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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万水人海中

_6 雪影霜魂 (现代)
  程实似是想了想才回答她:“我上小学时就会洗碗了,那时候我就是家里的小工。”
  听起来,他小时候家境并不好,所以从小就学会了干家务活,只有穷人的孩子才会早当家。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程实家显然是这一政策的受益者。确实称得上是“暴发户”,但苏一突然为自己曾用这个词来形容过他的家而感到不好意思。从贫穷到富有,在社会底层挣扎着崛起的人其实更应该受到尊重。赤手空拳出来打天下,辛苦奋斗才创建了属于自己的江山,有哪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没有一本辛酸血泪史?
  苏一决定以后再也不说程实是“暴发户的儿子”了,程实低着头洗碗,突然问她一句:“刚才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个,是你的同学?”
  “嗯,我们是同学,也同一个宿舍,她是我的好朋友。怎么了?”
  程实迟疑一下:“我……前两天晚上在我们男生宿舍楼看到过她。”
  苏一一怔:“你看错了吧,现在都不让乱串宿舍。许素杰怎么进得了你们男生宿舍楼?”
  “可我真的看到过她。男生宿舍楼最近很混乱,很多人想办法把女朋友带进去。叫你同学小心点,最好别再混进男生宿舍来,被校方抓到就糟了。”
  程实说完话,碗也洗完了,他转身离开。苏一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马上给许素杰打手机问究竟。
  许素杰倒是不瞒她:“是,我最近天天晚上都在小朱的宿舍里。他的三个舍友两个回了家,一个每天晚上在隔壁宿舍打联机游戏,打到熄灯时才会回来。他的宿舍基本上是我们的二人世界。”
  苏一讶异极了:“许姐姐,各宿舍楼不是不让乱蹿嘛,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我们自有办法。”
  也是,一惯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任何管理都有漏洞可钻。可是苏一很担心:“许姐姐,我知道你和朱大哥要好,可是这样……太冒险了。学校最近天天查寝,如果被校方发现你混进了男生宿舍,你们俩都会有麻烦的,千万不要这么冒失了。”
  “我知道,我每次都在学校查寝时间前离开,没事的。”
  许素杰不以为然,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依然天天晚归。苏一和周虹为她很是悬了一把心,她自己倒不在意:“没事,我们很小心。”
  第七章 2003羊年之春(4)
  7、
  2003年5月底6月初的时候,非典渐渐地停止了肆虐横行。每天电视新闻中的病例报道,各地都在减少。SARS病魔带来的恐慌开始慢慢平息。
  生活逐渐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学校解封了,学生们被要求正常上课。回家的成都本地学生都陆续返校,唐诗韵却一直没有回来。苏一给她家打电话让她快点回校上课,又是她妈妈接的,客客气气地感谢她后,说过几天就会让女儿回来上课。
  可是过几天后,却传来唐诗韵的父亲为她请长病假的消息。说是这个学期她都不会再来了。
  苏一大吃一惊:“什么病?不会是染上非典了吧?”
  当然不会,成都由于防治工作做得好,根本没有出现过一例确诊非典病人。唐诗韵离校前好端端的,一下子怎么就病得要休长假了?周虹也一脸不解:“唐诗韵的爸爸说她得了重度贫血症。奇怪,她以前确实有一点贫血,经常看到她吃补血的东西。不过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严重啊?”
  苏一号召许素杰和周虹星期天一起去唐诗韵家里看她。她们当然不会反对,对于唐诗韵的突然病休,她们都是满头雾水。
  许素杰说:“她病休,她病休不如我病休。我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全身总发软,又没胃口,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许姐姐,跟我一起去校后门的小吃街吃毛血旺吧。包你胃口大开。”
  毛血旺是成都名小吃,是用猪头肉、猪骨、猪肺和肥肠等杂碎,加入老姜、花椒、料酒等佐料用小火煨成汤,再把鲜生猪血旺放进汤里现烫现吃,味道鲜极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想吃了。走吧。”
  “周虹,你也下来一起去,那张床再躺下去你人都要长在上面了。”
  周虹却摇头:“你们去吧,我不想吃。”
  苏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和许素杰一起去吃毛血旺。到了那家店门口,闻到杂碎汤的香气时,苏一就忍不住垂涎三尺。可是许素杰却突然脸色苍白,扶着道旁一棵树呕吐起来。
  看着她吐得一塌糊涂,苏一莫名其妙:“许素杰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不对,都还没吃呀!”
  许素杰吐着吐着,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本来就苍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愈加苍白:“苏一,陪我去趟药店吧。”
  “去药店不如直接去医院,让医生看看你什么病,对症下药好过你自己瞎买一气。”
  “不,就去药店。”
  那天苏一没有吃成毛血旺,许素杰吐完之后,她陪她去药店。学校附近就有一家小药店,她却执意要坐几站路的公交车,去了远离学校的一家大药店。
  许素杰在药店只买了一样东西——验孕棒。苏一看清她从货架上拿的那盒东西是验孕棒时,一下子懵了:“许姐姐,你……不是吧?”
  许素杰声音低细:“是,我怀疑我可能怀孕了。”
  验孕结果,证明许素杰真的怀孕了。
  *** ***
  星期天上午,苏一她们去看唐诗韵,朱大哥也一起去了。他是来陪许素杰的,计划从唐家出来后,他俩就去药店买流产药做药流。
  苏一听着觉得很悬:“许姐姐,你真要自己用药流产吗?要是没流干净一旦大出血很危险的。杂志上早就登过如此这般的实例了。”
  “我知道,我也看到过,我会很小心的。”
  许素杰心意已决,苏一没办法多说什么。她看了朱大哥一眼,他敦厚的脸上也满是忧虑。她没好气地一撇嘴,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来忧虑。
  周虹瞥到了苏一脸上的神色,暗中一拉她:“你摆什么脸色给朱大哥看啊,许姐姐自己都不怪他,轮得到你来怪。”
  确实如此,苏一再不说什么。许素杰在她的陪同下买了验孕棒后,就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这才知道,许素杰最初的那次晚归发生过什么。她那晚面若桃花的出奇妩媚是因何而生。原来是夜,她和她的朱大哥……
  “他要我,我也愿意给他。那是一次非常幸福的体验,我不后悔。”许素杰跟苏一说这话时面带赧然,一双眸子柔情似水。
  苏一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虽然大学校园中谈恋爱的男生女生发生关系早已不算什么新鲜事,还有人早就在校外租房同居过起了二人世界。可是自己宿舍的好姐妹身上也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一时很有震动感。
  许素杰不再是处女了,她的初夜给了她的朱大哥。曾经读过的纯爱小说告诉苏一,处女的初夜是神圣而宝贵的。它应该要留在新婚之夜,交给自己愿意携手一生的爱人。
  而如今,越来越多的女孩预支了自己的初夜。只要这一刻爱情炽烈如火,那么,就如飞蛾扑火般献身给那个自己爱着的人。时代不同了,没有人会再来谴责婚前失贞。如果都是成年人,如果彼此都愿意,身体是自己的,完全可以由自己做出决定。
  可是苏一,还是觉得把处女之身留到新婚之夜比较好。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四大喜之一,她希望能在人生最幸福的婚夜体验人生最美妙的一刻。
  来到唐诗韵家楼下,让朱大哥在楼下等着,苏一她们三个一起上去。唐妈妈看到一行年轻的客人笑得很勉强:“你们来看诗韵啊?谢谢你们这么关心她。不过她睡了,不能见你们。”
  “阿姨,我们可以等她睡醒。”苏一年纪轻性子直,不懂得察颜观色,只想着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总要见了人再走。完全没听出唐妈妈话里的推辞之意。
  “她一睡要睡好几个小时的,耽误你们的时间。要不你们还是先回去,下次再来吧。”
  她的话里明显地流露出送客之意,苏一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起身走人:“阿姨,那我们就下次再来。”
  苏一她们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从某间卧室里传出一声尖厉恐惧的嘶叫声:“啊……放开我……放开我……”
  苏一耳尖,一下就听出那是唐诗韵的声音。马上怔住了,许素杰和周虹也都一起怔住了。
  屋里有人急忙地安抚她:“别怕别怕,奶奶在这。”
  “放开我……”依然尖厉的声音伴着稀哩哗啦砸东西的声音,嘈嘈杂杂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很快,尖叫声变成了干呕声。一声接一声从胃部发出的呕吐声,听得许素杰脸色发白。作为一个天天被怀孕折磨得干呕不止的女人,她太清楚这个呕吐声意味着什么了。
  唐妈妈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几乎是赶一般把苏一她们推出了门,然后飞快地关上房门。她们几个都看着大门发呆,久久才回过神来。
  周虹第一个出声:“天,唐诗韵怎么了?她看起来像是精神出了问题。”
  苏一也点头:“她好像受过什么刺激。”
  许素杰深吸一口气:“她似乎……和我一样怀孕了。”
  苏一和周虹双双一震。
  如果说许素杰怀孕的消息,让苏一意外吃惊得如同晴空里响了一记霹雳。那唐诗韵可能怀孕的消息,简直就是一连串晴空霹雳,她几乎被震傻了。
  8、
  如果一个女人可能怀孕了,那么前提当然是和男人有过性行为。苏一相信唐诗韵在男女关系方面,绝对会和她一样持有早已落伍的纯洁观念,甚至可能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曾经悄悄地告诉过她,她和她的飞行员男友在一起时,最亲昵的举动就是亲吻脸颊。
  “他非常非常地尊重我。”唐诗韵如是说,眉眼笑盈盈。
  那就是说,让她怀孕的人不可能是她的飞行员男友。那是谁?再一想唐诗韵那样尖厉恐惧的嘶声:“放开我……”
  苏一蓦地一凛,难道……她不敢想下去了,那个猜想太可怕了。唐诗韵那样娇花软玉般的一个人,如果被人强行摧花裂玉,那可实在太悲惨了。
  从唐家那幢住宅楼走下来时,苏一她们三个人就相约好,在学校不能漏出半点对唐诗韵不利的消息。她还要继续上学,还要继续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如果被人津津乐道过她的清白问题,纵然这是一个再怎么开放的时代,对一个女生而言也绝对是一大耻辱。尤其是唐诗韵那样的女生。
  许素杰和她的朱大哥,中途与苏一她们分开去了药店。她和周虹一起回校,意外地在女生宿舍楼下遇到康子勤。他看到她俩走过来,犹豫了一下,避开苏一问周虹:“听说唐诗韵请了长病假,这个学期都不会来了。她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显然他是听到消息,专程来找唐诗韵的室友打听详细情况。
  周虹看看苏一,含糊地答:“不知道,我们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严重的贫血症。”
  康子勤失望离去。苏一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知道唐诗韵出了事,他还会这么喜欢她吗?还有唐诗韵的那个飞行员男友,会在乎她发生过的事情吗?
  晚上,苏一给钟国打电话,跟他谈起自己身边要好同学发生的事情。先谈许素杰,对于她的未婚先孕,钟国并不觉讶异:“我们班有个男生,已经让他女朋友做过两次人流了。现在又怀上了第三胎,那天还来我们宿舍借钱,又带她上医院打胎。真是太不负责了,那个女孩的身体还要不要?你的同学千万不要也遇上这样的男朋友。”
  “什么,打了三次胎。那个女生怎么也肯啊!她是面团任他捏吗?”苏一十分不忿。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苏一只有摇头,再跟钟国说起唐诗韵的事。这下他很震动:“就是你以前跟我说过的那个给男朋友写信都用簪花小楷的女生。那个你们系里的第一古典淑女。”
  “对呀,就是她。”
  话筒里传来深深的吸气声:“苏一,如果真的发生了像你猜想的那种事,那她受的打击绝对非常沉重。”
  “我也是这样想。唐诗韵的情况和许素杰可不一样。”
  许素杰失去了处女之身,那是献身;而唐诗韵如果失去了处女之岙,那是失身。献是心甘情愿,失是不甘不愿,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苏一突然想起初中时,十二岁的她曾以为自己失身于钟国,当时几乎吓死了。对于女孩子来说,这真是一件最可怕最不能面对的事。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的事?”
  钟国马上叮嘱:“苏一,你以后出入要小心一点,天黑后最好别一个人跑到校外去闲逛。现在治安不太好。”
  “我知道,我不会一个人晚上到处乱跑的。钟国……要是万一……我也出了唐诗韵这种事,你还会喜欢我吗?”苏一迟疑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她想问的问题。
  “你瞎想什么呀!”钟国先是训了她一句,然后又说:“我为什么就不喜欢你了?这也不是你愿意发生的事情,就当是意外受了一次伤吧。尽快忘记它,我会一起帮你忘记的。”
  钟国的话,让苏一从心底微笑出来。虽然事情只是假设,他的回答也无法兑现,但听起来就是让她特别舒服。不像一般男人说什么“我不在乎我不介意”之类的话,那些话让人听起来有种皇恩浩荡的感觉,仿佛失贞的女友是对不起他一样。钟国没有这种高人一等的想法。
  “钟国,我觉得你越来越好了。”
  钟国笑了:“知道你嫌我以前不够好,所以我努力在让自己变好。怎么样,还满意吗?”
  苏一巧笑嫣然:“给你打个九十分吧。距一百分还差十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哦。”
  “还要努力?你忒难伺候。好吧,大不了我拼了。”
  *** ***
  终究还是不放心唐诗韵,苏一隔三差五给唐家打电话,客客气气地叫叔叔阿姨:“唐诗韵的病怎么样了?她一个人在家里养病会很寂寞,我和她是好朋友,让我来看看她陪陪她好吗?我们年轻人一起说说话聊聊天,会对她的病有好处的。”
  苏一在婉转暗示:唐诗韵身上若真发生了什么事,同龄人来开解开解她绝对有利无弊。几次三番后,唐诗韵的妈妈叹口气:“好吧,苏一,你来看看她也好。你一个人来就行了,别叫太多人。”
  “我知道了,谢谢阿姨。那我今天下午就来。”
  下午的课不重要,苏一决定翘了它。午饭一吃,对许素杰和周虹只说有事要外出,课堂上万一老师点名就帮她应一声混过去。然后她背起小背包就奔校外去了。
  在校门口,苏一看到了程实。他站在马路边一辆刚刚停稳的黑色小车旁,车驾驶座上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来,样子非常客气地正对他说着什么。
  苏一突然想起来,对了,她欠程实的五百块钱还没还呢。当初说过学校一解封就取钱还给他,出了许素杰的事又出了唐诗韵的事后,她都把这茬给忘了。马上跑过去叫他:“程实。”
  程实回过头看她,那个中年男人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苏一一眼,显然有所误会:“程实,那车交给你了,我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听他的口气,是当程实要车带女朋友出去玩。程实眉头一动,却只淡淡道:“谢谢你张司机,再替我谢谢王叔叔,晚上九点你再来这里拿车吧。”
  张司机走了,苏一对程实一脸歉意地笑:“不好意思,那个五百块,我一直忘记还你了。正好今天遇上你,一会到前面那条街的工行我就取了钱给你。”
  程实漫不经心:“你真的一定要还?”
  苏一答得不容置疑:“当然是真的。”
  “那好,上车吧。我把你载到前面那家工行去。”
  “那就搭你一程顺风车。”苏一也不客气,反正是顺路嘛,再说又要还他的钱。
  银行的三个取钱窗口,每个窗口前都有两三个人在候着。苏一随便站了一个位置,耐心等待。等待时,她旁边窗口一个正在办理存款的中年妇女,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铃声大响的手机。
  她掏手机的那刻,苏一看见有两张百元大钞随着掉出来,她却浑然不觉地接电话:“喂……”
  “你的钱掉了。”苏一出声提醒她,可她因为接电话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倒是她身后一个理着小分头的男人听到了,低头一看地板上两张百元大钞,马上毫不犹豫地捡起来往自己口袋里一塞。
  “哎——这钱不是你的,是这位阿姨掉的。”
  苏一话音未落,那个小分头已经一脸不善地瞪她一眼,那意思是少管闲事。
  “阿姨,你口袋里的两百块钱掉了。”
  苏一索性跑过去对准那个中年妇女说话,她这才反应过来一摸口袋,摸个空后低头四处张望:“掉哪了?”
  “掉在你脚下后,被他捡走了。”苏一毫不客气地指着那个小分头。
  小分头的脸色难看极了:“你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捡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他们的争执很快把银行保安引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苏一把经过一说,保安马上道:“这好办,银行里有监控系统,这位先生你到底捡没捡钱,捡的是谁的钱,一看监控录相就知道了。”
  这下小分头没话可说,满脸悻悻然地把两张百元大钞甩出来,然后储蓄业务也不办了,转身走出银行大门。那个中年妇女再三向苏一道谢后也离开了。
  等苏一取完钱从银行里出来时,一出门没走几步远,那个小分头就挡在她面前了。心里顿时格登一下,明摆着他想打击报复。
  “你知道你刚才很多嘴吗?”
  小分头一付流氓嘴脸,双手在她面前示威地握成拳,握得骨节格格直响,以示他的强壮和力量。这人来人往的银行门口,门里还有保安,他未必会真得动手打她,只是一口气咽不下去,想吓唬一下她的可能性比较大。
  但苏一看着他两只拳头自知不敌,忍不住后退一步,眼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程实停在路边的小车,要不要叫他过来帮个忙啊?心里才一想,程实就已经推门下车走过来了。步伐飞快,几个箭步就冲过来了,把小分头拽了个原地360度转身,面对面地瞪着他,口吻冰冷:“你想干什么?”
  程实身高中等,体格也不是健硕型的肌肉男,第一眼看起来完全没有威慑力。那个小分头便面露轻视之色:“小子,想英雄救美也先掂量掂量自……”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程实重重一拳打飞出去。小分头倒在地上挣扎半天才爬起来,满嘴的血:“小子……你……你……”
  “你”了半天,他转身踉跄地跑开了,显然那一拳让他很明白自己不是程实的对手。苏一在一旁瞠目结舌,她第一次见识程实拳脚功夫的厉害。像小分头这种对手,他单打独斗,一拳就能制敌。
  第七章 2003羊年之春(5)
  9、
  苏一把五百块钱还给程实后,他问她:“你去哪,我送你好了。”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搭公车去就行。”
  程实打开车门:“上车吧,也许很快刚才那个家伙就带人来了。”
  这话倒是真的,苏一不再多说什么,赶紧上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上策。
  “你要去哪?”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哦,坐公交车要转两趟,路上差不多要半小时。会不会耽误你呀?”
  程实答得简单:“地址告诉我。”
  在苏一的指点下,程实把车开到了唐诗韵家的住宅小区门口。她叫他停车:“唐诗韵家就在这里面,好了,你送到这就行了,我自己进去。谢谢你了。”
  程实一双眼睛在小区的大门口扫视两眼,有些疑惑:“这个地方好像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人往里面走?”
  被程实这么一说,苏一才发现小区门口确实很多人三五成群地进去,一个个都表情又激动又紧张,不时交头谈耳地议论着什么。她正疑惑间,一辆挂着殡仪馆牌子的车也开进小区去了。程实看着那辆灵车,有所了悟:“看样子有人非正常死亡,那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苏一脑子轰的一响,脸色瞬间苍白,一种不详的预感让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唐诗韵……”
  因为紧张,因为恐惧,她的声音也跟着抖,抖得像游丝般飘浮不定。程实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苏一像一尾缺氧的鱼,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突然尖叫出来:“不,唐诗韵——”
  然后她一把推开车门,跳下车飞快地朝着小区跑进去,无比惊慌失措的脚步。程实怔了一下,马上下车跟着她跑:“苏一,你认为是唐诗韵出事了?”
  苏一听不到程实的问话,她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唐诗韵家的那幢住宅楼飞奔而去。跑,跑,跑,转过一个转弯,那幢楼已然在望,楼下是一大堆围得满满的人群,还停着一辆警车和那辆殡仪馆的车。她陡然顿住脚步,看着前方不远处蚁一般密集的人全身发抖。
  有惋惜的交谈声声交错着飘进她耳中:
  “可惜了,听说这女孩还在念大学,年纪那么轻就死了。”
  “她上大学不是上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想不开要跳楼。”
  “听说她最近精神很不正常,邻居家天天听到她在屋里歇斯底里地尖叫。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跳了事,却让她家里人一下被救护车拉走了三个。刚刚她爷爷奶奶同时中风,妈妈也晕过去了。”
  ……
  那些话,那些证实了苏一猜测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锺子。无数小锤子朝着她劈头盖脑砸过来,砸得她浑身上下连牙关都在格格直抖。又震惊,又恐惧,又痛心。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而且是一个她如此熟悉的同龄朋友。
  哆哆嗦嗦地,苏一又下意识地朝前走,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双足。才走了两步就被人一把拖住,她木然转头,看见程实的脸。他显然也听到了那些对话,脸上的神情也黯然之极,但他比她要镇定:“不要过去看,你会受不了的。”
  苏一的嘴唇哆嗦着,哆嗦着,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顷刻间泪流满面:“我是来看她的……”
  用力挣开程实的手,她流着泪大步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我是特意来看她的……”
  程实再次一把拖住她的手,言辞恳切:“苏一,你不能去看。你已经很受刺激了,再看到那种场面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你放开我。”
  苏一竭力要挣扎开程实扣住她的那只手,踢他抓他咬他,像疯了一样哭喊着,他不躲不闪咬牙忍耐,始终紧紧抓住她不放。没多久,聚在楼底的人群散开,警车和灵车一前一后开出来,在他们面前徐徐驶过。楼前灰白的水泥地面上,只残余一大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苏一一看到那滩血,仿佛一把大锤朝着天灵盖重重敲下来,眼前一阵发黑。幸好程实及时扶住她,否则她肯定要一头栽倒在地。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呜呜咽咽地一直哭、一直哭。她的眼泪就像涨潮的海一样汹涌,很快湿透了他身上那层薄薄的衬衫。
  程实默默地任她伏肩痛哭,只是抬起一只手在她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无言地安抚她。
  不远处,物业的保洁员接了长长的软水管来冲洗染血的地面。唐诗韵用生命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被水流轻易地洗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有一个年轻的生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变数,有时候它并不厚待那些优秀的人,反而会把最残酷的厄运降临在他们身上。
  *** ***
  唐诗韵的死讯很快在学校传开了。而关于她的死因,更是在无数张舌头上反复议论着。
  一开始人们只知道她是跳楼自杀的,但是为什么会跳楼自杀,没有人明白个中缘由。便纷纷感慨:“她为什么会自杀?她有自杀的理由吗?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男朋友更是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她凭什么不想活了想自杀?”
  有人讲冷笑话:“也许是被张国荣叫走了。”
  2003年4月1日,香港著名艺人张国荣18时41分在香港中环文华酒店跳楼自杀,是当年娱乐圈最轰动的新闻之一。消息传开时,一般的普通百姓根本理解不了他为什么会自杀。因为按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名利双收风光无限,有什么理由会不想活了呢?
  唐诗韵的突然自杀给她昔日的老师同学留下深深疑惑。从她之前请长病假这点来看,有人怀疑她可能是患了绝症所以自杀。
  苏一、许素杰、周虹,三个唐诗韵生前来往最密切的同学兼室友,被很多人追问过:“你们之前一点都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吗?”
  她们仨异口同声:“没有。”
  苏一那天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对许素杰和周虹泣不成声地说了唐诗韵自杀的消息后,她们一起哭了好久,哭完后齐声发誓绝不会把唐诗韵的事说出去。
  可是事情还是传出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渐渐传言四起,各个版本竟都大同小异,不像瞎编乱造的胡说。苏一她们把听到的流言版本拿来一拼凑,从中约摸得知出事情的大概。
  悲剧的最初,是唐诗韵的爸爸驾车,把她和爷爷奶奶送到郊区的叔公家去小住一段时间。可叔公家那个刚满十六岁的孙子,或许是青春期性冲动太强烈了。某天夜里,竟然胆大包天地偷偷摸进了唐诗韵住的房间……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这些传言可信吗?”
  许素杰轻声说:“据说是唐诗韵的妈妈受到女儿自杀的刺激后。在医院里哭哭啼啼自言自语说出来的。医生护士都听得直叹气。”
  原来唐诗韵的妈妈在女儿跳楼后当场就昏死过去了,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因为神智受了很大刺激,一时恢复不过来。整天泪眼汪汪如祥林嫂般地碎碎念,又是埋怨自己不该送她去叔公家住,又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十六岁的男孩禽兽不如,对自己的堂姐做出这种事!毁了她的女儿。
  苏一浑身发冷发僵,有时候,身边的熟悉人绝对会比陌生人更加危险,因为你根本想不到要去防范他。
  唐诗韵留在学校的东西,是她的飞行员男友来拿的。年轻的军人特意请假回来为青梅竹马的女友奔丧。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英武帅气,如果唐诗韵还活着,他们站在一起绝对是佳偶一双。可是……谁知道命运会安排这样残酷的转变。他沉默,悲伤,眼睛红而肿,显然轻易不落泪的铁血男儿已经暗中哭过无数次。默默地收拾好唐诗韵留下的所有东西后,他对着那张空床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看得满眼都是泪。
  苏一她们都忍不住嘤嘤地低声抽泣起来。
  年轻的军人黯然离去,带走了唐诗韵留在宿舍的所有遗物。她的床她的桌她的柜都全部空了。空成空白……
  10、
  唐诗韵的意外离世,让苏一的心情非常沉重低落。她把这个消息在电话中跟钟国提起时说得哽咽不止。本来她不是爱哭的女孩子,可是这件事让她忍不住眼泪汪汪。
  “唐诗韵就这么死了,太不值了。她是我们班上最优秀最出色的女生,又有一个那么优秀出色的男朋友来配她。以前我很羡慕她的,觉得她真是命好。谁知道她的命运会变成这样,一下就从天堂跌到地狱。我真是……觉得……太突然了。”
  人世的无常,苏一是头一次见识。
  “苏一,人生就是这样不可预测的,我们未来的命运都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无论它如何变化,我们都要以足够坚强的心态去面对,不然就会像唐诗韵那样被它打倒了。”
  “我会比唐诗韵更坚强,她其实也不是不够坚强,只是她太干净了。本来发生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女孩都是极大打击,尤其是她这样古典保守的女孩。所以她特别受不了。就……说到底,都怪她那个堂弟,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禽兽不如的人啊?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应该抓去千刀千剐。”
  苏一提到那个悲剧的始作俑者咬牙切齿。与她相比,钟国的话则客观理性:“十五六岁的男生在青春发育期最容易冲动了。如果自制力不够,一时头脑发热很容易铸成大错。要不然哪来那么多青少年犯罪案例。”
  苏一听得一怔:“你……也有过这样的冲动期吗?”
  “我……”钟国一窒,“好好的怎么说到我来了?”
  “随口问问嘛,你应该不会跟那个混帐一样哦?”
  钟国顿了顿,诚实以对:“苏一,男人都是一样的。我也有过冲动的青春期,而且有时候是很冲动很冲动。只不过,我的自制力还算不错,所以没弄出什么乱子来。你还记得初三时班上有个叫马海明的男生吗?他那时还不是跟班上一个女生……那个了,只不过他们是自愿的,那个女生还是你当时很要好的邵薇薇。”
  “马海明和邵薇薇,我记得他们,他们那时候可真是哄动全校。”
  “是呀,才十五岁就住到一起了。之前马海明就跟我说,看了那些内容的小说和录像,他很想很想找个女生来试试。我只当他说着玩,谁知道他还真和邵薇薇试上了。”
  “那些内容的小说和录像”,钟国说得比较含蓄,苏一却马上想起来:“我知道,你们那时候传看过一本黄色武侠小说。”
  钟国一怔:“你怎么知道?”
  苏一自知失言,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钟国却蓦然明白:“你不会也看过吧?”
  苏一只有承认:“是呀……你们俩那天从桌子下面传书时我看见了,等你们去上体育课时我就偷出来看了一下。”
  钟国当然知道她不会只是看了一下那么简单:“老天,你居然上我课桌里来偷书看。那是你第一次看这种书吗?”
  苏一有些不好意思:“嗯。”
  “我也是。”
  苏一很吃惊,想不到她和钟国的性启蒙读物居然是同一本,他俩在青春期成长的路上简直如影随形。
  “都是你们男生不好,弄这些混帐书来课堂里传看。”
  “苏大小姐,我们传看归我们传看,可没有请你来偷看。”
  苏一嘴硬:“我当时看的时候又不知道是黄色小说。”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行了吧?罚我,罚我从北京回来带很多很多好吃的给你。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想我吗?”
  “想,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非典的时候特别担心你,还好你太太平平什么事都没有。”
  “我不会有事的,我吉人天相,处处都能逢凶化吉。再再下周我就可以站到你面前了,在车站我就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好不好?”
  苏一终于笑了:“好。你可不要到时难为情哦。”
  跟钟国通过电话后,苏一低落的心情好多了。仿佛身心俱疲的行人在沙漠中遇上了绿洲,连日的疲惫终于得到舒缓。
  唐诗韵的意外死亡刚刚过去,许素杰的麻烦又来了。
  她药流两周后,还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出血。而这一天出血量突然增大,脸色已经比纸还要白。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她这样子怎么上考场?苏一让她不要再挺了,还是赶紧去医院看一下,并翻出一本杂志为证:“你瞧瞧这上面说的,如果是没流干净要尽快采取措施。不全流产会引起子宫内膜等妇科的炎症,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你不能大意.”
  许素杰喃喃自语:“做女人真麻烦啊!”
  “快打电话让朱大哥带你去医院。”
  朱大哥接了电话很快就来了,一脸不安地等在楼下。苏一不放心许素杰一个人下去,她已经持续多日失血了,万一在楼梯间晕倒就糟了。于是把她送下楼,对朱大哥说:“好好在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许素杰的健康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大哥点头不已:“我知道我知道。”
  许素杰在医院检查时证实了药流不全,又做了清宫术。从医院回来后,她整个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床上躺了三天没下床,反复对苏一说:“太疼了,真是太疼了。那是一种肝肠寸断的疼。”
  肝肠寸断,这四个字非常形象地让苏一明白了许素杰所经历的清宫术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清宫术五天后,开始期末考试。许素杰拖着虚弱的身体勉力应付,考试成绩自然不会理想。挂了两科,下学期开学就要交钱补考。她倒还挺乐观:“还好,只挂了两科而已。”
  大二结束了,这个学期在苏一单纯明亮的青春岁月里,留上了最初的一笔沉沉阴灰色……
  暑假来临,学生们都张罗着离校回家。这天上午,许素杰就被朱大哥送上了回南昌的火车。周虹回家的车票买到当天下午的,正好和苏一一起出发去成都火车站。她们背着行李快要走到校门口时,身后传来小车驶近的声音,同时有司机嘀嘀的喇叭声示意她们让路。
  苏一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看到一辆挺眼熟的黑色小轿车。正在想这车何以眼熟时,车已经在她们身边缓缓停住。程实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看了苏一眼,再看了周虹一眼:“去哪?我送你们一程。”
  那天在唐诗韵家楼下,苏一趴在程实肩头哭了好久。当死亡、鲜血、恐惧、悲痛……种种如惊涛骇浪般拍向她时,这个沉默男生的肩膀,是她唯一的依仗之处。哭过之后,她便拿他当真正的朋友看待了。虽然回到学校后,不同班不同系的他们鲜少来往。但偶尔遇到,她总会朝他点头示意。他也亦然。
  苏一乐意让他送一程。可是看了看周虹,先小心翼翼征求她的意见:“周虹,要不我们坐程实的车去火车站吧?”
  周虹一言不发地怔着,显然她完全没想到程实会停车来相邀。许久才回过神,头一扭直直地朝前走。
  苏一看着程实摇摇头,小声道:“你当初对周虹太过分了,现在也该轮到你被人不理不睬。”
  程实默然片刻,几步追上去拦住周虹。依然表情淡淡的一张脸,眼睛却很真诚:“以前的事……对不起。”
  周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半天。最后,眼圈红红地和苏一一起上了车。张司机开车,程实的吩咐先把她们送到成都火车站。然后,再送他去机场。
  苏一好奇地问:“从成都到温州坐飞机要多久哇?”
  “两个多小时。”
  “坐飞机都要两个多小时,温州离成都这么远?”
  “两地相距一千七百多公里。”
  “这么远啊!那机票很贵吗?”
  苏一一问接一问,程实很耐心:“不算贵,头等舱才两千多。”
  两千多还不算贵,苏一吐吐舌头不说话了。周虹则一直没说话,只是眼圈红红地看着车窗外发呆。
  成都火车站到了,苏一和周虹下车,向程实道谢后进站。看着黑色小车徐徐驶远,周虹突然问:“苏一,你说他今天怎么会来向我道歉?”
  “可能他早就觉得对不起你,只是不好意思说。今天有机会就说出来了。程实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就是太冷太酷了一点。现在不那么冷酷了,不是很好吗?终于给你送上了迟来的道歉。”
  苏一会替程实说好话,大大出乎周虹的意料:“苏一,你现在好像也对他印象有所改观了?”
  因为周虹被程实伤过心后,谙熟她心事的室友们从不在她面前提及程实这个名字。所以苏一和程实后来渐渐的往来及友谊,并不曾对她说起过。现在也不是跟她一一详说的时候,于是苏一只含糊带过:“是有所改观。不冲别的,就冲他终于肯向你道歉也该加他的分吧?”
  周虹眼圈犹带微红,唇角却有了一丝浅笑。她若有所思地随着苏一往车站里慢慢走。
  钟国所乘的列车晚点了半个小时才到站。苏一站在站台上等得焚心似火。尽管他一再给她发短信,让她不要着急,可是她怎么能不急?好容易盼到了列车进站,乍一见钟国下车,她就马上扑过去了,他一把将她抱个满怀。
  世界何其大,她却只想偎在他的怀。尤其是、经历过疾病直面过死亡之后。明白了人世间的无常,愈是珍惜自己的眼前人。十分了解地,钟国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苏一,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
  从成都到南充,两个小时的车程里,钟国始终牵着苏一的手不放。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她的手搁在他的掌心,只觉异样安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一突然就想起了这两句诗。心中的甜蜜如春蚕吐丝,一线细细却无限绵长,将她整颗心整个人都缠绕起来……
  第八章 亲卿爱卿(1)
  1、
  夏天一向是苏一最喜欢的季节。
  她喜欢夏天的好天气。天空是一片干干净净的澄蓝,阳光道道金线,云彩朵朵银白。晴好日子总能让她的心情也随之晴朗无比。
  她喜欢夏天的新鲜果蔬。清甜的西瓜、酸甜的葡萄,蜜甜的水蜜桃;黄瓜青翠、番茄鲜红,空心菜嫩生生的绿;果也罢,蔬也罢,吃起来都是清爽好滋味。
  她喜欢夏天的衣裙,衣薄薄,裙飘飘,在澄金阳光下行走,每一步都有轻舞飞扬的感觉。
  她喜欢夏天的黄昏,西斜的夕阳犹在余晖脉脉,东方的天空却已然升起淡白月亮。残阳与月影共谱一段悠长黄昏,徐徐拂来的晚风如吻一般缠绵。
  当然,如今她最喜欢的,是夏天可以去游泳。和钟国一起去,如鸳鸯双双,相对浴红衣。
  苏一现在已经不满足只在游泳池里扑腾了,闹着要上嘉陵江一试身手。钟国便带她去了白塔嘉陵江大桥下的江水段,这一带水域是南充市民最爱来游泳的地方。鹤鸣山在侧,宋代白塔在望,与清碧的嘉陵江交相辉映,山的青水的绿,蓄满人的眼人的心。
  为了安全起见,钟国不让她往江中心去,就在近岸的浅水区游一游。嘉陵江的水清澈清凉,活泼泼地流动。她游着游着不想游了,他便背着她继续游。伏在他黝黑结实的背上,她全心全意地依附。快乐地,甜蜜地、幸福地依附。水无比温柔地包裹着他们……
  苏一对于爱情的记忆,永远离不了夏日清凉的水。无论是一方凝碧的池水,还是一带流碧的江水。水有多温柔,爱就有多温柔;水有多缱绻,情就有多缱绻。他们年轻单纯的爱情在水面上书写,水无声地记载了一切。
  而笔墨,是另一种记载。
  钟国在寒假时跟苏一学的书法,她还以为他在北京呆了几个月后早已荒废。一日心血来潮检查他的“功课”,让他写几个字来看看。结果第一个字方写出来,就看得她大吃一惊:“哇,钟国,你进步神速。你在北京还坚持天天练字了?”
  “那当然,我每天都练字。不过只练三个字。”
  苏一一时没会意:“哪个三个字?”
  钟国刚刚在宣纸上落笔写了一个“我”字,马上提笔再续上“爱、你”。
  “就是这三个字。不光只练楷书,我还练了用隶书、篆书、行书、草书来写。你看我写得怎么样?”
  雪白宣纸上,钟国执毫在手,饱蘸浓墨,用各种字体写下“我爱你”三个字。看得出他确实用心苦练过,隶篆行草几种字体都初具神韵,笔法力道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苏一脸上笑得甜蜜蜜,嘴里却嗔道:“你就只练这三个字,看来你学书法目的不纯。”
  钟国笑着承认:“我本来就是因为爱屋及乌才学的,所以只勤学苦练这三个字,好向你表忠心。”
  苏一忍不住笑出声:“好吧,算你忠心可嘉。我重重有赏。”
  “赏什么?”
  “赏你一条鱼吃。怎么样?”
  钟国作垂涎三尺状:“太好了,马上就去吃吧?”
  苏一笑得大有玄机:“不,等我安排。”
  钟国特别爱吃鱼,只要是鱼,无论红烧清蒸糖醋煎炸他都喜欢。不过清蒸他最喜欢,因为那样的做法可以品尝到鱼的原汁原味。苏一一开始老取笑他是猫投胎的,可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渐渐地,她也随他爱上了吃鱼。两个人像两只猫,每天在嘉陵江游完夜泳后,上岸吃夜宵都是找鱼吃。
  大北街的乌江鱼,又便宜又好吃;北湖路的鱼头火锅,麻辣鲜香再入味不过;滨江大道的烤鱼香而不辣,入口酥脆……苏一跟着钟国,吃遍了南充大街小巷吃鱼的地方。
  盛夏的晚上,每每夜已阑人未寂。食街夜市更是人声车流不息,嘈杂一如乱世。而他们灯下对坐,一口鲜美酽香的鱼汤含在嘴里,对视一笑,笑容无限安宁静好。同样安宁静好的,是天上明月。时而新月如眉,时而满月如壁,时而残月如钩,伴足他们长长一夏。
  苏一一开始不太会吃鱼,尤其是多刺的鲫鱼,每每一不小心就被鱼刺卡到。寻常小刺倒罢了,喝点醋或是吃一大口米饭就软化了咽下去了。可是有一次,卡在喉咙里的刺无论怎么喝醋吃饭都下不去,看来是卡了一根比较大的鱼刺。钟国第二天一早就带她去医院,花了50块钱,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鱼刺取出来。手术挺简单,不难受也不痛。就是在口腔里面喷了点麻药,五分钟后医生再用一根90度弯的夹子伸进去,一下就把那根顽固的鱼刺夹出來了。
  经历了这次‘有鲠在喉’之后,苏一是既爱吃鱼又怕吃鱼了,毕竟被鱼刺卡在喉咙里的感觉很不好。钟国取笑她:“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吃个鱼还被刺卡得上医院,真是狗熊的奶奶——笨死了。”
  话虽如此,他再带她去吃鱼时却格外小心谨慎。每每一条鱼上桌,就先把鱼腹处的两块肚皮肉挑给她。这是一条鱼的精华部位,刺最少肉质最鲜嫩。他全部让给她吃,自己啃鱼头鱼尾鱼背。还会时不时将鱼背上的肉细致地挑去鱼刺放到她的碗里:“喏,照顾照顾你这个小笨猪吧。”
  而苏一,一口口鲜嫩鱼肉吃在嘴里、甜在心里。什么是爱情?玫瑰是爱情,钻石是爱情,精心剔去刺的鱼肉更是爱情——最朴素无华的爱。
  苏一开始跟妈妈学厨了。而且一来就学难度比较大的菜——清蒸鱼。
  每一个恋爱中的女孩,都会如此吧?为着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
  苏妈妈只有摇头叹气:“养了你二十年,不见你煮一碗面孝敬我,这会倒巴巴地为钟国学起蒸鱼来了。果然养女儿是替别人家养的。”
  苏一软语哄她:“妈,明天我就煮面给你吃,今天你先教我蒸鱼。”
  母女俩一起上菜市场,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新鲜鲫鱼。请鱼贩将鱼杀好去鳞、鳃、内脏后拎回家,苏妈妈指导女儿把鱼洗干净,用刀在鱼身上斜斜切出刀纹,再均匀抹上细盐腌一腌。然后教她准备配料,葱去皮洗净切段、姜去皮洗净切丝、蒜去皮洗净切片……
  厨房里一片叮叮当当,苏一初次操刀,笨手笨脚。姜丝不成丝,蒜片不成片,相比之下葱段最合格。
  手艺虽不足,心意却很足,足以弥补所有不足。在妈妈的悉心指点下,苏一最后蒸出来的那道鱼非常非常香。闻到那清鲜鱼香,也知味道一定不会差。她献宝般把鱼送去对面钟家,捧到钟国面前:“钟国,这是我赏你的鱼。”
  钟国先是一怔,很快眼睛熠熠闪耀,满是惊喜的光芒:“你做的?”
  苏一骄傲地一点头:“那当然。这可是我的‘首度巨献’,算你有口福,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钟国喜笑颜开,嘴里却还要跟她戏谑:“你的‘首度巨献’啊!苏大小姐你头一回做的菜能不能吃呀?吃了能活下来吧?活下来生活还能自理吧?”
  “这么多顾虑呀!那你不要吃了算了。”
  苏一作势要端回去,钟国赶紧把盘子抢过来:“吃吃吃,当然要吃,死了都要吃。”急不可待地尝一口,他一迭声欢喜地说:“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两个人一起快乐地分享了这条清蒸鱼,钟国说这是他有生之年吃过的最好吃的鱼。苏一初次下厨的手艺,自然不能跟外头那饭庄餐馆食府中的大厨们比。但是钟国坚持:“这就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鱼。”
  确实如此,心爱的女孩专门为自己下厨做的清蒸鱼,全世界独一份,哪位大厨的手艺都无法与其相比。
  苏一看着他把那条鱼啃得干干净净,骨架上一丝鱼肉都不剩,连蒸鱼蒸出的汤汁都喝光了,心中无限满足喜悦。还有什么比看到心爱的人吃光了自己做的菜更让女孩子高兴的呢?
  2、
  因为聚少离多,苏一格外珍惜假期里和钟国在一起的时间。他亦如此,一般的朋友聚会都推托不去,只享受二人世界的甜蜜。
  这天,杨钢却找上门来一定要钟国下午帮他踢一场足球。
  杨钢就在南充市的一所大专学院念书,和校园里一干足球发烧友组织了一个业余球队,踢遍南充各个大中院校。暑假更是格外活跃,隔三差五就能找到另一支业余球队来比赛。虽然这样的比赛纯属是自娱自乐,没有任何奖项可拿。但是对于他们这些足球迷来说,能够活跃在绿茵场上就是最大的收获。所以对比赛还是挺重视的,这不,临时有个主力队员因故上不了场,赶紧找钟国救场来了。他们俩以前在高中时就是球场上的哼哈二将。
  一场足球比赛要踢九十分钟,如果分不出胜负,再加赛半小时。钟国知道苏一对足球没兴趣,很难有耐心在一旁看上这么久。正好宋颖又打电话来叫她去逛街。于是说定兵分两路,他跟杨钢去踢球,她和宋颖去逛街。
  苏一和宋颖逛了一下午街,买了一条连衣裙,再买了一些头饰发卡之类的小玩意。还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生肖猪手机挂链。这挂链可不是在那些时尚新潮的饰品店里买的,而是在一家玉石专卖店选购得来。
  起初只是经过店门时,被古雅的装修吸引随便进去看看。一看之下,那些质地细腻晶莹剔透的玉石商品马上吸引了苏一。老板不失时机地在一旁介绍,说他店里的玉石商品不但东西好,而且都经过开光的宗教文化特殊处理,具有辟邪护身的灵性。这话是真是假无从查证,不过有心想买的准顾客还是很愿意相信的。老板还表示可以根据顾客的要求,在其购买的玉佩上刻上名字、生日或比较浪漫诗意的词语。准顾客们自然是更加满意了。
  苏一细细地挑选半天,最后选中了一款翡翠生肖猪的手机挂链。大红的丝绳编成一个精巧的中国结,结下缀着小小一枚翡翠石雕就的憨态可掬的猪。然后再坠下两根丝络,每根络子上悬着一颗小小翡翠珠子。非常中国韵味的一款手机链,48元的价格也不算太贵。她马上付钱买了两个,让老板分别在翡翠小猪的身上刻上“钟国”和“苏一”两个名字。
  宋颖当然要取笑她:“苏一,你这算什么?订情物吗?”
  “什么订情物啊!买一对手机链而已,你别上纲上线的行不行?”
  苏一一边说,一边把那只刻着“钟国”名字的翡翠小猪系上了自己的手机。柠檬黄的手机,配上醒目的中国红丝绳,透明水绿的玉石,红黄绿三种颜色彼此辉映得特别鲜艳漂亮。
  宋颖又有话说了:“哦,刻了钟国名字的小猪挂在你的手机上,刻了你名字的小猪就挂在钟国的手机上。这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吧?”
  苏一那点小心思,像阳光下的玻璃,透明透亮地被这个鬼精灵似的宋颖一眼就看穿。她笑着跺足:“宋颖,我真想拿东西堵住你的嘴。”
  “拿吧拿吧,仪凤街就在附近,你拿一碗川北凉粉来堵我的嘴吧。”
  宋颖一付求之不得的口气,没辙,苏一只有掏钱请客。
  吃完川北凉粉出来,经过街口时苏一看到路边的报刊亭里,当天的《体坛周报》摆放在醒目位置。想起这是钟国每期必买的报纸,马上替他买一份。然后给他发个短信:“球踢完了吗?我给你买了今天的《体坛周报》,你不要再买了。”
  按照他们平时的短信联系,一般情况下,发过去不用一分钟就能马上得到回复。钟国曾经说过:“我走到哪手机就带到哪,怕万一你找我我没听到。在学校去浴室洗澡,我都用个防水塑料袋把它装好拎进去挂在水龙头上。”
  苏一也是如此,人在哪手机就在哪。手机对她,如贾宝玉的美玉薛宝钗的金锁——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只有恋爱中的人,才会如此重视自己的手机。随身携带有如身体一部分,二十四小时从不关机。因为手机随时可以传递爱人的呼吸和声音。
  可是这个短信发完,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一直没有收到回复。苏一几乎怀疑是自己的手机出了毛病,拿起来看了又看,一切正常啊!
  “大小姐,人家踢球呢。不可能把手机揣在身上的,肯定没听到。”
  宋颖的话十分在理,苏一便又发了一个短信:“你踢完球马上回复我,我等你的消息。”
  半个小时过去了,苏一的手机依然沉默。看时间,就算有加时赛也该踢完了。她突然就心绪不宁起来,直接给钟国打电话。机械女声彬彬有礼地答复她,说她拔打的用户已关机。
  什么?居然关机了?钟国的手机从来不关机的。苏一无端端地生出不安感。马上街也不逛了,立刻就要去找钟国。她知道他在杨钢他们学校的球场踢球,那地方坐上几站公交车就到了。宋颖只有陪她去,逛街还没逛尽兴,却中途改为寻人。她唉声叹气:“苏一,关个机而已,你怎么就这么大惊小怪的?恋爱中的女人果然都不正常。”
  “你没有男朋友你不懂了。”
  苏一没办法跟她解释,没有真正恋爱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因爱牵肠挂肚的感觉。宋颖在重庆念大学,虽然也有男生追求,但一直没有让她觉得合适的对象,都只是不愠不火地作普通朋友交往,所以她理解不了苏一。
  苏一赶到球场时,球场里已经空无一人。问了校园里偶尔路过的几个人,都摇头不知下午这里有人来踢过足球。最后总算问到一个知情的:“杨钢他们那支球队呀,是,下午踢过,踢完了就走了。”
  “他们去哪里了?”
  “应该是去庆祝了,他们下午那场球踢赢了。每次赢了球,他们都会出去喝酒庆祝。”
  “那你知道他们去哪里庆祝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
  一时间找不到钟国,不知他跟着杨钢他们去了哪里。苏一又没有存杨钢的手机号码,懊恼不已。宋颖觉得她应该可以放心了:“钟国又没出什么事,只是和杨钢一起庆祝去了。你不用再着急找他了,庆祝完了他自然就回家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关手机?他从来不关手机的。”
  宋颖不以为然:“拜托,他们一群男孩子在一起有他们的世界,为了不让女生来打扰,关下机也很正常啊!你不要斤斤计较这个了。”
  找不到钟国,联系不上他,想见他的时候却不知道他在哪里,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一直以来,随时随地,只要苏一想,拿起手机她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像一只风筝,即使远远地飘在北京,手机始终是她手里紧握的线。这是头一回,她失去他的消息,如风筝断线般不知所踪。虽然只是短短一个下午,但她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世界荒芜的感觉,不能想像如果没有他……
  而此时街边一排店铺里,不知哪家传出歌声幽幽如诉: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此恰合心境,苏一顿时听怔了。半响后,她着魔般循着歌声走过去,最后走进一家音像店。
  “老板,请问音箱放的是什么歌?”
  老板告诉她这是旧上海的老歌《如果没有你》,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的经典歌曲。年代很久远了,却很有味道。整张专辑中收录的都是那个年代的歌,建议她买一张回去听听怀旧之音。
  苏一想也不想就买了一张。上个世纪的经典老歌,隔着好悠长好悠长的一段时空了。可是幽幽唱响在时下,依然有着动人心弦的魅力。好歌的生命力往往如此长盛不衰。如一瓮陈年的酒,愈是年深月久,愈是香浓醇厚。
  和宋颖分手,苏一独自一人回到家,拿出新买的歌碟用DVD机放出来。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缠绵动人的歌声,如幽咽流泉般涓涓铺满安静的房间。她踢了鞋子躺在长沙发上静静地听着,隔一会,便又拔打一下钟国的手机。始终是机械女声一遍遍告诉她用户已关机。
  等待是什么滋味?苏一以为她早就清楚明白。在成都火车站,她一次又一次地等过钟国。那样急切又热烈地盼望,心中却笃实安定,因为知道载着他的火车会在几时几分入站。偶尔误了点,钟国会一再发短信安慰她不要着急。
  可是今天,完全不同于火车站的等待。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十分被动的等待,期望自己的手机会响起,他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笑地响在耳畔。而楼梯口每走上来的一串脚步声,都让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是他吗?不是。
  是他吗?仍然不是。
  一颗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这是苏一有史以来渡过的最漫长的一个下午。分分秒秒,她是看着壁钟一格格走完的。而她在时间里前熬着。
  直到两家的父母都下班了,钟国还是没有回家。钟爸爸还跑到苏家来找人:“苏一,钟国呢?他还不回家吃饭,又要在你家蹭吃吗?”
  苏一无限委屈:“他都不在我家,一下午人都找不到,也不知跟杨钢跑到哪去了?”
  天色渐暮,澄蓝天空渐斩变成苍茫昏暗的青灰色。苏一的心情更灰。她跑到阳台上去朝着楼下张望,焦急不安的心情渐渐化成怨恨:钟国,如果吃完晚饭你还没消息,我起码一个星期都不理你。谁让你跟杨钢出去玩起来就把我丢到脑后头去了?
  心里正恨恨地发着狠,突然看到有辆出租车在楼下停住。她的心又一次提起来:是他吗?是他回来了吗?
  车门一开,杨钢先下来了。看来真是他们回来了,苏一顿时满心狂喜。可是很快,她的一腔喜悦像火苗遇水般乍然熄灭。因为她看到杨钢从车里背出了钟国,他一付人事不省的样子软软伏在杨钢背上。
  “钟国——”苏一一声锐叫,撕破了灰蒙蒙的暮色。
  第八章 亲卿爱卿(2)
  3、
  踢足球的时候,当然要轻装上阵。一干队员们都把身上的钱包手机钥匙之类的小物件拿出来由一个替补队员看管,钟国也不例外。杨钢趁他不注意,把他的手机关了机。他很了解他的兄弟,要是踢球时突然听到自己的手机响起来,他肯定要走神。
  一场球踢下来,1:0小胜对方。按他们的习惯大家一起出去AA制庆祝一下。钟国下场就去拿他的手机,杨钢眼明手快先抢过去:“钟国,先跟我们去吃点东西。然后我再把手机还你。”
  “你先让我给苏一发个短信。”
  “不行,我还不知道你。一个短信过去,万一她‘宣召’你,你肯定跑掉了。兄弟你太重色轻友了!今天既然都跟我出来了,又帮我踢赢了一场球,无论如何先跟我去吃点东西再走。总要让我谢谢你吧。”
  一干队员们也生拉硬拖地一定要钟国去不可,因为他在球场上表现得很不错,为他们赢球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一定要犒劳他。
  没办法,钟国只有盛情难却地跟去了。在杨钢他们常去的一家鱼头火锅店坐下,菜一点完,相熟的服务员就熟门熟路地送上一箱啤酒和两瓶二锅头。
  钟国吓一跳:“杨钢,你都喝上白的了?”
  “我不喝,他们两个喝。”杨钢手一指球队中的两个后卫,“我这两个校友一个山西的一个山东的,喝白酒跟喝水似的。”
  啤酒瓶白酒瓶统统打开,每人面前倒上一杯。钟国不要:“请给我一罐冰可乐。”
  他喜欢喝可口可乐,尤其是夏天喝冰镇过的。因为他喜欢,苏一为此特意跑去超市买了两盒制冰格,可以装上矿泉水放进冰箱冻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方形冰块。再买上一个漂亮的高身宽口玻璃杯和几个新鲜柠檬。和他一起在家里看电视时,装上一杯自制的冰块,再切进两片柠檬插上一支吸管。可乐倒下去,冰块滋滋融化,柠檬片载浮载沉。吸上一口,特别的清凉爽口。
  钟国欢喜极了:“我女朋友真能干,不用上西餐厅就能喝上柠檬冰可乐。亲一个以示奖励。”
  蓦地就吻住她的唇,两人的唇齿间都有柠檬的清酸和可乐的甜。酸酸甜甜,是爱情的好滋味。
  此刻坐在人头攒动的火锅店,跟服务员要罐冰可乐时,钟国犹觉唇齿间依稀尚存的酸甜滋味,唇角不经意地就噙上一抹笑。正想再一次找杨钢要手机给苏一发短信,却听到那个山西同学大声嚷嚷:“什么什么?你要喝可乐。不行,一桌人都喝酒你不能一个人搞特殊化。”
  “对不起,我不喝酒,不信你问杨钢。”
  “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喝酒的还算什么男人。不行,今天无论如何要喝两杯。”
  山西同学不由分说地就给他倒上一杯啤酒。杨钢也不帮他:“钟国你就喝两杯吧,大家一块喝,就你一人不喝确实太搞特殊化了。啤酒没关系的,过敏的话回去吃两片扑尔敏就行了。”
  钟国还是不肯喝:“苏一不喜欢我喝酒。”
  杨钢拍着桌子叹:“我的天,钟国,你简直是被苏一套上笼头的马。”
  有人听懂了:“这是被女朋友管着呢,太丢我们男人的面子了。”
  山东同学气不过:“三尺汉子咋能让女朋友管住了?杨钢,他的手机别还他,除非他喝上三杯罚酒。”
  一桌的男生都纷纷起哄,要罚钟国的酒。尤其是大男子主义十足的山东同学。中国人的酒桌文化,男人上桌不喝酒就是罪人,何况还是“重色轻友”的罪人。钟国一则实在挡不住七八张嘴地劝,二则想快点拿回手机联系苏一。于是只有息事宁人:“好好好,我喝我喝,三杯啊,喝完三杯我就不喝了。”
  三杯啤酒,盛在三寸高的玻璃杯里,容量差不多一瓶。钟国虽然没酒量,但想着一瓶啤酒还是应该扛得下来。就是回家后皮肤肯定会有过敏反应长出酒疹,只有豁出去痒上一痒了。
  第一杯啤酒喝下去,钟国的眉头就皱起来了。这个啤酒怎么热辣辣的?可是容不得他多想,那个山东同学已经飞快地端起另一杯往他嘴边凑:“快喝快喝,还有两杯。”
  三杯酒灌进肚后,钟国很快就觉得头晕。菜上来了,杨钢挟上几筷子他喜欢吃的菜给他,让他吃点东西缓缓酒劲。他勉强吃了几口,就再吃不下了。头越来越晕,坐在椅子上都只觉软绵绵地撑不住身子:“杨钢,这啤酒怎么后劲这么大啊?”
  那个山东同学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你那三杯啤酒是深水炸弹。”
  钟国不解其意,有人补充说明告诉他:“一杯啤酒掺一盅白酒,就叫深水炸弹。你那三杯酒里掺了三盅二锅头呢。”
  钟国脑子里嗡的一下,56度的二锅头,居然掺在啤酒中骗他喝了三盅。酒杂在一起喝更容易醉,何况是他这样完全没有酒量的人。顿时知道自己这次只怕要惨了!头更是晕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阵翻腾,想吐却吐不出来。
  杨钢急了,扔了筷子就跳起来骂:“格老子,谁让你掺白酒了?我兄弟平时滴酒不沾,你一下让他白的黄的混着喝,你这不是害他吗?”
  发脾气也无济于事了,钟国已经醉倒了。他喝的三杯啤酒中至少兑了三两白酒,根本不是他的酒量可以负荷得了的。头晕、恶心、呕吐,种种不适症状一起袭来,他一时难受得有种就快要休克过去的感觉。杨钢吓坏了,那个恶作剧的山东同学也紧张了,两个人赶紧架起他往医院送。
  4、
  “没事没事,苏一,叔叔,阿姨,你们放心。钟国没什么事,他就是喝了酒,醉了!醉了!不是出了事。”
  把钟国背回家的杨钢,在楼梯道看到白着脸光着脚飞奔下来的苏一,赶紧解释。他知道她一定被吓坏了,不然不会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这样跑出来。
  紧跟着苏一下楼的是钟国的父母,还有苏一的父母,他们都听到了苏一那一声锐叫,听那几乎变调的声音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马上半丝都不敢耽误地跟着她往楼下跑。跑到一半看到杨钢上来了,听了他的话,几颗吓得乱跳一气的心总算稍稍安宁了。
  杨钢把钟国送到他房间躺下,一脸歉意地跟钟氏夫妇和苏一再做详细解释。一听钟国居然被他们骗着白酒啤酒一起喝,一喝就喝到医院去了。苏一气得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冲上去重重一把就将他搡出两丈远:“杨钢你这个混蛋,你明知道钟国不能喝酒,你还让你那帮狐朋狗友这样灌他。”
  杨钢身后若不是有墙托住他,很可能就被苏一这一把搡得摔个四脚朝天。他知道苏一是气极了,自己心里也有愧,半点都不敢恼,低声下气赔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啤酒里掺了白酒,我后来骂他们了,一会回去我还要骂。”
  杨钢回去骂他的队友之前,先被苏一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只有低眉顺眼地乖乖挨骂,好在苏一无心多骂他,劈头盖脸地数落了几句就回钟国的房间照顾他去了。他趁机溜之大吉,走之前突然想起:“苏一,钟国的手机在我这。”
  苏一的眼睛又瞪圆了:“他的手机怎么会在你那?”
  杨钢知道这事一说出来又要挨骂,哈也不说,只是陪着笑脸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放:“这事……以后再说,我先走了。”
  看他那付心虚的样子苏一就知道他肯定没干好事,拿起手机一看果然黑屏关机。原来是杨钢拿着钟国的手机关机了,难怪她没办法联系上他。她就知道,钟国是绝对不会关机的。一下午因焦急等待引发的怨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视线从手机转到昏睡中钟国的脸,他的脸色潮红,眉心紧紧蹙着,满脸痛苦之色。睡得也极不安稳,头无意识地侧过来又侧过去,时不时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苏一知道喝醉酒的人是很难受的,尤其是钟国平时不喝酒,这次一下喝了三杯白加啤。他的反应会比别人更严重。杨钢刚刚说他在医院打针输液,输了两瓶药水才缓过劲来。一时她心疼极了,那种心疼,像被人用一枚长针从心尖直刺到心底。细而深,一线牵扯的疼。
  钟国这次醉酒醉得很厉害,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稍稍清醒了一点。恶心的感觉持续了好几天,那几天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连他最爱吃的清蒸鱼都唤不起他的胃口。吃什么都想吐,却又吐不出来,难受极了。
  而最令他难受的,是全身大片大片地长了酒疹。胸前背后甚至大腿上,都红彤彤地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疹子。仿佛滚了一身红芝麻,又热又痒。钟妈妈找诊所的医生拿了几种治过敏的药让他吃,吃下去却见效甚微。没办法,只有等它自己慢慢好了。
  苏一把杨钢恨得咬牙切齿:“以后你不要再跟他出去了,看看他这次把你折腾的。”
  钟国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模样很倦很倦。他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像刚刚大病过一场。他确实被折腾得不轻,却还有气无力地替杨钢辩护:“不关他的事,是他那个同学偷偷掺的酒。”
  “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他把你叫去弄出来的事。”
  苏一当然只会怪杨钢,他把人领走时好好的,回来时却是背回来的,她能不怪他吗?钟国知道她在气头上,不要跟她纠结这个问题。于是岔开话:“我身上好痒啊。”
  确实是很痒,他忍不住用手去挠。他身上穿的是一套运动式背心短裤,肌肤上大片大片的疹子又红又肿地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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