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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作者 王跃文

王跃文(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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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 作者:王跃文
第一章维娜与陆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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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女子,浑身素白,脸庞白晰而消瘦,眼窝子有些深,眸子亮亮的。不知是白天,还是夜里,也不知在哪里。只有这漂亮的女子。陆陀想看清了她,却不敢正眼去望。突然一声巨响,陆陀慌忙四顾。再回头望去,那女子就不见了。
  陆陀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梦便忘了大半,好生遗憾。
  雷声还在继续,像千万匹烈马在天边狂奔,经久不息。陆陀有些说不出的惶然,身子虚虚的,就像飘浮在地狱里。雨先是淅淅沥沥,继而暴烈起来。不知什么时间了,陆陀不去理会。没了睡意,睁着眼睛发呆。闪电扯得房间白生生的,如同魔窟。陆陀在想那位女子。他平时做梦,总同自己的真实生活有关。哪怕是做那种难以与人言说的艳梦,同枕共衾的,也是他熟识或见过的真实的女人。可这位浑身素白的女子,他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陆陀同人玩笑,总说自己在流亡,不过没有去沧州或伊犁,仍呆在荆都。他说这是一种软流亡。终日蜷伏在家,读书或是写作,倒也乐得自在。不在书斋,就泡茶馆。除非至友,概不会晤。荆都的天气越来越有脾气了。时序已是春季,可没能让人感觉出一丝暖意。阴雨连绵,冷风嗖嗖。这个晚上,雨下了个通宵。
  早上,雨慢慢停了,却阴风大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电话就响了。表姐接了电话,应付几句了事。陆陀早被电话搅得有些神经质,听到电话铃声胸口就发紧。便嘱咐表姐,一概说他不在家。老表姐照顾着陆陀的生活。那些挖地三尺都要找到他的朋友,就打他的传呼。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总要先查商务通,看看是谁,再回电话。
  上午十点多钟,表姐接了个电话,照例说他不在家。表姐放下电话说:"是个女的,说有急事找你。"表姐看上去有些不安。陆陀笑道:"没关系的,她硬要找我,会打传呼的。"表姐也有些不敢接电话了,生怕话回得不妥,误了什么大事。表姐没读什么书,对文化人便天生的敬重,总以为陆陀是做大事的。陆陀便暗暗自嘲:我能做什么大事呢?一个流亡者!
  没多久,陆陀的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查了商务通,没这个电话。陌生电话,不管它吧。可他又想自己是个琐事拖沓的人,有时朋友给了电话号码,没有及时存进去,过后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怕万一真是哪位朋友呢?迟疑片刻,还是回了电话。
  不料是位陌生女士,讲普通话,声音很好听,似乎还让他的耳边感觉到一种热浪。"陆先生吗?对不起,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读者,很喜欢读你的小说。刚才的电话是我打的。"
  看来她知道陆陀在家里。既然她不介意,陆陀也就不觉得难堪。他道了感谢,便问:"你有什么事吗?"
  她说:"没事,只是冒昧地想见见你。"
  陆陀不想见人,很客气地说着些推辞的话。常有热心的读者朋友约他,他都婉言谢绝了。他实在不敢答应陌生读者的约见。家人和朋友都嘱咐他别同陌生人见面。天知道是些什么人呢?人心叵测,谨慎自处吧。陆陀也知道自己应该小心些了。他的小说很让一些人不高兴,说不定别人会想什么法子对付他的。比方荆都那位神功大师、著名慈善家、社会活动家,就硬说陆陀的哪部小说影射了他。大师的一位大弟子居然托人传话,说要对他如何如何。陆陀听了,淡然一笑,也请这位朋友传话过去:"神功大师能在千里之外发功取人性命,就请他在北京、珠海或是香港朝我发功吧,看我是不是在荆都就地毙命,或是七窍流血。"陆陀传话过去快两年多了,他依然活蹦乱跳。他想大师也许真是位慈善家,不忍杀生吧。话虽如此,陆陀还是很谨慎。他怕别人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就从不答应同陌生人单独见面。他独自出门,腰间总别着匕首。作家多少有些狂想症的,他便总想像自己如何对付下三滥:咝地一声,匕首出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真是好笑。
  也许是作家的职业毛病,陆陀遇事总喜欢胡思乱想。原本没影的事儿,叫他一番形像思维之后,就跟真的一样了。比方,朋友约他吃饭,突然冲进几个警察,从他身上搜出毒品。他百口莫辩,只好进了局子再说。如果摆不平这事,他就只好蒙受千古沉冤了。他去宾馆会朋友,房间里没人,门虚掩着。突然进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由分说就脱衣服。又是几位警察冲进来,他也就说不清了。从此熟人和朋友们都知道陆陀还有这等雅好。陆陀每次这么瞎想之后,并不觉得自己神经兮兮。这可不是虚拟的电影场面,而是当今国际上很流行的政治战术,叫"搞臭法"。大凡对那种道德形像很好的政治对手,没办法弄倒他,多用此法,屡试不爽。
  中国已是全方位同国际接轨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向西方借鉴的呢?陆陀常看见这样的新闻:警察采用此法抓嫖客。警察买通妓女设局,引嫖客上勾,警察便黄雀在后,逮个正着。嫖客自认倒霉,由警察几千几万的罚去。如此高明的搞臭法,竟被派上这般下流的用场,真是糟蹋了。
  陆陀说了很多客气话了,就是不答应见面。可这位女士很是执着和诚恳,说非同他见见面不可。陆陀只恨自己没有钱钟书先生那种幽默,讲不出鸡和鸡蛋的风趣话。女士的声音突然忧郁起来,说:"对不起,我是个残疾人,脚不太方便。我的经历相当坎坷,同你说说,说不定对你的写作有用处。"
  陆陀就有些不忍了,说:"真不好意思。我很感谢你关心我的创作。我们约个时间吧。可我现在手头正忙着,你看十号行吗?"
  女士的语气平淡起来,说:"好吧,十号。南方大道有个茶屋,叫银杏居,我们在那里见面行吗?你可以记下我的电话。"
  陆陀记了电话,又问:"对不起,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哩。"
  "我叫维娜。"她说。
  陆陀放下电话,心里陡然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本想推脱的约见,这会儿又嫌时间约得太晚了。十号,还得等上一个星期!
  整整一天,那位女士的声音总在他的耳边回萦,似乎还伴着她温热的呼吸。那声音好像具有某种魔力,叫他不由得去想像她的长相、年龄、职业,等等。她的声音绵而圆润,这声音应该属于一位曼妙而温柔的女人。他几乎忘了她说自己是位残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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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没到十号,陆陀突然离开了荆都。九号,他应朋友邀请,飞到昆明去了。不是他有意爽约,实在是情非得已。昆明新知图书城的老总李勇先生是陆陀的朋友,一定要请他过去参加十周年店庆。李勇真是个奇人,十年前,他以祖屋作抵,告贷三万元,开了个小书店。如今他却拥有全国最大的民营书店。他的财富就像一个核反应堆,以惊人的速度裂变和增殖。在陆陀的眼里,总看不出李勇哪个地方像有钱人。李先生说过一个掌故。有次在飞机上,他巧遇一位著名笑星。这位笑星望见他就笑了,说:我演小品,就是你这套行头。原来,李先生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脚上居然还是波鞋。唯一显得豪华的是他的肚子,腆得老高。陆陀就同他开玩笑,说,中国人的皮带大抵上有三种系法:系在肚脐眼以上的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系在肚脐眼以下的是企业家;正对着肚脐眼系着的就是老百姓了。李先生拊掌大笑。
  临上飞机,陆陀本想要打电话告诉维娜的,后来还是忍住了。心想,说不定她过后想想,见他本不太乐意见面,就不再联系了呢?那样也好。这些天,他总是矛盾:有时想尽快见到她,有时又想不见她算了。
  这几天,他真有些神经兮兮了。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那位浑身素白的女子。头一个晚上,那位女子远远地望着他,目光有些哀怨。他不太在意。第二天晚上,又是同一位女子,朝他憨笑。他就觉得很奇怪了。到了第三个晚上,那位浑身素白的女子又飘然入梦。他就有些惶恐了。
  他的惶恐不单因为梦,还有别的缘由。这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他自己也害怕想起。他的家族神秘而怪异。从远祖开始,他家族每一代都会出现一个疯子,而且都是在四十岁以前发疯。所以每一代人,在四十岁之前,都是提心吊胆活着的。在没有人发疯之前,你望着我像疯子,我望着你像疯子。直到终于有一个人疯了,没疯的人才会松一口气,安安心心活好下半辈子。这是一个极其伪善而残忍的家族,人人都希望靠别人发疯来拯救自己。
  陆陀这一代,兄妹四人,他是老大。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都暗自以为他必然发疯。他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自己关在家里写小说,而且写的都是些不讨人喜欢的东西。这不是疯子是什么?可看上去弟弟妹妹都很关心他的,总是说,哥哥,别想那么多,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他知道弟弟妹妹的心思,也不怪他们。他也觉得自己也许真是快疯了。他的很多言行,别人觉得不可理喻。他想,自己如果命中注定要发疯,躲是躲不掉的。即使他疯了,也可以庇佑家人平安,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只要想到弟弟妹妹会为他们自己没有发疯而庆幸,他的胸口又会隐隐作痛。
  犹豫再三,他还是打了维娜电话。"维娜吗?你好……"没等我说下去,她就说道:"哦,陆先生。我一早就打你家电话,又打你手机,关着,还打了你的传呼机,没见你回。"陆陀忙说:"真对不起,我的传呼机没有办漫游。我已到了昆明了,还要去大理、丽江、版纳。"她沉默会儿,说:"哦,是吗?"听她声音,除了失望,似乎还带着些嗔怪。他只好连连道歉:"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这边朋友邀我过来,走得急,就忘了告诉你了。"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语气轻松些了,说:"祝你旅行愉快。"
  陆陀是午睡时躺在床上同维娜通的电话。这些天,他晚上总是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总是做梦。中午不补睡一下,下午整个人便像被药晕了的鱼。可挂断电话,他怎么也睡不着了。"哦,是吗?"维娜的声音老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她这声音越是琢磨,意味越是说不清。她实在只是一位从未谋面的读者啊!他其实也没必要心存歉疚,可胸口却鲠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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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机前,陆陀打了维娜电话:"维娜,你好,我是陆陀。我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抵达荆都。"
  "哦,好吧。"维娜的声音平淡得几乎有些冷漠,他隐隐不快。他想残疾人多半性格有些怪异,不放在心里吧。
  云南的云就是多,飞机很长时间都是在云中穿行。平时独自旅行,不论是在列车上,还是在飞机上,陆陀都喜欢闭目假寐。闭着眼睛可以完成很多睁着眼睛无法做到的事情,也是一种享受。可今天不行。只要双目合上,就有位浑身素白的女子在他的脑海里飘忽。就像摄影一样,那女子一会儿被拉得远远的,只有那双眼睛仍亮得灼人;一会儿那女子都被推到的他眼前,长长的睫毛几乎戳着他的眼珠子了。原来只在夜里出现的梦境,如今白天也揪着他不放了。好几次,他从幻觉中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惊恐万状。他干脆睁开眼睛,望着眩窗外面。却见大团大团灰黄色云块,很坏心情。
  眩窗外终于晴空万里了。他知道,飞机已离开云南上空。极目远望,彩云万顷,煞是壮观。恍惚间,他便感觉自己离开了机窗,正坐在软软的云端里遨游。这时,却见天之尽头,五彩云幔间,有位裙裾飘逸的女子御风而行。一眨眼,那女子又遁身而去。天边又是云海茫茫。
  他惴惴然完成最后的旅程。刚出到达口,传呼机颤动起来。一看,是维娜。他竟然把她的电话号码记住了,真是奇怪。他本是个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经常弄错的人,好几次给朋友留了并不存在的电话号码,很是尴尬。"你到了是吗?"维娜问道。他说:"到了,正在出口处。"她问:"今天有时间见面吗?"他马上答应了。便约好晚上七点半见,仍是在银杏居。
  陆陀到家时正好四点半钟。洗了个澡,余下时间是找些事情混过去的。这三个小时竟十分难熬。他总预感这会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晤,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故事。真是莫名其妙。他知道自己这么神不守舍的毫无道理,可分明有某种预感躲在他身体的某外角落,时不时探出头来,撩他一下。
  有的人越活越清醒,老了就大彻大悟;有的人越活越糊涂,老了就昏聩顽暝。陆陀还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轻了,就有时明明白白,有时懵懵懂懂。比方预感,他就是将信将疑,信多于疑。曾经有很多预感都神秘应验了,他便疑心苍天之上真有某种怪力乱神,时刻俯视着芸芸众生。所以平日打碎了什么东西、听说了什么凶言、做了什么怪梦,总会让他迷惘:这是否又兆示着什么。
  时间分分秒秒地逼近七点半,陆陀紧张得脑瓜子嗡嗡响了。越来越害怕。今天是怎么了?他可并不是没有同女士单独会晤过啊!晚上连续不断的梦魇,白天须臾不离的幻觉,早让他有些魂不附体了。
  说到女朋友,也是弟弟妹妹觉得他像疯子的征兆。他有很多女朋友,都是些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弟弟妹妹很关心他的婚事,想早些知道他会同哪位女子结婚。可他总令他们失望。"早点儿成家吧,一个人终究不是个话!"弟弟和妹妹不止一次说过同样的话。陆陀却想:他们其实是在对我进行心理测试,推断我可能发疯的日期吧。
  七点十五,陆陀赶到了银杏居附近。他没有马上进去,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不安地徘徊着。不知是因为维娜,还是因为怕疯的心结,他感觉心脏几乎跳进了喉咙处,堵得他呼吸不畅。他感觉就像酒醉乱性之后,又要硬着头皮去接受可怜女人的斥责。他屏气调息,好不容易让自己平和些了,才从小巷子里钻了出来。
  侍应小姐问他是不是维娜女士的客人,便带他上楼,推开一间叫紫蓝的包厢。
  天哪,陆陀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包厢里坐着的,简直就是他夜夜梦见的女子!不过并不显得消瘦,也不是一身素白。维娜穿的是黑色羊毛套裙,晃一眼,便见三处雪白:脸蛋、左手、右手。他马上想到一种花:栀子花。这是一种洁白而清香的花,开在夏季。栀子花本是微显淡黄的,叫浓郁的绿叶拥簇着,便雪一样白。
  维娜望着他,浅浅地笑,远远的伸出手来。他知道她不方便起身,便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道了几句客气,仔细打量她。却见她眼窝子都同他梦见的一样,微微有些深,格外明亮,又有些迷离。
  维娜并不像他通常遭遇的那样,说他的小说如何好看。她只是望着他,突然说了声:"没那么高。"她这话没头没脑,他一时懵懂了。他想,她也许是说我没有从照片上感觉的那么高大,便自嘲道:"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如何伟大。"
  维娜却没有同他说她的故事,只是听他胡侃。既然她说自己的经历很曲折,也许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这就得让她想说的时候再说,他不能像记者采访那样,直接向她提问。不论同谁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对方口讷,陆陀总滔滔不绝。他并不是抢风头,或是有发表欲,实在是怕冷了场,弄得尴尬。可他这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来,也是快要发疯的先兆。人在疯病发作前,要么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么就突然口若悬河了。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多次夸他的口才越来越好了,说他原来并不怎么会说话的,现在都成演说家了。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维娜一手支住下巴,头偏着,听他东扯西扯。他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说上一阵,就停下来。见她只是微笑,他就只好又说下去。说什么呢?总不至于谈文学吧?他便同她说这次云南之行,丽江古城、玉龙雪山、可爱的纳西姑娘、大理的风花雪月、版纳的热带雨林。她总听得入迷,不时又微笑一下,好像是对他演说的奖赏。
  无意间,他发现维娜的目光里隐约游离着某种不明物质,叫他忍不住想去捉摸。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似有还无,让他暗自惶惑。他背膛有些发热,便脱下外衣。不料维娜突然大笑起来,弄得他不知所措。原来,她看见了陆陀腰间别着的匕首。
  陆陀因匕首闹笑话,这是第二次了。有回在大街上,也是觉着热了,他脱了西装。一位巡警追上来,飞快地缴了他的匕首,严厉斥责道:"这是管制刀具!"他平生头一次体会到被管制的滋味。巡警便要查看他的证件。他只好笑着,掏出身件证、工作证。没想到巡警看看他的证件,再望望他,笑了起来:"原来是陆先生,你开玩笑吧?带着这家伙干什么?"他嘿嘿笑着,说:"老顽童,好玩呗!"巡警把匕首还给了他,嘱咐他别把它露在外面。
  陆陀把这故事告诉了维娜,说:"习惯了。不过今天是无意间带着的。"她又笑了一阵,道:"我就说嘛,对付我一个残疾人,还用如此大动干戈?"然后她又问:"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好玩才带上匕首的。"陆陀淡淡一笑,说:"我的小说得罪了一些坏人。"她的脸色便有些沉重,微颦轻叹。
  不觉就十点多了。他怕太晚了,她会不方便,就说:"今天就聊到这里吧。"她颔首而笑,说:"好吧,你先走一步,我不送你了。"陆陀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点头道别。他刚准备拉门,维娜突然说道:"今晚很开心,谢谢你!"
  陆陀是独自走着回家的。满脑子理不清的意念。他尽量走在行道树的阴影下,好安安静静地收拾自己的情绪。今天很晴朗,夜晚的风更见清爽。他走着走着,突然笑出了声。人也似乎清醒多了。心想自己怎么回事?本以为会发生些什么的,却平安无事。难道是自己无意间在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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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陀本想过几天约维娜的,她却先打了电话过来。照样约在银杏居,紫蓝包厢,晚上八点钟。见过了维娜,他以为就算了结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被了结了,他也说不清楚。依然是夜夜做梦。梦中女人好像同维娜略有出入,却似乎就是她。陆陀总忽略了她的残疾。那位梦中女人也从来不见走动,不是御风而行,就是坐在他对面,目光幽幽的望着他;或是独自弯在床上,微微咧着嘴憨笑。那天见面,陆陀也没有注意她的双腿,就连她穿着羊毛套裙也是他眼睛的余光感觉出来的。现在每天清晨,他醒来之后,总舍不得睁开眼睛,仍想回到梦境中去。他原本惧怕的梦,如今却有些依恋了。无奈已是日明东窗,市声如潮。有时夜半惊醒,梦便像摔破了的镜子,满地碎玻璃片。他便闭着眼睛仔细拼合残梦,那女人又宛在眼前了。
  陆陀朦胧间萌生意念:我同维娜之间,也许真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
  今天清早,陆陀梦醒之后,同自己打赌:如果今天晚上旧梦依然,明天就约维娜见面。她却早早的就打了电话来。
  晚上七点五十五,陆陀推开紫蓝包厢的门,维娜又坐在那里了。同一个位置,同一种坐姿。她一手靠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搭在胸前。她没有伸过手来,陆陀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就像老朋友见面,免去了客套。
  维娜端着杯子抿茶,目光越过杯口,望着陆陀,眸子黑白分明。陆陀也望着她,微笑着。坐下两分钟了,两人还没有说什么话。陆陀居然不觉得尴尬。看样子维娜又不准备说话了。两人总这么对视着也不是话,陆陀便想说些什么。可云南之行已说过了,他一时找不到话题。谈文学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轻薄文人引诱少女的俗套,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不想复古。可无奈之下,他最后还是谈了文学。不过只是说故事,同维娜讲述他正在写着的一部长篇。将文学话题说得通俗些,就不至于让人听着牙根发酸了。可陆陀小说的致命弱点就是故事编得不精彩。他同维娜说的时候,总时时申明,叙说同阅读的感觉不一样。可是维娜却被感动了,居然开始抹眼泪。陆陀很惶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相信自己的编的故事如何动人,也许是她的情商超乎常人。
  维娜突然打断他的叙述,问:"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很想听。"他知道她也许找到表达的感觉了。
  维娜喝了一口茶,然后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支着下颌,目光渐渐遥远起来。
  维娜一直说到深夜十二点钟。分手后,陆陀回到家里,没有半点睡意。他很想起床,把维娜说的故事记录下来。可是他知道如果通宵不睡,第二天就会面青眼黑,什么也做不成。睡是睡不着,躺着总是好些。
  次日白天,陆陀敲了整天的键盘,写他的长篇小说。他的写作状态看上去很随意,同玩差不多。其实他从来都不敢怠慢自己的创作,他知道小说也许是自己更本质的生命形态。晚上不准备出门,纵有朋友邀请,也得回绝了。除非是维娜约他。他得把她昨天说的那些写进日记。每一个人都是一本好书。他的这个观点当然并不是天才的发现。
第二章维娜与郑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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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维娜十六岁,高中刚毕业,下放到北湖农场。那是夏天。维娜平生没见过湖,总以为只要没有风,湖面便平静如镜。她见书中都是这么描写的。到了北湖,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风平而浪却不静。维娜很喜欢看北湖那时时刻刻波激浪涌的样子,感觉整个湖就是个跳动不停的心脏。她说湖是有生命的。那正是北湖的丰水季节,湖面一望无涯,叫人惊叹不已。那芦苇也漫天漫地长到了天的尽头,不知那浩浩渺渺的芦苇荡里隐藏着什么神秘。这个季节的北湖,就是两匹缎子:见水的是白缎子,长着芦苇的是绿缎子。两匹缎子都在飘,扯着天上的云一块儿飘。
  维娜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左肩上还打了个补丁。那是姐姐给她的。姐姐叫维芸,也下放过,已回城了,安排在汽车发动机厂。维娜一直很羡慕姐姐的劳动布工装,洗得白白的,很好看。可姐姐小气,就是不肯借给她穿。她要下放了,姐姐就大方了。姐姐挑来挑去,选了件补丁少些的工装送给了她。姐姐总共才两件工装。
  多年以后,当年同在农场的知青都还记得维娜这套打扮。女知青们嫉妒死了。她们觉得奇怪,见维娜穿那么厚的衣服,怎么就不出汗?她们却是汗水和着泥土,紧巴巴沾在头皮上和脸上,难看死了。维娜只是鼻尖上微微冒着些汗星子。男知青在背后议论,说维娜这样子就像清早带着露珠的甜瓜。
  维娜在三营二连。农场按部队建制,总部叫做团,下面分三个营,营下设连。共八百多人。维娜去农场没多久,全场男女知青都在说,最近来了个漂亮妹子。维娜很快就发现,她不论走到哪里,总被别人盯着。那时候经常看舞剧《白毛女》,维娜对那追灯下光圈的印像非常深刻。她便总觉得自己生活在追灯下面。
  走出农场不远,就是芦苇地。先是干地,往深处走好远,就是湖边了。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湖边。有天,维娜吃过晚饭,独自沿小路散步。她走着走着,就闻到了湖的气息。那是泥腥同腐殖质掺和着的气味,闻着让人很安慰。她知道到湖边了。这时候,太阳刚被湖水衔掉一半,湖面就像一锅钢水。不断有水鸭、白鹭和各种不知名的鸟哗喇喇飞过,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们的翅膀。虽然黄昏已近,可是湖里的游鱼历历可见。维娜蹲下身子,挽了衣袖,想去逗鱼儿玩。这时,突然听到有个男人喊道:"不要碰湖里的水。"
  维娜吓得忙站了起来,回头四顾。就见不远处有个小伙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本书,卷成个筒。他望着她笑,露一口雪白的牙。他长得黑黑的。维娜不敢说话,瞪大眼睛望着他。
  "湖水里有血吸虫。"小伙子说完就转身往回走。
  他没走多远,又回头说:"你也回去了吧,太阳泡到水里去了,马上天就黑了。"
  维娜仍不敢说话,远远的跟着他走。她很害怕,因为不远处就是新岸农场。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劳改农场。听说常有犯人跑出来,躲进芦苇地里,再找机会逃走。还听说有犯人专门躲进芦苇地里,伺机强暴女知青。
  小伙子突然停下来,回头望着维娜笑。她吓得站住不动了,双腿发软。他仍是笑嘻嘻的,说:"你怕我是新岸农场的吧?我同你是一个农场的,我是二营三连的。我知道你叫维娜,新来的,在三营二连。我叫郑秋轮。"
  郑秋轮说完又往前走。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漫天流萤,蛙鸣四起。维娜壮了胆子,说:"你怎么说湖水里还有血吸虫呢?血吸虫不是早就消灭了吗?不早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吗?你没有读过毛主席的诗词……"
  没等维娜说完,郑秋轮说:"吹牛皮!"
  维娜吓得要死,心想这个人竟敢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吹牛皮!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往回走。望见农场大门了,维娜放慢了脚步。郑秋轮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加快走了几步,两人拉开老远了。快进大门时,郑秋轮回头望了望。维娜马上就站住了。但维娜猜想他没有看见自己,因为天已经很黑了。可是郑秋轮在大门灰暗的路灯下,轮廓依然很清晰。也许因为维娜站的地方低些,或者模糊的光线有种放大效果,她觉得郑秋轮显得很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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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场八百多人,不是谁都可以天天碰上的。维娜自从见过郑秋轮,居然出门就能碰上他。真是奇怪。不知怎么回事,只要见了他,她就脸红,胸口就怦怦的跳。她不敢叫他,总是飞快地瞟他一眼,就躲过了他的目光。郑秋轮也不叫她,只是朝她笑笑。
  维娜突然发现,几乎所有女知青都很注意郑秋轮。他穿什么衣服、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被她们谈论着。关于郑秋轮的逸闻好像也特别多,其实也就是些琐碎事情,她们却津津乐道。维娜那个寝室,就她是新知青,对郑秋轮了解不多,插不上话。
  同寝室的戴倩对郑秋轮的掌故知道得最多,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很荣耀似的。维娜刚去的时候,戴倩对她最好了。戴倩眼睛大大的,脸盘圆圆的,屁股鼓鼓的,是个美人儿。女伴们却私下议论,戴倩这种身胚的女人,中年以后肯定会胖得一塌糊涂。戴倩老拖着维娜出去玩。戴倩很得意自己的长相,总说这个长得不好,那个长得难看。好像就她和维娜是美人坯子。后来听说有人评价,维娜是农场第一美人,戴倩要排到五十位以后。戴倩就不太理维娜了。
  女知青们老说郑秋轮,维娜便琢磨:这人也许真有特别之处?她却再也不敢同他搭腔。每天出门出工,她总忍不住四处张望。郑秋轮总会在哪个方向,望着她笑笑。可她只要闪他一眼,马上就低了头,再也不朝那个方向张望了。
  有天吃晚饭时,维娜老远就见篮球场边围了些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她打了饭,一边吃着,一边也往那里去。走近一看,原来是郑秋轮在出宣传刊。她发现这个人真是怪。别人出刊都是先写好了,再贴上去。他却是先把白纸贴上去,再一手端墨,一手龙飞凤舞。已写完一半多了。他的毛笔字真是漂亮,画也画得好。他画画比常人写字还利索,只三五笔,一个插图就画好了。
  郑秋轮无意间回头,见了维娜,就拿了自己的碗,说:"维娜,请你帮忙打碗饭来,不然等会儿食堂关门了。"
  维娜接过碗,问:"吃几两?"
  郑秋轮笑笑,说:"六两。"
  有男知青就开玩笑,说郑秋轮专门剥削女知青,不仅剥削劳力,还剥削经济。知青们都回避使用金钱这个词,太铜臭气了,而是说经济。维娜也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就往食堂去。却听郑秋轮朗声一笑,说:"你也可以剥削嘛。"
  维娜打饭回来,围观的知青们饭差不多都吃完了,便敲着碗回宿舍去了。宣传窗前只剩下郑秋轮和维娜。郑秋轮又是嘿嘿一笑,说:"谢谢你了。你把我的饭放着吧。我得写完了,不然天就黑了。团部只给我半天工。"
  维娜见他又要端墨,又要写字,有些碍事,就说:"我帮你端着墨吧。"
  郑秋轮也不客气,就把墨递给了维娜。谁也不说话。他的衬衣湿透了,紧贴着背膛。背膛的轮廓就特别分明。背脊沟深深的,沟两边的肌肉鼓鼓的。维娜心想,他这么壮实,难怪要吃六两米饭。望着他的背脊,维娜禁不住心跳如鼓。
  郑秋轮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擦黑了。维娜望望他,见他的脸已模糊起来,只看见牙齿白白的。两人这才开始吃饭。饭早凉了,不过是夏天,也能吃得下。两人就站在宣传窗前吃,并不怎么说话。维娜老是跺脚,蚊子太多了。
  郑秋轮就说:"怎么蚊子只咬你?我只听得蚊子叫,就不见蚊子咬。"
  维娜说:"你们男人皮肤厚些嘛。"
  郑秋轮笑笑,说:"你这是骂我了。"
  维娜觉得莫名其妙,问:"我怎么骂你了?"
  郑秋轮说:"你说我皮肤厚,当然包括脸皮也厚啦。"
  明明是玩笑,维娜却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又红了,幸好天黑着。郑秋轮见维娜突然不作声了,就讲了个笑话。他说:"蚊子是最忘恩负义的。它想吸你的血,就在你耳边不停地喊公公公公;一旦叮你一口,就翻脸不认人,叫你一声孙--飞走了。"
  维娜忍不住扑哧一笑,饭喷了出来。郑秋轮却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你笑归笑,别把饭吐掉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维娜说:"你还知道毛主席教导?"
  郑秋轮像是吃了一惊,望了望维娜,很平静地说:"你还记得我那天说的话?我讲的可是真话。湖区老百姓都知道,血吸虫并没有完全消灭,却没有人敢说。照样还有很多人患血吸虫病。可你到医院去,不能说是血吸虫,不然不给你治。好像血吸虫病就是反革命病。血吸虫病潜伏期可以长达二三十年,你就是今天染上了,也许要等二三十年之后才发病。有这二三十年时间供他们去扯谎,什么荒唐的事都可以充充裕裕地做了。"
  "你怎么相信真的还有血吸虫病呢?"维娜问道。
  郑秋轮说:"我爸爸是市防疫站的血吸虫防治专家,就因为讲了真话,被关了整整三年,前年才放出来。去年夏天,我回家时,把爸爸的显微镜偷偷带了来,取湖里的水样检测过,见里面分明还有血吸虫。爸爸发现显微镜不见了,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真是知子莫如父啊。他吓得要死,连夜赶到农场。他提着装有显微镜的布袋,拉着我到了外面。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爸爸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求你看在你妈妈面上,别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了。我当时堵着气,居然没有拉爸爸起来。为着这事儿,我后来非常后悔。爸爸见我犟着,自己爬起来,什么也没说,独自走了。那是深夜,早没有车了,我不知爸爸是怎么回家的。从这里到最近的柳溪镇,也得走三十多公里。"
  维娜望着郑秋轮,说不出的害怕。郑秋轮说的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尽管天色已经很黑了,维娜却能感觉出郑秋轮脸上的沉重。
  "中国早就没有皇帝了,却仍有金口玉牙。金口玉牙说没有血吸虫了,有也没有了。这可是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啊!"郑秋轮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了。
  维娜回到宿舍,感觉有些异样。几位同伴都低头做自己的事,不太说话。维娜分明觉得就是在她进门的那一瞬间,她们的说话声嘎然而止。过后维娜出门进门好几次,只要她一出门就听得叽叽喳喳,她一进门就谁也不说话了。只有戴倩不停地唱,从李铁梅唱到阿庆嫂,从小常宝唱到柯香。那天晚上,大家上床后,话都不怎么多,竟然没有人提到郑秋轮。平时总有人会提到他的。戴倩正好睡维娜上铺。那个晚上,维娜没睡好,知道戴倩通宵翻来覆去。她平时是最会睡的,女伴们都笑她果真是属猪的。戴倩也不生气,只说自己脸白白嫩嫩,就搭帮会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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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以为自己快成神仙了。只要出门,她就忍不住举目四顾,心想郑秋轮该在那里吧?他果然就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似乎他被她灵魂深处的某种声音驱使着,招之即来。郑秋轮仍不怎么同她说话,总是微微笑一下,露一口白白的牙。若没看见维娜,他便是低着头,匆匆地走。似乎他总在赶路,他有走不完的路。
  农场不种水稻,按季节依次种着油菜、小麦、棉花和甘蔗。正是夏季,棉花树望不到边,北湖平原便铺天盖地的油绿。田土崭平崭平,天边飞过的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全场知青都钻进棉花地里打枝,就是去掉缛枝。维娜忍不住要往郑秋轮连队的方向张望。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面总装一本书。只要有空,他便会掏出书本来。工间休息了,知青们掷土块儿打仗玩。维娜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郑秋轮。他准蹲在田埂上看书去了。维娜仍望着他那个方向,装着看天边的云。她想说不定那棉树深处会突然冒出个头来,就是郑秋轮。维娜那时才十六岁,不明白自己是在恋爱了。
  那时年轻人恋爱,程序上多半有些雷同。比方从借书开始。有天收工,回农场的路上,维娜走着走着,就同郑秋轮走在一起了。
  她问:"你有什么好书看吗?"
  他说:"我没什么好书,也都在别人手里打转。手头就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维娜其实早就看过这本书了,却说:"借我看看吧。"
  晚饭后,郑秋轮在宿舍外面高声叫道:"维娜,维娜。"
  维娜正对着镜子梳头,听郑秋轮一叫,见自己的脸唰地红了。女伴们都在寝室里,本来嘻嘻哈哈的,立即就静了下来。维娜不敢高声答应,低头出去了。郑秋轮站在宿舍外面的坪里,手里拿着书。维娜朝他走去,觉得两腿发硬,不太灵便。她接过书,喉头好像也发硬了,说不出一句客气话。她转身就走,却糊里糊涂地往外走。维娜本想拿了书就回宿舍去的,却越发慌乱了,干脆出了农场大门。
  已是黄昏了,维娜见很多很多蜻蜓在她头顶飞舞。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蜻蜓,有些害怕,麻着胆子走了会儿,就回来了。走到门口,听得戴倩说:"……想约郑秋轮出去,人家没有去。"
  维娜就不敢进去了,站在门口。戴倩又说:"外面好多蜻蜓啊,明天肯定会下大雨的。"
第三章维娜与陆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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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陀十几天没有见到维娜了。他照样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梦,进入他梦里的女人,真真切切的就是维娜了。梦境令他留连,又让他常常陷入狂想:不知这维娜到底来自天上,还是来自人间?她是否就是老天派来催我发疯的?
  五一节休息期间,他想请维娜吃饭。可她正在外地办事,好几天才能回来。陆陀想她腿脚不方便,还到处跑干什么?陆陀至今还不知道维娜从事什么职业。他不好问她,似乎她应在某个福利工厂。他又猜测她也许会像有些残疾人一样,办个服务热线电话,做"知心大姐"。
  今天一早,她打电话说已回来了。陆陀便约她吃饭。她一口答应了,却又说:"我们两个人吃饭,不好点菜,点多了吃不完,点少了又显得你不客气似的。不如就在银杏居吃煲仔饭吧。"陆陀正好是个愿意生活尽量简单的人。
  他想自己是东道主,就想早些去。可是当他推开包厢门的时候,维娜又坐在那里了。进门那一瞬间,陆陀的大脑闪过短暂的空白。胸口狂跳,说不清的惶然。她正安静地喝着茶,仍是那个位置,那种坐姿。好像她一直就是坐在这里,等待陆陀到来。他最近刚读过一部叫《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俄国荒诞小说。小说描写撒旦来到凡间,设计种种不可思议的奇迹,捉弄凡人们。那撒旦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就像他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恭候着你。陆陀便想:这维娜是否也是某位尊神?如此一想,他真有些害怕了,忙暗暗交待自己:别这么瞎想,维娜说的可都是真真实实的凡间故事。
  维娜今晚穿的是深色旗袍,比常见的旗袍宽松些,显得高贵而大方。她看出了陆陀的异样,说:"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陆陀顺水推舟,掩饰内心的惶恐,说:"我请客,理应先到的。"
  维娜笑道:"你不必歉疚。告诉你吧,这个茶屋就是我自己开的,你再怎么赶,都早不过我的。"
  陆陀恍然大悟,说:"维娜你可真是个悬念大师!"
  "是吗?我的故事里还有很多悬念,就看你有没有耐心。"
  陆陀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吃完饭了,维娜突然站了起来。他眼睛睁得天大,嘴巴也说不出话。维娜回头一笑,拉开包厢门,出去了。
  她微笑着回到了包厢,他说不出话来。她坐下笑道:"请你千万别介意,我不是有意恶作剧。那天,听你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我若不说自己是个残疾人,你肯发慈悲见我?"
  陆陀摇摇头,苦笑起来:"你呀,才说你是悬念大师,就把这么大一个悬念揭破了。你不如还拖拖,等我实在忍不住了,冒昧地问你是怎么致残的,你再告诉我嘛。"
  维娜说:"本来是不想马上告诉你的,或者就这么瞒着你算了。可今天早早就见面了,可能会呆好长时间。我总不能这么长时间不上卫生间嘛。对不起,请你千万别以为我有意捉弄人。"
  陆陀反而觉得维娜挺好玩的,还有些少女心性,却并不做作,真是难得。他说:"这几天我正担心哩。我想,她腿脚不方便,还四处跑什么呢?"
  "我抽空去外地看个人。"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叹什么?有什么事吗?"陆陀问。
  维娜摇摇头,说:"现在不告诉你,以后……到时候再说吧。刚才我说,我的故事还有很多悬念。可是,生活中的悬念,同你们作家在小说中营造的悬念并不一样。生活中的悬念,缘于命运的无常;小说中的悬念,缘于作家的艺术匠心。"
  "你说得很对啊。"陆陀感叹道。
  维娜突然问:"陆先生,你真的做自由写作人算了?"
  "难道这是个问题吗?"陆陀笑道。
  维娜说:"我今天在家收拾东西,无意间翻到一张《荆都晚报》,上面有你一篇文章,叫《常识性困惑》。半年以前发的吧?我当时读了,很佩服你的骨气。我就把报纸留下来了。"
  陆陀有些感动,说:"谢谢你,维娜。那篇文章,算是我告别官场的告白吧。"
  "我把报纸还带了来哩。"维娜说着就从包里取出报纸。陆陀也觉得奇怪,《荆都晚报》发了这篇文章,居然没人说什么。
  "我自己还蛮喜欢这篇千字文哩。"陆陀说罢,便将文章匆匆过了一遍。
  终于逃离官场,可以过一种自由自在的读书写作生活了。尽管自由是有限度的,自在还需自寻心境。有道是"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幸好我既不是英雄,又不是宿将,只是在官场迷迷糊糊地走了一遭,仍有许多懵懂之处,拿来说说,图个快活。
  记得刚踏进官场,对一个名词的感觉特别深刻,那就是:印象。而且据说最最要紧的是第一印象。好心的同事告诉我,谁谁本来很有才干,就因为某某偶然事件,在领导那里落了个不好的第一印象,他就背时倒运;谁谁就因为年轻时的一件小事,在领导那里印象坏了,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直到退休都还是个普通干部。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我可以看见的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是一副落魄不堪的样子。刚参加工作时,我还很有些抱负,总想有所建树,便处处谨慎,事事小心,惟恐领导对我的印象不好。慢慢地,我好生困惑,发现这印象之说真没道理:那些所谓领导,嘴上那么堂而皇之,而知人用人怎么可以凭他的个人印象呢?原来官帽子不过就是他们口袋里的光洋,想赏给谁就赏给谁,只看你是否让他看着顺眼!
  老百姓说得激愤:中国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尽管这是极而言之,却实在道尽了官场很多失意者的无奈和辛酸。所谓看法,也是我困惑的一个词儿。看法多是用作贬义的。官场上,你跟谁透个风:某某领导对你有看法了,这人准被吓个半死。看法坏了,你再怎么兢兢业业洗心革面都徒劳了。领导们总相信自己是很英明的,不太会轻易改变自己对人的看法。宪法太大,一般人也难得去触犯。刑法或别的法,判得容易,执行却难。目前无法兑现的法律判决多着哩!而看法却是现碰现,领导今天对你有看法了,明天你怎么做都不顺眼了。看法会让你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
  还有就是组织,也让我大惑不解。组织是个筐,什么都可往里装。某某领导要重用你,说是组织需要;某某领导要修理你,也说是组织需要;某某领导想把你凉起来,同样说是组织需要。你若不想任人宰割,准备摆在桌面上去申诉或控辩,他们会说你不服从组织意见,或说你对抗组织;而你私下发发牢骚,却又是搞非组织活动了。有些人就这本事:把什么事都放在组织名义下,弄得堂而皇之。无可奈何,官场中人都是组织内人,纵有满腹委屈,只要别人抛出组织这个词,他们只好隐忍了。面对冠冕堂皇的组织,他们只得失语。
  所谓尊重领导,我也是颇为质疑的。我没见过哪个文件或法律上规定下级必须尊重上级,而这却似乎是官场铁律。我虽然迂腐,却并不是凡事都去翻书的人。只是耳闻目睹了很多所谓领导,并不值得尊重的。就像眼镜不等于知识,秃顶不等于智慧,修养差不等于性子直,肚子大不等于涵养好,官帽子高并不一定就等于德才兼备,令人尊重。近年来倒了很多大贪或大大贪,他们八面威风的时候,一定早有人看透了他们,并不从心眼里尊重他们,只是他们掌握着别人的饭碗,人家奈何不了他们。往深了说,这尊重领导,骨子里是封建观念。因为笼统地说尊重领导,往下则逐级奴化,往上的终极点就是个人崇拜。人与人之间,当然是相互尊重的好,但值得尊重的是你的人品和才能,而不是你头上的官帽子。
  凡此种种,在官场,都是常识,人人都自觉而小心地遵循着,我却总生疑惑,拒不认同。这德行,在官场还呆得下去?还是早早逃离的好。
  陆陀低头看报,维娜便默默地望着他。她的头发往后拢着,只用发夹松松的卡着。头发很黑,黑得一头寂寞。
  "对不起,这么篇小文章,自己还反来复去看。你不会以为我是个自恋狂吧?"陆陀笑道。
  "哪里啊。人嘛,自恋一点好。自恋就能自重。"她又问道,"陆先生,有人会很恨你吗?"
  陆陀笑笑,说:"肯定有人会恨我的。大凡恨我的,无非两类人,不开明的和不正派的。恩格斯说马克恩也许有很多敌人,却没有一个私敌。我不是自比马克思,但我完全有这个道德自信,我也没有一个私敌。"
  "像你这种人,不多了。"维娜叹道。
  陆陀摇头说:"清醒的人还是很多,只是人们都习惯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们不说这个了吧。"
  "你说话的神态,有些像郑秋轮。只是他比你长得黑。"维娜说。
  "是吗?"陆陀便有些不好意思,笑得很不自然。
  两人随意聊着,慢慢的就进入了预定话题。包厢里的灯光是玫瑰色的,维娜便显得特别的白。陆陀原先总以为她的白,是因为活动太少的缘故。可她却又不是那种病态的白,而是生气勃勃、清香四溢的栀子花的白。听着她缓缓的讲述,他似乎真的感觉到有股栀子花的清香,从她的方向无声无息地弥漫过来。
第四章维娜与郑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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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恋爱是从讨论保尔同冬尼娅、丽达的爱情开始的。维娜虽然早看过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却并不敷衍,认真地重读了一次。也许就因为是重读,她便能提出很多问题,同他切磋。他们谈得最多的自然是书中的爱情。干活从早忙到黑,没多少时间看书。书便看得很慢。当维娜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到大约三分之二的时候,她同郑秋轮的初恋也炼成了。也是一个黄昏,在他们最初不期而遇的湖边,两人拥抱在一起了。却不再是夏季,已到了秋天。芦苇黄了,开着雪一样的花。芦苇正被收割着,留下漫漫无边的荒凉。没了芦苇的北湖,澄明清寒,同天空一样深邃。那个黄昏,维娜知道郑秋轮十九岁,比她大三岁。
  他们俩一直拥抱着,呆到深夜。湖面上有种不知名的鸟,总在凄凄切切地叫着,来回翻飞。多年过去了,只要想起来,那让人落泪的惨厉的鸟叫声就会响起在她耳边。人若是被命运捉弄得无所适从了,就会迷信起来的。后来她就总想,那鸟的叫声,其实早就向他们兆示了什么,只是他们自己懵然不觉。
  农场的劳动越来越枯燥难耐,知青们老盼着下雨。只要不是太忙,下雨就可以歇工。有天正好下雨,农场放了假。郑秋轮约维娜去阅览室,看看书报。郑秋轮看着《参考消息》,突然将报纸一丢,轻声说:"屁话!"
  维娜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望着他,不好追问。出来以后,她问:"你为什么生气?"
  郑秋轮说:"《参考消息》上有篇文章,题目叫《苏修在商品化道路上迅跑》,批判苏联到处充斥着商品气息,复辟资本主义。苏联是否复辟资本主义,我不敢妄言。但是,否认商品的存在,显然没有道理。抹煞商品,就会窒息经济。经济是有生命的有机体,需有血液循环才能活起来。商品交换,就是经济的血液循环。他们既然标榜是辩证唯物主义,就得按唯物论的观点看问题。商品是客观存在,并不是将商品换种说法,叫做产品,商品就消灭了。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维娜有些听不懂,岔开话说:"我们不说这些好吗?出去走走吧。"
  他们出了农场大院,往湖边走。路泥泞不堪,没走几步,套鞋就沾满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摔不掉,脚就越来越重。郑秋轮就说:"打赤脚吧。"
  维娜只好学着郑秋轮,脱了鞋子,说:"好不容易有个穿鞋的日子,却没个好路走。"
  雨慢慢小了,风却很大。丝丝秋雨吹在脸上,冷嗖嗖的。两人提着鞋子,披着塑料布雨衣,手牵着手,低头前行。稍不留神,就会摔倒。郑秋轮说:"维娜,路不好走,又怕过会儿雨大了。我带你去蔡婆婆家坐坐。"
  "蔡婆婆?"维娜问。
  "哦,你不认识吧?就在那里。"郑秋轮指着湖边一处茅屋,"蔡婆婆是个孤老婆婆,眼睛看不见。我常去她那里坐坐,同她说说话。"
  维娜觉得有意思,问:"你还有这个性子?有兴趣陪瞎子老婆婆说话?"
  郑秋轮说:"蔡婆婆像个神仙。她老人家眼睛不看见,北湖平原上的事却没有不知道的。谁往她家门口一站,不用你开口,她就知道是谁来了。"
  说着就到了蔡婆婆茅屋外面。郑秋轮说:"我们洗洗脚吧,蔡婆婆可爱干净啦。"
  "是小郑吗?"
  两人回头一看,见蔡婆婆已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了。
  "蔡婆婆,我们今天不出工,来看看你老人家。"郑秋轮说。
  蔡婆婆问:"还有个妹子是谁?"
  维娜大吃一惊,望着郑秋轮。她刚才一句话没有说,蔡婆婆怎么知道来了个妹子呢?郑秋轮说:"我们场里的,叫维娜。"
  "维娜?那就是新来的?长得很漂亮吧?"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她是我们农场最漂亮的妹子。"
  维娜头一次听郑秋轮讲她漂亮,脸羞得绯红。蔡婆婆说:"那好,小郑是农场最好的小伙子。"这话是说给维娜听的,她便不好意思了。
  进屋坐下,维娜抬眼看看,更不相信蔡婆婆真是个瞎子了。茅屋搭得很精致,就只有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是厨房,泥土灶台光溜溜的。里面是卧房,一张破床,床上的蚊帐旧成了茶色,补丁却方方正正。地面是石灰和着黄土筑紧的,也是平整而干净。几张小矮凳,整齐地摆在四壁。蔡婆婆摸索着要去搬凳子,郑秋轮忙说:"你老坐着,我自己来吧。"
  "妹子,小郑是个好人。你们农场的年轻人,尽到院子里去偷鸡摸鸭,就他好,从来没做过这事。乡里人喂几只鸡,养几只鸭,好不容易啊。"蔡婆婆说。
  听蔡婆婆夸着,郑秋轮只是笑笑,维娜却更是不好意思了。郑秋轮说:"蔡婆婆,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就说啊。"
  "我没什么事啊。一个人过日子,我吃饭,全家饱。你们生活怎么样?肚子里没油水,就去湖里钓鱼嘛。"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不敢啊。你们大队的民兵划着船巡逻,抓住了就会挨批斗。"
  "湖里那么多鱼,就怕你钓几条上来?那些偷鸡摸鸭的,我叫他们去钓鱼吗?你去钓吧,到我灶上来煮。"蔡婆婆说着,眼睛向着门外。门外不远处是烟雨濛濛的北湖,正风高浪激。
  郑秋轮说:"好吧,哪天我钓了鱼,就借您老锅子煮。"
  维娜突然打了个寒颤。郑秋轮问:"你冷吗?"
  维娜说:"不冷。"
  蔡婆婆说:"这天气,坐着不动,是有些冷啊。妹子,别冻着了。不嫌脏,我有破衣烂衫,拿件披着吧。"
  维娜说:"不用了,蔡婆婆。我俩坐坐,就回去了。"
  "不陪我说说话?"雨忽然大起来,蔡婆婆笑了,"你看,老天爷留你们了。"
  雨越来越大。雨帘封住了门,望不见门外的原野。茅屋里暗黑如夜。狂风裹挟着暴雨,在茫茫荒原上怒号。蔡婆婆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人和事。郑秋轮揽过维娜,抱在怀里。维娜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蔡婆婆什么都看在眼里似的。
  "旧社会,哪有这么多的贼?"蔡婆婆说,"远近几十里,就一两个贼,人人都认得他们。村里谁做了贼,被抓住了,就关进祠堂。祠堂里有个木架子,就把你放在架子上绑着,屁股露在外面。旁边放根棍子,谁见了都要往你屁股上打三棍子。这叫整家法。"
  郑秋轮紧紧抱着维娜,同蔡婆婆答腔:"是吗?"
  蔡婆婆说:"如今这些偷的抢的,都是解放时杀掉的那些土匪投的胎。掐手指算算吧,他们转世成人了,正好是你们这个年龄啊。报应。"
  维娜笑笑,说:"蔡婆婆,你说的都是反动话啊。"
  蔡婆婆说:"我怕什么?"
  维娜仍是冷,往郑秋轮怀里使劲儿钻。忽听得蔡婆婆笑了笑,维娜忙推开郑秋轮,坐了起来。蔡婆婆说:"我是你们这个年纪,早做娘了。"
  维娜问:"蔡婆婆生过孩子?"
  "生过三个,都是哄娘儿,早早的就离开我了。"蔡婆婆叹道,"我那死鬼,放排去常德,好上个常德府的婊子,就不管我们娘儿几个了。"
  郑秋轮舞了下手,叫维娜别乱说话。雨还没有歇下来的意思,风越刮越大,雨水卷进门来。蔡婆婆说:"龙王老儿发脾气了。"她说着就起身去关了门。屋里就同夜里一样黑了。却感觉蔡婆婆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收拾着屋子。她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
  蔡婆婆说:"就在我这里吃中饭吧。我去睡会儿,起来再给你们做饭吃。"
  郑秋轮说:"不了,不了。我们坐会儿,雨停就回去。"
  蔡婆婆说声莫客气,就没有声音了。坐在茅屋里听雨,没有暴烈的雨声,却听得更真切。雨打枯草的声音,雨打树叶的声音,雨打泥土的声音,风卷狂雨的声音,都和在了一起。细细一听,似乎还可听见秋虫在雨中吱吱而鸣。
  郑秋轮伏在维娜耳边,轻轻地说:"维娜,你在听雨吗?"
  "在听。我想哭。"维娜说。
  郑秋轮便摸摸维娜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他的手慢慢感觉到了湿润,维娜真的哭了起来。郑秋轮用手揩着她的眼泪,他的心里也软软的。维娜在他怀里扭动起来,胸脯紧紧贴着他。那个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总是不敢伸手触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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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完芦苇的原野上,离离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着丧。维娜总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念。比方说艾蒿,端午时人们拿它挂在门上,说是可以避邪。可她总把艾蒿当作不祥之物,它让原野更显荒凉,让秋风更显萧瑟。维娜想像艾蒿总是长在坟地里的,想着就有些怕人。
  在这片荒原上,她和郑秋轮常常从黄昏徘徊到深夜。秋越来越深了,湖却越来越瘦。通往湖边的路越来越远。维娜初次遇见郑秋轮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早已是干涸的黑土,龟裂着,像无数呐喊的嘴、怒张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农场闲工。郑秋轮背着书包,跑到维娜宿舍外面,喊道:"维娜,出去玩吗?"
  出来的却是戴倩,笑咪咪的,说:"郑秋轮,进来坐坐吧。"
  郑秋轮说:"我不进来了。维娜呢?"
  戴倩说:"不知她发什么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谁也不说话。"
  听得里面有人在说:"戴倩,你操什么心?又不是找你的。"
  戴倩便红了脸,转身往房里去了。
  郑秋轮独自往农场外的荒原走去。他心里着急,不知维娜怎么了。他想维娜不会去哪里,只会去湖边。他边走边四处张望。原野没有多少起伏,极目望去可达天际。他往平时两人常去的湖边走,果然见维娜坐在那里。
  "维娜,我到你寝室找你哩。"郑秋轮跑了过去。
  维娜回头望着他,却不说话。郑秋轮问:"你怎么了?"
  维娜说:"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里有事?"
  "没有。"
  郑秋轮说:"那就该高兴啊。我爸爸是不给我写信的。"
  维娜说:"我爸爸自己最苦,却老是写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难受。"
  "你从来还没有同我谈过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么样?"郑秋轮试探道。
  维娜说:"我爸爸是荆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早就离开了讲台,下放到荆都南边的一个林场,在那里做伐木工。那个林场在猛牛县境内。我爸爸不是个普通教授,他是明史专家,很有名的。"
  "是吗?我就敬重有学问的人。"郑秋轮说。
  维娜叹道:"我爸爸吃亏就吃在他的学问上。他的研究有自己的理论框架,又只认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来信,都嘱咐我要好好劳动,立志扎根农村。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郑秋轮也不禁叹息起来,说:"谁都盼着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暴雨封门,漆黑如夜。你哭了起来。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却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几乎绝望。被大雨困在那样一个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
  维娜低声说:"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们全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够回大学去教书。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姐姐已从下放的农村回城了,在汽车发动机厂做车工。爸爸妈妈就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妈妈也在爸爸那个大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我妈妈本是学英语的,却从来没有用上过。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英语。你别说我吹牛,我的英语水平比我的中学老师好。我妈妈是个读书很多,却从来就没有自己见解的人,日子过得诚惶诚恐,谨小慎微。也好在妈妈是这个性格,小心翼翼护着这个家。不然,只怕连个家都没有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郑秋轮嘿嘿一笑,拍拍维娜的脸蛋,"真的,你今后教教我的英语,好吗?"
  维娜说:"这年头还学什么英语?没用。"
  郑秋轮说:"会有用的。我说你也不要把英语荒了。"
  "好吧,我听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里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郑秋轮笑笑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走,我俩去湖里偷鱼去。"
  维娜问:"怎么个偷法?抓住了可不得了的啊。"
  郑秋轮狡黠地笑道:"没事的,你跟我走吧。"
  两人在湖边若无其事地散步,到了个僻静处,郑秋轮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寸把长的木棍子,缠着丝线。原来郑秋轮早准备了个鱼钓,只是不用钓竿。"湖里多的是鱼,瞎子都钓得着。我们不着急,只要钓上一条,就够吃了。"郑秋轮说罢,随便在地上捡了根棍子,在地里刨了几下,就刨出几条大蚯蚓。他将蚯蚓往鱼钩上挂好,抛进水里。然后掏出本书来看,嘱咐维娜看着浮标。
  "看的是什么书?"维娜拿过郑秋轮手里的书看了看,见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或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她见郑秋轮老读这种书,便以为他好了不起的。维娜从小就有机会读很多书,可她读书单一,只喜欢看文学书籍。她是个被文学蛊惑得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子。她崇拜英雄,总梦想自己的命运同英雄联在一起。她愿意听从英雄的召唤,为英雄奉献一切,哪怕为他献身。她甚至经常萌生一种很疯狂的想法,就是自己亲手掩埋心爱的英雄的遗体,然后一扭头,迎着凄风苦雨,走向遥远的他乡。
  郑秋轮读小说只是偶尔消遣,他最热衷的是钻研政治和经济理论。马克思的《哲学手稿》、梅林的《马克思传》、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他都找来看。可是好书并不多,大多是郑秋轮不以为然的钦定调子。他说自己是正书反看,又说自己是从书的字缝里面看。每看完一本书,他都会在维娜面前滔滔不绝地说上好几天,批驳书中的观点。他也并不显得慷慨激昂,只是不温不火地说道理。维娜听着头头是道,却似懂非懂。也有些东西郑秋轮虽不赞同,却找不出理由去驳斥,他为此深深地苦恼。
  维娜懒懒地靠在郑秋轮地怀里,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浮标。郑秋轮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英雄却整个儿钻进书里去了,只有温热的呼吸匀和地吹在维娜的脸上。突然,维娜抬手碰碰郑秋轮,说:"动了,动了。"
  郑秋轮半天才反映过来,问:"什么?"
  再望望浮标,又一动不动了。维娜嗔怪道:"才动了的。"
  郑秋轮说:"这会儿不动了,说明还是没有鱼。不信你扯上来看看吧。"
  扯上来一看,钓钩竟然空了。维娜说:"我说有鱼嘛。"
  郑秋轮笑道:"好狡猾的一条鱼。没事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郑秋轮上好鱼饵,又埋头看书去了。维娜就说:"再有鱼上钩,我就自作主张,不同你说了。"
  郑秋轮摸着维娜的脸,说:"好吧,你就拉钓吧。"
  没过多久,维娜猛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丝线用力一绷,轻声说:"快快,钓着了。"
  郑秋轮忙放下书,接过维娜手中的丝线,低声说:"你蹲下来吧,我们可是在偷鱼啊。"
  维娜慌忙地往四周看看,蹲下来说:"没人。"
  郑秋轮慢慢地收着丝线,说:"这条鱼很大,不能用力拉,得试着往回拖。你看着人吧,等我慢慢来。"
  维娜又站了起来,四处张望。郑秋轮笑了,说:"你这样不行,鬼鬼祟祟的样子。你不能搞地下工作啊。"
  维娜问:"那你说怎样?"
  郑秋轮说:"你拿着我的书吧。你站着,装着看书的样子,眼睛往远处望。"
  维娜就拿着书,装模作样的看起来。郑秋轮又说:"你不能老朝一个方向,还得注意其他方向。自然些,对对,就这样。"
  维娜笑了起来,说:"地下工作可是革命战争年代的事啊。"
  "现在也实用。"郑秋轮笑道,"行了行了,鱼快到手了。我的天,这么大条鱼,只怕有十来斤啊。"
  维娜蹲了下来,兴奋得脸飞红云。鱼在地上跳得老高,泥土四溅。郑秋轮说:"是条青鱼。这么大的青鱼,可难得啊。青草鲤鲢,青鱼是北湖最好的鱼。"
  维娜抹抹脸上的泥,说:"我分不清什么是什么鱼。"
  郑秋轮说:"你看,青鱼的头小,身子长而圆,铁灰色的,泛着蓝光。它吃小鱼和螺蛳,凶猛得很。你看,它都长了牙齿,像猪牙一样。它一般都在深水里,今天能钓到真是运气。你快找根艾蒿秆子,我把它串起来。"
  艾蒿长得结实,维娜半天才拨出一根。她突然发现远处有船开过来,慌了,轻声说:"那是水上巡逻的民兵吧?"
  郑秋轮抡起拳头,朝鱼头狠狠砸去。鱼便不再动弹了。他飞快地将鱼串起来,说:"别慌。我们慢慢走过后面那个土包,然后就跑,径直往蔡婆婆家跑。"
  郑秋轮提着鱼,维娜背着书包,两人若无其事地走着。身后的土包挡住湖面了,两人就跑了起来。维娜跑了几步,就笑个不止。她一笑,就跑不快了。郑秋轮回头望她,又急又觉得好玩。维娜笑得蹲了下来,喘着说:"秋轮你别管我,你跑吧。"
  郑秋轮问:"你怎么了?笑什么?"
  维娜笑着,苦了脸,说:"你跑吧。"
  郑秋轮跑了一阵,见有个茂盛的艾蒿丛,就把鱼往里面一丢,又跑回维娜身边。维娜还蹲在那里笑个不停,脸上红扑扑的,渗着汗珠。忽见不远处的土包上站着几个人,像是刚才船上的民兵。维娜立即就不笑了,轻声说:"一定是发现我们偷鱼了。"
  郑秋轮说:"莫慌。他们就是过来搜,也搜不到的。你看书吧。"
  土包上那几个人,站在那里,四处张望一会儿,往回走了。维娜说:"我们走吧。"
  郑秋轮说:"等等吧,怕他们杀回马枪。"
  果然,没隔几分钟,就有人探头探脑从土包上站了起来。维娜说:"秋轮你真狡猾。"
  郑秋轮笑道:"不,是机智。"
  两人再坐了会儿,看来没事了,才起身往回走。郑秋轮从艾蒿丛里取出鱼来提着,见鱼还在活蹦乱跳的。"这鱼真厉害,刚才只是把它打晕了。"郑秋轮说。
  "蔡婆婆。"郑秋轮叫道。
  没人答应。维娜也叫了声,还是没人答应。门是敞着的,两人就进去了。郑秋轮说:"没事的,我们只管自己动手就行了。蔡婆婆出门,从不关门的。要是天气好,她就会到村里去走走,随便走到哪里,人家都会喊她吃饭。老人家,人缘好。"
  两人将青鱼洗干净了,放在木盆里养着。郑秋轮说:"休息会儿,看蔡婆婆回来不。猪吃叫,鱼吃跳,煮的时候再杀鱼。"
  "你好像什么都懂。"维娜望着郑秋轮,笑得眼珠子水汪汪的。
  郑秋轮又问道:"你那会儿笑什么?幸好不是革命战争年代。"
  维娜红了脸,说:"我不告诉你。"
  郑秋轮偏想知道,说:"我就要你说。笑什么?你快告诉我。"
  维娜低着头,说:"我不想告诉你。"
  郑秋轮抓住维娜的肩头,说:"真的,你告诉我吧,你笑什么?"
  维娜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指胸脯说:"跑起来,我这里抖得好痛。"
  郑秋轮双手颤了一下,就把维娜搂进怀里。维娜轻声说:"亲我吧。"郑秋轮咬着维娜的嘴唇,使劲吮了起来。维娜的手又烫又发颤,抓着郑秋轮的手,往自己胸脯上引。她喘着气,说:"亲我这里吧。"郑秋轮吃了一惊,抬头望着维娜。维娜双眼闭着,额上满是细细的汗珠儿。他的手慢慢伸进维娜怀里,轻轻揉着捏着。"亲吧,亲吧。"维娜呻吟着。郑秋轮将头深深埋进维娜的怀里,拱着磨着。维娜哼着哈着,就将衣扣儿解开了。郑秋轮衔着圆润的乳头,感觉北湖的滔天巨浪汹涌而来。
  两人抱着亲着,大汗淋漓,唇焦口躁。维娜叫着:"水,水,我喉咙着火了。"
  郑秋轮放下维娜,找了个饭碗,舀了碗水来。维娜已扣好了衣服,坐在那里理着头发。她不敢抬头望他,低头接过水,咕咙咕咙喝了下去。郑秋轮手足无措,抓耳挠腮的。
  "鱼怎么做?"维娜低声问。
  郑秋轮说:"我也不会做菜。随便做吧,煮熟就行了。屋外有紫苏,我们去扯点来。"
  茅屋外长满了野紫苏,紫红色的,叶子又肉又嫩。扯着闻闻,香得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维娜喜欢闻紫苏的香味,扯了很多。郑秋轮说:"够了够了,只是佐料,哪要那么多?"
  青鱼猛得很,开了膛,身子还在蹦着。郑秋轮和维娜都是没做过家务活的,斫好的鱼,大一砣,小一砣。两人都笑了。郑秋轮说:"管它哩,熟了就行。"
  清水煮鱼,一会儿就熟了。满满一大锅。放了些盐和紫苏,尝了尝,鲜美得很。也没有做饭,两人就光吃鱼。
  维娜说:"我长到快十七岁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郑秋轮却有些可惜,说:"好好的鱼,让我俩厨艺糟蹋了。"
  维娜说:"你不懂。今天不光是鱼好啊。"
  郑秋轮就憨憨地笑了。鱼太大了,十个人都吃不完。天慢慢黑下来了,蔡婆婆却还没有回来。郑秋轮忽然想起他的那些朋友了,说:"维娜,我们给蔡婆婆留些,剩下的带给李龙他们吃去。我们也好些天不去他们那里玩了。"
  维娜听了很高兴,说:"好啊,我们马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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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北湖有好几个知青农场,还连着外省的知青农场。郑秋轮经常带着维娜到各个农场去转,那里有他的朋友,都是些和他同类型的人。有时甚至外省的知青农场也有朋友请他过去玩。他有一辆破旧自行车,骑着哐当哐当响,老远就能听见。每次都是匆匆吃过晚饭,郑秋轮用自行车驮着维娜,吱吱嘎嘎往别的农场去。朋友们见面也不怎么寒喧,也不开玩笑,总一本正经地讨论天下大事。这些朋友并不多,每处三四个、五六个。他们很少坐在宿舍里,多是沿着北湖瞎走。夜黑风高,湖水啪啪作响。
  郑秋轮那些朋友,维娜最喜欢的是梦泽农场的李龙。他个子也高,长得白白的,口才很好。却非常害羞,见了维娜就脸红。李龙同郑秋轮也最谈得来。梦泽农场离北湖农场最近,郑秋轮常带着维娜去那里玩。有时聊得太晚了,或是天气太恶劣了,郑秋轮就去李龙那里搭铺,维娜就被李龙送到女宿舍去睡。他们也只能稍微睡睡,天刚毛毛亮,就得起来赶路。他们不敢误了第二天的工。
  郑秋轮让维娜在蔡婆婆家等着,他回宿舍骑来单车,带了个提桶来。给蔡婆婆留了一大碗鱼,还剩下大半提桶。两人刚要出门,听得蔡婆婆在门外喊道:"小郑吗?"
  郑秋轮忙说:"蔡婆婆,你真是活神仙啊。"
  蔡婆婆笑道:"我老远就闻到紫苏香了。不是小郑,哪个到我这里来煮鱼吃?"
  维娜说:"我们给您老留了一大碗。是青鱼哩。"
  "青鱼?真有福气。青鱼是鱼怪哩。"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鱼用大碗盛着,放在锅里。我们走了。"
  出了门,维娜问:"蔡婆婆说青鱼是鱼怪,什么意思?"
  郑秋轮说:"这里渔民把青鱼说得很神秘。他们说的鱼怪,大概就是说精灵、幽灵吧。青鱼很狡猾,很难钓得着,又生活在深水里,他们就觉得怪吧。北湖流传着很多关于青鱼的故事。"
  维娜说:"蔡婆婆真像神仙,精得很。"
  郑秋轮说:"眼瞎的人,耳朵和鼻子都格外灵。"
  路坑坑洼洼的,单车更加响得厉害。维娜一手搂着郑秋轮的腰,一手扶着提桶。只一会儿,手就酸痛了。便不停地下车换手。
  郑秋轮大声喊道:"你说教我英语,就开始吧。"
  "怎么个教法?"维娜问。
  郑秋轮笑道:"随便说吧。请维老师放心,我的英语不是太差,只是口语不行。"
  两人就用英语会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快活死了。郑秋轮发音不太准,维娜老笑话他。郑秋轮说:"你笑什么?我可是虚心求教啊。"
  赶到梦泽农场,维娜早汗透了衣服。维娜在外面等着,郑秋轮独自进农场去叫人。没几分钟,李龙他们就来了。共四五个人,各自都拿着碗筷。还提了瓶酒来。
  朋友们席地而坐,喝酒,吃鱼,大声说笑。他们都夸维娜鱼煮得好,太好吃了。维娜就笑,也不多说。鱼早凉了,好在不是冬天。郑秋轮不再吃了,就着李龙的碗喝了几口酒。大家狼吞虎咽,半提桶鱼,吃了个精光。
  "秋轮,听说最近破获了个反革命组织,叫梅花党。你听说了吗?"李龙问。
  郑秋轮摇头道:"没听说。"
  李龙说:"我们这里传得很怕人,说是梅花党已经发展到几万人了,每个党员的脚掌上都烙了梅花印。听说别的农场上面来了人,将知青集中起来,一个一个检查脚掌。"
  郑秋轮说:"这就传得有些玄了。"
  知青们很喜欢悄悄传播这些消息,享受着惊险刺激的快感。生活太沉闷了吧。有的人就因为传播这些小道消息倒了霉,轻的挨批斗,重的坐了牢。当然也有人一边享受着谣言的刺激,一边又去打了小报告,就交了好运,甚至发达了。
  郑秋轮说:"李龙,我们不要传这些。真真假假,说不清。这是个将告密视为高贵品质的年代,只不过将告密作了修辞上的处理,叫做检举揭发。我们朋友间随便说说,不小心说出去了,让人一检举,就麻烦了。"
  李龙不好意思了,说:"秋轮,我听你的。"
  郑秋轮说:"谁是革命,谁是反革命,有时候真说不清。我们还是扎扎实实研究些问题吧。"
  今晚同往常一样,也是郑秋轮和李龙两人对谈,其他朋友只是插插话。维娜支着听下巴听,像个听话的小学生。秋风掠过北湖平原,吹折了干枯的艾蒿杆子,剥剥的响。湖水的清冷随风而来,带着丝丝寒意。
第五章维娜与陆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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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独自坐在紫蓝包厢里,随意翻阅着报纸。她约了陆陀,正在等他。今天的《荆都晚报》上正好有陆陀的一篇小文章,叫《看不懂的新闻》。维娜仔细看完,心想这样的文章居然也能发表。也许时代真是不一样了。
  曾经看过一条电视新闻,总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不幸逝世,叙国万民悲痛。国会议员们在会场里顿足擂胸,涕泪泗流。奇怪的是,这条新闻是在通常播放国内重要新闻的时段播出的,那叙利亚人民悲痛欲绝的场面持续了令人费解的时间长度。这种场面,中国人见了肯定似曾相识。
  我不了解叙利亚,也不知阿萨德有如何伟大,这篇小文也绝无干涉别国内政的意思。只是凭着老百姓的一点平常见识,随便说说,当不得真。阿萨德是74年坐上叙利亚总统宝座的,主政长达27年。依我陋识,但凡国家元首叫总统的,大概是民主政体。而一个国家的民主机制,可以将一位总统一选上去就是27年,直到驾崩才任期届满,就耐人寻味了。中外历史上,能够安坐金銮殿27年的皇帝都并不太多,他们得熬好多年的阳寿才轮到继位。也许阿萨德有着齐天恩威,国会马上化悲痛为力量,及时修改了宪法,将总统任职年龄降到了34岁,为的是让阿萨德的儿子巴沙尔继任总统。民主机制居然又可以维护世袭,更是咄咄怪事了。依我臆测,叙利亚的民众肯定会衷心拥护巴沙尔的。据说反对者只有阿萨德的一位弟弟,因为这位准皇叔想像中国的朱棣一样,做叙利亚的明成祖。我敢如此妄揣,同样也是凭着中国老百姓的见识或者经验。中国百姓是很能认同正统的。何谓正统?一个皇帝,凭着他的百万雄师杀掉几百万个头颅而坐稳江山,尔后又洗掉万民的脑子之后,这个皇帝及其后裔,就是正统了。
  外国的事,我想说说也都无妨吧。可有关阿萨德的新闻,在我们的媒体看来居然如此重要,我就不懂了。在中国人的常识中,新闻可不是随便出笼的,关乎导向大事。
  我想叙利亚的总统任期,每届不会是27年吧,只怕也是三五年选举一次。我就真佩服叙利亚那些专业的选举操作人士了,他们大概比我们那种操纵股市的大庄家高明多了,能保证盘盘稳操胜券,红利多多。
  选举的学问太深奥了,世界还有很多民主进程尚不太快的国家,他们真该组团去叙利亚取取经才是正理。过去常听到一种对西方国家的批评,说他们披着民主的外衣云云,我总是弄不明白。惯看世界政治风云之后,才知道民主果然是可以当衣服穿的。
  维娜读着陆陀的文章,越发怀念郑秋轮了。郑秋轮就是这么个人,满脑子天下大事。现在想起来,当时的郑秋轮才十九岁哪,本来还是个孩子。可是他却是真正的心忧天下,也并不显得幼稚,更没有一丝故作姿态的样子。想想现在十九岁的男孩子在干什么?还在为了要一双名牌波鞋同妈妈耍脾气哩!
  听得敲门,知道是陆陀来了。维娜应道:"请进。"陆陀就让服务小姐引了进来。
  "正在看你的文章哩。"维娜说。
  陆陀笑道:"一点儿感想。"
  维娜说:"你的这些感想,别人可不敢想啊。我说老陆,你还是藏点锋吧。当年郑秋轮也是你这个性子,我很欣赏他。我甚至想像他要是哪天不幸了,我会亲手掩埋他的遗体。唉!真是傻!要是现在,他仍在我身旁,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护着他,绝不会让他失去半根毫毛。我宁愿自己死一百次,也要让他好好活着。生命太宝贵了。"
  "维娜,我很敬重你说的这位郑秋轮。他大概就是现在说的思想史上走失的那一代吧。他们凭着自己的率真,热爱着祖国,却往往横遭不幸。"陆陀感叹道。
  维娜忍不住哭了起来,说:"是的,秋轮完全是颗赤子之心啊。我生怕有人将他检举了。我明明知道,他满腔救苦救难的情怀,可他的思想都是离经叛道的。他怀疑一切,挑战一切。可是他似乎并不知道活生生的对手在哪里,常常仰首怅望浩渺的夜空。我们漫步在秋夜的荒原,他多次吟哦鲁迅先生的两句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维娜,你说得我鼻腔都发酸了。那个年代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却让人们忘记了。我们应该咒诅那个年代,却不能遗忘。"陆陀说。
  维娜说:"我是不会忘记的,太铭心刻骨了。我记得读了《悲惨世界》,脑子里的环境印象总是黄昏、黑夜、下水道,感觉冉·阿让总是在那样的氛围里活动。我现在回忆那段知青生活,印象中便总是黑夜、荒原、寒风、孤星。我们就那么顶着寥落寒星,在北风猎猎的荒原上,彻夜奔走。芦苇已经收割完了,我们脚下便是广袤无边的荒原。我们都穿得单薄,空荡荡的裤管被吹得啪啪作响。"
  陆陀长叹一声,说:"维娜,你走得开吗?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老关在这里,太闷了。"
  "去哪里?"维娜问。
  陆陀说:"随你吧。"
  维娜想了想,说:"不如去河边走走吧。那里风凉,吹着舒服。"
  维娜将车直接开到河滩上,那是一辆蓝色宝马轿车。两人紧沿着河滩走,踩着松软的沙土。风生袖底,月在江心。对岸黑魆魆的荆山,衬在暗青色的天光里,梦幻而神秘。见着一块大石头,正好两人可坐。陆陀说:"坐坐吧。"他让维娜先坐好了,自己才坐了下来。风过浪激,如珮如环。
  维娜望着江面出神。夜行船鸣着汽笛,缓缓而过,激起浪头,哗然有声。维娜继续说着她同郑秋轮的故事。她今天心情格外沉重,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陆陀说:"维娜,你心里不舒服,就不说了吧。"
  维娜说:"百姓的生命从来没有那么轻贱过,脆弱过,让人轻轻一捏,就没了。"
  陆陀叹道:"早就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真的站起来了吗?"
  维娜说:"老陆,你又说这种话了。我说,你还是收敛些吧。真的,我不想你也做郑秋轮。"
  陆陀便有些感动,却不知说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每夜的梦,不禁问道:"维娜,你爱做梦吗?"
  "谁不做梦呢?"维娜觉得他问得有些奇怪。
  陆陀知道自己问了傻话,便笑笑,搪塞过去了。他不能告诉维娜,他夜夜梦见她。她会觉得他幼稚,玩这种小儿科的把戏。可是,她真的夜夜都在他梦里啊。最近弟弟和妹妹常去看他,很关心他的样子。有次他回到家里,妹妹正同表姐在里屋悄悄说话。听见他回来了,妹妹忙从里屋钻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陆陀快四十岁了,弟弟和妹妹都在等着他发疯的消息吧。他自己也疑神疑鬼,以为夜夜怪梦,必有缘由。
  维娜不说走,陆陀是不会说走的。他愿意这么陪着她坐着。多好的女人!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吱声,也许她这会儿需要这份宁静。
  静坐了好久,维娜抬头看看天,又低下头去,说:"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不料车子一掉头,轮子陷住了。沙滩太松软了,车轮进退几下,越陷越深,怎么也动不了。维娜下车一看,很是懊恼:"怎么办呢?这么晚了,去叫谁?"
  陆陀猜维娜顾忌的并不是没人可叫,而是叫了人来太尴尬了。他便说:"你回去休息,我留下来替你守车。明天清早你再叫人来想办法。"
  维娜一笑,说:"你倒是很英雄气慨。我能让你一个留在这里吗?不如这样,我俩就在车上呆一个晚上算了。不知你不回去行吗?"
  两人就呆在车上,把坐椅放平了,躺着。过会儿,维娜突然想起,说:"车上正好放着一床被子,原是放在银杏居休息用的,这会儿天暖了,觉得厚了,要带回家去的。"
  被子一盖上,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就跟睡在床上似的。陆陀本来就是爱失眠的人,今晚肯定通宵合不了眼了。果然一个晚上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维娜像是睡得很沉,翻了一下身,手滑了过来,搭在他胸口上。他平时失眠,就总是翻来覆去的。可他怕吵醒了维娜,动都不敢动。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陆陀喜欢听雨,最爱的是大白天听雨高卧。睡在车里,听夜雨潇潇,却是平生头一次经历。怕闷了气,车窗微微开着一线,雨声便格外暴烈。维娜的手就那么搭在他胸口上。
  突然吹进一阵冷风,维娜的头就往陆陀这边挤了过来。陆陀以为她醒了,就势变换了睡姿,脸朝着她侧躺着。维娜却一动不动,呼吸柔和地吹在他的脸上。陆陀望着这张漂亮而白净的脸,有股凉凉的东西顺着背脊往上冲。不知怎么就想流泪。
第六章维娜与郭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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