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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

_5 陆天明(现代)
“哪是什么闹情绪。家里给那蟊贼翻得不成个样子了。我得帮慧芬拾掇一下。靠她自己一个人,拾掇到明天天亮也不行。”邵长水嘟哝道。
“你啥时候又成了模范丈夫了?别给我找借口。快过来。”
“真不是借口……您那儿的事重要吗?”
“不重要,我连夜找你?咋问出这样的话来了呢?你头一天才穿警服?”
“那行吧……我这就去……”
“行了行了。你要真的没闹情绪,就留在家里做你的‘模范丈夫’吧。咱们的事,明早再说。”
“不不不,我马上就去。”
“得了,你!”
“您等着,我马上就到。”
半个小时后,邵长水匆匆赶到=灰头土脸的,确实是一副正在做“模范丈夫”的样子。赵五六先问了问他家里收拾的情况,然后对他说,总队准备让他先到云林县那个金剑疗养康复基地待一段时间……
“让我去疗养?好啊!”邵长水不等赵五六说完,便瞪大了眼睛赶紧问。
“咬着舌头当卤猪肝嚼哩,有那好事,赵五六笑道。
这个云林县的金剑疗养康复基地.是省厅筹资兴建的,专门收治因公致伤致残的公安干警.进行康复性治疗和休养,归省厅办公室管辖。
“疗养院里出大案了?”
“啥大案。人家那儿过得好好儿的=”
“好好儿的.我去干啥?”
“溜达溜达呗。”
“总队长,您就别逗我玩了。人家心里烦着哩。”邵长水苦笑着说道。
“瞧,还是有情绪吧?”
“我又不是木头疙瘩.到现在为止.还是个‘临时工’,能没一点情绪吗?”
“那先解决你的情绪问题=说吧:”
“……”邵长水闷头坐着.不做任何反应。
“嗨,有情绪就开闹啊。”
“算了算了,赶紧说事儿吧……”
“不闹?”
“我闹又咋样,不闹又能昨样?反正就是这么个‘临时工’,挂着呗。”
“又来了。”
“总队长,其实我这事儿也挺简单,要是领导上真觉得把我搁在厅里实在是有点小材大用耽误事儿,干脆放我回警校还去教课算了,或者放我回林区当个派出所所长啥的,也蛮好……”
“你有完没完?谁说你小材大用了?谁说要把你挂起来了?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连一点委屈都经受不住?还干事不干事了?”赵五六一通吼,邵长水不作声了。
“知道让你去云林干吗?找个清静地儿,躲得远远的,把劳爷的那密码给我破了。”
“曲线救国……行……”邵长水自嘲般地苦笑了笑说道,“就这事?”
“这事还不够你干的?”
“我听说,厅里更着急的是抓住真正撞死劳爷的那家伙。就是那个事发后,突然从驾驶室里失踪了的家伙。”
“你还想把所有的活儿都揽到自己手里?”
“我一个‘臭临时工’,哪敢这么狂妄?”
“又来了。又来了。你真够烦人的。老老实实先把那密码给我破了!”
“……”邵长水立马收敛了一些,然后问,“这回破解这密码,有限期吗?”
“十天,咋样?”
“十天……试试吧……”
“咋的了,好像挺没信心似的?这可是闹清整个这档子事的关键一招。”
“我明白……”
“真破译了,不管读到什么,一定要严格保密。”
“那当然。”
“闹不好就会出第二起‘劳东林事件’。”
“我想也是。”
然后,赵五六又问:“关于那张拓片,慧芬到底还跟别的什么人说过没有?”
“没有。”邵长水答道。
“你别急着替她回答,回去让慧芬好好儿地再想想。”赵五六叮嘱道。
 
九 这世界到底是谁的?(4)
“这事我追问过慧芬好几回了:她非常肯定地告诉我,除了您和李主任,她再没有跟谁说过这档子事=她说她可以给组织上写书面材料来确认这事:”邵长水斩钉截铁地说道。
“……”赵五六没再逼问下去=但是邵长水越是回答得坚决干脆,他的心却越是沉重,不安:如果邵长水的妻子除此以外真的再也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拓片”的下落.这事情就真有点复杂了。这件事牵扯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焦副厅长。前面已经说过,为了劳东林这个案子,他跟焦副厅长在党组会上曾多次发生过“碰撞”。领导之间,对某些问题、某些案子产生不同看法,发生某些“碰撞”,应该说是挺正常的事情:焦副厅长曾当过他的助手,多年相处,知己知彼;更何况两人现在级别相当(刑侦总队队长也是副厅级的,要比厅内其他同等级部门的一把手高出半级)。平时两人在处理相互关系时都比较谨慎,工作中有一点争论,争过了,都会把争执扔脑后,从没有记仇记恨这一说:为此。关系相处得一直比较融洽。但这一回,赵五六却总觉得有点不那么对头,总觉得焦心里让什么梗住了似的,只认死理儿而有点不弱昕以。尤其是他老抓着邵长水不放.老是主张要处分邵长水.让赵五六特别难以接受。邵长水主张劳爷是被“谋杀”的。退一万步说,这主张错了,你也不能因此去处分他啊。只要他不是故意在捣乱,就应该允许下边的同志在工作中说一点错话,干一点错事嘛=谁能担保谁在办案时不走一点弯路不出一点差错?真要这么处分,将来谁还敢跟着你干活儿?按说焦也是刑警出身,他应该知道这些最普通不过的道理,以前他也没这么执拗和偏执过=这一目是咋的了?但他毕竟又是副厅长,而且是主管刑侦口的副厅长,赵五六还真不能跟他太较劲儿了……
所以,当赵五六从盂慧芬嘴里获知。劳东林临死前不仅亲口对邵长水说了自己是死于谋杀的,而且还沾着自己的血,在邵长水手掌上写下了这“谋杀”二字,而邵长水还留下了这两个血字的拓片,就特别振奋。他觉得这一下可以给邵长水开脱责任了,便立即给焦副厅长汇报了这件事。让他完全想不到的是,在向焦副厅长汇
报后不到四十八小时,“拓片”竟然被盗了!
这说明什么?
难道……难道……焦副厅长会向作案的嫌疑分子透露拓片隐藏的地点?
难道……难道……另外一个知情人,李敏分会向作案的嫌疑分子透露拓片隐藏的地点?
这两个“难道”对于他赵五六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事情毕竟就这样发生了。事实是抹不去的。盗窃分子是直奔拓片而来的。作案动机非常明确。这一切都表明他们事先是得到了“情报”,知道它藏在了邵长水家。他们到底是从谁那儿得到这“情报”的?这是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
当然,即便如此,也还不能就认定是焦副厅长或李敏分故意把这消息透露给“盗窃者”的,不能认定他们两位中的一位跟“盗窃者”确有某种牵连。因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拿到他们“透露”的直接证据。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无意间把这消息透露给了自己身边的人,而后又由那些身边的人中的某一位透露给了“盗窃
者”,等等吧。总之,没有拿到直接证据前,不能擅自乱下结论。但是,有一点,在赵五六看来,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档子事肯定跟我们内部的某些人有牵连。有人如此急于毁掉这个拓片,从这一点看,是否也能说明,劳东林确实是被谋杀的?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谋害”劳东林呢?是否跟劳东林在陶里根所搞的秘密调查有关?而劳东林的“秘密调查”却又跟那位顾代省长和前副市长祝磊有关……
这事儿的确太重大了。
作为一个老刑警,一个主管全省刑事侦查业务工作的人,赵五六不能对此无动于衷。但是,在没有得到省委、以至更高一级党的领导机构明确授权前,他是不能擅自有所作为的。况且厅领导已经给自己定下了这样的工作指导思想:幕后的事,咱们不管!咱们就查劳爷到底是咋死的。咱们不趟那雷区:而且还把话都说死了:你要替我死守住这条底线。
但是不查清幕后的那些“烂事儿”.能整出劳爷之死的真相吗?
他很担心,忙乎半天,会无功而返。
“能不能以个人的名义,找省政法委书记谈谈?这倒是可行的。政法委书记曾是省公安厅的前任厅长。跟自己也很熟。自己提出要见他,他一定不会拒绝=另外.也可以去找找省纪委书记谈谈。这些年,省纪委抓的不少大案.他们刑侦总队都派人去配合过。他跟省纪委的不少领导也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但是越过袁崇生去找他们,合适吗?万一话要传回到袁的耳朵里,袁一定会很不高兴的。厅里已经给了明确的指令.自己再越级去‘申诉’,等于在告厅里的状嘛:”这样的事,在官场上是特别犯忌的。赵五六当然是不会干的:好在,听说中纪委已经派人来暗访过。居然有过“暗访”,随后他们一定会有明确的行动和指示。只要有了中纪委那样高层的指示和授权,一切就好办了。那么,还是等一等吧。等一等……
那天,从赵五六那儿接受了任务.走出办公楼大门,早已过了子夜时分,邵长水在漆黑一团的院子里.又默默地站了好大一会儿。凭借着院内院外那些路灯的光芒.可以看到耸立在主楼顶上的旗杆和右侧副楼上各种形状的巨大天线.全都在风中默默地战栗。以前在基层工作时,每每有机会来省城.走近或走进省厅这大院,仰视这一切,总会产生一种肃然起敬和无比神圣自豪的感觉。但今天再环顾它,却多少感到有些凄切和陌生。“大机关的事真不好办啊……”他暗自感慨道:这时.他又想到爷爷当年跟自己说过的一段话:“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啥也不敢去干,总在那儿哆嗦,是不会有出息的。这样的人就是我.你爷爷。但一个人只想着自己能干什么,而不知道自己不篚干什么,总在那里胡干蛮干.那终究也是不会有大出息的,那就是你老爹,撞了一辈子南墙,到老,眼青鼻肿地还在林场里窝着。古话说,穷人家三代出不了个直状元。要出状元,那也是亢龙升天。你可是我们家的第三代,干啥都得仔细掂量掂量哦。”
到底啥叫“亢龙升天”?“亢龙升天”又能怎么的了?爷爷没解释。邵长水也没细问。因为他知道,即便问了,老人家也不一定解释得清。老人嘴里经常能冒出一些他自己都解释不清的话语,估计也是从他爷爷的爷爷那儿稀里糊涂地传承下来的。只是爷爷近来已经很少说话了,说不动了,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靠在柴禾垛上,编着编着荆条筐,居然会突然耷拉下脑袋,迷盹过去。
爷爷从爷爷的爷爷那儿继承下来的话当然不能全听。但“干啥都得仔细掂量掂量”,这,应该是永远不会错的。
邵长水到总队保密室,取出劳爷留下的那两件东西,把上面所有的文字符号,连同那块真皮钥匙链,用扫描仪扫存到电脑里,又把它们刻录到一张光盘里。带着那张光盘,带了一台具备无线上网功能的笔记本电脑,当天就去了云林。在破解这些密码前,他重新梳理了一下原先的那些侦破思路。梳理来梳理去,仍然觉得原先那些思路从大的方面来说,还是可取的。“可取”的依据,不仅仅因为劳爷并未受过高深的密码编制训练,也不具备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而且经过多个高级密码专家的研究,从这些字母中也都没有找到常见的那些高级编码规律的痕迹。劳爷自己不具备这方面的高深知识,有没有可能请教过专家呢?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这个可能性太小太小。首先,这样的专家,无论在省内还是国内,都是有数的。而有数的这些个专家,邵长水他们也都去找过了。他们都说,没有接触过一位姓劳的先生。总不能说,劳爷去请教了外国专家吧?所以,最初确定的那个破解思路还是不该轻易放弃:这密码一定是用一种非常简单、比较常见的方法编写成的。从逻辑上推理,劳爷之所以用密码的方式记录下自己掌握的这些情况,其目的还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它们交给可靠的人,再转交给组织,让组织上掌握这些“秘密”,去解决什么问题=如果他把这密码整得跟天书似的谁也没法破译,不是完全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吗?所以.正确的做法,还只有不把这“密码”当成密码,才能破了这“密码”。但是……但是……怎么做,才算是不把这“密码”当密码来破呢?
茫茫宇宙,茫茫人海……哪里才是破解这谜团的入门途径呢?
 
十 卡拉oK包房里的启示
两天后,邵长水突然接到赵总队的电话,让他去协助侦破七年前发生在长滨铁路沿线的一起连环杀人案。赵五六见他接受任务时,神情不是预料中的那么兴奋和欣慰,更没有半点应有的感激之情,脸色也有点萎黄,好生奇怪,便问:“你小子怎么了?在云林‘疗养’,还‘疗’出真病来了?”邵长水勉强笑笑道:“没事儿。”赵五六道:“啥没事儿?你瞧瞧你那副苦瓜脸,黄不拉唧,又绿不拉唧的。”邵长水道:“真没事儿。”赵五六道:“那一堆英文字母真那么难?一点头绪都摸不着?”邵长水苦笑笑道:“还是我没本事呗。”其实最近他还“秘密”地去了一次陶里根,再一次实地考察了劳爷当时的生活、工作环境,想从中找到他编制这些密码的依据;也不止一次借着“慰问”、“安抚”的名义,秘密去劳爷家,找劳爷的遗孀了解劳爷的种种生活细节,也是想从中找到他编制这些密码的“生活依据”。但都一无所获。
“我是不是仍然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但有效的简化途径又在哪里呢?《易经》只用了八八六十四卦便囊括尽天下万物演变的全部规律。这样的好事,还能再出现第二回吗?牛顿的那个苹果,今天还会落在了邵长水的脑袋上吗?
用慧芬的话来说,他这些日子简直是有点“神经”了。经常地,睡到半夜,突然会从床上跳起,跑到过厅里,在纸上计算着编排着。吃饭的时候,也常常嘴里裹着饭菜,人就呆在那儿了。压根儿也不懂英语的他,居然把一本崭新的英汉辞典翻查得乌漆抹黑,都不成个样子了。
但有效的简化途径究竟又在哪里呢?依然是茫茫宇宙,宇宙茫茫啊……
既然领导要他去帮着破什么连环杀人案.跳出“死胡同”去散散心,换换脑子也是好的。
那天,那起连环杀人案终于告破=两名凶犯竟然是“一担挑”。所谓“一担挑”,就是他俩的老婆是亲姐妹:公安部和省委省政府立即向全体参战人员颁发了嘉奖令=整个专案组大松一口气,狂喝一通酒,决定放假一天,让大伙回家去休整一下。天气也日见燥热,也该让大伙回家去洗洗澡,换换衣服,舒舒眼服地睡上一个囫囵觉了。但邵长水却依然闲不下来.倒还不只是为了那堆“密码”。这一回主要是为了自己的老大=她一年后就要中考。这当然是件大事:许多同学的家长早就在暗中用各种方法使劲打点。老大总觉得自己的老爸没给使劲,为此嘟嘟囔囔地已经叨叨了好长时间。邵长水当然不是不想为闺女使劲。更不是不知道此界中的“常情”和“行情”:但前一阶段实在太忙,颐不过来;后来闲下来了吧,想着要去使劲了,又有那么一点“心理障碍”:总觉得直接上人家里去敲门送钱,有失身份(你瞧,还清高哩),也担心那些校长书记们是否会接受这样一种过于庸俗的“打点”方式(瞧,还在替人家操那份心哩)。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先找个合适的方式,联络一下感情,逐步熟识起来.再根据对方的需要和女儿学习成绩的变化,确定下一步采取什么”措煎”去铺垫(打点)。这也算是“摸着石头过河”吧。想了半天.确定去一家歌厅,订个“KTV包房”,请厅政治部宣传处的同志替自己从省公安文工团里请两位女歌唱演员来凑个场子。那两位女歌手在社会上还是小有点名气的,还真把校长书记都吸引来了。上了价格不菲的果盘.喝着精装的罐啤,唱着激情柔曼的前苏联歌曲和“邓丽君”、”童安格”等。在一片“涛声依旧”和“红尘滚滚”之中.校长书记不断地夸奖邵长水的闺女聪明,好学。邵长水当然也就不断地指出.这是学校各级领导和老师们辛勤栽培的结果,并不断暗示,今后两位校领导和校方的相关人员在社会治安,或别的什么方面遇到啥麻烦,需要他出力的,他一定会尽力去帮着解决。然后那位书记又夸邵长水的女儿头脑灵活,手脚勤快。这简直让邵长水都不敢相信。因为女儿在家被子不叠,衣服不洗,是出了名的“小懒猫”。但那位书记却说,他闺女最近在全校为加强素质教育而举行的计算机比赛中,得了第二名。尤其在运用五笔字型输入法进行文字录入的盲打比赛中,以每分钟录入二百一十五个字码的速度,高居榜首。他当时听了,心里还真格登了一下:“五笔字型?怎么是五笔字型?”邵长水学过五笔字型的输入法。但嫌它麻烦,后来一直用的是拼音输入法。好在一直在第一线上破案,并不经常需要使用电脑录入文字。后来,到领导岗位上工作,文稿自有别人代笔,也自有人代为进行电脑录入打印。再后来到警校,文稿方面的活儿多了许多倍,经常要亲自坐在电脑前录入文字,但他还是习惯使用拼音输人法。所以,很久以来,他几乎已经把这个什么“五笔输入法”完全淡忘了。
现在突然提起五笔字型……他心里真的硬硬地梗了那么一下。
“五笔字型……怎么会是五笔字型……”
那天晚问,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五笔字型”这几个字,居然就那么顽固地在他头脑里时隐时现地梗结了几个小时,一直摆脱不了。他总觉得这几个字应该跟什么案子的什么细节有某种必然联系,否则自己绝对不会耿耿于此,而无法释怀。但到底跟哪个案子有关呢?乱哄哄的环境,啤酒喝多了的燥热,都让他无
法静下心来细细追问。等送走那两位学校领导和女歌唱演员,再站在空旷的路灯下,让凉风那么一吹,他心里忽然一亮。想起来了。五笔字型。劳爷那个极精致的“红鳟鱼”小记事本。一堆密码和一份五笔字型的字根表。啊,五笔字型字根表。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只关注了那一堆谜一样的“英文字母”,而对明白如日月星
辰一般的那份“五笔字型”字根表,却没给以任何必要的关注,更没去想一想,劳爷为什么要把这个五笔字型的字根表抄在他那么珍贵的记事本上?只认为历来爱赶时髦的这位劳某人在学五笔字型输入法,而没去细细地思考一下.劳爷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个本子里,是否有某种暗示性?假如确有某种暗示在里头,那么他又在暗不什么?自己还真的忽视了这么一个极其重要的细节。
想到这里,他的头有些胀疼起来=这是长期心理负担过重,生活不规律,严重缺觉,加上刚才又多喝了些啤酒.KTV房里的空气又比较浑浊了一些闷热了一些噪音又过于刺耳了一些的缘故……
哦,五笔字型……五笔字型是什么?他努力地回想。模模糊糊地想起:五笔字型就是把汉字拆解成几十个字根,又让电脑键盘上的每个英文字键各代表一个或几个字根:这样,每击打一个或几个字键,就能在电脑里产生或组合出一个汉字。这就是五笔字型输入法的原义。是的是的。他的头脑突然间明晰,心情也骤然激动起来:每个字键代表一个英文字母=击打几个字键产生一个汉字。这等于是说,在五笔字型输入法的疆念中,每几个英文字母或某一个英文字母都能代表一个汉字。劳爷是不是在暗示,按五笔字型输入法组合汉字的规律去读解他那些英文字母,就能解开这里包藏的全部秘密?
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是的.答案很可能就在这里。
哦,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就是啊!!!
他浑身开始颤抖。冲到停车位前.匆忙倒出车子,还差一点剐蹭着了另一辆车。一路上他都在告诫自己。馒一点,慢一点……拐弯减速……红灯停车……注意行人……避让非机动车……但除了红灯不闯以外,几乎所有的交通法规!这一刻都让他丢在了脑后。他让车戴上警灯,启动警笛,一路上都以七人十码、甚至八九十码
的速度飞驰在夜晚并不冷清的城市干道上=回到家,他冲进女儿的房间,一把把正在做功课的女儿拉到自己的大房间里,把正在大房间里看电视的妻子和小儿子不由分说垃赶到过厅里,然后嘭地一声关上房门。把慧芬吓得不停地敲打旁门。问:“咋了?又出啥事了?”他让自己稍稍喘过一口气来.告诉慧芬:“没出啥事。但我跟闺女有重要的事要谈:你别干扰。在外头好好看你的电视。”然后他问女儿:“你精通五笔字型?”女儿也被他吓得小脸青白,浑身直哆嗦,答道:“是的……那又怎么样?”开始进入青春反叛期的女儿这段日子来常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又怎么了?”“你们怎么这样?!”甚至还经常向他翻白眼儿,等等。他跟女儿吼过一两回。
女儿一甩门,走了,根本没把他的吼叫放在眼里。第二天,他看到女儿把一份《青年报》搁在他床头。并用粗粗的红笔在报上圈出一篇报道《家庭暴力是造成青少年出走的重要原因》。他不明白,这时代也变得太快,当父亲的吼叫两声怎么就被列入“家庭暴力”的范畴里去了?但以后,他再不冲她吼叫了……同时,他又觉得现在
的媒体,他妈的太会讨好年轻人了……
那天,他压低了声音,对女儿说道:“请你帮我做件事。这件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你妈妈,你弟弟。你学校里任何一个好朋友。你要对我保证。”这时的女儿想翻白眼,但翻不起来了,只是哆嗦着说:“我保证……”他接着拿出那几页从劳爷记事本上抄下来的英文字母,对女儿说:“按五笔字型输入法的规律,替我把这些英文字母翻译成汉字。”女儿说:“我功课还没做完哩。”他说:“今天的功课你别做了。”女儿说:“功课不做怎么行啊?老师愿意吗?”他说:“别管老师。今天听我的。”女儿说:“听您的,考不上重点高
中,您还不得撅死我?!你这人怎么这样?”他咬了咬牙,喘着粗气说:“啥这样那样的!考不上重点高中,上不了大学,老爸养你一辈子!快替我翻译。”
按五笔字型的组字方式一对照,那些英文字母的含义便渐渐清晰起来。比如说,汉字中的“代”,用“五笔”在电脑上打,应该是敲“w”、“A”这两个键。反过来,在他的密码中,“WA”这两个英文字母,也就表示“代”字。“省长”,应该敲“I”、“T”、“T”、“A”四个键。反过来,密码中“ITTA”这四个英文字母就表示汉字中的“省长”。同理,“WAITA”这一组字母就表示“代省长”。但女儿毕竟年龄小,反向思维的能力也较差。她可以在键盘上,用“五笔法”把汉字录入得飞快,但反过来要她按“五笔法”的英文字母组合规律去读出汉字,却慢得出奇,并且还经常卡壳=这当然也不能全怪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因为.五笔输入法在组字时,有它自身非常不规范的地方,比如,“省长”这两个汉字.你既可以把它当一个词组来打,也可以把它们当成两个单字来打。当词组打,得打“ITTA”。当成两个单字打,就得打“TTH和“TA”但不管打“ITTA”,还是打“ITH”和“TA”最后都能打出”省长”。而劳爷在运用五笔法编制这密码时,也不规范。有时他用前者来表示“省长”,有时.他又用后者来表示“省长”。这在电脑上正向录入时,差别不大,无非是一个方法少输入一两个字母。另一个方法,得多输入一两个字母而已。但是,在反向判读时.就会给判读者带来很大的麻烦。甚至会引入歧途。另外.“五笔法”又规定每个字键(也就是每一个英文字母)都可代表一个汉字.比如单个的“I”代表“不”。单个的“T”,代表“和”。单个的“A”.代表“工”。那么,当邵长水的女儿看到密码中“ITTA”这些字母时.是把它解读成“不和和工”呢,还是把它解读成“省长”?这就得联系上下文的语意,做试读。试读就得花去老鼻子时间。还有一个难点在于.劳爷在书写这密码时,为了增加它的隐秘性.故意没加标点.更没在词和词组中间加上空格,这就给判读和选择又增添了N个可能性。在这种两可、三可,甚至N可中进行准确选择和判读.需要解读者具有丰富的社会常识和其他知识,还需要具有一定功底的汉语语感。但女儿毕竟只有十三岁,她既不可能具备那么些常识.也不具备老到的判读能力,更谈不上多么准确的汉语语感。(当今为少男少女,在一些省市电视台娱乐节目主持人港台腔的误导下.一张嘴便是“哇塞”、“好好看哦”。这种语调和语感,和劳爷那种高纬度地区土味儿十足的“黑土地”语调和语感,相去又何止十万八千里。)这就得邵长水在一旁积极参与。父女俩对每一个字母都做多种组合判读,再结合上下文的语意,逐一确定。一直折腾到午夜以后,女儿再也受不了了。慧芬在过厅里抱着早已睡熟了的小儿子,倒是再也没来催问过。她当然很快就意识到.长水是在让圈女帮着解决案子中的某个难题。做会计的她,以往也有这样的经历。案子中遭遇财各方面的问题,他也常常拿来“请教”她。她还跟他开过这样的玩笑,说,以后再不能让省公安厅这么样的违反共和国劳动法,“免费榨取”、“残酷剥削”妇女、儿童劳动,一定要找袁厅长索讨她和孩子
们该得的“操心费”和“知识产权费”哩。
邵长水软硬兼施,一方面拍着胸脯保证这个星期请女儿连续吃两回“麦当劳”,另一方面又“威胁”道,如果今天晚上译不出来,今年暑假就别想跟同学们一起去江滨游泳场游泳,下个月更别想从老爸这里得到一分“赞助”,去看台湾辣妹张惠妹的“高纬度个唱会”。已然困倦万分的女儿终于经不住“老家伙”物质、精神和威胁、利诱两手都硬的政策穿透力,超水平发挥,坚持到了最后。
译完“密码”,天已大亮。而那块真皮钥匙链上的七个字符:“GWTYOAG”,却又整整折磨了这父女俩将近四十分钟。五笔字型输入法的一般规律是最多按四下键,就能组合出一个汉字。但按一个键、两个键,或三个键,也都能组合出一个汉字。用这样的组合排列法,第一个字母“G”,可以组合成四个汉字:“一”、“列”、“歼”、“敖”。第二个字母“w”,也能组合成四个汉字或词:“人”、“作”、“八”、“叙谈”。第三个字母又可以组合成“和”、“人”、“籴”三个汉字。这样一遍一遍地试下去,这七个字符一共组合出十六
个汉字或单词。按字符次序,来排列这些单字或单词,怎么也组合不出有意义的句子。从英汉辞典里也查不到“GWTYOAG”这个单词。搬出最权威的《牛津辞典》,也查不到。三十八九分钟过去了,还是一头雾水。“咋的啦?”父女俩被卡在最后一道关口前,呆那儿了。女儿的脑子整个都木了,眼皮酸涩得完全耷拉了下来,可怜兮
兮地嘟囔着恳求道:“睡觉吧,爸,让我睡一会儿再来做这道题,行不?”邵长水也累了,但他毕竟是三四十岁的精壮汉子,从记事本上译出的文字内容,又极大地震撼了他,也激奋了他。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有关材料均已存人××银行四纬路分理处保险柜中。”这里讲的“有关材料”,很可能包括了那位开枪杀人的祝副市长所写的《我所知道的顾代省长》。这份材料也许正是外头许多人传说的那份写了而又神秘地失踪了的重要材料。祝磊被捕后,始终不肯交代他为什么要开枪杀害市政府的那位张秘书。这份材料也许会真正揭开他开枪杀人的内幕,揭开那位顾代省长和他开枪杀人之间的“因果关系”。而这把钥匙肯定是银行保险柜上的了。这七个字符里到底又藏着一个什么秘密呢?这是最后的秘密了,解开它,就能画上一个漂亮的句号了。他不能让它留下这么个遗憾。
 
十 卡拉oK包房里的启示(2)
……于是,去厨房里用凉水狠狠地冲了一下脑袋,回来看到女儿已经跟个大虾似的蜷曲着,闷头倒在大床上睡过去了。他不忍心再叫醒她,轻轻地为她脱去鞋子和外衣,盖上被子,自己又重新坐到这十六个汉字面前,捉摸起来。他把它们分成七组,“一列歼敖”、“人作八叙谈”、“和人籴”、“主变弈”、“为煤”、“工七”、“一”,短时间内组合出几百个词组组合,仍然组合不出有意义的句子来。真头晕了。这时他听到女儿在大床上轻轻地嘟哝着。他以为她在说梦话,紧接着又见她头发蓬乱地坐了起来,迷茫地看着他。“睡吧。睡吧……”他忙走过去安慰道:女儿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还在延续梦中的什么纠缠似的,机械地说道:“……那个‘O’,不是英文字母中的‘O’(喔),是阿拉伯数字中的‘零’。对不?不是‘喔’,是‘零’……咱们再试试……”啊,女儿在梦里还在进行着“破译”哩。真是块“侦查员”的好苗子:这一试,果然试出一个四位数的数字来:“一八零七”。只有这个组合是有意义的。而且这很可能表示,这就是那个存放那些秘密材料的银行保险柜的号码。
读完破解出的全文,邵长水却傻了:他无法相信,这就是老刑警劳东林不惜以自己身家性命和毕生前程为代价所取得的“秘密”.他说: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安全渡过这个春天。这一段时间,我发现有人一直在监视和跟踪我。过两天.我将寻找合适的机会,跟这些人充分沟通一下。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理解。但是,如果我出事,那肯定是他杀。
为此,我必须声明:
一、我这几个月来的行为绝对不是个人行为。我劳东林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公安干警,是个共产党员——我虽然曾经受到过不恰当的处分,因此被取消过英模称号,还被开除过党籍,但即便在那样一个不见日月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做过任何违背人民利益和法律的事情。
二、关于这几个月我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个人行为”这一点,余达成同志可作证。
三、经调查,可以初步认定,顾代省长在担任陶里根市委书记兼陶里根市市长期间,曾经收受远东盛唐国际贸易科技开发公司董事长饶上都巨额贿赂,并利用手中的职权,帮助饶从银行至少获得过五亿元的低息贷款,并助他以低于市场价十倍的价格,圈进近十万平方米的国有土地。在此期间,祝磊担任陶里根市的经贸委主任,对顾的违纪行为早有所觉察,并当面向顾表示过不满,由此种下祸根,遭到一系列的报复,陷害,直至后来,被逼“开枪杀人”,酿成大罪。此中详情见祝磊本人被判死刑后在看守所里写的《我所知道的顾代省长》一文。
四、但,我又要实事求是地说,通过这几个月的深入接触和调查,对一些挺重大的问题,我好像越来越糊涂了。比如,到底应该怎么看待顾立源同志这些年的变化,到底怎么认定他在改革开放历程中的功与过,怎么认识像饶上都这样一个人称“二混混”的大企业家的历史定位问题……以及对于发生在顾立源祝磊和饶上都之间那种种无法公然曝光的事情,到底应该由谁来负责?我觉得就更没法去追问了。回顾这几个月来,自己在陶里根调查中的所得,我痛感,自己原先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认识是相当片面的,有一些还可以说是相当错误的。我会把自己这些所感所得,陆续地写成书面材料。有一些已经写完了。有一些,正在写。我的这些认识希望能得到组织上的重视。
五、有关材料,均已存入××银行四纬路分理处保险柜中。
六、下列同志曾在我的调查中,给予了积极的协助,作用不可低估。请组织上尽一切可能给他们以必要的保护和关注:
××× 住××市×x区 x×××路××号
××× 住×××市x×区 ××××路×××巷×××号
××× 住×××市××区 x×路x×××巷×号
七、假如我真的遇难了,我身后惟一的请求是希望能将我的骨灰跟樊明的埋葬在一起。(樊明是劳爷的结发妻子,也即他的第一任妻子。)这一点,请泉英能给予充分谅解。(泉英为劳爷现在的妻子。)
(签名)劳东林
××××年××月××日
一小时后,邵长水着装整齐,带着剐译出的密码全文,已经站在了总队长赵五六家门前了,那时还不到七点。阴沉的天空灰暗得厉害。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赵总队居然已经上班走了。总队长夫人告诉他,天不亮,单位里的一个电话把他催走了。邵长水马上打电话找赵总队。赵总队说,凌晨时分省××银行出了个命案,现在他正在案发现场。一听是××银行,邵长水心里一紧,忙问,是四纬路上的那个×x银行分理处吗?赵总队问,你怎么知道的?邵长水又问,是不是有人想劫走银行地下保险库里的保险柜?赵总队更愣了,说,嗨,你小子神了,不出自家门,能知天下事。你比诸葛孔明还诸葛孔明!你再给我猜猜,案犯想劫的是哪一个保险柜?“一八零七号。”邵长水斩钉截铁地答道。赵总队不说话了,而后既诧异又无奈地干笑了两声,又沉默了几秒钟,便下令道:“你到底还掌握了些啥情况?你是不是已经破译了劳爷的那份密码?那你马上给我赶到现场来。”
银行整个都被封锁了。到了地下保险库,邵长水才觉出,自己刚才所用的“劫走”这个词!是多么的不准确了。他从来没进过银行的地下保险库,所以也难怪他说不准。他原先印象中的“保险柜”,就是我们一般人常见的那种长方形钢柜。每一个都是独立的。只是大小厚薄不等而已。而银行这地下库里的保险柜外形有点像中药店里的药柜,每一个都有整面墙那么大,只不过是用不锈钢做成,整个都嵌死在墙壁里,然后再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抽屉。客户分别租用这些“抽屉”。“抽屉”也用不锈钢制成。一眼看过去,整个地下库就像一个巨大的不锈钢的箱子,闪发着华丽而又阴冷的金属光泽。每个“钢抽屉”上都有两个锁眼,得同时插入两把对应的钥匙才能开启。其中一把归银行保管,另一把由客户自己保管。没有钥匙,而且不同时插入,“钢抽屉”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地下库不仅二十四小时有保安人员在警卫,而且二十四小时有摄像头在监控着。初步判断,有“内贼”参与了这起案子。这个“内贼”就是当晚值班的那个保安。他先切断了地下库的电源,使摄像监控设备失灵。然后带外来的作案者进入地下库。他们准备用塑胶炸药炸开“一八零七”号柜子。这时银行的值班经理从中央监控室的屏幕上已经发现地下库的监控设备和电源出了问题,便赶紧带上一个值班人员往地下室去察看,没等他们走到电梯口,便发生了爆炸。他们没敢马上往下冲,等召集来更多的值班人员一起冲下去时,嫌犯们已经逃走了。为了灭口(这可能也是他们原先就计划好的一步),这伙人临走前开枪打死了那个参与作案的内部保安人员。
“‘一八零七’号柜子里的东西呢?”邵长水忙问。
“他们没带走……”赵总队答道。
“为什么?”邵长水忙问。
“全炸成碎屑屑了,想带也带不成。”
“可惜……”
“可惜啥?你知道这柜子里藏的是啥玩意儿?”
“这柜子是劳爷租用的,很可能存放了他自己写的一些材料,还存放了他从秘密渠道搞到的别的材料,其中很可能还包括祝磊写的一份重要材料,是揭发顾代省长的……”邵长水一边说,一边把破译出来的密码全文向赵五六递去。
 
十 卡拉oK包房里的启示(3)
赵总队看完密码全文,沉吟了一下,就勘察现场需要特别注意的几个问题,向技侦科的同志做了一番详细交代,便立即带着邵长水回到刑侦总队本部办公室。关上门,他先问了一句:“密码破译的情况,你还跟谁汇报过?”邵长水忙说:“没有。您不是要让我绝对保密吗?破译完了后,第一时间,我就赶到了您那儿。”“好。”赵五六砍慰地点了点头,马上又给厅长打了个电话,说有重要情况必须立即当面汇报。放下电话后.他让邵长水在办公室等着,自己便拿着密码全文,匆匆去了厅长那儿。半个多小时后,他从厅长那儿打来一个电话,告诉邵长水,他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来,问邵长水吃过早饭没有。如果没吃,他靠窗那个书柜下头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有吃的,也有喝的,先凑合着填补填补;但别离开办公室,一定在原地等着他。邵长水拉开那抽屉看了.杂七杂八,东西还真不老少,有“太空果珍”,有即溶咖啡(那是他随同公安部组织的刑侦专家代表团访问越南时带回来的),有精品牛肉干、蛋黄派、瓜子、开心果,当然还有赵总队自己平时爱吃的柿饼、成饼干和任何时候都不可缺少的方便面、即食米线等。邵长水知道总队有这么个“传统”,许多同志只要一加班,误了食堂开饭时间,就爱上总队长这儿来“搜刮”。年纪越大、在总队工作时间越长的同志,越跟总队长“没大没小”,上这儿也跑得越勤;除此以外,好烟好茶好酒的,但凡总队长这儿有的,他们”一概都不放过”。总队长也喜欢他们来“搜刮”,不等抽屉空起,就又贮备得满满的了。而那些年轻的同志反倒显得拘谨,很少来。邵长水今天出门时的确没顾得上吃早点。他又不爱吃甜食,便从抽屉里只拣了几块牛肉干,几片咸饼干,再给自己沏了杯茉莉花茶!在大沙发里宽宽松松地坐下,慢慢地一边嚼着,一边喝着,耐心地等待起来。
“拓片”被盗,以至银行保险柜被炸和保安员被杀案,所有这一切都非常清楚地表明,确有那么一伙人,在不惜一切手段、一切代价意图掩盖一个秘密。首先.他们不想让人知道劳爷是被谋杀的。同时,他们又意图阻止祝磊写的“揭发材料”和劳爷的秘密调查所得公之于世。祝磊到底“揭发”了些什么重要情况?劳爷又调查到了些什么情况?为什么在调查到了顾代省长受贿渎职的事实后,却又说自己“越来越糊涂了”,反而没法准确地给这些当事人进行定性了……
什么逻辑?!
劳爷说他正在把自己的这些感受写下来。有的已经写完了,有的则正在写。那些写完了的部分,是否也都藏在这个银行保险柜里了?
如果真的都藏在了这个保险柜里,那就糟了。
事情一档接一档地在出着。我们总是显得那么被动。这种被动的局面,到什么时候才有望得到扭转?
看完劳爷密码的破译全文,赵五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判别了一下。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是,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原来一直有这样一个“三段论”在支持着赵五六的判断:劳东林去陶里根是搞“秘密调查”的。他这“秘密调查”触犯了某些人重大的既得利益。于是这些人策划并实行了对劳东林的“谋害”。因此,只要搞清劳东林在陶里根干了些什么,触犯了些什么人,大致上就能把“凶手”所在的范围圈定出来。他曾寄希望于劳东林在这份“密文”里能说出一些相关情况,提供凶手的线索。但现在看来,劳东林写这份材料,更多的是在向有关组织表明心迹,调查中所得到的情况和线索可能都藏到那个“一八零七”号柜子里去了。柜子被炸,材料被毁,一切又回到了零起点,需要从头来摸一遍,以便从中揣摸出到底谁有可能是凶手。所幸劳爷没忘了在“密文”里提供一份名单。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去找一下那个“余达成”,同时还得派人去找一下列在那份名单里的老同志。
余达成外号“余大头”,此人在本省也是个颇有来头的知名人物。曾当过两任公安厅长的秘书(其中一任就是李敏分他爸),后来调任公安厅政治部组织处处长。这在厅里也是一个相当要害的岗位,分管系统内党的建设和干部调配。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小子下一步肯定毫无疑问地会往政治部副主任这位置上腾跃的时候,他突然一个鹞子翻身,从高空扑转下来,又去给人当秘书了:这一回当然不是给厅长当秘书.而是给一个老省委书记当秘书,着实让人吃惊不小:你说你再去给在职的省委书记当个秘书,那还差不多。可这位老书记已然退居二线,啥实权都没了,再给他当秘书,图个啥呢?难道你还真有当秘书的“瘾”?不久,圈内的人就听说,是这位老书记指名道姓要余达成到他身边去工作的。这样大伙似乎又有点可以理解了=因为既然是老书记点着名要的,那自然是没法拒绝的,除非你完全不想求下一步的政治前程。紧接着大伙又听说,这位老书记虽然退了下来.但中央却曾做过这么一个内部决定:在这个高纬度地域内的几个省,凡是有重大干部任免,都必须先征得这位老书记和另一位也曾担任过省委书记职务的老同志的首肯。而且,以这两位老书记为核心,把这几个省历届退下来的老书记老省长组成一个调研学习组。不定期地对大区内各省各方面的工作进行调查研究=此调研活动,直接对中央负责。换一句话说,他们的调研所得,是可以不向当地省委报告的。这些年,几乎每一位中央政治局常委到大区来视察,都会上这位老书记家中看望。这就让大区内各省的现职领导对这位老同志有一点“战战兢兢”的意思了。这样.大伙对余大头的“秘书瘾”才有了一点比较真切和全面的理解=这样干了几年,老书记年届耄耋,虽然精神仍然矍铄,头脑也仍然清醒,但病患逐渐缠身,体力严重衰退,为了“对党对事业负责”.他主动打报告给中央,要求从本兼各职中“彻底退下”。在临退之前.他将余达或“外放”,先是放到沈阳的一家军工厂当厂长,后调回省计委当副主任=当人们预料,余大头在那位老书记的扶助下.会硕着政府官员这条路线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这家伙再一次走出了几步险棋。让大伙大跌眼镜。他按那位老书记的安排,先是放弃了省计委副主仨的职务,接任省内一个濒临倒闭的国有煤业集团总经理一职。然后作为国有企业体制改革
的试行单位.他带领这个煤业集团.搞投资多元组合,两年后,又搞股份制改造,完全脱离国有体制。成为省内第一家“民营”煤业大集团公司,由他出任董事长。这个煤业集团很快壮大,年纯利税达三四个亿,自有运煤车皮近一千五百个,万吨级散装运煤船两艘。自建运煤铁道近四百公里。他个人占有公司百分之十三点五的股份。依此计算,他已是超“亿万富翁”了。而此时他还不到四十五岁。就在这风光无限,人人啧羡的巅峰顶上时,他却又突然离开了谀日进斗金的公司董事长职位,以一个普通成员的身份,应召参加省政府组织的中青年干部赴美进修学习班,为期一年,再一次做“苦修者”去了……
如果劳爷去陶里根搞秘密调查跟这位“余先生”确有关系,那么,跟那位老书记有没有关系?因为,以余先生当前的境遇来说,他本人不可能对这样的调查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即便有兴趣,以他具备的政治素养来说,绝对不可能如此冒失、鲁莽,甚至“愚蠢”到这种地步,居然亲自出马,策划、组织一个老公安干警去秘密
调查一位在职的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在他的背后还站着一位“高人”。而从各方面的情况来判断,这位“高人”,最有可能就是那位老书记。如果,这位“高人”真就是那位老书记,那么……那么,是不是还应该这样追问一句,老书记这么做,难道会是一种“个人行为”?不会吧……如果不是“个人行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赵五六向袁崇生详细汇报了自己的这些想法。袁崇生听完后,沉吟了一下,指示道:“你这个分析还是有道理的,看来东林这档子事不简单。一定要慎重。我们工作的重点一定放在查清劳东林是怎么死的这一点上。为了闹明白这一点,我们需要整明白他是怎么去的陶里根,在陶里根又接触了些什么人,跟哪些人有过什么样的往来,发生过什么矛盾。但一定要明确,我们这么干,不是为了要查什么代省长的问题。赵五六,我告诉你,这一点,你一定要替我把好关,不能有半点含糊。另外,抓紧时间把今天发生的这起银行爆炸和杀人案破了,尽快把嫌犯抓捕归案。事情已经报给省委和公安部了。他们都有话下来,要限期破案。”随后,袁崇生让赵五六把那份破译的密码全文留了下来。等赵五六一走,他马上亲自将它复印了两份。他原准备亲自去省委大楼,把其中一份当面呈交省委方书记,另一份则派人直接呈报中纪委。但后来,在要不要“同时”报送中纪委这一点上,袁崇生却又产生了一点犹豫和思考。他想到,由于事情涉及了本省的一位主要领导,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处置,还是应该先听听省委主要领导的想法才对。公安厅毕竟是在省委省府的直接领导下工作的=如果省委觉得这情况应该同时报告给中纪委,他们一定会明确指示他这么办的。到那时候再呈送,也不算晚。而那样做,对于他和公安厅这一级组织来说,会显得更稳妥、更牢靠。于是,他把那分原准备直报中纪委的复印件,锁进了自己办公室那个灰绿色的保险箱里。
一个星期后,省委方书记打来一个电话,对袁崇生说:“那天你送过来的那份材料.我看了。”然后只问了一句:“那位老刑警的死因搞清楚了吗?家属那边没遗留什么问题吧?”就再没说啥了。
方书记是从中央“空降”来的干部,到省里工作时间并不长,做事讲话比较谨慎,比较注意方式方法,特别讲究团结本地同志,但从不在原则问题上跟你做交易.是非曲直,更是丝毫不会含糊。这样一位书记,当然不会掂不出劳东林那份“密文”的分量,对此更不会掉以轻心。但他居然像当年康熙、乾隆爷似的,只在大臣们的奏折上淡淡地批了“知道了”这样三个字,便再没别的什么态度了,这又是啥意思呢?
难道,此时无声胜有声?
 
十一 领事馆路西口九号院
破解了密码,压在心头上的那块大石头一下卸脱,始终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下的邵长水随后便病了一场。好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病毒性感冒。高烧数日不退,却也把他折腾得够呛。所幸的是,这一病,反倒让他从心理上生理上都捞到了一次难得的“休整机会”,既暂时摆脱了“定岗定职”的烦恼,也安然自得地睡了几
个囫囵觉,过了一段难得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老婆闺女热炕头”的悠然日子。那天终于退烧,慧芬买了只野生甲鱼,又往里撕进几根太子参,搁了一把枸杞淮山药,炖了一小锅浓汤,让他喝下,美美地出了身汗,原本头重脚轻,关节酸涩的身体果然活泛了许多;先是在警校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温暖的阳光和碧绿生青的杨树,加上轻薄的白云和高远的蓝天,让他仿佛又回到林区时代的童年,因病而变得脆弱的心灵由此却被深深打动,诱发他信步走出校门,而后搭上一辆并没有多少乘客的公交车,颠达着向市中心驰去。同样因为病后的心绪,今天的市中心在邵长水看来觉得分外亲切和恬静。公交车在市中心一座俄式大教堂门前停下,他也跟着下了车。平时对宗教建筑从不感兴趣的他,今天面对那硕大的教堂穹顶和充满着无限意味的十字架,却也生发出一种莫名的感慨和战栗。教堂右侧对马路,是近几年兴起的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其规模之大,每日成交金额之高,进出这儿流动人口数之多,不仅为本省之首,也为邻近几个省所少见,还带动了一系列的服务性行业,比如餐饮、洗浴、美容、歌厅等,免不了车水马龙,脂粉飘香……一应俱全。当然也是各种交通事故和刑事案件的高发区,是附近几个派出所的工作重点所在。教堂左侧,则是解放前苏、日领事馆所在地,也是当时各省商务会馆、同乡会会馆的汇集地。巷深墙高,林阴匝地,似有不食人间姻火之意味。但据说,这儿一度还是青楼、酒肆、戏院林立的地方.也曾狠食过一阵“人间烟火”。后来几经人民政府整顿改造.大规模拆建搬迁,居民成分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这儿才成了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一个最佳居住小区。有几家小旅馆、小诊所和小杂品店夹杂其中,也无非是幽暗的单问门面上悬着一两盏并不明亮的电灯(或一两个简洁的广告灯箱)而已。邵长水忽然想起,听女儿豆豆曾说起过,她的班主任老师好像就住在这附近,便迈开仍多少有点虚软的脚步,慢慢向巷子深处游移而去。是真想去找那位班主任老师说些什么吗?那倒也不是。完全不想去找那位老师说些什么?也不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此时此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也许根本就不想干什么,就想随心所欲地走一走……是的.在这让人心烦意乱的世界上能随心所欲地走一走.真好……缝一边享受着这“真好”的感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四下随意张望着:走到一家小旅社门前,忽然停下了脚步:“金用旅社”?这名字好熟啊。金用?金庸?似乎在哪儿见过?他再一次四下张望.见旅社对面斑驳的砖墙上嵌钉进一块搪瓷制作的路名牌.蓝底白字.醒目地印着“领事馆路西口”几个魏碑体字。
“金用旅社?领事馆路西口?”他心一动,脑子顿时阵阵烘热起来:随即“领事馆路西口九号院齐德培”。这一行字便从他脑海里闪出。这是劳爷留下的那份名单和垃址中的一个。劳爷还特地在“领事馆路西口九号院”后头用括弧加以注明:(金用旅社对街)。当时邵长水在心里还默默地谑笑了一下道,这旅店老板,居然鬼得
厉害,知道借金庸大名的谐音提升自己这鸡毛小店的知名度和吸引力,脑子也真够使的。市场经济真让中国人都增加了三分机巧。劳爷在“齐德培”这名字后头也加了个括弧注明:(圣西堂本堂神父):圣西堂.就是街面上的那个大教堂。一个神父,一个“全身心服伺天主的人”,怎么也会管起世俗问的“闲事”来,帮着劳爷去搞秘密调查了?而且看来,还不单单是一般性地行善帮忙,一定还在其间起过至关重要的作用。否则,劳爷绝对不会把他列到那份名单里,特别请求组织上给予相应的保护和关照。
这难道也是天主的意愿?
当时,邵长水还这么深想过。
无意中居然来到了这附近,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于是,邵长水带着十分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举步向九号院走过去。
这院子并没有因为有神父在这儿居住而显得格外的清静和肃穆。但当庭而立的两棵七叶桉,却显得异常的瘦高而繁茂。当然,这跟“神”的意旨并无多大关系。邵长水有兴趣看看“神父”的家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只是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一时问难以确定哪家才是那位“齐神父”的“寝所”。当然的,如果真想搞清楚它,这对邵长水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邵长水却没这么去做。今天他并不想真的去打扰这位神职人员。他只是呆呆地张望。他在想象,住在这样一个角落里的一个“本堂神父”,又能知晓多少政治?他怎么会掌握到一个身居省委常委、省委副书记和代理省长高位的人的秘密,让劳爷那样一位老刑警对他发生了兴趣?难以想象一个身穿黑色立领长袍的宗教使者穿行在那幢幢高楼、座座别墅和一辆辆黑色奥迪、一个个豪华会所里,去操办世俗的纷争……这真是有点太离奇,也有点太蹊跷了……
就在邵长水站在略有几丝凉意的廊檐下这么发愣的时候,从那个连通前后院的短小回廊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还有一男一女平和简短的对话声。邵长水忽然觉得那女子的说话声相当耳熟。再细细一掂量,觉得有点像曹楠。而且越听越像。他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怎么会在这儿遭遇曹楠?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那声音确实像。他本能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闪电般地瞟瞥了一眼,以检验自己听觉的可靠程度。一瞥之下,发出那声音的果然就是曹楠,他立即回转身,忙向堆放在廊檐下的那一大摞蜂窝煤块弯下腰,装着好像是在整理煤堆似的,实际上是不想让曹楠认出他来。他之所以不想让曹楠认出他.是因为一瞥之下,他还认定陪她一起走过来的那个男子,就是那位本堂神父齐德培。在此前邵长水从没见过齐神父,那男子此刻穿着便装,衣着打扮上也没表露出什么神职人员的特色。但凭感觉,凭他的气度和神情,凭他眉目间的那种淡定和超然,邵长水断定他应该就是那个“神父”。他想自己以后一定还会跟这位神父打交道。如果这时让他们认出他来,以为池今天是来窥探和跟踪的,会让他们,尤其会让这位齐神父从心眼儿里瞧不起他,或从此对他产生一份警戒和抗拒,给他俩今后可能会是漫长的交往平添一道重大的心理障碍。曹楠好像没认出他来,因为她跟神父的对话始终没中断,脚步也始终没中断,一直保持着原来的节律向前走着。不一会儿,他俩便走出院门去了。
又是个巧合?她怎么也来看望这位齐神父了?她怎么老是出现在这些跟劳爷之死相关的“漩涡”和“陷阱”里?她跟这件事到底有啥牵连?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在干什么?邵长水一边捉摸着,一边赶紧抽身离开那小院。他原本是要向大门外走去的,但转念间想到,万一神父刚才是去送曹楠的,这时他出门去,就很可能会在大门口跟正往回返的神父迎面相遇。神父就可能立即认出他这个“整理煤堆的人”根本就不是缝们这院儿里的人,就会对他的身份和来历产生怀疑(假如神父确如劳爷所说的那样,参与了陶里根的秘密调查活动,他潜意识中一定会有这样一种敏感和防范冲动。)假如神父再把这档子事告诉曹楠,向曹楠详细描述这个“可疑分子”的外形,聪明机敏如曹楠者,是不难圈定这个“可疑分子”就是“邵助理”。万一曹楠这小丫头真有什么背景和来头,跟整个事件真有什么大的牵连。由此还可能衍生出什么一系列的变故也说不定。这样,就把整个事情闹得越发复杂了……
于是,邵长水紧走几步。上水龙头底下洗去手上的煤屑,一边甩着剩余在手上的水珠,索性自称煤炭公司的质检员,来入户调查近期各煤厂所售蜂窝煤的质量状况,踅身走进前院某一家,跟户主随意地聊了一会儿,等齐神父走过,这才抽身向院门外走去。
回到家,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今天这个事情向赵总队汇个报,电话铃响了。是赵总队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笑着问,你小子的病装够了没有?邵长水忙跺着脚说道,还说我装病?这几天烧得我满嘴都是泡。不信,您来瞧瞧!赵五六这才赶紧问,烧退了没有?邵长水说道,刚退。不敢不退啊。就这,还让人说是在装病哩。哪敢再烧下去?赵总队笑道,烧退了就好。赶紧过来一趟吧。邵长水忙问,啥事?赵总队说道,这你就别问了,赶紧过来吧。到底啥事,我也还没整明白哩。电话里也没法跟你说。
等邵长水赶到总队办公室,赵五六都没让他坐下,立即把他带到袁崇生那儿。身高马大的袁崇生拱着腰,正低头在办公桌一侧的小柜里翻找着什么,见赵五六和邵长水进屋,也只是匆匆做了个手势,让他俩随意找个地方坐下,还继续找他的东西。袁崇生的办公室足有赵五六的三个那么大。特制的老板桌也比一般使用的要大得多。高背宽扶手黑皮椅。窗台上养着七八盆极名贵的君子兰。屋子四角也放满了桶栽的观叶植物,高大葳蕤,有的都快顶到天花板了,蒲扇般大的叶子油黑油黑,让人多少有一点好像走进了热带或亚热带雨林里似的。
不一会儿,他总算把东西找见了,并把赵五六和邵长水带到里边那个小会议室里。那小会议室,是厅里专门为研究重大涉密案件设置的。没有窗户。电子屏蔽功能也特别好。安装了完备的机要通讯和放映、摄录设备。在移动通讯还没普及的年代,在这儿使用这套设备,不用出门便可跟公安部和各省公安厅直接通话,也可以跟国家安全部和各省安全厅直接通上话,当然,有一部电话机是直通省委书记和政法委书记家的;还可以和正在现场跟踪、蹲坑、围捕、勘查的办案干警通话,以适时组织实施和指挥相应的行动。所以说,它也是一个小型的(浓缩的)指挥中心,被全省公安干警誉为本省公安战线的“心脏”和“神经中枢”。一贯爱摆弄电子器械、也热衷于设备更新的袁崇生最近正跟省电视台协商,想请省台的人来帮厅里装置这样一套设备.以便今后能直接把案发和行动觋场的图像也清晰地传送到这个袖珍版的“指挥中心”来,以便对行动现场实施更得心应手、更具体到位的指挥和控制。
一进这指挥中心,袁崇生就示意秘书把门关上。
厅长居然把他们带到这儿关起门来说事儿,那事儿肯定小不了。邵长水早就听说过、也神往过这个“精编版的指挥中心”,但真正进入,今天还是头一回。室内灯光柔和.略显得有一点暗淡和恍惚。深色的护墙板、深色的真皮沙发和深色的帷幕——帷幕后挂着全省和全市二千比一的分区地图=这地图,全省的,可以具体到每个村的位置。全市的,具体到每一条大马路、小胡同和主要公共建筑,了然在目,尽收眼底。置身在这儿.仿佛又融人了全省和全市的大背景之中。在这样一种难以捉摸的氛围下,邵长水稍稍感到有一点喘不过气来了。
“这么长时间没给你定岗定职.指定在背后骂娘了吧?”厅长一边把他那个任何时候都不离身的黑色真皮手包往身旁的一个单人沙发上一扔,同时又把自己那魁梧的身子重重地落进另一张宽大的皮沙发里,冲邵长水微笑道.
“我骂娘了吗?赵总队,没有吧?”邵长水掩饰住自己的紧张情绪,故意微笑着扭过头去问赵总队:
“嘿嘿……”赵五六却只报以默默一笑,做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知道袁崇生这样的”开场白”只是为了调节气氛,并没有真要跟谁调侃下去的意思。果不其然.厅长很快收敛起了唇边的笑纹,从手包里掏出一盒软盒红中华烟,一柄窄长、并带有防风罩的高档电子打火机,吱吱地点着一支烟,狠狠地猛吸了两口后,直截
了当地对赵五六和邵长水说道:”你们的工作暂时要有个调整。”
赵五六老练地看着袁崇生.静待缝往下说。邵长水的心却立即格登停跳了一下。
“这个劳东林到底是咋回子事嘛……”厅长突然问冒出这么句话,让赵五六自觉意外。而邵长水听到厅长的话锋一下转向了“劳东林”.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只要今天厅长不是为了批评他才紧急召见他俩的,这就没啥大碍。
 
十一 领事馆路西口九号院(2)
袁厅长没马上接着往下说,只是瞟了这两位下属一眼,便一边由着那高档烟产生的烟霭在自己脸面前轻淡地飘拂游移晃动,一沩垂下他那既厚重又宽大的眼睑,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要在这沉默中斟酌,怎么往下说才更合适。
过了一会儿,他告诉赵五六和邵长水,他两天前收到一个查不到确切发件人寄来的特快邮件。(经查,邮件和邮单上填写的发件人姓名和地址全都是假的。)特快邮件里寄的是一张自行刻制的光盘。“你们自己瞧瞧吧。这个劳东林!”袁崇生指了指放在大椭圆桌那头的一张光盘说道。
赵五六和邵长水都稍稍地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立马去行动。他俩都不明白厅长这“闷葫芦”里到底在卖的什么“药”。看到厅长没再做进一步的解释,邵长水这才赶紧小心翼翼地去拿起那张光盘,走到一台台式电脑跟前,操作了起来。电脑显示器里很快便出现了从光盘里解压缩后读出的视频画面。光盘里录制的是劳东林在陶里根跟人应酬、宴客、聚会和玩乐的情景。随画面一起出现的,还有现场的声音和拍摄日期。从画面上标示出的年月日看,这是不同时间拍摄下来的。最早的,记录了劳爷刚到陶里根不久的活动场面,最晚的也有“车祸”发生前不久的。从画面的角度和画面的质量看,这是用家用DV机偷拍的。从劳爷在画面里的表现看,一开始他多少还有一些拘谨,坐在那儿看和听别人玩的时间更多一些;但到后来,就很自如了。尤其到最后期的一些场面,基本上都是他在主持活动,显得异常的活跃,游刃有余,火力甚旺。从内容看,有宴会场面,有在KTV包房里高歌的场面,还有在高尔夫球场挥杆儿、或跃身在高山雪场的场面,当然也有在洗浴中心接受异性按摩的场面……还有一回,不知在哪一个超五星宾馆里的某一个高档洗浴中心,在一个布置成热带风情的特殊单间里,完全脱光了的劳爷竟然在接受一个年轻女子的按摩……所幸那女子还穿着“工作服”——一套用蜡染布特制的短打裤褂。说它是“短打裤褂”,是因为褂子是短袖的,裤子则是那种俗称七分裤的东西,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许多场面中,都有一些年轻女子陪着。光盘制作者还是很有心机的,画面中的人。除了劳爷,其他人的脸,一律都用马赛克遮去了。包括那些年轻女孩的“肖像权”也都得到了充分的“保护”和“尊重”。
“这有什么呀?他下海了,在那儿当保安经理,当然得跟人应酬……现在不应酬,还能当经理吗?或者把话这么倒过来说,现在还有不应酬就能过得去的经理吗?”看完光盘,赵五六漫不经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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