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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

_16 陆天明(现代)
二十六 站在灵魂的人口和出口(6)
在顾立源被任命为陶里根市委书记的一年内。饶上都没有去找过他。他知道那段时间,顾忙得不得了。(陶里根日报》头版二条上几乎天天有他的消息。(头条当然是报道中央领导的活动,或转发中央领导的讲话精神。)那年的年三十晚上,他去看望顾立源。他知道每年的三十夜,顾立源都会去慰问边境口岸值班的海关工作人员和边防战士,也会去看望那些异想天开地留在陶里根的雪窝窝里过年的少数旅游者。他在顾家门口一直等到凌晨三点,才见到已颇有些醉意的顾立源归来。
“你……你……你这是干……干啥呢?吓我一大跳……走走走……上……上屋里坐……坐会儿……我那里还有瓶真正的茅台……我……我……我告诉你,外头那些茅台,没……没几瓶是真家伙……你……你品品我那一瓶……我就剩这一瓶了……跟你这么说吧,你信不?过了这个村,你……你还真……真找不着那个店了哩……”说这些话的时候,顾立源的舌头还真有点嫌短了。
进了家门,顾立源让夫人给饶上都沏上茶来,自己去卫生间用凉水狠狠地冲了冲脑袋,又喝下去大半杯苹果醋,再拿湿毛巾捂住自己的脸,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酒意才基本消去了一些,再回到客厅里来,就不再提那瓶“真正的茅台”了。
“深更半夜地,守在我家门前黑影地里,准备打劫呢?”顾立源往饶上都对面的沙发上一坐,嘿嘿笑道。
“茅台呢?怎么跟天桥小把式似的,光说不练?不舍得?不舍得,明天我给送二十瓶真正的茅台来。”饶上都也笑道。
“啥茅台?你都喘成那样,还茅台呢!不要命了?我早让你把酒戒了,你不听。到那一天,让大夫来给你下最后通牒,你就哭吧。喝口茶吧。我这茶可是好茶。台湾极品乌龙。”
“行了,我也不喝你的酒,也不喝你的茶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都散了场了。你也该休息了。赶紧跟你说个事吧。咱俩结交这么一场,可以这么说,没有你顾书记,就不会有我饶某人的今天……”
“打住。打住。”敏感的顾立源自打酒醒那一刻,就意识到今天晚上这位饶老板借口“拜年”深更半夜“杀”上门来,是要有所“作为”的,所以立刻下了封口令,“别大年三十的让我不痛快。”
“你能让我把话说完吗?”饶上都那天也有点倔,不软不硬地反问了一句。
“……”按顾立源过去的脾气,是绝对不可能再允许饶上都说下去的。但当时也是怪,听饶上都这么一说,颐立源居然不作声了。是酒起了作用,还是感情起了作用.或是这两者都起了作用?至今仍然是个谜。
“知恩必报,这是人之常情……”饶上都刚说了这句话,顾立源又想站起来去打断他的话。饶上都却立即傲了个非常坚决的手势,让他“稍安勿躁”,并立即把自己的口袋一个个都翻出底来,表示自己没有带任何贵重礼物,更没带一分现金。
顾立源慢慢地又坐了下去。两人随即都默默地坐了会儿。
“但此恩,今生我必须报。不报.我就不是饶上都。当然我不会害您,更不能害您。这么跟您说吧,我在北京上海替你各买了一幢别墅。现在正在装修。这房子,我现在不会给你。你现在也用不着它。等你完全退下来了,没人理睬了.一月就剩一两千、两三千那点干工资了,只等着老干部处忙里忙外组织你们这些老头老太去集体逛北京故宫颐和园的时侯,你要愿意带着孙子孙女去北京上海度晚年,我想你总也该有个落脚的地方吧?你替我支撑了前半生,我替你后半生找个落脚的地儿,过分吗?你现在是市委书记,拿我一分钱都是受贿。到那时.你啥也不是了。你也替我办不成任何事了。你就是拿我一百幢别墅,那也只是个交情往来。共产党再严格,总不能让两个普通人不讲一点交情吧?”饶上都说得相当激动和诚恳。
“唉,算了算了,说这些干吗,饶老板……”顾立源感慨万千地挥了挥手,叹口气说道。
“他没拒绝……”当时饶上都心里还一格愣,一边这么想的同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说道:“这事就这样了:我走了。您赶紧歇着吧。”
那天,顾立源的确没有明确拒绝:过了几个月,他接到饶上都的一个电话,说上海的房子已经装修完了.有空,趁出差的机会,想请他顺便去瞧瞧,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让装修队再返返工。顾立源在电话里只应了句:“你真逗,还当真了呢?”仍然没有明确拒绝。当时,他的确有过那样的想法:在陶里根能顺利干完两届,万一提不上去,自己还不到五十,或者找个闲职干干,或者下海。到那时候,“总该有个落脚的地方吧?”饶上都的这句话的确隐隐地、却深深地触动了他……
又过了几个月,他去上海参加全国中小城市市长会议。报到后.刚进房间,就接到饶上都的电话。他也到了上海,而且就住在他们所住宾馆旁边的一个宾馆里。“会议咋安排的?抽点时间,我陪您去看看那幢房子吧?”会议只开了一天半。临离开上海的那天下午,他跟饶上都去看了一下那幢别墅。三百二十平方米。外带一个一百五十平方米的花园。车库,狗屋,一应俱全。三层大开间。户内还装置了独用的电梯——考虑到七八十岁以后,腿脚不便利时,仍能上下自如。又过了两个月,他又在饶上都的陪同下,去北京看了看那边的一幢别墅。二百八十平方米。外带一百六十平方米的花园。地处温榆河边。特点是整个小区里拥有一百多棵树龄在八十年以上的老树。房地产商说,你用什么建筑材料,请什么外国设计家设计,想啥怪招,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可以用钱换得来的。惟有我这一百多棵老树,你是用什么也换不来的。有了这百多棵老树,你会感到你和大自然融合了,你会觉得你和历史在共存,你会拥有一种别人不可能拥有的生命厚度和广度,你的人生价值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延伸……那年的年三十晚上,他去完成了慰问和看望的任务回到家,妻子告诉他,饶老板刚才来过了。他说他还得去看望别的领导,就不等你了。也没说啥,在我们家门前跟孩子似的放了两串鞭炮,留下一个大信袋,嘻嘻哈哈地就走了。听说饶上都留下一个大信袋,顾立源有点不高兴了,瞪起大眼说道:“他留啥信袋?信袋里装了啥玩意儿?我跟你怎么交代的?谁上家来,都不许收人的东西。”妻子说:“那信袋里没啥玩意儿,就两串钥匙。钥匙也值得你那么着急上火吗?那上头没镀金,也没镀银。他给你钥匙干吗?是你办公室门上的,还是他办公室门上的?”“谁知道呢。我去瞧瞧。”顾立源随口应付了这么一句,进屋就把那两串沉甸甸的钥匙收了起来。他当然明白,这就是那两幢别墅大门上的钥匙。
 
二十六 站在灵魂的人口和出口(7)
现在再回过头说说那天顾立源和祝磊两人“干仗”的事情。顾立源那天上祝磊家,是希望祝磊能动用一下他那“常务副市长’’的影响力,在省城为饶上都拆到一点“头寸”。以渡过眼前的难关。这也是饶上都的意思。他觉得颐立源作为代省长,从表面上看起来,影响力似乎要比“常务副市长”更大,但是.官场上的事,往往是“现官不如现管”。顾立源要在省里拆到头寸.还必须得通过主管金融财政的副省长,或其他主管官员才能办得成。但顾立源任职省府的时间并不长,况且还戴着“代理”的帽子.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考虑,都不如由祝磊出面,直接在省城去办这件事来得顺当。因为祝磊在省城主管的就是金融、工交、财贸,正所谓“现官不如现管”,他正管着哩。
没想到的是,那天,他却遭到了祝磊的婉拒。祝磊在材料里是这样讲述这件事的:“……其实那天我并没有正面拒绝他,不仅没正面拒绝,还说了一些诸如‘我尽量给想想办法吧,万一银行那头不行,我再试试别的路子’一类的话。说实话,我也不敢当面拒绝他。虽然顾调到省里后,为人做事的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在陶里根后期形成的那种‘一个人说了算’的做派。但我清楚,在关键时刻、在重大问题上.在本质上,他是变不了的。他是不会允许别人来妨碍他,来做他的主的。我深信,所有有过这样经历的人都会同意我下面这个说法:凡是尝到过‘绝对权力,滋味的人,终生都会想念它。轻易也是不会自动放弃它的。以顾立源的经验和聪明,他当然一下就掂量出.我当时说的那番话,有许多搪塞和应付他的成分,他当然要不高兴。但,当时我们并没有上‘开吵’。我们毕竟都是有相当政治历练的人,毕竟也是多年来关系相当密切的老乡、朋友和上下级。尤其是我,说我是他一手提拨起来的,绝非过辞。我当然更不能动不动地就跟他‘开吵,。那么干,于情于理于礼,于场面上的规矩.也都通不过!也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
……那天,两人勉勉强强地又聊了一会儿,祝磊见顾立源的脸色不像刚才那么尴尬和灰暗了,便劝说道:“老大,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顾立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道:“别跟我来这一套。成熟不成熟,你就说你的吧。”祝磊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鼓了鼓气,说道:“我是绝对支持发展民营企业这个政策的。但是,我觉得对待民营企业和这些所谓的企业家们,也得遵照优胜劣汰的规则,让这些老板在历史进程中接受时间的汰选。真正优秀的,让他们强大起来,实在不行的,不能与时俱进的,就该淘汰一批……”说到这里,祝磊他发现顾立源的脸色又开始灰暗起来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说了,就赶紧收住了话头。他当时还真有点想不通。自己说的这些,并不是什么特别前卫、特别先锋的观念。甚至可以说是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老生常谈”,也是顾代省长平时经常放在嘴头上来教育别人时说过的话。为什么到这会儿,他自己就完全听不进去了呢?当时祝磊也想到过这一点:难道顾和饶之间真的存在着什么非比寻常的私谊,或……或“猫腻”?但这念头也只是像电光石火似的,一闪而过。他想的更多的是,顾这个人啊,太讲义气,太放不下老朋友之间的那点感情,太把老朋友的事当一回事……
话说到这儿,本来是要结束了。因为顾立源突然收拾起他的烟盒和打火机,一声不吭地板起脸,都起身往外走了。祝磊有些发慌了,忙叫了声“顾省长……”并紧随着顾立源,亦步亦趋地往外走;走到外头的门厅里了,他又赶紧说了一句,“我没说就不给饶总想办法了嘛。”语调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哀恳的味道了。
顾立源站住了。脸色虽然依旧是那样的峻急,但如果这时祝磊更聪明一点,继续说两句顾爱听的话,先把他太太平平地打发走了,这“头寸”到底该不该去整、到底上哪儿去整、又能整多少……完全是可以“另说”的嘛。先答应下来,然后再慢慢地推托;先答应下来,然后再寻找机会推辞;先答应下来,然后……然后,转过脸来就装糊涂,用一句“是吗,我当时答应过你吗?你听错了吧?”来不认这个账。这样的事,在现实生活中可是经常发生的。这就叫“周旋”。没有“周旋”和“妥协”,就构不成千百年来全部的政治生活和政治技巧,也就造就不了全部历史生活的光怪陆离和诡谲绚丽。这一点,不管是祝磊,还是顾立源其实都是懂得很透彻的。但有时就是做不到。接下来,祝磊居然慌慌张张地、同时也是很不得体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当前,中央正在通过金融工委大力整顿金融秩序,中纪委也把金融行业的问题列为今明两年工作的重点……要搞到这么大一笔头寸,恐怕是有相当的难受的……”他完全是善意地提醒顾立源,但顾立源立即转过身来很严厉地给了一句:“你的意思是,我要你去顶风作案,祝副市长?”祝磊忙否认。可已经来不及了。顾立源就那样站在门厅里,指手画脚、劈头盖脸地一通臭训……让曹楠听到的,就是顾立源这一阵的吼叫声。
祝磊当时真的非常委屈.也非常惊骇。他从来没有看到顾立源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过。事后,祝磊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所以,都不敢主动给顾立源打电话。大约一个星期后,顾立源给祝磊主动打来了一个电话,就那天他的“态度问题”,主动向祝磊道了歉,并且收回了要他为饶上都去搞“头寸”的那一番话。没再多说别的,甚至都没容祝磊也说上两句“道教”的话,就很客气地挂断了电话。对方的“客气”和“淡漠”.让祝磊更加地不知所措,越发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他后来主动托人给顾和顾的秘书捎话,要去看望顾,去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和心情,但颐都以种种理由,很客气地一一拒绝了。这让祝磊更加寝食不安。应该说,这也是后来促使他答应那位张秘书,帮着去送“职工股”的一个重大诱因——自己跟省委常委中的一个主要成员关系搞碍如此僵,如果再不设法做点什么事去补救,将来想递补为市长.那就真的是难上加难了……
能说是“一念之差”吗?人们常常用这四个字来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开脱(或减轻)责任。但又不想想.这“一念”又是从何而来的呢?造成全部灾祸的这“一念”,难道也纯属偶然的“一念之间”吗?祝磊材料最后一部分的内容.是对张秘书设套“陷害”他这件事所做的一点分析。他的结论非常简单明了,他认为这件事,就是饶上都策划指使的。他的理由有三。一,这位小张秘书和饶上都有表亲关系。他的表姐,曾跟饶上都相好多年。二,事发后(这个“事”,是指张秘书劝说他带着陶里根那家铝业公司某位老总去给某省委领导送职工股,而并非指他开枪杀害张秘书),祝磊利用自己还在常务副市长位置上这个条件,曾让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技术侦查科的同志调出事发前后那几天张秘书的移动通讯和固话通讯记录,发现就在这两三天里,他和饶上都联络十分频繁。三,枪击案发生当日,他找张秘书谈话。他希望这个年轻人能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一颗赤心全对苍天,为他作证,他只是为陶里根那家铝业公司的那位老总“引见”了省里的那位领导。在整个过程中,他连那职工股票据是什么样的都没见过一眼,更别说得到了它们。这一点,小张秘书应该是十分清楚的。因为他在全过程中,一直跟他在一起。这件事本来还可以由铝业公司的这位老总出面来作证,但不幸的是,在纪检委的领导找这位老总谈话时,他“突发心脏病”而“暴毙”了。而据查,这位老总突发心脏病的前一天晚上,饶上都曾找这位老总长谈过几小时。“枪击事件发生前的一个多小时,我的情绪已经变得空前的不稳定。”祝磊在材料中这样写道,“头一天我曾打电话给那位省领导,想先请他出来替我说说话,以证明,那天我只是起了个引见的作用,带着那个铝业公司老总见到了他以后,我和张秘书就知趣地离开了他的家。那笔数额达七十多万份的职工股,一直是由那个老总拿着的。最后它的去向、下落,我不可能知道。因为确确实实的,我和张秘书当时已经离开了现场。但是,让我非常震惊的是,那位省领导居然一口否认了此事。还说,那天根本就没有见到过我。我再给他打电话,他就不接电话了。从下午到晚上,我发了疯似的连续给他打了一二十个电话,他都不接。其实我并没有那个意思,要他承认那天是他从那个老总手里拿走了那七十多万份原始职工股。当时我不在现场,我和张秘书已经离开了他家。我没亲眼见到的事,绝对不会乱说。我只是请他证明,当时我没参与其事。我只是一个‘引见人’,一个不该去引见的‘引见人’。但他就是不接我的电话。我当时真的有点发慌了。七十多万份原始职工股,上市后的市值将高达四五百万元人民币。稍稍炒作一下的话,还可能达到八九百万,甚至上千万。况且它又是职工股,原本是应该由广大职工享有的。侵吞职工股,就是侵吞职工的活命钱,更是罪加三等,民愤难平。如果我不能证明我在这件事情上的清白的话,仅仅这一笔账,这一件事,无论在肉体上、精神上,还是政治上,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而让我更感到绝望的是这位省领导。他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良师益友,也许在个性的呈现上我不能完全赞同和接受他的某些表达方式,但在人生理念、事业价值观的确定和追求等根本问题上,他一直是我永远不可企及而又一直在努力追赶的标杆儿。我怎么能想象,他会在这样一件简单明了而又性命攸关的大事上,会‘蓄意’地把我扔进这无底深渊。所以,当张秘书也坚称他不能证明我在
过程中根本就没有接触过那些股票的票据时.我的精神真的是崩溃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才酿成了后来的惨剧的发生……而那位省领导是谁,大概不用我再细说了。他就是我们的代省长顾立源同志……”
 
二十七 雪花非花?
(也许,我们可以就此结束这场高纬度上的叙事了?)
当然,仅仅凭祝磊说的那几条理由和他自己的那些感觉,是没法确认整个这起“职工股案”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的,更没法坐实这“圈套”的始作俑者就是饶上都,特别不可能就此说明顾立源也参与了对祝磊的“陷害”。
看完这份原件的复印件,邵长水呆坐了好大一会儿。仔细品评,祝磊写这份材料的本意似乎并不是在要揭发谁,更不是要把谁置之于死地。实际上它并没有提供太多惊心动魄的线索。人们值得为了这样的一份材料而去杀人,或被杀吗?它无非刻画了一颗良心在挣扎中的战栗而已。是的,雪花不是花,但她还将久远地被称作雪“花”。她还会努力地去争取,要让自己和所有的同伴都在诗意中继续存在……
后来查清,祝磊确系自杀。不管最高院最终是否会对他进行改判,他觉得他自己是不能再原谅自己的了。他觉得自己在政治上和心理上已经“死去”。也应该死去。与其让某一个监狱用十年二十年、或更长的时间来慢慢地执行他这个心理上和政治上的“死刑”,还不如像那雪花一样,快快地坠落大地,快快地融化了事。于
是他就利用求医时,年轻法警的一时疏忽和对他的信任,纵身从窗户里扑了出去。偏偏窗户底下事先搁置了这么一块石头,让人平添了许多悬疑……
邵长水拿着这份原件的复印件回到赵总队的办公室,赵总队还在等着他。
“看完了?”赵五六问。
“看完了。”邵长水把材料递还给赵总队=
“再让你看样东西。“赵五六说着.拿出一份今天刚到的报纸。省里最重要的一份日报,省委机关报:
邵长水接过报纸,从第一版翻到最后一皈,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便疑询地看了看赵总队,好像是在问,您让我看啥呀?
赵五六收起这份报纸其他那些页面.只留下第一版到第四版的那一页,对邵长水说道:“你再仔细瞧瞧。”
他再次从头至尾地翻看了一遍。只是这一遍翻看得更加认真和仔细。当从第四版上重又回到第一版上来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出一点什么来了。他忙凑近了第一版上刊发的两张照片和两条消息,仔细地搜寻起来。一张照片上拍的是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接见省十大杰出青年的合影:另一张照片是省委召开第××次扩大会议的现场主席台的照片。接见本省十大杰出青年,这样的事年年都有,但不会让省委和省政府全体领导都出面。今年却似乎全出面了,但感觉上似乎缺了一个人。省委扩大会议,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当然都得参加,但似乎也少了一个人。
“看出点名堂来了吗?”赵五六闷闷地问。
“……”就在这一瞬间,邵长水忽然发现,这两张照片上缺少的是同一个人:顾立源:作为省委常委、省委副书记和代省长,这两个场合他都应该出现啊。没出现,为什么?出国了?上外地开会去了?还是怎么了?省委机关报在同一天的同一版面上同时刊发同样缺少了这位主要领导的照片。一定是想说明什么、告知什么……
“顾立源怎么了?”他忙问:
“他被‘双规’了:”赵五六答道。
“‘双规’?啥时候的事情?”邵长水急问。
“前天晚上:中纪委来了一位副书记.加上省里的几位主要领导,集体找他谈的话,谈完后,中纪委连夜就把他带走了。”
“为什么要‘双规’他?”
“多余问的。”
“……”邵长水愣了一愣,再想想,是的,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完全多余。
“你再看看第三版上的这一则消息。”赵五六翻开报纸,指着右上角的一则消息对邵长水说道。
这是豆腐干儿大的一则经济新闻。报道本省一些著名民营企业家学习座谈“三个代表”思想的动态。消息里不仅点了饶上都的名字,还用两行多的文字,转述了他在座谈会上发表的一个观点。座谈会是昨天下午在省委老交际处宾馆召开的。陶里根好几位民营企业家都应邀出席了这个座谈会。但在消息中直接被点名并被引用了发言内容的,却只有饶上都一个人。看来他还是个学习方面的标杆儿人物。
“……”邵长水看完这则新闻,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堵得慌,想问些什么,却又怕再让赵总队用一句“多余问的”给堵回来。如果说顾立源是因为了那两幢别墅的问题被“双规”的,那送别墅的人为什么还在作为“学习三个代表”的典型被表彰着呢?
“谁说雪花不是花?”赵总队忽然无甚来由地这么感慨了一声。他居然把这句话用在了这儿,说着,还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邵长水却依然保持了沉默。这时候,他突然又把报纸翻到第一版上,再次去看了看那两张已经没有了顾立源的照片。全省数千万老百姓,今天能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位代省长已经从省报第一版上消失了呢?更有几人能从这“消失”里觉察和品味出本省政治局势正在发生的重要变动呢?连那十杰青年们好像都没觉察到。他们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灿烂。而没有了顾立源的省委扩大会议的会场依然是那么的庄严肃穆,依然是那么的稳重而静谧,依然在显示着一种权威和决心,一种自信和平和。
“谁说雪花不是花……”邵长水在心里突然也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无意间这么重复了一下,心里忽然觉得松快多了,“哦,这真是一句多义、多矢量的话。”
“还有件事,厅党组决定下个星期为劳爷举行一个追悼会。追悼会的具备筹备工作,就由你们支队来操办。要简朴,但又要隆重。”
“是。要简朴,又要隆重:”邵长水答道。
 
二十七 雪花非花?(2)
“追悼会前一天,厅党组全体领导同志会一起去劳爷家看望泉英嫂子和小小。你提前去帮着嫂子傲些准备。”
“是。”
“刚才你木呆呆地看着报纸在发啥愣哩?”赵五六问。
“没事……没事……”邵长水赶紧掩饰道:但他心里的确“挤”着一个大疙瘩。这个“大疙瘩”甚至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还是上面说到的那个看法,如果只查接受别墅的.而对送别墅的人听之任之,既不公平,不合法理,也不利于“河清有日”。你在下游忙着清淤,但对上游输入的泥沙却置若罔闻.不采取得力的措施加以制止,这样下去,“河清”还能“有日”吗?近年来,十起腐败大案,起码有七八起,背后都有这样的老板在作祟。他们拿钱买掌权者的良心和忠诚。有人为这些民企老板辩护说.他们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因为目前体制上对民营企业不公平.没有提供和国企同等的待遇。他们举步维艰,不如此就不可能发展自己的企业,不能发展中国的民营经济。如果这样的说法是合理的话,那么腐败分子也有同样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啊:我工作这么辛苦,为国家的发展(包括民企的发展)做了那么大的贡献.而我的月工资却只有一两千、两三千元,有的甚至更少:“革命”几十年.月收入还不及自己刚大学毕业、在外资或合资企业工作的儿女=而我只要点点头,签个字,那些老板就可以从中赚上几十、几百万,甚至几千万。我从他们那儿拿一点“辛苦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况且我拿的又不是国家的钱、老百姓的钱,是那些“老板们”的钱。他们的钱不拿白不拿嘛。在渡过了艰难的原始积累阶段后.现在已经出现一大批千万亿万富翁。让他们在必要时.拿个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一两千万“收购”一个、或几个当权者的“良心”和“忠诚”.应该说已经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而要让一个月收入只有几千元的官员在几十万几百万的现金面前真正做到眼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完全不动摇,的确需要百炼成金的道行和根底。而我们现在这些一茬又一茬的官员,又有多少像当初战争年代或建国初期的干部那样,经历过严格的(近似严酷的)政治磨炼和世界观信念的检验呢?如果我们对那种“收购行为”不加以足够的重视和有效打击,可以这么说,中国将永无宁静和干净之日。而平心而论,在中国,从个人的操守和品行方面来说,哪一个阶层、哪一个人群最不受监管?答案是肯定的,就是这些“老板们”……
顾立源被“双规”了。而饶上都却成了学习的“典范”。听说,陶里根市已经将他的个人“事迹”,作为下一届省人大代表候选人的材料,报送了上来。陶里根市市委、市政府和人大常委将他作为下一届省人大候选人的主要依据是,他对全市GDP和税收的增长所做的突出贡献……
这就是现实。
还说什么呢?
邵长水苦笑笑。
另外,这些话,跟赵五六说,又有啥用呢?多吃土豆多放屁,多发牢骚多生气。说了,还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让自个儿心疼半天,干啥嘛?算了吧!
“嗨,你这个人,有话就说呗,憋在肚子里还想生豆芽哩?”赵五六见邵长水只是一味苦笑,便追问。
“没事。没事。”邵长水赶紧再笑笑,忙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就向门外走去。赵五六还想问一点什么——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也正想跟邵长水说说哩。不料,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厅长袁崇生打来的,让赵五六火速赶到他那儿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
“咱俩一会儿再找时间聊。”赵五六丢下这么句话,便匆匆向袁厅长那儿赶去了。不料,半个多小时后,邵长水也接到一个“火烧火燎”的电话,是赵五六打来的,让他同样“火速”赶到袁厅长那儿参加一个紧急会议。
“啥会议?”邵长水心怦怦地跳着,问道。
“问啥问?!赶紧!”赵五六以他惯有的果断,命令道。
奉命随后赶到的,不止邵长水一人。待邵长水赶到,袁厅长那不算小的办公室里已经坐满了相关人员=气氛还真有点紧张。几分钟后,邵长水就闹明白了,和顺面馆的那位老板娘终于交待了幕后的全部事实。拓片被盗、银行保险柜被炸.都和远东盛唐的这位老总饶上都有关。或者说,这两件事都是他直接“策划”的。至于谋害劳东林和在炸银行保险柜的过程中又把保安杀了,是不是跟这位老总有直接的或间接的关系,待查:他之所以要盗和炸银行保险柜,销毁祝磊的那份材料,据那位老板娘说,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保护顾立源和他手下的那些人。根据已经掌握到的这些情况,也为了彻底查清事实,厅里决定对饶上都采取行动,立即刑拘他。为了保持远东盛唐这个企业的稳定和下一步的发展,已经和省检察院和陶里根市的有关部门联系好了,组成联合工作组,在刑拘饶上都的同时,进驻远东盛唐:刑拘和审讯饶上都的任务就交给了赵五六和邵长水。
刑拘饶上都,当然得采取“密捕”的方式:回到总队部,赵五六向总队其他几个领导传达了刚才这个紧急会议的内容,紧接着认真研究了一下“密捕”的方式,对此做了周到的部署,确定了行动开始的时间和具体步骤。各位领导按照各自分工接受的任务,分头去做进一步的安排和部署,办公室里一下又只剩下了赵五六和邵
长水两人。邵长水本来也应该立即去安排落实分给他的那一摊任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的他.特别想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说不清,道不明,这一下,他心里感到特别的空.又特别的轻松。赵五六也有这样的感觉,堵在心里的一团乱麻一下子出空了,轻松是轻松了,但却又感到一种猛然问暂时技不着落脚之地的感觉。想说点啥,可又不知道该说点啥……
两人就这样默坐了会儿,赵五六突然说道:“劳爷追悼会和泉英嫂子那儿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让办公室派个人去操办。”
邵长水却坚持道:“不必了。这两件事,还是我去办。劳爷是我大要案支队的前任领导。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这两档子事,都该着我去办。交给谁去办了,我还真不放心哩。”
“行。那就还是你去办吧。”赵五六挺高兴邵长水能这么重视这两件事。
“您还有啥话要我带给泉嫂的?”邵长水想了想,问道。
“……”赵五六沉吟了会儿。这些日子,他常去看望泉英和小小。该说的,该做的,都说了,也都做了。泉英是个识大体明大理的女人,是能把个人的痛和伤深深埋在自己心底的女人,真是咱们公安干警的好家属。赵五六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还说啥呢?反正明后天厅党组成员一起去看望她的时候,我也要去的。你今天就跟她说,这个刑侦总队永远是她和小小的家。今后不管发生啥事,她和小小都可以来找我这个总队长。就是我不当这个总队长了,她和小小也可以来找我们这个刑侦总队。她们家的事,我们一定管到底。”说着,赵五六眼圈有一点发红了。
“是……”邵长水心里也一阵酸涩,顿时觉得眼眶里一阵湿热,便把头低了下去。
“哦,还有一件事。最近不少同志都有这样的反映,说你小子自从接任大要案支队的支队长以后,在许多方面……许多方面,不知道是有意还无意的,都在模仿劳爷,有这么回事吗?”
“是吗?”邵长水脸忙红起,都有点口吃了,“模……模仿?怎么会呢?”
“倒不是说你穿着打扮说话语调上模仿,是说你在办事方式方法上越来越像劳爷。不像你刚来那会儿那么拘谨、那么的讲分寸感,有点像劳爷了,大大咧咧的,办事也火辣起来。”
“是吗?是吗?”邵长水脸大红,辩解道,“嗨,我哪能学到人家劳爷那水平?他手上那点活儿也不是谁想模仿就模仿得到的!”
“慢慢来……慢慢来吧……”赵五六感慨道,然后又故意叮嘱道,“别的都应该学,你可别学人家离三次婚,又结四次。别让慧芬老找我这个总队长来告状干仗!”
“您说啥呢?”邵长水忙笑道。
然后两人就分别去忙各自的去了:吃罢午饭,邵长水想小歇一会儿,传达室那儿打来电话说是有个女同志找。邵长水问传达室的同志,那女同志是哪儿的,姓啥?
传达室的同志回答说,是区图书馆的,姓曹。
曹楠?
 
二十七 雪花非花?(3)
邵长水赶紧从支队办公室的沙发上跳起。他知道,对曹楠和那个齐神父的问题,后来是决定不予追究:因为他们保存了祝磊的材料,同时又考虑到他们的“作案动机”并非是“危害社会”;而后来的态度也还能算是配合我方人员的:故给予申斥教育,以观后效。
这时候,曹楠又来找,是为什么?
他匆匆赶到大门口的传达室里:
中午的传达室,不像平时那样,总挤着许多上访的人和来联系工作的人。这会儿显得空落。
“对不起,打扰您午休了。”曹楠一见邵长水.忙起立。
“没事没事。”邵长水一边说.一边傲了个手势,请曹楠坐下,“怎么样,你的事了结了吧?”
曹楠红着脸,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你们的宽大和爱护……”
“一定要引以为戒哦。法律是不能轻易越界的:记住,下不为例啊。”邵长水微笑道。
“是的。是的。”曹楠忙点头说道.“我来转交一样东西。听说您被正式任命为大要案支队的支队长了……。’
“嗨,都是老早的事了。”邵长水笑道:
“可我今天才知道。”曹楠一边说.一边从手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雕花匣子递给邵长水。
“啥玩意儿?”邵长水见她往外掏出如此精美的东西,便一下迟疑起来,问。
“是劳叔让我给您的。”曹楠回答道。
“劳爷?”听说是劳爷给的,邵长水这才伸手去接过匣子,打开匣盖,一看,里头放着一支黑白水晶做的烟嘴。匣子里原先应该是陈放两支烟嘴的。现在空着一个位置,只陈放了一支。
“烟嘴?啥意思?”邵长水不无有些诧异地问。
“最后一次见到劳叔时,他给我这个匣子。他说,他在陶里根万一出事,让我把它转交给接他的班、继任大要案支队支队长的人。”
“为什么?”
“他没说。我想是为了留个纪念吧。他多次跟我说过,对自己当初辞职,脱警服,心里还是挺后悔的……”
“是的是的……”
“那您就留着它吧……别忘了他……”
“谢谢。”
“谢我干啥?要是我们都能别忘了他老人家就行了……”曹楠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我想我们都不会忘记他的。”邵长水感慨地说道,“你回区图书馆了?工作没问题吧?”
“我不回那儿了……”曹楠淡淡说道。
“咋的了?那儿不接纳你了?”邵长水忙问。
“不是的……我自己辞职了……”曹楠说道。
“辞职?干吗?”
“我想读书。”
“读书?好啊。上哪去读?”
“我想去读神学院。”
“读神学院?当修女?不会吧?”邵长水一惊。
“当修女,那倒不一定。但我想再学一点别的……”
“是齐神父的意思?”邵长水忙问。
“这跟齐神父没关系。他怎么能做得了我的主呢?”曹楠淡淡地笑了笑,但语气却十分的坚决。
“你家里能同意吗?”
“这跟家里也没有任何关系。”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更坚决了。
“哦……”邵长水长长地“哦”了一声。不知道再往下应该跟她说什么。
“谢谢你们……”这时,曹楠站了起来,向邵长水伸出手,好像是要告别的意思,突然间却又谢了一声。
“谢……谢我们?干啥?”邵长水有点被动地也跟着站了起来,握住曹楠白净松软的手,勉强地笑着问道。
“谢谢你们破了劳叔这案子=谢谢你们没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谢谢你们……”说着.她有点哽咽了.在用力地握了一下邵长水的手以后,赶紧从邵长水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匆匆转过身,出了传达室那木门,向马路对面走去。这时.邵长水才发现.在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旧的捷达车,车里有个中年的男子坐在驾驶位置上等着曹楠。曹楠上车后,车子便立即开走了。
二00五年五月七日
十一点五十分二稿
六月二十三日三稿
附:本文来自于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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