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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作者 王跃文

_3 王跃文(当代)
  妈妈说着就起身去热菜。菜早凉了。菜热好之后,就是七点多了,仍不见姐姐的影子。
  爸爸也急起来了,在屋里来回走着。妈妈有些慌了,望着爸爸,说:"你去厂里看看吧。"
  维娜说:"再等等吧。说不定爸爸前脚走,姐姐后脚就回家了。"
  七点半了,维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就嚷爸爸:"叫你去看看你不去,去了,这会儿早回来了。"
  维娜说:"爸爸别去,我去吧。"
  维娜不让爸爸去,自己抢着跑出去了。正是大家吃团年饭的时候,公共车上没几个人。维娜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好望着对面开来的公共车,看姐姐是不是在那车上。车都很空,只要姐姐在车上,她一眼就会看见。迎面过来了很多辆公共车,都没有维芸。
  很快就到了维芸的工厂。大门敞开着,却必须到门卫那里登记才可以进去。一个样子很凶的男人,也穿着军大衣,问:"找谁。"
  维娜说:"找我姐姐维芸。"
  门卫张大嘴巴,望了她一眼,夺过她正准备填写的登记簿,说:"你进去吧,你姐姐在办公楼下面。"维娜觉得好奇怪,他怎么不要她登记了呢?
  维娜也没多想,径直朝办公楼方向去。进大门往左,走过一片樟树林子,就是办公楼。顺着大门里面笔直的马路往里走,才是姐姐的车间。维娜还没出樟树林子,就隐隐看见那边远远的站着好些人,朝办公楼方向指点。再走近些,就见办公楼下围着些人,林子边站着的人好像不敢再往前面凑。维娜并没有听清谁说了什么,胸口就突突跳了起来,预感到不祥。她直往办公楼下冲去,有人一把拽住她,说:"不准过去。"
  她用力挣脱了,飞扑过去。她从人缝里钻了进去。天哪,地上躺着的是姐姐维芸!
  维芸趴在地上,手和脚朝四个方向怒张着,头边是一滩变黑了的血块。
  维娜瘫倒在地上,往姐姐身边爬去,却被人拉着。她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黑,就像有人用铁锹铲着煤朝她劈头盖脑压过来,马上就被掩没了。
  维娜被几位女工送回了家。家里的门虚掩着,不见爸爸妈妈。女工们把她放在床上躺着,什么也没说,就准备走。她们刚走到门口,像是碰上什么人,叽咕了几句。她们又留下来了,坐在外面的屋子里。她们老在外面轻声嘀咕,就是没有人进来同维娜说一句话。她已无力哭泣了,只是不停地流泪,浑身发抖。她不知爸爸妈妈怎么样了,想起床去找他们。却四肢瘫软,两眼发黑。
  直到天快亮了,爸爸鬼魂一样飘进维娜的房间,伏在女儿床头,嚎啕起来。维娜搂着爸爸的头,哭号着。爸爸的哭喊就只有一句话:娜儿呀!娜儿呀!
  原来,妈妈被活活气死了。昨天晚上,维娜刚出门,姐姐厂里的人和公安的人就来了。妈妈眼睛一白,倒在地上。急急忙忙往医院送,人在半路上就去了。爸爸跪着地上,哭喊着求医生抢救妈妈,闹了个通宵。
  维娜弄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杀死龚厂长。维芸用扳手砸死了龚厂长,然后从楼上跳了下来。案子不用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第二天,汽修厂的新年誓师大会就别开生面了,维芸的尸体被绑在门板上,立在台中央,斗尸。
  直到两年以后,维娜才知道姐姐真正的死因。
第十章维娜与陆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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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酒杯摇晃着,分明是醉了。陆陀想拿过她的杯子,她躲了一下,酒撒了出来。她抬手指着陆陀,笑着说:"好啊,你把酒往我衣上泼。这可是名牌啊,你得赔我!"
  陆陀说:"维娜,我不行了,我俩都不喝了,好吗?"
  维娜举了杯,一口干了。她还要倒酒,陆陀抢过了酒瓶。她手有些不识轻重了,将酒杯打碎在地上。她像是没听见,直说:"要喝就喝个一醉方休。"
  陆陀忙去厨房取扫把,将碎玻璃清扫了。他送了扫把回来,却见维娜对着酒瓶在喝酒。陆陀一把夺过酒瓶,将她按在沙发里靠着。他将酒瓶藏好,在她身边坐下。他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维娜身子软软的,朝他倒了过来。他将她平放在沙发上,四处找枕头和被子。维娜却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要上楼去。陆陀忙过去扶着她上楼。她不能走了,几乎是他扛上楼去的。
  陆陀替她脱了鞋,再盖上被子。他搬了凳子,坐在她床头。听着她匀和的呼吸,知道她睡着了。维娜的睡态令他心动。长长的睫毛合在一起,像两弯新月;眉毛修长而舒展,看上去就像正往两边慢慢地生长;红红的嘴唇微微撮起,有些逗人。
  "我想……我想……"维娜说着胡话。她翻了个身,手搭到了床沿上。陆陀将她手塞进被子里去。
  后半夜,维娜醒来了。陆陀问:"好些了吗?"
  维娜点点头。她也并没有歉疚的意思,好像让陆陀这么守着是很自然的事。她不见外,陆陀心里便熨贴。他愿意通宵守着她。她醒了,他觉得还呆在这里就不妥了。想告辞。维娜拉着他的手,说:"太晚了,你就在这里睡了吧。"
  陆陀就在维娜隔壁的房间睡下了。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听见他的动静,维娜过来了。她侍候他洗漱完了,然后共进早餐。她总是浅浅地笑,快活得像个孩子。她穿着很家常的休闲衣服,人放松得就像要散了去。她哼着小曲儿,在陆陀面前走来走去,收拾着家务。他没有走的意思,却不得不问她:"你还有事要忙吗?我不能老赖在这里啊。"
  "只要你想呆着,多久都行。"维娜说着又补了一句,"这么宽的房子,有你睡的地方。"
  陆陀胸口突突跳,说:"那我就成食客了。"
  维娜正经说:"我不敢耽误你的写作。这样吧,吃过中饭,我俩一起出去。我下午得去银杏居看看,先送你回去。"
  维娜带陆陀去楼上阳台喝茶。是个别致的露天阳台,有人又叫它屋顶花园。约三十多平方米,置有石桌石凳,放着些花卉盆景。阿咪是不愿寂寞的,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阿咪简直有些恃宠称娇,居然跳到石桌上伏着,漂亮的大眼睛一张一合。维娜拿了两个布艺垫子放在石凳上,说是太清凉了,怕感冒。阳光很柔和,奶油一样涂抹在维娜的脸上、臂膀上,让她显得格外光鲜和清爽。陆陀望着她,瞬时间心旌飘摇。
  她说:"这个时段的日光浴是最好的,紫外线刚好适度。"
  陆陀笑笑,望望她的眉眼,说:"你很注意保养吧,难怪这么漂亮。"
  维娜笑着摇摇头,微叹着。那意思,是说自己老了。
  听得门铃响,维娜说:"你等等,我下去一下。可能是送报来了。"
  维娜很快就上来了。陆陀说:"今天是星期三吗?《荆都晚报》上有我篇豆腐干文章。"
  "我得欣赏一下。你的随笔、杂文之类也很有意思。"维娜边说边翻报纸,又问,"你的长篇怎么样了?"
  陆陀说:"快了。写个长篇,等于给自己判了个有期徒刑。完稿了,就刑满释放了。"
  维娜翻到载有陆陀文章的那个版,低头看了起来。是篇小随笔,题目叫《说点别的》。
  打开电视,但见林海茫茫,流水潺潺。有时候我不太喜欢看人片,宁可看动物和山水。可就在我欣赏云松流泉的时候,片中开始有人了。原来是西南某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跑到东北拍了个叫《松花江纪行》的风光片。不过解说词倒还过得去,那么有人就让他有人吧。一会儿,这帮记者手牵手围着一棵参天大树感叹道:好大的树啊,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一位随行的山民说,得看年轮。于是,一位油锯手便动手锯树。浑厚的男中音便夸奖我们的油锯手如何技术高超。锯沫飞溅处居然打出字幕:油锯手某某某。只眨眼功夫,大树轰然倒下。浪漫的记者们学着山民齐声高喊:啊呵呵,顺山倒了!记者们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数年轮。一位女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也!
  我马上换了台,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仅仅只是想知道这棵树长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说把树锯倒!我庆幸人类没有长年轮。此念一出,我全身发麻,体会到一种被腰斩的感觉。
  正巧,次日看报,见了一则美国生态保护的报道:一位叫朱丽叶的女士,为了抗议木材公司砍伐一片红树林,在一棵树上呆了一年多。朱丽叶得到了很多环保志愿者的声援,最后迫使木材公司让步,留下了这片红树林。
  看了上面的文字,只怕很多人会说我迂腐可笑或惺惺作态;而朱丽叶在他们眼里,就更是大傻蛋了。行笔到此,我几乎无法将这篇小文章写下去了。荆都人有句口头禅:讲点别的罗。那么我就讲点别的吧。
  当年尼克松的共和党想摸清民主党的竞选策略,竟然闯进民主党总部办公楼水门大厦搞窃听。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水门事件,二十世纪美国最大的政治丑闻。本来政声颇佳的尼克松因此而下野。在美国公众看来,这是人人嗤之以鼻的龌龊事,当时一位中国伟人却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说:尼克松,我投他一票!真是开国际玩笑。
  一位下岗工人因偷窃猪饲料被公安抓了。审讯之后才知道,这位工人一家几口好多天没开锅了,他偷猪饲料不是拿去喂猪,而是供家人充饥。听了这个故事,我背膛发凉,默然无语。事后,同一位官员一块吃饭,我说起这事,这位官员一脸漠然,说,这种事发生好多次了。他那意思,似乎是我好没见识,大惊小怪。我的脸居然不争气,红了起来,很是尴尬,好像我真的不识趣,坏了大家的雅兴。
  有位旧时同事,在家乡做领导。有回见面,叙旧之后,老同事就感慨如今基层工作难做,老百姓不听话,特别是农民,被上面的政策惯坏了,动不动就搬着上级文件上访去了。我说,老百姓不怕政府、不怕领导了,可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啊。这位老同事听罢愕然,几乎怀疑我是不良分子了。我哑然失笑,端了茶杯,扬手道,讲点别的吧,讲点别的吧。此等情状,不讲点别的,我又能讲什么呢?
  维娜看完文章,人就怔怔的,就像灵魂出了窍,说:"可真像。"
  陆陀听着不明白,问:"你说什么?"
  维娜红了脸,忙摇摇头,说:"没有哩。我是说,你总是想些大事。别人都看得平常的事,你一看就有问题了。"
  陆陀说:"有人说我爱钻牛角尖。上次在你家看电视,见着电视里那帮记者砍树,我心里堵得慌。当时你问我叹什么气,我不好意思说,怕你笑我迂。"
  维娜注视着他,眼睛水汪汪的,说:"其实这就是你卓尔不群的地方。说真的,我很敬重你,你是个很高尚的人。"
  陆陀笑了起来,说:"维娜,这是个没法一本正经的社会了,很严肃地评价一个人,听着几乎可笑。但是,听你这么说我,我很感动。谢谢你,维娜。"
  维娜听着竟有些不好意思了,岔开话题,说:"这样的阳光,应到郊外走走。"
  陆陀说:"你哪天想去,叫上我,陪你去。"
  "好的,哪天我俩钓鱼去。"维娜说着又低了头,"昨天晚上,我很失态吧?"
  陆陀说:"没有啊。只是我有点紧张,担心你若是吐了,或是头痛了,不知拿你怎么办。"
  维娜说:"还要怎么办?你扔下我不管就得了。"
  陆陀说:"你就把我看成这样了?还好,你醉也醉得可爱,很安静,只时不时说句胡话。"
  "我说胡话?没说什么不堪的话吧?"维娜就像受了惊吓,紧张地望着陆陀。
  陆陀说:"你没说什么,真没说什么。不过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喝这么多酒,伤身子啊。"
  维娜抬眼望着陆陀,目光幽幽的,说:"有的时候,真想喝酒。"
  "通常是什么时候?"
  "很高兴的时候,或是很难过的时候。"
  陆陀怕她一个人喝酒危险,便玩笑道:"我也馋你的酒喝。你要是一个人喝酒,叫上我吧。"
  维娜点头笑笑,突然问道:"我昨晚胡说了些什么?你告诉我一句吧。"
  陆陀说:"你说的那些话颠三倒四,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是看着急,想让你快些清醒过来。"
  维娜不说话了,静静地品茶,望着大理石桌面上的山水图案出神。只要她不说话,陆陀多半不吱声的。他最初老怕尴尬,总搜肠刮肚找点儿什么来说说。现在他这么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自然而惬意。陆陀有种无法明白表述的感觉,似乎维娜身上有某种足可慑服他的气质,他渐渐被这种不名物质统率着、奴役着。他心甘情愿受她驱驶,听她召唤,而她又是极温柔的。
第十一章维娜与郭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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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一,郑秋轮突然跑到维娜家里来了。他一把抱住维娜,脸铁青的。戴倩、李龙同几位知青也来了。大家都说不出什么话,男知青就黑着脸,女知青就抹眼泪。郑秋轮将几位男知青叫到一边,商量一阵,进来叫维娜爸爸出去了。爸爸已不像人样了,胡子长长的,面色黑得发紫。
  爸爸同郑秋轮、李龙他们几位男知青出门去了,留下戴倩她们陪着维娜。维娜知道,男人们料理妈妈和姐姐的后事去了。
  天天有人来看望维娜,都是她的同学和场里知青。那些知青伙伴平时同维娜关系好像并不怎么样。短短几天寒假,离开了农场,好像人都变了个样儿。郑秋轮每天一大早就来了,总要等到深夜才回去。
  正月初六,维娜又要赶回农场。爸爸也是这天走。维娜往北走,爸爸往南走。郑秋轮早早的赶到维娜家里,接她去火车站。爸爸也同他们一道出门。家门被关上了,里面已空无一人。维娜呜呜哭了起来。爸爸也哭了,抬起衣袖揩眼泪。
  走在校园里,维娜和爸爸谁也没哭。有人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也不同谁打招呼,昂着头走路。到了火车站,很多知青早到了。他们远远的同她点头打招呼。郑秋轮让维娜和爸爸等着,他跑去买车票。
  爸爸背着个背包,里面乱七八糟,不知塞了些什么东西。维娜几乎是空着手,只提了个小袋,里面装着妈妈给她新做的衣裳。那是件水红色碎花罩衣,当时很少有女孩敢穿这么艳的衣服。姐姐已经穿着那件衣远行了。
  爸爸坐的车先走。眼看着时间到了,爸爸拍着维娜的肩,说:"娜儿,爸爸只有你了。"
  维娜终于忍不住了,扑进爸爸怀里,哭了起来。爸爸撩着维娜的头发,说:"娜儿,别哭了,别哭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多给爸爸写信。爸爸有时间,就来看你。"
  维娜没法送爸爸去站台。爸爸不停地回头张望,被混乱的人群挤得抬了起来。爸爸被潮水般的人流拥挤着抬了进去,眨眼就不见了。爸爸五十六岁了,已是一个老人。
  爸爸上车没多久,维娜他们坐的那次车也到了。火车上人并不多,上车差不多都可以找到座位。维娜和郑秋轮刚坐下,李龙和几位男知青过来了。都是别的农场的,是郑秋轮常带她去见的那些朋友。李龙想把座位换到一块儿,一个一个去同人家说,请他们帮忙。没费多少口舌,坐在维娜周围的都是郑秋轮的朋友了。李龙只在维娜面前腼腆,办事很干练的。坐下片刻,李龙又站起来,说:"我去去就回。"
  没过多久,李龙提着一大包吃的回来了,有花生瓜子,有糖,有柑桔,还有乡下那种用油炸得香脆的红薯条。朋友们欢呼起来,却谁也不先动手吃。他们想让维娜先吃。维娜本没胃口,也只得抓了几根红薯条。
  郑秋轮问:"哪里弄来的?"
  李龙笑道:"这是战时共产主义,征集来的。"
  维娜也没了任何顾忌,伏在郑秋轮怀里。她同郑秋轮这些朋友在一起,很自在,很温暖。北湖农场的知青从跟前走过,见郑秋轮搂着维娜,到底有些诧异。维娜并不躲闪,依然将头紧紧贴着郑秋轮的胸口。郑秋轮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和朋友们说话。他胸腔里的轰鸣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她闭着眼睛,感觉他的胸膛就像一座深深的山谷,有只猛虎盘踞在那里,正在怒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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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农场,雪还没有融化,没什么农活可干。便天天政治学习,听了大会报告,就是营里开会,然后连队开会。当时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政治,多年以后维娜什么都记不得了。政治真是可笑的玩意儿。
  维娜本猜着郭浩然会雷霆大怒的,却平安无事。他没有找郑秋轮麻烦,也没有给维娜脸色看。只是对维娜说:"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了。"
  可能有人同他说了,他就不好太做得出了。他也没有同维娜说半句安慰话,他语汇里没有相关的词。他能说句"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了",就算很有人情味了。
  大约过了两个月平静的日子,郭浩然有天到维娜办公室说:"我俩要好好谈谈。"
  维娜说:"你谈吧。"
  郭浩然说:"你应明白我俩是什么关系。"
  维娜说:"是同事关系,是上下级关系。"
  郭浩然说:"你是我的未婚妻。"
  维娜说:"未婚妻不是法定关系。"
  郭浩然说:"怎么,你反悔了?"
  维娜眼睛红着,几乎怒吼着,说:"你自己也清楚,我是被逼的。你别逼人太甚了,不然……"
  维娜话没说完,郭浩然冷笑道:"你也敢杀人?"
  "你是个畜生!"维娜被敫怒了,猛地站起来。
  维娜手紧紧抓着椅子靠背。心想只要他动手打人,她就抡着椅子砸过去。
  郭浩然恼羞成怒,眼睛血红的,却没有动手,只瞪她一会儿,摔门走了。
  郑秋轮马上遭到了报复,被定为重点改造对象。这是北湖农场的土政策,郭浩然发明的。他将那些政治上有污点的,调皮捣蛋的,得罪了领导的,定为重点改造对象,集中由场里派工。这些人并不多,全场二十多个。他们出工打破了营和连队界限,哪里有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就让他们去干。他们是事实上的苦役犯。
  维娜仍是天天去找郑秋轮,邀他出去散步。她老带他往蔡婆婆家跑,总盼着蔡婆婆不在家,好同他独自呆在那里。她一直很后悔,那个雪夜,为什么没有把身子给了他。只要碰着蔡婆婆家没人,她一定要让郑秋轮搂着美美地睡上一觉。她会要他,她会求他要她。
  蔡婆婆是很难出门一次的,初春的天气还很冷。维娜同郑秋轮每次都陪老人家坐坐,听她说那死去的男人,说湖面上夜夜哀号的亡魂鸟。
  郑秋轮一天天瘦了,眼珠子往里抠,样子有些吓人。维娜觉得这都是她的罪孽!她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最后只好背着郑秋轮,去向郭浩然求情。
  "你得答应我不再同郑秋轮往来。"郭浩然逼视着维娜。
  维娜低头哭着,答应了。
  郑秋轮马上被调回连队。维娜不同郑秋轮往来了,她最终都未能让他搂着睡上一觉。
  有天下午,维娜见蔡婆婆拄着拐杖出门了,估计不会马上回来。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想约郑秋轮去蔡婆婆家。郑秋轮出工还没回来,维娜站在窗前把眼睛都望长了。好不容易等郑秋轮收工了,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维娜只好用英语写了个纸条,赶到食堂,偷偷塞给郑秋轮。
  维娜饭也没吃,独自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里果然没人,维娜钻进被窝里躺着。被子暖和了,她就脱光了衣服。她很害怕,又很兴奋,浑身抖个不停。听得郑秋轮来了,维娜用被子蒙了头。
  "维娜,你在哪里?"屋里漆黑的,郑秋轮轻声叫道。
  维娜应道:"你进来吧,我在里面房里。"
  郑秋轮摸了进去,又喊:"娜儿,你在哪里?"
  "你过来,我在床上。"维娜说。
  郑秋轮双手颤抖着,往床的方向探去。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让维娜抓着了。"秋轮,我……我想你。"维娜掀开被子,拉着郑秋轮上床。
  郑秋轮碰着了维娜滚烫的身体,几乎是哀号着"天哪",就把头深深埋进了她的双乳间。他嘴上已长着毛绒绒的胡须了,那些绒毛撩着维娜的胸乳,叫她的身子越来越软。"秋轮,我只能是你的人,你要我吧,你今天必须要我。"维娜哭了起来。
  郑秋轮舔着维娜的泪脸,嗡声嗡气说:"好好,我想要你,你是我的爱人。"
  突然,听到一阵乱喝,手电的强光直照过来。原来,郭浩然带着两个民兵,跟踪了他们。
  维娜野兽一样嗥叫起来:"郭浩然,我就是死了,也要变成厉鬼,喝你的血!"
  那个晚上,维娜没有回寝室,在办公室坐了个通霄。郑秋轮又被关进三楼,维娜头顶那个房间。郭浩然守着维娜。他先是高声斥骂,最后扑通跪在维娜面前,哭了起来,哀求着:"你就别同他往来了,我求你了。我想你想得心尖尖儿痛,不是为了你,我早把郑秋轮整死了。"
  忽听得楼上桌椅轰隆隆响。维娜呼地站起来,要往楼上冲。郭浩然一把抓住她,不准她出门。她又是踢,又是咬,尖叫着说:"他要是少了半根毫毛,我就杀了你!"
  郭浩然猛地推开维娜,铁青着脸,说:"你先别动,我上去叫他们别为难他。你得保证不动,不然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楼上马上就安静下来了。郭浩然下来了,却不说话,低头抽烟。维娜浑身无力,趴在桌子上。泪水哗哗直流。
  过了好半天,郭浩然说:"今晚的事,不会有人知道。这两个人,都是靠得住的同志。"
  维娜说:"我巴不得别人知道我和郑秋轮睡了觉。"
  郭浩然气得不行,却只得忍着。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呛得满脸通红。"你还年轻,背着个作风问题的名誉,不好。"
  维娜冷笑着,说:"我不怕。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破鞋,你是个王八。"
  啪!郭浩然扇了一耳光过来。维娜抡起凳子,砸了过去。可是她身子是软的,并什么力气,叫郭浩然接住了。郭浩然狠狠地放下凳子,说:"你别想同我斗,你斗不过我的。"
  如果没有爸爸,维娜真会杀掉郭浩然。想着可怜的爸爸,她只好忍了。郑秋轮也需要她的庇护。她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趴在桌子上哭泣。郭浩然没有离开她半步,也不再说话。
  郭浩然整人不过夜,郑秋轮马上又成了重点改造对象。维娜没有在郭浩然面前有半句承诺,却暗自发誓,再不去找郑秋轮了。她以为郑秋轮所有的遭遇,都是她带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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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一个夜晚,有个女的跑到维娜宿舍叫她,说:"有人找你。"
  维娜想不起这女的是谁了,跟在她后面走了好久,才想起她是梦泽农场的知青。维娜曾在她那里搭过铺。她带着维娜到了农场外面,说:"李龙找你。"
  维娜不知李龙找她有什么事,胸口砰砰跳。女知青将维娜带到李龙面前,自己走开了。
  李龙低着头,沉默好一会儿,才说:"维娜,郑秋轮是个很高尚的人。"
  维娜说:"我知道。"
  "他很爱你。"李龙说。
  维娜说:"我知道。"
  李龙又说:"朋友们都知道你也很爱郑秋轮。"
  维娜说:"我知道。"
  "朋友们都羡慕你们,都为你们相爱而高兴。"李龙说。
  维娜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样?"李龙质问道。
  "是郑秋轮让你找我的?"维娜问。
  李龙愤怒起来,说:"他才不会这么无聊!"
  维娜说:"我不能向你解释,也无法向郑秋轮解释。"
  "你会后悔的!"李龙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维娜没想到,李龙平时在她面前总是红脸,竟会这么硬梆梆对她说话。
  维娜傻傻地站在那里不动,蚊子围着她嗡嗡地叫着。她不能让郑秋轮知道,自己这么做,都是为着他的安全。这会伤害郑秋轮的自尊,说不定他会找郭浩然拼命的。她宁愿郑秋轮把自己看成水性杨花的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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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又是秋天了。郭浩然说:"维娜,我们结婚吧,我人都等老了。"
  维娜说:"你本来就很老了。"
  郭浩然说:"嫌我老你也是我的老婆。"
  "我不会爱你的。"维娜冷冷地说。
  "只要你天天同我睡在一张床上,就是爱。"郭浩然说。
  维娜说:"我离晚婚年龄还要六年,到时候再说吧。"
  郭浩然说:"不行,我要马上结婚。"
  郭浩然神通广大,居然做了假,将维娜年龄改成二十五岁,独自去扯了结婚证来。
  维娜想永远忘记那个晚上。郭浩然喝了很多酒,像只饿狼,抱着她啃着。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衣服被扒得精光。突然,她感到一阵剧痛,好像郭浩然的手臂,脏兮兮的,顺着她的两腿间,伸进她肚子里去了。
  郭浩然几乎惊恐万状,张大嘴巴出了半天神,突然说:"郑秋轮是条汉子。"
  听了这话,维娜哇地哭了起来。愤怒、厌恶、鄙视。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简直就是一头又丑又脏的猪。郭浩然原以为维娜早就同郑秋轮睡过觉了,他打算做王八也要娶这个女人。没想到维娜仍是处女身,倒把他吓住了。
  郭浩然很得意自己完完整整得到了一个漂亮女人,可维娜并不顺从他。他变得暴烈凶狠,一边在维娜身上发泄,一边骂郑秋轮是他妈的傻鳖。维娜感到自己被强奸着。
  有次,郭浩然竟然可怜巴巴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你就闭着眼睛,想着他,只当就是他,和我好好玩一次吧。"维娜气愤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维娜常常独自陷入幻想。坐在办公室,她总做白日梦,想像自己在雪地里,或是在蔡婆婆家,她怎么同郑秋轮赤条条的纠缠在一起。她无数次想像同一个场面:她和郑秋轮激动而慌乱,雪地里留下深深的一个大坑。要是在蔡婆婆家,那茅屋子只怕会塌下来的。想着想着,就跟真的一样。甚至产生错觉,以为在茫茫雪原上,在蔡婆婆家破床上,她真的同郑秋轮结合了。
  维娜总是想像,她和郑秋轮,最初应是什么都不懂,又向往,又害怕,动作蠢拙得可笑。他总是急得满头大汗,又生怕弄痛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两人每次都会红着脸,胸口怦怦跳,浑身颤抖。他俩就这么共同成长,就这么一点一滴的成长。慢慢的,两人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和谐了,天衣无缝了。她就是照着他生的,他就是照着她长的。
  可是,维娜没有这个美妙的过程。郭浩然是个不知糟蹋过多少女人的混蛋,她感觉自己一夜之间,就从少女变成了老妪。好比一朵花,刚刚含苞欲放,就枯萎了。
第十二章维娜与陆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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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陀外出参加一个笔会,游山玩水几日。他每天都会同维娜通几次电话,聊解他的思念。晚上老梦见她,总是同她在荆水河边的沙滩上走。沙滩太松软了,走起来特别吃力。有次,他在梦中挽着她的手,可她越走越往沙里陷。他就拼命地拉着她。眼看着沙石要将她埋了,可她仍拼命抬着头,朝他憨憨地笑。他吓醒了,满脑子不祥之念。
  笔会完了,有几位朋友游兴未艾,邀他再跑几个地方。他婉言推脱了,匆匆乘飞机往荆都赶。他从机场出来,传呼机颤抖起来。正是维娜。
  "你刚到是吗?"
  陆陀说:"是的,刚到。"
  "你正在出口,右手拉着行李箱吧?"维娜问。
  陆陀说:"你是神仙?"
  "你穿着浅酱色长袖T恤,白色休闲裤,皮鞋是棕色的。"
  陆陀很吃惊,说:"你真是千里眼?"
  维娜笑了起来,说:"你往左边看吧。"
  天哪,维娜接他来了。她正站在她的宝马车旁,朝他招手。他真想飞奔过去,一把搂着她亲吻!可他依然从容地走着,朝维娜微笑。他怀疑自己的这份冲动,是不是真的疯了。参加笔会的有好几位老朋友,他总留意他们的眼神,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想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不是越来越怪异了。陆陀越是认为自己没疯,就越担心自己疯了。就像醉了酒的人,老嘟嘟嚷嚷说自己没醉。
  维娜没有同他握手,只伸手扯扯他的衣领,掸掸他的肩头,感觉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她的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自然。陆陀知道,她的这些动作通常是属于母亲或妻子的。
  维娜问:"是不是直接回家?"
  陆陀说:"随便。"
  她朝他笑笑,说:"那就先请你吃饭吧,正是中饭时间了。想吃什么?"
  陆陀说:"找个地方吃海鲜吧,我请客。"
  她说:"今天我为你接风洗尘,还是我请吧。"
  顺路去了一家叫蓬莱阁的海鲜楼。两个人吃不了太多,只点了基围虾、生鱼片、炒黄瓜,还有一份汤。陆陀说不喝酒,维娜坚持要了小瓶红酒。
  菜还没上来,陆陀喝着茶,望着她说:"好像一百年没看见你了。"
  维娜说:"你说去五天的,去了七天。"
  两人都把目光躲开了。维娜举目四顾,挑剔这里的装修,又说音乐太吵了。陆陀知道她是无话找话。陆陀说:"你要是能抽身,我俩一道去云南走走,我很喜欢那里。"
  维娜说:"你去的那些地方,我都去过了。我倒是想往西藏走走。"
  陆陀说:"云南有个地方,保证你没去过。"
  "哪里?"
  "建水。"
  维娜说:"建水?从没听说过。"
  陆陀说:"那真是个好地方。建水古称临安,因为和江苏临安重名,民国时改称建水。据说是那地方缺水,就改了这么个名字。我总觉得建水这个地名不如临安有文化味。中国自古起地名都很讲究的,从民国开始,官员们的文化素质一代不如一代,新的地名就越来越寡淡无味。民国时起的很多地名,就同近几十年的什么解放、红旗、前进之类的地名一样没意思了。不过建水倒真是个值得去看看的地方。"
  维娜问:"建水都有些什么好看的?"
  陆陀说:"可看的地方多哪,有保存完好的旧时民居朱家花园、张家花园,有雄镇西南的古城楼,有土司衙门,有亚洲第一大溶洞燕子洞。建水自古文气很重,那里的孔庙规模仅次于曲阜。科举时代,临安中榜生员有时要占云南一半,号称半临安。那里的民族风情也很有意思,最叫我难忘的是哈尼族。今年正月初,建水的朋友邀请我去做客,陪我在哈尼山寨过了一天。正逢哈尼族最隆重的节日鋩鼓节。家家户户都把酒席端了出来,沿巷子摆成长龙,叫长街宴。头人举杯祭祀,祷告如仪,宣布宴会开始,全寨人齐声高喊阿毛坳姆!意思是过年好。席间,土坪里青年男女身着节日盛装,欢快地跳着鋩鼓舞。喝着酒的男女老少兴致来了,随时站起来,抢过话筒唱山歌。可惜我不会记谱,那歌真好听。那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我不善饮,平时在兄弟民族家做客,都不敢端酒杯的。哈尼族人却是最善解人意的,你不喝可以,只是不要拒绝他们给你斟酒。你的碗本是满满的,仍不断有人过来斟酒,一轮又一轮。白酒、红酒、啤酒、饮料全往你碗里倒,我开玩笑说是哈尼鸡尾酒。多喝少喝随你,他们甚至可以替你喝掉大半碗,再同你碰杯。他们决不为难你。我们要走了,全村人放下碗筷,载歌载舞,夹道相送,一直送到村外的公路上。我们上了车,他们扶老携幼的还在那里唱着祝福的歌。唉,我眼窝子浅,禁不住潸然泪下。"
  维娜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去看看。"
  菜上来了。陆陀不让维娜喝酒,她要开车。她说想喝,就喝一小杯。陆陀给她酌了一小杯,再不酌了。他也只喝了一小杯,剩下的酒带着走了。
  吃完饭,陆陀说:"你还有事吗?我想再同你说说话。"
  维娜说:"我差不多是个闲人,有什么事?"
  "我是真正的闲人。"陆陀说。
  维娜说:"那就到我家里去吧。"
  两人便去了维娜那栋淡蓝色别墅。"我知道你中午必须睡觉的,你先休息吧。洗澡吗?"维娜递过一套没拆封的新内衣裤,眼睛瞟在别处。陆陀心跳得呼吸艰难,腰都发酸了。
  洗完澡出来,不见维娜,也许她已在房间里休息了。静极了,这是乡村的正午才会有的那种宁静。陆陀进了上次睡过的房间,见床罩已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柜上。被子已掀开一角,窗帘拉上了。房里弥漫着淡淡着清香,原来书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洁白的栀子花。栀子花的气息让他神清气爽,恍惚间翩然入梦。似乎维娜坐在他床头,支着下巴望着他。他想叫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睡了一觉起来,他下楼看看,仍不见维娜。没听见任何动静。他便去楼上的屋顶花园。却见桔红色太阳伞下,维娜戴着墨镜,睡在躺椅里。她身上盖着浴巾,露着雪白的手臂和大腿,光着脚丫,脚掌粉红色的。太阳照着,那脚掌的边沿几乎有些透明。她那高耸的胸脯匀和地起伏,像是睡着了。
  陆陀胸口被扯得生生作痛。他突然间窘迫起来,不知她的眼睛是否正躲在黑色镜片后面望着他。
  只见维娜微觉惊悸,手脚轻轻弹了一下,醒来了。她摘下墨镜,揉揉眼,望见他了。她微笑着,拍拍身边的另一张躺椅,示意他也躺下。
  陆陀说:"早知如此,不如就在这里睡觉。"
  维娜笑笑,问:"睡好了吗?"
  "睡好了,却被梦惊醒了。"
  "我也正做着梦哩。"
  陆陀问:"梦见什么了?"
  维娜脸唰地红了,说:"忘了。"
  维娜梦见陆陀向她求婚。她答应了,陆陀高兴得像个少年,跳了起来。他们马上就结婚了,婚礼有些像古装戏。一个古老的大宅院,红烛高照,唢呐声声。维娜突然发现陆陀只穿着马褂,下身光着。她低头看看自己,也是赤裸着下身。她羞得没处藏,老往陆陀身后躲。一急,就醒了。
  又想这梦有些怪,怕不吉利。心里就阴阴的。
第十三章维娜与郑秋轮 【网罗TXT小说论坛 赝如竽 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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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浩然住的那栋干部楼,紧靠着办公楼。维娜活得像只蝙蝠。大白天,她不敢见人,低着头,从干部楼飞快地走进办公楼。只有到了黄昏以后,她才敢在农场里走动,去小买部买油盐酱醋之类。
  维娜最初没有把自己结婚的事告诉爸爸,怕他骂人。后来爸爸来信,说想过来看看她。她怕他过来,就写信过去,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也说了她同郑秋轮的事。
  爸爸迟迟没有回信,维娜知道他老人家肯定是生气了。后来,爸爸终于回信了。他没有责怪维娜,只嘱她好好照顾自己。而她的婚事,爸爸只字不提。维娜想,爸爸没有回信的那段日子,一定痛苦不堪。他不满意女儿的婚姻,却又无能为力。爸爸终于没有过来看望她。
  第二年,维娜生下一个女儿。那孩子很可怜,生下来瘦得皮包骨。孩子名字是维娜起的,单名,就一个雪字。维娜永远忘不了那个雪夜,她同郑秋轮那么快乐。他俩差点儿在雪地里做成了夫妻啊。维娜从来没有叫过她郭雪,只叫她雪儿。她总梦想,雪儿若是她和郑秋轮那夜在雪地里要的,多好啊。
  雪儿让维娜快活起来。她总是傻想,雪儿真的跟那姓郭的没有任何关系,她就是雪儿,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她甚至干脆就想雪儿是自己和郑秋轮的女儿。孩子很逗人疼,生下来没多久,就知道望着人傻笑了。维娜人很瘦,奶水却很多,也很养人。雪儿简直是见风长,到三个月的时候,就是个小胖子了。农场里有好几个同雪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她长得最胖最高。
  怀里抱着雪儿,维娜就像有了依靠,居然敢大白天在农场里走来走去了。农场里的女知青,见了雪儿就抢着抱。她们会招呼同伴,快来快来,看看维娜女儿,好漂亮啊。女孩子的天性,喜欢抱小孩。有时候,小孩让她们抱着,维娜站在那里同别人说话,眨眼工夫,雪儿就不知她们抱到哪里疯去了。直要等到雪儿尿湿了裤子,她们才像抱着个炸弹似的,把雪儿送回她怀里。
  维娜仍不敢去看望郑秋轮。有时远远地望见他了,她都避开了。有次,维娜在路上碰着戴倩。戴倩说:"郑秋轮病了,请了几天病假。"维娜只问了几句他的病情,没多说什么。她回到家里,坐不是,立不是的。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农民家买了只鸡,煲了汤,托戴倩送给郑秋轮。
  不料这事让郭浩然知道了。他在家里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你这婊子,我们孩子都有了,还想着那个人。"
  维娜凶得像头母狮子,扑了过去:"你这流氓!"
  吓得雪儿哇哇直哭。维娜见雪儿那样子好可怜的,又回来抱着孩子。郭浩然还在大喊大叫,维娜怕吓了孩子,只好忍让,说:"你不要当着孩子吵。"
  郭浩然却说:"天知道这孩子是不是郑秋轮的?"
  维娜也就大叫起来,故意说:"雪儿就不是你的,是我和郑秋轮的,我经常瞒着你同郑秋轮睡觉,你就是王八,你娶我就得做一辈子王八。"
  郭浩然面色铁青,抱着雪儿就要往地上摔。维娜也像发疯了,操起菜刀就要朝郭浩然砍去。郭浩然被震住了,放下雪儿,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郭浩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没有回来睡觉。深夜,突然有人捶门,叫道:"维娜,有电话找你。"
  维娜吓得要死,战战兢兢穿了衣服,往办公楼的值班室飞跑。深更半夜来电话,准不会是什么好事。不会是爸爸有什么事吧?
  维娜跑到办公楼下,老远就见值班室门敞开着,黑色的电话筒躺在桌上。抓起电话,维娜的手止不住地抖。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在大声叫喊,她却听不清。声音就像从地狱那边传来的,恍如游丝。好半天,维娜才隐约知道,她爸爸病了,要她马上赶到荆南去。
  放下电话,维娜脚就软了。她太了解爸爸了,要不是病得很重,他不会让别人打电话来的。深更半夜的,怎么往湖阳赶?这时候,郭浩然来了。他总算在她面前做了一件好事,叫农场的手扶拖拉机送她去湖阳。维娜回家拿了几件衣服,背上雪儿就走。
  郭浩然问:"要不要我送送?"
  维娜说:"你睡你的觉吧。"
  一个把小时,就到湖阳渡口了。船停在对岸。手扶师傅就高声叫喊:"开船哩,送病人哩。"
  喊了好一会儿,船开过来了。手扶师傅交待维娜:"要是他们问,你就说小孩病了,不然船上那些家伙要骂娘的。"
  正好有趟往荆南方向的火车,她匆匆买票上车。雪儿一直睡得很沉,维娜的背早湿透了。幸好是夏天,不然雪儿会感冒的。
  这是趟慢车,逢站就停,真是急死人了。太累了,维娜抱着孩子就睡着了。却梦见自己从火车上跳下来,推着火车飞跑。下了火车,还得问路,然后坐两个多小时的班车,再走三十多里山路,终于在天黑的时候,赶到了农场。
  维娜没来得及问人,就听得哪里的喇叭正高声唱着"敬爱的毛主席呀,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像是搭着个棚子,灯火辉煌,围了好多人,很热闹的样子。维娜走近一看,两眼直发黑。
  那是爸爸的灵堂!
  维娜哭得死去活来,呕吐不止。雪儿也哇哇哭喊,这孩子从来没有看见过外公。林场领导在旁边开导维娜,喇叭里在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竹棚上贴着"反对封建迷信,丧事从新从简"的标语。气氛热烈得像庆功会。
  爸爸是上山伐木时被树压死的。当场就压死在山上了。林场的人不知道这位反动学术权威家里还有什么人,左打听,右打听,才知道他有个女儿在北湖农场。
  追悼会开着开着,就成了闹剧。场长首先学习了毛主席语录:"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谁死了,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个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
  接着致悼词。悼词说是说一分为二,听上去却像批判材料。维娜听着,哭得更凶了。然后请家属代表讲话。维娜哪里还讲得出话?只是哭个不停。她实在讲不出了,工人们开始发言。发言之前也得先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有个工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还有什么缺点和错误不能改正的吗?"
  马上就有人站起来批驳:"你引用毛主席语录不恰当。他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他并不是革命先烈,只是个来农场改造的臭知识分子。我们给他开个追悼会,是革命的人道主义。"
  大家就开始声讨这个发言者,附带着批判维娜爸爸。有人发言说:"这个臭知识分子死于人为生产事故,他自己应负主要责任。他人虽死了,但他制造了一起安全事故。所以说,我们对他既要追掉,又要批判。"
  那位用错语录的工人低头认罪了,追悼会继续开始。工人们接着发言,照例先得学习毛主席语录。有位老工人,没有文化,只记得些简单的语录,就不管是否挨边,说:"毛主席语录,下定哪个决心是不怕哪个牺牲,排除哪个万难是争取哪个胜利。"
  这位老工人背语录,总喜欢加上'哪个……是',不然一句都背不出。结果又倒霉了,他的罪名是篡改毛主席语录。于是又开始批判这位老工人。
  维娜爸爸就葬在林场了,那是他老人家当了五年伐木工的地方。那年爸爸五十八岁。
  爸爸没什么遗物,就是几件换洗衣服,几个日记本。维娜将爸爸的衣服送给了他农场的同事,只带走了日记本。
  往回走,维娜才发现自己先天晚上走过的山路原来相当险峻。窄窄的简易公路,顺着悬崖走。山涧很深,望一眼两眼发花。她已两天没吃一粒米了,虚得两耳嗡嗡叫。还得背着雪儿。雪儿也没好好吃过一餐饭,饿得哇哇哭。姐姐没了,妈妈没了,爸爸又没了。维娜一路上呜呜地哭,雪儿也哭。她只要往山崖跨一步,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可是她有雪儿。雪儿才学会喊妈妈,得让她好好活着啊!
  坐在火车上,维娜想看看爸爸的日记。却发现有本日记是姐姐的。翻阅了姐姐的日记,才知道她为什么杀死了那个姓龚的混蛋。
  原来,维芸想上大学,得由单位推荐。她找了龚厂长,厂长同意推荐,却提出了条件,就是让她嫁给他儿子。他儿子是个傻子,三十多岁了,只知道傻笑,涎水长流。维芸宁可不上大学,也不愿嫁给这个傻子。但厂长起了这个念头,说到就要做到。有天,厂长将维芸骗到他家里,将她强奸了。他那老婆更是无耻,居然帮着男人扯手扯脚的。他们那傻儿子也在旁边看着,流着涎水拍掌,不停地喊打仗仗,打仗仗。那老女人就对傻儿子说,儿子好好看着,爸爸告诉你打仗仗。
  后来,厂长老婆私下找到维芸,想强迫维芸依着她男人。说是只要维芸同意,就去上大学,然后回来同她儿子结婚。她儿子是不行的,他男人可以让维芸生儿子,由他们两老当孙子养着,为龚家传宗接代。维芸恨死了这女人,抓破了她的脸。
  维芸出事之前,有天中午,厂长在食堂门口碰见她,让她下午去他办公室。维芸不理他,想走开。厂长轻声说,你反正是我搞过的女人,嫁也嫁不脱了,不如跟着我。
  维芸当时就生了杀人之念。她犹豫了好几天,下不了决心。想着爸爸妈妈会多么伤心,她就害怕极了。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绝望了,终于在大年三十那天,出事了。
  看了爸爸的日记,维娜才知道他为什么把姐姐的日记带走了。爸爸怕维娜看见姐姐的日记,知道维娜也是个性格刚烈的人,会找龚家老婆拼命的。他只有维娜这个女儿了,不能再失去她了。维娜和郭浩然的事,爸爸妈妈也早就听说了。两老很痛心,想等她回家时劝一劝。可是大年三十那天是要高高兴兴过的,不能提不愉快的事。没想到,妈妈匆匆离去了。
  爸爸在日记中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想不到娜儿仅仅为了逃避农活,就把自己出卖了。
  原来这两年,爸爸的痛苦超过了维娜的想像。失去妻女的悲痛时刻折磨着他,又为自己无力保护家人而深深自责。他不满意维娜的婚姻,却认为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没有资格责怪女儿。他说自己被苦难摧残得十分麻木,脑子同朝夕相伴的木头差不多了。
  一位明史专家,就这么成了荆南林区的一根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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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回到农场,已是黄昏,正好碰上戴倩。"怎么回事?你又瘦又黑,同鬼差不多了。听说你爸爸病了,好些了吗?"戴倩望着她,眼睛瞪得天大。
  维娜眼泪扑簌簌地流。戴倩这才看见了维娜臂上的黑纱。雪儿哭了起来,戴倩接过雪儿,哄着:"雪儿听话,戴姨抱。"
  维娜走不动了,只想躺下来。戴倩说:"先去我们寝室坐坐吧。"
  回家还得走过球场和食堂,维娜实在一步都走不动了。戴倩抱着孩子,直往寝室里去。雪儿哭个不停,这孩子饿得不行了。戴倩那里也没什么吃的,泡了点儿糖水喂雪儿喝。雪儿喝了点糖水,就开始咿里哇啦学话说了。
  维娜软软地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她那架床空着,没人睡。床上没有被子,垫着些报纸。戴倩说:"你在我床上休息一下吧,我抱孩子出去玩玩。"
  维娜摇摇头,说:"不了,我躺躺就走。"
  戴倩沉沉地说:"维娜,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一定要挺得住。"
  维娜早被吓得坐了起来,问:"什么事?"
  戴倩摇了半天头,才说:"郑秋轮被抓起来了。"
  维娜脸一白,身子就往后倒了去。
  原来,维娜离开农场的第二天,有人向郭浩然报告,说黑板报栏里有条可疑的谜语。郭浩然跑去一看,见着几行粉笔字:
  虽说不是王,
  龙尾翘得长。
  水深火热处,
  威名震四方。
  打一人名。
  郭浩然看不懂,但他见了"水深火热"四字,就猜想肯定有问题。他是个政治嗅觉格外灵敏的人。他怕反动标语扩散,就抄了下来,马上就擦掉了。其实早有很多人看见了,谜语马上在农场流传开来。
  郭浩然连夜向公安部门报告。公安部门层层上报,市公安局连夜请荆都大学中文系一位老教授去猜。老教授接过一看,吓得脸都白了。
  公安问:"是什么意思?"
  老教授说:"你们得先免我无罪,我才敢讲。"
  公安就说:"你说吧,保证没你的事。"
  老教授说:"虽说不是王,龙尾翘得长,是个'毛'字。"
  公安听不懂,问:"这怎么讲?"
  老教授说:"'王'字下面出头,像尾巴样的一弯,不就是'毛'字?"
  公安脸就白了,说:"你继续说吧。"
  老教授接着说:"水深为'泽'。东方为日出之地,也就是火热之地,火热就是'东'了。谜底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名字。"
  在场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这就是惊天大案了。但公安破案却碰到了难题,因为郭浩然政治觉悟太高了,居然没有想着保护现场。只好凭他的回忆确认字迹。
  郭浩然摸摸脑袋,说:"我看像郑秋轮的字。郑秋轮常给农场出宣传刊,他的字大家都熟悉。郑秋轮一贯表现不好,又喜欢舞文弄墨。这几天他正好装病休假,没有出工,有作案时间。依我个人分析,肯定是郑秋轮。"
  戴倩说:"今天一大早,郑秋轮就被抓走了。"
  维娜连眼泪都没有了,眼睛瞪得老大。雪儿又饿了,哇哇地哭。维娜不顾雪儿的哭闹,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
  她跑回家里,见郭浩然正躺在竹椅里,悠闲地扇着蒲扇。维娜一句话都没说,抓起一张小板凳,朝郭浩然头上砸去。郭浩然头一偏,躲过去了。他如同猛兽,一跃而起,捉住了维娜的双手。维娜埋下头,咬住郭浩然的手腕,用力一撕,就是血糊糊一片。郭浩然尖叫起来,用力一推,维娜重重地倒在地上。
  维娜再也没力气了,爬不起来。她想指着郭浩然怒骂,可手都抬不起了。她怒视着郭浩然,叫道:"你公报私仇,你陷害好人,你坏事做绝,你……"
  郭浩然恶狠狠地说:"这个案子是钉子钉的还拐了弯,谁也翻不过来!"
  维娜说:"郭浩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会遭到报应的。"
  郭浩然用舌头舔着伤,吼道:"不看在孩子份上,今天老子踩扁了你!"
  维娜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郭浩然的干部楼。她带着雪儿,住回了单身宿舍。寝室里的女伴们也不像原来那么尖酸刻薄,对维娜很好的。雪儿就像是大家的女儿,姑娘们争着抱,抢不落地。
  那是个肃杀的秋日,中级人民法院在农场召开了公判大会。高音喇叭尖厉地叫着,一字一顿宣布着郑秋轮的滔天罪行。要求全场知青都必须参加公判大会。戴倩悄悄留了下来,陪着维娜。维娜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耳朵。
  警车恐怖地叫了起来,听得外面人声如潮。警笛越来越远,最后静了下来。维娜捂着耳朵,却又想听清任何一种细小的声音。偏是这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整个农场都空无一人,连鸟叫都听不见。雪儿独自在寝室里玩,正夹嘴夹舌念着"天上星,亮晶晶,我站在大桥望北京……"
  突然,听得四声枪响。声音并不大,就像小孩子放炮竹。却尖厉地剌破了她的耳膜,让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戴倩哇地哭了起来,紧紧抓住维娜的双手。两个女人的手捏地一起,不停地颤抖。维娜感觉自己的身体满是窟隆,血流如注。鲜血就像洪水一样,越淹越高,轰地没过她的头顶。
第十四章维娜与陆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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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陀回到家里,整天关在书房不出门。他满腔的愤懑无法排遣,忍不住落泪。表姐叫了几次,他都不开门。他出门在外像个绅士,一回家就任性了。想哭就哭,想睡就睡,不想理人就不理人。
  当年有多少郑秋轮白白地送了性命?没人记得他们了。郑秋轮的遭遇,很像陆陀的一位中学老师。那位老师姓武,匿名给北京写信,提出强国十大纲领,信中也有些表示对现实不满的打油诗。结果,案子破了,武老师很快就被枪毙了。也是一个肃杀的秋日,武老师躺在河滩上,脸是灰白色的,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
  陆陀去河滩上看过。很久没人收尸,围观的人们不停地吐口水。武老师居然穿了双刷得很亮的皮鞋,很是稀罕的。皮鞋很快就被一位看热闹的老农民脱掉了。那位老农民立马将武老师的皮鞋穿在自己脚上,腋下夹着舍不得丢弃的破布鞋,像是发了大财,笑咪咪的,兴奋得脸红耳热。有的人望着老头脚上的皮鞋,很是羡慕,后悔自己怕鬼。
  据法院宣判书,武老师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拒不悔改。过了些年,给武老师平反昭雪了。唉,人都死了,平反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郑秋轮认罪了吗?那谜语真是他写的吗?维娜没有说。也许再也无法弄清这桩千古沉冤。可是,照维娜的描述,陆陀推想郑秋轮是不可能玩这种游戏的,太小儿科了。
  郑秋轮正好倒在他同维娜第一次拥抱的湖边。芦苇刚收割完,只有野艾蒿在秋风中摇摇晃晃。郑秋轮躺在那里,叫秋日曝晒了半天,夜里被湖水带走了。北湖的秋天本来早过了雨季,那天夜里湖水不知怎么漫了上来。"郑秋轮也成了夜夜哀号的亡魂鸟了。"陆陀想起维娜那悲伤的样子,心里又怜又痛。
  最荒唐的是荆都大学那位老教授也遭了殃。后来有人要整那位老教授,就把他猜谜的事做为一条罪状。"为什么别人都猜不出呢?别人对伟大领袖无限崇敬,怎么也不会往那条思路上去想啊。你接过条子,眼睛都没眨一下,马上就猜出来了。可见你在灵魂深处是怎么对待伟大领袖的。"那是个没有逻辑的时代。
  表姐隔会儿又会在门口叫,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开了门说:"姐,我很累,想休息一下。你把电话线扯掉吧。"
  他最怕表姐打电话告诉弟弟和妹妹。他们一来,又是半天安宁不了。他们都在等着他发疯,却装那么体贴。他不想发疯了,他必须好好地活着。只要过了三十九岁生日,他就会向维娜求爱。他会求她嫁给他,做他永远的新娘。
  陆陀疑心自己是不是个变态?夜里想的同白天做的那么不一致。夜里失眠时,他变得很勇武,敢对天下所有女人发起进攻。一旦天亮了,他的男人气慨顿时没了,同黑暗一并消遁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在女人面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胆怯吧。
  维娜真是个好女人。他很希望在梦中同她再亲热些。可他总是失望。最近几个夜晚,他总梦见她和衣而卧,侧着身子,望着他。他离她很近,一伸手,却摸不着她。惊恐中醒来,他便想像她的身体,该是怎样的迷人?却无法真真切切。只有她的微笑,像轮满月,总挂在他的夜空。
  陆陀等不到过三十九岁生日了,想马上对她说:"娜儿,我爱你。"
  他想娶她,同她生个宝贝孩子,好好过日子。他想自己同维娜都不算太老,还能生孩子。"她爱孩子,我也爱孩子。我们一定要生个孩子。"他想道。
  "可是她爱我吗?她能接受我吗?要不要告诉她,说不定我哪天就会发疯?她是不是早就看出我已经疯了?天哪,我大概真的疯了。"陆陀突然发现自己只怕是一厢情愿。
  深夜,电话铃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陆陀刚恍恍惚惚睡去,一惊,醒了,心脏都要掉下来了。
  "我……我……你来……"是维娜,含含糊糊说了这么半句,电话就断了。
  陆陀呼地爬了起来,开灯看看来电显示。是维娜家里电话。已是凌晨两点了。
  他飞身下楼,拦了辆的士。一路琢磨着维娜的电话,非常害怕。她声音沙哑而哀婉,不知出什么事了?再一想,那声音又像刚睡醒的样子。他又有些心慌意乱了。
  陆陀按了门铃,半天没有人应。他试着推推门,竟然开了半页,却叫什么挡住了。蹲身下去一摸,他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门后躺着个人。
  维娜出事了?陆陀感觉全身的血都冲向了头顶。
  他麻着胆子,挤了进去。开了灯,见维娜躺在地上。他这才闻得冲天酒气。
  "维娜,是我,你醒醒。"他推推维娜,手却摸到湿湿腻腻的东西。
  原来她喝醉了,吐得满身污物。他这才松了口气。她的手冰凉的。陆陀慌了,真怕出事。摸摸她的脉搏,也还正常。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去洗漱间放了水,找好她的睡衣,再将她把抱进浴池里。
  他一放手,她就往水里沉。他只好搂着她,先洗了她衣服上的污物。再把她抱起来,重新放水。水放满一半时,他略微迟疑一下,就开始脱她的衣服。他边脱边叫她:"维娜,你醒了吗?你自己行吗?"维娜不应,人软得像豆腐,在他怀里荡来荡去。
  脱完她的衣服,他扶着她半坐在浴池里。头一次接触到女人的裸体,陆陀顿时眼冒金花。他拿毛巾轻轻的、仔细的擦遍她的全身。她浑身雪白光洁,丝缎一般;乳房丰满柔软,乳峰间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腰肢略显浑圆,却并不觉胖;小腹平坦滑嫩,肚脐右侧有小片淡淡的花斑。
  他自己的衣服也沾了污物,只得拿干毛巾擦擦,免得又把维娜弄脏了。他拿浴巾包着她,抱到床上去。然后掀开浴巾,替她穿衣服。
  他突然间怔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维娜赤裸裸的躺在他眼前了,乳房高高地耸着,手无力而随意地摊着,双腿微微岔开,小腹轻轻地起伏。
  陆陀禁不住浑身发抖,哭了起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不停的流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泣,泪水滚烫滚烫地夺眶而出。他跪了下来,伏在床前,小心扶起她,替她穿衣。她就像个面团,听他揉来揉去。
  他将枕头拍平了,再在中间按了个窝,让维娜平躺着,给她盖上一条薄毛毯。维娜总不见动静,像是沉沉睡去了。
  陆陀在床边坐了会儿,就去冲澡。他不洗盆浴,想让水冲冲。他站在龙头下,让水流哗哗地击打在脊背上。脑子里嗡嗡叫,全世界的汽车都从他头上轧过。他真想躺下来,就这么冲着,然后睡去。可他惦记着维娜,只好穿了衣服出来。他换了套干净内衣服,是上次在这里换下来。
  维娜还是那个睡姿,安静地躺着。他熄了灯,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会儿,户外暗暗的天光,透过窗帘,隐隐渗了进来。他朦胧望见维娜的轮廓,那样的妙曼动人。周遭静得只听见自己的耳鸣。
  陆陀就这么坐着,望着维娜。梦幻般的夜光中,他好像失去了距离感,她的身躯似乎忽远忽近,就像影影绰绰的山峦。
  猛然间,他心头一紧,莫名地害怕起来了。轻轻伸手过去,试探她的鼻息。感觉到她微温的呼吸了,他才放心了。没过多久,他又会自己吓自己。维娜还有呼吸吗?弄得自己神经兮兮。他终于想了个好办法,将头侧贴着床,伏着,就可以望着维娜的胸脯轻微地起伏。
  他这么伏在床上,不知怎么就睡去了。弄不清睡了多久,他突然间被惊醒了。抬头一看,灯亮着。他的眼睛火辣辣的痛。揉了半天眼睛,才看见维娜侧身躺着,泪眼汪汪的望着他。
  "你醒了?"陆陀问。
  维娜抓住他的手,说:"你真好。"
  "说傻话。你想喝水吗?"
  维娜摇摇头。他这才看见床头柜上放着茶杯,原来她醒来多时了,自己去倒了水喝。
  陆陀说:"你真的不要喝这么多酒。你那样子,很吓人的。"
  "对不起,辛苦你了。你怎么知道我喝醉酒了?"
  看来她不记得自己给陆陀打过电话了。陆陀就逗她说:"我是神仙,掐着手指一算就知道了。"
  维娜说:"你太累了,好好睡一下吧。"
  "好,你也再睡睡吧。"陆陀迟疑着起了身,他仿佛感觉自己的衣角被维娜轻轻的拉住,然而又放开了。
  陆陀真的很累了。但他总是这样,本是昏昏欲睡了,只要头一挨着枕头,就清醒了。衰弱的神经一直折磨着他。他闭着眼睛,感觉却是一片雪白。那是维娜赤裸的身子。他平日里被强烈的情欲烧烤着,可又不敢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任何越轨之举。太难受了,这会儿太难受了。他甚至想马上到维娜那边去,搂她,亲她,抚摸她的乳房,然后……然后……
  陆陀在过去的小说里有过很多性描写,总被别人挑剔,说是不真实。他多想真实一回。可是他不敢,怕冒犯了维娜。多好的女人!如果她只想做朋友,并不想做他的女人呢?
  他使劲拍打着脑门子,压制胸中那团愚蠢的烈火。这团烈火是无法描述清楚的,它并不固守在胸中,而是周身流动,顺着血脉迸发。十个指尖都充着血,冒着火,不住地颤抖。
  突然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他一惊,人顿时清净了。竖着耳朵,感觉维娜到了他床前。他佯作沉睡,均匀地呼吸着。维娜站了片刻,微微叹息一声,蹑手蹑脚出去了。他睁开眼睛,一片光明。看看床头的钟,已是上午十点了。
  陆陀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却又听得脚步声到了床前。维娜抓着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胸口狂跳起来,喉咙开始发干。他突然感觉维娜的头发撩着他的手背,马上就感觉到了她的嘴唇。维娜在亲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脸上摩挲。他想睁开眼睛,却又胆怯。
第十五章维娜与郭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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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后来的日子,看上去平静,却过得死气沉沉。场里所有领导都来说情,请她搬回干部楼住。她被磨得不行了,搬回去住了几天。实在过不了,又回到了单身宿舍。她同郭浩然怎么也过不到一块儿去。郭浩然经常不洗脸,不涮牙,挖出鼻屎就放在手指间搓,然后用力一弹,弹得老远。他也老得快,眼角上总挂着眼眵。维娜看不惯他,他也看不惯维娜。维娜将地板弄得越干净,他越不舒服,故意大口大口吐痰,还说:"怕脏是剥削阶级思想。我爷爷讲,当年美国传教士最讲卫生,告诉大家不要喝生水,却专门往井里放毒,残害中国老百姓。"
  她的心很灰,好在有雪儿。雪儿长得很漂亮,又会逗人,谁都喜欢她。维娜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郑秋轮,她猜想别人也是这么看的。她能向谁去辩解呢?郑秋轮到死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背弃了他。爸爸妈妈怪她不争气,死不瞑目。知青们把她看成攀附权力的人。只有戴倩隐隐知道个中原委,她们俩却从来不提这事儿。
  她常常偷偷儿跑到郑秋轮行刑的湖边暗自流泪,却是阴阳两隔。有时太难受了,她就把雪儿托给戴倩,独自去蔡婆婆家。蔡婆婆的耳朵慢慢地聋了,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每次维娜得摸着她的手,她才知道来客了。老人家却说夜夜都听见亡魂鸟的叫声。维娜就对着这位又瞎又聋的老婆婆说呀哭呀,像个疯子。蔡婆婆什么也听不见,间会儿就会说:"维娜,你听听,他在叫哩。"
  有个深夜,维娜突然听到外面人声大作。开门一看,农场北边方向火光冲天。维娜吓得脑袋嗡嗡作响,她知道那个方向只有蔡婆婆孤零零的茅草屋。她顾不着雪儿,胡乱穿了衣服,提了个桶子就往外跑。很多人都带着提桶和脸盆,叫着嚷着飞跑。维娜出了农场大门,眼泪哗地流下来了。真的是蔡婆婆家。风助火势,呜呜地叫。没等大家跑到那里,火光就暗下来了。茅草屋,眨眼间就烧光了。只有立着的柱子还在燃,火苗蛇一样绕着柱子飞卷。
  等维娜跑到跟前,火已全部扑灭了。有人高声叫喊:"看看人,看看人怎么样了?"
  有人就说:"不用看了,不用看了,人肯定烧死了。"
  大家忙了一阵,居然没有找着蔡婆婆的尸体。大家七嘴八舌,说这事儿真怪。怎么就没人呢?
  只有维娜哭着,大家见着觉得奇怪。非亲非故的,她哭什么呢?
  人们一直没找着蔡婆婆。这事儿在北湖平原上一传,越来越玄乎。平时大家就觉得这孤老婆子有些神,瞎着眼睛,却知道远乡近邻的很多事情。慢慢的就有种说法,说是蔡婆婆前几辈子本是个恶人,又做了几辈子的大善人。老天爷想尽快超度她,让她瞎了眼,将她的罪孽一次消掉,就叫她上天做神仙去了。
  只有维娜心里有数,猜想蔡婆婆一定是越来越牵挂她的那只亡魂鸟,自个儿去湖里找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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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儿五岁那年,大学又开始招生了。维娜学业荒得差不多了,好在她的英语没有放下过。多亏当初听了郑秋轮的话。人生总是因因果果,维娜跟郑秋轮两人学英语,从来没过想过这辈子还会用得上。
  知青们暗自兴奋着,总算看到一线希望了。维娜那个寝室的女伴们都在偷偷地复习。很少有人当着别人看书,怕遭人笑话,好像考大学是件丢人的事。只有维娜胆子大,天天大声地背单词。她的同龄人最多只能用英语讲"毛主席万岁",记不了几个单词。维娜却能流利地朗读《英语九百句》,很让人羡慕。戴倩也是有空就躲在一边复习,却没有半点儿信心。她逢人就说:"维娜肯定能考上大学。"
  郭浩然却冷笑,说:"学什么英语,洋奴思想。"
  维娜觉得可笑,懒得理他。郭浩然虽然可恨可厌,却也可怜巴巴的了。他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满口过了时的政治腔。任何新的东西,都进入不了他的脑子。他仍然背着手,从农场里威风地走过。而知青们不像从前那样怕他了。他脸上的肉就更显得横了,鼻子里老莫名其妙地哼一声。
  维娜考得很不错,本来可以上个更好的大学。她要照顾孩子,就进了荆都大学外语系,学英语专业。戴倩名落孙山了,在维娜面前哭得眼都肿了。
  维娜劝她:"好好复习,明年还在机会哩。"
  戴倩说:"我明年不想考了,我底子太差了。我打开试卷一看,只见一片黑。"
  维娜说:"也不是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嘛。让吴伟帮忙,早些回城。"
  戴倩说:"我想好了,同他结婚算了。帮不帮都是他的老婆,看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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