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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

_15 陆天明(现代)
“那和顺面馆老板又是咋回事?”邵长水问。
“你别急。那家伙虽然还想赖,但到这个份儿上,我心里踏实多了。不想认账?你不想认就不认了?有那好事?”赵五六嘿嘿冷笑道。司法改革后,即便是“零口供”.只要证据确凿,形成可信的证据链,法庭同样可以对犯罪行为进行最后认定。
联系拓片被盗、保险柜被炸和劳爷被杀,这三件事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消息泄露。盗拓片的怎么会知道它藏在邵长水家?炸保险柜的怎么知道祝磊的材料藏进了银行保险柜?特别是,劳爷为了保护自己,一度在陶里根已经装得非常的“洒脱”了,只知替饶上都卖命地干活儿,除此以外就是。吃喝玩乐”。都在这么样地“瞎混”了,这些人为什么还要杀他?惟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还是摸到了劳爷的底牌。那么劳爷这张底牌又是怎么透露到那些人那儿去的呢?
“说老实话,一开始就是打死我也不会怀疑到和顺面馆的老板那儿去。准确点说,是那个老板娘:完全是八竿子挨不着边儿的事嘛。”赵五六慢慢地说道,‘‘那几天里.我也非常苦恼。你可能没怎么注意。那会儿,我消失过两天=我在咱省厅招待所里找了个小房间,关起门来,把这几档子事的昕有文字、影像和声音材料都
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听。曹楠这小丫头几次都提到李敏分。但我就是不相信李敏分会是那个‘家贼’。也许我对我们自己的同志有些偏心。但我这个偏心是有一定的依据的。我们队伍里这些年的确出了一些变质分子。但是要让一个同志这样去出卖自己的同志,置他们于死地.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卖.肇事,这已经不
仅仅是什么变质的问题了,甚至都不仅仅是帮凶的问题,就是穷凶极恶,就是恶贯满盈。无论如何我不相信这就是李敏分。这个李敏分,这些年精神上有些衰退,身体上有病,都是个原因,还可能失去了应有的那点生活激情和必须坚持的理念,可能也是一大问题。但从根儿上说,他是个挺正的人,还应该说是比较软弱的人。他跟当下许多男人一样,表面‘嚣张’,‘强硬’,其实骨子里挺软弱。这也是我们中国的大老爷们的一大通病。缺少的就是像劳爷那样在关键时刻能豁得出自己的人。况且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做了这些事。当然,要排除李敏分,总得有另一个‘里通外’的家伙。要不然,这些完全由内部掌握的消息怎么走漏到犯罪分子那儿去的呢?在仔细摸查了又摸查了以后,突然一个非常熟悉又常常被我们忽略了的名字跳了出来,那就是和顺面馆。特别是在反复听了曹楠跟你谈话的录音后,我注意到,她和劳爷之间那次倾心的谈话就是安排在和顺面馆的。我的心当时就重重地格愣了一下。是啊,那会儿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劳爷玩的那套变脸手法。在此前,在此后,劳爷再也没有跟人袒露过自己的意图。就这一回。他连我这样的老朋友都没来透露嘛。那么他的变脸意图到底是谁泄露给杀他的人的呢?难道是曹楠?曹楠是个不得了的丫头。别瞧她面面的,蔫蔫的,但她骨子里隐着一股子硬气,也就是说,在关键时刻,她是特别能豁得出自己去的。她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正是她身上的这点气质,让不少大老爷们都喜欢接近她。我派人一直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没发现她跟什么团伙有来往。再说她有可能出卖任何人,但绝对不可能出卖劳爷。不仅仅是她没有任何理由出卖劳爷,而是在情感上她不会出卖他。这丫头一直特别欣赏劳爷身上那点性情,那点超脱,那点执著和非理性的理性。为此,她把他当作精神上的父亲。我没有理由去怀疑她。这样,我扒拉来扒拉去,最后发现一点,就是所有这些相关人士谈他们的机密情况,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先后都去了同一个地方:和顺面馆。他们,也包括我,都把和顺面馆当作说‘悄悄话’的最可靠的地方……特别是我忽然想起,那天你夫人向我报告了拓片情况,我向焦副厅长和李敏分谈这情况时,恰恰也是约他们上和顺面馆去吃宵夜来着……所有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全都跟和顺钩挂上了。当排除了其他一切可能以后,我便‘盯’上了这个面馆。不久我就发现面馆的老板娘和饶上都有一腿子,而且来往还相当密切,相当亲密……我们都曾疑惑过,这个千万亿万富翁,居然守得住金身,至今不娶,他怎么就那么耐得住寂寞?原来他的‘感情寄托’全搁在了这儿。这真叫是牙疼的遇上卖豆腐的了,看巧需要这一口。
 
二十五 一连串问题奔涌般地聚集到心头(5)
“事后查清,饶上都上省里来开会时,听人说过和顺面馆的手擀面特有嚼头,老板娘也特有看头,属于那种看一眼,没啥;再看一眼还是没啥,看第三眼就莫名其妙让你心动的女人。她确实长得不打眼,只是外表比较端庄,但眼睛特会说话,尤其在她想跟你说话,愿意跟你说话的时候,她那一对也许就可以算是‘丹凤眼’的眼睛就特别‘勾人’。饶上都需要那种不仅眼睛能跟他对话,而且心灵也能跟他对话的女人。作为陶里根和省里数得着的有钱人,异性的‘肉体’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只要甩出十万八万、三五十万,你说他什么样的‘肉体一买不到’?而十万八万、三五十万,现在对于他来说又算得了个啥?据说有一回,有朋友约他上某军营去打枪,同时还约了两位拍过两三部电影的三流女星。路上遭遇车祸,女星开的那辆六十万元的凌志车让一辆拉煤的大卡车撞出去二十来米。好在人没怎么伤着,但车给磕碰得有点不像样了。六十万呐,又是新买不久的。年轻的女星自然心疼,再加上惊吓,当场就失态地哇哇大哭,怎么劝也不管用。饶上都上前说了一句:‘没事没事。这车修好了搁我公司里使吧。我给你再买一辆。’后来人问他:‘她跟你啥关系呢?你要替她掏那六十万!’他把眼睛一瞪,说道:‘啥关系?朋友的朋友,在这以前我都没见过她……你说啥关系?’人说:‘你没见过她.还替她掏这六十万?’他说:‘你没听她当时哭得那惨劲儿吗?嗨,朋友的朋友嘛,不就是六十万吗?’你听他说话的口气:‘朋友的朋友嘛,不就是六十万吗?’别的不说,他只要把这六十万甩出去,你说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会不会有人立即‘接招响应’?答案应该是明摆着的。所以,‘肉体’对他来说,早已不成问题。但要真找到一个‘心灵对得上话’的女人还真不容易。得有一点阅历,得懂一点经济(生意经),得有一点头脑,比较聪明,但又不能个性太强了,主观意图不能太明显,双方还得有一点真感情……最好长得有一点像邓丽君,这里顺便说一句,饶还是个邓丽君歌迷。而所有这一些,和顺面馆的那位女老板偏偏都挺符合。尤其长相,也是那么一个‘甜蜜蜜’可爱的小圆脸。去了三五次后,他把这位女老板叫到包间里,就直截了当地对人家说,我喜欢你,想跟你交往。那女老板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感觉他是当真的,不想跟他再纠缠下去,转身就走。他却微微一笑道,你今天要不把话给我整明白了就走,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派我公司的人上你这儿来请你上我那儿做客。她冷冷一笑道,你想整臭我?饶说,没那个意思。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说,不知道,请赐教。她说,那行,明天我请公检法来些哥儿们,给你‘赐教’。他笑道,公检法?哈哈。哈哈哈哈……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扰民,四不坑蒙拐骗。我只不过请你去做客,同时还可以请你的老公一起去。他公检法,又怎么了?你信不?我现在打电话请省里一位领导上这儿来陪我喝茶。我让他三点到,他绝对不
会三点零一分到。想试试不?哈哈……当时她都快气疯了,一跺脚喊道,你,臭流氓!他却笑道,对,我是流氓。但我不臭。我只是要跟你交往。我明人不说暗话,我不想破坏你家庭,我也承受不起这份责任。但我喜欢你。我身边缺少这么一份感觉。只要你答应跟我交往,我保证不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们都是生意人,因此,我们都按生意场上的规矩办事。我给你准备一笔一千万的资金……她不等他说完,就又叫道,你想买我?臭流氓!他微微一笑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一回,你可以叫我‘流氓’,但不要加‘臭’字。至于说到买的问题,您不想想,按目前的市价,如果我真要买一个女人,需要花一千万吗?她愣住了,不作声了。他接着又说,这一千万是对你的支持。你只能用它来扩展你的生意,但不能挪作他用。每笔支出前,你得向我说明具体用处。也就是说你得在我这儿‘立项’。但我不问结果。也就是说它是一笔专款,支持你进一步发达。我希望你将来能还本,但不必付息。我相信任何一家银行都不会对你这么优惠。既然要还本,这里就谈不上买不买和卖不卖的问题。请你既不要用这样的字眼儿来污辱我,也不要用它来污辱你自己。跟你实说了,如果你真是一个能买得到的女人,就是脱光了躺在那儿,我都不会瞧一眼。这样的女人我不稀罕,也不缺这样的女人。女老板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连声叫道,流氓流氓流氓!!他却平静地站起来要走了。他最后对她说道,认真考虑一下吧。我会像爱护我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你的名誉和家庭,更爱护你的前程。我需要的只是你能跟我交往,而且是真心的交往。
“据查,和顺面馆后院和后院里的那几个包间,就是用饶上都的这笔钱扩充和装修起来的。
“这位女老板和那位饶老板后来到底交往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细说了。一直到某一天,这位饶老板突然把女老板约到省政协礼堂属下的颐和餐厅雅座间里,一边把一包特地为她从美国买回来的药递了给她——她老公得了糖尿病,这药在美国也要算是专治这病的最好的药;一边低声告诉她,最近一个时期,请她帮忙留意一下省公安厅的一些人的谈话内容。她问他,为什么要注意省公安厅的一些同志的谈话内容。他说,具体的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用。她就照办了。我们秘密讯问她的时候,一开始她还不承认。我把某一次她和饶上都秘密交往时的现场录音放给她听了,她才服软了,这才把她报告过的内容详细地交代了。这里头就包括了那拓片的下落,祝磊所写的材料的下落。楚也报告了劳爷和曹楠那次谈话的内容……”
“可是……这里还有个问题,她向饶上都报告了这些情况,并不等于饶上都就一定会去策划并唆使一些人去干后来发生的那一系列坏事,更不等于就是他策划实施了对劳爷的谋杀。这些还是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来坐实才行。”邵长水担心地分析道。
“是的。按无罪推定的原则,我们还不能认定饶上都参与或策划了后来的那些犯罪行为。但从我们侦破工作的角度来说,拿到这些情况当然是很有用的,最起码我们可以初步认定这个饶上都先生跟后来发生的这一系列的犯罪事件是可能有某种联系的。这也就坚定了我们继续向这个方向去突破的信心和决心。当时我们寄希望于那个姓周的家伙能开口说话。我们一方面加大了对他的工作力度,同时也加强了对他的‘保护’力度。特别是搞清楚这个姓周的家伙是饶上都专车司机的远房亲戚,我们觉得这里头就更有戏了。我原以为他还能扛一段时间,但不久,这个姓周的家伙就开口了。我们告诉他,如果你不交代出你幕后的指使人,那么这起杀人案的全部刑事责任就会落到你一个人头上,你扛得起吗?你爹妈给了你几颗脑袋来扛这样的事?他终于扛不下去了,但最后交代出来的‘幕后指使人’却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专车司机,而是远东盛唐的一个部门经理。当然,这个部门经理也是饶上都身边的一个铁杆儿,跟那个专车司机多少也有一点远亲关系。你还别说,饶上都这家伙用人还是有他独特的一套办法的。他绝对不安排自己的亲戚到公司来挣这份钱。他有个亲舅舅想上公司来‘要一口饭吃’。他对亲舅舅说:‘我给你一百万。你爱干吗干吗去,就是不能上我公司来裹乱。’他用这一点向全公司上下表明自己‘一心为公(司)’的决心,但是他却允许、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提倡下属介绍他们的亲戚到公司来当员工。但有一条,你必须对你介绍来的亲戚负全责。也就是说,一旦你介绍来的亲戚出事儿,你得负连坐的责任。他用这封建的连坐法,这表面温柔的一刀,使不少人在他手下干得‘死心塌地’。
“这姓周的家伙交代,那亲戚给了他两万元,答应事成后再给他三万元。整个‘酒后代驾撞人’的计划,也是他这位亲戚、那个部门经理事先设计好的。由于姓周的拖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交代出这档子事,等我们去缉捕那个部门经理时,他早已‘失踪’了。公司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家属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们在省内发了通缉令,又通过公安部,向全国发了协查令。最后才获知,这位‘部门经理’在陶里根熟人的帮助下,从口岸潜逃到俄罗斯那边去了。在对岸改名换姓,拿出一大笔钱,已经做起了木材生意,而且跟那边房东大娘的女儿‘玛申卡’好上了,不仅给心上人‘玛申卡’买了辆二手的本田轿车,还给准岳母买了一枚挺贵重的绿宝石戒指和白金项链。看来,他事先是傲了预案的,是有相当的准备的。这也更加印证了我们的分析,在这位‘部门经理’背后一定还有一只更大的黑手。没有那样一只更大的黑手替他支撑着谋划着,只凭这个部门经理本身,他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经济实力在对岸迅速站住脚。
 
二十五 一连串问题奔涌般地聚集到心头(6)
“这只黑手是谁?
“几乎所有的人都想到了饶上都:
“但是没有证据,这仍然等于是一句瞎话。
“所以,一定得把这个部门经理抓捕归案,才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但这件事儿办得还真有点累:现在人毕竟在人家那边待着哩。这牵涉对方的国家主权问题。你不能带枪去,也不能在人家那儿出头露面抓人。也不能行使侦查权:一切都得跟人家协商,得由人家出面。也就是说,你所有那些想办的事,都得事先得到人家的批准,由人家出面去办,或由他们带你去办。应该说,对岸内务部的‘达伐里希’(同志)们还是挺热情挺支持的。可人家有人家办事的规矩。比如,人家从来不加班加点。只要到了下班时间,肯定走人,一分钟都不会耽搁:只要下班铃一响,哪怕是正在做预审,或者正在外头蹲坑守候,对不起.都会立刻起身回家……这样,本来在我们这边一天就能办得的事,在那边往往就得花三天或五天才办下来。不管咋样,总算办妥了为抓捕所必备的一切手续,也制订了抓捕的方案,部署好了抓捕力量,只是没想到最后一刻,还是出了一点差错:正是这点差错,却让我们这一阶段在对岸全部的努力全付诸东流:那一天,我们派去的同志准备等这位‘部门经理’从外边装运木材回来,先由他们内务部的人设法把玛申卡引开,再由我们的人上前去铐住他。但我们派去的同志还是过于乐观了,把事情想简单了,没有全程派人去监护那个‘部门经理’,更没想到‘杀人灭口’这出老戏还会演到对岸那个陌生的舞台上。就在这家伙装上一车圆木,往回开到离城边两公里的一个拐弯处,据说是连车带人都让人‘劫’了。事后发现,车被扔在离事发地点几百米外的路旁,人却在一旁的小树林里躺着,被发现时,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随身带的钱包不见了(据我们判断,凶手拿去钱包,可能是为了掩盖其杀人的真正意图),左胸处有一个由零点三八毫米口径的左轮手枪造成的枪击伤。一枪击中心脏毙命。凶手(们?)显然是个老手,做事老辣,且干净利索。对岸内务部的一位‘达伐里希’女翻译安慰我们的同志道:‘遗憾遗憾。不过你们也别太难过了。这样的事嘛(她指华裔商人或被劫,或被杀),在我们这里,每年都会发生一两起。这回你们虽然没抓住活的,但总的来说,也可以了,成绩不错。没让他逃走嘛。他再也不能去做坏事情了嘛。上帝替你们彻底惩罚了他嘛。结果是一样的。’女翻译长得高大挺拔,走起路来,很有点英武之气,说话不苟言笑,但语气还是温婉而有分寸的,看得出,具备相当丰富的外事经验,据说当年也曾是一个相当精良的‘克格勃’,和陶里根公安局的许多同志关系都处得不错。她当然不知道,我们需要这位‘部门经理’活着,需要他嘴里的那点口供,需要知道跟他相连着的那根黑线——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条黑线的话,它的终点到底在谁那儿……
“但很可惜,案子目前只进行到这一步,后续的线索全都中断了……”
说到这里,赵五六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刚想喝,却发现今天没给邵长水准备茶,便起身要去沏茶,但让邵长水拦住。邵长水自己去沏了茶回来,安慰赵五六道:“案子还是有了很大进展。起码能认定劳爷是被谋杀的,光这一点,就足以告慰劳爷九泉之下屈死的冤魂了……”邵长水原想是安慰一下越说心情越沉重的赵总队
的,没料自己也说得感伤,反而一时间有些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竞怔怔地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邵长水问:“和顺面馆的那个女老板呢?放了吧?”
赵五六说道:“那当然。我们就没有刑拘过她嘛。怎么拘人家?凭啥拘人家嘛。拘好拘,放就不好放了嘛。当时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我们是‘秘密’把人家‘请’我们这儿来谈话的。最后还跟她搞了个‘约法三章’:一,要求她不向饶上都透露任何一点今天谈话的情况。第二,要求她完全不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和规律。第三,完全按原样出现在饶上都面前:如果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保证为她保守她的那些‘隐私’。她当时显得很紧张,不断地问我们,饶上都是不是跟劳警官的死有关系。我们当然不可能正面去回答她。我只是告诉她,你必须坚信,我们找你谈话,不是在闹着玩。为了你的家庭,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们那生意红火的和顺面馆,你应该好好地配合我们工作。北京市一座老监狱,所在地的地名就叫‘半步桥’,这很有点哲理。因为真理和谬误,天堂和地狱,实际上往往都只差这么半步。错这么一点儿.回头都来不及。”
邵长水问:“她咋表态?”
赵五六说:“她是聪明人,还能咋表态?”
邵长水又问:“饶上都没任何感觉?这家伙可油着哩。”
赵五六说:“最起码从表面上看,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邵长水沉吟了一下,问:“曹楠和齐神父咋样了?没让他们为那材料的事负什么责任吧?包括那个律师。”
赵五六说:“暂时还没有。整个案子还没有彻底明朗嘛。估计齐神父和那个律师不会再有啥事:但曹楠这丫头,真还说不好。”
这时,邵长水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道:“对了,祝磊写的那个原件有下落了吗?”
赵五六说:“我就怀疑它还在曹楠手上:前一阶段,一方面忙着跟对岸内务部打交道,一方面又考虑到她两方面的伤都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就没再去接触她……”
邵长水忙问:“两方面的伤?除了手藐上的那个伤,她还有啥伤?”
赵五六笑道:“精神上呗。”
邵长水忙应道:“那是那是。”
赵五六默坐了一会儿,突然这么说道:“中纪委最近又派人来了。”
邵长水迟疑了一下,应道:“是吗?”
赵五六很沉重地说道:“这是第三回了……”
邵长水又“哦哦”了两下,就没再说什么。他知道上头这是针对“顾立源”而来的。但他对这事还能再说啥呢?就是说了,他知道赵总队也不会正面回应他的。顾立源毕竟还在位。而“来人”也并不表示他一定有问题。这一类事,在省直机关,向来都是特别敏感的问题,也是个被大家视为雷区的禁地。同仁们这一向都变得十分谨慎,风声鹤唳的,很有些左顾右盼的意味。
“东林还是有点太天真了……”赵五六突然没头没尾地这么感慨了一句。
“……”这一回邵长水完全没有回应。他只是垂下眼睑默坐着,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按习惯,他是应该“应承”一下的,赞同不赞同,说一声“是的是的”,并无什么大的妨碍。一向以来,他也都是这么做的。许多人也都会这么随着领导的话应承一下。这是通例了。但今天邵长水却保持了沉默。这一段日子以来,这个“东林”的问题,这个“劳爷”的事情,确实使他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对这位“劳爷”的态度,从敬而不解,到敬而有所解。有一度,他也曾像赵总队一样,觉得老人家有点“过于天真”。但近来,尤其出了一趟远差再回来,重新感受身边的一切,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然在悄悄地发生一种变化。他不能简单地用“成熟”或“蜕变”来界定这种变化。也不能用“更为内向”或“更加深沉”来描述它的趋向。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进入三十岁后,他似乎不再为什么事而感动。他觉得应该感动和激动的事情,自己基本上都经历了,剩余下来的,只有一件事需要自己去做了,那就是好好干,埋头干,不要也不必再东张西望了。但最近他发现自己,“不对头了”,居然重新开发了这个“感动”的功能……重新有了许多的“感受”……他忽然发现,“劳爷”是非常值得自己感动的。为什么?一时他还说不清……也许……劳爷是有一点太天真……但是,当人和人类完全失去了他们最后一点的“天真”以后,他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没有?按说,邵长水从小就属于那一类最听话、最不天真、最成熟的“孩子”。忽然要为劳爷的天真辩护起来,他自己难免都有点惶惑。说不清。而能说得清的大概也就是这一点:细细想来.自己真的挺为劳爷的“天真”而感动……
 
二十五 一连串问题奔涌般地聚集到心头(7)
他当然不会公开地在总队长面前去伸张这一点,不会让总队长感到难堪。他适当地保持了沉默。但他清楚,自己已经发生了变化……
听完赵总队讲述的第二天,他就返回会战指挥部去了。走以前,他带着慧芬,带着两个孩子.去劳爷家看望了泉英嫂子和小小。泉英嫂子和小小还留他们在家吃了顿饭。等他结束了那边的会战,回到省里,劳爷这案子又有了突破。这突破还真来得有点“偶然”。那个“部门经理”在对岸被杀后,这边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正式去了个公函,“请求”对方协助缉拿元凶。我们不相信这位“部门经理”真的是被什么小偷蟊贼杀害的。但凶手毕竟在人家的土地上。人家也答应我们继续追查。但到底能使出多大的劲来帮我们追查,又能追查到什么程度,我们也就只能等待,听天由命了。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很快有了结果。这真是老天爷在帮忙。对岸因为要搞几年一度的地方苏维埃选举,内务部为保证选举的正常进行,净化选举环境,对各种各样的刑事犯罪活动集中进行了一次拉网式的打击。就在这次打击活动中,应了我们的一句老话,叫“搂草兼打兔子”,挖出了一个黑社会团伙。这团伙的头目是从中亚地区某国“盲流”到此地的一个中年人。在交代他一系列的“罪行”时,捎带说到了这么一档子事:曾有人出钱,让他们帮着处死过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基达耶”——中国人。这句话立即引起了内务部刑侦局局长达维多夫的注意。他很快把这情况通报给了他的“好朋友”陶里根市公安局局长。陶里根市公安局的局长立即又向省厅傲了报告:在核对了时间地点后,确证了被他“处死”的那个中国木材商人就是那位“部门经理”。赵五六亲自赶到对岸,在对方内务部的协助下,审讯了那个中亚“盲流”来的案犯,终于搞清了那个出钱买凶杀人灭口的人就是饶上都的专车司机。
一个专职司机也许会过得比较宽裕,但他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的钱来“买凶杀人”?
几乎所有的人都想到,在他背后一定还有一只“黑手”。
但在审讯中,这位专职司机把所有的事都揽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买凶杀害那个“部门经理”的是他,通过这个“部门经理”买通那个远房亲戚杀害劳爷的也是他,派人去邵长水家盗窃那张拓片的同样是他,密谋策划炸银行杀那个保安的,都是他……
问他为什么?
他说从姓劳的这“老×样子”一到公司,“他们”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来头,是存心来跟饶总作对的,存心要让他们大伙没好日子过。他说,在公司里,想收拾这个姓劳的“老×样子”的人,远不止他一个。“他们”不懂,这“老×样子”管那么多闲事,干吗?自以为当了几天警察,穿了几天老虎皮,就没人收拾得了他了?他说,操,这世界不就是你捞我捞大伙一起捞吗?没捞你口袋里的,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问他,你怎么知道那拓片藏在邵家?
他说,我听说的。
问他,你听谁说的。
他说,忘了。
问他,你怎么知道银行保险柜里藏着那份材料?
他说,我听说的。
问他,你听谁说的?
他说,忘了。
问他,你炸那份材料干吗?
他说,好玩呗。
问他,好玩,还要杀那个保安?
他说,我不杀他,他就会供出我。他不死,我就得死。我想活,他就得死。
问他,那么些重要的内部情况你全都是。听说”来的。你说你这话能让人信吗?
他说,信不信由你。说不说在我。
问他,你不是挺想活的吗?你采取这样一种对抗态度,你觉得自己还活得成吗?你不想再见你老婆孩子了?你孩子今年中考。你这当父亲的不想为他负责到底了?
他浑身一震,嘴翕张了一下,似乎一下给问噎住了,没出得来声儿。脸色也顿时灰暗了下来,但立刻又转成暗红,一边咻咻地出着粗气,一边惶惶地打量了一下审讯他的赵总队,看了看在一旁坐着的邵长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慢慢地说了一句:“活不成就不活了呗,咋办?死我一个也是死,死两个也是死。那又何必呢?”
问他,啥叫“死两个也是死”?你说的。两个”,除了你自己以外,那一个是谁?
他不回答,只是恨恨地看着赵五六和邵长水,过好大一会儿,才冒出这么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操,全是那个“老×样子”捣的乱,全是他在搅局……操……
几个月后,大概是因为得到他的孩子已经顺利考上省重点中学的消息了,觉得自己的死已经不会更严重地影响孩子的前程了,他声称头疼,要求去看守所卫生室“求医”=在两名管教看押的情况下,掰开五楼窗户上一根锈蚀的铁栏杆.纵身而下。他死后,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一份遗书:是写给他妻子和孩子的。他说他熬不下去了。早晚也是个死。所以他不想再熬下去了。他在遗书上写道:“……今后我相信会有好人来照颐你俩的生活的。这一点我不发愁。愁的就是孩子今后千万别再走你爸的老路,活一辈子都没有独立地干出自己一份事业.一辈子都得依附别人……”“孩子,你一定要记住,你爸就死在这一点上了……你千万千万别再学你爸了……千万千万要创出自己一份事业……”
在这个“专职司机”死后的一个星期,赵五六把邵长水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通知他,劳爷这案子准备结案。
“结案?不往下查了?”邵长水惊讶地问道。
“先告一个段落吧。”赵五六闷闷地说道。
“背后的事……”
“没什么‘背后的事’了。”
“咋回事?”邵长水愣愣地问道。
“……”赵五六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卷宗,郑重其事地放在邵长水面前,对他说道,“你先看看这个,然后再说。”
邵长水拿起卷宗,摸了摸,手里的感觉告诉他。里边装的是一份材料,便问:“啥?”
赵五六告诉他:“祝磊材料的原件。是原件的复印件。原件已经送有关部门了。”
“原件的复印件?原件是从谁那儿搞到的?”邵长水忙问。
“曹楠。”
“果然是这丫头藏起来了?!”
“应该说,它一直藏在劳爷自己那儿。他锁到银行保险柜里的那份也是伪造的。”
“他那么干,是为了转移别人的视线,掩护这份原件?”
“是的。”
“那怎么又转到曹楠手上了呢?”
“你到陶里根去找他的当天,他特快邮递给曹楠的。”
“当时为什么不交给我?”
“他那会儿已经发觉有人时刻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担心原件交到你手上,他们会马上伤了你。”
“那他去邮局寄特快邮件,人家不会盯上他?”
“他当然不会那么傻。在这件事情上,曹月老帮了个大忙。他把东西交给了曹月老,只说是给他女儿寄的一本书,让他代办一下。他就去寄了。”
“那曹楠为什么到现在才交出来?”
“这也是劳爷安排的。”
“他怎么安排的?”
“你先看看这原件吧。看完了,我们再聊聊……再聊聊……”
赵五六长叹了口气说道。
 
二十六 站在灵魂的人口和出口
祝磊在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没有半点要为自己开脱的想法。他“深知自己罪不可赦”。他后悔自己因“一时冲动”而走上这条“不归路”。但他觉得,自己的这个“一时冲动”,并非偶然。“事情是因我经受不住‘仕途升迁的诱惑’而起的。但实事求是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天生热衷于仕途生涯的人。我多年来向往学术研究,醉心于教书育人。我不擅长于在人与人之间搞关系。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还可以说十分‘厌恶’这种关系学。但不能因此就说,我走上仕途完全是一场历史的‘误会’。在中国进行历史性大转折的关键时刻,需要一大批知识分子去操作这场改革。一大批知识分子因此进入政界掌权,这是历史必然的选择,是时代进步的需要,也是千百年来中国这个‘以天下为己任’的文人传统的新版照排。事情本身,应该说是应运而发,得尽天下之先机。问题在于,进入政界、手握大权以后,我,以及类似我这样的少数分子,为什么没能保持住必要的清醒。按说,我们都是有知识有教养有头脑的一代新人。虽然,我们不一定都读过老版的《资治通鉴》,但我们这些人毕竟还是谙熟新世纪的‘通鉴’的。结果,我以及类似我这样的少数分子,还是在‘清醒’这个老城门楼前溃败了下来。这是否说明,‘知识’并不一定就等于‘清醒’;要做到清醒,的确还需要‘知识’以外的许多条件来做保障……”
……
“要说清楚我的犯罪原因,就不能不说到那起‘侵吞职工股事件’。我要郑重地申明,这个事件肯定是个圈套。被我枪杀的那个张秘书,也肯定是让人利用来对我设套的一个‘工具’。那个设套的人非常了解我的为人,知道我素有韧性,可以忍受任何委屈和煎熬;同时他们也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平时很少发脾气的人,一旦发起脾气,就不可收拾,就可能干出一些很难想象的事情来。因此,他们认为,不管我采取哪种方式来应对他们这个‘圈套’,结局都只会有利于他们。如果我默默地咽下他们给我设下的这颗苦果,我自然就会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自动从他(们)视野中完全消失,不再成为他(们)的一个障碍和阻力=假如我冲动发作起来,大概也会把自己毁灭了。他(们)可能没想到,我竟然会使用如此激烈的方式来处理这档子事。现在想起来.我的确不该由着自己情绪的驱使,如此愚蠢地钻了他们的这个圈套……”
“他(们)为什么要设套来害我呢?我希望我能尽可能地实事求是地把事情说清楚。”
……祝磊说,在职工股事件发生的两个多月前,顾立源曾经突然上他家“造访”过。那天,他俩大吵了一场=(这大概就是被曹楠撞见的那一回。)前边已经说过,顾立源自调省里工作以后,为人和行为方式突然间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依祝磊分析,他的这种改变并非是“做秀”,也并非一时心血来潮,颐立源在陶里根后期,权力太大,再加上他身边的绝大多数人几乎没有一个敢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的。使他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他可以在陶里根说一切他想说的话,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祝磊写道:“当时他就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祝磊,干到这个份上.咱俩也就到顶了。咱们就在陶里根好好‘造’吧。当时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还可能有更大的发展。后来把他调到省里,以他的年龄和当时达到的级别,他意识到‘副省长’可能还不是他政治生涯的最后一步。他还可能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这时,面对全省这样一副几千万人的重担,面对中央对自己更直接的领导和监督,他开始冷静下来,重新调整自己。于是在他身上就产生了我们许多同志都感觉得到的那种‘变化’。变化之一,就是跟原先那个所谓的‘陶里根集团’的同志,只要不是工作必须的,就不再来往。只是由于工作的关系,他和我的往来要稍多一些,但那也严格保持在工作层面上……”
……所以,那天顾立源突然说要上家里来看他,祝磊的直觉,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果不其然,那天顾立源一进屋,未及坐稳,先问,家里就你自己吗?祝磊答,是的。说着,转身想赶紧替顾立源烧水沏茶,因为家里现有的开水还是隔夜的,而顾立源好喝茶,这方面还挺讲究。在陶里根当市长前,喝花茶,三毛钱一两的,大粗梗儿,够劲儿就行。后来喝乌龙。再后来,听一些从南方来陶里根投资的老板说,真茶客都讲究喝绿茶。包括红楼梦里那些大家闺秀、公子哥儿们,品来品去的,一定也都得是绿茶。他又改喝了绿茶。到省里后,经常接待外商,听说又改喝了红茶。而且还非得要加柠檬,只是仍然不习惯加糖。但不管喝什么样的茶,沏茶用的水一定得是新煮的。如果是用来沏新绿茶用的,那水温还不能太高了,七十度足矣。特别讲究的是,还不能直接用手去抓取茶叶。沏茶前杯子和茶壶必须预热。贮存茶叶走气、或混入其他气味儿,更是大忌。至于用隔夜的开水去沏茶也会让人扫兴至极等等等等。祝磊了解他的一切癖好,所以才会提出要为他去新煮一壶水。“不用。我一会儿就得走。”顾立源摆了摆手说道。“那你喝啥?”祝磊若有所失地问,好像为此而喝不好茶的是他自己似的。“不用。我说不用就不用。”顾立源指着自己对面的那张旧沙发,对祝磊强调道。意思是让祝磊赶紧坐下,别再跟他哕嗦茶的事了。于是祝磊只得勉强坐下了。
“老饶最近来找过你没有?”顾立源问。他说的“老饶”,就是饶上都。
“没有。”祝磊平静地答道,并反问,“怎么了?”
“嗯’…一”顾立源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最近可能会来找你。”
 
二十六 站在灵魂的人口和出口(2)
听说饶上都最近会来找自己,祝磊刚才那种“出事了”的预感,便一下变得实在起来。
“……我对民营企业家并没有成见。”祝磊在材料中这样自我辩解道,“……不仅不抱任何成见,而且对民企在我们整个国民经济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也是有足够的认识的=我主管省城经济工作的那个时期,是该市有史以来民营经济规模效益最好的一个阶段。但是,正因为我主管过一段经济工作,跟许多民营企业家打过交道,它也使我深切感觉到,如何建立起一批相应的法规,并依法管理好这支充满生气、蕴藏着无限生机、肩负着历史变革重任的队伍,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老板已然充斥我们社会各层面的各个角落。他们已经成为中国这块大陆上举足轻重的一支经济力量,也即将会成为一支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他们是这块大陆上最能吃苦的人,最富有的人,最活跃的人,但又是最不受人管、生活最奢华、最善变、欺诈工人和黑暗腐败的事情干得最多的一批人。我曾派人到一些建立党和工会组织的民营企业里去做过明察暗访。那些企业里的党委书记、工会主席,或党支部书记,站在他们的老板面前.说得不好听一点,几乎跟儿子站在老子面前一样,少有不唯唯诺诺的=至于那些明目张胆地拒绝建立党团工会组织的老板就更不用说了:打开近十年各地纪检委、反贪局的反贪档案,你一定能发现.每十起党政干部犯下的大要案中,足有七八起会跟某些老板有关=这也难怪,在当今的中国,谁能一下就拿出几十、几百,甚至上千万理金来购买权力为自己服务?只有一种人,那就是这些老板和包工头=党政干部一批又一批血淋淋地倒下,这只是结果=这些人也是罪有应得。社会机构当然也需要从结果上去堵:但是.自古以来有个规律也是铁打一般的不可违背的:不去清源。哪来的河清有日?!!
“饶上都在陶里根的开发初期.的确有功.而且还应该说是有大功的。那时许多条条框框都还没破除.不少公家办事机构的工作人员,观念落后,精神惰性更强。你没法指望他们协同你去做一些开创性的大事。在那个时期.一批像浇上都郡祥,来自民间,有冲劲、无约束,甚至可以说身上还有点野性、少数的还犯有前科和
种种‘劣迹’的人,不管不顾,拳打脚踢.冲禁区.越雷池,办成了一批在一般人看来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而对于顾立源,祝磊写道:“……我一直特别感慨这一点:上帝太眷顾我们这位顾代省长了。他真是一块天生当领导的料。他真是拥有这方面全部的天赋。上帝太宠爱他了。”“他永远不会停止他向前的脚步。他永远走在被领导者的前头。他永远让你受到鼓舞,受到激励和指引。但在陶里根的后期,我却极其痛苦地发现,他变了。就像他调任副省长后,人们感觉到他又一次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变化似乎是发生得那么突兀,但确又是那么的自然……”
祝磊举了个例子:当时,饶上都做了个二十万平米的房地产开发规划。其中四分之一搞经济适用房,其余的一半建高档低密度板楼,另一半用来建别墅区,也就是后来邵长水奉命去陶里根找劳爷谈话,在那片柞树林前所看到的那些出售率和人住率都很低的独幢别墅群。他俩都觉得,要充分估计到国内中产阶层的形成,以及迅速增多的富商富豪们的需求,他们一定会考虑购置度假、休闲用的“第二套”或“第三套”住宅。对别墅的需求肯定会是今后十年二十年的一个新的销售热点。祝磊当时不是不支持顾立源和饶上都的这个“宏伟构想”。陶里根因边贸起家后,旅游业发展也极快。GDP几乎每年都以百分之三四十的幅度提升。短短几年,它的经济实力在全省地级市中便进入前三,并一直稳定在这个“第一集团”行列中。顾立源想把房地产业搞起来,做成陶里根一个新的支柱性产业,形成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同时对改变和改善城市面貌、市民生活和增强社会凝聚力,加大安定团结的力度……可以说能收到一举多得、一石数鸟的功效。但祝磊认为,对陶里根这些年的“迅猛发展”一定要有一个冷静的预测,它的发展,虽然是“迅猛”的,但毕竟是在低起点、低水平的基础上“迅猛”着。陶里根不是北京上海,也不是杭州深圳。一定要考虑到,你建那么多高档板楼和独幢别墅,会不会有那么多的富人到你陶里根来购房定居。本市的居民的确是比从前富了,但富裕程度和消费心理准备,是否已经足以把他们引到这些高档楼盘跟前来,下这样一个买房的决心?如果不能,这笔烂账就很难收拾。
“那你说怎么弄?”顾立源很不高兴地瞥了祝磊一眼,冷冷地问道。
“我还是上一回在市委召开的年度经济工作会议上说的那八个字,打好基础,适度扩张……”祝磊答道。
“在会上你跟我打官腔:在这儿你还跟我打官腔?至于吗?!”顾立源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我在会上没跟谁打官腔,在这儿也没跟谁打官腔。再说,我即便要打官腔,也不能在你面前打啊。正如你说的,至于吗?”祝磊婉转地解释道,“我说的这八个字,也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也是经过我们经贸委研究室几位老同志集体讨论后得出的看法……”
“别跟我提你们研究室那几个老家伙。他们懂啥?嗯?”
“……”祝磊心里格登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顾立源用这样的口气说到经贸委研究室的那几位老同志老专家。他心里很别扭。但又不敢再说什么。怕说了什么,顾立源会更不高兴。但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这件事关系实在太重大.他作为市委和市政府领导主要的经济幕僚,有这个责任提醒一些什么。听不听是他们的事,说不说,那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饶老板搞这么大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资金一定会从银行方面贷……”祝磊尽量把语气放平和了说道:但刚才说了个开头,顾立源就打断了他的话:顾立源说道:“这事不用你操心。”
“他至少要五个亿吧?”
“我说了,这方面的事,不用你操心。”顾立源再一次生硬地打断了祝磊的话。他现在经常打断别人的说话,甚至不止一回两回地发生过这样的事:很不耐烦地把正向他汇报工作的部门领导一下“赶出”了他办公室。
“好。那我就不操这个心了:”祝磊淡淡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换另一个人,顾立源很可能会跳起来.狠狠地训斥对方一通。但因为是祝磊,他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不满和怒气。他知道这件事干起来有相当的难度。他希望得到支持。尤其希望得到祝磊的支持。他知道祝磊有时候考虑问题比自己更周细。但这时候他不希望听到反面的意见。他需要支持。需要援手。
 
二十六 站在灵魂的人口和出口(3)
“……老大(陶里根后期,机关里的同志和领导班子里的同志都这么称呼顾立源),法国有个哲学家叫帕斯卡尔,他死的时候,跟你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大,也就三十八九岁。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灵魂有两个人口,一个是理智,一个是意志……”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祝磊缓缓地说道。他本来可以不再说什么了。如果他不
再说什么,那天也就不会跟顾立源“干”起来了。事态也就不会急剧“恶化”,也就会像从前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以所有其他的人保持沉默,服从顾立源的意见来结局。但祝磊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和顾立源之间毕竟存在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无论如何也应把自己该说的、已经想到的危险性告诉他。尽责在己,成事在天。宁让天下人负我,也别让我负天下人——此刻,一种异常悲天悯人的感觉突然袭上祝磊的心头,让他暗自哽咽了一下。但他刚说出这半句话来,聪明绝顶的顾立源立即反问道:“啥意思?你觉得我是一个缺乏理智的人?我是一个灵魂残缺不全的人?”
“立源……”祝磊忙准备解释。他预料要出大事了,心跳急速地加快。
“嘿嘿……”顾立源出乎意料地没有暴跳起来,只是冷笑了两下,默默地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祝磊,沉吟着说道,“你不用担心,饶老板对你构不成威胁。人家不想取代你到市政府机关来谋这一官半职。你也不必事事处处地在人家要走的路上设置这些不必要的绊马索……”
“顾立源同志!”祝磊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苍白了。社会上有过这样的传闻,说顾书记要起用一批“老板”来从政,特别是要起用饶老板来主管市经贸方面的工作。对于这些传闻,祝磊当然不信。起用一些素质好的“老板”来从政,他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大概也是种种必然会出现的社会趋势中的一种。但短期内,要起用“大批”的“老板”来取代现有的政府官员执政,这恐怕是非常不可能,也是非常不现实的事。起码在十年二十年内,还不可能。或者说,还不会这么干。前些年,为了认可发展一些极优秀的“老板”入党,党内就有人吵吵了好大一阵。再让大批“老板”来执政,无论从时机或条件上来看,都还远未成熟。再说,当代的这些“老板”,大部分人对入党和当官真感兴趣吗?恐怕未必=对于这一部分人来说,挣到足够多的钱,以保证自己和自己的儿孙能过到足够富足的生活,大概还是他们惟一的人生目标。至于让饶上都来取代他祝磊,那更是无稽之谈了。对这种说法.他都不屑一顾。但今天这话居然从顾立源嘴中说出,还把它说成是他反对饶上都的房地产扩张计划的主要动因,这简直就是在侮辱他嘛。完全是在践踏他的人格嘛。
祝磊一下站了起来,脸色瞬间从苍白涨到通红。但几秒钟后,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希望这是颐立源气急之下的一个“口误”。在反复权衡后,他结结巴巴地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你觉得我祝磊是这样的人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最清楚!”顾立源居然毫无收回原话的意思。
“那你干脆下令把我撤了算了嘛!”祝磊真受不了了。
“你以为陶里根离了你就真的不行了吗?祝磊,你在威胁谁呢?啊?你还有点样子吗?”顾立源竟然叫喊了起来:
“我应该有点样子,那么别人就不应该也有点样子了吗?”祝磊终于扯直了嗓门跟顾立源对嚷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早就应该跟他这么“吼”一嗓门的了:实在是憋得太久太久了:自己实在是沉默得太久太久了:没有人不让你嚷嚷啊,自己为什么要沉默,而且沉默得如此之久呢?骤然间,深感委屈的祝磊,眼眶居然湿润了起来。
“你……”很长时间还没遭遇过别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吼叫”过的顾立源,一下惊呆了。他愕愣了,转身就走出客厅去了……
应该说正是因为这一次“吵嘴”,才使得祝磊萌生了离开陶里根的想法。后来他就去了省财经学院重执教鞭去了。说句真心话,离开陶里根,离开顾立源,祝磊内心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随之而来,还伴生了一种强烈的失败感。但是,他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在“失落”和“失败”中,他真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离开陶里根的那天,顾立源来送行了,还派他那辆大奥迪,专程送祝磊去省城。他没说什么。他也没说什么。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过似的。顾立源还笑着说了句:“想咱陶里根的蘑菇了,捎个话,我让人给你送。要多少送多少。”祝磊也笑着答道:“行行行。我要是在财经学院讲台上混不下去
了,就上大街上开个餐馆,专卖咱陶里根的蘑菇炖小鸡。”但奥迪车走很远很远了,整个陶里根都消失在那条清新明晰的地平线下时,祝磊的心却还在战栗。
顾立源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啊,怎么会保持不了那么一点必要的清醒?他怎么会答应饶老板去动用银行五个亿的贷款去做一个基本不可能有足够回报的房地产项目?他亲口答应为饶老板做贷款的担保,甚至还亲笔给银行行长写了这么一张便条。如果没有这张便条,后来的事情对顾立源也许会好办一些。但正因为有了这张便条,这笔五亿元的贷款就成了埋在顾立源脚下的一颗定时炸弹了……
 
二十六 站在灵魂的人口和出口(4)
这颗“定时炸弹”一直“闷”着,到顾立源去年被任命为代省长的时候,它终于开始倒计时了……正因为它的倒计时,才迫使那天顾立源匆匆赶到祝磊家去看望祝磊。饶上都用五亿元贷款建起的豫望小区,正如祝磊预料的那样,售出情况相当不理想。事后查清,饶上都并没有拿全部贷得的款项来建房。如果他认真建了,精心建了,楼盘的销售情况会好得多。特别是那些别墅,会吸引周边几个省的富商和富豪们来这儿购置他们的“第二套”、“第三套”住宅。这儿毕竟有绝妙的蓝天白云和黑土地,有诗画一般的白桦林,有金子一般纯净的空气,有去俄罗斯旅游的极大方便……但饶上都“挪用”了相当一部分的资金去做别的事情。楼盘建得不甚理
想,销售情况也很不理想。几家银行原先碍着“顾书记”“顾副省长”“顾代省长”的名分,对盛唐总还让着三分,到这时也开始警觉和着急起来,毕竟是五个亿啊,不断上门来追讨债务。最近甚至给顾立源打了电话,不仅希望“顾代省长”帮着出面做做饶老板的工作,也提到了那张便条。人家银行方面一直把它当作重要的担保凭证,收藏在保险柜里……
中央早就有规定,各地党政领导不得为企业在向银行贷款时做担保。对国有企业不行,对民营的当然就更不行了。中央说不行,他怎么就还敢“行”呢?是的,那还是他在陶里根后期最不清醒时干的事情。陶里根离北京的确也比较远。但再远再不清醒,你总能整明白自己和中央的那点关系吧?
“……在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该责备谁。不知道仅仅是责备和怨恨,会不会起到警示后人的作用:”祝磊痛心地写道。
随后的一两年问,顾立源又建起两三个。高新科技园区”。陶里根再一次发生“巨变”:城区迅速扩大:这时,他收到了调任副省长的命令。但他知道,饶上都那五亿元的贷款仍然是一个能让他致命的“暗疾”。离开陶里根时,他找饶上都长谈过一次,要他停止多方扩张兼并,集中精力经营好旗下现有的那些企业,设法把账还上;又分别找各银行行长谈了一次.名义上是了解盛唐公司还贷的情况,实质上还是希望这些行长同志链把当初的那些担保便条替他“撤消”了。这档子事,他明里暗里,跟这些行长同志说过多次。但行长们也是用“太极云手”的招式在应付着他,哼哼哈哈地既不拒绝,也不答应,一直拖了下来=这一回他想利用自己去省里
任职的机会,对这些行长同志稍稍施加一些压力,让他们替他把这事办了;并暗示,如果为他办了这事,他绝不会忘记这些行长同志。果然,身为“副省长”再出来说话,就是比。市领导”要强。行长们在稍稍犹豫后,便答应了,并立即去保险柜里取出那些担保的便条,纷纷将它还给了顾立源=顾立源因此大松了一口气,卸下人生最大一个包袱,离开陶里根,意得志满地去省城赴任。但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些行长同志,早把他来银行要求撤去便条的整个过程都在暗中拍摄了下来,并且将那些便条也都复印留了底。毕竟是五个亿。谁的脑袋能扛得起五个亿这一笔账?作为银行行长,他们当然是算得清这个算法的。复印件在法律程序上虽然不能算作直接证据,但它们作为间接证据还是可以起到相当的作用的,特别是已构成证据链的情况下,它们的加入,还是有重大“杀伤力”的。
顾立源在就任副省长后,对自己在陶里根那一段的工作和生活,认真进行了反思。这反思,应该说从那天他带着那张便条,走出银行大门,长长地吐出那一口担惊受怕的气的时候,就开始了。他甚至还想到过,留着这张便条,用镜框把它装裱起来,悬挂在新居的客厅中央,“警钟长鸣”,让自己“永志不忘”。当然,这仅仅是想想而已,便条还是立即就被销毁了。他不会留着这个“祸根”。但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的确让他严重地感到,自己必须反思和反省了,也下决心要当一个清醒的省级干部。
“……他到省里以后,出乎我的意料,竞很快主动来找我谈他的反思所得,谈得既沉重又诚恳,让我感动了好长一段日子……”
祝磊在材料中这样写道。
这反思和反省的结果,前边已经多次提到过,也就是大家伙都感觉得到的,顾立源到省里以后,变了,变得谨慎,细心,宽容,周到。
“现在重新回到我枪杀张秘书事件发生前两个多月的那天。那天,已经当上了代省长的顾立源突然打来电话,说要见我,而且要到我家里来见我。那天我感冒了,感冒得很重,正在市政府那个比较偏僻的新宿舍区家中休息着……”祝磊在材料中再一次这么写道。
……那天,顾立源的确有点着急了。他是独身一人去的祝磊家。虽然还是披着他那件黑呢大衣,头发却显得有点零乱,连鬓胡也没修得那么干净。
头天晚上,他在省城最豪华的五星级宾馆主持了一个高纬度地区开发利用能源的联席会议。与会的是该地区几个省的省长和主管副省长。这些年,能源方面的矛盾日益突出,扯皮拉筋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因此,每年都需要召开一次这样的会议,协调解决该地区各省之间产生的能源矛盾:会议由各省省长轮流做东。今年轮到了顾立源。省长们都很忙。这样的会.约定只开一天。有事没事,当天都得结束。所以,有时就会开得很晚。那天散会时,已经到晚上十点多钟了。招呼了各省领导去吃夜宵,他匆匆离去,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家五星级宾馆。上那儿会见饶上都。这位饶总已经在那儿一个豪华套间里等了他整整一天了。
 
二十六 站在灵魂的人口和出口(5)
最近银行似乎是听说了些什么,不仅在还贷问题上对盛唐加紧了催促,还传出话来,可能要对这笔巨额贷款的使用情况,进行审查。(当时签下的贷款合同,给了银行方面这样的监管权。)这几年,银行对盛唐方面能否按时还贷早已存有疑虑:他们不断派人去公司催促,同时也不时“请求”顾立源能帮着做做饶总的工作。这“帮着做做工作”的含义,当然首先就是希望能督促饶上都早点还钱。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顾立源作为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人,能设法“指导”饶上都,改善公司经营管理状况,迅速改变目前这种多头出击、摊子铺得过大、经营管理又比较粗放,效益低下的局面。假如羊儿身上压根儿就不长毛,你又上哪儿期待着去剪那该剪的
毛呢?银行方面是真心希望这只羊能多长几根毛的。顾立源跟饶上都谈过很多次,也派一些专家权威去盛唐帮着做过经营管理方面的“咨询”。但根本的一条,饶上都始终隐瞒着“抽逃资金”炒期货这件事。漏洞不堵,整个公司的状况怎么可能有大的起色?而饶上都原先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足够的冲劲.敢于面对别人不敢面对的禁区,他以勇闯禁区为乐=他病态似的喜欢听那舞着柴禾棍打进“瓷器店”以后必然要发出的那一片稀里哗啦的碎片声。他尤其喜欢听那同时从街边响起的喝彩声和詈骂声:但是他却缺乏必要的耐心,也不善于通过一砖一瓦的努力.建起一家“新瓷器店”来赢得更高层次的掌声和喝彩声。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抽逃资金炒期货”的事不胫而走,促使银行方面加紧了“催逼”和“核查”行动。这使饶上都决定要认真技顾立源谈一谈。
饶上都这两年老多了,虽然脸色依然红润。但每每说上两三句话,总要深深地喘上一口。有人说他这是“装”的,因为他发脾气训斥手下那些经理和部长时,常常能连续不停地骂上一二十分钟,而不待歇一口气。但他们哪里得知,训斥完了以后,他一定会感到胸闷难耐,人也像是要瘫了似的。这样发一次脾气,他会难受两三天。这些年,体重急速增加,腰围持续扩张。房间里汽车里的空气总让他觉得不够用。不少五十岁前的嗜好,突然间都变得淡然乏味了。比如从前他特别喜欢看二人转,可是现在他听着那些打情骂俏的“荤口”,瞧着那些忸怩作态的“表演”,就觉得坐不住。他不是不再喜欢那些带色的笑话和民间的“荤口”,而是嫌他们太吵闹了,嫌他们有点没完没了地在那儿糟践他们自己,为了博得别人的喝彩,宁愿不把自己当人。这会让他想起当年的那个自己。但他还是保留了两样“爱好”。一是吃“杀猪菜”,一是住宾馆。隔三差五,他一定得上那“杀猪菜”馆子,要上一盘店家自制的血肠,再要上一盘“手把排”,再来一盘“辣炒肥肠”,要一小瓶二两装的二锅头,就着瓶口,慢慢喝,慢慢嚼,慢慢瞧着来来往往的吃客,看看他们,再比比自己,再瞧瞧停在店门外自己那辆大奔,他总会得意兮兮地冷笑一下,在心里发出一声这样的责问:“小样儿的,挡得住我吗?”自己到底在责问谁?他也说不清楚。只是常常想这样大声责问一下,冲着窗外大喊一声:“小样儿的,挡得住我吗?”另外,隔三差五地他得住一回宾馆。有事没事,他都喜欢住到非常高级的宾馆里去清静一下,享受一下。越是高级的宾馆、会所,越是能维护这些住店人在私密方面的要求。他知道不管自己现在多么有钱,这社会上仍然会有一些人打心底里是瞧不起他的。包括那些低声下气来求他赞助的客户,穷学生,包括那些热情非凡地来找他去投资的区长乡长县长和市长。(说实话,这些当干部的,倒是有不少人不再瞧不起他了。但他又常常地有一点瞧不起他们。)无论是谁们瞧得起谁,还是谁又瞧不起谁们,现在都开始有点让他感到心烦了,心累了,而这时最好的解脱,是躲进一个高级宾馆和会所里,隐居个一天两天。只有在那样的环境里,谁也不问你过去是谁,现在又是谁,只要你掏得起那一晚上五百美元或一千美元的房钱就行。
……今天他找顾立源,是希望顾能帮他在省城找到一笔款子付银行的利息,以此来稳住陶里根的那两家银行。最近铜在期货市场行情看涨,他又“赌”了一把3607号铜的期货。这一把如果能赢,当然还不足以让自己彻底翻身,彻底扭转这两年在资金问题上被动尴尬的局面,但是拿它去付那拖欠了一年多的银行贷款利息,补上维持那个旅游城营业开支所需的那点资金缺口,还是足够了。
这样他可以喘过一口气来。是的,近来,他时时感到胸中的这口“气”喘得越来越费劲了……
他知道顾立源会帮他忙的。有那五亿元的一笔账,还有那些便条,有这两档子事,这位从前的市委书记兼市长,现在的代省长,已经跟他完全栓在了一根绳上,不会不帮他,也不能不帮他。如果他垮了,银行真的跟他翻了脸,他顾代省长最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当时他很担心顾立源不肯出头来帮他借那五亿元。他压根儿就没想到,顾立源不仅豪爽地应承了,最后居然还愿意亲笔写下一张张便条,让他去找银行方面的人解决这五亿元的贷款问题。他当时真被顾立源的豪爽热情感动了,但又暗自惊讶于对方的粗疏和大意。这样的事,在眼下,换一百个人.特别是那种头上有乌纱帽的人,是谁也不肯干的。他当时感动于颐立源对自己的信任和支持,但又诧异于对方居然如此缺乏自我保护意识。
在越来越推崇法律观念,法律体制也越来越完备的中国,一张有你亲笔签字的便条,是足以把一个人卷进一个无底深渊去的,也足以把一个人吊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
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有一点。愧对顾立源”,不该就这样把他扯了进来的。这一手有点太狠:但有时他又想,这能完全怪罪于我吗?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那样.万事成败变迁,起着主要作用的还是内因:石头再加温,也是孵不出小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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