规律性(正则性)值得怀疑。她对那些有疑问的恒星再次进行观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只要观察的恒星数量足够多,地面的干扰或随机噪声一连串缀合,早晚会形成一种固定模式,短时间之内会让你心跳加速,激动得难以自制。你必须平静下来加以彻底检查。如果这种固定模式不能再次重复,那就是虚假的偶然现象。如果她对所要探寻的东西想保持外表上的情绪平静,严格遵守这样的专业训练规范是至关重要的。她决心尽可能地保持心态稳定,但是还不能放弃好奇心,最初,正是好奇心,驱使她走上这条路。
  她从存放在社区冷藏柜里不多的存货中,凑了一顿简单的野餐,瓦缬润与她沿着大盘子的边缘席地而坐。远远地可以看到工作人员,修理或替换反射面板,他们穿着特制的雪地鞋,以免划破铝片或掉到下面的地面上。
  瓦缬润对她取得的进步感到高兴。他们闲聊着,谈些街谈巷议和科学珍闻趣事。
  谈话慢慢转到SETI(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因为对地外智能的搜寻就要宣布了。
  “你是不是考虑过全职干这个课题,爱丽?”他问道。
  “我还没有怎么考虑过。而且不太可能,是不是?据我所知,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重点设施全部时间专门供SETI使用的机构。”
  “现在没有,可是会有的。现在有一个机会,对甚大天线阵附加几十台碟盘构成一个专门用于SETI的天文台。当然了,它也可以为其它有益的射电天文学研究服务。这将是一座超级干涉测量装置。目前,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所需费用庞大,需要真正的政治意愿,最好的情况下,也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实现。目前,还只是一项值得考虑的事。”
  “彼德,我刚刚察看过四十多颗附近的恒星,都是与太阳频谱大致相近的类型。我研究了21厘米的氢谱线——所有的人都说,这是一个显着的信标指示频率——因为在宇宙中氢元素是最丰富的,诸如此类的说法。而且我采用了最高灵敏度,这是从来没有试验过的。但是找不到一丝信号的痕迹。也许那个方位根本就没有信号。也许整个这些工作都是白忙乎了。”
  “喜欢金星上的生活吗?令人幻想破灭的清醒说法应当是:金星上的物理状态比地狱还要恶劣;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行星。在银河系里有亿万颗恒星。你所观察过的只是有限的那么一些。为什么你不说,这有点不成熟、太幼稚,而把它放弃呢?你对这个问题所做过的研究,只不过是十亿分之一。如果你考虑到还有其它的频谱,也许还远远地低于这个份额。”
  “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并没有那么超凡入圣的感觉能力,能够说出准在某个地方或者准不在某个地方,或者说出所有的地方。即使那些先进的家伙离开我们有一千光年那么遥远,难道他们就不能在我们的后院设立一个前哨站?你可以干SETI,就那么一直永远地干下去,可你,永远无法说服自己:你准能完成这项研究。”
  “啊——哈,有意思,你的话听起来,开始像大卫。庄慕林说的了。如果在他这一辈子,我们不能够找到,他就没有兴趣。我们对SETI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你就说得准,这里究竟存在多少种可能性。这是需要开放所有可选项的时刻。这是需要乐观的时刻。如果我们生活在人类历史此前的任何一个阶段,我们一生一世都只能对它好奇、困惑与狐疑,对于寻求答案毫无作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可是当前是独一无二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来临了,居然有人能够去搜寻地外智能。你制作的检测器可以用于搜寻几百万颗恒星周围的行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保证准能成功。可是你能想到还有比这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吗?请想象一下,人家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给我们发送信号,可是地球上,根本没有人在收听。简直是笑话,简直令人哭笑不得。如果我们有能力去监听,却缺乏进取心,没有去做,你对你的文明不感到羞耻吗?”
  从左侧流动而过的二百五十六幅世界的形象放在左边。从右侧滑行而过的二百五十六幅世界的形象放在右边。它把这五百一十二幅形象整合成为一套环绕在它周围的连续视野。它深入到一片巨大的摇摆着的丛林,根根植物都是薄薄的叶片,有一些是绿色,有一些由于见不到阳光而显得苍白,几乎所有的叶片都比它高大。可是它爬上爬下翻越其间并不困难,偶尔会在某个弯弯的叶片上反复地寻找平衡,落到下面像柔软垫子一样平铺着的叶片上,然后沿着预定方向准确无误地继续它的旅程。它可以弄清楚它是处于追踪线的中间。那么诱人的新鲜气息。只要遵照追踪线的指引,什么也不必想,只顾成百上千次地攀登那些像它自己一样高的障碍。它既不需要标志塔,也不需要攀登的绳索,它本身已经装备齐全。近在它脚下的地面透出一股气味,必须含有它们一伙的先头侦察兵刚刚留下的芳香。沿着这条踪迹找到食物;几乎总能达到目的。食物自然而然地会出现。侦察兵事先找到了这些食物,并留下了踪迹线。它和它的同伙们把食物带回来。有的时候,这个食物可能是个活物,像它们自己一样的活物;也有的时候只是一个无定形的或结晶形的团块。偶尔的这块东西也会很大,要求它们一伙齐心协力,连顶带扛,连推带拉,翻越重重叠叠的叶片才能把捕获物或战利品拖回家。食物还没有吃到口,预先吧嗒吧嗒上颚,就像两颗大牙。
  “最让我感到担心的,”爱丽继续说,“就是出现相反的情况,你所说的可能性,他们连试也不去试一下。他们有能力与我们通讯,当然很好,可是他们并不一定真的那样做,因为他们看不出这样会有什么意义。就像是……”——她低头看了一眼铺在草地上的台布,目光盯着台布的边缘——“就像这些蚂蚁。它们与我们占据着同样的环境与景色。它们有大量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占据了它们的时间。从某种层次来说,它们对它们的环境也是十分了解和熟悉的。可是我们并不试图与它们通讯。我并不认为它们具有我们的观念,哪怕是最为模糊不清的概念也不具备。”
  有一只大蚂蚁,与它的同伙相比,具有更为强劲的进取精神,已经冒险进入台布,以轻快的步伐沿着一个红白色方格的对角线,奋勇前进。爱丽抑制住微微的那么一点厌恶的刺激,小心翼翼轻轻一弹,把它送回草地——那块归属于它的草地。
  第三章 白噪声
  听到的旋律甜美,没有听到的更甜美。
  ——约翰·济慈①《咏希腊古瓮》(1820)。
  最居心叵测、阴狠毒辣的谎言于悄然无声中说出。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②《致少女少男》(1881)。
  【① 约翰·济慈(1795~1821),英国抒情诗人。】
  【②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1850~1894),苏格兰作家、诗人,着名海盗小说《金银岛》的作者。】
  几年来这组脉冲群一直在星际之间的无边黑暗中穿行。偶尔它们也会碰上一些毫无规律的气体和尘埃的混合云,少许的能量会被吸收或耗散。剩余的部分继续沿着原来的方向航行。在它们前面是一片淡淡的黄色的光晕,周围其它的光亮依然不变,唯有那一片慢慢地增加亮度。从人类的肉眼看来,迄今,它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小点,它却是当前黑暗太空中最亮的天体。这组脉冲遭遇到一群巨大的雪球。
  走进百眼巨人管理局大楼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三十出头,不到四十。大大的双眼,两眼相距比常人稍微远一些,这样使得她棱角分明的面部骨骼构造显得柔和一些。长长的黑发用一个玳瑁色的发卡束在脑后。随随便便地穿了一件编织的T恤衫和卡其色军装裙。
  她缓步走在一楼的大厅通道上,进入了一个房间,房门标牌上写着“E·阿洛维,局长”。
  当她的拇指从指纹自动识别锁移开的时候,如果有人注意的话,会发现在她的右手上戴了一枚戒指,上面的宝石镶嵌得不像是出自行家之手,宝石呈现出一种混浊的奇异红色。
  点亮台灯,她在抽屉里翻拣,找出一副耳机。在她办公桌旁的墙面上,简洁地装饰着一段话,是从卡夫卡③的《喻言》里摘录下来的:
  现在赛壬们有了更为致命的武器
  胜过她们的歌声,那是她们的寂静无声……
  也许有人可能逃脱出
  她们的歌唱;
  可是要想逃脱出她们的寂静无声,永远也不可能。
  【③ 1883—1924,出生于捷克的犹太作家,以德语写作,最着名的作品是《变形记》】
  她挥动了一下手,熄灭了灯光,在半明半暗中,走向门口。
  在控制室内,她很快就掌握了情况,一切正常。
  透过窗户,能看到一百三十一台射电望远镜之中的几台,这些射电望远镜在新墨西哥州仅有低矮灌木的沙漠上延伸几万米,像是某一类品种奇特的机器花朵,使劲地伸向天空。
  现在是中午刚过不久,昨夜她很晚才睡。射电天文学家在大白天照样工作,因为射电波与通常的可见光波不同,空气并不消散从太阳发出的射电波。对于射电望远镜来说,除了指向非常靠近太阳的方位,指向其它任何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可是,如果正好对着射电源则另当别论。
  在地球的大气圈之外,在天空的另一侧,是一个充满了射电辐射的宇宙。凭借射电波的研究,可以了解到很多的行星、恒星和星云,了解到巨大有机分子云的构成——它们经常漂移在恒星之间,还可以了解到宇宙的起源、演化和命运。可是所有这些射电辐射都是自然生成的——是依据物理过程形成的,电子在星系磁场之间盘旋,或者星际之间的分子发生碰撞,或者大爆炸红向偏移造成的遥远回响,从宇宙起源的伽马射线到充满我们这个时代太空里温顺和寒冷的射电波。
  在最近人类从事射电天文学研究的几十年之间,还从来没有接收到来自太空深处、真正是非自然、特意制造出来的信号,某种精心安排的信号,某种由异类或另类心智设计或策划出来的信号。
  曾经出现过虚假的警报。
  起初,来自类星体,特别是脉冲星随时间有规律变动的射电波曾让人们惊喜交织、疑惑,猜测为某种播放的信号,来自外界,或者是为那些航行于星际空间的域外舰船提供导航的射电波标志信号。结果并不是那些东西——同样是域外或地外的,或许只是夜空中另外别的什么发出的信号。
  类星体似乎是巨大无比的能源,或许与星系中心质量巨大的黑洞有某种联系,其中很多是在宇宙演化进程已经过了大半之后,才出现的。
  脉冲星就是像城市那么大一团急速旋转的原子核。
  还曾经有过其它大量丰富和神秘的信号,起初看起来还真带有智能特征,不过后来发现,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地外来的。现在天空上星星点点地分散着秘密的军事雷达系统和无线电通讯卫星,这些并非少数几个民间射电天文学家的意愿和恳求所能制约的。有些时候那些做法已经明显是违法的,不顾国际远程通讯的协议。可是对违法者既没有进行追索,也没有惩罚。也有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出来承认对此事负责。
  上述种种,都不属于名正言顺的域外或地外信号。
  然而现在看来,发展出生命似乎是那么容易——而且,存在着那么多的行星系统,存在着那么多的世界,那么几十亿年的漫长时光,给生物的进化提供了那么多的机会和条件——要说在银河系中不是到处滋生着生命活动和智能个体,那简直太难以令人相信了。
  射电波以光速进行传播,好像还没有其它任何别的能达到或超过这个速度。它们很容易发生也很容易被检测到。即使是非常落后的技术文明,就像地球这样,在他们探索物质世界的过程中,早就应当碰上这类射电波信号。即使采用最为初级的实用无线电技术,几乎就有可能与位于银河系中心名副其实的文明进行通讯,现在,从发明射电天文望远镜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不过困难在于,天空中需要考察的地方太多了,再加上,域外文明可以使用的广播频率太多了,这就需要有一套系统和耐心的观测计划与程序。
  百眼巨人工程项目,为此已经进行了四年多的全天候观测和运行。曾经出现过机器突发的异常尖锐信号、来路不明的电波、似是而非的暗示、莫名其妙的提示、虚假错误的警报。可是偏偏没有真正的消息。
  “下午好,阿洛维博士。”
  这位孤单的工程师愉快地向她微笑,她点头回应。
  百眼巨人工程项目全部一百三十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都由计算机进行控制。系统自动地慢慢扫描天空,自动检查、自动对比从望远镜阵列各个不同单元所获得的数据,自动维护系统,保证不发生任何机械或电子故障。
  她拿眼扫描了一下占满整个一面墙、容量为千兆条信道的电子分析仪,注视了一下频谱测定结果的显示屏。
  在这个望远镜阵列经年累月缓慢扫描天空的状况下,确实没有什么很多的工作需要天文学家和技术人员去干。如果装置发现了什么情况值得注意的,它会自动地发出声音报警,如果必要的话,它会惊醒睡在床上的负责该项目的科学家。然后阿洛维会当机立断做出判定,究竟这是设备故障,还是美国的或苏联的太空航行器,不期而至的误入禁区或突发意外信号所致。
  她与工程技术人员一起时常改进和设计出一些机制,以便改善装备的灵敏度:分析检测到的辐射数据中是否有什么固定的方向图式?有没有什么规律性?
  她时不时会安排某些射电望远镜检查和验证其它天文台最近发现的异乎寻常的天体;她还要就一些与SETI无关的科研或工程项目,对本机构的成员和来访者给予帮助;她经常需要飞往华盛顿,维持拨款机构——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让他们对此具有高度的兴趣和关注;时常在扶轮国际墨西哥索科罗分社或者阿尔伯克基新墨西哥大学对公众发表有关百眼巨人甚长基线天线阵,它是由10组全同的射电望远镜组成,分布范围从加拿大东北圣克罗伊到太平洋中的夏威夷,每个望远镜孔径25米,组合基线长8000千米,分辨率0。0002角秒的巨大干涉仪。该系统的总部就设在新墨西哥州索科罗,这是真实的。而小说中的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也设在这里,是虚构的。科研项目的讲演或谈话;偶尔还要接待一些来自新墨西哥州最偏远地点富有进取精神的记者。
  爱丽极力小心谨慎不要让自己陷入琐碎的应酬和无聊的事务。与她一起工作的那些人员个个文雅礼貌风度悦人,她与这些隶属于她的下级人员维持相当的距离,避免不适当的个人密切关系,她并不觉得自己与任何一个人真的陷入什么亲密往来。可是与百眼巨人科研项目无关的地方上的男人之间,曾有过那么几次热烘烘的短暂交往,不过基本上都是随随便便的一般关系。在生活的这个领域和层面上,同样也是一种平平淡淡厌倦无聊的固定模式。
  她在一个控制台前坐下,插上耳机。她知道那是没有用的,设想庞大的计算机系统监视十亿条频道都发现不了的东西,她仅仅监听一个或两个频道就能检测到一种方向图式,那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这样能对她起到一种满足幻想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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