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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

_6 陆天明(现代)
“嗨,你这个赵五六。啥叫‘这有什么呀’?劳东林脱得光溜溜的躺在一个女人面前,让她摸来摸去的.这也没什么?你现在的观念,真够可以的了。”袁厅长不满地嚷嚷着。
“问题是那个女的没裸。”
“可我们一个老刑警光着屁股哩……”
“他已经不是刑警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百姓。”
“他是共产党员不?”
“谁说过,党员下了班儿就不能去休闲一下放松一下?”
“谁说过党员可以出入这些场合.裸体接受异性按摩?”
“我的厅长大人,您瞧仔细了。劳东林进的是一个正规休闲场所。你看它这单间的门上安着透明的玻璃哩。再看室内灯光的亮度,没有一百瓦,也足有六七十瓦。因此它不能算一个密室。只能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按摩室:当然最重要的是,整个过程中,当事人双方都没有任何越轨动作。”
“那,他就可以光着屁股躺在一个陌生女子跟前了?”
“他并没有仰面躺着……”
“嗨嗨嗨.是仰面躺着.还是趴着躺着.这有本质区别吗?赵五六啊赵五六,你完完全全是在跟我胡搅蛮缠嘛!”
“厅长,你还看不出吗?有人从劳爷一到陶里根,就开始跟踪他,监视他。这些人存心抓他的小辫。陷害他……”
“没人逼着他进出这种场昕吧?也没人逼他脱光自己衣服吧?你自己留着小辫送上门去让人抓.还说啥呢?”
“……”赵五六不作声了。
“同样的光盘,还给省委方书记、纪委曹书记寄了。”
“是吗?”
“是马,还是驴哩!”
“方书记和曹书记说啥了?”
“你想他们还能说啥?”
“厅长,如果东林去陶里根,真的像他自己申诉的那样,不是他的个人行为,而是领受了某一方面的指令去的,那么,他在那儿扮演的,就是一个‘卧底’的角色。既然是‘卧底’,他当然就得跟他周边那些人打成一片,得在一定程度上‘同流合污’。他跟着去唱个小曲、洗个澡、按个摩什么的,应该认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就拿这些浑球偷拍到的这些内容来说,东林还真没有干什么特别过杠杠的事。甚至还应该说,他在那样一个环境中,还是挺注意‘洁身自好’的。自控能力还是挺强的。这一点,我们应该替他跟方书记曹书记说说清楚。如果你要觉得不方便说,找个合适的时机,我去说……”
“人家省委书记纪委书记就不懂啥叫‘卧底’?还用得着你来给他们上课?还好意思说要去给方书记曹书记去讲讲!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坚持认为,劳东林是被谋杀的。可人家拿这来证明,劳东林到陶里根以后,吃喝玩乐样样火爆,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就这么个玩意儿,人家杀得着他吗?谋杀的动机何在?”
“所谓的不得罪人,吃喝玩乐,全都是表面现象。谁卧底会卧得鸡飞狗跳,让周围的人个个都讨厌他的?”
“所以,咱们得赶紧闹清,劳东林辞职去陶里根的真实背景。也得拿出事实来证明这一切只是表面现象才行。不能老让对方占着主动,老这么牵着我们鼻子走。要立即调整我们的工作方针,尽快拿出阶段性的战果来。你回去赶紧拿个调整方案。我告诉过你,这案子,上头是要限期破案的。是不是谋杀,得尽快给个明确的说法。告诉你吧,这是方书记的原话。”
“那么,他也认为两级交管部门所做的‘车祸致死’结论是错误的?”
“他没这么说。”
“那么,撤消专案的决定是错误的了?”
“方书记也没这么说。”
回到总队办公室,赵五六从自己身后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份书面材料,扔在邵长水面前,示意他看一看。
“啥”邵长水狐疑地问。
“让你看,你就看。多问啥?”大概是因为挨了袁崇生的一通“嗤儿”,心里有点烦,赵五六没好气儿地回答道。
 
十一 领事馆路西口九号院(3)
邵长水这才折起身,拣起那材料,大概地溜了那么一眼,经验告诉他,这可能是一封“匿名告状信”=赵五六随后告诉他,在上头几位领导收到那些匿名邮寄来的光盘的同时,他也收到了这样一份“玩意儿”。“是吗?那您刚才怎么没跟袁厅长说呢?”邵长水问。“你噜苏啥。快看。”赵五六不想跟邵长水多解释。邵长水赶紧拿
起那材料来看。它的大意跟那个光盘差不多,只不过,它是文字的。而文字虽然在形象直观上差点劲.咀表意却要更为清晰明确直接:但它们总的意思,都是在说.劳爷在陶里根,并非似某些人声称的,是在搞什么“秘密调查”,而是拿着高薪,在“疯狂地享受生活”。当然,他在那儿,在高薪的刺激下.也“疯狂”地工作着,疯狂地为拥有数亿资产的远东盛唐国际科贸集团公司的那个老总饶上都“卖命”,仅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为他建起了一整套切实可行的人事保卫工作制度和体系.调整了该系统数十人的工作岗位,却没让一个人下岗。他迅速取得了饶上都的绝对信任,但又绝对明智地拒绝了饶上都要把他提拔到副老总位置上的动议。他对饶上都说,一,我来集团公司的时间还短,我对公司的贡献和我操作公司的经验,都还不足以让我担当此要职。第二,我投身盛唐,只是要体会在另一种环境、另一种方式下活着的滋味,我想试着在这种环境这种方式下释放我在过去那种环境那种方式下释放不了的个人能量,同时,也想享受在过去那种环境和方式下,所不可能、也不前去享受的种种生活乐趣。所以我不想让什么“副老总”似的“紧箍咒”束缚了自己。我刚从一种“紧箍咒”中脱出,不想再接受另一种“紧箍咒”。如果我现在还只有三十岁,或者四十岁,那我哭着喊着也会把这“副老总”的权杖拿下。我拼出十年二十年去“牺牲”,还能剩个十年八年的时间去享受。但我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我已经没有这个本钱再让自己去做什么“牺牲”和“奉献”了。几十年来.我已经做了太多的“牺牲”,太多的“奉献”,却只得到太少的“享受”和“快乐”。在余剩的那点人生时光里,我要把“享受”提升到适当重要的位置上去计量;把“获得快乐”列为我最重要的人生目标。至于“副老总”,那就算了吧。于是他在“疯狂”工作之余,“疯狂”地享受。在这几个月的时间中,你几乎可以在陶里根最豪华最时髦最昂贵最夸张的休闲娱乐场所里,看到他活跃的身影。在每一个最豪华最热闹最深夜最没有节制最奇出怪样的私人派对里,也总能听到他圆润醇厚的男中音在那里欢快地不知疲倦地荡漾着。他不仅自己“疯狂”地享受,而且也充分施加他对集团公司上层所能施加的一切影响,去改善员工的业余生活,让他们也得到相应的“享受”。所以,在不长的时间段里,无论在陶里根,还是仅仅在盛唐公司内部,他都建立了极好的口碑和人缘关系,获得“疯老头”和“好老头”的双料美称。在陶里根,在盛唐公司,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愿意结识他,并以能够结识他,跟他有所交往而引以为胜事幸事。“你们应该认真地想一想,在陶里根,谁会去杀这样一个快乐的疯老头好老头呢?”
“一份细致入微的心理剖析,一个形象生动的录像光盘,几乎同时送到关键部门关键人物的办公桌上。人家也是有组织有计划地在行动着哩。而且,工作还真是做得够周全够到家,也够及时的了。应该派他们来当这个反刑侦总队的总队长。”等邵长水看完这份材料后,赵五六感慨道。
“那您觉得我们该怎么来调整我们的工作?”邵长水心里这时却只想着怎么落实刚才厅长的指示。
“你说呢?”赵五六反问道。
“我能说个啥?当然听领导的。”邵长水诚恳地答道。
“长水啊长水,你这人啥都好,就是把自己包裹得太紧。处处设防,滴水不漏。这样不行啊……”赵五六长叹一声说道。
“我……我又咋的了……”邵长水微微红起脸,问道。
“你……”赵五六只说了个“你”字.就再没往下说。赵五六自己是一个绝对忠实于上级的“下属”,他也希望自己的下属对自己能“言听计从”;但他并不希望下属对自己一味盲从。这也不是因为他头脑里真的有多少“民主观念”,而是由于工作性质和经历决定的。刑事侦查这营生,可以说,不管是谁.一开始接手一个案子,都是两眼一抹黑。绝对不会因为谁警衔上的豆豆比谁多,谁的行政职务比谁高,谁就一定比谁有多少先见之明。任何一个案子的侦破都需要集体努力。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个环节上的疏忽大意,懈怠麻痹,都有可能使几十、甚至几百个同志在几天、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几年中所做的努力付诸东流。许多大案要案看起来都
破得十分“偶然”。岂不知这”偶然之间’’.正是这个集体的许多“不起眼的人”,在许多“不起眼的时刻”.做了许多“不起眼的努力”,才会产生这“偶然的决定性的一瞬间”。所以,他总是要求在他手下工作的每一个侦查员、每一个科、队长都把自己当成总队的主要领导,都能积极主动地负起该负的那一部分责任,他允许、也提倡他们大声地当面说出各自的想法.甚至跟他争吵。他最烦的就是手下的人对他说:“您说呗。您是领导:您说啥我就干啥呗。”这种时候,他往往会给一句这样的回答:”我让你去吃屎,你吃吗?”
今天他没这么“刺儿”邵长水。他得给邵长水稍稍留点面子。
为坚决贯彻落实省委和厅领导的相关指示,赵五六从总队和市局刑侦支队抽调了五位同志,让他们在第二天上午八点,准时赶到他办公室,正式成立劳东林车祸案的”复核小组”。与此同时,他又从省警校刑侦系和下边市县刑侦大队抽调了三位同志,让他们在同一时间赶到省城龙湾路八十八号报到。抽调这三位同志来“帮工”的公开理由是“抢救性地协助省公安系统退休老同志整写同亿录和业务工作经验总结”。而真正的原因则是,让他们来给邵长水当助手,根据袁厅长口述的十六字方针:“调整部署、加强力量、缜密侦破、加快进度”来专攻“劳东林致死”案。
为什么要成立两个组?为什么一个放在明处,另一个却要加上那么些“伪装”,放在暗处进行?原因很简单。赵五六这回是汲取了上一回专案组最后不得不被迫撤消的教训,是要拿明的那个,来保护(掩护)暗的这个。换一句话也可以这么说,是拿明的那个来吸引所有仇视者阴谋者捣乱者破坏者的视线和火力,以便能让暗的那个能相对从容地去完成“安放炸药”的任务,最后能“炸开”那道遮挡在事实真相面前的“顽固屏障”。
龙湾路八十八号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它曾是省安全厅的一个“点儿”。所谓的“点儿”,从大面上来说,你可以理解为“工作场所”,或“接待处”。至于安全部门的人在这“点儿”上到底干些什么,那就不是你我应该去细问的。据说,龙湾路的这个“点儿”,曾经是用来关押和审讯被捕获的“敌特间谍”的。它当时的作用跟公安系统的“看守所”差不多。当然,它跟人们通常印象中的“看守所”就太不一样了。人们通常印象中的看守所迹近于“监狱”,但龙湾路八十八号却完全就是个花园别墅,一个有点老式,有点过时了的花园别墅。只是有一道比较高的围墙,但又没有设置高压电网。有一度,院子附近的路口上曾醒目地矗立着这样一块告示牌:“军事驻地五百米内不准停车”。但很快,这样的告示牌也被撤消了。它因此变得越发的悄没声息。院子不大,老树却不少。院子里始终静悄悄的。紧闭着的黑铁门,很少见到它开启。即便有车出入,往往也要等到后半夜时分。这使它在周边居民心中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后来由于种种外头人不可能知道的原因,“点儿”从这儿撤走了,它空关了好长一段时间。“但见风暗泣,不闻人叹息”。什么时候又交由省公安系统接管的,那外人就更不清楚了。甚至有人说,这里曾长期“软禁”过“四人帮”在东北地区的主要干将。也有人说这里曾集中了一批我国最优秀的导弹专家。让老美和台独分子“胆战心惊”的东风三号导弹就是在这院里设计论证的等等等等。这些,你就只能听一耳朵而已,不能完全当真了。
通知邵长水去龙湾路八十八号报到的同时,还通知他把家搬了。
“搬家?有那必要吗?”邵长水心里格登了一下,但脸面上还是微笑着问道:
“多问啥嘛:照着办吧:”赵总队挥挥手,说道。
什么叫有必要?什么叫没必要?劳东林就是突然间被人“撞”死的。下一回他们会撞谁?谁能预测得到?这叫“防患于未然”。现在是不让说“阶级斗争”了。但是,在市场经济汹涌的大潮之下,在初级阶段这一切都还不那么规范的特定条件下,“钱”和“利”的斗争,会不会有日趋激烈的趋势?让我们屏住呼吸,走着瞧。十分
钟后,慧芬略有些慌张地打电话来问邵长水:“厅里开来两辆大卡车,还来了一帮子人,呼呼啦啦地说是要给我们家挪挪地儿。这是咋回子事嘛,整得鸡飞狗跳猫上墙的!”邵长水答道:“听着,我也是才知道这档子事。别哆嗉。也别咋呼。马上按厅里的安排去做。豆豆到家了吗?好,我马上安排人去接豆豆。你管好蛋蛋就行了。”豆豆蛋蛋是他女儿儿子的小名儿。
 
十二 共和国骄子
夜幕刚刚降临,大屯区李家堡街道办事处门前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街上就跟开了锅似的喧腾起来。甩卖各种日用杂货的地摊儿像夏天雨后林子里那些疯长的蘑菇,霎时间便占满了小街两边所有的空地。摊主们各自点着一盏电石灯,照亮各自面前那一小片地面。这种富有原始魅力的火苗,在由人流造成的空气波动中,幽明地闪烁着晃动着,成了这“圪瘩”一大景观。
大屯区是省城著名的重工业区。省内在全国排得上号的几家重型机械厂、轴承厂和汽轮机厂又全集中在李家堡。全省最高的烟囱、最宏伟的厂房、吨位最大的锻压机、体积最庞大的龙门刨和龙门吊、单炉容积最大的电炉、全国名气最响年龄最大的劳动模范群体……也全都出在这儿。街区里,不时有古老的蒸汽车头拉着炽热的钢锭;生铁块、焦炭和各种型号的线材、板材,在浓烟的伴随下,啸叫着穿梭往来;再加上老有三十多吨的大卡车拉着矿石和各种辅料从你身旁震颤而过。在这儿,你根本无法分清,哪个是街区,哪个是厂区。或者应该这么说:街区就在厂区里,厂区包容了整个街区。它在经济建设方面的重要性,从下面这一句话,你就可
以充分体会到:多年来,人说,只要俺李家堡“一着凉”,全省当年的生产计划肯定就要“感冒发烧”,以至全国某些方面的经济指标因此也会“哆嗦几下”。为此,每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和党代表中,肯定都会有“李家堡人”。在那个年代里,从上到下,似乎都习惯了这样一种看法:没有“李家堡人”的参与,什么样的大会,都不具备足够的“代表性”和“权威性”。但他们忽视了这里潜伏着的一个重大隐患:李家堡的辉煌是仗着“国家订货”和“国家包销”支撑着的。~旦“国家”撤出.“市场”进入.”国家“不再为你“包产包销”,几十年来隐在这些“天之骄子”深处的体制性弊病,便突显无遗。为了适应市场竞争,它们必须瘦身.必须改制,必须低下自己“曾经高傲的头颅”,一切从零(更多的还得从负数)开始……船大难调头啊。数以十万计的工人开始下岗.数以千计的干部得重新寻找生计。要知道这儿有许多家庭.三代人都在一个厂子里谋生。全家老小几十张嘴都指着一口大锅给淘挨吃喝。一旦这个厂子这口大锅陷人“转制转产”或停产熄火的阵痛中,对这一类家庭的打击,几乎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和“颠覆性”的。煌煌“李家堡”一时间不可避免地变得十分的“黯淡”和“冷清”了……
邵长水每一回走进这条李家堡小街,每一回看到那些夜色中蹲在自己的地摊前“卑怯”地吆喝着那点小生意的“工人弟兄”,他心里都会止不住地涌起一股股酸热=他知道这些人,几年前,头上很可能都还闪耀着“七级老师傅”、一科长”、“段长”、“车间技术员”或“工会小组长”、“先进生产工作者”、“模范共产党员”的光环,为了不至于发生“所有人和大船一起沉没”的险象,他们无奈地悲壮地被要求先期跳离大船,让自己沉浮在“海”中自行谋生。他们中的某一些人,因此有可能游到某个小岛上,抓住一片阳光和绿阴,重建自己的“多彩人生一”有的呢.兴许就可能遭受没顶之灾了……
邵长水今天是根据劳爷在“密件”里所提供的那份名单,来寻找一个叫寿泰求的人的。赵五六给他的任务是找到这份名单上所有的人,搞清他们和劳爷的关系.并进一步闹明白劳爷到底为什么要辞职下海去陶里根的“背景情况”.以及他这几个月在陶里根到底“忙活了些啥”?赵五六虽然在厅长跟前替劳东林说了不少好话,但对于他脱光了身子躺在一个陌生女子面前的场景,也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个贴切的解释.并希望从中找到造成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邵长水和他那个三人小组围绕着这份名单,为完成这任务,已经忙碌了十来天了。
在复核组成立后,第一次开会,研究确定下一步的侦破方向时,邵长水和赵总队曾发生过矛盾。邵长水当然不会去跟赵总队眇架干仗,但他还是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想法。他分析道,从破译的“劳爷密件”看,重点有这样三个:一,劳爷强调如果自己出事,那一定是被谋杀的。这预测到底准确不准确?如果准确,凶手
又是谁?这是明摆着一定得闹明白的。二,劳爷说“可以初步认定,顾代省长在担任陶里根市委书记兼陶里根市市长期间,曾经收受远东盛唐国际贸易科技开发公司董事长饶上都巨额贿赂,并利用手中的职权,帮助饶从银行至少获得过五亿元的低息贷款,并助他以低于市场价十倍的价格,圈进近十万平方米的国有土地。”此说,依据何在?他是否已经拿到了什么证据?如果拿到了证据,那么,这些证据现在又在何处?如果他没有拿到证据,他又是依据了什么,做出这样的结论的。这一点,按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但关于这,袁厅长有明确指示,不让去趟这“雷区”,那么,复核小组的侦查重点就得越过它。第三,劳东林在陶里根待了这几个月后,内
心发生了一些让人不好理解的变化。甚至让他对“受贿”的顾立源和行贿的饶上都,对暗中跟踪监视、以至可能要加害于他的人都产生了种可以理解,并想跟他们沟通的感觉。这让人感到太奇怪了。这种事情发生在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刑警和干警身上还情有可原。因为在实际生活中,有些犯罪分子的确不像我们某些文艺作品和中小学政治课中描述的那么“面目可憎”、“举止粗俗”。有的甚至“风度翩翩”、“面容姣好”。有的还可以说出自某一些“正当理由”才走上犯罪的不归路的……为此,是有可能引发某种“同情”和“怜悯”的。但这样的事,发生在劳东林身上,就不可理解了。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外科大夫,绝对不可能再对从活人身体中流出的每一滴血、割下的每一块肉,再大惊小怪了。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他的内心在这几个月里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这种变化影响到他后期在陶里根的行为了没有?如果影响到了,他为什么还认为那些人要谋害他?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当然所有这~切,都集中到这一点上。那就是给车祸案准确定性:到底是不是“谋杀”,如果是,真凶又是谁……
他认为,在这三条里,重点不用多说也应该是第一、第二条。复核组的工作重点应该放在抓捕那个事发后从驾驶室“神秘失踪”的人,组织力量去重点突破银行保险柜被炸和保安员被杀案,不妨也可以把邵家失窃列为重点。这几件事情,突破了哪一个,都有可能“掩住葫芦拽出瓢”,准确为劳爷之死定性,让犯罪分子归案。但从赵总队的安排来看,却把工作的重点放在了第三条上,也就是首先去闹清劳爷去陶里根的背景和他内心变化的状况。
劳爷去陶里根的背景和这几个月内心变化的情况,固然和案子的发生存在着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从这儿着手去破案,就像从北京去天津,却不走京津塘高速,编要先坐火车到大连,拐回头来再坐船横跨渤海湾,直逼天津港似的.整个绕了一个大弯。有必要费那个劲吗?
这么干,的确有点绕。赵五六当然是清楚这一点的。实际上,他也做了两手安排:另外安排了一部分工作力量直接去侦破“车祸案”和“银行保险柜被炸案”,侦破邵长水家失窃案,而让邵长水去调查“背景”和“内心变化”。作为劳东林的老战友和老上级,他的确特别想知道这两个情况:一,东林当时到底为什么死活要辞职下海去陶里根?二,他在陶里根的那几个月里,到底遭遇了些啥?他的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对于赵五六来说.闹明白这两点,跟闹明白整个事件到底是不是一场谋杀,真凶到底是谁,是一样重要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更重要。
 
十二 共和国骄子(2)
有人说,劳东林就是为了钱才死活闹着要辞职脱警服去陶里根的;有人还说,劳东林这些年熬不住整个社会的动荡和浮躁,在种种浪潮的冲击下,心态上早就有了大的变化了,到陶里根后,只不过由于“土壤”、“气候”等条件齐备.越加变本加厉,变得有一点拿捏不住自个儿了而已。他就像一个每天下午都要经受低烧潮热折磨,晚上又在淋漓盗汗中辗转惊诧的病人那样,在兴奋和喘息中昂起,却又日渐地虚弱,忐忑,最终在歇斯底里中消亡……为此,有人甚至说,他的死,很可能就是失望和绝望后的“自杀”。啥“谋杀”,啥“车祸”,全都是这个老家伙跟大伙开的最后一个“玩笑”而已。
真是这样吗?
赵五六不信。但又不能不信。
他和东林在一起工作几十年。如果追问一下,自己真的很了解这个老战友吗?还真不敢这么说。再仔细回想一下,他发现,自己跟劳东林之间不仅说不上特别深入的了解,甚至都说不上有特别密切的来往。这让赵五六确实吃了一惊。再往深处想想,也是啊,东林这家伙在单位里跟谁有过特别密切的来往和接触?真还没有;能回忆起来的,还只是一些案子上和工作上的接触和往来。这种接触和往来虽然非常频繁,但都不属于“交心”这一类的。他那矮小的身影,匆匆走进会议室,又匆匆地(总是有点“孤独”的样子)奔向案发现场……在讨论案子的会议上,有时他能一下子侃侃地谈上一两个小时,激动地冲到反对他的人面前,把唾沫星子直接“喷射”到人脸上。有时,却从头至尾,默不作声,最后只丢下一句:“别扯鸡巴蛋吧,你!”转身走人。多年来,这家伙的确有些难缠,但却从来也不会“歇斯底里”,更不会向人“示弱”。后来接受他正式辞职报告的是赵五六,代表组织跟他做最后告别谈话的也是赵五六。在那场合下,劳东林虽然表现得有一点“伤感”,但仍然没显露
半点的“虚弱”和“歇斯底里”,眼睛里仍然不时地闪烁着他固有的那种“自信”。
到陶里根后,一开始他还给赵五六打过几次电话;回省城来探家时,还上省厅来看望过赵五六。但很快就中断了往来。两个多月前,赵五六陪同公安部和邻近几个省主管刑事侦查的厅领导,过江去跟俄方内务部的领导商谈联合打黑事宜,路过陶里根,在市局举办的一次欢迎宴会上突然见到了劳东林。那次见面的感觉,就有一点怪,总觉得劳东林在躲着他。那次宴会,本没有劳东林啥事。市局的邀请名单中原先也没有池。后来还是赵五六想起了他,要求市局邀他作为省厅一位“退休老同志”和“刑侦方面的老前辈”出席酒会。在那回酒会上,赵五六已经觉出劳东林这家伙有些变化。他自始至终一直显得特别的寡言少语,坐在一个离主桌较远的位置上,既不主动跟人去敬酒.也不跟人交谈,甚至都不找厅里的几位老领导、老熟人碰碰杯.说说话。赵五六原想在宴会以后,再找他聊聊,问问近况的.却没料到,宴会刚宣布结束,一转眼间,他就不见了,完全是“不辞而别”。当晚给他打电话,手机也关了。后来一直到离开陶里根,赵五六再也没见上劳东林。当时,赵
五六只以为那几天里劳东林可能遇到啥不顺心的事了,就没怎么太往心里去。但现在看来.这个判断显然是草率了,也肤浅了……
前一段日子,有人从陶里根回来.曾经告诉赵五六,说他们在那儿见了劳爷,说“劳爷”近来。思维变得有点不正常,说出话来,经常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经常会发生常识性的逻辑错误。赵五六还把这几位同志狠狠“训斥”和“挖苦”了一通。在省公安厅、刑侦总队,人们一向认为,劳爷不仅个性最强,思维也是最清晰、最有条理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前言不搭后语.经常会发生常识性的逻辑错误”?但是,现在看来,对这个“最清晰和最条理”的界定,的确要存疑了。劳爷一方面说,通过这几个月的调查“已经初步认定某某某收受了某某某的巨额贿赂”,但接下来却又说“某某某是个好同志”,“某某某在陶里根的开发中确实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他到底想告诉人们什么?他到底得出了什么结论?在那个光盘里,如果他仅仅看到劳爷在那儿赴宴、打高尔夫、搓麻将、洗桑拿、接受异性按摩……那还真如他在袁厅长面前所做的辩解那样,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但问题在于,除此以外。赵五六还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一种“东西”——尤其是在最后几个场面里,他从劳东林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痴迷”和“放浪”。这的确让他感到“惊骇”和“战栗”。(赵五六让技侦科的同志认真鉴定了这个光盘。结论是,它确实是现场摄录的,没有经过电脑制作伪造。)
看来,几个月的陶里根经历,的确让劳东林的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的为人、习性、脾气……都发生了某种变化。这一些,跟他最后出事,都有关系?赵五六想整明白这一点。他想在破案的同时,搞清楚自己这个老战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陶里根到底遭遇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变化……
于是,秘密走访那份名单里列出的十多人,自然就成了解决这“当务之急”的首选措施。这件事就交到了邵长水头上。让邵长水去做这件事,是因为比起总队里的其他同志,他对劳爷没有太多的“先人为主”的东西,在调查中也不会加入太多个人主观意愿的东西,加上他性格中的沉稳实诚和机敏,赵五六认为他是干这档子事的最合适的人选。
原以为,这是一个比较容易完成的任务。把名单上的十来个人走访一下,就可以把情况搞清楚了,接着还可以让邵长水投入到侦破“车祸”和“银行保险柜被炸”等案子的工作中,两头都不会耽误。但没想事情并没有预想的这么简单。首先是邵长水对这个任务理解得不那么深刻,接受得有点被动。这倒没成为什么大的妨碍。因为邵长水毕竟是个组织性和纪律性都比较强的同志,认识虽有不一致,但行动中,还是坚决执行,照办不误的。问题反而出在名单中的那十多个人身上。这些人完全不像劳爷在“密件”中写的那样,是能积极配合的。他们承认自己跟劳爷相识相知相交已久,承认自己是劳爷的亲密朋友。他们都钦佩劳爷的为人,不否认在自己生活的某一阶段得到过劳爷巨大的帮助和启迪,对劳爷的死都感到震惊和悲愤,感慨悲壮之情无不溢于言表。但是……只要一提到劳爷在陶里根的“秘密调查”,再提到“劳爷的死因”,提到“那起车祸”,他们又恍惚了,畏缩了,迟疑了,或慌张,或沉默,或无奈,或推托,或王顾左右而言他,或金蝉脱壳而抽身。无论男女,到了这关键时刻,忽然间都变得不是他们原来的那个自己了,场面上无一例外地都会出现短暂的尴尬气氛;然后,他们无一例外地毫不迟疑地都会说:“不知道。啥秘密调查?不知道。劳爷都辞职了,还调查谁?就算他调查谁,也不会跟我们说呀。要跟我们说了,那还算啥‘秘密调查’?”
如果他们根本就跟劳爷的调查不沾边,劳爷在名单里为什么要特特儿地提到他们?为什么还要恳请组织今后对这些人加以特别的保护?
劳东林这小子真的是变得玩世不恭了,临死前在给组织上开一个“最后的玩笑”?
赵五六不信。
邵长水也不信。
他们认真分析了这十来天的情况.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突破口,那就是这十来个人谈到最后.都把事情推到了两个人头上,也就是说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劝说”邵长水去找找这两个人。其中一位叫齐德培,就是住在领事馆西路口的那位本堂神父。另一位就是今天邵长水要找的寿泰求。
 
十二 共和国骄子(3)
自从那天很偶然地在领事馆路西口那个院子里发现了曹楠的身影以后,邵长水凭直觉认定.这位神父在本案中一定占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发挥过非常特殊的作用=这作用,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他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家伙”。但邵长水决定把他放到最后去接触:原因之一,就是这个神父还牵涉了另一个人:曹楠:而这个曹楠又牵涉到了一个人:李敏分。他需要拿到更多的情况后,再去攻这几个“点儿”……
至于那个“寿泰求”,并不在劳爷提供的那份名单上。邵长水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个人.所以.临行前缝还向赵总队做了专门的请示。
这个寿泰求现在可以算是。李家堡人”中的一分子了,但不是在街边“撂地摊儿”的。他是近些年来被坊间广泛议论着的那个“陶里根集团”的重要成员。所谓“陶里根集团”,是指近十年来,发生在这个高纬度省的一个极引人瞩目的政治现象:有相当一批土生土长在陶里根的年轻干部.迅速崛起.进入这个省的各级领导班子,成为颇为耀眼的“政治新星”.或称之为一片“星云”也可。他们的代表人物自然就是顾代省长顾立源。另一个引人瞩目的人物就是那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省会城市的副市长祝磊。他们都是陶里根人,都从陶里根起步,都跟陶里根这个城市的迅速崛起有关。在顾和祝相继被调往省里和省城工作后,当年与他们在陶里根市一起共事的那些同志也都陆续被调往省城,或省城周边的市县,在不同的岗位上,担负起了大小不等的领导责任。有人计算过,仅仅几年时间,就有近二三十名陶里根籍的干部被派往全省各地担负起“大小不等的领导责任”,而且还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顾立源主管哪个口的工作,这些陶里根籍的干部会相对地集中到哪个口去。比如,他曾在省里管过工交口,这些陶里根籍的干部当时就相对集中地被安排到工交口工作;后来他又管过外贸金融,于是一时间在外贸金融口又会相对集中起一批陶里根籍的干部。在这个省的政坛上形成了一个非常明显的“陶里根现象”,老百姓把这些会跟随顾代省长的调动而一起“游走”的陶里根籍干部,称之为“陶里根集团”。
当然,这里一定要再三声明的是,所谓“陶里根集团”这提法,完全是民间的口头作品,从来没有被官方,也没被任何一个理论界首肯和采纳过。不仅没有被他们首肯和采纳过,省委有关部门还曾在一次宣传口径吹风会上,特别地要求省内各媒体,一定不能公开使用这种说法。因为“这种说法,在组织上是不准确的,在理论上是荒谬的,而在政治上则是非常有害的”。另外还要说句公道话,跟随“游走”,绝不是等于跟着到处去“吃辣的喝香的”,去当“坐地虎”和“摘桃派”。就说这个寿泰求,两年前,顾立源到省里来管工交,把他从陶里根市经贸委主任任上,调到李家堡一家厅局级的大厂任厂长兼党委书记,也就是说,一下子从正处级破格提升到正厅级,而且是党政一肩挑,时年才三十二岁,好像是非常“便宜”了他,风光了他。但这里要特别说明一点,当时这个两万人的大厂设备陈旧,产品滞销,债务沉重,工人一年多连工资都领不到,上访不断,全厂濒临倒闭,找谁去主事,谁都不敢去揽这个烂摊子。这顶“正厅级”的乌纱帽,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落到这位寿泰求同志的脑袋上的。据说,省委组织部和省工交工委的主要领导找他谈话时,他也是不愿意接这副担子,并没有为这顶“正厅级”的乌纱帽所动。后来,时任省委常委、省委副书记的颐立源亲自到陶里根找他谈了一整夜,才煽起了他的勇气。你还别说,这小伙子还真有两下子,走马上任头一年就减亏七千万,第二年.也就是去年,账面上就基本实现了扭亏为盈。消息传到北京,国家发改委请前国家经贸委的两位老领导到他厂子里搞了一下调研=这两位老领导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么大一个国有厂子.曾经遗留这么多的问题,居然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就“扭亏为盈”了=可能吗?但这毕竟是“事实”。从去年开始,厂里的经济形势就有了根本性的好转。他从本厂历年下岗的一万两千名工人中回招了五千人,又替三千多名四十五岁以上的下岗老工人补办了“离退休手续“,给足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又替近两千名达不到回招条件,年龄又不够四十五岁的下岗工人寻找了生活出路。(比如向他们发放小额贷款,让他们摆摊去做小生意等。)有几百个老弱病残者暂时不必安排就业,另有几百人已自谋出路,或者不辞而别查无下落;剩下的又有六七百人被社会自然吸收。这样,他这个厂子就成了全省解决下岗问题的标杆儿单位之一。最近他正忙着联合周边几省的多家同行,筹建全国最大的一个轴承生产集团,准备跟国际同行叫板。这样一个跟顾代省长关系如此密切、个人业绩又如此突出、前程也如此看好、正满风满舵处于顺航之中的年轻干部。能被劳爷利用来搞他的什么“秘密调查”?他会很了解劳东林这个人?这一切捉摸起来似乎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也正是出于这种种疑虑和“不可思议”,邵长水一开始才没仓促地去找他:
寿泰求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厂里=有时一个月都不一定能回一两次家。老厂区有个小招待所,过去专门接待来厂洽谈业务的经销商。这小招待所是十来年前盖的,设施自然都非常陈旧了,整个装修还停留在当年那个地板革、印花墙纸和胶合板贴面家具的水平上。餐厅油腻的墙纸上必然沾上了不少苍蝇和蟑螂屎,绝对不能再用来接待各方的”上帝”了。这些年.这些“上帝”们的口味“水涨船高”。住不好、吃不好、玩不好。“顺便”再捎不回去一点什么土特产和“小意思”,他们是不会跟你在购销合同上签字的。寿泰求下决心在厂区外买了一块地,新盖了一个“宾馆式”的接待处。原先的这个小招待所就改作了内部员工的“培训中心”。他自己平日里就住在这培训中心的三楼。他说白天腾不出时间,于是跟邵长水约好了晚间八点见。为什么定八点?因为七点半前,他要看中央电视台那档“新闻联播”节目。这也可以说是“雷打不动”的。然后他大概得花半个小时去处理一下当天积压下来的一些杂事。别看他年轻,在行政事务方面,已经很有经验了。他知道有些事务性的杂事,似乎并不太重要,但一旦积攒多了,就会变得非常被动,处处掣肘。所以,他每天必安排半个小时的时间来处理这方面的事情。
七点五十五分,邵长水带着他三人小组的一位女同胞,稍稍提前了一点来到培训中心楼下。寿泰求的秘书已经在门厅里等着了。别人曾特地向邵长水介绍过寿泰求的这位秘书,甚至还有这样一种夸张的说法:这位秘书是寿泰求的“镇厂之宝”。别的你不用去追问了,只看他身上带着六七部手机,你就应该知道他有多忙,在寿泰求身边的位置有多重要了。所以也有这种说法:这家伙名为“秘书”,实为寿泰求的“总调度”、“三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或“白宫总管”。此人姓谷,单名一个“乔”。有人问他,您那个“乔”,应该是“桥”吧?他说,是。别人再问,那为什么把“木”字旁给去了呢?他笑笑说,前些年有人替我看了一下生辰八字,说我命中多木。多木,障碍就多,磕磕绊绊就多。劝我去掉一点“木”。我捉摸着,总不能把家里那点木器家具全扔了。我愿意,我老婆还不愿意哩,于是乎只能名字上下手,那“桥”就变成了此“乔”。大伙笑道,您这么有能耐,又这么受领导信任,还信命呢?他嘿嘿一笑道,玩玩呗,玩玩呗。这年代,还有啥信不信的?
邵长水总以为寿厂长自己才三十来岁,这位“谷秘书”最多也不应超过二十七八岁。但一握手,一抬头,一询问,才知道谷秘书已经四十多了。少白头和较为粗糙、色素沉淀较为浓重的皮肤,再加上过于老成和世故的神情,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足足还要大个十来岁左右,说他五十来岁,都不为过=
“请稍坐会儿?”谷秘书谦和地笑着.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排邵长水和那个女同胞在门厅一厢的贵宾室坐下.一边又背过身去,从腰带上取下一部掌上电脑型的高档手机.给寿泰求通报道:“他们来了。”趁他撩起衣襟的那一瞬间.邵长水看到这小子腰问的确挂着不少部手机。没有七八部.也足有五六部,像手雷似的,足足在腰间围了一圈=况且他手里一直还攥着一部哩=随后他继续保持着那种十分谦和的神情,引领邵长水等上了三楼。
三楼整个一层都为寿总生活起居和办公所用。以楼梯口为界,往左,是他的办公区,往右.自然是生活区了。整个小招后来都重新装修过了,三楼当然也不例外。楼道虽窄,光线也不甚明亮,但两壁的护墙板却闪发着那种高档深色木料(胡桃木?)本有的名贵光泽:这是一种均匀、含蓄、悠远而深沉的光泽。
寿总的办公室足有一百来平米。大致上以两张桌子为中心,可将它划分成两个不同的工作区。靠窗那边,以一张“老板桌”为中心,是寿总处理来电来文批阅材料的地方;靠里,则以一张椭圆形会议桌为中心,是他召集小型会议.技人来出谋划策的地方。紧挨着这个大办公室,有两个各有二十平米大小的房间。其中一间,便是谷秘书的办公地。另一间是“棋牌室”。年轻的寿总平生别无其他爱好,闲暇时,或实在太累时,都会技三五知己,点几样小吃,再开一箱冰啤,在这儿搬车跳马横炮.闹腾它两三个小时。棋室里,还很隐秘地“夹”进了一个里间。这件事除了谷秘书和寿总本人,恐怕就再无第三人知晓。当时装修工程进行到三楼时,谷秘书把装修公司的老板叫到附近的一个茶室里.从黑皮手包里掏出一份由他自己精心设计的平面图.要求老板在“棋室”里边“秘密”地再装出一个功能齐全的小屋。“这……这动静可就大了。一开始签的装修合同上可没这一项。多装出一间小屋,这在技术上是没问题的,可……可是.谷秘书啊.您……您总不能让我赔本赚吆喝
吧……”老板为难地说道。“行了.你再说个数吧。”谷秘书马上打断老板的话.说道。“啥……啥数啊?”老板一时还没醒过味儿来。墓
“你说啥数?”谷秘书平静地反问。老板这才明白,谷秘书是问,做这样的改动,得增加多少装修费用。老板立马扳着手指合计了一下。说了个数。这位谷秘书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应承了,只是提了一个要求,活儿干到这半边的时候,严格禁止任何非工程人员进出现场。这件事,谷秘书一直瞒着寿总,一直到装修结束,培训中
心正式开张,寿总也正式挪到这楼上来办公的那天晚上,来祝贺参观道喜的人们纷纷散去,谷秘书把一把钥匙交到寿泰求手上。“啥钥匙?我不是跟你交代过了嘛,我不拿钥匙。早上我来,你得把门给我开好。晚上,我不走,你也别想提前回家。最后锁门的还得是你。”寿泰求略有些不高兴地数落着。谷秘书平静地应对道:“我在这儿替您做了个小屋……如果哪天您需要一个特别安静和特别安全的地方单独跟人待两个小时什么的……”“去去去,这一个楼面都我自己一个人用了,还不够安静和安全的?你别跟我玩儿这个!”寿泰求似乎并不明白自己这位秘书的用意,一把推开他掂着钥匙的手,转身就走了。其实他在“装傻”。他怎么会不明白这位谷大秘书的“良苦”用心呢?但寿泰求是清醒的。虽然年轻,却也老到。他觉得自己整个事业仍处在刚起步的阶段。而无论是政治斗争,还是经济竞争,最忌的事情便是“授人于柄”,最后导致“受制于人”。不少素质和前程相当看好的人,最后“不慎”都倒在了这一点上,而后悔莫及。老谷这人虽然可靠,也稳重,但他毕竟是自己
的秘书。如果连如此私秘的个人生活都由一个秘书来安排,由秘书来控制,将来就很容易出事,甚至可以说一定会出事。即便不出事,这样的把柄让人掌握了,自己这一辈子肯定也过不踏实。老谷这么做,肯定不是故意要设什么陷阱来坑害自己,但这就跟下棋一样,高手固然能看到三步五步,以至十步八步以后的变化,但,谁又能料到十五步二十步后的变化呢?马克思没料到社会主义首先会在经济落后的沙俄获胜。列宁也没料到社会主义首先又会在好胜的苏联消失。因此,干什么都要留有余地,一定要守住一个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一旦在十五步二十步以后出现了那种自己完全料想不到的变化时,自己要仍然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前瞻后顾,畏首畏尾.固然不可取,忘乎所以,为所欲为,必败无疑。
第二天,寿泰求来上班时.发现那把钥匙又在自己的“老板桌”上明晃晃地躺着了。他本想把老谷叫来狠狠数落一通的;转念一想,又何必那么小家子气呢?不理他就是了,便随意找个钉子来.把这把钥匙钉在了新装修完毕的墙壁上。老谷回头来一看,好端端的新墙上戳那么个铁橛子,心疼万分,赶紧取走钥匙,亲自去艺术品商场选了个装饰物把那个钉子眼儿给遮上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跟寿总提那“小屋”的事了。
那天晚上,邵长水带着工作组的那位女同胞一走进寿泰求办公室,自然是被它的气派所吸引.但接着就发现,室内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头。寿泰求正襟危坐地端坐在老板桌后头,那边椭圆形会议桌跟前则安排了两个速记员似的年轻人,面前摊着纸笔,好像是要把整个这次晤谈经过进行现场笔录似的。笔录不是不可以,但安排了那么些外人在场.许多话就不便说了。不能把话说透了,这样的晤谈还有啥意思?
“寿总,您看.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谈?”简单的寒暄和介绍过后,邵长水直截了当地向寿泰求提出,希望撤走那些与此次谈话无关的人。
“今天晚上的谈话,我不仅要记录,还要录音。”寿泰求说道,并向邵长水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指了指。邵长水这才发现,他面前这个造形乖张的玻璃玩意儿上还真搁置了一个微形的高灵敏度的录音话筒:
“搞什么录音嘛!有这必要吗?”.邵长水笑道。他脸上虽然笑着(也不能不笑啊),但心里却预感今天的谈话,即便不泡汤,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了:寿泰求这么做,明摆着是有“抵触”情绪,是不想好好跟你谈。转了这一大圈下来,各种各样不合作的模式都遇到过,倒还没见到一上来就摆开架势,又搞录音又搞笔录
的,真跟审犯人似的。他这是想干吗呢?
“你们找我想了解啥情况?”寿泰求回避了邵长水提出的问题,看样子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寿总,我们还是希望能单独跟您谈。”跟邵长水同来的那位女同志再一次郑重其事地提议。
“就这样谈吧。你们找我,到底想了解啥情况?”寿泰求丝毫不肯让步。果不其然,谈话进行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基本上没谈出任何“干货”。邵长水不无懊恼。但等到他们的车开出后不到十分钟,手机却响了起来。打电话的是那位谷秘书,他说他要“单独”跟邵长水见一面。
“你?干啥?”邵长水有点不高兴地问道。他心想,你那位寿总都什么也没跟我们说,你这位秘书来掺和个啥?
“跟您说个事儿。行不?”谷秘书谦和地答道。
“到底是你想跟我说事儿,还是你们寿总想跟我说事儿?”邵长水一边减油门,打开转向灯,慢慢地把车往路边并了过去,一边问道。
“您怎么想都行。”谷秘书滑头地答道。
“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见?”邵长水迟疑了一下,又问道。
“时间,您定。地点,我定。”姓谷的那家伙毫不迟疑地这么回答,显然是有所准备的。
“我考虑一下。一会儿给你答复。”邵长水需要一点时间向赵总队报告一下这个新情况。
几分钟后,他给谷乔打回电话去,告诉他:“明天晚上,还是八点。”谷乔当即回答道:“好,明晚八点,在长安俱乐部棠棣馆。不见不散。”
 
十三 精神幻觉
所谓的“长安俱乐部”,是省城一家著名的“私人会所”。它的性质和邵长水在陶里根那个柞树林里见过的“会所”基本相同,都是供人消遣休闲的,但又有很大的不同。所谓的“私人会所”完全实行会员制,只接待会员和由会员亲自带来的朋友。要成为它的会员,不仅要有钱(比如入会必须购置会员金卡,一般十万元起价),而且本人还要接受俱乐部的资格审查。也就是说,并非每一个掏得起十万元的“阔佬”和“暴发户”都能被它吸收为会员。人会的条件是有一定限制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还要看申请人会者的社会声望和整体经济实力=跟陶里根的那个会所相比较,这个“长安俱乐部”自然更贵族化.更专业化,也更跟国际惯例接轨。金卡持有者在这儿享受的种种特殊待遇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私密性:它绝对为会员在这儿举行的一切活动保守秘密。所以这儿常被那些“大款”、“大臆”和。经济大鳄”们选作商务密谈或猎艳休闲的最佳场所=但特别要说明的是,这些高规格的“私人会所”绝不向会员提供异性消遣对象.也绝不允许卖春男女在这儿兜售自己:至于会员自己带来的异性或同性朋友,他们也是绝对不会来过问和干预的:在这方面.他们严格实行“三不一绝原则”(不提供、不允许、不过问和绝不干预,.惟一的目的只是为了尊重会员,并始终保持会所的高品位和高私密性:
第二天晚问八点零三分.邵长水独自一人来到俱乐部时,谷乔已经在它中式的红漆大木门前等候着了。邵长水虽然从未进过这样的会所,但他在侦破别的案子的时候,曾听说过它的种种规矩。他知道自己不能早到。如果早到了,万一对方来迟了,那自己绝对是连门都进不去的,就只能站在门外黑黢黢的街道上喝东西南北风了。因此,下午五点,他给谷乔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将在八点零三分到。希望对方能准时。
……谷乔果然守时。在他引导下,大红门悄无声息地在邵长水面前缓缓敞开。接下来,院子一重接一重,天井一个连一个。波光吞蚀月影,微风揉动涟漪。回廊煞是曲折,竹篁无比幽深。真是楼在似有似无间,灯隐将灭又明时。门额是用檀香木制作的。等邵长水看清门额上那“棠棣馆”三个瘦金体楷书字时,谷乔已经先行一步走进那门里去了。馆门是用有机玻璃做成的,门框却是地道的加拿大红松,四根粗壮的方木,上了一层又一层深棕色的亚光清漆,隐隐约约地凸现着那原始的木纹,使整扇门显得既厚重,又不乏现代意味。
一进门仍然是个回廊。这四周都连通着的回廊包围着一个独立的小木屋,形成屋中有屋的叠架结构。小木屋建在一个木质的平台上。待邵长水一走到这小木屋跟前,谷乔便不再往前走了,低头垂手肃立在那几级木台阶旁,恭请邵长水自己上台阶,进小屋。
他为什么不往上走了呢?难道说,今天这场谈话的实际对手并不是他?另外有个人早已在那屋里在等着我了?这时,邵长水脑子里突然一亮:这可能是寿泰求耍的又一个伎俩,增灶布疑兵,瞒天躲众人。今天实际来跟邵长水会面的不是谷乔,而是寿泰求本人。
真会是这样吗?
邵长水忙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跑上台阶,拉开小屋的日式推拉门,抬头一看,屋里盘腿坐着的果然就是那个寿泰求。
寿泰求必须把自己跟“复核组”同志的这次会见进行得十分隐秘。他很清楚,有人肯定会在密切地注视这个工作组的一举一动。这些人同样也在“关注”跟工作组有来往的人。劳爷的非正常死亡和××银行保险柜被炸、保安员被杀.就是这些人中的某一部分人的“杰作”。为自己,为厂子,他本应该回避跟邵长水的接触。他有很正当的理由去回避:他是颐代省长一手提拔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都认定他是“颐代省长的人”.“陶里根集团”里最年轻有为的“要员”:他又跟祝副市长有过密切的上下级关系,至于跟劳爷之间那种老小无猜的“忘年交”情谊,更是被圈内许多人啧啧称赞的美事儿。他理所当然应该“回避”。再说他眼下正在筹建中国最大一艘“轴承生产航母”,可谓众目睽睽。又千头万绪,事关国家上百亿元的一笔资产,一丝一毫都疏忽不得,岂能容他在这时刻既分身又分心?但他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克服了种种顾虑,大胆站出来跟“复核组”的人做一次认真的接触。他觉得自己应该很认真地把一些事情跟工作组“交代”清了。当然,这样的“接触”必须做得比较隐秘才是。
……不一会儿,两名穿中式紫红团绣牡丹遍地翠旗袍的女服务员,各提着一只漆绘竹丝编的食盒,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她们送来谷秘书为寿泰求预订的晚餐:寿泰求刚开完集团董事会,就赶过来了,还没吃晚饭。
“你吃了吗?来来来,一块儿再吃一点。”寿泰求拿起一头坠有银饰物的象牙筷子时.热情地招呼邵长水:
“我吃了。您就别跟我客气了。”邵长水斜眼瞄了一眼送来的晚餐。一碟蒜蓉干贝,一碟挂浆卤鸭盹.一碟嵌金镶银绿豆芽,一盘酱焖肘棒(寿泰求是个“食肉动物”,每顿都不能少了肉,尤其晚饭这一顿),一碟芝麻辣酱金红油亮满天星。主食是一碗鸡丝猴头(菇)面,两个极为精致的天包地馒头.再加两小方北京六必居制作的玫瑰红乳腐,像西餐中使用黄油那样,寿泰求拿它们专门涂抹馒头片的。(所谓“嵌金镶银”.就是用注射器在每一根绿豆芽中间注进蛋清,或蛋黄,再进行规范炒制。所谓“天包地”,就是一层白面裹一层玉米面而已。)另外还有一碗卤煮火烧,是特地给邵长水要的。这太让邵长水吃惊了。“卤煮火烧”是邵长水小时候最喜欢的一种吃食。那时候家里不可能经常吃肉。逢十休息(林场十天休息一回),跟着父亲去场部办事,如果一切顺利,父亲就会带他去场部一家老北京人开的小饭馆里吃上一碗北京风味的“卤煮火烧”。这位满口京腔的爽朗老人当年究竟是怎么“流窜”到这高纬度风雪林区来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但年幼的邵长水却只知道在那个年月里,那小饭馆的店门口立着一口大锅,锅里满满腾腾地煮着肥而不腻的大肠、口条(猪舌头)、肝儿、肺等猪下水。这些好东西是用十三种香料,加上多年的老汤,长时间煨炖出来的。那老汤里还翻滚着一个个死面饼(火烧)和整只整只的尖红干辣椒。只待客人坐下,那北京老头便欢快地吼叫起来,捞出那面饼和猪下水,扔到硕大的砧板上,操起那把锋快的鬼头刀,“嚓嚓嚓嚓”地一通切成小块,归置到大海碗里端出来,再浇上那老汤,再撒上那香菜末,开吃前再扔进一勺干辣子粉,绝对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真应了那句“过屠门而大嚼,扇嘴巴也不放”的老话了。但眼前这二位怎么会知道自己二三十年前的这点嗜好呢?他们这调查研究摸底的功夫真够专业的,也够吓人的,立马让邵长水很有些敬畏和谨慎起来。
邵长水决定不动这碗卤煮火烧,决定从一开始就不在对方圈定的“场子”里,按对方敲打的节拍“起舞”。
也许因为有过两年当兵的经历,也因为这些年见过的、吃过的好东西太多太全,所以,无论怎样精致的干点和菜肴,寿泰求都以求饱为基本月的,再没有那份兴趣、也没那个时间去慢慢跟它们纠缠,为此,不一会工夫,他便风卷残云般“享用”完了这顿价格绝对不菲的晚餐。邵长水看得出,他是经常上这儿来就餐的。对这儿的一切,他相当熟悉。
“对不起。为了能谈好谈充分,我必须这么拐个弯,让您多走这么一回了。”寿泰求打着饱嗝,端起一杯观音王乌龙茶,小小地抿了两口后,解释道。然后又问道,“您想从我这儿了解些什么?”
“您能告诉我些什么?”邵长水笑道。
“那可就太多了。”寿泰求也笑了起来。
“那就说吧。您说啥我都感兴趣。”
“那……我给您说点当前我国轴承生产所面临的困难局势和解困途径?”寿泰求挖苦道。
“可以呀。只要您有时间。”邵长水依然平静地应付着。
“还是定个调,划个范围吧,邵同志,你我的时间都有限。不允许我们乱开无轨电车。我知道你们需要我谈谈劳爷。但那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你们到底需要了解他哪些方面的情况?或者,您是否先告诉我,你们已经掌握了他哪些情况,还需要从我这儿了解哪些方面的情况……”
看来对方想先摸一下底。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对不起?要是能够定调划范围,也就不用来找您谈情况了。省委主要领导非常重视这个案子的复核工作。我们觉得您也一定会配合我们做好这个工作的。”邵长水故意点了一下“省委主要领导”,以向对方明示此次谈话的重要。
 
十三 精神幻觉(2)
寿泰求果然收敛了嘴边那一绺淡淡的微笑——那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点“居高临下”和“漫不经心”意味的微笑,略略地沉吟了一下。他这“沉吟”倒不是被对方举出的“省委主要领导”这面大旗给镇住了。邵长水不举这面“大旗”.不放这样的“大话”,他对他印象还挺好,觉得这位“公安同志”.执著.诚恳,稳重,机敏,眉目问神清气爽,真可以称得上是他多年来接触那么些公安干部中气质上佳的一个了。但一听他也不能免俗地用“领导”来唬人,反倒觉得这人“粗俗”了,一开始建立起来的那点敬重和亲近感,顿时减退了不少。“省委主要领导”?嘿嘿,大概您还知不道吧,作为省里国企改革重点单位的党政一把手.省内五十强、国内五百强之一的一把手,要约个时间当面跟省委书记谈个事,不敢说易如反掌,也可以说十拿九稳。真是的=这样的赌气话.寿泰求当然不会说出口去,只是在淡淡一笑中将它们从自己心中掠过,而后对邵长水说:“我个人和劳爷之间的那点关系,今天就先不去说它了。”
“不不不……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邵长水忙要求道。
“要这么说,我们得说三天三夜。这不可能。”寿泰求断然拒绝了。这让邵长水一下领略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操作一件事的过程中,左右局面的决心和能力。
“劳爷死得可惜,也死得莫名其妙。”寿泰求说道,“……我不能说自己非常了解劳爷。但我敢说,现在谁都不敢说自己有多么了解他,尤其是在他老人家经历了陶里根的剧变之后……”
“剧变?你能对‘剧变’二字做一点详细的说明吗?”邵长水追问道。
“老人家在陶里根非常痛苦过……这一点很少为人所知。更多的人看到的是他变‘疯狂’的一面,辞职啦下海啦脱警服啦,一连串的事情好像干得都挺疯狂的……其实他内心一直非常痛苦…”说到这里,寿泰求停顿了一下。这样的停顿,好像是为了强调他这个“痛苦说”,又好像是为了进一步描述他这个“痛苦说”而在做某种准备似的。“他当时确实很痛苦……”停顿了一会儿,他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跟您详细谈过他内心的这种痛苦?”邵长水小心翼翼地问道。
“……”寿泰求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当时跟您说什么了?”邵长水按捺不住地问道。
“他当时跟我说得挺多。他知道,我跟顾省长他们走得比较近,一向以来也比较了解他们……”
“听您这么说,好像劳爷挺想从您那儿了解一些有关顾代省长的事情的,是这样吗?他跟您了解过顾省长哪方面的事情?”邵长水随口这么问道。但话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后悔了,立刻意识到这样提问,太不策略,太露骨了,搞得不好,会吓住这位仕锋正健、正需要处处把自己包裹得更严实更规正,以免一着不慎而遭致前功尽弃的“年轻人”。邵长水的担心果然应验。一听邵长水立刻抓住“顾省长”这话题追问起来,寿泰求马上显得警觉起来,忙改口道:“我和劳爷之间,怎么会扯到顾省长的事呢?完全不相干嘛。”为了回避邵长水继续发出类似的追问,他马上拿起茶杯,装着要续水的样子,起身在包间里转圈寻找着根本也不存在的热水器。这时,一直在门外守着的谷乔,赶紧走了进来,接过寿泰求手里的茶杯,一边张罗着让服务生给续水,一边提醒寿泰求道:“一会儿还要见建设银行两位老总哩。谈得差不多了吧。”
“你别催。我记着哩。”寿泰求颇有点不耐烦地呵斥了谷乔一句。其实他这点“不耐烦”,更多的还是冲着他自己来的:他觉得自己刚才太不像话了,开谈不大一会儿,居然就亮出如此大的破绽,差一点让人把不该说的话全给勾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有点“窝囊”,对此也感到挺“窝火”。
……在随后的谈话中,寿泰求果然谨慎了许多,不仅绝口不提“顾省长”,就连那个他主动提出的“劳爷痛苦说”,也都不愿深入往下谈了;随便扯了点他和劳爷之间的往事和趣事,就借口“还有约会”,匆匆告辞了。
回到龙湾路八十八号,赵总队已经在那小楼里等着了。
“如果劳爷在陶里根后期精神上真的‘很痛苦’,这里一定有名堂。要重视这个线索。”听了邵长水的汇报,赵五六加重语气分析道,“他痛苦个啥?是谁给他造成了这痛苦的?一定要搞清这些情况。得想办法从这个寿泰求那儿再掏点干货出来。”
“总队长,您还是让我实实在在去追凶破案吧。您说劳爷内心痛苦不痛苦,跟破案到底能有多大关系?咱们又不开心理门诊。抓住凶手才是胜利。有那个必要绕那么大的弯儿……”邵长水忐忑地申述着。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干这档子事,就不勉强你了。”赵五六有点不高兴了。
“我不是不愿意于。是瞧着那头这么些案子没突破心里干着急……”
“谁说那头的案子没突破?”赵五六拧起眉头说道,“那边已经撬开了那个肇事车司机的嘴=那司机供认,事发当时,驾驶室里的确还有一个人。事发前,他俩的确去路边一家小酒馆里喝了不少的酒。但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事发那一瞬间,到底是谁把着方向盘的了。当时他头晕得厉害,手脚发软,直反胃,还想吐……只是隐隐约约记得,那个人跟他提议过,是不是让他来替他开一会儿。但椐那个司机说,他说我是老司机了,这车还是俺家自个儿贷款买来跑运输的,咋能交给别人开?就算不是自家的车,司机一般都不愿意让别人来开自己的车。他说他平时喝酒,能有一斤的量。那天,他跟那人一共没喝下一瓶去。那还是个半斤装的小瓶。那天他最多也就喝了不到三两。要放在平时,三两酒,真跟玩儿闹似的,刚把酒虫勾出来而已。但那天真不行了控制不住自个儿了……”
“那家伙是不是在酒里做了手脚?”邵长水问。
“这现在就说不好了。”赵五六说道,“据那肇事司机说兴许是因为着了点凉。他说着凉的原因是因为去小酒馆之前,那人还哄着他去歌厅唱了会儿歌。那家伙还掏钱点了两个小姐陪着玩了一阵。歌厅的KTV包间里又刚撤了火,可能就是那会儿着凉的。他说他一着凉,喝酒就爱上头。是不是就是这么出的事……他说他开这么些年车,还没出过这么大的事……在部队当兵那会儿,还是个模范驾驶员……还说可以上他原先的部队去调查……”
“尽他妈的拣好听的说了!他供出那个人的姓名住处没有?”邵长水问。
“没有……他说他压根儿就不认识那家伙。半道上拦的车,说是要去南岗泡子。一开始他不让他搭车。对方死缠硬磨,还愿意掏二十元给司机做油钱。还说请他去唱歌,吃饭……有这么好的事,他就应了……”
“完全是个圈套。”邵长水说道。
“司机才不管你啥圈套不圈套,只要给好处,谁搭车都行。”赵五六说道。
“只要能认定事发当时驾驶室里确实还有另一人在,应该认为,案情就算有了一个重大突破。”邵长水说道,“从这些情况分析,这家伙应该是本地区的人。让技侦科派人根据肇事司机的口头描述,画出那家伙的人头像,发到周边地区群众中排查确认,应该能找到这家伙……”邵长水建议道。
“这工作已经在进行中了。但也有个困难,据那肇事司机说.那家伙自始至终戴着个挺大的‘蛤蟆镜’,甚至跟小姐鬼混时,也没摘了那镜子。所以,凭着那样的画像.能否找到本人,真还不好说。”
“那肇事车扣下了吗?”
“当然。咋的?想去瞧瞧?”
“嗨,我把手伸那么长干吗?不在那位置,不管那闲事。”邵长水自嘲道。
这时,赵五六案头的电话响了.是劳爷的夫人朱泉英打来的.说是有个情况,不知道对破案有用没用。事发后,赵五六曾多次亲自去看望劳爷的夫人,抚慰之余.也曾对她提出,希望她能好好回忆一下,提供一些情况,以利于破案=不管哪方面的情况都行,直接、间接的,越详细越好。
放下电话,赵五六问邵长水:“这会儿有事不?要没特别大的事,跟我一块儿上泉英嫂子那儿听她说说情况,顺便也看望看望她。”邵长水自然当即应承了。
劳爷在省城熟人朋友特别多.可以说.只要他想办的事,基本上没有办不成的。但他自己至今却只住着一套很老式的两居室公寓房。事发这么长时间了,泉英好像还没能从整个事件中缓过神来。“不知道能不能跟你们把事情说得清楚。这段日子记忆力减退得厉害……”她凄苦地惨笑道=
“找个好大夫来替你瞧瞧?“赵五六忙提议道。
“先说事吧。说事吧……我怕说乱了.还记了几条要点……”泉英拿出一张纸,恭恭正正地放在自己面前,同时略略红起脸,向赵五六解释道。
她对赵五六和邵长水说。要不是那个星期天的早晨,东林遇上了那个人,他绝对不会头脑发昏地吵吵着脱警服辞职去什么陶里根。“虽然这么些年来,东林对厅里一直没把他从大要案支队副支队长的位置上扶正了,觉得挺委屈,对早先的处分也挺愤愤不平的,但他确实从来也没想到过要离开刑侦总队,更别说要他脱警服去调查省上的一位什么领导。说老实话,这样的事儿,搁过去,你就是拿枪顶着他脑袋,他都不会去干的。有的领导老觉得他这人心特活儿,个性特强,特不好管教。其实太不是那么回子事了。说出来也许你们都不信,他这人内心特本分,也特胆小。事情全发生在那天。那天是个星期天,而且是难得的一个能休息半天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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