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一种几乎是坠入梦中的表情笼罩在她面部轮廓的每一个细节上。这位技术人员禁不住暗自在想,她真是太可爱了。
像通常一样,她总能听到一种持续回响的随机静电噪声。有一次,在她监听的方向上,包括有仙后座AC+793888恒星,她觉得她听到一种歌唱,微弱缥缈、似有若无、时隐时现,倾其能力所及难以把握,难以令她信服这些东西确实存在。
旅行者1号空间探测器,现在已经飞到海王星绕日运行轨道的附近,它将继续航行。这个空间探测器携带了一张金质刻录片,在它上面记录着来自地球给人印象深刻的问候语、图片和歌曲。
那么他们能不能以光速向我们发送他们的音乐?而我们向他们发送的速度仅仅是他们发送速度的万分之一?
在其它的情况下,比如现在,明显的,静电声是毫无方向图式可言,她会提醒自己,山农信息论着名的箴言,除非事先知道编码的解密之钥,那么最难破解的编码格式就是编制成与噪声难以区分的编码消息。
她迅速地点击了操作台上的几个按键,从阵列中选取了两个相互对立的狭窄带宽频率,一个出现在左耳机,一个出现在右耳机。
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反应。她监听射电波的两个偏振平面,然后对比线偏振和圆偏振。可供选择的有十亿条频道。仅凭可怜而有限的一对耳朵和一副大脑去监听,寻找有没有一个方向图式,试着去猜测计算机的各种可能性,你就得花费一生的时间。
她很明白,只要它真的存在,人类是善于辨别微妙莫测的格式、拼图、方向图形的。可是同样的,即使它根本不存在,人类也善于想象出来他想要的东西。
的确,存在有一系列的脉冲,存在有一些静电噪声的配置,它们会突然之间给出一个中间停歇的节律,或者形成短暂的旋律。她把控制点拨转到另一对射电天文望远镜上,这对装置正在监听一个已知的星系射电源。她听到射电频率由高到低的一声下滑音,一个“干扰啸叫声”——由于射电源与地球之间星际空间弥漫着稀薄气体,穿行其间的电子对射电波产生耗散作用造成的。中途遇到的电子越多,发出的滑音就越多,也就表明射电源距离地球越远。
她听到过太多这样的声音了,只要她一听到这种射电波干扰的啸叫声,她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射电源的距离。这一次,她估计,来自一千光年之外——远远超出附近邻域的恒星,不过仍然相当地局限在巨大的银河星系之内(银河系直径约十万光年)。
爱丽将百眼巨人的工程设施转回到巡天扫描状态。仍然是没有任何方向图式。就像一个音乐家聆听遥远处传来的滚滚雷声。偶尔出现的小块图式会促使她注意,如此持续不断一直到让她无法忘记,甚至有时候情不自禁地倒转磁带,察看某一段特定运行的观测记录,是不是有什么她曾经脑子里有过印象,而计算机对此忽略了。
在她的整个生活中,做梦一直伴随着她。她所做的梦细节异乎寻常地清晰、结构精巧完美、内容丰富多彩。比如说,在梦中,她能凑到近前凝视母亲的面孔,达到毫发毕现的程度,或者,清楚地看到一台旧收音机后盖的细节,她梦境中的视觉细节面面俱到。她总是能回忆起梦中的每一个微妙细节,毫无遗漏——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正承受着极端的压力,像博士论文答辩之前,或者与杰西濒临分手的时刻。可是现在她想回忆梦中的形象却很困难。对于视觉细节的回忆能力几乎完全消失,代之而起的,她开始梦见种种的声音——就像一个生来就失明盲目的人。
凌晨的几个小时,她睡梦中无主导意识的内心,时常会产生某些或长或短的曲调,这些都是她从来也没有听见过的旋律。她会突然醒来,发出声控命令,点亮床头桌上的台灯,拿起为此事先准备好的钢笔,画出五线谱,把这段音乐记录到纸上。有时候白天忙了一整天之后,她会利用录音机把它重新播放出来,听一听是不是她曾经从蛇夫座或摩羯座方向接收过。她不能不承认感到沮丧和无奈,整天就是那些东西在作祟,受到它们的困扰,那些电子、那些具有接受能力和放大能力不停移动的空洞、那些冰冷稀薄的气体之中的带电粒子和磁场,它们弥漫分散在相距遥远的闪烁恒星之间的太空。
这是反复重复的单音符,音调高亢,陡升和急降的转换的瞬间,嘈杂而凌乱。
她极力回忆和辨认。她随后确定,这是她三十五年来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
她想起了,每次都要抱怨她母亲,把晒衣绳的滑轮一拉,又是一批新洗的衣服晾在上面。她那时那么小,特别喜欢一大堆排列整齐的衣服夹子。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会把脸贴在新晒干的床单上,那股气味刺激而好闻,令她欣喜陶醉。现在能不能再闻一闻?
她记得,自己大笑着,脚步蹒跚地走开,突然妈妈过来温柔爱抚地把她举得高高的,就像上了天,然后弯起胳臂抱着她,就像她是一堆叠放整齐的衣服,准备要放入父母卧室的大衣柜的抽屉里。
“阿洛维博士?阿洛维博士?”这个技术人员低头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皮和轻柔徐缓的呼吸。
她眨了眨眼,摘下耳机,对他歉意地微笑。
有时候她的同事们为了让爱丽能听到他们说的话,不得不大声地说,使说话的声音比放大的宇宙射电噪声还更大。反过来,她回答的时候,满心不情愿地摘下耳机进行简短的几句谈话,为了能盖住噪声的音量,也得大声地喊着回话。当她全神贯注忘掉周围一切的时候,对于一个没有经验的观测者来说,漫不经心或者即使是生动有趣逗笑取乐的几句交谈,就像在巨大而宁静的射电观测的设施中间,产生了一场无缘无故不期而至的激烈争论。
不过现在她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准是走神了。”
“是庄慕林博士来电话。他正在杰克的办公室,说他与你有个约会。”
“哎呀,天哪,我给忘了。”
虽然岁月不停地流逝,可是庄慕林的聪明才智依然不减当年,而且,还增加了一些自己与众不同的特异怪癖,是爱丽在加州理工学院做研究生的时候,还没有显现出来的。比如,当庄慕林觉得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会唯恐失礼,习惯性地检查裤子的拉链是不是忘了拉上。几年来,他越来越坚信地外文明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至少过于罕见,过于遥远,难以检测到。
他到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为的是在每周举行的科学讨论会上发表讲演。可是,爱丽发现,庄慕林此行还有其它的目的。他曾给国家科学基金会写过一封信,督促百眼巨人结束地外智能的科研项目,将其全部时间和业务转向更为传统的射电天文学。
他从内衣口袋里抽出这封信,并且坚持说爱丽已经读过这封信。
“可是到目前为止,才只不过进行了四年半的工作。对于整个北部天空,我们所做的观察还不到三分之一的工作量。这是第一次巡天扫描,在最优带通的条件下,可以使整体的射电波噪声最小。为什么你要求现在就停止呢?”
“不,爱丽,这样做是永无休止的。十多年之后,你也找不到任何迹象。你可以拿出论据说,需要花费上亿美元在澳大利亚或者阿根廷建立另一座百眼巨人设施,用以观测南部的天空。等到那里失败之后,你又会提出,沿地球运行轨道建造一些带有自由飞行馈线装置的抛物面设施,用以接收毫米级的射电波。你总能够想出来某种没有做过的天文观测。你总能设想出一些理由,解释说,为什么地外文明喜欢从那些我们还没有观测过的地方发出他们的广播。”
“哦,大卫,我们已经千百次地讨论过。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能了解到智能生命的某些稀有特性——或者,至少能了解到,智能生命也像我们一样考虑问题,不愿意与像我们这类的落后文明进行通讯。可是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就会获得宇宙研究的最大成功。你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发现了。”
“还有很多第一流的课题和项目找不到射电天文望远镜可供使用,从而无法进行。诸如关于类星体演化的项目,甚至于,还有令人刺激着迷的星际之间太空中的蛋白质。这些项目正在排队等待,就因为这些工作设施——这些到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好的相控阵列——几乎全部都用于SETI项目。”
“百分之七十五用于SETI项目,大卫,百分之二十五用于常规的射电天文学项目例行研究。”
“不能把它们称为例行研究。我们有幸获得机会去回溯星系正在形成的阶段,甚至于比这还更为早期的时间。我们可以察看巨大的分子云的内核,可以察看星系中心的黑洞。在天文学领域即将发生一场革命,可是你,偏偏横亘在前进的道路上。”
“大卫,别把那么个人化的情绪夹杂到里面去。如果不是公众支持SETI项目,百眼巨人工程永远也建立不起来。百眼巨人工程的设想和规划并不是我个人的东西。你当然知道,当最后四十台大碟片尚未完全建成的时候,他们选中了我,让我来担任这个局长。国家科学基金会是完全支持……”
“并不是完全支持,如果让我说,当然不会支持。这是一场戏弄公众的一哄而起的游戏。这是对那些UFO傻瓜、对那些只会看连环画的愚昧群众、对那些心理脆弱的未成年人的诱惑与欺骗。”
越说声音越大,庄慕林几乎是在喊叫,爱丽感觉实在难以忍受,禁不住像关闭扩音器一样想把他关掉。
由于她的工作性质以及她相对突出的位置,她经常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除了递送咖啡、现场速记等女服务人员之外,正式与会人员都是男人,而只有她是唯一的女人。尽管从她本人似乎已经付出了一生的努力,仍然是一大群的男性科学家,他们只顾相互之间交谈,只要逮着机会,总要打断爱丽的话,并且不顾她正在说些什么。偶尔地,还有一些像庄慕林那样的人,总要公然显示一种势不两立的反对态度。当然,庄慕林至少还能维持对待她这个女人,也像他对待其他很多男人们一样。他发脾气耍态度,倒是不分男女,一律对待,走访对象也是无论男女一视同仁。爱丽的男性同事中间只有很少几个,并不因为她的出席和在场,而显得局促不安或态度异常。爱丽心想,还是应当多与这样的男人交往和讨论问题。比如,坎乃特·德·黑尔,一位分子生物学家,来自萨克生物研究学院(创始人萨克,1915~1995,位于加州圣地亚哥北方拉荷雅,成立于1967年),最近被任命为总统科学顾问。当然,另一个谈得来的男人就是彼德·瓦缬润。
她知道,还有很多的天文学家像庄慕林一样,都对百眼巨人工程具有同样急躁和不耐烦的情绪。
从工程启动两年之后,工程管理局机构内部就弥漫着一种忧郁消沉的气氛。在对设想存在的地外文明隐含的意图进行长期无人过问的观察,在机构成员之间已经发生过情绪激昂的激烈争论。从我们这方面无法猜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困难。对于我们所选举出的驻华盛顿的代表,要想猜测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简直重重阻隔难以猜中。那么对于从根本上讲种类截然不同,又生活在成百上千光年之外不同的物质世界里的物种,谁知道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意图。
有人相信,信号根本就不是通过射电频谱传送的,而是通过红外线,或者通过可见光,或者是通过伽马射线之中的某个细节。或者,也许,地外文明急切渴望发出信号,可是所采用的技术需要我们再花费一千年才能掌握。
在其它研究机构的天文学家在恒星和星系中间,做出了不同寻常的发现,挑选出一些天体,不管出于什么机制,它们能够产生强烈的射电波。
另外一些射电天文学家发表科学论文,参加学术会议,具有一种获得进步达到目的的感觉,从而精神振奋情绪高涨。
在美国天文学会的年会,或者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三年年会和全体会议征文中,百眼巨人工程的天文学家通常拿不出可供发表的论文,也就经常被忽略。所以征得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同意,百眼巨人领导层决定留出百分之二十五的观测时间给那些与搜寻地外智能无关的项目。由此,已经做出了某些重要发现——关于河外星系的天体,有的似乎有悖常理,其移动速度好像比光线还要快;有关海王星最大卫星海卫一(Triton,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鱼的海神)表面的温度;有关邻近星系外部边缘的暗物质,在那里看不到任何的恒星。工作氛围和精神状态开始改善,百眼巨人工程的科研人员感觉他们正在为天文学发现锋利敏锐的前沿作出贡献。
自然,全部完成巡天搜索任务的时间将会拖延加长,实际上不能不这样。可是这样一来,他们的职业生涯有了安全的保障。或许他们没有必要非得继续寻找其他智能生命体的迹象,而可以从大自然的宝藏中探索其它的秘密。
对于搜索地外智能的工作——通常缩写为SETI,那些更为乐观地想要与地外智能生命体进行通讯(CETI)的属于少数例外——实际上是一种例行的观测,工作沉闷而且工作量巨大,为此已经建成大量的工程设施。可是这些世界上最强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可以保证用于其它的科研项目。然而那些沉闷枯燥的工作任务必须完成。此外,还要有一小部分的时间保留下来,提供给其它研究机构的天文学家。
随着工作气氛和精神状态的显着改善,自然就有很多人同意庄慕林的意见;他们用渴望的眼光看着这样一件用百眼巨人的一百三十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所展现出来的技术奇迹,想象着能让它为自己的无疑值得赞叹的项目规划服务。
爱丽交替地对大卫采用和解协调和辩论说服两种方式,然而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没有取得任何良好的效果。庄慕林总也表现不出友善和蔼的心态。
庄慕林主持的研讨会部分的企图在于显示:哪里也没有什么地外文明。如果仅凭着我们几千年的高技术文明,我们已经能够做到目前这种程度,他问道,一个真正先进的物种还能干些什么呢?他们应当有能力移动恒星,应当有能力重新配置星系。然而没有,就全部的天文学成果而言,没有任何这样的迹象,没有任何一种现象不能按照自然的进程来做出解释和加以理解的,没有任何一种现象不得不求助于地外智能才可以得到解释的。为什么百眼巨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一个这样的射电信号呢?他们是不是想象到在整个天空中只有一套射电发射器?他们是不是认识到有多少亿颗的恒星他们已经观察过?这是一场花费巨大的实验,至今已经一步一步地进行过。天空的其它部分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观察。答案就在其中。无论在更深层的太空,或者地球附近,都没有任何地外文明的迹象。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在提问阶段,一个百眼巨人工程的天文学家,问起有关动物园假说,该论点认为,地外文明已经在那里自行存在,可是不愿意暴露他们自己的身份,为的是不想让地球人知道在宇宙中还有其它的智能文明存在——这就像是研究动物原始行为的专家,希望观察生活在荒野中的一群黑猩猩,而不希望干扰它们的行为方式。
在回答中,庄慕林问了一个不同的问题:对于星系中上百万个文明,难道就不会出现一个偷猎者?
至于说到“上百万个文明”这样的提法,从事百眼巨人科研项目的人员,一天到晚,张口闭嘴,都在这样述说。
怎么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星系中所有的文明都严格地遵守不加以干涉的伦理道德准则呢?难道就没有一个到地球周围伸头探脑进行窥测,这有可能吗?
“可是在地球上,”爱丽回答,“偷猎者和反盗猎者是处于大致相当的技术水平上。如果反盗猎者技高一筹——比如说运用雷达和直升机——那么偷猎者只能自动出局。”
有些百眼巨人的工作成员,对于这个发言报以热烈的掌声,可是庄慕林只是连声说:“你们去找啊,爱丽,你们去找吧。”
为了使头脑清醒,她的做法就是独自一个人长途驱车,驾驶她那辆精心护理奢侈豪华的1958型雷鸟,这种车型配备有可拆卸的实体顶盖,在后座两侧有小型玻璃展望口。她经常是把顶盖卸下放在家里,趁着夜晚,穿越点缀着贫瘠矮小灌木丛的沙漠,将侧窗摇下来,任凭狂风劲吹,让黑发猎猎地飘在脑后。
几年来,好像,她已经渐渐熟悉了沙漠中每一座贫穷的小镇,熟悉了每一座孤山和地垛,每一个地块和土丘,甚至熟悉了新墨西哥州西南部每一个州级公路上往来巡逻的警察。
经过一夜的值班观测,她经常喜欢快速地穿过百眼巨人的警卫站(这个职守站就在抵御旋风的屏障之前,更高的地方),灵敏地换挡,向北疾驶而去。
在新墨西哥首府圣菲周围,最微弱的黎明曙光隐约出现在基督热血山峰之上。
她经常暗自发问,为什么一个宗教总是愿意用他们最为尊贵形象的鲜血、躯体、红心和脏器来命名一个地方?为什么偏偏没有大脑?让它沦为功能突出可是并没有成为值得纪念的器官?
这一次,她驱车驶向最南端,直奔萨克拉门托山脉。
也许大卫是正确的?
也许SETI和百眼巨人只是少数几个无能而又顽固不化的天文学家自己搜集的一堆幻觉和妄想?
是不是这样,无论搜索多少年,只要没有接收到确切的消息,这个研究项目就要继续下去,总能研究出新的策略用于探索有传送能力的文明,总能继续设计出一些新型和成本昂贵的仪器仪表装置?
什么样的标志和迹象能令人信服地说明失败了?
到底到什么时候,她心甘情愿放弃,转向更为安全有保障的项目,能获得更大成果更为有效的项目?
日本野边山射电天文台(日本长野县南佐久郡南牧村野边山)刚刚宣布,在一团历来存在的浓密分子云中,发现了腺嘌呤核苷,这是一种复杂的有机分子,一种结构性的DNA团块。
她肯定会投身于这项研究,做出有益的观测,寻找太空中与生命有关的分子,假使她放弃了搜寻地外智能的项目,她会这样做。
在这高山的道路上,她向南面的地平线望了一眼,一下子看到半人马星座。
就是这样排列的几颗星星,古希腊人从中看出了一个幻想的形象,半个人,半个马,就是这个精灵教给了希腊众神之王宙斯无比的智慧。
可是爱丽无论如何也不能拼凑出这样的图形格式,会像一个半人半马的样子。
星座中最亮的那颗星,就是半人马座阿尔发,是她最喜欢的星星。这是最近的一颗恒星,距离我们只有四又四分之一光年。实际上,半人马座阿尔发是一个三星组合的系统,两个太阳近距离地靠在一起,相互绕行,第三颗更为远一些,围绕着这两颗星回转。从地球上看来,这三颗星混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单独的发光点。
在特别清晰的夜晚,就像今天晚上,有的时候,爱丽就能看到它正在远方墨西哥某个地方的上空盘旋。
有时,连续几天沙尘暴过后空气中飘满了从沙漠卷起的沙粒和浮尘,她会把车开到群山之中,以便赢得足够的海拔高度和更为清澈的大气氛围,走到车外,注视着这最近的恒星系统。
尽管很难被发现,可是那里可能有行星。或许围绕着三个太阳之中的一个,沿着相当靠近的轨道回转。一种更为有趣的运行轨道就是8字形,具有相当的天体力学的稳定性,来回绕行于两个内层的太阳之间。
她陷入遐思冥想,生活在一个天上具有三个太阳的世界里,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比新墨西哥更热。
在双车道黑色路面的公路上,她感到心情有点激动,很高兴地注意到公路两侧排列成行的野兔。她以前曾经看到过,特别是当她向远处开车直抵得克萨斯的西部,有过同样景象。它们四脚着地站在路边;可是当它们被雷鸟的新型石英车头灯一照,一个个立刻都直立起来,后腿着地,两只前爪耷拉着,被惊呆了,一动不动。所以就好像是伴随着她汽车整夜的轰鸣,沿途有那么几英里长,全都是沙漠野兔作荣誉警卫向她致敬,在黑暗中,当这种异相突然投向它们,它们向上张望,抽动着一千只粉红色的鼻子,闪动着两千只明亮的眼睛。
她想,也许这应当说是一种宗教虔诚的体验。这些大部分好像都是年幼的野兔。也许它们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汽车前灯。你想想,两道强光,以每小时一百三十千米的速度疾驶而过,那一定是相当令兔子们惊讶。尽管几千只野兔排列在道路上,好像没有任何一只跑到公路中间靠近车道线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一只吓得惊慌失措逃离现场,也见不到被遗弃的尸体,只见它们沿着路边的人行道个个竖起耳朵在张望。它们为什么都沿着铺设的路面排列得那么整齐呢?她想,是不是与沥青路面的温度有关系?或许它们正在稀疏的灌木丛中寻找可以食用的草料,对于突然过来的亮光感到好奇?是不是它们中间从来也没有任何一只曾经蹦蹦跳跳跨过这条道路,到道路对面去拜访它们同宗同族的兄弟姐妹?这样想也许是合理的。它们如何想象这样一条公路呢?一个外来之物出现在它们中间,它的功能玄妙而不可窥测,是由那么一些生命体建造的,可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生命体?她猜测,她怀疑,它们中间不会有任何一个对这一切产生丝毫的疑问或兴趣。
她的汽车轮胎在路面摩擦出的杂音是一种白噪声,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去聆听,听听其中有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或格调。这时候,也是这样。
过去,她曾经仔细地听过很多白噪声的声源:半夜里,冰箱马达启动的声音;洗澡时的流水声;在离厨房不远的小洗衣房里,洗衣机工作发出的声响;海洋的咆哮之声,那是到墨西哥去,在离尤卡坦半岛不远的科苏梅尔岛,进行短时间的水下潜泳时听到的声音,那一次,她缩短了行程,因为急于要回去工作。她经常会聆听日常的随机噪声的声源,试图确定是不是其中存在有固定的模式或格调,比星际太空中的静电噪声更为明显。
去年八月,她到纽约参加国际无线电科学联合会召开的一个会议。人们告诉她,乘地铁非常危险,可是那里的白噪声具有阻挡不住的诱惑。地下铁道所发出的哐啷哐啷的声响,她曾想她从中听出点门道,决心放弃半天的会议,专门去乘坐地铁,从第34大街到寇尼岛,再返回到市中心的曼哈顿,然后换乘其它路线,一直到最远的皇后站。她在牙买加的一个站头,改乘其它列车,当返回举行会议的大饭店时,已经有点红头涨脸、上气不接下气。她自己解脱说,毕竟是炎热的八月天。有时候,当地铁列车急转弯时,车身倾斜,车厢内部的灯泡偏向外侧,她能看到一系列有规律的光线,在电灯泡里闪光,高速地从旁边通过,就仿佛她正乘坐某种不可能实现的超级相对论星际太空航行器,急速地穿行于一簇一簇超级、巨大、年轻的蓝色恒星。随后,当列车进入直道时,车厢内部的灯光重新回来,她也重新觉察到刺激性强烈的气味,感觉到身旁拥挤的拉着扶手的乘客,看到小型的电视监控摄像机(锁在保护性的笼子里,随后被人用喷漆涂抹变瞎了),看到显示整个纽约城市地下运输系统风格独特色彩斑斓的地图,听到进站之前刹车时高频刺耳的尖叫声。
她知道,这有点偏离常人常理。可是她总是寻求一种积极的充满奇思妙想的生活。就这样,她有点身不由己地想听噪声。她看得很清楚,这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对此好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加以注意。无论如何,这是与职业有关系的。如果她对此那么在意的话,她或许会因为科苏梅尔激浪澎湃的声音,而从她的所得税中扣除科苏梅尔旅行的花费。行了,或许她已经鬼迷心窍,得了强迫症。
车厢哐当一声,使她清醒过来,意识到已经抵达洛克菲勒中心站。当她迅速向车厢外走去的时候,车厢地面上堆积着丢弃的报纸,一份《新闻邮报》的一个标题引起她的注意:游击队占领约堡电台(约堡是南非约翰内斯堡新闻用语的简称)。如果我们喜欢这些人,就说他们是为争取自由而奋斗的战士。如果我们不喜欢这些人,就说,这是一帮恐怖分子。即使不是这样,我们也不敢肯定地说,他们只不过是临时打打游击,就这么混下去。
旁边的一张废报纸上,有一幅照片,一个人信心十足地挥舞着手,标题是:《世界末日什么样》。摘自比利·卓·兰金新书评论。《新闻邮报》本周独家报道。
她仅仅瞥了一眼,试图尽快忘掉这些东西。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会议地点所在的大饭店,以便能赶上听取藤田有关同态型射电天文望远镜设计的论文。
叠加到轮胎的哀鸣之上的,还有周期性的砰砰之声,这是历年来,不同时代不同的新墨西哥道路维修人员重新铺设路面,形成的一条条路面的接头引发的。
如果百眼巨人工程项目接收到星际发来的消息,可是传输速率非常慢——比如,一个小时发出一个比特的信息,或者一周时间一个比特,甚至十年一个比特,那会怎么样?
如果发送信息的文明非常古老、非常耐心,一点一点地向外发送,他们根本不知道几分钟之后甚至几秒钟之后,我们已经失去了耐性,无法识别是什么样的模式,那将会如何呢?
假定他们能够生活几万年。他们谈话非、常、非、常、地、缓、慢、悠、长,不、急、不、忙,徐、徐、道、来。百眼巨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能不能有这样长寿的生命体?
如果在宇宙的演化历史过程中有足够充分的时间,为繁衍非常缓慢的生命体提供了条件,让他们发育成高度智能的物种,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呢?
会不会产生统计性的化学键断裂,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机体产生退化,强制他们按照我们人类这样的程度进行繁衍,从而他们的生命期限也像我们一样?
或许他们居住在某种古老、久远、严寒、冷淡、漠然、无聊、怠惰、懒散的世界,甚至分子的碰撞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进行,也许一天只发生一个回合的碰撞。
她在毫无成效地胡思乱想:有一个射电波发射器,采用大家公认的非常熟悉的设计,构造而成,坐落在一座甲烷结冰形成的山崖上,从遥远处,一颗已经进入红矮退化期的太阳把微弱的光投射过来,高高的山崖之下,充满液态氨的海洋,波涛涌起,无情地冲击着海岸——恰好生成一种白噪声,与科苏梅尔的狂涛巨浪产生的效果几乎一样,无法加以区分。
相反的情况也是可能的:他们说话快速急促,甚至近乎狂躁的生命体,动作敏捷匆忙,他们发送一篇完整的射电波消息——比如相当于几百页英语的正文——仅用一个纳秒(十亿分之一秒)。当然,如果你的接受器具有非常窄的带通,你就可以只收听范围狭窄的频率,迫使你接收长程时间常数的电波。永远不可能检测快速调制的射电波。这是傅里叶(1768~1830,法国数学家)积分的一个简单结果,而且与海森堡(1901~1976,德国物理学家)测不准原理有密切关系。例如,你的带通为一千赫兹,你就不能检测到比毫秒级(千分之一秒)更快的调制信号。那将造成音质的模糊。百眼巨人的带通比一赫兹还要窄,能检测到的发射信号必须调制得很慢,不能超过每秒一比特信息。调制到更慢的信息——比如说,长于几个小时——只要你愿意把望远镜长时间地指向射电源,只要你具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很容易检测出来。
天空中需要观测的方位如此之多,需要观测的恒星多达几千亿颗。你不可能花费整个一生的时间仅仅观察其中的少数几颗恒星。她所遇到的麻烦正是如此,在不到一个人一生的时间里,按照十亿个不同的频率,监听天空中所有的各个方位,他们既忽略了狂热激动滔滔不绝的急性子,又遗漏了字斟句酌寡言少语的慢性子。
当然,毫无疑问,她会想到,对于能够接收到什么样的调制频率,他们要比我们清楚得多。
他们如果具有以前与星座通讯的经验,如果具有与新出现的文明打交道的经验,那该多好呀。
如果接收信息一方的文明世界,对于可能出现的脉冲频率,采用足够宽大的范围加以涵盖,那么发送一方的文明世界,就可以很好地利用这样的范围进行发送。在微秒级进行调制,在几小时范围进行调制。
可是这样一来,费用会多么巨大?以地球的标准来衡量,几乎所有的设施都是优越的工程和巨大的功能资源。
如果他们想要与我们通讯,对我们来说就很容易和方便了。他们可以按照很多不同的频率发送信号。他们可以采用不同的时间级别进行调制。他们也会知道我们有多么地落后,并为此感到遗憾。
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呢?
也许大卫是对的?
无论哪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地外文明?
所有那几十亿个世界都是不毛之地、四野贫瘠、凄苦荒凉、没有生命?
智能的个体仅仅生长在这个难以理喻的广袤宇宙之中,这么偏僻隐匿的一个角落?
无论爱丽进行了多么顽强不屈的试探,无论遇到多少困难,她都不会认真地考虑,竟然是这样的一种可能性。那将与人类的内心恐惧与自命不凡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与从未获得证实的有关死后生命的信条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与占星术之类的伪科学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是唯我独尊的地球中心理念的现代版本和具体展现,这种傲慢自负曾俘获和束缚了我们的祖先,这种观念就是,我们,就是我们,是这个宇宙的中心。
庄慕林的论点正好就是植根于这样的基础,从而对爱丽的项目产生怀疑。
竟然要我们相信这样的论点,那简直太糟糕了。
等一等,她突然想到。我们一次也没有用百眼巨人系统,对北部天空进行观察。
再过七年八年,如果我们仍然收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号,那可就得为此忧虑和担心了。这可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获得机会搜寻其它世界的居民。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就确认了某种相应的口径,深知我们这个星球上生命之罕见与宝贵——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就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实,值得我们加以确认。反之,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就改变了我们这个物种的历史,打破了束缚我们狭隘眼界的枷锁。
成败得失如此事关重大,她暗自揣想,不能不倾自我之全心全意去冒一点职业的风险。
她把汽车贴向路边转了一个弧线顺畅的大弯儿,调转车头,沿着道路的另一侧,向上打了两挡,加速向回程开去,直奔百眼巨人驻地。
那些野兔仍然在路旁排着队,现在天边已透出粉红色的朝霞,它们个个抻长脖子,目送她疾驶远去。
第四章 素数
是不是月球上没有摩拉维亚兄弟会①的教友?
是不是还没有任何一个教友使团访问过这个属于我们的异教星球?
为什么不到那里培育文明教化?
为什么不到那里传播基督福音建立基督教会与教区?
——赫尔曼·梅尔维尔②《白色夹克衫》(1850)。
只有寂静无声伟大无比;除此而外都软弱无力。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③《狼之死》(1838)。
【① 摩拉维亚兄弟会,最早起源于捷克,属于德国的路德教派。又称漂泊教友团。】
【② 赫尔曼·梅尔维尔(1819~1891),美国小说家、散文作家和诗人,代表作《白鲸》1851年在伦敦和纽约出版,遭到大西洋两岸评论家的冷嘲热讽,直到将近百年之后,才被认为是脱离欧洲影响的具有美国特色的代表作。】
【③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797~1863),法国极富哲理性的浪漫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出身于军人贵族世家。】
黑暗冰冷寂寥无物空空如也的一切已经被甩到后面。
现在这组脉冲群正在趋近一颗正常的黄矮星,在这昏暗朦胧的系统中,它开始喷洒溢出各式各样紧随其一起长途跋涉过来伴行的天体,被一团一团环绕的氢气冲击得正在抖动,穿透一丛一丛旋转的大冰块,冲破一簇一簇寒冷世界之中的有机云团,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生命的先兆正在躁动,横扫过一颗行星,侵袭了这颗已经度过十亿年初生期的行星。
现在,这组脉冲群正洗刷涤荡着一个温暖的世界,闪现蓝色还有白色,正依托着群星灿烂的大背景,不停地旋转。
这个世界有了生命,无拘无束,蓬勃兴盛,种类繁多,形形色色,数量巨大,郁郁葱葱。
在最高的山脉寒冷的巅峰之上,居住着会跳动的蜘蛛,海洋深处,基底高低不平,岩层突出的脊背不停喷涌,在高温裂隙附近,居住着食用硫黄的虫类。有的生命体只能生活在浓硫酸中,有的生命体被浓硫酸腐蚀得荡然无存;有的有机物被氧俘获钳制拘禁得不能活动,有的有机物只能在氧气中存活,实际上,它们需要氧气进行呼吸。
一种特殊的生命形态,具有那么些许的一点点智能,最近,已经遍布整个行星。它们的前哨阵地已经向下探查到海洋的基底,向上伸展到离星球不远的近地轨道。它们繁衍分布到这个小小世界的每一个偏僻隐蔽的角落和拐弯抹角不被注意的桃花源。从夜晚过渡到白天的分界线一直不停地向西横扫,随着这条界限的移动,成千上万的这类生灵执行着礼仪般清晨的沐浴洗漱。它们有的穿着厚重的大衣,有的仅仅缠上一块简单的腰布;喝着各式各样的饮料,咖啡、红茶、绿茶和花茶;骑脚踏车,开汽车,坐马车或骑着牛;思考学校布置的作业,期盼春季的播种,担忧这世界的命运。
这一系列射电波的先头脉冲组曲折委婉地钻入大气和云层,撞击到凹凸不平复杂多变的地面,其中一部分反射回太空。
当地球在它的覆盖之下旋转时,后继的脉冲组陆续到达,不仅淹没了这颗行星,同时也吞没了整个的系统。
这些天体中的任何一个所能截获的能量都非常有限,其中的大部分仍然不懈地努力继续飞行——当这颗黄色的恒星及其随从的星球完全深陷其中,这些脉冲组沿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进入墨色浓密的黑暗之中。
当班的值班员穿着一件待客纶品牌的夹克衫,后背上一个风格特殊的排球图案,球形上方印着排成弧形的一行字“MARAUDERS”(强盗),走向控制大楼,值夜班。
正巧一群射电天文学家刚刚结束谈话会,离开大楼去吃晚饭。
“嗨,老兄,小绿人①找了有多久了?五年多了,是不是,威利?”
【①1965年,苏珊·卓丝琳·贝尔·波内尔(1942~)在剑桥大学安东尼·休伊士(1924~)手下攻读博士学位。她所使用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每四天作一次巡天扫描,从1967年7月开始,每隔四天,她就把400英尺长的记录纸带详细地分析一遍。
由于当时与设备配套的计算机尚未安装,只能凭肉眼一段一段地观察,贝尔需要从中排除人工的无线电信号,并把真正的射电波信号标示出来,工作十分枯燥。
由于贝尔的耐心细致,结果发现了周期精确的脉冲信号,在与导师商量之后,决定采用新安装的、时间分辨率更高的快速记录仪加强观测。
1967年11月28日,获得了清晰的脉冲图,天文射电源脉冲周期稳定在1。337301 13秒。
由于精度如此之高,人们设想是不是地外的智慧生物发射的,设想它们身材矮小,身体为具有光合作用的绿色,可以自行吸收太阳能。这就是最早“小绿人(Little Green Man)”名称的由来。
可是贝尔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一种类似“交通指示灯”的射电信号,因为这种射电天体具有固定的位置,天线接收的方向和速度也都不变,不像是小绿人的行为。如果那样,它们所在行星的运动会影响信号的速度,从而产生多普勒现象,可是几个月的观测并未发现这种效应。
1967年圣诞节之前,贝尔发现了第二个类似的天文射电源,周期为1。273 79秒,紧接着又发现了两个,周期分别为1。188秒和0。253 071秒。她认为小绿人不可能在4个相距如此遥远的天体上同时发射。随着类似天体数量的增加,人们日渐认识到这是自然想象。起初称之为脉动射电源,继之,称“脉冲星”。
1968年2月《自然》杂志发表了有关论文。
1974年,安东尼·休伊士因此获诺贝尔奖,可是没有卓丝琳·贝尔的份。
这个女人很像是爱丽的角色原型。】
他们这是善意的打趣和逗乐,可是他也能从玩笑之中听出点嘲弄的话锋。
“给我们腾出点时间,威利。”另一个人接着说,“类星体发光度项目正在全面展开,如果只给我们百分之二的设备使用时间,这个项目可就不知道要拖到哪年哪月了。”
“是呀,没错,贾克,一点没错。”
“我们在回溯宇宙的起源。我们的项目也是事关重大的——而且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在此之外,另有一个宇宙;你不知道,那里就有一个小绿人。”
“把它提交给阿洛维博士。我敢肯定,她一定很高兴听取你的意见。”他立即予以肯定。
这位值班员进入了控制区。他对监控射电搜索的几十台显示屏幕快速地巡视了一遍。
百眼巨人系统刚刚完成对武仙座的观察程序,已经窥视到远离天河之外的一大群星系团的核心区域,武仙星系团——该星系团位于一亿光年之外;他们曾专注于武仙M13,这一簇星群含有大约三十万颗恒星,凭借引力聚集到一起,它们围绕银河系运行,其轨道在远离银河中心二万六千光年之外的地方;他们考察了帝座,一个双星系统,武仙座泽塔和武仙座兰姆达——该星系团中,有的恒星与太阳不同,有的与太阳类似,都在附近。
大多数能够用肉眼看到的恒星都是距离不超过几百光年的。他们按照相互隔离的十亿个频率,仔细地监测过武仙座天空范围内几百个小扇形区,什么也没有听到。
在此前的几年中,他们已搜寻过紧邻武仙座以西的若干星座——巨蛇座、北冕座、牧夫座、猎犬座……那里同样,一无所获。
值班员可以看到,有几台望远镜正在拾取武仙座范围内丢失的数据。其余的正在瞄准位于武仙座东侧的一个星座的天空中邻近的区域,紧紧盯住不放。
对于几千年前地中海东部的人们来说,它就像是一把奇怪的乐器,与希腊文化中的英雄俄耳甫斯有关,这个星座的名字就叫天琴座,这个乐器就是古希腊的七弦竖琴。
计算机操纵着望远镜跟踪天琴座的恒星,从星辰升起到星辰降落,记录累加发射的光子数,监控望远镜本身的工作状况,随时对数据进行处理,使之转换成操作人员习惯的格式。
即使只放一个值班人员也显得对他太宽容和太照顾了。走过一个放糖的罐子和一个咖啡机,在一套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制作的演示屏上,用各种不同的灵巧方式,演示一个个警句或格言,还有一个汽车保险杠使用的即时贴,粘在墙上,上面写着“黑洞是看不见的”。
威利走近主控操作台。他愉快地向下午的值班人员点头打招呼,那个人正在收拾笔记,准备离开去吃晚饭。因为白天的数据已经按照规矩总结在主显示屏上,用黄色显示,威利没有必要再多问此前几个小时的进展情况。
“正像你所看到的,都在这里了,一目了然。在第49号有一个突发的尖锐信号——至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他说着,含糊地向窗户方向一挥手。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类星体集束自由释放多个尖锐信号一至十和一至二十。它们好像获得了非常良好的数据。”
“是啊,我听到了。他们不明白……”
随着一个报警灯在他们面前的操作台上规范地闪亮,他的话音渐渐微弱地听不到了。
在一个标注为“强度频率”的显示屏上,一个垂直尖锐光点正在上升。
“嗨,你看,这是一个单色的信号。”
另外一个显示屏幕,标注为“强度时间”,显示出一组脉冲自左向右移动,然后走出屏幕。
“这是一些数码,”威利轻声地说,“什么人发出的广播数码。”
“或许是某些空军信号的干扰。我看到过机载警戒和控制系统的信号,或许来自新墨西哥柯特兰空军研究基地,持续了大约一千六百小时。或许他们捣鼓这些电子欺骗只是为了戏弄、找乐儿或者逗你玩儿。”
其实早有庄严的协议,至少保障一些无线电频率专供天文学研究使用。
严格地说,这些频率提供了清晰无干扰的信道,有时候军方难免禁不住要动用。如果真的发生全球性的战争,最先得到消息的恐怕就是射电天文学家,他们的窗口通向宇宙,其中充满了通过地球同步轨道卫星发出的指挥战斗的命令、伤亡评估指令,还有发向遥远的战略前哨基地、经过编码的发射命令。
即使是没有军方的通讯量,一下子要想监听十亿个频率,天文学家也不得不面临很多破坏和干扰:雷电、汽车发动与点火、广播卫星的直播,这些都是射电干扰源。可是计算机就凭着数目字,了解了它们的特征属性,就能从系统上逐个加以忽略掉。
对于歧义十分严重的信号,计算机将加倍仔细地监听,以便弄清它的确并非新出现的程序及可以理解的数据。
时不时地,会有电子智能的飞行器执行训练任务,从附近飞过——有时带有碟形雷达,羞羞答答地假装是一个飞碟窝藏在机翼下面——这时,百眼巨人会突然准确无误地判定,那是具有智能的生命体发出的带有特征的信号。
不过,通常这种特殊的生命和令人失望的生命,就有相当程度的智能,不过几乎没有一个是地外的智能。
几个月以前,配备最先进电子对抗技术的F-29E战斗机从八万英尺高空飞过,引起全部一百三十一台望远镜发出警报。
对于这些从事非军事项目的天文学家来说,这种无线电信号的特征已经足够复杂,很有可能成为首次来自地外文明的信号。
可是后来发现,位于阵列最西端射电望远镜接收到的信号,比起最东端接收到的信号,足足提早了一分钟,很快就弄清楚了,这是一个疾驶的飞行物体穿过了包围地球的稀薄大气层,而不是来自宇宙空间深处想象不到的其他文明发出的广播信号。
几乎可以肯定当前这个现象就跟那次是一模一样。
爱丽把右手的几个手指伸进书桌下面一个盒子上的五个间隔均匀的空插口里。就因为发明了这套装置,她每周能够节省半小时的时间。不过这富余出来的半小时,也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去干。
“这些话我都跟亚尔伯罗夫太太说过。她现在已经长眠他乡了,话说到这儿,渥西摩太太也跟着去了。我不是自我吹嘘,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总是给予很大的信任。”
“是,妈妈。”
爱丽检查着每个指甲的光泽,决定再进行一分钟,或许一分半钟的修饰。
“我正在想你四年级时候的那件事——你记得吗?那天下大雨,你不想去上学,你想让我给你写个请假条,第二天带去,说你病了。我不同意。我跟你说,’爱丽,不要只注意美丽漂亮,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接受教育。无论你怎么做,也不能增加你的美丽,可是你可以通过努力增加教育程度。上学去吧。你不去,你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天将会学到什么。‘是不是呀?”
“是,妈妈。”
“我那时候是不是跟你这么说的?”
“是的,妈妈。我记得。”
四个手指甲的光泽都已完美无缺,只是大拇指的指甲还显得暗淡无光。
“我给你找出了高统雨靴和雨衣——就是那种套头的黄色雨披,你穿上可精神了,像个小精豆子——迅速跑出家门,上学去了。就是那一天,在魏司堡先生的数学课上,你提出的问题得不到答案,记得吗?你发脾气,闹情绪,憋着一股劲儿,一口气跑到学院图书馆,查找有关内容,结果你掌握的有关知识比魏司堡先生还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跟我说的。”
“他跟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魏司堡先生谈论过?”
“那是家长教师见面会上。他跟我说的,’你这个女孩子,勇于探索,精力十足。‘大概就是类似的这种说法。’她被我的话惹恼了,查阅了那么多资料,对那个问题可以说是专家了。‘这是他的原话,就是’专家‘。这件事,我记得跟你说过。”
她向后靠住摇椅,两只脚支撑在书桌的抽屉上;就依靠放在修饰上光机内的手指维持稳定平衡。她总是在听到蜂鸣器发出声音之前,就感觉到它的震动。
她突然振作起来。
“妈妈,我得走了。”
“我敢肯定,以前跟你讲过这件事。无论我说什么,你从来都不注意听。魏司堡先生是个好人。你永远也看不到人家的善良美好的一面。”
“妈妈,真的,我必须得走了。我们抓住了那么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
“来路不明的怪物?”
“你明白吗,妈妈,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它或许是某种信号。我们谈论过的某种东西。”
“你瞧,我们两个人都是这样,总寻思别人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样妈妈,就有什么样女儿。”
“妈妈,再见。”
“如果你保证到了之后,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就放你走。”
“当然,妈妈。我保证。”
整个谈话过程中,她母亲渴望摆脱孤独的急切心情,促使爱丽想赶快结束谈话,迅速离开。她不愿意听这样的话。
她轻快地步入控制区,走向主控制台。
“晚安,威利、斯蒂夫。让我们看看数据。很好。你们把天体出没方位图塞到哪里去了?喔,好。你们搞清楚了天体干涉测量的具体位置了吗?那就行了。现在可以看一看,在这个视野范围附近,有没有什么恒星。哎呀,天哪,我们这是在观测织女星。离我们相当近了。”
她一边谈话,一边用手指敲击键盘。
“你看,只有二十六光年。以前观测过,总是出现负面结果。在阿雷西博射电天文台最早开始巡天观测时,我自己亲手操作的。可是这个信号能量绝对强大,可能吗?仗剑之神从天而降,能量竟然达到几百央斯基①,用调频收音机都能收到的强大信号。”
【① 央斯基:接受射电能量的单位(Jy)。1Jy=10-26W/m2Hz。全世界迄今所有从射电源接收到的信号加到一起,不足以加热一杯水。美国无线电工程师卡尔·央斯基(1905~1950)在威斯康星大学主修物理。
1928年进入贝尔实验室工作,当时,他用一架可转动的定向天线探查干扰短波通讯的天电来源。除了电气设备和雷电之外,1931年,他还发现了一种微弱的无线电噪声,央斯基证明了这种噪声来自银河系中心方向。1932年消息发表后并没有引起天文学家的注意。业余天文爱好者、无线电工程师格罗特。雷伯得知这个发现后,1937年,自费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就是前面提到的,爱丽初次进入绿岸射电天文台时看到的那个纪念品。有人说央斯基是世界上第一位射电天文学家,有人说雷伯是世界上第一位射电天文学家。但是直到1973年,为了纪念最早发现了银河系射电辐射的先驱,以央斯基命名了这个单位。】
“这么说,在织女星附近的天界之内,我们找到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它的频率大约是9。2千兆赫,并不是那么完全单色的:其带宽约为几百赫兹。它是线性偏振辐射的,它传送一组移动的脉冲,局限在两个不同的方位上。”
系统对于她敲出的指令,有了响应,屏幕上显示出所有的射电天文望远镜的配置状况。
“有一百一十六台望远镜接收到这组信号。很清楚,这并不是其中一两台机子产生了误操作的结果。行了,现在,我们肯定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基线。它是随着恒星一起运动的吗?或者是不是有可能,由于哪个电子情报卫星或者飞行器造成的?”
“我能证实这是恒星运动,阿洛维博士。”
“那就行了,这是相当有说服力的。那就跟地球脱离了关系,也就是说,不应当是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的苏联闪电通讯卫星。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应当对此再加以确认与核实,然后才能加以排除。当你方便的时候,威利,找机会,与北美联合空防司令部通话联系一下,听听他们对于卫星活动的可能性和看法。如果我们能够排除卫星活动,那么剩下来只有两种可能:它的确来自地外智能;这是一场骗局,或者这么说,有人费尽心机,给我们发来一个消息。斯蒂夫,做一次手工介入,单独检查几个射电望远镜——看看信号强度是否有那么大——看看是否存在任何人工欺骗的可能性。你想,有可能实际上是一个玩笑,他们想让我们明白,在我们的一些操作方式中,会有误差和漏洞。”
其他的几个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也被百眼巨人计算机系统唤醒,聚集到主控台周围。个个脸上都挂着那么一点类似笑容的表情。其中谁也没有认真地把它看成来自另外世界的消息,反倒是有那么一点感觉,就像今天学校不上课似的,在他们习惯的日复一日冗长单调的例行公事中,获得了暂时的休息,或许也有那么一点期待它到来的味道。
“除了地外智能之外,谁还能设想到其它的解释,你们有谁说一说。”她意识到他们的到来,想听听他们的见解。
“根本不可能来自织女星,阿洛维博士。这个系统仅仅只有几亿年的历史。它的星星仍然处于形成阶段。没有为智能生命提供充分发展的时间。可能是处于它的背景中的其它恒星,或者星系。”
“如果那样的话,那么发射机的功率就必须大得不得了,大到难以想象的可笑程度。”一个类星体小组的成员,他刚好回到工作现场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此做出了反应。
“我们需要马上研究一下敏感的本征运动或自行运动,看一看这个射电源是不是跟随织女星一起运动。”
“当然,你提到本征运动或自行运动,这完全正确,贾克,”她说,“可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或许他们并不是在织女星系统本身开发的这种技术,而只是到织女星访问,利用那里作为发射基地。”
“那也于事无补。那里充满了岩石碎块。那是一个失败或废弃的太阳系,或者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尚在发展中的太阳系。如果在那上面待的时间太久,他们的航天设施准会被砸得稀巴烂。”
“所以只能是,最近才到达那里的。或者他们采取措施把袭来的陨石都给蒸发汽化了,再不就是沿着袭击物的碰撞轨道采取了规避动作或措施。或者他们不在环形平面轨道上,而是沿着跨越极点的极性轨道运行,这样就能减少遭受陨石袭击的危险。可能的情况太多了,千千万万。当然,你有一点绝对正确:我们不能猜测辐射源是否在织女星系统。我们能够实际把它确定下来。研究它的本征自行运动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啊,我想起来了,斯蒂夫,现在不是你当班。至少得告诉康秀拉一声,你吃晚饭的时间可能要拖后了。”
威利一直就在旁边一个控制台上打电话,显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是这样,我接通了北美联合空防司令部,他们的一个主要顾问团的成员跟我通话,他一再保证,发誓说,他们的任何设施或装置都没有发送过这样的信号,特别强调,根本没有使用过九千兆这个频率。当然了,他们还说,无论我们什么时间询问,他们都会说明情况。另外,他还说,在织女星升起和落下时段,他们没有检测到任何的太空飞行器。”
“那么,那些航天器的黑户呢?”
到这个时期,已经有很多“黑户”卫星,携带着专门设计的小型横截面雷达,为的就是未经宣布偷偷地发射升空,除非紧急时刻,否则难以被发现。在一场核战争中,万一用于监测和通讯的一线军事卫星突然在战斗中失踪或失效,它们就可以作为替补派上用场。偶尔,也有少数黑户卫星被主体的天文雷达系统检查出来。所有的国家都不承认这个出事的物体是属于他们的,于是爆发了令人惊诧的思索和研究,是不是在地球的环形轨道上,来了一个地外的航天器。当新的千年来临之际,UFO狂热再次兴起。
“阿洛维博士,经过干涉测量,现在已经排除了一种闪电系列的卫星轨道。”
“情况越来越好。现在,让我们更加仔细地考察一下脉冲的移动情况。假定,发射来的是二进制代码,谁来把它转换成十进制数码?也行,好了,直接就凭我们的头脑也能认出来它们的十进制数……59、61、67……71……这些不都是素数吗?”
在控制室内引起了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
爱丽自己的脸上,一瞬间,也透露出某种内心深处的波动,可是很快就换成一副严肃清醒的神态,担心被激动弄得言语、举止失态,让旁人觉得自己傻里傻气或者显得不按科学规律办事。
“那么,现在,可不可以对目前情况立即作这样一个概括。我尽量把它说得简要一些。大家注意听,看看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我们收到一个极其强大的信号,并非完全单色的。紧邻该信号带通之外,除了噪声以外,没有其它的频率。信号是线性偏振的,仿佛是由某个射电远程装置广播出来的。信号频率大约为九千兆赫,接近星系射电波背景噪声的最小值。这种频率正是跨越遥远的距离,使得接受方容易听到的频率。我们已经确认了射电源的恒星运动,所以它的运动状况仿佛是在恒星之间,而不是来自本地的某个发射器。北美联合空防司令部告知我们,他们没有检测到任何的卫星与该射电源的位置相符合,无论是我们自己的或是他人的卫星系统都没有。干涉测量的结果排除了在地球轨道上的任一个射电源。
”斯蒂文已经脱离自动模态,正在离线操作,察看数据,看起来计算机的程序,也并不像是什么人存心要开那么大的玩笑,故意弄出点毛病塞进计算机。我们正在察看的天空区域内包括织女星,这是一颗A零主序矮星。它不太像太阳,它距离我们只有二十六光年,它具有原型态的恒星碎屑残骸圆环。那里没有我们已知的行星,可是在织女星周围肯定会有我们对它一无所知的行星。我们正在动手进行本征自行运动的研究,看看是不是射电源有可能沿着我们至织女星的视线,却在它遥远背后的什么地方,我们应该能够得到解答——比如说?——如果仅限于我们自己,需要几周,如果我们采用长基线干涉测量,那么只需要几个小时。
“最后,发送的内容好像是一长串的素数,这些整数除了它本身和1之外,不能被任何其它的整数除尽。好像还没有任何一种天体物理过程能够生成素数。所以我说——当然了,必须十分小心谨慎——无论拿任何的标准来衡量,我们都能说,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如果说,消息是由围绕织女星的某个行星上演化出来的物种发出的,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的演化速度必须非常快。因为恒星本身整个的生命期限才不过四亿年。这似乎并不适宜作为离我们最近的文明存在的地点。所以有关本征自行运动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另外也不能不对是否是一个骗局做出更为仔细的检查与核对。“
在人群背后的一位类星体观测天文学家说,”看哪,“他用下巴颏指向西方地平线上准确标明落日之处的淡红色余晖。”再过一两个小时织女星就要落下去了。在澳大利亚或许已经升起来了。我们能不能跟悉尼方面联系一下,就在我们仍然能够看见的时刻,让他们同时观测一下?“
”好主意。那里正处于下午时段。与他们合到一起加长了观测基线,用于研究本征自行运动基线长度就足够了。拿一份初步总结的打印件给我,到我的办公室里,通过电传发给澳大利亚。“
爱丽故意做出镇静的姿态,离开聚集在控制台周围的人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心谨慎地关上房门。
”哎呀,天哪,真他妈的!“她轻轻地小声自言自语。
”请接艾安·布饶德瑞,是的。我是爱琳诺·阿洛维,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有一点紧急的事。谢谢。麻烦您转接,我等着……您好,是艾安吗?也许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们搜寻到一件来路不明的怪事,看看你们那边能不能帮助我们核实一下。在九千兆赫左右,带通几百赫兹。我现在正把参数通过电传发送……你们的大碟片上原来就配备了很好的馈线,是吧?那简直太幸运了……是的,在那个视野里,织女星非常抢眼。我们获得的信号,看起来好像素数脉冲……就是那样,一点不错。好,好,我不挂。“
她再次想到,天文领域现在还这么落伍。仍然不能使用基于数字系统的计算机联机系统。远程非同步联网的价值将会……
”艾安,请听着,当望远镜完成巡天扫描之后,能不能马上对照一下星座方位时间图?让我们把低方位的脉冲称之为点,高方位的脉冲称之为划线。我们就得到……对,对,半个小时以前,我们看到的也是这个图形格式……有可能,对,或许。啊,可以这么说,这是五年来最好的效果,不过我永远也忘不了1974年那个大鹏卫星事件,我们让苏联糊弄惨了。是这样,就我的理解,那是一个美国雷达在进行高程测量,苏联的巡天观测是为了给巡航导弹作导向……对的,一幅等高线地形图。苏联利用全方位天线拾取信号。他们搞不清天空中的信号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他们只知道,每天清晨大约同一时间,他们就会从天空中接收到一系列相同的脉冲。他们有人保证说,绝对不是军方传输的信号,所以,很自然的,他们就以为是从地外来的……不,不会的,我们已经排除了一颗卫星发送信号的可能性。
“艾安,能不能麻烦你们协助一下,只要它还位于天空中,就请你们不停地跟踪它?随后,我跟你谈谈甚长基线的情况。我在考虑,是不是可以想办法争取到其它射电天文台的支持,它们均匀地分布在不同的经度上,始终跟踪它,一直到它重新在此地出现……对,是这样,可是我没有把握,拿不准能否比较方便地直接给中国打通越洋电话。我打算发送一份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电报……嗯,好,太好了。非常感谢,艾安。”
爱丽在控制室的门廊略微停留了一会儿——他们开玩笑地称呼这个房间为控制室,其实真正进行控制工作的是计算机,那些设备都安置在另外一个大房间——她十分赞赏房间里的那个科学家工作小组,他们正生动活泼地谈论、仔细分析研究正在显示的数据,对信号本身的特性展开幽默风趣甚至略带玩笑的讨论。
她心想,他们不是刻板守旧的人。他们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外貌风雅的读书人。可以准确无误地说确实存在某种东西能吸引住他们。在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方面,特别是在这件事的发现过程中,个个都表现得出色而卓越,完全潜心于他们的工作之中。
当她走进房间时,一片话语之声归于寂静,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她。
现在所有显示的数字都已经自动地由二进制转换为十进制……881、883、887、907……每个数目字经确认都是素数。
“威利,找一张世界地图来。并替我联系一下,能否接通马萨诸塞州坎布利奇的马克。奥尔巴赫,他可能就在家里。告诉他有关消息,准备将一份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电报,发向所有的天文台,特别是大型的射电天文台。请问他能不能帮我们查找一下北京射电天文台的电话号码。然后想法接通总统科学顾问。”
“您不打算跟国家科学基金会联系一下?”
“接通奥尔巴赫之后,就找总统科学顾问。”
在她心中,可以想象出来,在一片嘈杂喧闹之中,能听到一声快乐的喊叫。
通过骑脚踏车、开小卡车或者步行的邮递员,还有的通过电话,这样一段简单的报文,将要送达世界各地的天文中心。
在少数几个主要的射电天文台——比如说,在中国、在印度、在苏联,还有荷兰——将通过电传将报文送达。
当报文滴滴答答传送时,一位负责安全的官员或者从机器旁走过的天文学家审视之后,回转身去,带着一种好奇和莫名其妙的表情,拿着它走入邻近的房间。
这个报文如下:
百眼巨人系统巡天观测,发现反常替续射电源,
位于赤经18小时34时分,赤纬正38度41分,
频率9。241 766 84千兆赫,带通约430赫兹。
双模态幅度约174和179央斯基。
幅度值显示为素数编码序列。
紧急需要覆盖全球经度的观测。
请求相关协作天文台收集进一步的信息。
E·阿洛维,百眼巨人工程局长,
美国,新墨西哥州,索科罗
第五章 解密算法
哦,再说一句,亮丽的天使……
——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罗密欧与朱丽叶》。
访客招待所已经全部满员,甚至有点过分拥挤,来客都是SETI圈子里的名人名流。
当来自华盛顿的官方代表团正式到达时,在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现场已经根本没有合适的下榻之处,不得不住到索科罗附近驾车旅行者住宿的廉价旅店里。
不过总统科学顾问,坎乃特·德·黑尔,是仅有的例外。发现信号后的第二天,他就在爱琳诺·阿洛维的紧急约请下,来到这里。
随后几天内陆陆续续到达的官员大多是来自国家科学基金会、美国国家宇航局、国防部、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国家安全委员会以及国家安全局。其中有几个政府雇员,他们的机构编制和严格的归属关系尚不十分明确。
起初的几个晚上,他们中有些人站在第101号望远镜的基地上,织女星蓝白色的星光十分明亮地闪烁着,首次指向他们,表现得彬彬有礼。
“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也看到过它,可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说道。
在天空中,织女星显得比其它的星星更为明亮,此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它只不过是几千颗能用肉眼直接观察到的群星中的一个。
科学家们连续不断地举行讨论会和座谈会,研究这些射电脉冲的本性、它的起源、可能产生的重要性和意义。
工程管理局的公关事务办公室,比一般的天文台相应机关的权利要大得多——因为公众对寻找地外智能呈现出广泛的兴趣,现在被临时安排接待一些下层官员。
每一批新到来的人员,都要求进行广泛的个人交谈,了解情况。
爱丽不得不接待高层官员,向他们介绍情况,引领他们视察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还要回答她的同行纯粹出于怀疑态度、孜孜不倦地详细研究之后提出的问题,这一切已经把她搞得筋疲力尽。自从这项发现之后,晚上要想舒舒服服地睡它一夜,那只能是非分的奢望了。
起初,他们还试图保持低调。因为,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肯定它就是地外发来的消息。可是,过早地或错误地宣布不成熟的消息,无疑会造成公关事务的灾难。比这更为严重的是,这样将会干扰对数据的分析。如果新闻界蜂拥而至,科学肯定是要遭殃的。
华盛顿也像百眼巨人工程局一样,希望保持低调,不愿意大事张扬。
可是科学家已经跟他们自己的家庭说过,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电报报文已经送到世界各地,还有欧洲、北美和日本的一些天文学初级数据库系统都把这个发现当做新闻加以传播。
虽然对于向公众宣布任何发现,都已准备了处理偶然事件的应急预案,可是在具体环境中,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事先并无准备。他们往往把征集到的新闻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无意之间得来的,而且非逼到不说不行的时候,才说出来。既然如此,一经发布,自然引起一场轰动。
他们要求媒体克制,其实也知道只能维持短暂的平静,新闻界随之就会大军压境。
他们也试图劝阻记者们不要到现场访问,向他们解释,所接收到的信号中根本没有包含任何信息,只不过是一些烦琐单调重复的素数。
新闻界对于缺乏实际内容的搪塞并无耐心。
一个记者通过电话对爱丽解释说,“你只能用一些辅助性的东西说明’什么是素数‘吗?”
记者带着电视摄像机搭乘租赁来的固定翼飞机或直升机,开始在设施上空低飞盘旋,不可避免地产生电磁干扰,这是射电天文望远镜极其容易检测到的信号。
当华盛顿来的官员们晚上返回汽车旅店时,有些记者蹑手蹑脚偷偷跟踪,有几个更为富有进取精神的,干脆趁人不备设法进入设备装置作业区——乘坐海滩轻便小车、驾驶摩托车,甚至还有人骑着马。
她甚至被逼得去查问防范旋风和龙卷风的屏障设施是否足够严密。
在德·黑尔刚刚到达时,他就参加了一个简要说明情况的吹风会,这是最早举行的,也是到目前为止爱丽举行过的标准的吹风会:信号强度之大令人惊异,说明射电源的位置与织女星的方位极其相近,解释脉冲的特征。
“我的确身为总统科学顾问,”德·黑尔当时说,“可是我只是一位生物学家。所以请说得慢一点,解释得详细一点。据我理解,如果信号源距离我们二十六光年,那么,早在60年代,某些样子奇怪、长着尖尖耳朵的人,他们设想,我们想要知道,他们爱好素数。可是素数并不是什么十分困难的问题。这就说明,他们并不想以此来夸耀自己。那么这就更像是他们发送给我们一套补充的算术课。这岂不是对我们的羞辱。”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这样理解的,”爱丽微笑着解释说,“这是一个信标或指示灯。这是一种发布公告性质的信号。这样做只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经常从类星体、从脉冲星、从射电星系,此外还有好多只有上帝说得出来的各种物体,接收到格式、模式和类型奇怪的脉冲。可是素数,是非常特殊的,非常具有人工制作的特征。比如,所有的偶数都不是素数。很难想象,某些辐射能量的等离子体或者爆炸的星系能够发送出如此有规律的数学信号。采用素数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
实在困惑不解,德·黑尔不禁问道,“引起注意,又能如何呢?”
“我不知道。可是从事这个行业,不得不非常有耐心。或许过一阵子,素数会消失,替换成别的什么东西,具有丰富的内容,变成真正的消息。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继续监听。”
这就是向新闻界最难解释清楚的部分,这些信号本身实际上没有任何内容、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按顺序排列的最前面的几百个素数,周而复始循环,还有一点,这是用最简单的二进制表达法表示的素数:1(1)、10(2)、11(3)、101(5)、111(7)、1011(11)、1101(13)、10001(17)、10011(19)、10111(23)、11101(29)、11111(31)……至于整数9,就不是素数,爱丽必须加以解释,因为它能够被3整除(当然了,它也能被9和1整除)。整数10也不是素数,因为5乘2得到10(还有10乘1)。整数11是素数,因为它只能被1和它本身整除。可是为什么要传输素数呢?这令爱丽想起了“白痴专家”,这种人在日常社会交往和语言表达方面存在明显的缺陷,可是具有某种专长,能演示快速的心算技能——比如,只需要很短时间的思索,就能计算出11977年6月1日是星期几。算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只是他喜欢这样做,只因为他具有这个能力。
爱丽心里明白,收到消息至今,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就一下子兴奋起来,可是又陷入深深的失望。
这么多年了,他们终于收到了一个信号——就算是这样的信号。可是它的内容肤浅、空洞、一无所有。她原本以为会收到一份《银河系百科全书》。
她提醒自己,我们达到目前射电天文学的水平,才只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在银河系里恒星的平均寿命是十亿年。我们收到一个信号来自另外一个文明,它的进展程度恰好与我们一样,这种几率简直是太小太小了。如果他们稍微落后于我们,他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技术能力与我们进行通讯。所以,很大可能,信号是来自比我们的文明先进得多的星球。也许他们有能力写出曲调丰富的镜像对称赋格曲(用对位法及和声学写出的多声部音乐主旋律)。不,爱丽当然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力。毫无疑问,那需要天才,显然超出自己的能力,那需要从人类能力之所及,再向外扩大发展,做出小小的一点延伸。巴赫与莫扎特曾经达到这种程度,至少几经努力和尝试,迈出了值得尊重的几步。
爱丽试图做出更大一些的跃进,跨入超前人物的内心,那些人在智慧和才能方面伟大、智力超群、高出自己好几倍,比庄慕林聪明得多,或者,比如说,比埃达还聪明,埃达就是刚刚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尼日利亚青年物理学家。
可是那根本不可能。她可以沉湎于幻想自己就用那么几行方程式,就能证明出费马大定理或者哥德巴赫猜想。她可以想象远远超乎我们之外的一些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陈年老账的问题。然而,爱丽不可能进入他们的内心。
她想象不出来,如果你的能力超乎一个普通人,将会怎么样思考问题。当然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她的预期结果是什么样呢?就像是试图看到红绿蓝之外另外一套全新的原色搭配出的情景,或者,就像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你仅仅凭借气味,就能一个一个地单独分辨出你所认识的几百个人……凡此种种,她用嘴说说是可以的,要想亲身体验,是绝对不可能的。
严格说来,要想理解一个比你聪明的人,理解他的行为举止,那简直是无比巨大的困难。不过,即使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为什么就只能是素数呢?
百眼巨人射电天文台最近几天已经取得了新的进步:原来已知的织女星运动状况——已知朝向地球和离开地球的运动分速度,以及最近已知的,跨越天空,以更为遥远的恒星为背景的运动分速度。
百眼巨人天文望远镜与西弗吉尼亚射电天文台和澳大利亚的射电天文台共同协作,已经确定信号源就是跟随织女星一起运动。经过尽量精心的测量确定,不仅信号来自织女星所在的天空;而且信号也与织女星共同享有极具特征性的运动状况。
除非这是一个规模超群的弥天大骗局,否则,这个素数脉冲射电源只能是在织女星系统内部。并没有因为发射器的运动产生附加的多普勒效应,该发射器或许就与围绕织女星旋转的行星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显然,地外文明主体已经设法补偿了沿轨道运行所产生的效应。或者也许是星际太空本身对此做出的优待或宽大处理。
一位国防高级研究项目管理局(过去通常译为“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的官员说,“这简直是旷古未有的怪事,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而且跟我们的业务毫无关系。”
他准备返回华盛顿。
这组信号一经发现,爱丽马上安排几台望远镜利用其它的频率检查织女星的状况。
果然,一点也不错,他们发现了同样的信号,同样单调的素数序列,采用1420兆赫氢谱线频率接替不断向外发出,及1667兆赫羟基谱线频率,还有很多其它的频率,都能检查到。遍及整个射电频谱,组成了一套电磁的交响乐队,织女星正在匆匆切切向外发出素数序列。
“没有任何意义。”庄慕林说,漫不经心地触摸着他的皮带扣。
“以前,我们不会忽略掉的。任何人都观察过织女星。十年前,阿洛维在阿雷西博,连续观察了好几年。怎么到了上星期二,织女星竟然会突然不停地广播素数?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现在这个时刻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百眼巨人只监听了这么几年,他们就要开始发送信号?”
“或许他们的发射机坏了,撤下去修理,停发了一个或两个世纪。”瓦缬润提出设想,“只是刚刚恢复在线工作状态。或许他们每过一百万年,只播放一年的时间。还有很多的候选行星,他们上面可能有生命存在,你想必知道。或许我们并不是唯一接受施舍的小木桶。”
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庄慕林不满意,一个劲儿地摇头。
虽然瓦缬润本质上一贯反对搞阴谋诡计,可是他还是从庄慕林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里,觉察到一种潜在的情绪和意识,这等于是在说:是不是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百眼巨人项目绝望的天文学家们,匆忙之间的轻举妄动,试图借此避免过早地撤销这个工程项目?
这不可能。瓦缬润摇摇头。当德。黑尔走过时,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两位对SETI问题举足轻重的资深专家,相对默不作声,彼此向对方摇头。
科学家与政府官僚之间存在着一种本质上相互自恃高傲的态度,总是看着对方不对劲、不舒服、不自在、不顺眼。
一位电气工程师对此有个说法,管它叫做,双方阻抗不匹配。
科学家们过于反复思索谨小慎微,过于倾向使用定量化的尺度衡量一切,过于随随便便对任何人都漫不经心地议论很多政府官僚、对他们评头论足。
而政府官僚们太过于缺乏想象力、太过于喜欢使用定性化的笼统说法评定一切、太不愿意与很多科学家进行交流和沟通。
爱丽,特别是德。黑尔千方百计想在双方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可是刚刚架设起来的浮桥总是被冲到了下游。
这一天晚上,烟蒂和咖啡杯凌乱地散布在各处。衣着随便的科学家、身穿轻便简易西装的华盛顿官员,偶尔还能见到将官级别的军人,挤满了控制室、讨论会议室、小型讲演厅,并且零零散散地站在各个房间门外和厅堂的门外,地面上香烟的火光与天上的星光一起闪亮,各种各样的讨论仍然在继续。可是气氛紧张。
紧张的程度已经显露。
“阿洛维博士,这位是密歇尔·凯茨,国防部负责C3I的部长助理。”
一边介绍凯茨,一边向后退回半步,德·黑尔正在沟通?正在交流?正在……什么呢?一些说不清楚的感情混合到一起。因为军事部门的深谋远虑和庄重严肃而发呆?似乎在呼吁保持克制和谨慎?
难道德·黑尔真以为爱丽会那么冲动和鲁莽吗?
“C3I”——读作“C三重I”,代表指挥、控制、通讯和情报(Command ,Control,Communications,and Intelligence ),在这样一个时代,这项工作担负着重要的责任,在这个时代里,美国和苏联正在兴致勃勃地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着手阶段性地大规模裁减他们的战略核武器。这个行业只有谨慎、小心、仔细、认真的人才有资格去干。
凯茨坐在爱丽办公桌外侧一把椅子上,倾身向前读到墙上显示的摘录卡夫卡的语句。他没有什么印象。
“阿洛维博士,让我们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们只关心,一旦这样的信息广为人知,是不是与美国的国家利益直接相关,美国的国家利益是不是能得到最大的保障。我们对于你们向全世界发送那样一份报文,并非过于欣赏,并不十分高兴。”
“您的意思是指,发向中国?发向俄罗斯?发向印度?”尽管爱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加以克制,她的声音仍然显得锋芒毕露。
“你想把这最前面的二百六十一个素数当做机密保存起来?凯茨先生,您是不是认为地外文明只打算通知美国人?您难道没有想过,从另外的文明传送过来的消息是属于全世界的?”
“至少当初您应当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
“冒着丢失信号的危险?是这样,就我所知,当织女星从我们这里,从新墨西哥州落下之后,可是从北京高高升起,它那时所广播出来的内容,有些东西是至关重要的,有些东西是独一无二的。信号并不是严格地’专人对专人‘,专门对着美利坚合众国呼叫。它甚至也不是专门’专人对专人‘对着地球呼叫。它是台站对台站,对太阳系里所有的行星呼叫。我们只是非常幸运地、碰巧拾取到这个话音。”
德·黑尔又在向外发送什么信号。他试图暗示爱丽什么呢?他想说,对于最基本的原理分析,他很欣赏,可是得让凯茨面子上过得去!
“不管怎么说,”爱丽继续说,“反正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谁都知道了,在织女星系统里存在有某种智慧的生命。”
“据我所知,似乎并不太迟,阿洛维博士。您好像认为,此后还会有信息内容更为丰富的消息,将要传送。德·黑尔博士不是……”——他停顿了一下,觉得“博士”、“不是”这两个词是同音的——“德·黑尔博士,不是说过吗,你认为这些素数只是一种呼号,发出这样的呼号只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如果真的收到含有内容的消息,很微妙或寓意深刻——其它一些国家并不能立即接收到——我希望到那时最好保持沉默,一直到必要时才能公开谈论。”
“我们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凯茨先生。”爱丽话语直截了当,没有理会德·黑尔扬起眉毛示意她克制。
凯茨的言谈举止有点令人恼火,甚至是挑衅。或许爱丽也是这样。
“我,比如说我自己,就有一个愿望,想知道这个信号究竟是什么意思,想知道在织女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对地球有什么意义。很有可能其它国家的科学家是解答这些问题的关键。也许我们需要他们的数据。也许我们需要他们的智慧、头脑和想法。我能够想象得到,所有这一切,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仅仅凭借他们自己的能力,是难以胜任的。”
德·黑尔现在已经在隐含地提出警告。
“啊,哈,阿洛维博士。凯茨部长助理的建议和设想并非全无道理。很可能,我们的确需要其它国家参与。总的来说他的意思就是,首先应当在我们自己内部先相互沟通沟通。那么一旦有了新的消息,就应当这样。”
德·黑尔的语调很平静,并不显得那么故意讨好那个人。爱丽再次仔细地注视着他。德·黑尔显然不是那种漂亮帅气的男人,可是长着一副慈祥而又智慧的面孔,穿着一身蓝色的套装,里面一件清新利落的牛津式衬衣。他的严肃认真和镇定自若的神情,由于经常面带热情微笑,显得既不是咄咄逼人,又不是对人冷漠,而是恰如其分。那么,何必一定要这样顺从和迁就这样一个刻板古怪的人呢?难道这就是德·黑尔职业活动的一部分?他这样做就能使得凯茨的谈话显得具有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那属于未来的偶发事件。”凯茨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代表国防部长说一句,他期待和欣赏与您合作。”他试图赢得对方的支持与好感,“同意吗?”
“我愿意考虑。”爱丽立即回答,握着凯茨主动伸出的手,仿佛那是一条死鱼。
“略候片刻,我随后就来,迈克(凯茨)。”德·黑尔愉快地说。
凯茨刚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脚步,显然想起了什么事,顺手从上衣内部的口袋里,抽出一叠文件,转身回来,兴头十足地把文件放到办公桌的一角。
“啊,是这样,我差一点忘了。这是哈顿决议。你或许已经听说过。这个决议是有关政府实施保密的权力法案,对那些与美国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材料,政府有权对其采取保密措施。即使原本不属于保密范围的也同样适用。”
“你想对素数也加以保密?”爱丽问道,特意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表示疑问。“好,我到外面恭候,坎(德·黑尔)。”
凯茨刚走出办公室,爱丽就抑制不住地说起来,“他到底要追查什么?想要什么?想找织女星的死亡射线?世界顶级的夸大其词?究竟是打算干什么?”
“人家只是为了谨慎,以防万一,爱丽。我看得出来,你并没有考虑到事情的全部影响。事情是这样,假定有某些消息——真的具有实际内容——比如,其中有些内容对穆斯林有所冒犯,或者,也许对卫理公会教徒有所冒犯。你说发布这样的消息不应当慎重吗?否则岂不是让人家抓住口实攻击美国吗?”
“坎(德·黑尔),别糊弄小孩儿了。这个人是国防部的,是国防部的部长助理。如果担心对穆斯林或卫理公会教徒关系处理不当,应当派个助理国务卿来,或者——我叫不出名字的——哪个人,那些狂热的宗教信徒中间的一位,每天为总统做早餐祈祷的什么人。你身为总统的科学顾问,你给总统提供了什么样的建议?”
“我还没有给她——总统女士,提供什么具体的建议。因为我一直就在这里,只不过通过一次电话,简单地说明一下情况。我坦率地跟你说,她,总统本人,根本就没有对我做过任何指示,更没有提过保密的事。我想凯茨的那些话和做法并非上级的安排,很可能,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和行动。”
“他原来是干什么的?”
“就我所知,他是一个律师。在进入政府之前,他是电子行业的一位顶级总裁。对C3I非常熟悉,很在行,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对其它行业也是那么在行。”
“我信任你,坎(德·黑尔)。我相信,你不会认为哈顿决议应当对我构成威胁吧。”爱丽把文件在面前晃动了一下,停下来,察看对方的眼神。
“你知道吗,庄慕林认为经过偏振分析,这里面还含有另外的消息。”
“我不懂。”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大卫(庄慕林)完成了一项偏振分析的粗略统计研究。他剖析和阐释了厐加莱球的斯托克斯参数,可以看到这些参数随时间变化的精彩动画。”
德·黑尔茫然若失地望着爱丽。
难道生物学家使用显微镜,就不利用偏振光吗?爱丽暗自发问。
“当一束光波向你射来时——可见光、射电波,以及任何的光波——它们的振动(波动)方向与你的视线方向相互垂直。如果这个振动发生旋转,这种波就叫做椭圆偏振波。如果顺时针旋转,这种偏振就叫右旋;反时针旋转就叫左旋。左右的说法只是为了方便,人为设置的。可是,利用偏振两种不同的方式,人们就可以传输信息。略微向右的偏振代表’0‘;略微向左的偏振代表’1‘。明白了吗?这可能是一种完美的表达方式。我们经常采用振幅的调制(调幅)和频率的调制(调频),可是我们的文明传统,通常并不进行偏振的调制。
”说起来,织女星发来的信号好像经过偏振调制。目前我们正忙于检验。大卫(庄慕林)发现,两类偏振的数量并不相等。左偏振的数量没有右偏振那么多。很有可能,在偏振中还隐藏着其它的消息,可是至今仍未弄清楚。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对你的朋友产生怀疑的原因。凯茨并不仅仅是给我们提出一些泛泛的不痛不痒的建议,他知道我们或许正在从事其它的业务。“
”爱丽,别那么激动。你已经四天没怎么睡觉了。你一直忙来忙去处理科学事务、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应付新闻界。你已经取得了本世纪的一项重大发现,如果我对你理解得不是那么离谱的话,你或许将要面对更加重要的事件。你已经把所有的事都了解得那么清楚,难免让他人感到那么一点紧张不安。所以凯茨笨手笨脚地威胁你,要想使这个工程项目军事化。我毫无保留地理解你的心情,为什么你会对他产生怀疑。可是无论如何,他所说的话里,总有某种意义吧。“
”你对这个人很了解吗?“
”谈不上很了解,只是与他一起参加过一些会议。爱丽,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可能性,还会继续收到真正的消息,别让那么多人都拥挤到这里,是不是更好一些?“
”当然了,那太好了,到时候只能请你帮忙替我应付应付那些华盛顿方面的榆木脑袋了。“
”当然。还有,如果你就把那份文件这样撂在桌子上,你这里,什么人都来,难免会产生误解和误会。是不是把它收拾一下,找个地方存起来?“
”你准备帮忙吗?“
”如果形势仍然像现在这样,我一定帮忙。如果这个项目划入保密范围,我们就不必费那么大力气了。“
爱丽嫣然一笑,双膝跪在她那小小的办公用保险柜前面,敲击了六个数字的保险密码:314159。最后看了一眼文件标题,《合众国安全与哈顿赛博网络空间》,大型黑体字,赫然醒目,她随手把它锁了起来。
一群人,三十位左右,只有爱丽自己是女人,大部分都是与百眼巨人研究项目有关的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还有几位高级的政府官员,包括身着便装的国防部情报局的副局长。此外还有瓦缬润、庄慕林、凯茨和德·黑尔。讲演厅里安放了一套大型的电视投影系统,光线聚焦到远处的墙面,紧贴着这面墙,悬挂着一幅两米乘两米的屏幕。
爱丽向这一群人同声解释解密程序的工作状况,她的手指不时地在她眼前的键盘上敲击。
”若干年以来,我们一直都在准备各式各样的解码程序,以便处理可能遇到的各种不同消息。我们刚刚从庄慕林博士那里得知他的分析结果,信号中隐藏着偏振调制的信息。所有那些表面看起来杂乱无章忽左忽右的开启闭合变换,背后隐藏着某种含义,并不是随机的噪声,就像是在投掷一枚硬币一样。当然了,如果是随机的,那么人们预期会得到同样数量的正面,和同样数量的反面。可是分析再次表明,获得正面的数量是获得反面数量的两倍。所以你会得出结论,硬币本身必然是有意加载的,或者,针对我们的具体情况,出现的偏振调制并不是随机的;它有具体的内容……请看这里。计算机处理后,告诉我们,还有更加有趣的结果。这是正面和反面重复出现的准确序列。这个序列很长,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消息,发送这个序列的文明实体,必然希望我们能够正确地接收到他们发送的信息。
“请看这里,你们一定看出来了,这就是这个重复的消息。现在我们进入了第一遍的重复序列。每一比特的信息、每一个圆点和每一个划线——如果你愿意这样设想的话,当然也可以——它们与最后的一组数据完全吻合。我们现在把全部的比特整体加以分析,总量达到几十千兆。好了,得出结果!这是三个素数的乘积。”
虽然庄慕林和瓦缬润也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可是,爱丽实际体验到的,显然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那么,下一步呢?那么多的素数意味着什么呢?”来自华盛顿的一位访问者问道。
“这意味着——或许——他们想给我们发送一幅图形。你看,这个消息是由大数量的比特构成的信息。假定这个大数是三个较小的数的乘积;也就是说,一个数乘一个数,再乘一个数。那么就是说,这个消息是三维的。我猜想有两种可能:一种,这是一帧单幅的静止图像,就像是一幅静止的全息图像;另一种,它是一幅随时间变化的二维图像——一部电影。让我们假定它是一部电影。即使是一幅全息图,照样也得花费我们更长的时间才能演示出来。我们准备了一套非常理想的解密算法,正好在这里能够派上用场。”
在屏幕上,出现了模模糊糊的移动格式,由一些清晰无比的白色斑点和清晰无比的黑点组成。
“威利,麻烦你,请用灰度插值程序处理一下。其它合理的手段也都可以试一试。把它沿逆时针方向旋转九十度。”
“阿洛维博士,好像有一个辅助性的边频道,有可能是影片的伴音频道。”
“设法解码。”
她所能想到的有关素数的实际应用程序,就是公共密钥加密方法,这种加密解密法广泛应用于商业文本和国家安全文本。一种应用是把明文消息变成假相密文;另一种是把消息隐藏起来,凭一般的智力无法读懂。
爱丽仔细扫描了一通眼前的一副副面孔。
凯茨显出很不安的神态。也许他预感到某些域外的入侵者,或者,更为糟糕的情况,一种武器的设计图,对于爱丽的这些工作人员来说,简直是太机密了,不应当让他们知道。
威利看起来极端地老实厚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克制自己。一幅图片与单纯的数字绝不相同,视觉信息有可能清楚地引发出很多观看者内心未经思索而表现出的恐惧和各种奇思妙想。
德·黑尔脸上呈现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因为就在此时此刻,他并不像是一位官员,更不像是一个官僚,根本不像总统的顾问,而更像是一位专业的科学家。
图像仍然模糊不清,伴随着深沉的轰轰的声响,流畅的滑音,一开始由低到高向上滑,随后由高到低向下滑,响遍整个的音域,然后凝重地落到低于C调中部附近的八度音程。慢慢地在场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是在奏响音乐,力度越来越强。图像旋转着,随时在校正、调整、慢慢聚焦。
爱丽发现能看到一幅带有灰度的黑白图像……一个人员拥挤的检阅台,装饰着一个巨大的老鹰形状的艺术图案。形象具体的鹰爪里抓住一个……
“骗局!一个大骗局!”周围响起一片惊讶的号叫、难以置信的呼喊、抑制不住的狂笑、并未完全疯狂的歇斯底里。
“你难道看不见吗?你的眼睛让谁给蒙上了。”庄慕林对爱丽说,就像在私人谈话。他笑了起来,“这是故意制造出来的大玩笑。你浪费了所有在场的人的宝贵时间。”
形象具体的鹰爪里抓住一个东西,她现在看得非常清楚了,抓住一个德国纳粹党的党徽,“卐”字标志。
镜头向前推进,摇到鹰徽的上方,追寻一个熟悉的面孔,阿道夫·希特勒,正在向节奏分明热烈欢呼的人群挥手。他身穿制服,没有任何军队的徽章和标志,刻意显出简单、朴素、端庄的仪表。讲话人的嗓音是深沉的男中音,虽然言辞分辨不出讲的是什么意思,可是绝对没有错,讲的是德语,德语在整个房间里回响。
德·黑尔走向爱丽。
“你懂德语吗?”爱丽悄悄问道,“说的是什么?”
“元首,”德·黑尔逐字逐句慢慢翻译,“欢迎世界各地来宾到德意志祖国参加1936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
第六章 重写的羊皮纸卷
如果连监护人心情都不舒畅,谁还能舒畅呢?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政治》第2卷,第5章。
当飞机上升到巡航高度,阿尔伯克基山脉已经甩在后面一百多英里之外,爱丽闲极无聊地看着机票信封上,用订书钉钉在一起的一张长方形白色小卡片,这张卡片上印着蓝色字母。
打印的字句,从她第一次乘坐商业飞机就是这样,始终不变,“本票据并非华沙公约①第4款所指的行李票。”
【① 华沙公约即“国际航空运输统一规则公约”,1929。】
她奇怪,为什么航空公司如此担心,旅客们会把这张卡片误认为是华沙公约所指的票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